黑土务农记
春耕是农事的开始,此前的一切顶多算热身,当不得真的。&
这是一年中村庄最热闹的季节,男人们的呵斥声在田垄上空飘荡,看似是吆喝牛,其实是在打发自己的寂寞。一个人整天埋头干活,总想说点啥,如果在大田垄还好,一边耕田,一边可以与旁人交流一下这年的农事安排,讲几句粗话,唱一段山歌,时间就慢慢过去了。如果在偏僻的山坳,那场景想想看:周围青山如黛,只一牛一人在其中劳作,众鸟空鸣,拨人心弦,心境是何等空无。田里泛着泥浆味,空气中充斥着植物芬芳,四周杂树开花,大山一身斑斓,人几乎被陷在里面,如果不吆喝几句,孤独会沁到骨子里去,要人老命。吆喝一声,骂几句牛,顺便自言自语一番,时间在不知不觉间流走了,活也在不知不觉间干完了。&
父亲耕田时喜欢让我跟着去,说耕完了田,帮他看牛。可牛大部分时间都在田里干活,根本不需人看护,他只是在找借口而已。本以为只有小孩才寂寞,没想到大人也这样。别看父亲平日脾气刚烈,一派大男子主义,表面上很强大很英雄,没想到也有需要别人的时候。父亲吆喝牛时样子特别凶,喉咙粗大,轰隆隆的,像打雷,听着让人害怕,且怒目圆睁,眼里透着一股杀气,他当过兵,容易让人联想到军人冲锋陷阵,与敌搏杀的情形。然而,他的鞭子虽然举得很高,却放得很轻,跟我闯了祸打我时完全不一样。牛皮比人皮厚太多,他舍得打我,却舍不得打牛……&
我们家的牛野蛮诡诈,难于看管,总跟我作对,打了很多次也不怕,唯独被父亲收拾得服服帖帖,有时候挨了当头鞭,也只是回头望他一下,低眉顺眼的,半点脾气也没有,可见一个人的威风多么重要。父亲耕田时我就在一旁玩,拔田头的野蒜子回家煎蛋。那东西味道真香,一过元宵几阵小雨便开始疯长,淡淡的绿从地面浮出来,很快遍地都是。不过拔野蒜子需要耐心,那么细小的东西,凑齐一把不容易,更多的时候,我宁愿到隔壁田里抓泥鳅。刚翻的田沉静几天,太阳一出,便有泥鳅肆无忌惮三五成群地出来游弋。那种田表面有一种毛茸茸的酱状物,看起来像豆腐,摸上去却像酸奶般柔滑,软软的很薄一层,那是耕田后的沉积物,再往下便是硬泥块,泥鳅只在软层里打转,双手一夹,它们便无处可逃。往往等父亲耕完一块田,我就能捉到十根八根泥鳅,刚好够自己一顿菜。
可惜,这种好日子很快到了头,后来,每到春耕父亲都会指派一些活让我去干。
犁田时,有一些紫云英和油菜梗逃过耙齿间的缝隙残存了下来,它们不甘就这样被拦腰斩断压在泥下,零零星星从水面探出头。我的工作就是要把这些家伙踩到泥巴里,沤成有机肥,不然,用不了多久,它们就会死而复活,插田时成为禾苗的大敌。父亲认为,让他去做这件事属大材小用,他要把更多的时间用在重要的事情上。父亲有什么大事?他的大事就是刁着烟坐在田埂上看我干这件事,像欣赏艺术品一样,很是得意,儿子终于可以帮我干活了……&&
说起紫云英真于心不忍,长了漫长一个冬季,依然那么一点单薄模样,又矮又瘦,纤细的身子,如烟般纤细,好像在生了一场大病。好不容易挨到春天,终于繁茂浩沛起来,葳蕤壮观,厚厚的一层,叶也绿了,花也开了,蜜蜂熙熙攘攘地来了,可一下就没了,犁一遍,耙一遍,转眼全军覆没,剩下的还要踩到泥里去……真是大煞风景。为什么要选择这么好看的东西做绿肥呢?每次把那一星花和叶踩下去,脚底就会传来一阵酥痒,好像踩的是自己的小心脏。尤其当燕子从水面掠过时,它们喜欢沾人气,人一边劳作,它们也在一旁嬉戏,把小小的水田当成了湖泊大河,不时起起落落。如果它们衔着泥,在田里点一下就飞走了,如果没衔泥,则会亲吻留在水面上的紫云英。那一吻,深情而短促,似乎是在告别,是对美好事物的致敬,那动作优雅而具仪式感,一切近在迟尺。燕子如此留恋,我却要将紫云英像烂泥一样踩到水底去。想到这,我有些走神,眼神飘忽,身形缓慢,父亲见了就说:“走路慢是想踩死蚂蚁,难道水里也有蚂蚁?”
父亲哪知道我的心事。&
有的田要三犁三耙才能蓄水,否则一田满水不到两个小时就会漏光,只剩干涸的泥土裸露在外,而春水涨上来的时间是有限的。这个时候,父亲必须在一块田里牛不停蹄地连续忙一天,就连回家吃饭的时间都没有。于是,我又多了一样差事,给父亲送饭。几块腊肉和猪血丸子,加上生腌的蒜苗,春耕时父亲离不开这三样东西,所以每年冬天,母亲都将腌制腊肉和猪血丸子作为头等事来办。&
鸭塘那块大田,村里人都知道,向来以漏水著称,以往分到谁家谁都不乐意,可抓阄抓到的,不乐意也不行。那天父亲生怕天黑犁不完,一旦水漏干,此前所有的努力都付诸东流,下回得一切从头开始。到中午时他第二遍才开始,丝毫不敢松懈,吩咐我回家吃饭,然后再给他送去。等我吃完饭提了菜篮来,他第三遍还没犁完,我只好坐在一旁等。太阳暖洋洋的,春风和煦,我看了一会儿,心神感到松弛而厌倦,竟不知不觉睡着了。也不知睡了多久,隐约感觉田里没了声响,才醒过来。父亲没有叫醒我,自个儿端着碗吃饭,牛已卸了轭,在不远处埋头吃草,此刻,人困牛乏,各自吃各自的。我发现父亲的碗屁股下沾了很多红蚂蚁,手边也有,密密麻麻地蠕动着,有的甚至爬到了碗的边沿。想必刚刚放在地上时,蚂蚁闻到菜的香味被吸引了过来,可父亲丝毫没发现。我本想喊一声,告诉他碗底有蚂蚁,又怕他骂我连一碗饭都看不住。父亲平常最爱骂人,不得不令人有所顾忌。他坐在一块铺了黄荆条的石头上,缓缓扒碗里的饭,一边看看牛和我,眼角流露一种疲惫之后的满足,视线完全没留意眼底,对碗上和手边的蚂蚁毫无觉察,他太累了,我猜有些蚂蚁一定被他当成美味给吃掉了。&&&
多年后一个冬天,我们一家人坐在炉边烤火,父亲说,他这辈子最幸福的事就是,那几年耕田时我去给他送饭。我听了,一阵错愕。难道我们父子没有比这更美好的回忆了么?我努力回想着,竟然真的找不出来。我稍稍长大并开始懂事后,我们父子的关系一直很紧张,矛盾重重,经常吵架,很少有缓和的时候。不知道这是做儿子的不对,还是做父亲的失败,也许都是。
如今父亲走了,鸭塘那块田早也已荒芜多年,一切成为定局,唯一可做的是,等将来自己有了儿子,希望他千万别像我这样,年少时顽劣无知,长大了又一事无成,连父子关系都处理不好……&
我们家以前养过一头黄牛婆,一直养到它老的那天,下不了牛犊才卖掉,前后大约十年。之后我离开村庄,家里就再没养牛了。
按理,我应该叫它一声牛兄,因为它和哥哥同岁。它成年的时候,我还是个孩子,等我成年,它已经是村里令众牛敬仰的老前辈了,俨然有仙风道骨,牛子牛孙散播各处,生根发芽。可它终究是母的,换做人就是个女人,似乎不太妥当。除此之外,它处处表现像个男子汉。顶架所向披靡,名头一时无二,耕田也是一把好手,丝毫不逊牯牛,大有巾帼不让须眉的风范。正因为太好强,有时怀孕在身它也不注意,要与他人争一时之长短,意气用事,结果,生下来的牛犊免不了会有死胎出现。有一回它竟连续产下两个死胎,这件事让全家都很愤怒,它给这个家来带来了重大损失。我们家养牛婆就是指望它能下崽,一头牛犊卖的钱,可抵我一年学费。父亲不再顾及它此前立下的功劳,考虑打算卖掉它。它似乎感觉到自己的危险处境,很争气,第二年一开春就产下一头体格健壮,活泼乱跳的小黄牯,对自己完成了临危自赎。&
牛犊下了不到半个月便赶上了春耕,我们很担心它的身体,父亲在下田时不像往常那样严厉,抽打呵斥比平时少了很多,还嘱咐我特地给它加料,以保证营养和奶水。
那是犁庙门前那块田发生的事。
庙门前,其实就在我们家对面,据说那里以前有过一座尼姑庵,不知是多少年前的事了,现在除了名字,一砖片瓦都没剩下。牛在田里背着犁轭走着走着,莫名其妙停住了,抽它打它,吆喝它,纹丝不动,把一切当成了耳边风,再催,它竟狂躁不安起来,发出暴戾的长啸,震撼群山,摄人心魄。它这是怎么了?细察之下,才明白,原来是牛犊在栏里先叫,它听见牛犊的叫声,才有这样的举动。说来也怪,牛犊关在栏里,不知道它妈在附近耕田,怎么无缘无故突然叫起来了呢?可能是饿了,想要喝奶,就像婴儿一样忍不住自然发出了叫声。&&
一时间母唤子,子喊娘,一声声,你来我往,哪里还犁得成田。它已完全乱了阵脚,心思都飞到儿子那里,三步一停脚,五步一回头,丝毫不听驾驭,鞭子也完全失去了作用。到底是母牛,平常再怎么像男子汉,这时终于表现出母性的特质。父亲没办法,只好放它回去喂奶。一卸掉轭,牛就飞奔起来,一边跑,一边哞叫,好像谁要对它儿子不利似的,一直奔到栏门口,才回头看我,用急切的眼神乞求给它开门。栏门打开后,母子朝对方热情地跑去,它们真是太急切了,要是长了手,肯定会拥抱在一起。小牛犊只热情了那么一下,在被母亲舔舐几下后,迅速找到了自己的终极目标----奶盘。它用小脑袋使劲撞击那个地方,好像在跟敌人拼命,牛婆任由儿子在身下闹腾,撇了脖子看我,半眯着眼,眼神中有一种满足,也有一种对疼痛的忍耐。喂奶大概是很疼的。&
没想到的……喂了奶回来,小牛犊依然在栏里叫,增叫能量后,它叫得更有劲了,精力充沛,绵绵不绝,那幼小的身体里似乎有某种特别的元素被激发了,一发而不可遏制。而牛婆呢,也在田里犹豫着不走,不停抬头叫唤,那声音,人听犹怜,把心都撕扯碎了,饶是父亲这种铁石心肠的刚烈汉子,也不禁动容,露出难得的温情一面,他不忍心下鞭子去抽打它,催促它,我从未见过父亲如此耐心对待任何事,换做是我不听话,他的鞭子肯定会毫不吝啬落下去。然而,田一定要犁完,不能再放它回去喂奶,照这情形,就算再放它回去,恐怕也无济于事。
为了摆脱眼前的困境,父亲听了我的建议,把牛犊放了出来,让它在一旁呆着,牛婆耕田时能看见牛犊,可能就会消停。哪知道,这下更头疼了。那牛犊一跃而起,直接跳到田里,围在牛婆跟前一同走起来。它生下来还不到一个月,从未跨出过栏门,腿脚稚嫩,真怕发生什么闪失。好在它看起来健步如飞,似乎没有什么问题。只是牛婆已经无心农事,方寸大乱,只顾着牛犊,完全不按犁路走,漫无目乱走一通,有的地方反复犁了好几遍,有的地方却连边都不沾。父亲束手无策,骂我出的什么鬼主意……
牛犊跟在母亲身边,溅得浑身是泥,白色的胎毛涂成了金***,太阳一晒,蒸汽腾腾,像刚出屉的包子。它在田里走着,茫然,急躁,而又无助,完全不知道母亲在干啥,背着个什么东西,而人为什么也在田里瞎转悠。它更不知道,自己的这种行为只会增加母亲的负担,它给母亲带来的阻力远远超过了来自牛轭的力量,它想帮母亲一把,结果却适得其反。一头初涉人世的牛,不懂怎样才能为母亲分忧。它毕竟只是牛犊,在田里走了几圈以后,很快就累了,不得不爬上田埂,瞪着眼睛喘气,不解地看着田里的一切,间或发出一声尖细的叫声。
那天上午,父亲不得不草草了事,很多没犁到的地方,只等以后用人工解决。
卸了轭,母子再度重逢,那情景和在栏里吃奶相比,又是另外一番样子。这时母亲已经累了,它犁了一上午田,但它知道作为牛犊的儿子更累,它第一天下地就走了这么远的路。草地之上,春光之下,母亲伸长舌头去舔舐牛犊身上的黄泥浆,动作徐徐有力,神态细致安详,像舔着某种人间美味。望着这一幕,我的心底顿时升出一股暖意,一种温热之物使眼眶变得湿润而模糊起来。&
那天我懂得了一个词的含义,那就是什么叫“舐犊之情&”。&
在蒿村,“会说话就会骂娘,能走路便能插田。”这话虽有点夸张,但一个孩子长到七八岁,无论如何都得下田。&&&
第一次下田是在?冲。我的职责是团边,就是沿着田埂插一圈,据说这是学习插田的第一步,练习手法。记得那天,田里的水蓄得太深,而秧苗还不够高,插进去便没了顶,只剩两片叶子浮在水面,样子岌岌可危,跟喊救命似的,远远看去,好像什么也没有。它们这个样子能长高么?会不会被淹死?我有点怀疑。你三泡水牛屎高以后能长大么?鱼会不会被水淹死?他们这样笑话我。我只不过好奇问问,却遭到了种种嘲讽。
那天的深水给第一次干这件事的人制造了很大麻烦,我居然顺利无阻地完成了。然而,父亲见了却很不高兴,说:“你看,这小子天生就是种田的命!”他的话实在有问题。插得好,说是种田的命,将来没出息;要是插得不好,又会说人太笨,上回细狗爹就是这样说细狗的,总之,他们一定会有一个不满意的说辞。为什么不反过来想呢?插得好,说明这个孩子聪明,不会插,那是因为他将来是干大事的,干不了这种小活……&&&
说到干农活,我从小就很有天赋,比写作有天赋多了。现在,我至少算是打折扣地博览群书,读了不少古今中外文学著作,也试着写了一些,却毫无头绪,连文学的门都没摸着,而插田,两三回便掌握了其中诀窍,我觉得自己真的很适合做农民,可命运却莫名其妙将我推到了书桌前。不到十岁,我的水平就跟大人差不多了,只是腰杆太嫩,经不起长时间的弯曲,忙活一阵就双手叉腰休息片刻,忍不住将肘子放在膝盖上,这样很容易插歪路线,导致疏密不均。行距稀了,母亲会说:“拖板车!”密了,则又会说:“赶集呢!”她居然能将三件完全不同的事形容在一块儿,要是让她来写文章一定比我生动百倍,我们的命运完全弄反了……
在我们家,除父亲外,我,哥哥,还有母亲,三个人都是插田的好手,可一接头常常出问题,每一行插一点,到最后,歪着歪着就“耍起龙”来。一块方方正正的田,无缘无故拐了几个大弯,像女人的腰。几个人正步都迈得很好,可站成一排就不行,大家的步伐节奏各有不同。
幸亏不在大田垄,不然别人看见了,一传十,十传百,会人尽皆知,沦为笑柄。在大田垄,所有人都非常谨慎,每插一段距离就要抬头检查一下,眼观六路,一丝不苟,除了追求速度,还得讲究质量。那时,插田不仅是一桩农活,更是一个面子工程。大家都卯着劲,暗地里比着,等到忙完,要到田埂上转转,看谁家的活干得最漂亮。要我看,歪就歪了,插得快才是硬道理,禾歪,谷子又不会歪,米也不会跟着歪……表面功夫做得再好,不能当饭吃,田里不会多打出一担谷来,条条大路通罗马嘛。可他们觉得田就该这么插,非如此不行,人要穿衣,禾要成行,不然就不像庄稼汉。后来我到常德参加工作,那里地处洞庭湖平原,当地人都用机器抛秧,就算不用机器的地方,也不讲什么规矩,怎么方便怎么来,怎么快当怎么插,只求大概疏密得当,毫无条理可言。这里的田有千亩万亩,根本没时间追求这些,否则,何年何月才能插完。这样一比较,我们山里人就显得太笨了,过于较真。&&&&
母亲说,老辈人里数柚子满满的田插得最好,因为这,还娶了个老婆回来。我对此将信将疑。柚子满满上了年纪,他们家早就不用他亲自下田了,母亲这样说,无非是想激发我的斗志,长进得快一些。不过,我后来打听到,这件事大致是真的。当时在搞集体公社,周边各个村每年要联合举行农业技能竞赛,其中就有插秧一项。那年我们村推举柚子满满去参赛,结果,他插得又快又整齐,勇夺第一,柚子婶婶当场看在眼里,喜在心头,活动结束没多久,便从杨家寨嫁到了我们村。这说明,插得好也是有出息的,可不像父亲说的那样,农活干得再好也没用,还得靠读书。父亲的文章写得好,报告也做得到位,支书当得有模有样,可是干农活绊手绊脚,慢腾腾的,连一般女人都不如。要我说,这才叫没用,一名合格的农民就应该把田种好,读那么多书又不能当饭吃。&&&
到十四岁,我插田的水平在村里已罕有对手,见过的人都竖大拇指。初中到高中那几年,家里种了十几亩田,我几乎一个人插一大半。有一回听人说,下村石门谁谁谁的儿子,非常厉害,从来没这么厉害过,是他见过的插田最快的人。我听了心有不忿,一下就来了劲,悄悄跑去看。那人显然是夸大其实,说云就是雨,他是快,可跟我比起来,嘿嘿,还是有一段距离的。遗憾的是,始终无缘一见柚子满满的雄姿,不过他的三个儿子水平都很好,由此推测,他当年肯定是厉害的。&&
插田终究愁人,尤其是春插,玩了一个冬天骨头还没松开,突然就要干大事了,让人一下适应不过来。要是帮别人插田就不一样,去同学家,主人将前来帮忙的人视为座上宾,礼敬有加,糖果菜肴准备着,都是平时在家里很难吃到的。那时候大家干起活来,劲头十足,一个个你追我赶,都拿出了看家本领,得了几句夸奖更是飘飘然。加上同学间的情谊,大家一边干活,一边有说有笑,热热闹闹的,丝毫不觉得累,活干完时甚至感觉意犹未尽。同样是插田,在自己家和别人家感觉真是天壤之别。&
哥哥上大学那年夏天,邀了几个同学来家里帮忙,其中有一个女孩,经我观察,应该是他女友。女孩是县城的,袖子一搂,露出藕节一样的胳膊和腿,白皙耀眼,一看就知道平日里不干活,养尊处优惯了。她竟然将秧苗插到田埂边上,大家看了笑作一团。“不应该这样的么,田埂还有那么宽不是要插满的么?”我们费了好一番口舌也没向她解释明白,这就是城里人和乡下人的区别!&
现在我也成了城里人,原以为城里人一定会轻松幸福,然而,事情并不那么简单。我始终是个劳作者,过去侍弄田地,现在侍弄文字,只是从务实到务虚,换了一种形式而已。&
每次外出,看见车窗外的阳光和浩沛的绿色,我的心情就会跟着明亮起来。是该出来走走了,整天窝在屋子里能捣腾出个啥呢?对那些一晃而过的庄稼,我总忍不住想惊叫,血脉深处,那种与生俱来的对庄稼的亲切感不停翻涌上来。一直觉得自己适合做一个农民,我做农民做了十几年,期间除了读书,所有的农活都操作得纯熟精到,比操作文字熟练百倍,怎么就没继续下去呢?
超级水稻的尴尬
过了社日就要育秧,那年春天父亲泡种时举止神秘,他用纱布单独缝了一个小布袋,装了些谷子,以此跟另外一袋种子分开,将它们一起浸泡在木桶里。&&
每次给谷种晾水透气时,父亲都对那个小袋子特别在意,抓出一把摊在手心和别的作对比,在太阳光下察颜观色。我凑过去看了看,发现它们没什么不同,至少外观上看不出来,无论是发芽程度,还是谷粒大小,几乎完全一样。那个袋子里装的谷种,一共大约只有二三两重。到了起包播种的那一天,他又在秧田的一角单独划了一块簸箕大的地方,小心翼翼将那些发芽的谷粒均匀撒开。&
父亲的种种行为不免令人生疑,我问他,为何要这么区别对待。他的表情像个孩子,生怕让人听见,小声而慎重地说道:“这是超级水稻!”超级水稻----多么洋气而有力量的名字呀!他还告诉我,这是袁隆平的最新研究成果。袁隆平你知道的吧?你们课本上都有他的名字,就是经常上《新闻联播》的那个小老头。袁隆平我当然知道,中国没几个人不知道他,“杂交水稻之父”嘛,功劳大着呢,据说全国一半人都靠他养活,我们这几年插的稻种也都是他弄出来的。那么,超级水稻和平常的水稻有什么不同?当然不同,这种水稻亩产能达到两千斤!两千斤?我以为自己听错了。我们村属丘陵地带,大多是梯田,泥土不算肥沃,阳光也不太好,平常能有八百斤就笑得合不拢嘴了,亩产千斤是极少见的事情。不像隔壁村,一片平地,平均都有一千斤。对此,父亲很坚定地说,这是货真价实的,买谷种的时候上面写得一清二楚,农技员使劲向大家推销。&&
母亲在一边不以为然:“以前也是这么说,什么旱苗、金优402,说至少有一千斤一亩,结果怎样?还不是几百斤,说亩产多少多少,都是骗人的!”
我觉得母亲说得对,以前的电视都那么宣传,说人类马上要迈入高科技时代了,到那时一切都会美好起来,美得不得了,简直不能再美了,具体就是,美到你无法想象的程度,21世纪嘛,就是一个无比美好的时代……现在,我们跨世纪已经两年了,丝毫没觉得跟以前有什么不同,要说不同,就是挂历的开头由“1”变成了“2”,而我们还常常错写成“1999”。广告始终只是广告,真这么高产,哪会轮得着我们去种……&
父亲对此似乎也有些怀疑,不然就不会弄只这么一点作试验,不过,他最后还是叮嘱我们,别在外面乱说,要是种得好,明年我们就全用这个种。可是,我们不说,别人长了眼睛也看到……虽然我们都很怀疑,心里却满怀期待,毕竟是一种新事物。&&&
那些秧苗只插了两块小圆田,加起来也就三分的样子。那两块田靠近山边,左右又有大石挡着,很不起眼,父亲这么做是不想引起太多的注意。秧苗一插下,父亲便格外照顾。它们还真跟别的稻子不一样,具体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第一,它们刚插下去的时候来势恨慢,一旦站稳脚跟突然长势迅猛,一根秧苗能繁衍出很大一蔸;其次,它们的身子非常硬朗,像山上的芭茅梗一样壮硕,不管多大的风雨也不会倒伏;此外,个头高出要普通水稻一大截,尤其不可思议的是,它们居然不怎么长虫,直到开花挂穗的时候,才杀了两道虫,而别的田至少四道了……真是天赋异禀,不同寻常,确实配得上“超级水稻”的名号。这情形当然令人欣喜,只是没到最后收割的那一刻,我们仍然不放心。
我们的确高兴早了,随着双抢的到来,其他稻子逐渐成熟发黄,它们却兀自一身青翠,不愿老去。如果不及时将它们割掉,尽快插上新秧苗,必然会影响晚稻的进程。我们着急地等着,一直等到所有的田收割扦插完毕,又挨了差不多一个礼拜,那些家伙才终于转色,但秸秆依旧硬朗,像不肯认输的老头,倔强地挺直着腰板。记得收割那天,坚硬的稻子秸秆给我们制造了不少麻烦。镰刀割上去像是锯木头,刀口滞重,极为费劲,难以想象一棵水稻会长得如此结实。禾叶上的锯齿锋利无比,不管碰到手上还是脸上,都会划出一道很深的伤痕,沾了汗渍让人又疼又痒,浑身不自在。秸秆长得太高,淹没了人头,我们不是用手递,简直是用肩膀扛上打稻机的。那天,我们花费的时间和精力是平常收割同等面积稻子的两倍。
然而,大家还是很高兴,那沉甸甸的分量明显超过了其他水稻。&
那天下午,父亲的话特别多,喜笑颜开,不时撮着嘴唇,这种表情只有在他心情非常好的时候才会出现,平日很难得一见。父亲甩动胳膊的动作也很骄傲,好像那些稻子是从他身上结出来的一样。我平时经常跟父亲作对,甚至讨要家里的主事权,认为他不会安排生计,不如让我当家作主。这回他总算扬眉吐气了一回,给自己挣回了面子,所以,说话的心气也足了。他一高兴就说他早年在云南谋生的事,“云南十八怪,三个蚊子一盘菜”,西双版纳的辣椒长得和树一样高,要踩楼梯去摘,像辣椒里的超级稻,诸如此类,我们家就他一个人去过云南,他怎么说我们都没法反驳。在他眼里,云南什么都好,什么都值得一说,自从他从云南回来,吸烟也跟老傣族人似的改用水烟筒,我们村就他一个人用,吸起来咕噜噜响,唯恐别人不知道他会抽烟似的。他有一次跟人说,他在云南差点娶了个傣族媳妇,都不想再回来了,可想想母亲在家给他生了两个儿子,又于心不忍……一切不知真假。他说这话的时候,我在一旁听见了,不知道是否传到母亲的耳朵里。&
那两块田的谷子收回来晒干后,我们过了秤,实打实,亩产归了一千二百斤!这个数字令人无比振奋,一家人心里盘算着,要是明年把所有的田插上这种稻子,我们家的粮食就不得了啦,怎么吃都吃不完,有很多可以拿去卖。可是……这股高兴劲没挨两天就泄气了。“超级水稻”的米饭太难吃了,嚼在嘴里味同爵蜡,难以下咽,跟煮了几十遍一样,张开鼻息仔细闻,闻不到一点香气。这东西看起来像假的,如同演戏的道具,可看而不可食。不仅如此,就连愚蠢而从不挑食的猪也不吃,好像面对一堆毒药,盆子端上去,闻了闻便把头撇在一边。后来,我们还发现,那些稻草牛也不吃……我们种出来的是个啥玩意?是“超级水稻”还是怪物?&&&
这下谁也高兴不起来了。一种粮食种出来,人畜不爱,还算是粮食么?不知道为什么袁隆平在研究“超级水稻”时居然连这么大的问题都没发现。
那年夏天,一种叫“超级水稻”的东西让我们经历了一场大喜大悲,将我们狠狠愚弄了一把。
&&&&属于我的地
在我们家,我是一个多余的人。
我出生时正赶上计划生育,分田到户没我的份,我们家一直是四个人种三个人的田。以前要交皇粮,本来产量就不高的山区,粮食常有捉襟见肘,青黄不接的时候。因为没有自己的田地,我必须从属于他们的那份里分一瓢食。每次和哥哥吵架闹意见,母亲劝不住,就发脾气说:“你是个多余的人,还这么多名堂!”虽然是句气话,却噎得我半天说不出话来。既然嫌多余,为什么还生我呢?据说,父亲当初一心想要个女儿,没想到又是个儿子,听了这个消息,他气得连鞭炮都没放。这话是别人告诉我的,问父亲,他不承认,但也没当即反驳,只是笑着沉默地抽水烟筒,这无疑是默认。&
自从分田单干以后,大家的劳动热情一下被激发出来,再也不像先前出集体工那样磨洋工,相互挤兑,敷衍了事。大家不但悉心照料分到手的田地,还拼命垦荒,所有人都被过去的饥饿经历吓坏了。当时父亲远赴云南“搞副业”,只留母亲在家,独自拖家带口,等她忙完家里的活腾出手来,村里的闲暇地块已被人瓜分完了。父亲从云南匆忙赶回来,也只好无奈接受这个现实。父亲一直试图用烧荒的方式开疆扩土,弥补自己的过失,然而却收获寥寥。我们陈氏祖先自清朝中叶从江西搬迁到这个村庄,经过几代人的开垦才形成现在的规模,哪里还有多少空闲的地方可以开垦。
很长一段时间,我们家是村里田地面积最少的一户,不得不谨慎对待每一寸土地。母亲惜土如金,但凡是地,不论贫瘠肥沃都小心翼翼对待,精心打理,像伺候婴儿一样弄得井井有条,光鲜干净,绝不允许一丝杂草出现。地头不起眼的犄角旮旯和石间小缝,母亲也格外珍惜,种上三棵辣椒或者两棵玉米。稍宽一点的田埂则更加不会放过,我们家的田埂一到夏天便色彩斑斓,繁华似锦,红的辣椒、绿的豆角、棕褐相间的芋头和茄子,一派生机盎然。为了种庄稼,田埂上专门敷了塘泥,塘泥沉积多年很有肥效,这样以来田埂上的蔬菜总比地里长得好,而且用不着担心干旱浇水。只是稻子成熟时,这些庄稼妨碍收割,同时还给过路的人带来麻烦,为此,村里人都对母亲有意见,田虽然是你们家的,可田埂大家都要走路呀!然而,没过多久,他们都学了母亲的样,纷纷在自家的田埂上种起了庄稼。
我比母亲还在乎土地,这绝不是一个写作者虚情假意的矫情表白,虽然一直在反抗作为农民身份的卑微命运,但这并不妨碍我对泥土与生俱来的亲切感,只要一闻到泥土散发出来的气息,心里就觉得无比柔软,无比踏实。当初在乡下是这样,后来进了城更是这样。自从懂事后,我逐渐明白自己在这个家的位置,拥有一块属于自己的土地----这个念头一天天充斥着我的身体,愈演愈烈。可垦荒之事,父亲尚且无能为力,何况是我?没想到,有一天我竟得到了这么一个机会。
那天,我本是去寻牛的。我们家养的那头母牛喜欢跟人捉迷藏,稍不注意就会溜走,然后找机会偷吃别人的庄稼。我左寻不见,右寻不见,在山里足足转了一圈,终于发现一行脚迹,便寻路跟了过去。
它躲在一处很隐秘的地方,吃饱了,蜷缩在草丛中,正懒洋洋地反刍。见了我,慌慌张张地站起来,以为又要挨揍。不过,那天我没抽它,它不但没错,还有功呢。此处有一块不小的空余地方,足有三四床篾垫那么宽,而且还很平整,奇怪的是居然无人打理,如果不是因为牛,我恐怕很难找到这里来。这真是一条漏网之鱼,我仔细观察了一下周围,进口处有两块斜着的巨石,它们像两扇大门一样挡住了外面的视线,不走进去,绝不会想到里面别有洞天,难怪没人发现呢。&
当我把这个发现告诉母亲时,母亲笑开了花,亟不可待地要带铁锹和锄头去开荒。我义正言辞地向她提出,开荒可以,但这块地要归到我的名下,这点必须事先说清楚。母亲满口答应,这个时候跟她提任何要求她都会答应的。那块地,我们一连开了两天,看起来很小的地方,以为容易,干起来却颇费周折,地下有很多小石块,柴禾的根相互牵绊在一起,纠缠不清,还有周围的树,它们的粗根也伸展过来,要一根根刨出去。这里的土黑得像牛屎,多年来积攒的落叶全腐烂在里面,泥巴肥到极点,此前长上面的杂草油光发亮,犹如麦苗,清除它们时简直有点舍不得。&&&
虽然花了很多精力,地毕竟还是翻了过来,细细地整平以后,一眼望去心里非常舒坦,很有一种成就感。
这回终于有了一块属于自己的地,我对自己说。&&
垦荒时一味只顾高兴,完全没想过这块地会有什么问题,直到播种的时候,才发现它的致命缺点。这块地四周不是高高的石壁,就是华冠苍翠的大树,遮天蔽日,阳光很差,估计每天只能晒六七个小时太阳,别看草能长得这么好,要是种上庄稼就未必了。第一年母亲种的是玉米,结果种下没多久就被鸟雀啄食了一半,剩下的也弱不禁风的样子,杆子细长,全都站立不稳,朝一边歪斜着身子,到秋天收获时,棒子上的颗粒稀稀拉拉,被狗啃过一样。那一年,几乎没任何收成。第二年,我们吸取教训,决定种土豆。土豆生命力强,随便往地下一扔都能生根发芽,而且鸟雀也不爱。没想到,这回情况依然糟糕,也许这里的土太肥了吧,带有强烈的碱性,就好像将一样东西直接种在肥料上,它承受不来。土豆长出来时叶子面黄肌瘦,藤蔓牵得极慢,两三个月了连地都长不满,茎叶上还有一条条黄白相间的线,半死不活的样子,只吊着一口气,哪里能指望什么收成。
我们终于意识到一个问题,这块地并非没人发现,他们可能早就看出问题所在,也许以前就曾有人试过,结果跟我们一样,以失败告终,最后便丢弃了。这个村庄已经有两百年历史,哪里会有这种好事留给我们?
然而,我不死心,母亲也不死心,我们母子二人骨子里透着同样的倔强。母亲琢磨来琢磨去,想到了一种东西----魔芋。
魔芋是庄稼中的特例,以难伺候著称,它对生长环境有着严苛的要求,生长的地方既阴暗潮湿,又不能滞水成涝,而且很爱干净,肥料少了不成材,多了又容易腻死,如同植物中的林黛玉,事事挑剔,一步不如意便恼羞成怒,一病呜呼。它的这些特点,不正是这块小地方所具备的么?此处,阳光稀少,石头山上不可能积水,土地又肥成这样……看起来的确如此。然而,我们还是没底,毕竟前面的失败历历在目。
事实证明母亲的坚持和看法是对的,那块地简直是为魔芋生,土地和植物两者之间,如遇知己,一拍即合。那里长出来的魔芋,又大又嫩,口感极佳,每年过年家里待客的魔芋豆腐都靠这块地保证,村里人也慕名而来,向我们讨要购买,这时母亲便喜笑颜开,而我也非常得意。
从此,那块小地方成为了我们家种魔芋的专属地。&
我以前一直很讨厌吃魔芋,上了桌筷子都不沾一下,后来居然渐渐喜欢上了,进而爱得死去活来,难道这就叫爱屋及乌,喜欢一块地,便连地里长出来的东西也一起喜欢上了?只是那个地方太过偏远,远得像孤悬海外的小岛。每年春天,当我们从一条狭窄的,被杂草柴禾相拥的山路穿过,去地里刈草耘地,就像去奔赴一场遥远的约会。回头看看刚走过的小路,就像一条细长柔弱的飘带将村庄和它联系在一起,为了保住这块地,为了保持这点有限的联系,每隔两年我们就要对小路进行一次修理,不然它就会消失在荆棘之中,如同一条河消失在沙漠中。
这些年村里的年轻人一拨拨进城谋生,就连村庄最好的农田都荒了,地更是没人想种。我在城里工作,父亲走后,我们家的田地也没劳力维持,母亲挑了几块离家最近的留着,其余的陆续送了人。唯有那块魔芋地母亲始终放不下,每年冬天都不辞劳苦去砍路烧荒,第二年到了季节准时下种。
秋天的时候,母亲打来***:“今年种了好多魔芋,等你们过年回家吃。”
可是……这两年我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就算回去也呆不了几天,有时连能否回家过年都不能保证。我几次劝她说,你年纪大了,山路太远,为巴掌大的一块地,费那么大劲划不来,想吃魔芋买就是了。母亲听了只笑笑,并不答话。我知道,她不会听的,在她心中早已把那块地当成了我,当成儿子对待,儿子可以为了所谓前途,所谓更好的生活,将母亲抛在遥远的乡下,母亲却永远不会抛弃儿子……&
如今的我,彻底成了漂泊在海上的一座孤岛,越看越像村庄里的那块偏远小地,而母亲则成了狭窄的山路,用自己的身体充当纽带作用,要是哪天这条脆弱纽带断了,我便从此无家可归,成为一名浪子。对这种情况,我一点办法也没有,谁都解决不了这道难题。&&
&我想,唯一可做的事就是:有一天当我也老了,便让儿将我带回故乡,埋在那里----这个世上只有那块地是属于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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