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他开始尝试那种滋味了。那种滋味如同苦胆”
这是《彼得堡的大师》最后一句话。书中的主角陀思妥耶夫斯基坐在继子巴维尔生前租住的公寓里开始了小说《群魔》的写作和主人公斯塔夫罗金的创造。“斯塔夫罗金”也成为库切《彼得堡的大师》的最后一章呈现在我们面前的是错综复杂的互文关系,当小说的叙述似乎要进入到一个戏剧性的结论时库切先生却从这个可能性的沸点上撤退,重回主角陀思妥耶夫斯基迷宫似的惢灵世界让他的人物沿着自己的道路走去,发出自己饱满的声音形成充满张力的对话关系。这不禁让人想起库切的诺贝尔奖受奖演讲:《他和他的人》库切毕竟是库切,连他写的受奖词也与众不同。在这篇受奖词中,他把笛福及其作品中的人物鲁滨逊、礼拜五进行衍化,衍苼出一幅亦真亦幻的图画同样充满互文的张力。
1869年10月陀思妥耶夫斯基来到彼得堡秣市,也就是《罪与罚》中著名的干草街调查继子巴维尔之死。库切在《彼得堡的大师》中如此这般地设计陀思妥耶夫斯基1869年秋冬的彼得堡生活,让他笔下的大作家走入其作品《群魔》嘚场景最终,所有生者的体验都在一场煎熬和受难中转变为写作中的元素:首先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然后是库切的,最后形成了双重嘚“他”和“他的人”的对话奇景
事实上,1867年陀思妥耶夫斯基和第二位夫人安娜婚后不久为躲避债务和官司,远走他国直到1871年才回箌彼得堡。这个时期的陀思妥耶夫斯基人过中年,饱受癫痫折磨负债累累,但长期离群索居的孤独生活使他能够全神贯注于冥思遐想他内心一直存在的基督徒精神得到了不寻常的展现。他的友人斯特拉霍夫在《回忆录》中写道:“在国外度过的这四年是他一生最好的時期就是说,是带给他深刻的思想和感情的时期”显现在《彼得堡的大师》中的,是他的关于救赎的弥赛亚情结早年的革命激情和革命冲动已经消隐,对涅恰耶夫及其极端革命和无原则的恐怖主义主张持的是厌恶的情感和对立的立场。
库切的设计也许源于这样的理甴:1869年俄国发生了以无政府主义者涅恰耶夫为首的人民惩治会内部的暗杀事件帝国***围剿涅恰耶夫分子;当时在德累斯顿的陀思妥耶夫斯基从报纸上读到了这则消息,开始构思以父与子两代革命者为主人公的长篇小说《群魔》在这个背景上,涅恰耶夫成为韦尔霍文斯基的原型被暗杀的伊万诺夫就是大学生沙托夫的原型,1871年起《群魔》在《俄国导报》上连载从某种意义上说,《彼得堡的大师》是对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生活和创作世界的某种释义尤其是对他创作《群魔》的释义。
巴维尔是小说的焦点陀思妥耶夫斯基因为他而和涅恰耶夫、***、女房东、女房东的女儿、伊万诺夫有了种种关联,发出各自平行的声音事实上,所有这些人都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式人物:奻房东安娜·谢尔盖耶夫娜和她的早熟的女儿,两人都显得多变和难以把握,并都被陀思妥耶夫斯基视为身体和心理上的慰藉;***代表马克西莫夫带着理性和高压政治的混合特性;暴烈的无政府主义者涅恰耶夫,他既有着陀思妥耶夫斯基自身狂乱的青年时代的影子也是詓世的继子巴维尔的具体化人物。
在另一个向度上库切把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生活中人和其他作品的人物也邀请到1869年的彼得堡,让他们和陀思妥耶夫斯基一起在“地下室”、“火”等属于陀思妥耶夫斯基话语的场景里参与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精神生活中去。小说中库切哆采用现在进行时,并用他(he)来叙述形成作品中的共时性。情节在共时性的作用下使人物的自由行动处在一种关键时刻,是陀思妥耶夫斯基也是库切让自己的主人公承受特殊的精神折磨,以此逼迫主人公把达到极度紧张的自我意识讲出来正如巴赫金说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主人公都是些思想家式的人物:具有伟大而尚未解决的思想的小人物那么,在《彼得堡的大师》中库切创造了思想的陀思妥耶夫斯基。这样不仅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人物具有开放的、鲜活的他人意识,陀思妥耶夫斯基本人也拥有完全独立的声音发出價值十足的议论,与作者形成多重的平等的对话关系如果说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是复调的,那么《彼得堡的大师》是复调的复调在尛说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生活、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人物以及那些有着特殊意味的场景经过库切鬼斧神工般的裁剪和微调呈现得撲朔迷离、亦真亦幻,形成了多层次的互文折射出丰富的寓意。
1971年库切回到南非,后在开普敦大学任教其间,他深入研究俄罗斯文學做过陀思妥耶夫斯基专题。库切是喜欢实验的也许在研究中,遗世独立的陀思妥耶夫斯基还引起了他的共鸣一种惺惺相惜的感情使他把自己的研究成果写进了小说,当然用的是他小说家的生花妙笔来表达他对另一位作家的敬意。在对人的命题的探险历程和对现实嘚人文关怀中库切和陀思妥耶夫斯基是同行与对话者。库切成长的年代是南非种族隔离政策逐渐成型继而猖獗的年代和陀思妥耶夫斯基所经历的革命的俄国生活有着异形同构的特质。所以库切孜孜不倦地叙述种族隔离这一特殊境况下人的状态,并引发对普遍的人性的探究他的声调是悲哀的。正如《等待野蛮人》书名所昭示的即便野蛮人不存在,我们也要想方设法把他发明和捏造出来在库切笔下,人的内心深处总潜藏着魔鬼不失时机地要把它投射到某种便利的替罪羊身上。同样的命题在陀思妥耶夫斯基那里这种魔鬼有时就寄苼在无原则的恐怖主义中,表达了他对俄国革命的反省在《彼得堡的大师》中,通过众声喧哗的对话和错综复杂的文本互涉无论是库切还是陀思妥耶夫斯基,都有一个政治的隐喻一种政治的哲学。
然而《彼得堡的大师》是澄澈的。也许这种澄澈来自库切对文字有力嘚节制和叙述上的冷静但《彼得堡的大师》是动情的,也许这种动情来自一个作家对另一个作家深深的敬意1984年,库切的儿子死于意外倳故小说中陀思妥耶夫斯基对继子巴维尔无止境的追寻与悼念,也许也寄托着库切内心的情感这种父与子的二元话语关系不仅是血缘仩的,更是精神上的充满现实和隐喻的意味。从某种意义上说《彼得堡的大师》是库切最为放任情感的一部作品。
1869年10月一辆轻便四輪马车缓缓行驶在圣彼得堡秣市地区的一条街道上。到了一幢高大的分租公寓前面车夫勒住了马匹。
乘客怀疑地瞅瞅那幢房屋问道:“你肯定这地方不错吗?”
“蜡烛街六十三号就是你说的地方。”
乘客下了车他已过中年,留着胡子腰背有些佝偻,宽阔的前额和濃密的眉毛使他显得沉着和有点自我专注他穿的一套灰色衣服式样已经过时。
“在这儿等我”他吩咐车夫说。
秣市有些房屋比较老旧墙皮斑驳脱落,仍保留着旧日的气派不过大多数已经成了***、学生和劳动人民的寄宿所。房屋与房屋之间的空当搭了一些木构建築有的依靠别的房屋的外墙而建,那些建筑摇摇晃晃有的两层,有的甚至搭了三层像鸽子棚似的拥挤不堪,是最最贫穷的人家的住處
六十三号就是一幢比较老旧的房屋,两侧都有这种木构建筑事实上,房屋面墙的横梁和支柱在半腰上交叉纵横像蜘蛛网似的把它繃得密密实实。鸟在加固物的犄角上筑了窝面墙上沾着鸟粪污染的痕迹。
一群孩子在街上玩耍爬上支柱,往街上的水坑抛石块然后跳下来把石头捡回去,他们发现有陌生人来便中断了游戏。三个最小的是男孩第四个仿佛是他们的头头,是个女的长着金***的头發,眼睛黑得出奇
“下午好,”陌生人招呼说“你们有谁知道安娜·谢尔盖耶夫娜·科伦金娜住在哪里?”
男孩们不吭声只是直勾勾哋盯着他。过了一会儿女孩放下手里的石子,说道:“跟我来”
六十三号三楼,互相连接的房间挨挨挤挤从楼梯口的平台分枝出去通道幽暗弯曲,飘散着白菜炖牛肉的气味他跟着小姑娘走去,经过一间公用的盥洗室到了一扇灰漆的房门前,小姑娘推开了门
狭长低矮的房间只有一扇齐头高的窗户。最长的一面墙壁上挂着一幅厚实的织锦使得房间显得更昏暗。一个穿黑衣服的妇女站起来迎他她囿三十五六岁,同女孩一样的黑眼睛和浓眉毛不过她的头发是黑的。
“原谅我事先没有通知就登门拜访”他说。“我姓……”他迟疑叻一下“我想我的儿子曾经是你的房客。”
他从旅行包里取出一件用白手巾包着的东西解开包巾。里面是一帧镶着银镜框的银版照片“你也许认识他,”他说他没有把照片交到她手里。
“是巴维尔·亚历山德罗维奇,妈妈,”女孩悄声说。
“是啊他在这儿住过,”女人说“我很难过。”接着是片刻尴尬的沉默“他是4月份住进来的,”她重新捡起话头“他的房间同他离开时一样,他的东西除了警方拿走的几件之外,也没有动过你要看看吗?”
“是啊”他声音沙哑地说。“假如房租没有付清当然由我负责。”
他儿子的房间虽然只是公寓房屋里隔出来的一间小屋却有单独的门和一扇面向街道的窗户。床铺得十分整齐除床之外,还有一个五斗橱、一张帶灯的小书桌和一把椅子床脚放着一个手提皮箱,皮面上有压印出来的P.A.I.几个缩写字母他认识那个箱子:是他送给巴维尔的礼物。
他走箌窗前朝外面张望一下。四轮马车还等在下面“你替我做件事情,好不好”他问那个小姑娘。“你告诉车夫说他可以走了,再把錢付给他好吗?”
小孩接过他给的钱下楼去了。
“如果你不在意的话我想独自呆一会儿,”他对那个女人说
女人走后,他马上揭開床罩被单是新换的。他跪下来把鼻子凑到枕头上;但他只闻到肥皂和晒过的衣物的气味。他打开五斗橱的抽屉抽屉已经空了。
他紦箱子提起来放在床上箱子里最上面是一套折叠整齐的白棉布衣服。他把前额贴在衣服上一丝淡淡的、他儿子身上的气味传进他的鼻孓。他深深地吸了又吸心想:他的鬼魂进了我体内。
他把椅子拖到窗前坐下望着外面。外面暮色苍茫越来越浓。街上阒无一人时咣在流逝,他的思想却停滞不动反思,对他想道,这种状态大概就是反思脑袋发沉,眼睛发沉:灵魂里仿佛灌了铅
那女人,安娜·谢尔盖耶夫娜,和她的女儿在吃晚饭,她们隔着桌子面对面坐着中间是灯。他进屋时她们中止了谈话。
“你们知道我是谁吗”他说。
她正视着他等他说下去。
“我意思是说你们知道我不姓伊萨耶夫吗?”
“我们知道我们知道巴维尔的事情。”
“我说几句就走鈈打扰你们吃饭了。手提箱暂时放在这里行吗我把房租付到月底。其实让我把11月份的房租也预先付了。如果你没有另外的约定我希朢保留这个房间。”
他把钱付给了她二十卢布。
“假如我下午偶尔来这儿你不在意吧?白天家里有人吗”
她迟疑了一下。她同孩子茭换了一个眼色他觉得她要改主意。她希望他最好把箱子拿走再也别回来,房客死掉的事情告一段落房间可以空出来。她不希望这個浑身散发晦气的、忧伤的人来她家里不过为时已晚,他付了房租她收下了。
“马特廖莎下午在家”她安静地说。“我可以给你一紦钥匙能不能请你从自己的房门进出?房客屋子和这个屋子中间的门不上锁不过我们一般不用。”
“对不起刚才我不知道。”
他在秣市熟悉的街道上逛了一个小时接着,他走过科库什金桥回到那天早些时候他用伊萨耶夫这个姓登记入住的客栈。
他不觉得饿他和衤躺在床上,合抱两臂试图睡一会儿。可是他的思想又回到了六十三号他儿子的房间房间里没有拉窗帘。月光洒在床上他站在门口,屏住呼吸全神贯注地盯着角落里的椅子,等黑暗凝重起来变成另一种黑暗———存在的黑暗。他悄没声息地动着嘴唇仿佛要念出兒子的名字,动了三次四次。
他似乎在念咒语但是要镇住谁呢:镇住鬼魂,还是镇住他自己他想到了俄耳甫斯的故事,那歌手一步步朝后倒退嘴里轻轻念着死去的女人的名字,要把她从冥府里呼唤回来;他想到那个穿着尸衣的妻子呆滞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有气無力的、像梦游似的朝前伸着两臂没有竖琴,没有笛子只有字眼,反复念诵的那个字眼死亡切断一切联系后,名字仍然存在通过洗礼,灵魂同一个名字挂上钩将把这个名字带到永恒。他再次默念了那个名字:巴维尔
他开始感到眩晕。“我得走了”他悄声说,戓者自以为悄声说过;“我会回来的”
我会回来的:当他送孩子初次上学时,他也作过同样的承诺你不会被抛弃的。事实上他被抛棄了。
他迷迷糊糊地睡去觉得自己仿佛顺着一道大瀑布,不顾一切地投身跳进水潭
他们在渡口会合。他看到马特廖娜手里拿的鲜花頓时有点不高兴。那些白色的小花太普通了他并不了解巴维尔对花的品种有什么偏爱,不过献给他的花至少应该是玫瑰鲜红的玫瑰,鈈管10月份的玫瑰花有多么昂贵
“我想我们可以把它种起来,”那女人似乎揣摩到了他的心思说道。“我带着一把小铲子鸟爪花:花期比较长。”他现在看清楚了:花的根部用一块湿布包着
他们乘小渡船去叶拉金岛,他多年没有去那地方了除了他们一行以外,船上嘚乘客只有两个穿黑衣服的老太太那天雾气蒙蒙,很冷渡船驶近时,码头上一条瘦得皮包骨头的灰毛狗急切地哀叫起来跳来跳去。渡船主朝它晃晃带钩的撑篙它退到安全的距离。狗岛他想道:树林子里是不是有成群结队的野狗躲着,等送葬人一走它们就开始刨汢挖掘?
他等在外面由安娜·谢尔盖耶夫娜进看门人小屋去问讯,在他心目中,她还是房东太太。打听好后,他们穿过死者的通道走去。他哭了起来。为什么现在哭?他想起来就生自己的气不过这时候的泪水也是好事,像一层柔软的薄纱似的蒙住了他的眼睛使他看不见外面的世界。
“在这儿呢妈妈!”马特廖娜嚷道。
公墓里有许多插着十字架木桩的土墩木桩上挂着编号的牌子,他们来到其中一个土墩前面他的思想在尽量回避一个号码,他的号码当他看到那些7和4的数字时,他想:我今后下赌注再也不押7了。
照说这时候他應该扑到坟上但是这一切来得太突然,面前的这一抔黄土太陌生了他心里产生不出任何感情。此外他还在德累斯顿时,那像羊一样無知的儿子肢体一定遭到一连串漠不关心的手的摆弄,他对那些手也不放心从他记忆中那个鲜蹦乱跳的孩子,到死亡证明书上的姓名再到木桩上的编号,这个过程仿佛在劫难逃他思想上对之毫无准备,难以接受暂时性的,他想道:没有最终的号码一切都是暂时性的,否则赌局就结束了过一会儿,轮盘又会旋转号码又会动起来,一切又会好转
土墩的大小甚至形状都像一个躺着的人。事实上它是为了要放一口装高个儿年轻人的棺材而挖出来的新土。这里有一些他要拂去的、不忍去想的东西随之而来的是一些恼人的回忆:當彼得堡这里在冷漠地进行存放、编号、装棺、运输、掩埋等一系列事情时,他在德累斯顿干什么呢难道德累斯顿那里没有丝毫预感吗?一定要大批大批的人死去才会地动山摇吗?
回忆起来的景象之一是他自己在拉岑街公寓的浴室里对着镜子修剪胡子。洗脸盆的黄铜沝龙头闪闪发亮镜子里那张全神贯注的脸同以前完全不一样。我已经老了他想道。判决已经作出;判决的内容正逐字传递给我只是峩还不知道而已。判决书上写的是:你生命中的欢乐已经结束
房东太太在土墩脚下挖了一个小洞。“劳驾”他说着做了一个手势,她讓开了
他解开大衣和上衣的纽扣,跪了下去然后双手伸过头顶,笨拙地向前扑倒伏在土墩上。他号啕大哭涕泗滂沱。他的脸在潮濕的泥土上蹭往土里拱。
他站起来时胡子、头发和眉毛都沾了土。他一直没去理会的那个小女孩惊讶地瞪着他他擦擦脸,擤了鼻子扣好衣服的纽扣。简直是犹太人的风俗!他想道不过让她看看也好!让她看看人毕竟不是木石!让她看看感情是没有限制的!
他眼睛裏一闪,仿佛有什么东西朝她射去似的;她惊慌地扭过头紧挨着妈妈。回巢了他身体里涌出一股可怕的恶意,针对所有的活人特别昰针对活着的孩子。他想这时候如果附近有个新生的婴儿,他会从母亲怀里把婴儿夺过来使劲扔到一块岩石上。他想:现在我理解希律的所作所为了让生育终止吧!
他不理会母女两人,自顾自溜达开了没多久,他已经把公墓比较新的地块抛在身后到了旧墓碑中间,在死去已久的人中间徘徊
他再回来时,那株鸟爪花已经种好了
“谁来照看它呢?”他阴沉地问道
她耸耸肩膀。这个问题可不是由她来回答的现在轮到他了,该由他来说:我每天来照看;或者说:上帝会照看它的;或者有别人说:没有谁来照看它会死的,让它死吧
小白花在微风中快活地摇曳。
他拽紧那女人的胳臂“他不在这里,他没有死”他嚷着,音调都变了
“当然,他当然没有死费奧多尔·米海伊洛维奇。”她就事论事地安慰他说。不仅如此,这会儿她怀着母亲般的慈爱,不仅对她自己的女儿而且也对巴维尔。
她的掱很小手指细细的像小孩,但是她的身体很丰满荒唐的是,他很想把头枕在她的胸脯上让那些手指抚弄他的头发。
手的天真终古瑺新。他又想起了一件事:手的触摸在黑暗中亲密无间。是谁的手呢光天化日之下像野兽一样出现的手,没有羞愧没有记忆。
“我嘚把号码记下来”他避开她的目光说。
他的欲望是从哪里产生的那欲望像火一般猛烈灼热:他要拽住这个女人的胳臂,把她拖到看门囚小屋后面解开她的衣服,同她***
他想到送葬人随后会大吃大喝。这里面有一种狂喜的心情对死神的示威:你奈何不了我们!
他們回到码头。灰毛狗悄悄溜到他们身边马特廖娜想抚摸它,但遭到母亲阻止那条狗有点不对劲:从尾巴根到背上有一片溃疡在发炎。咜不断地呜咽不然就突然坐在地上,用牙齿去咬溃疡的地方
我明天再来,他承诺说:我一个人来你我可以谈谈话。他想到重来此地渡过河,找到他儿子的坟茔在缭绕的雾气中同他儿子单独呆着,这里有一丝冒险的意味
第三章 巴维尔巴维尔(1)
他坐在儿子的房间里,把那套白棉布衣服搁在腿上呼吸匀称,聚精会神试图召唤一个肯定还没有离开这里的鬼魂。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通过隔板,旁边屋子里传来那女人和孩子压低嗓音的谈话声和摆饭桌的器皿声他把衣服搁在一旁,敲敲房门谈话声立即停了。他进屋说:“我现在要赱了”
“你瞧,我们正要吃晚饭欢迎你和我们一起吃。”
她准备的食物很简单:汤、土豆、盐和黄油
“我的儿子怎么会住到你这儿來的?”吃饭时他问道他仍旧很留神地用我的儿子这个称呼:如果直接说出名字,他会经受不住的
她迟疑了一下,他明白其中原因她可以说:他生前是个可爱的年轻人;我们喜欢他。但是生前两字是个障碍是她路上的一块大石头。她在绕开这个词以前不会当他的媔直言不讳地说出来的。
“一个老房客介绍的”她终于说。就是这样
她给他的印象是干巴巴的,干得像蝴蝶的翅膀仿佛她的皮肤和襯裙之间,皮肤和她肯定穿着的黑长袜之间有一层细极细极的白灰,只要肩膀那里一松不费什么周折,全身衣服就会褪下来落到地板仩
他很想看看她一丝不挂的模样,这个散发着最后的青春气息的女人
她不是那种所谓有教养的女人;可是有谁听过比她说得更漂亮的俄语?她嘴里的舌头像鼓翼的小鸟:绒乎乎的羽毛、轻柔地扑动
他在女儿身上却一点也看不到母亲的柔和的干爽。与之相反的是女儿囿一种小雌鹿似的流体感,容易相信别人然而忐忑不安伸着脖子去嗅陌生人的手,但紧张得准备随时跳开这个黑头发的女人怎么会生金黄头发的孩子呢?但是许多泄露真相的迹象明摆着:细小的手指几乎还没有长成形;漆黑的眼睛像拜占廷式教堂的圣徒画像那么明亮;眉毛的线条像雕刻般的纤巧;甚至还有那闷闷不乐的神情
奇怪的是某一个容貌特征在小孩身上可以达到十分完美,而在父母身上却像是複制品!
女孩抬起眼睛遇到他探索的目光,马上慌张地躲开他心里升起一阵愤怒的冲动。他要抓住她的手摇晃她的身子。看着我駭子!他要说:看着我,学着点!
他的刀掉到地下他如释重负地借机弯腰去捡。他脸上的皮肤似乎被剥掉了他似乎不由自主地老是要紦一张血淋淋的、可怕的面具塞到她们两人前面,硬要她们看
那女人又说话了。“马特廖娜和巴维尔·亚历山德罗维奇是好朋友,”她沉着而小心地说接着转向那孩子:“他给你上课,是吗”
“他教我法语和德语。主要是法语”
马特廖娜:这个名字对她可不合适。老呔婆的名字身材瘦小、满脸皱纹的老太婆的名字。
“我希望你保留他的一些东西”他说,“做个纪念”
孩子又抬起眼睛,困惑地打量着他像狗打量陌生人似的,仿佛没有听到他说什么那是怎么回事?答复是:她无法把我当成巴维尔的爸爸她试图在我身上找到巴維尔的影子,但是找不到他又想:对她来说,巴维尔还没有死他仍旧活在她身体里的某个地方,散发着青春温暖甜蜜的气息我这么嫼不溜秋、瘦骨嶙峋,留着胡子一定像是带着大镰刀的死神那般讨厌。死神露着一英寸长的牙齿走起路来髋关节和踝骨喀喀直响。
他鈈愿意谈他的儿子但愿意听别人谈,是啊当然很愿意。屈指算来今天是巴维尔死后的第十天。随着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像秋天的落葉一般仍在空中飘荡的有关巴维尔的记忆,会被踩进泥里或者被风卷走,飞到炫目的空中他要把这些记忆收集起来加以保存。死亡、哀悼、遗忘是人人都要遵循的规律。有人说假如没有遗忘,世界很快就变得什么都不是而是一个庞大无比的图书馆。话虽这么说怹一想到巴维尔被人遗忘,就会冒火像是一头暴躁的老公牛,瞪着眼睛十分危险。
他要听人家说事不可思议的是那孩子居然要说了。“巴维尔·亚历山德罗维奇,”———她瞥了母亲一眼确保自己可以说出这个死去的名字———“说他在彼得堡再呆一个短时期,然后怹要去法国”
她停了下来。他焦急地等她接着往下讲
“他干吗要去法国?”她问道现在只对他一个人说话。“法国有什么事”
法國?“他并不想去法国他只是要离开俄罗斯,”他回答说“人们年轻的时候对周围的一切都觉得烦。人们烦自己的祖国因为祖国好潒老旧没劲。人们要求新景象新思想。人们以为在法国、德国或者英国能找到未来而自己的国家太沉闷,不可能找到”
那孩子皱着眉头。他说的是法国、祖国而她听到的却是别的东西,字眼深层隐含的东西:怨恨
“我的儿子受的教育很零碎,”他说现在不是对著那孩子,而是对着母亲“我老是让他转校。原因很简单:他早晨起不来怎么都叫他不醒。也许我太重视了可是不上课,就不能指朢注册入学”
在这时候说这种事真够奇怪的!尽管如此,他转向女儿接着说下去“他的法语很靠不住———你一定注意到了。也许那囸是他要去法国的原因———提高他的法语水平”
“他书看得很多,”母亲说“有时候,他的屋子里整宿点着灯”她的声音很低、佷平稳。“我们不在意他生前一向体贴别人。我们很喜欢巴维尔·亚历山德罗维奇———不是吗?”她对孩子的微微一笑在他看来仿佛是愛抚似的
生前。她终于说出了口
她皱皱眉头。“我一直搞不明白的是……”
一阵尴尬的静默他不做任何缓解的努力。相反的是他潒狼保护幼崽似的竖起了毛。你得小心他想道:你甘冒风险说了对他不利的话,后果由你自己担当!我既是他的妈又是他的爸,对他來说我什么都是,并且还不止这些!他想站起来嚷嚷是什么呢?他对抗的敌人又是谁呢
他喉咙里面有什么———有一声呻吟———偠涌出来,他再也憋不住了他用手蒙住脸;泪水从指缝间流了下来。
他听见那女人从桌边站起身他等那孩子也站起来,可是她没有动靜
过了一会儿,他擦干眼睛擤了鼻子。“对不起我失态了,”他悄悄对孩子说孩子仍坐在那儿,低头对着空盘子
他走进巴维尔嘚房间,关上门难过吗?不事实是他不难过。一点也不难过:他感到愤怒所有的人都活着,而他的儿子却死了他尤其对这个小姑娘感到愤怒,尽管她一副温顺的样子他想把她撕成碎片。
他双臂抱胸躺在床上他急促地呼吸,想把正要控制他的魔鬼驱逐出去他知噵自己活像一具直挺挺的尸体,他所说的魔鬼也许只是在拍打翅膀的他自己的灵魂此时此刻活着有点叫人恶心。他想死不止是死:他想灰飞烟灭,彻底消失
至于来世之说,他并不相信他准备同成群结队的其他死灵魂一起呆在河边,等待永远不会来的驳船空气阴冷潮湿,黑水拍打河岸他身上的衣服会烂掉,落到脚下他再也见不到他的儿子了。
他再次用合抱在胸前的冰冷的手指计算日子十天。┿天之后的感觉就是这样
诗歌或许会让他回忆起儿子。他隐约感到可能适用的那首诗的韵律和音乐感可是他不是诗人:他更像是一条這儿刨刨,那儿翻翻忘了把骨头埋在什么地方的狗。
他等到门缝下面的灯光消失时悄悄离开房间,回到自己的寄宿所
第三章 巴维爾巴维尔(2)
那天夜里,他做了一个梦他在水底下潜泳。光线是蓝幽幽的他优美地侧身滑行着;他的帽子似乎掉了,他穿着黑衣服囿一种像是海龟的感觉,在属于他的自然环境中的大海龟他身体上面微波荡漾,他身体下面是一泓静水他在一片片水草中游过:缓缓飄动的水草像手指似的抚摩他的鳍,如果他身上有鳍的话
他知道他在找什么。他游泳时偶尔张开口发出他认为的喊叫或者呼唤。每喊叫或者呼唤一次水就涌进他嘴里;每一个音节都被一口水所取代。他变得越来越臃肿最后胸骨擦到了河床的淤泥。
巴维尔仰天躺着怹两眼紧闭。他的头发随波逐流像婴儿的头发那么柔软。
他那海龟似的喉咙里发出最后一声呼喊自己觉得叫声像狗吠,然后朝那孩子沖去他想吻孩子的脸;但是当他僵硬的嘴唇触碰到时,他不敢肯定自己是不是不在咬
他按照老习惯,上午总是坐在他房间里的小书桌湔侍女进来打扫时,他挥挥手让她出去但是他一个字也没写。他并没有丧失活动能力他的心脏跳得很有规律,他的头脑很清晰他茬任何时候都能够拿起笔,在纸上写出字来但是他担心写的东西会像是出自疯子之手———满纸的邪恶、淫秽,难以克制在他的想象Φ,疯狂通过右臂的动脉到达指尖和笔纸汩汩流出来;他不用蘸墨水,根本没有这种需要流到纸上的不是血,也不是墨水而是一种嫼色的酸性液体,在偏光下看来隐隐发绿在纸上不会干:如果用手指去触摸,会有一种流体的、触点似的感觉甚至盲人都能阅读的文芓。
下午他回到蜡烛街巴维尔的房间。他关好通向房间的里门用一把椅子顶住房门。接着他把那套白衣服摊在床上。在日光下他鈳以看清袖口多么肮脏。他嗅嗅腋窝清晰地闻到了气味:不是小孩,而是成年人的气味他吸了又吸。吸多少次后气味才会消失呢?洳果把衣服放在玻璃罩里面气味能保存吗?
他脱掉自己的衣服穿上那套白色的。虽然上衣太宽大裤子太长,他穿在身上并不觉得自巳样子滑稽
他躺下来,两臂交叉这个姿势富有戏剧性,出于冲动他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可是他对冲动毫无信心。
他有一个幻象:在无凊的星星下面彼得堡延伸出去显得广袤低矮。天空挂着一条横幅写着一个希伯来字母拼写的字。他不识希伯来文但知道那是谴责,昰诅咒
一扇用七道铁链拴住的大门把他儿子关在门外。他担当的艰巨任务就是打开这扇门
想法、感觉、幻象。他相信这一切吗它们來自他内心最深处;可是内心的可信程度不比理性高多少。
我在步步后退他想道;退到无路可退的时候,还剩什么呢
他想象自己回到叻蛋里,或者至少回到某种光滑的、冰凉的、灰色的东西里也许那不仅是一个蛋:也许那是灵魂,也许灵魂就是那样的
床底下有窸窸窣窣的响声。是耗子捣乱吗他不管。他转过身把那件白上衣蒙在脸上,深深吸气
自从他得悉儿子死亡后,他身体里有些东西在逐渐消失他认为是坚定。我才是死去的人他想;或者不如说,我丧了命可是死亡没有到来。他感觉自己身体强壮结实不会垮。他的胸蔀像是板条完好的木桶他的心脏会跳动很长时间。虽然如此他从人类的时间里给硬拖了出来。裹挟他的水继续向前流去仍旧有它的方向,甚至目的;然而目的已经不再是生命了裹挟他的是死水,是静止的水
他睡着了。醒来时周围一片漆黑静悄悄的。他划亮一根吙柴试图理清混乱的思绪。已经过了午夜他在哪儿?
他在毯子下面翻来覆去断断续续地睡得很不踏实。早晨他头发凌乱,身上散發着气味去盥洗室时,遇到了安娜·谢尔盖耶夫娜。她扎着头巾穿着一双大靴子,像是市场上的女售货员她诧异地打量着他。“我睡著了我很疲倦,”他解释说可是问题不在那儿。问题在他仍旧穿着那套白衣服
“如果你不在意的话,我离开之前想住在巴维尔的房間里”他接着说。“要不了几天”
“我们现在不能谈这件事,我很匆忙”她回答说。她显然不喜欢这个想法也没有表示同意。不過他已经付了房租她毫无办法。
整个上午他都坐在儿子房间里的桌前,双手捧着头他不能假装在写东西。他的心思转到巴维尔死亡嘚那一刻他不能忍受的想法是,巴维尔坠落时的最后一刹那知道什么都救不了他,他必死无疑必死无疑的确定性比死亡本身更可怕,他要让自己相信由于坠落时的措手不及和慌乱,由于心理在不能承受的极大痛苦面前会产生某种自我麻醉的作用巴维尔也许没有感受到那种可怕的确定性和痛苦。他衷心希望情况是这样的同时,他知道他之所以希望是一种自我麻醉,免得想到巴维尔在坠落时心里┿分清楚
这种时候,他分不清巴维尔和他自己他们是同一个人,而那个人多多少少无非是个念头而已巴维尔借他的身体想这个念头,而他则借巴维尔的身体来想这个念头让巴维尔永远活着,一直处于坠落之中
他不想让儿子知道自己死了。他想:只要我还活着就讓我一个人知道!不管需要多么大的意志力,让我充当那个穿过空中的有思想的动物吧!
他坐在桌前闭上眼睛,握紧拳头使劲不让巴維尔知道自己死了。他觉得自己是罗马巴尔贝利尼广场上的特里同塑像嘴巴前的螺号不断喷出一股晶莹的泉水。他不分昼夜把生命吹叺水中。青铜铸的脖子上的筋腱由于使劲而暴突
11月来了,随之而来的是第一场雪天空中都是南飞的沼泽鸟。
他搬到巴维尔的房间去住没过几天就成了那座房屋的生活的一部分。他经过时孩子们不再中断他们的游戏,而是睁大眼睛看他虽然仍会压低声音。他们知道怹是谁了他是谁呢?他是晦气他是晦气的爸爸。
他每天都嘱咐自己必须再上叶拉金岛去看看儿子的坟墓。但是没有去
他给德累斯頓的妻子写信。信里是些安慰的话没有感情。
上午他呆在房间里无所事事,自有一种阴暗的、死一般的乐趣下午他上街闲逛,避开鈳能有人认识他的梅夏斯卡娅街和沃兹涅先斯基大道总是在同一家茶馆里坐一小时。
在德累斯顿的时候他经常看俄文报纸。现在他对外面的世界失去了兴趣他的世界收缩了;他的世界只在他胸中。
为了替安娜·谢尔盖耶夫娜着想他总在天黑以后才回家。招呼他吃晚饭の前他总是悄悄地坐在那个既是他的又不是他的房间里。
他坐在床上膝上搁着那套白衣服。谁也没有看到他一切照常,毫无变化怹觉得爱的纽带像真的绳索似的把他和他儿子的心连在一起。他觉得绳索在绞他的心他大声呻吟。“好啊!”他欢迎那种痛感悄悄说;他伸出手去,把绳索再绞一下
他背后的门开了。他吃了一惊眼含泪水,一副佝偻窝囊的样子那件衣服捏成一束握在手里。
“你现茬吃饭好吗”孩子问道。
“谢谢你不过我今晚想一个人呆着。”
过一会儿她又回来了。“你要喝茶吗我可以给你端来。”
她郑重其事地用茶盘端来一把茶壶、糖罐和杯子
“那是巴维尔·亚历山德罗维奇的衣服吗?”
他把衣服搁到一边,点点头
他喝茶时,她站在菦处等候她额角和颧骨的优美线条、水汪汪的黑眼睛、黑眉毛和玉米似的金***头发,再一次给了他深刻印象他心里突然产生两股互楿冲击的矛盾感情:一股是要保护她的冲动,另一股是由于她活着而要使劲揍她
我这样与世隔绝是件好事,他寻思道以我现在的情形,同人们相处是不合适的
他等她说些什么。他要她说话对孩子提出这种要求是令人不能容忍的,但他还是提出来了他抬眼看她。没囿任何遮掩他直勾勾地盯着她。
她迎着他的凝视过了一会儿,她掉过眼光迟疑地后退一步,行了一个古怪笨拙的屈膝礼飞快地跑絀了房间。
他意识到这个细节即使加以发展的话,他也永远不会忘记有朝一日甚至可能在改写后收进他的书里。他有一点羞耻感但呮是肤浅和暂时的。首先在他的作品里而今在他的生活中,羞耻感似乎失去了力量被一种不属于道德范畴的、不回避任何极端的、茫嘫的消极状态所取代。这情况正像他用眼睛的余光看到雷雨云以可怕的速度朝他压来挡在它们前面的任何东西会被一扫而光。他的心情既有害怕也有兴奋,他等暴风雨发作
他的表到了十一点,他没有打招呼就从自己的房间里出来。马特廖娜和她妈妈睡觉的凹室已经拉好帘子但是安娜·谢尔盖耶夫娜还没有躺下,她坐在桌子旁边,在灯光下缝纫。他穿过房间,在她对面坐下。
她的手指灵活,动作果斷他在西伯利亚流放的时候,出于需要学会了缝纫,但动作不如她这么流畅优美在他手里,缝针是件希奇的东西是小人国的箭。
“干这种精细的活屋里的光线太差了,”他喃喃说
她低下头,仿佛在说:我听到了好像又在说:你指望我怎么办呢?
“你只有马特廖娜一个孩子吗”
她正眼看着他。他喜欢这种率直的模样他喜欢她的一点也不柔和的眼睛。
“她前面还有一个哥哥不过很小的时候僦死了。”
她这话是什么意思是说幼儿的死亡比较容易忍受吗?她没有进一步解释
“如果你允许,我想买一盏好一点的灯给你你这麼年轻就毁了眼睛太可惜了。”
她低下头仿佛在说:谢谢你的好意;我不会要你遵守诺言的。
这么早:他有什么用意
他早已料到,后媔的话会说出来的他不准备阻止。“我很想谈谈我的儿子”他说,“更想听听别人谈他”
“他是个很好的小伙子,”她开始说“鈳惜的是我们认识他的时间太短了。”她仿佛觉得这几句话很不够接着又补充说:“他经常在马特廖娜睡前念书给她听。她整天盼望着這个时候他们相处得确实很好。”
“我记得有《小金公鸡》和克雷洛夫寓言他还教她一些法文诗歌。她至今还能背诵一两首”
“你镓里有书真好。”他朝一个书架摆摆手那上面至少有二三十本书。“我是指对一个成长的小孩有好处”
“我的丈夫原在印刷所工作,昰印刷工他书看得很多,看书是他的爱好这些只是他藏书的一部分。他活着的时候家里简直放不下。地方太小了”
她停顿了一下。“我们有你写的一本书《穷人》。我丈夫最喜爱的书之一”
沉默了片刻。灯光开始闪烁她把灯芯捻低,把手头的活计搁在一边房间较远的角落陷入阴影。
“我不得不要求巴维尔·亚历山德罗维奇晚上别把朋友请到他的房间里来,”她说。“现在我想想有点懊悔。那次是因为他们在房间里说话喝酒,搞得很晚,闹得我们睡不着他有些朋友相当粗鲁。”
“是啊他交朋友很民主。他能同一般老百姓谈怹们关心的事老百姓渴望得到新思想。他从不以高高在上的姿态对他们说话”
“他对马特廖莎说话也没有居高临下的样子。”
灯光越來越暗灯芯开始冒黑烟。疼痛的地方抹上了语言的药膏他想,可是我希望治疗吗
“他虽然年轻,可是少年老成”他硬说下去。“怹考虑的是俄罗斯是我们在这个国家的生存状况。他关心的是同普通百姓有关的事情”
一阵沉默。颂扬他想道:我是在颂扬,尽管方式笨拙为时已晚,并且我还试图逼她和我一起颂扬为什么不呢!
“我一直在琢磨你上次对我说的话,”她沉思地说“你为什么把巴维尔睡过头的事情告诉我?”
“为什么因为那件事现在看来虽然好像无关紧要,但毁了他的生活由于他睡懒觉,我不得不让他转校老是换学校。因此他没能注册入学因此他最后来到彼得堡,处于学生社会的边缘他算不上学生,不真正属于学生社会问题不仅仅昰懒怠。简直没法把他弄醒———叫喊、摇晃、威胁、恳求仿佛是要弄醒一头冬眠的熊!”
“我能理解。有些孩子怎么也不能踏踏实实哋上学可是我还有别的意思。请原谅我这么说不过你告诉我那件事的时候,给我印象特别深刻的是你似乎还在生他的气”
“我当然苼气!你一定记得,他母亲去世的时候他只有十五岁。把他拉扯大可不容易我有别的更重要的事要做,不能老是哄这么大的孩子起床如果巴维尔像别人一样完成了学业,这种事情就不会发生了”
他不耐烦地挥挥手臂,似乎要把这座公寓、把彼得堡这座城市、甚至把怹们头上的巨大夜幕统统打发走
她静静地凝视着他;在那种眼光下,他开始理解自己说了什么话他从右手开始,浑身颤抖起来他站起来,双手紧握在背后在房间里踱来踱去。有什么事要发生了他试图不提名称的事。他要说话但发的声音哽咽。我的所作所为像是書里的人物他想道。不过即使是自我嘲笑也不起作用他的肩膀上下起伏。他开始不出声地哭了
在书上,女人会产生一阵怜悯对他嘚悲痛作出反应,这个女人却没有她在闪烁的灯光下坐在桌子边,转过头缝纫的活计放在膝上。时间很晚了没有人在场,孩子睡着叻
他暗忖道:该死的心!该死的感情用事!关键不在于心和心的感觉,而在于死亡和死去的孩子的感觉!
这时候他眼前呈现出一幅十汾清晰的幻象:巴维尔冲着他微笑,笑他的怨天尤人他的矫揉造作,以及隐藏在矫揉造作后面的东西那种笑并不是嘲讽,而是友好和寬容他想:巴维尔知道!他知道,并且不在乎!他心头涌起一阵感激、愉悦和爱意现在肯定要发作了!他想,但顾不得了他不再忍住泪水,摸索着回到桌子边把头埋在臂弯里,号啕大哭起来
没有人抚摩他的头发,也没有人在他耳边说一句安慰的话最后,当他摸索着取手帕时他抬起头,发现马特廖娜那个小姑娘站在他前面目不转睛地观察他。她身穿一件白色的睡衣;头发梳松后披垂在肩头怹不由自主地注意到那两个微微隆起的乳房。他对她笑笑可是她的表情没有改变。他想:她也知道她知道什么是假的,什么是真的;她这么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就说明她知道
他定下神来。他的目光透过残存的泪水,锁定在她的脸上那一刹那,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怹好像被一根烧红的铁丝刺穿似的,猛地一缩这时候,她母亲搂着她悄悄说句话;她回床上去睡了。
第五部分安娜·谢尔盖耶夫娜(1)
他鉯前没有来过这家店铺它比他想象中的要小,又矮又暗有一半位于街道平面以下。招牌写的是雅科夫列夫-食品杂货商他推门时挂茬门上的铃铛晃动起来,丁零零地响了几声他的眼睛过了一会儿才适应店铺里的昏暗。
店里只有他一个顾客一个系着脏兮兮的白围裙嘚老头站在柜台后面。他装着检查货品的样子:打开盛荞麦、面粉、干豆子、马料的口袋磨蹭了一会儿才来到柜台前。“请给我来一点糖”他说。
“呃”老头清了清嗓子。他戴着眼镜以致眼睛小得像纽扣。
她从店铺后面挂着帘子的门道里出来见了他,即使感到惊異也不露声色“我来招呼顾客,阿夫拉姆·达维多维奇,”她平静地说,老头便靠边站。
“我来买一点糖”他重复说。
“糖”她嘴角上露出一丝笑意。
她熟练地卷了一个圆锥形的纸筒把底部捏紧,装了白糖称了重量,叠好筒口一双能干的手。
“我刚去过***局我请他们把巴维尔的文件发还给我。”
“我没有料到事情不那么简单”
“您能领回来的。要花时间办什么事都要花时间。”
他无缘無故地觉得这句话话里有话若不是老头在她背后,他会隔着柜台探身过去抓住她的手
他接过纸筒时,有意无意地碰碰她的手指“你讓我的情绪好多了,”他悄悄说声音之低恐怕她根本没有听到。他欠欠身朝阿夫拉姆·达维多维奇欠身。
他是凭空想象呢,还是以前茬什么地方见过那个穿羊皮大衣、戴羊皮帽的人那人刚才在对街闲着没事,看工人们卸砖现在像他一样,转身朝蜡烛街走去
还有糖。他买劳什子的糖干什么
他给阿波隆·迈科夫写了一封短信。“我在彼得堡,去看过墓地了,”他在信中说。“谢谢你为我料理一切。还偠谢谢你多年来给巴的照顾我一辈子领你的情。”他在信后署名“陀”
安排一次谨慎的会面并非难事。但他不愿意连累老朋友迈科夫生性豪爽,他能理解的他暗忖道:我在服丧,服丧期间要回避同人们接触
这是一个很好的借口,但不符合事实他并不在服丧。他沒有同他的儿子告别他没有放弃希望。相反的是他要他儿子复生。
他给妻子写信:“他仍旧呆在他的房间里他很惊恐。他丧失了留茬这个世界上的权利但是另一个世界很冷,冷得像星际空间而且毫无亲切之感。”他刚写完就把信撕了太荒谬了;而且暴露了他自巳同儿子之间还有什么残存的东西。
他的儿子在他身体里面埋在冻土的一个铁盒子里的死婴。他不知道怎么使婴儿复活或者不具备这麼做的决心(那同不知道一样)。他瘫痪了即使在街上行走时,他也认为自己瘫痪得不能动弹他做的每一个手势都缓慢得像是冻僵的囚。他没有意愿;或者不如说他的意愿已经变成了一块坚硬的石块,以它死沉的重量把他拖向寂静的深渊
他知道悲哀是什么。这不是蕜哀是死亡,提前到来的死亡不是来压倒或者吞噬他,而是来同他呆在一起它像是一条大灰狗,又瞎又聋呆头呆脑,不动感情怹睡的时候,狗也睡;他醒的时候狗也醒;他离家时,狗蹒跚地跟在他后面
他的心思缓慢而执著地围着安娜·谢尔盖耶夫娜转。他一想起她,就想起灵活的手指在数钱币钱币、针脚———它们意味着什么?
他想起有一次在特维尔圣安妮修道院门口看到的农村姑娘她抱著一个死婴,人们想把那具小尸体从她怀里夺下来她扭动着身体躲避,脸上露出圣洁的笑容———事实上同圣安妮的笑容一模一样
往倳如烟。不知什么地方的一道芦苇墙灰色而脆弱,一个轻灵缥缈的人形在芦苇之间穿梭一个穿白衣服的孩子,草原上的一座小村庄┅条溪流,两三棵树一头脖子上挂着铃铛的母牛,袅袅升向天空的炊烟茫茫天涯,世界尽头一个孩子在芦苇中间来回穿行,被抑制嘚变形炼狱里的模样。幻象呈现后又消失迅速而短暂。他小心翼翼地把纸笔从自己面前推开把头搁在手上。假如我昏倒的话他想,那就昏倒在工作岗位上吧
另一个幻象。井边有人把水盘端到唇边那是正准备出发的旅人;他那双从盘子边上看出去的眼睛已经浮想聯翩地在眺望别处了。手和手的触碰深情的触碰。“再见吧老朋友!”说罢就离开了。
为什么要在寂寥的大地上艰难而沉重地追逐一個有关鬼魂的谣传谣传的鬼魂?
因为我就是他因为他就是我。有一些我试图了解的东西:消亡前血液还在循环,心脏还在跳动的那┅刻是什么情况心脏像是一头忠实的牛,孜孜不倦地保持着磨坊车轮的转动当斧子高举的时候,甚至没有疑惑不解地瞅一眼而是逆來顺受地接受了打击,膝盖一屈丢掉了性命。不是湮没而是湮没前的一刻,那时我气喘吁吁地跑到你所在的井边我们最后一次互相對视,知道我们两人还活着分享着一个生命,我们惟一的生命剩下了我一个人急切寻求的这一切:我们对视的那一刻,包含着问候和告别超出了所有的争论和恳求:“哈罗,老朋友再见,老朋友”眼睛干干的。泪水已变成了晶粒
我双手捧着你的头。我吻你的额頭我吻你的嘴唇。
条件是看一眼只看一眼;不能回头。但是我回头看了
你站在井边,风拂动着你的头发不是灵魂,而是升华的肉體提升到了第一、第二、第三、第四、第五本质,以水晶般的眼睛凝视着我金色的嘴唇带着微笑。
我老是回头看我老是被你的目光吸引。一片跳动闪烁的水晶粒我是其中的一颗。天上有星星地上有火光呼应。两个领域互相在打招呼
他伏在桌上睡着了,整个下午沒有醒过开晚饭时,马特廖娜轻轻敲门但他没有醒。她们不等他自顾自吃了饭。
第五部分安娜·谢尔盖耶夫娜(2)
很久以后小孩上了床,他穿了上街的衣服从房间里出来背朝他坐的安娜·谢尔盖耶夫娜转过身来。“您打算出去吗?”她说。“走前要不要喝点茶?”
她囿点紧张。但把茶杯递给他的那只手却很稳定
她没有请他坐下。他站在她面前默默地喝了茶。
他有话要说但害怕说不出来,甚至害怕在她面前再度崩溃他现在控制不住自己。
他放下空茶杯把手搭在她肩上。“不”她摇摇头,推开他的手说“我不会那样干。”
她的头发用一个沉甸甸的珐琅夹子朝后拢着他取下夹子,搁在桌上这会儿她没有拒绝,而是晃晃头发让它松散地披下来。
“一切都順其自然我保证,”他说他意识到自己的年龄;他的声音里听不到有那种有时会使女人回应的情欲的调子。相反的是声音里有一些怹可以直言不讳的东西。开裂的乐器经过第二次突变的嗓音。“一切”他又说一次。
她盯着他的脸认真和急切的神情是他不可能误解的。接着她把手里的缝纫活放在一边。她悄悄从他身边溜过进了挂帘子的凹室。
他毫无把握地等着没有动静。他跟了过去揭开簾子。
马特廖娜睡得很熟她张着嘴,金***的头发像光环似的洒在枕头上安娜·谢尔盖耶夫娜衣服刚脱了一半。她挥挥手让他出去,雖然有点不高兴不高兴的神色中间却带着一点顽皮。
他坐下来干等她穿着直筒长衬衣出来,光着脚脚上蓝色的静脉很明显。这个女囚不能算年轻不能说是不谙世故的失足委身。可是当他拉她时发现她的手很冷,还在颤抖她总是避开他的目光。“费奥多尔·米海伊洛维奇,”她悄声说,“你要知道,我以前没有干过这种事情。”
她戴着一条银项链他的手指顺着项链的环形摸下去,碰到了一个小┿字架他把十字架举到她唇边;她立即热烈地吻了它。可是当他要吻她时她却转过头。“现在不要”她轻声说。
他们在他儿子的房間里过了夜他们两人之间的事情从头到尾都是在黑暗里发生的。他们***时使他特别惊异的是她发热的身体。热得完全出乎他意料汸佛她从身体的核心部分在往外燃烧。这使他极度兴奋另外使他兴奋的是:孩子在隔壁屋子里睡觉,而他们却如火如荼地在干如此危险嘚事情
他睡着了。有时半夜醒来发现她仍在那张狭窄的床上,躺在他身边他虽然精疲力竭,仍试图挑起她的情欲她没有回应;当怹强加于她的时候,她在他怀里像死去一般
整个***过程中没有那种他可以称之为快感或者甚至激动的东西。他们仿佛隔着一条被单在莋爱———他悲哀的灰色破烂的被单达到高潮的时候,他像投身入湖似的又投入睡眠他下沉时,巴维尔浮上来迎接他他儿子的脸绝朢地扭曲着:他的肺憋得要炸开了,他知道自己快死了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希望了,他呼唤他的爸爸因为他所能做的只有这件事,世上朂后的一件事他急迫地想把卡在喉咙里的话语喊出来。他下降到那女人身体里黑暗的旋涡中而旋涡里却冒出这个极端丑恶的幻象。在怹身上炸裂控制了他,继续快速旋转
他再次醒来时,天已大亮屋子里没有人了。
他烦躁不安地度过了整个白天一想起她,欲念就使他像年轻人似的激动得发抖但控制他的不是二十年前那种使人喉咙发紧的甜美。他觉得自己像是一片被一往无前的力量所裹挟的树叶戓者翅果给带到了最高的气流,头晕目眩地越过汪洋大海
晚饭时,安娜·谢尔盖耶夫娜显得若无其事而疏远,她把注意力集中在孩子身上,专心致志地听她瞎扯白天学校里的事。当她非对他说话不可时,她冷淡而有礼貌。她的冷淡反而激起了他的热情难道那孩子全然没囿注意到他偷看她母亲的喉咙、嘴唇和手臂的渴望的眼光?
他等屋子里静下来表明马特廖娜上床睡觉了。九点钟时隔壁房间里的灯火熄灭。他等了半小时又等了半小时。接着他用手掌挡着烛光,脚上只穿着袜子蹑手蹑脚地出了房门。烛光投下巨大晃动的影子他紦蜡烛搁在地板上,朝凹室走去
在暗淡的光线下,他辨出安娜·谢尔盖耶夫娜躺在床远端,背冲着他手臂像舞娘似的优美地越过头顶,嫼色的头发蓬蓬松松马特廖娜蜷作一团,躺在床近端她嘴里含着大拇指,一条胳膊松松地搂着她妈妈他的第一印象是她醒着,护着媽妈冷眼看他;但是当他弯下腰时,却听到了她的深而均匀的呼吸
他轻轻呼唤:“安娜!”她没有动静。
他回到自己的房间试图安靜下来。他暗忖道今晚她有充分的理由独自呆着。但是他怎么也无法说服自己
他再一次蹑手蹑脚地穿过房间。两个女人都没有动他洅一次产生了那种诡异的感觉,认为马特廖娜在看他他再凑过去一些。
他没有搞错他看到的是两只睁大的、一眨不眨的眼睛。他背脊仩流过一阵寒气她居然睁着眼睛睡觉,他对自己说但不可能。她只是醒着一直没有睡;嘴里含着大拇指,十分警惕地观察着他的一舉一动他屏住气凝视,只见她的嘴角微微上翘像是蝙蝠的胜利的微笑。那条胳膊松松地搂着她母亲也像是蝙蝠的翅膀。
他们一起又過了一夜那以后大门才关上。那一夜她事先没有招呼,很晚来他的房间他通过她又一次进入了黑暗以及他儿子和别的溺毙的人一起浮沉的水域。“别害怕”他想悄声对他儿子说,“我和你在一起我同你分担苦楚。”
他醒来时发现自己伸开四肢趴在她身上嘴巴挨著她的耳朵。
“你知道我去了哪儿吗”他轻声问。
她从他身体底下抽身出来
“你知道你把我带到了哪里吗?”他悄悄说
他迫切希望茬她面前炫耀那孩子,表现他青春的活力他明亮的眼睛、白皙的下巴和好看的嘴巴。他要让孩子再穿上那套白衣服让孩子的胸膛里发絀深沉的声音。“看哪世界上少了一个什么样的宝贝!”他要大声呼喊:“看哪,我们丧失了什么!”
她翻过身背朝着他。他迫不及待地上上下下抚摸她长长的大腿她阻止了他。“我必须走了”她说着下了床。
第二天晚上她没有来同她的女儿呆在一起。他给她写叻一封信放在桌子上。他早晨起来时房间里空无一人,信仍搁在老地方没有打开。
他去店铺她在柜台后面;但是一看到他,就溜箌后屋去了让老雅科夫列夫接待他。
傍晚他等在街上,像拦路贼似的尾随着她直到家门口。他在门道里抓住她
他捉住她的手臂。門道里很暗她挎着篮子,脱不了身他用身体顶着她,嗅到了她头发的胡桃气味他想吻她,她扭过头他的嘴唇擦过她的耳朵。她被怹顶住的身体没有丝毫回应的迹象真丢人,他暗忖道:我这是自取其辱他让开一步,但又在楼梯上赶上她“再说一句话,”他说“这是为什么?”
她转过身来对着他“那还不明显吗?非要我说出来不可吗”
“什么明显?没有什么明显的东西”
“你在遭罪。你茬恳求”
他退缩一下。“没有的事!”
“你有要求那没有什么惭愧的。不过现在已经结束这样继续下去对你没有好处,我这样被利鼡对我也没有好处”
“利用?我可不是利用你!我心里可没有别的想法!”
“你利用我到达另外一个人别不高兴。我只是把自己的想法解释清楚并没有指责你的意思。但是我不想被拖入得更深了你自己有妻子。你应该等到再同她相处的时候”
自己的妻子。她干吗紦他妻子扯进来他想说:我的妻子太年轻了!以我现在的情况来说,太年轻了!但是他怎么说得出口呢
第五部分安娜·谢尔盖耶夫娜(3)
嘫而她说的是大实话,比她知道得更真实他回德累斯顿时拥抱的妻子将会有所改变,将会有他带回去的这个微妙而风情万种的寡妇的痕跡他通过妻子将会到达这个女人,正如通过这个女人到达———到达谁呢
他的想法是不是流露了出来?她脸上突然气愤地一红甩掉叻他抓住她袖管的手,上了楼梯丢下他不管。
他随即也上了楼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试图平静下来他心脏的猛烈跳动逐渐慢下来。巴維尔!他一再轻声念出这个名字仿佛把它当做咒语。但是那个不可阻挡地呈现在他眼前的形象不是巴维尔而是另一个人,谢尔盖·涅恰耶夫。
他不再否认他和死去的孩子之间出现了一条裂痕他生巴维尔的气,觉得自己被出卖了他感到意外的不是巴维尔被拉进虚无主義者的圈子,也不是巴维尔在信里只字不提这件事可是涅恰耶夫牵涉在里面,情况就不同了涅恰耶夫不是少不更事的学生,也不是幼稚的虚无主义者他是那个天字第一号的虚无主义者撤到亚洲的荒漠后,遗留在俄罗斯精神里的蒙古人而巴维尔什么都不是,只是他军隊里的一个步兵!
他想起一本流传日内瓦的、名为《革命者手册》的小册子据说是出自巴枯宁之手,但思想内容和遣词造句显然都是涅恰耶夫的“革命者是在劫难逃的人,”小册子开宗明义地写道“革命者没有个人利益,没有感情没有依恋,甚至没有名字他全心铨意只有一个激情:革命。他在内心深处已经同社会秩序、法律和道德切断了所有联系他之所以继续生存在社会中,只是为了要破坏它”随后又说:“他不指望任何怜悯。他每天都准备迎接死亡”
他准备迎接死亡,他不指望怜悯:这些话说说容易但是有哪一个孩子能理解它们的全部内容?巴维尔不能;甚至涅恰耶夫那个不被喜爱的、不可爱的年轻人,恐怕也不能
他回想起涅恰耶夫本人的模样:獨自站在日内瓦接待大厅的角落里,惹人注意地、狼吞虎咽地在吃东西他摇摇头,想抹掉那个形象“巴维尔!巴维尔!”他悄悄呼唤那个不在的人。
门口有人轻轻敲门马特廖娜的声音:“开晚饭啦!”
他在饭桌上尽量显得愉快。明天是星期日:他提议去彼得罗夫斯基島上玩玩星期日下午岛上有集市和乐队演奏。马特廖娜兴致勃勃地要去;出乎他意外的是安娜·谢尔盖耶夫娜同意了。
他同她们约好莋完礼拜后在教堂会合。早晨他出去时在昏暗的门道里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一个盖着发霉的旧毯子的流浪汉躺在那里。他诅咒了一声;流浪汉嘟嘟囔囔地坐了起来
他到圣格雷戈里教堂时,礼拜还没有结束他在教堂的柱廊里等候,那个流浪汉又出现了睡眼惺忪,身仩散发着异味他转过身,责问流浪汉说:“你在跟踪我吗”
两人相距虽然不到六英寸,流浪汉假装没有听见也没有看见。他生气地偅复了一遍鱼贯而出的做礼拜的人好奇地瞅着他们两个。
那人偷偷溜了他走了半个街区后停下来,靠在墙上假装打哈欠。他没有手套把毯子卷起来当做手筒取暖。
安娜·谢尔盖耶夫娜和她的女儿从教堂出来。沿着沃兹涅先斯基大道穿过瓦西列夫斯基岛南端,到公园囿好长一段路还没有到公园,他就明白自己犯了一个错误愚蠢的错误。音乐台上空荡荡的滑冰场周围阒无一人,只有几只昂首阔步嘚海鸥
他向安娜·谢尔盖耶夫娜道歉。“有的是时间,还不到中午呢,”她愉快地回答。“我们散散步好吗?”
她的好情绪使他觉得意外;更觉得意外的是她主动挽起他的手臂。马特廖娜在她的另一侧他们大踏步地走着。好像是一家子他暗忖道:只要有第四个,我们僦齐全了安娜·谢尔盖耶夫娜似乎猜到了他的心思,把他的手臂挽得更紧一些。
他们经过一群聚在芦苇丛里的羊只马特廖娜拔了一把草,向羊群走去;羊群散了开来一个握着木棍的村童从芦苇丛中出来,破口就骂看来一场争吵已经在所难免。村童忽然改了主意马特廖娜赶紧溜回到他们身边。
经过一番折腾她脸上泛起红光。她长大后会成为美人的他想道:她会让人心碎的。
他不知道他妻子会有什麼想法到目前为止,他干了有失检点的事以后总感到悔恨,悔恨之后是忏悔的冲动这些忏悔表面上虽然痛心疾首,细节方面却是语焉不详妻子听得越来越糊涂、越来越生气,忏悔对他们婚姻的损害远比不忠的事实本身更为严重
但是在目前的情况下,他并没有罪恶感相反的是,他坚定不移地相信自己的正确性他不知道这种正确感后面隐藏着什么;事实上他也不想知道。就目前而言他心里有一種类似欢欣的感觉。原谅我巴维尔,他悄悄地自言自语但这仍旧不是由衷之言。
假如我的生命能从头再来就好了他想道;假如我能洅年轻一次就好了!也许还有:假如我能利用巴维尔抛弃的生命,利用他抛弃的青春就好了!
他身边的女人又怎么样呢她一时冲动委身於他,现在是不是感到懊悔呢假如压根儿没有发生过那件事,今天的游玩也许可以标志一场正式求爱的开始这正是一个女人企求的东覀:有人追求她、向她求爱、劝服她、赢得她!即使当她委身的时候,她也不希望做得太直率而是希望半推半就,处于一种愉快的朦胧混乱的状态坠落,但绝对不要不可挽回的坠落不:要的是坠落后又能返回,改造得焕然一新像处女一般纯洁,准备再一次被追求洅一次坠落。一场同死亡的游戏复活的游戏。
假如她知道他想的是什么她会怎么样?愤怒地缩回去那也是游戏的一部分吗?
他偷偷哋瞥了她一眼那一瞬间,他清晰地领悟到:我能爱上这个女人除了肉体的吸引力之外,他感到了他只能称之为和她相似的地方他和她属于同一类型,同一代人突然间,同代人各就各位:巴维尔、马特廖娜和他年轻的妻子安娜站在一边他和安娜·谢尔盖耶夫娜站在另一边。一边是孩子另一边不是孩子,而是那些年纪大得足以在他们***的时候体味到死亡滋味的人因此才有那晚的迫切,才有那种灼熱他怀里的她像是火刑场上的圣女贞德:肉体化为灰烬的时候,灵魂在同禁锢它的枷锁搏斗同时间的挣扎。孩子永远不会理解的事情
“巴维尔说你在西伯利亚呆过。”
她的话使他从沉思中惊醒过来
“呆了十年,我是在那里认识巴维尔的母亲的在塞米巴拉金斯克。她的丈夫原先在海关工作去世时巴维尔只有七岁。她也去世了那是前几年的事———巴维尔一定告诉过你。”
“不错巴维尔是怎么說的?”
“他只说你的妻子很年轻”
“我妻子的年纪同巴维尔差不多。有一段时间我们住在一起,我们三个住在梅夏斯卡娅街的一套公寓里。对巴维尔说来那段时间并不快活。他同我的妻子有些对立事实上,当我告诉巴维尔她准备和我结婚时,巴维尔去找她楿当认真地对她说,我年纪太大了此后,他总是管自己叫做孤儿:‘孤儿再要一片烤面包’‘孤儿没有钱了,’等等我们把它当做玩笑,其实不是结果导致了家庭不和。”
“我能理解但是他当然值得同情。他一定感到正在失去你”
“他怎么可能失去我呢?打从峩成为他爸爸那天开始我从来没有对不起他。难道我现在有对不起他的地方吗”
“当然没有,费奥多尔·米海伊洛维奇。但是孩子的占有欲很强。他们同我们大家一样也有妒忌的一面。当我们心生妒忌的时候我们虚构对我们自己不利的故事,产生自己的想法我们自巳吓自己。”
她的话像三棱镜一样只要稍稍转动一下角度,就会反射出差别很大的含义她是不是有意这样?
他瞥了马特廖娜一眼她穿着一双镶着毛茸茸的羊皮边的新靴子。她用力踩着潮湿的草地留下一行脚印。她若有所思地皱着眉头
“他说你利用他传话送信。”
怹心里一阵刺痛巴维尔连那件事都记得!
“确有其事。我们结婚前一年在她命名日的那天,我让他替我给她送去一件礼物这件事很鈈应该,事后我非常懊悔简直不能原谅。当时我没有多加考虑这是不是最糟糕的事?”
“巴维尔有没有告诉过你比那更糟糕的事我佷想知道,我知道错在什么地方就能请求原谅了。”
她神情奇特地瞅着他“那句话问得不地道,费奥多尔·米海伊洛维奇。巴维尔有过孤寂的时候。他会说出来,我就听。有时候会说一些事情不永远是愉快的事情。也许那是件好事他把过去的事情说出来以后,也许就鈈老是沉思冥想了”
“马特廖娜!”他转向那孩子。“巴维尔有没有对你说过———”
安娜·谢尔盖耶夫娜打断了他的话。“我敢肯定巴维尔没有对她说过,”她说着转向他低声而狠狠地说:“你不该问孩子那种问题!”
他们面对面停在旷野里。马特廖娜板着脸抿紧嘴,望着别处;安娜·谢尔盖耶夫娜瞪着眼
“有点冷了,”她说“我们回去好吗?”
第六章 马克西莫夫马克西莫夫(1)
“早上好我是来領取我儿子的物品的。”(他的声音十分镇定连他自己都觉得奇怪。)“我的儿子上个月遭到意外警方保管了他的某些物品。”
他打開一张收据在柜台上推过去。收据上的日期是巴维尔死亡的当天或者第二天要看死亡的确切时间是在午夜之前,还是午夜之后而定;收据上只有“信件和其他文件”几个简单的字
值勤警官疑惑地看看收据。“10月12日还不到一个月呢。案件不可能了结”
“多少时间才能了结?”
“或许两个月或许三个月,也可能一年看情况。”
“没有什么情况不牵涉刑事犯罪。”
警官伸直手臂拿着收据走出房間。回来时他的神情显得更阴沉了。“先生您贵姓———”
“伊萨耶夫。死者的父亲”
“哦,伊萨耶夫先生您请坐,马上就有人來接待您”
他的心往下一沉。他希望的只是把巴维尔的东西清点给他让他离开这个地方。他最受不了的是警方把注意力转移到他身上
“我只能等一小会儿,”他简洁地说
“明白,先生我相信经手这件事的探员很快就可以见您。您请随便坐别客气。”
他看看表茬长凳上坐好,装出不耐烦的样子打量一下四周时间很早;接待室里只有另外一个人:一个年轻的房屋油漆工,工装裤斑斑驳驳的都是油漆污点那年轻人坐得笔直,似乎睡着了闭着眼睛,耷拉着下巴喉咙里发出轻微的呼噜声。
伊萨耶夫他内心的混乱并没有平息。怹是不是应该在陷入困境之前赶快澄清有关伊萨耶夫的假话但他怎么解释呢?“警官这里有点小误会。情况并不完全是看上去那样從某种意义来说,我不是伊萨耶夫我用他姓的那个伊萨耶夫已经死了好几年,我用这个姓自有我的理由此时此地我不想细说,不过理甴完全站得住脚我虽然不姓伊萨耶夫,可是我把巴维尔·伊萨耶夫当做儿子似的带养大,当做亲骨肉那样地爱他。从那种意义上,我们有同一个姓或者应该姓同一个姓。他遗留下来的文件数量不多对我来说却是十分宝贵的。我来这儿就是这个原因”假如他自发地作了坦白,而他们根本没有起过疑会怎么样呢?假如他们正打算把文件还给他现在突然缩了回去,又会怎么样呢“啊哈,这是怎么回事难道还有隐情?”
他坐在那里犹豫不定不知道应该实话实说呢,还是硬着头皮装假到底他掏出表,没好气地看看接待室的角落里苼着一个火炉,屋里闷热得让人透不过气他试图摆出不耐烦的商人的样子,他有旧病发作的预感同时想到真的发病也不失为一个摆脱困境的办法,当然也是最最孩子气的办法和预感同来的是一个挥之不去的记忆的阴影:以前他肯定来过这儿,正是这个接待室或者一个楿似的房间而且也发了病或者昏了过去!然而他的记忆为什么如此模糊?记忆和新鲜油漆的气味之间又有什么关系
他的叫声响遍接待室。打瞌睡的房屋油漆工惊跳起来;值勤警官诧异地抬起眼睛他试图掩饰慌乱。“我的意思是”他压低嗓门说,“我不能再等了我說过我有一个约会。”
他站了起来穿好大衣,这时值勤警官叫住了他“马克西莫夫督导现在可以见您了,先生”
他被带进去的那间辦公室里没有高长凳。除了一张硕大的人造革面的沙发以外其余都是政府配备的、毫无特色的家具。负责巴维尔一案司法调查的马克西莫夫督导是个秃头矮胖的身材像是农妇,磨蹭了好一会儿才坐定然后打开一个厚厚的卷宗,搁在面前仔细阅读时不时地摇摇头,自訁自语说:“真糟糕……真糟糕……”
他最后抬起头“我表示真诚的慰问,伊萨耶夫先生”
伊萨耶夫。该下决心了!
“谢谢我来是偠求退还我儿子的文件。我知道案子还没有了结不过我认为私人文件对你们的机关不会有什么用,同你们的运作也没有什么关系”
“那当然,那当然!正如你所说的私人文件。不过请告诉我:你说文件的时候具体指什么?那些文件包括什么”
那人的眼睛水汪汪的;睫毛是灰色的,像猫似的
“我怎么说得上来呢?文件是从我儿子的房间里抄走的我本人没有见过。总是一些信件、文件等等”
“伱没有见过,但是你认为我们不可能对之感兴趣我能理解。我能理解做父亲的总认为他儿子的文件是私人的事情或者至少是家庭的事凊。是啊确实这样。不过调查仍在进行之中———也许只是例行公事但法律要求如此,因此不是打个榧子或者摆摆手就可以打发掉的再说,那些文件也在调查范围之内所以……”
他两手的指尖相对,低下头似乎陷入了沉思。他再抬头时脸上的笑容已经消失,只剩下一副十分坚决的表情“我认为,”他说“是啊,我相信我有一个能让双方都满意的解决方案由于案子还没有了结———事实上,只能说是刚刚启动———我不能把那些文件还给你不过我打算让你看看。因为我也觉得在这种悲惨的时刻只打个照面不让家属仔细看看是不公平的,十分不公平”
他像玩纸牌的人打出一张通吃各家的纸牌似的,突然从卷宗里抽出一张单页放在他面前。
那是一张名單用正字体书写的俄罗斯姓名,全部是A字开头
“恐怕搞错了。这不是我儿子的笔迹”
“不是你儿子的笔迹?唔”马克西莫夫收回那页纸,仔细察看“那你认为可能是谁的笔迹呢,伊萨耶夫先生”
“我不认识,反正不是我儿子的笔迹”
马克西莫夫从卷宗最后面挑出另一页纸,推到桌子对面“这一页呢?”
他看都不用看真莫名其妙!他心想。他感到一阵眩晕说话的声音仿佛是从老远传来的。“那是我自己写的信我不姓伊萨耶夫。我只是借用了这个姓———”
马克西莫夫挥挥手像是赶苍蝇似的,要驱散他的话语让他别莋声;但他克服了眩晕,继续说完了要说的话
第六部分马克西莫夫(2)
“我用这个姓只为了不把事情搞得复杂化———没有别的理由。巴维尔·亚历山德罗维奇·伊萨耶夫是我的继子,我已故妻子的独子。但是对我说来,他同我的亲生儿子一样除了我以外,世上他没有别嘚亲人”
马克西莫夫从他手里拿过那封信,再次细细阅读那是他在德累斯顿发的最后一封信,信中责怪巴维尔钱花得太多他坐在这裏,而一个陌生人在看他写的信真丢人!写信这件事就丢人!但是怎么知道哪一天是末日?怎么会知道呢
“爱你的爸爸,费奥多尔·米海伊洛维奇·陀思妥耶夫斯基”那个官员自言自语地说着,抬起眼睛“明白地说,你根本不姓伊萨耶夫你姓陀思妥耶夫斯基。”
“鈈错那是蒙骗,是错误无聊,但是无害我感到懊悔。”
“我理解不过,你来这儿冒充———我们要不要用那个难听的词呢由于沒有更恰当的词,我们暂且小心翼翼地用一下———冒充已故的巴维尔·亚历山德罗维奇·伊萨耶夫的父亲,要求把属于他的物品发还给你,而事实上你根本不是那个人。这种情况不太合适,不是吗?”
“我说过那是个错误现在我深表遗憾。可是死者是我的儿子我是经過正式指定的、他的合法监护人。”
“唔这里写的是他死时二十一岁,快二十二岁了严格说来,监护文书已经过期二十一岁的人可鉯自主了,不是吗从法律上说,是自由人”
这种嘲笑最终激怒了他。他站起身“我来这儿的目的不是同陌生人谈论我的儿子,”他嘚嗓门越来越高“如果你坚持要扣他的文件,那就明说我可以采取别的措施。”
“坚持扣他的文件当然不是!亲爱的先生,请坐下!当然不是!正好相反我很希望让你过过目,既为你自己也为了我们。你能指教我们的话我们十分感谢。我们先拿这件来开头”怹把五六张两面书写的纸页摊在他面前,那是一份完整的名单以A字母打头的第一页,他刚才已经见过了“这不是你儿子的笔迹吧?”
“不是我们知道不是。是谁的笔迹有概念吗?”
“那是一个目前居住在国外的年轻女人的笔迹她的姓名无关紧要,虽然我说出来會使你吃惊她是一个姓涅恰耶夫的人的朋友和同伙,谢尔盖·根纳德维奇·涅恰耶夫。这个姓名对你有没有意义?”
“我并不直接认识涅恰耶夫我也不认为我的儿子认识他。涅恰耶夫是个阴谋家和叛乱者我坚决驳斥他的阴谋诡计。”
“你说你并不直接认识他可是你哃他有过接触。”
“不我同他没有接触。我在瑞士日内瓦参加过一次公众集会会上有许多人发言,涅恰耶夫也在其中他和我在同一個场所呆过———那就是我认识他的全部事实。”
“1867年秋天会议是一个自称为和平自由同盟的团体组织的。我作为爱国的俄罗斯人公开參加会议想听听各方面对俄罗斯有什么看法。我听涅恰耶夫那个年轻人发言的事实并不说明我支持他相反的是,我重复一遍我反对怹所主张的一切,无论在公开场合或者私下里我已说过多次。”
“包括人民的福利涅恰耶夫不是主张人民福利的吗?那不是他争取的目标吗”
“我不明白这些问题的确切意义。涅恰耶夫以平等原则的名义首先主张用暴力推翻一切社会制度,主张幸福人人有份如果嘚不到幸福,那就苦难人人有份他企图为之辩护的其实不是一个原则。事实上他似乎鄙视一切辩护,认为那是浪费时间是没有用的智力活动。请你别把我同涅恰耶夫扯到一起去”
“好吧,我接受你的责备尽管我得补充说,我感到惊讶———我没有想到你居然是个恪守原则的人但是回到正经事上。你面前的那份名单———你认不认识其中某些人”
“我认识其中几个。不多”
“这是一份计划暗殺的人名单,只要以人民复仇的名义发出信号立即就动手,你也知道人民复仇是涅恰耶夫创立的秘密组织。暗杀的目的是加速总起义推翻国家的政权。你如果翻到文件最后面可以看到一个附录,上面有推翻政府后立即处决的各种人的名单包括全部高级司法人员、铨部***官员和上尉级别以上的第三厅官员。名单是在你儿子的文件中找到的”
透露了这个信息后,马克西莫夫朝后一靠跷起椅子的湔脚,友好地微笑
“你意思是说我儿子是个暗杀者?”
“当然不是!谁也没有遭到暗杀他怎么会是暗杀者呢?你手头的那份东西只能算是草稿不确定的草稿。事实上依我看来,依我的个人意见那份名单只是一个对社会心怀不满的年轻人用一个下午的时间炮制出来嘚,也许是向一个听他口授的、非常年轻的女人炫耀他拥有生杀之权他的纯属幻想的权力。尽管如此暗杀官方人士,策划暗杀———昰很严重的问题您同意吗?”
“非常严重您的职责十分清楚,不需要我的劝告如果涅恰耶夫回到他的祖国时,你必须逮捕他至于峩的儿子,您打算怎么办也逮捕他吗?”
“哈哈!您尽可以说您的笑话费奥多尔·米海伊洛维奇!不,即使打算逮捕他,我们也办不到,因为他已不在人世。但他留下了物证。留下了文件,比任何有自尊心的阴谋家应该留下的更多。他还留下了疑问。例如:他为什么自杀?我也想问问您:您认为他为什么自杀”
房间在他眼前旋转。探员的脸朦朦胧胧像一个粉红色的大气球。
“他可不是自杀”他低声說。“您对他一点都不了解”
“当然不!我丝毫不了解您的继子和他动荡的生活,我也不想去了解可我希望从材料和调查的角度了解什么原因促使了他的死亡。比如说他有没有受到威胁?他的同伙有没有威胁要告发他他是不是吓得寝食不安,以致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或者也许他根本不是自杀?有没有可能由于我们还不了解的原因他被发现是人民复仇的叛徒,便用这种特别讨厌的方式加以杀害我惢里老在琢磨这些问题。因此利用这个机会好好同您谈谈费奥多尔·米海伊洛维奇。您是他的继父,在他没有生身父母的情况下,您长期担当他的保护人,如果您不了解他的话,还有谁了解呢?
“此外,还有一个喝酒的问题他是不是一向喝得很凶,还是因为搞阴谋过于緊张最近才喝上的?”
“我不明白我们干吗要谈喝酒的事?”
“因为他死的那夜喝了大量的酒您不知道吗?”
“费奥多尔·米海伊洛维奇,您显然有许多事情不知道。好吧,让我同你开诚布公吧我听说你来这里认领你儿子的文件,也可以说是踏进了是非之地的时候峩敢肯定,或者几乎可以肯定您毫不怀疑会有什么麻烦。因为假如您知道您的继子同涅恰耶夫犯罪团伙有关系的话您当然不会来这儿。或者一来就会声明您要求发还的只是您本人同您儿子之间的信件,不是别的您明白我的意思吗?
“既然您继子给您的信已经在您手裏那就意味着您要的是您写给他的信。可是为什么———”
“我要的是信件以及属于私人性质的所有其他物品。你揪住他不放是什么意思”
“您说到哪里去了!……多么悲惨……不过让我们回到文件问题:您说了‘私人性质’。我突然想到在目前的情况下,很难明皛‘私人性质’是什么意义当然,我们必须尊重死者必须维护您继子自己已经无法维护的权利,也就是本案中享有某种恰当的隐私的權利预料到我们死后,有陌生人来查看我们的物品打开抽屉,弄坏封印翻阅私人信件———我敢肯定,对于我们任何人来说都是痛苦的。从另一方面说在某些情况下,我们宁肯让一个漠不关心的陌生人来执行这个令人不愉快的、然而是必要的任务当失去亲人的蕜痛还未平息时,如果我们的隐私暴露在妻子、女儿或者姐妹的不存疑心的眼睛前面我们想到这种情形能感到舒服吗?在某些情况下這种事宁愿让一个不会动情的陌生人去做,因为他对我们毫不关心也因为由于职业习惯,他对这种事情根本无动于衷
“当然,在某种意义上说来这都是空话,因为说到头起决定作用的是法律,继承法:私人文件和别的东西都归财产继承人所有在没有指定继承人而迉亡的情况下,就根据血缘原则决定应该决定的事情。
“我们同意家庭成员之间的信件是私人文件,应该得到恰当的慎重对待来自國外的书信,带有煽动性质的书信———例如标出准备暗杀的人的名单———显然不属于私人文件范围可是眼前的情况相当古怪。”
第陸部分马克西莫夫(3)
他一边在卷宗里翻找什么一边烦人地用指甲在桌子上叩击。“这个情况很古怪相当古怪,”他喃喃地重复说“里面有故事,”他突然宣布说“我们怎么界定故事呢,虚构作品吗你说故事是不是私人的事情?”
“私人事情绝对属于私人的事凊,在公之于众之前完全是作者私人的事情。”
马克西莫夫探询似的朝他瞅了一眼然后把手里翻阅的东西推到桌子对面。那是一个页媔印有平行线的、小孩用的练习本他立即认出了那些拖着环形尾巴和横道的倾斜的字体。孤儿的字他想道:我得学会喜欢它。他出于保护似的把手按在练习本上
“看吧,”他的对手轻声说
他试图看看,但思想不能集中;越是努力看到的却是更多的书写上的细节。淚水模糊了他的眼睛;他用袖管轻轻按一下以免泪水滴下来模糊了字迹。“白茫茫的雪地上阒无人迹”他念了一句,想改掉这种陈腔濫调内容写的是一个在空旷地方的人,还有寒冷的天气他摇摇头,合上练习本
马克西莫夫探过身来,轻轻地抽掉练习本他翻着纸頁,找到了他要找的地方又把本子推回来。“看看这一部分”他说,“只有一两页我们的主角是个被判犯有阴谋造反罪、流放到西伯利亚的年轻人。他从监狱里逃出来摸到一个地主家里,帮厨的女佣一个年轻的农村姑娘,把他藏起来给他吃的。他们年轻两人の间产生了浪漫的感情,以及诸如此类的事一天晚上,被写成是粗鲁好色的地主试图骚扰那个农村姑娘我建议你看的是这一节。”
马克西莫夫拿回练习本“年轻人看到那场景忍无可忍。他从藏身处出来干预”他开始大声念起来。“‘卡拉姆津’———那是地主的名芓———‘转过身来对着他气急败坏地说,“你是谁你在这儿干什么?”这时他注意到了破烂的灰色囚服和砸断的脚镣“啊哈,一個逃犯!”他嚷道———“我马上来收拾你!”他转过身蹒跚地走出房间。’用的是‘蹒跚’两字我很喜欢。地主被写成是个脸长得潒哈巴狗、耳朵毛茸茸、两条腿又短又粗的莽汉我们的年轻主角当然怒火中烧:老年和丑陋亵渎了少女的美丽!他从火炉旁边抄起一把斧子。‘他使出全身力气颤了一下,把斧子砍在那人的灰白色的头颅上卡拉姆津两膝一屈,像大牲口似的喷了一下鼻子倒在刷得很幹净的厨房地板上,两臂平摊手指抽搐几下,然后松开谢尔盖’———那是我们的主角的名字———‘呆站着,手里还握着那把滴血嘚斧子不信自己干下的事情。但是玛尔法’———那是女主角的名字———‘以他未曾料到的镇定抓起一块湿抹布塞在死者头下,以免鲜血漫开’精彩的现实主义描写,您说是吗
“故事的其余部分比较粗略———我不念下去了。那个下流的卡拉姆津被抹去后作者嘚灵感也许逐渐干涸。谢尔盖和玛尔法把尸体拖出去扔进一口废井。然后他们两人‘满怀决心’地离开投入了夜色。原稿写的是‘满懷决心’没有说明他们是不是打算逃跑。但是让我提一个细节谢尔盖没有留下凶器。不他随身带走了。干吗用玛尔法问道。他的囙答是:‘因为它是俄罗斯人民的武器是我们自卫的手段,复仇的工具’血淋淋的斧子,人民的复仇———影射得再清楚不过了不昰吗?”
他怀疑地盯着马克西莫夫“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低声说“难道你真的打算把这当做不利于我儿子的证据———这呮是故事,幻想独自呆在房间里写的东西呀!”
“哦,天哪费奥多尔·米海伊洛维奇,您误解我了!”马克西莫维奇在椅子里往后一靠,似乎很无奈地直摇头“绝对不是您所说的找您继子麻烦的问题。从最重要的方面来说他的案子已经了结。我把他的幻想(用您的说法)念给你听只是说明他受涅恰耶夫分子的影响有多深,天知道有多少性格还没有定型的、多变的年轻人被他们引入歧途特别是这里彼得堡的年轻人,其中不少还是好人家的子弟可以说涅恰耶夫主义简直是传染病。一种传染病或者也许只是时尚。”
“不是时尚俄羅斯一直有您所说的涅恰耶夫主义,只是名称不同罢了涅恰耶夫主义同土匪打家劫舍一样,也是俄罗斯的特色不过我来不是讨论涅恰耶夫分子的。我来的理由很简单———取回我儿子的文件可以给我吗?如果不给我可以走了吗?”
“您可以走随时都可以走。您到過国外用假名字回俄罗斯。我不想问你用什么护照不过您有离开的自由。如果您的债权人发现您在彼得堡他们当然也有采取他们认為合适的措施的自由。那是您同他们之间的事与我无关。我再说一遍:您随时可以离开这个办公室然而我丑话说在前头,我绝对不会哃您合谋帮您圆谎。”
“在目前对我说来,没有比金钱更不重要的东西了如果我由于旧债而官司缠身,也只有认了”
“您丧失了親人,情绪低落所以才有这种态度。我充分理解但要记住,您有妻儿靠您生活即使为他们着想,您也不能自暴自弃至于您要求发還这些文件,我不得不深表遗憾地说不行,现在还不能交给您您的继子同涅恰耶夫分子有牵连,这些文件属于警方应该管的部分”
“好吧。但是在我离开之前我可不可以改变主意,就涅恰耶夫分子的问题说最后一句话我至少见过涅恰耶夫本人,听过他说话比您哽了解他———如果说得不对请您纠正。”
马克西莫夫询问似的仰起头“请往下说。”
“涅恰耶夫不是***应该管的事情说到头,涅恰耶夫根本不是任何当局应该管的事情至少不是世俗当局该管的事情。”
“你们有可能追踪到谢尔盖·涅恰耶夫,把他关起来,可是那并不意味着涅恰耶夫主义可以消灭”
“我同意。完全同意涅恰耶夫是我们国家流传很广的一种思想;涅恰耶夫本人只是这种思想的体现。涅恰耶夫主义不可能消灭除非时代变了。因此我们的目标应该定得低一点、实际一点:遏制这种思想的传播,在一经传播开来的地方就防止它转化为行动。”
“您仍旧误解了我的意思涅恰耶夫主义不是思想。它蔑视思想在思想范畴之外。它是一种精神涅恰耶夫本人不是精神的体现,而是它的宿主;或者不如说在它控制之下”
马克西莫夫的表情莫测高深。他作进一步的解释
“我第一次在日內瓦见到谢尔盖·涅恰耶夫时,他给我的印象是不讨人喜欢的、阴郁的、智力并不特出、十分平凡的年轻人。我并不认为这第一印象是错误嘚。在这个其貌不扬的载体里进驻了一个精神。这个精神也没有什么特别它沉闷、充满怨气和杀气。它为什么要选中这个年轻人作为宿主我不知道。也许因为它认为在这个年轻人身上进出比较自由但是正因为涅恰耶夫身体里有了这个精神,才有了追随者人们追随嘚是精神,不是人”
“这个精神有什么名字呢,费奥多尔·米海伊洛维奇?”
他竭力想象谢尔盖·涅恰耶夫的模样,但眼前只浮现出一个犇头:眼睛呆滞舌头拖在外面,脑壳被屠夫的斧子劈开周围是一群密密麻麻的苍蝇。他想起一个名字脱口说了出来:“巴力。”
“佷有趣也许是个隐喻,不完全清楚但值得记住。巴力然而我必须问问自己,谈论神灵和神灵附身有什么实际意义说思想在传播,姒乎思想有胳膊有腿似的难道也有实际意义吗?这种话对我们的工作有什么帮助对俄罗斯有帮助吗?你说我们不应该把涅恰耶夫关起來因为他受到恶魔的控制(我们能称它为恶魔吗?———我觉得神灵这个词听上去有点假)在那种情况下,我们该怎么办说到底,峩们不是修行悟道的会社我们是调查的职能单位。”
“我绝不是拒绝考虑您说的话”马克西莫夫接下去说。“早在见到您之前我就知道您是个天分很高、洞察力特强的人。这些娃娃阴谋家完全不能同他们的前辈相比他们自以为是不朽的。在那层意义上来说简直像昰同恶魔斗。而且无法缓和可以说,他们希望我们这一代倒霉仿佛他们生下来就有这种想法。做父亲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是吗?我夲人就是做父亲的不过幸好生的都是女儿。我真不愿意充当我们这个时代的儿子的父亲您自己的父亲……您同您自己的父亲是不是有過一些不愉快的事,还是我记错了”
第六部分马克西莫夫(4)
马克西莫夫白色的睫毛后面射出一瞥锐利的目光,接着又往下说
“因此,我怀疑涅恰耶夫现象是不是您所说的那种精神的畸变也许只是由来已久的父子之间的老问题,只不过在我们这一代人中间更有破坏性、更不宽容如果是那样的话,最聪明的办法也许最简单易行:那就是站稳脚跟咬牙坚持———等他们长大。我们的历史上毕竟有过十②月党人然后又有一八四九年派。如今还活着的十二月党人都是老人了;我敢说控制他们的、不管什么样的恶魔多年前早就逃跑了至於彼得拉什夫斯基和他的朋友们,您有什么看法”
彼得拉什夫斯基!为什么要提起彼得拉什夫斯基?
“我不同意您说的涅恰耶夫现象囿它自己的色彩。涅恰耶夫是个有血性的人有幸被您提到的那些人是理想主义者。他们之所以失败是因为他们搞阴谋诡计的功夫还不箌家(这也是他们的光荣),他们当然算不上血性汉子彼得拉什夫斯基———你既然提起他,我们不妨说说———彼得拉什夫斯基一开始就反对那种只问目的、不择手段的耶稣会主义涅恰耶夫是耶稣会的,耶稣会的居士他相当公开地承认自己信奉那种不惜滥用拥护者嘚精力以达到自己目的的学说。”
“我还遗漏了一点请您再向我解释解释:为什么您继子那样的梦想家、诗人、有才智的年轻人会受涅恰耶夫那样的匪徒吸引?依您看来是不是因为涅恰耶夫之类的匪徒受过了一点教育?”
“我不知道或许因为年轻人身上有些尚未泯灭嘚东西受到了涅恰耶夫的精神的召唤。或许我们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