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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牌的秘密》
这一来只剩下我孤零零一个人。我必然想到,这座小岛可能是个庇护所,专门收容百治不愈的精神病人,而刚才那两个矮子喝的饮料,极可能是一种镇静剂。果真如此,那么,医师和护士随时都会出现在我眼前,指控我私闯禁地骚扰病人。
我迈出脚步,准备离开。一个身材矮胖的男子朝我走过来。他身上穿的深蓝制服,和刚才那两个矮子穿的是同样的款式,但胸前却有两排钮扣,总共有十颗。他那棕色的皮肤看起来也是油腻腻的。
“主子梦会周公,矮子逍遥自在!”他手舞足蹈,一面哼唱一面狡黠地瞟着我。
我心想,这家伙说不定也是精神病人。
我伸出手臂,指了指不远处躺着的两个人。“这两个矮子看来好像睡着了。”
听我这么一说,刚来的那个胖子立刻拔腿跑掉。他虽然使劲迈着两条粗短的腿,但总是跑不快,而且,没跑多远就摔一跤,就这样一路跌跌撞撞的跑开去。我清清楚楚看到,他背上画着十朵梅花。
走了一会儿,我看到一条狭窄的牛车路,我沿着小路走了没多久,就听见身后打雷似的响起一阵喧嚣声,听起来像马蹄——般,渐渐向我逼近。我赶紧转过身子,跳到路旁。
那天早晨我在岛上看见的一群六足怪兽,这会儿正朝我奔跑过来。其中两只背上各骑着一个人。一个侏儒跟随在后,一面跑一面挥舞着手里的一根长棍子。这三个人都穿同样款式的深蓝制服,胸前的双排钮扣分别是四颗、六颗和八颗。
“停一停!”这队人马从我身边冲过去时,我大喊一声。
只有那个在路上奔跑的家伙(他胸前的钮扣一共八颗)转过身子,稍微放慢脚步。
“五十二年后,遭遇海难的孙子回到村庄!”他发狂似的叫嚷。
转眼间,三个侏儒和一群怪兽消失无踪。我发现,侏儒背上画着的梅花,数目和他们胸前的双排钮扣相同。
长满一累累***果实的棕榈树,矗立道路两旁。其中一株棕榈树下停放着一辆二轮车,里头装着好多黄果。看起来,这种车子挺像我父亲用来运送面包的马车,但这儿是二轮车,拖车的并不是寻常的马匹,而是六足怪兽。
走到车子前面时,我才发现一个侏儒坐在棕榈树下。他胸前的钮扣是单排的,一共五颗。除此之外,他的制服和其他矮子的完全相同。迄今我在岛上遇见的侏儒,都有一个共同的特征:他们那颗浑圆的头颅上长着浓密的棕发。
“梅花五,午安!”我向他打个招呼。
他抬起头来,懒洋洋地瞄我一眼:“午——”
还没把话说完,他就霍然坐直,睁大眼睛瞪着我,好一会儿没吭声。
“转过身子去!”他终于开腔。
我遵命转过身子。过了一会儿,我回过身来面向着他,看见他坐在地上,伸出两只肥短的手指,不停地搔着他的脑袋。
“麻烦!”他叹口气,手伸到空中扬了扬。
两颗果子嗖地从棕榈树上扔下来,其中一颗掉落在梅花五的膝头上,另一颗却险些击中我的脑袋。几秒钟后,我看见梅花七和梅花九从树上爬下来。现在我已经看到了从二到十的九张梅花牌。
“我们打算用舒卡果(shukafruit)砸他的脑袋。”梅花七说。
“这小子真机灵,跳到一旁去。”梅花九说。
他们在棕榈树下梅花五身边坐下来。
“好了,好了,”我说。“我可以原谅你们,但你们必须回答几个简单的问题,否则的话,我就会把你们三个人的脖子全都扭断!明白吗?”
我总算把他们唬住了。这三个侏儒,一个个吓得乖乖坐在树下,不敢吭声。我轮番打量他们的脸孔,直视他们那双深棕色的眼睛。
“告诉我,你们是哪里人?”
他们一个接一个站起身来,各讲出一句怪话:“面包师将魔幻岛和宝物隐藏起来。”梅花五说。
“真相存在于纸牌中。”梅花七说。
“只有孤独的丑角看透骗局。”梅花九最后说。
我摇摇头。
“谢谢你们提供的讯息,”我说。“但你们还没告诉我,你们到底是谁?”
“梅花牌呀。”梅花五立刻回答。看来他很担心我会把他的脖子扭断。
“这我看得出来。可是,你们到底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呢?难道是从天上掉落下来,或像苜蓿叶那样从泥土里头冒出来的吗?”我质问眼前三个侏儒。
三个侏儒面面相觑。过了一会儿,梅花九回答我的问题:“我们是从村庄来的。”
“哦,真的吗?那我问你们,村庄里住着几个像你们这样的……田野工人?”
“没有。”梅花七说。“我的意思是说,只有我们住在村庄里。有人跟我们完全一样。”
“那当然啦。可是,总的说来,这座岛上究竟住着几个田野工呢?”我一再追问。
三个侏儒又迅速互瞄一眼。
“走!”梅花九对伙伴们说,“我们闪吧!”
“我们可以揍他吗?”梅花七问道。
“我是说‘闪’,不是说‘揍’!”
说着,他们翻身爬上二轮车。其中一个侏儒使劲拍打六足怪兽的背脊。那只白色动物立刻迈开六蹄,在路上狂奔起来。
我感到非常沮丧。当然,我可以阻止他们逃逸,甚至可以扭断他们的脖子,但这样做并不能解开我心中的疑团。
《纸牌的秘密》16 梅花2
……他往空中扬了扬手里的两张票……
第二天早晨,我在威尼斯旅馆小房间睡醒时,第一个想到的人,是在魔幻岛上遇见怪侏儒的面包师傅汉斯。我把手伸进牛仔裤口袋,悄悄掏出放大镜和小圆面包书来。
我打开床头灯,正要开始阅读,爸爸却发出一声吼叫,醒了过来。他说醒就醒,和进入梦乡的速度一样快。
“今天我们一整天待在威尼斯。”他打个呵欠,翻个身爬下床来。
我只好躲在被窝里,悄悄把小圆面包书塞回裤袋。我许诺过杜尔夫村的老面包师,不让第三者知道小圆面包书的秘密。
“你在跟我捉迷藏吗?”爸爸问道。
“我在查看,房间里有没有蟑螂呀。”我回答。
“找蟑螂,需要放大镜吗?”
“我在找蟑螂娃娃嘛,”这样的回答当然很笨,但急切间,又找不到更好的说词。为免爸爸怀疑,我赶紧补充一句:“天晓得,会不会有侏儒蟑螂躲藏在这儿。”
“真是天晓得!”爸爸一头钻进浴室里。
我们住的那家旅馆实在简陋,连早餐也不供应。幸好,昨天晚上我们逛街时,发现附近有一家雅致的户外餐馆,早上八点至十一点供应早餐。
外面静悄悄,运河如此,旁边的人行道也如此。我们就在餐厅点了果汁、炒蛋、吐司和桔子酱。这一顿早餐可是旅途中惟一比家里好的一顿。
正在吃的当儿,爸爸再一次心血来潮。刚开始呀,他只凝视天空,害我以为那个矮子又出现了。
“汉斯.汤玛士,你等着。我出去一下,五分钟就回来。”他说。
他钻出餐馆的玻璃大门,消失在广场的另一端。五分钟后,他跑回来坐回椅子上,把剩下的炒蛋吃光,然后才伸出手臂,指着那家他刚进去过的店铺,问道:“汉斯.汤玛士,告诉我,那张海报上写着什么?”
“萨尔达普——阿诺克纳(Sartap—Anocna)。”我倒着念海报上的字。
“安科纳——帕特拉斯(Ancona—Patras)。”爸爸纠正我。
他把一片吐司浸泡在咖啡里头,然后才塞进嘴巴。这时他笑容满面,两排牙齿笑嘻嘻地龇着,而他竟能把面包塞进嘴巴。实在不可思议。
“那两个字是什么意思?”我从没看过这两个字。不管倒念还是顺念,对我来说它们都是哑谜。
爸爸直直看着我。“汉斯.汤玛士,你从没跟我出过海,你也从没搭过船,没有好好旅游一番。”
他扬了扬手里的两张船票,继续说:“我这么一个老水手,竟然开车沿着亚得里亚海岸行驶,让人家知道了,会笑话我的。我不想再当旱鸭子了。我打算把那辆菲雅特开到一艘大轮船上,我们搭船,一路航行到希腊西岸的帕特拉斯港。从那儿到雅典,只不过几里路程。”
“爸爸,你确定吗?”
“妈的,当然确定啦!”
爸爸一想到能回海上,兴奋之余,满口水手三字经忍不住脱口而出。
结果,我们没在威尼斯待一整天。开往希腊的轮船,当天傍晚从安科纳港启碇,而这个港口距离威尼斯二百五十里,我们得开车赶去。
驱车上路之前,爸爸坚持参观威尼斯名闻遐迩的玻璃工艺。
熔化玻璃需要大火,因此你得把玻璃厂设在一个空旷的地方。
中古世纪时,为了防止火灾,威尼斯人把城中的玻璃厂全部搬迁到礁湖中的一座小岛。这个岛名叫穆拉诺(Murano)。
爸爸坚持我们先到这座岛屿一游,然后才到停车场领回我们的车子,直奔安科纳。于是我们立刻回旅馆房间,收拾行囊。
在穆拉诺岛,我们先到博物馆参观。它里头收藏着历史悠久的玻璃器皿,各种颜色和形状都有。然后我们来到一间玻璃工厂,亲眼看那些工匠吹制玻璃壶和玻璃碗。完成的作品公开展示销售。爸爸说,这些玩意儿就让有钱的美国观光客来购买吧。
从玻璃厂汇集的岛屿,我们搭乘水上巴士前往停车场,领回我们的汽车。下午一点钟,我们驱车直上高速公路,朝威尼斯南方三百五十里外的安科纳港,直奔而去。
一路上,我们沿着亚得里亚海岸行驶。爸爸面对他朝思暮想的大海,神情显得十分兴奋,一路只管吹着口哨。
途中我们驶上一座山脊,眼前是一片辽阔的海洋。爸爸停下车子;眺望着大海,开始评论起海上川流不息的游艇和商船。
车中,他向我细述艾伦达尔镇作为挪威航运中心的沧桑。他如数家珍,一一说出历史上赫赫有名大帆船的名字和下水日期。在他教导下,我懂得区别多桅纵帆式帆船、双桅方帆式帆船、三桅帆船;和装备齐全的大海船。爸爸提到第一批从艾伦达尔开往美洲和墨:西哥湾的挪威船。从爸爸口中,我也得知,访问挪威的第一艘外国汽船,是在我们家乡艾伦达尔靠岸的。那艘汽船改装自帆船,装置有一台蒸气引擎和外轮。它的名字叫“萨凡纳”(Savannah)。
至于爸爸自己,他曾在一艘油轮上当过水手。这艘船在汉堡建造,属于柏根市(Bergen)的“库尼斯船运公司”(KuhlnesShippingCompany)所有。它的排水量超过八千吨,船员共有四十人。
“现在的油轮大多了,”爸爸说,“船员却减少到只剩下八人到十人。船上的一切都由机器和科技操控。汉斯.汤玛士,海上生活已经变成往事罗——我说的是生活本身。到了下个世纪,船上连一个人都不需要。你只要找几个白痴,把遥控器交给他们,让他们坐在陆地上,监控着在全世界的海洋航行的船舶。”
我猜,爸爸的意思是:一百五十年前,当航海史上的大帆船时代结束时,真正的海上生活也随之逐渐消失。
爸爸诉说海上生活的当儿,我掏出一副扑克牌,抽出从二到十的九张梅花牌,摊放在身旁的座垫上。
魔幻岛上的侏儒,背上为什么都画着梅花的图案呢?他们是何许人?他们来自何方?因为海难漂流到岛上的面包师傅汉斯,会遇到一个可以推心置腹、跟他好好谈一谈的人吗?我脑中充满未解的谜团。
梅花二说的一句话意味深长,令人难忘:“金鱼不会泄漏岛上的秘密,可是小圆面包书会。”他指的是杜尔夫村面包店里的金鱼吗?他所说的小圆面包书,跟我在杜尔夫村得到的是同样的吗?梅花五说:“面包师将魔幻岛的宝物隐藏起来。”奇怪,汉斯在上个世纪中期遇见的侏儒,怎么会晓得这件事呢?爸爸整整开了二十里的车程,一路只管吹着口哨,哼唱他当水手时学会的船歌。我悄悄掏出小圆面包书,继续阅读。
《纸牌的秘密》17 梅花3
……绝妙三人组……
我跟在那三名逃跑的田野工人后面,继续往前走。小路蜿蜒穿梭在高大茂密的树木间。在晌午白花花的阳光照射下,树上的叶子仿佛变成了一颗颗灿烂的火星。
我来到林中一块空地,看见一栋很大的木屋。一缕缕黑烟从两座烟囱袅袅升起。我远远看去,一个身穿粉红衣裳的身影溜进木屋。
我很快就发现,木屋有一面是空的,完全没有墙壁。从缺口望进去,我看到的一幅景象着实让我吓了一大跳,连忙把身子倚在一株树上,定了定心神。屋里有一个大厅堂,完全没有隔间,看来像一个工厂。我定睛瞧了瞧,断定这是一间玻璃制作坊。
屋顶是由几根粗大的横梁撑起来的。三四座烧着木柴的巨大火炉上,架设着好几个白色的石盆。盆中滚动着火红的液体,散发出一股油腻腻的水蒸气。三个女人——身材跟那些农场工人一般矮小,但却穿着粉红衣裳——在石盆之间不停走动。她们把一根长管子伸进盆中的液体,然后吹出各种形状的玻璃器皿。工厂的一端有一堆沙,另一端沿着墙壁有一排货架,上面陈列着已经完成的玻璃器皿。工厂中央的地板上堆着一米高的碎玻璃纸、玻璃碗和各种玻璃碎片。
我不得不又问自己,我现在到底是在什么地方。如果他们没有穿制服,我会以为那些田野工人生活在石器时代的社会。可是,在这儿,我却看到一间相当先进的玻璃工厂。
在工厂里吹制玻璃的三个女人,身上都穿着粉红的衣裳。她们的皮肤都很白皙;一头银发又直又长。
我惊讶地发现,她们衣服的正面都画着钻石图形,和我们在扑克牌上看到的“方块”一模一样。其中一个女人衣服上有三个方块,另一位有七个,第三位则有九个。所有的方块都是银色的。
三个女人正忙着吹制玻璃,一时没发现我,虽然我就站在那空阔的大门前。她们在宽广的工厂里来回走动,举止动作十分轻盈,仿佛全身毫无重量似的。如果其中一个女人的身体开始上升,飘浮到天花板下,我也不会感到太惊讶。
突然,衣服上有七个方块的女人看见了我。我拔起腿来就想逃开。就在这个时候,那个女人一时惊慌,把手里拿着的一只玻璃碗摔落在地上。这下,我要逃跑也来不及了,因为屋里的三个妇人现在全都抬起头来看着我。
我走进屋里,向她们深深一鞠躬,用德语说声“哈罗”。她们互瞄一眼,咧开嘴巴开心地笑起来;在火炉的强光照耀下,她们嘴里那两排洁白的牙齿闪闪发亮。我朝她们走过去。她们迎上前来,围聚在我身边。
“唐突来访,抱歉打扰了!”我说。
她们又互瞄一眼,这回笑得更灿烂了。这三个女人都有一双深蓝的眼睛,容貌十分相似,看来好像一家人,说不定还是姊妹哩。
“你们听得懂我说的话吗?”
“普通的德国话,我们都听得懂啊!”方块三回答。她的嗓子又尖又细,像洋娃娃似的。
她们争相跟我说话,其中两位还向我行屈膝礼。方块九甚至走过来,握住我的手。我惊讶地发现,她那双柔嫩的小手非常冰凉,虽然玻璃工厂的空气十分炽热。
“你们吹的玻璃好漂亮!”我说。她们一听,格格笑了起来。
玻璃工厂这几个女孩,比起我刚才遇到的那些急躁鲁莽的田野工人,态度显得和蔼可亲得多,但她们也一样刻意回避我的问题。
“谁教你们吹玻璃?”我问道。不知怎么,我总觉得她们不可能.是自学的。
没有人回答这个问题。方块七走到架子旁,拿下一只玻璃碗,递到我手里。
“送给你!”她说。
三个女孩又格格笑了起来。
面对这三个笑容可掬、态度亲切的小女人,我实在没法子追问下去,可是,我若查不出岛上这些小矮人的来历,我会神经错乱的。
“我刚来到岛上,可是我不知道自己在哪里。”我又问道:“你们能不能告诉我,这是什么地方?”
“我们不能讲——”方块七说。
“有人禁止你们?”
三个女孩一起摇头。她们那满头银白的发丝,在熔炉发出的火光中飘甩起来。
“我们最擅长吹制玻璃,”方块九说。“我们不擅长思考,因此也就不太会说话。”
“你们一唱一和的,真是绝妙三人组!”我说。
她们一听,登时哈哈大笑起来。
“我们不都是三号啊!”方块七说。她一面玩弄着身上的衣服,一面问我:“难道你没看到我们身上有不同的号码?”
“真是白痴!”我忍不住脱口而出。她们吓得缩成一团。
“别生气嘛!”方块三说。“我们很容易伤心难过啊。”
我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她的话。可是,她脸上的笑靥是那么的纯真,真教人有点不忍心向她发脾气。
“你们真像自己说的那么笨吗?”我问道。
三个女孩严肃地点点头。
“我真想——”话还没说完,方块九就伸手遮住自己的嘴巴,把话吞回肚子里去。
“你真想什么?”我柔声问她。
“我真想思考一个困难得让我无法思考的问题,可是我办不到,”
我玩味她这句话的涵意,然后告诉我自己,这种愿望任谁也没办法达成。
方块三突然哭起来。
“我想……”她一边啜泣一边说。
方块九伸出一只胳臂,揽住她的肩膀。方块三继续说:“我真想醒过来……可是我现在是醒着啊。”
这话我一听更加纳闷。
方块七意味深长地凝视了我一眼,然后严肃地说:“事实是,玻璃师傅的儿子在开自己幻想的玩笑。”
不久,三个女孩都站在工厂地板上,一个劲抽搐起鼻子来。其中一个女孩抓起一个巨大的玻璃水壶,使劲摔在地板上。另一个开始扯起头上的银白发丝。我晓得,她们向我下逐客令。
“对不起,打扰你们了,”我匆匆向她们道别,“再会了。”
如今我百分之百确定,这座岛屿是专门收容精神病患者的庇护所。我也相信,身穿白衣的护士随时都会出现,指责我在岛上乱逛,骚扰她们的病人。
可是,还有一些事情我不明白。最让我感到困惑的是,岛上居民的身材。身为海员,我的足迹遍及世界各个角落,但从没去过居民身材这么矮小的国家。我刚遇到的田野工人和玻璃工厂女工,发色并不相同,因此不可能有近亲关系。
说不定,在某个时期,一场世界性的瘟疫曾经发生,使人们变得矮小愚笨,而感染瘟疫的人就被送到这座小岛上,隔离起来,以免传染其他人。果真如此,那么,不久之后我自己也会变得跟他们一样矮小、愚笨。
我不明白的第二件事情是,为什么岛上的居民要依照扑克牌的花式来分类?譬如田野工人是梅花,玻璃工厂那些女孩是方块。
难道这是医生和护士组织病人的方法?我沿着小路继续往前走,穿过一丛高大的树木。森林地面长满青苔,宛如铺上一块淡绿的地毯。模样像勿忘草的蓝色花儿四处绽放。阳光从树梢头洒落下来。枯叶亭亭,仿佛一张金色的帐篷覆盖在满地花草上。
我在林中漫步了一会儿,忽然看见一个明亮的身影出现在花木间,仔细一瞧,原来是个身材纤瘦、金发披肩的年轻女郎。她身上穿着一袭黄衣裳,个子比岛上其他侏儒高不了多少。她不时弯下腰来摘一朵蓝花。我发现,她背上画着一个巨大的、血红的心形符号。
我慢慢走到她身边,听到了她嘴里哼着的一首哀伤曲子。
“你好!”我在她身前数码外站住,悄声打个招呼。
“你好啊!”她站起身来向我打招呼,态度自然得就像遇见一个熟人。
她的容貌十分美丽,令人不敢逼视。
“你的歌唱得很好听。”好不容易我才挤出这句话来。
“谢谢啦。”
我伸出手来,下意识地拂了拂我的头发。自从来到岛上后,我一直不怎么在意自己的外貌。我已经一个多星期没刮胡子了。
“我搞迷糊了。”她说。
她仰起细小的脸庞,神情显得十分迷惘。
“你叫什么名字啊?”我问道。
她微微一笑,意味深长地说:“难道你没看见我衣服上画着的一颗红心吗?我是红心幺。”
“当然看到了。”我踌躇了一会儿,继续说,“我觉得这个名字相当奇特。”
“怎么啦?”她弯下腰来再摘一朵花,然后问道,“你呢?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叫汉斯。”
她沉吟了一会儿:“你觉得,‘红心幺’这个名字比‘汉斯’奇特啰?”
这回轮到我无辞以对了。
“汉斯?”她想了一想,“这个名字我以前好像听过。也许只是我想象的吧……一切已经那么遥远……”
她又弯下腰来摘一朵蓝花。突然,仿佛癫痫症发作似的,她颤抖着嘴唇说:“内箱打开外箱的同时,外箱也打开内箱。”
这句莫名其妙的话,仿佛从她嘴里脱口而出似的,而她显然并不明了它的意义。说完这句话,她的神色立刻又回复正常。她指着我身上穿的水手装。
“你的衣服一片空白!”她焦急地说。
“你是说,我背上没画任何图形?”
她点点头。突然,她仰起脸庞瞪着我:“你知道你不准打我,对不对?”
“我绝不会打女人。”我回答。
她一听,腮帮上登时绽露出两朵酒涡。我觉得她美得像天使,像童话中的仙女。只要她一笑,脸上那双绿色的眼眸就会散发出宛如翡翠一般的光彩。我实在舍不得将视线从她脸庞上挪开。
倏地,她沉下了脸来,神情显得十分焦虑。“你不会是一张王牌吧?”她突然问我。
“哦,不是!我只是一个身体健壮的海员。”
听我这么一说,她立刻转身溜到一株大树后,逃走了。我赶紧追上前去,但她已经消失无踪。
《纸牌的秘密》18 梅花4
……人生是一场规模庞大的摸彩游戏 只有中奖的彩票展现在我们眼前……
我合上小圆面包书,望着车窗外,凝视着路旁的亚得里亚海。
刚才在书中读到的那些事情,在我心中引发一连串疑问,纠缠成一团。
愈读下去,我就愈觉得魔幻岛上那群侏儒神秘莫测。根据书中的描述,面包师傅汉斯已经遇到“梅花侏儒”和“方块侏儒”;他跟“红心幺”也有过一面之缘,但这个小姑娘却突然消失无踪。
这些侏儒是何许人?他们怎么会变成侏儒?他们来自何处?我相信,小圆面包书终会回答我所有的疑问。但有一件事我百思不得其解:书中提到,“方块侏儒”在一间玻璃工厂吹制玻璃器皿,而就在阅读这一段文字之前,我跟爸爸才去参观过威尼斯一家玻璃工厂。怎会这么巧呢?我敢说,我们父子这趟穿越欧洲之旅,和小圆面包书描述的情节,其间必定存在着某种关联。可是,书中记载的那些事情却是很多年前汉斯告诉艾伯特的。难道说,我在地球上的生活,在某种神秘的层次上,牵连到汉斯、艾伯特和卢德维格共同享有的一个大秘密?我在杜尔夫村遇到的那个老面包师,究竟是谁呢?送我放大镜、一路出现在我们穿越欧洲之旅的那个小矮人,又是何许人?我相信,老面包师和小矮人之间必定存在着某种关系,尽管他们自己可能并不知道。
小圆面包书的事,我现在可不能告诉爸爸——至少得等我读完书后。不过,旅途中能有爸爸这么一位哲学家相伴,总是雅事一桩。
车子驶过意大利东北部的雷文纳市(Ravenna)时,我问道:“爸爸,你相信巧合吗?”
他抬头望望后视镜,看了看坐在后座的我。“你在问我,我相不相信人世间有巧合的事?”
“是啊!”
“所谓巧合,指的是完全出于偶然的事。当我在一场摸彩游戏中赢得一万个银币时,我那张彩票是从成千上万张彩票中抽出来的。当然,我很高兴能赢得一大笔钱,但那纯粹是运气。”
“你真的觉得那是纯粹的运气?你忘了,摸彩那天的早晨,我们发现一株有四片叶子的苜蓿?如果你没赢到那笔奖金,我们又去哪里筹到雅典的旅费呢?”
爸爸只管从喉咙里发出“唔唔”的声音,并没回答。我继续说:“你姑妈去希腊克里特岛旅行,突然发现一本时装杂志里头有妈妈的照片。那是巧合呢?还是命中注定的?”
“你是不是在问我,我相不相信‘命’?”爸爸说。他发现我对哲学问题深感兴趣,显得十分高兴。“我的答复是:不相信。”
我想起那三个吹制玻璃的女孩——说来也够玄,就在我阅读小圆面包书中有关她们的描述之前,我跟爸爸刚去参观过一家玻璃工厂。我又想到那个矮子——他送我一个放大镜,后来我就得到那本字体非常细小的书。最后我想到了祖母——年轻时,有一回在佛洛兰镇,她的脚踏车轮胎在路上漏了气,结果引发出许多事端来。
“我的出生可不是巧合啊!”我对爸爸说。
“我要下车抽根烟了!”爸爸宣布。我想,大概是因为我说了些有趣的话,引起爸爸畅谈人生哲理的兴致,所以他特地停下车来,好好跟我聊一聊。
他把车子停到一座山丘上。从这儿俯瞰,亚得里亚海的壮丽风光尽收眼底。
“坐下!”我们钻出车子时,爸爸指着路旁一块大石头,用命令的口吻说。我坐下后,他劈头就问我:“公元1349年,欧洲发生了什么大事?”
“黑死病流行。”我回答。对于欧洲历史,我还略知一二,可是我搞不清楚,黑死病和我们谈论的“巧合”之间,究竟有什么关系。
“对,”爸爸开始论说。“你大概晓得,那场瘟疫夺去了挪威一半人口的生命。但是,这个事件里头存在着一个玄机,我至今还没告诉你。”
每回爸爸用这种口气开始一场谈话,我就知道,他准备滔滔不绝大发议论了。
“你知不知道,你有好几千千祖先生活在那个时候?”他问道。
我听得一头雾水,只好拼命摇头,心想:这怎么可能呢?“你有两个父母亲、四个祖父母(连外公外婆在内)、八个曾祖父母(连外曾祖父和外曾祖母在内)……依此类推,在1349年那个时候,你的祖先算起来还真不少呢。”爸爸解释。
我点点头。“就在那时,一场俗称黑死病的淋巴腺鼠疫发生了,从一个社区蔓延到另一个社区。儿童最凄惨,死得最多。很多家庭,一整家人都死了,最多只剩下一两个活着。汉斯.汤玛士,那个时候,你的祖先很多还是小孩,可是他们都逃过于这一劫。”
“你怎么知道他们没死掉呢?”我感到很迷惑。
爸爸深深抽了一口烟,然后说:“如果他们死掉了,你现在就不会坐在这儿眺望亚得里亚海了。”
再一次,爸爸提出了一个惊人的论点。仓猝间,我不知道应该怎样回应。但我知道他的话没有错,因为只要我的一个祖先在小时候死掉,今天世界上就不会有我这个人。
“你的任何一个祖先,能够平平安安长大***的概率,只有几十亿分之一,”爸爸的话匣子一打开,就像决堤的河水一发不可收拾。“威胁他生命的,不单是黑死病而已。幸好,你所有祖先都能长大***,结婚生子,尽管他们经历过种种天灾人祸,尽管那个时候婴儿的死亡率非常高。当然,他们难免生过病,但都熬过来。汉斯.汤玛士,从某个角度看,你跟死神擦身而过的次数,多得无法计算。你在这个星球上的生命,经常遭受昆虫、野兽、陨石、闪电、疾病、战争、水灾、火灾、杀人犯和各种有毒物质的威胁。光是在史狄克斯达德(Stiklestad)那场战役,你就受伤过好几百次。若是那个时候你两边的祖先有一个战死,一千年后,就不会有你这个小子出生了。同样的情况,发生在最近这次世界大战。在纳粹占领挪威期间,你那个身为德国军人的祖父若是被挪威爱国志士杀死,战后你和我都不会出生了。这种情况,在整个历史中不知发生过几亿次。
“在战场上,每回敌人射出一枝箭,你的出生概率就会减少许多。可是,汉斯.汤玛士,你现在却平平安安的坐在这儿跟我说话!你明白个中的意义吗?”
“我想我明白。”我回答。至少我了解,祖母的脚踏车轮胎在佛洛兰镇的路上漏气,是挺重要的一件事。
“我说的是链子一般的长长的一串巧合,”爸爸继续说。“事实上,这条链子可以追溯到地球上第一个有生气的细胞。它分裂成两半,演变出今天这个星球上的种种生物。在三四十亿年历史中,我那条链子不被折断的概率,低到不能想象的地步。可是,我还是熬过来了。没错,我熬过来了!因此,我能体会我是多么的幸运,如今能够跟你一块坐在这儿,共赏这个星球的美好风光。我也领悟到,在地球上爬行的每一只小昆虫,都是无比的幸运。”
“那些不幸的生物呢?”我问道。
“他们不存在!”爸爸几乎吼叫起来。“他们从不曾出生过。人生是一场规模庞大的摸彩游戏,只有中奖的彩票展现在我们眼前。”
他坐在路旁石头上,好一会儿只管呆呆眺望着大海。
“我们走吧?”等了约莫两分钟,我问道。
“别急!汉斯.汤玛士,乖乖给我坐好,我的话还没说完呢。”
听爸爸的口气,好像不是他自己在说话似的。他仿佛变成了一台无线电接收器,正在吸纳别处传来的无线电波。也许这就是一般人所说的“灵感”吧。
爸爸等待灵感的时刻,我从牛仔裤口袋掏出放大镜,透过它,观察在石头上爬行的一只红色甲虫。在放大镜下面,小甲虫变成了一只大怪兽。
“世间所有的巧合莫不如此。”爸爸感叹起来。我收起放大镜,抬起头来看看他。每回看见爸爸呆呆坐着,仿佛陷入沉思中的样子,我就知道,他马上就要提出一个重要的观点。
“举个简单的例子来说吧。我心里正思念着一个朋友,就在这个时候他打来***或亲自来访。这样的巧合,一般人看成是不可思蚁的超自然现象。可是,有时候我思念这个朋友思念了半天,他还是没打***来,而有很多时候我根本没想他,他却打***来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点点头。
“人们喜欢搜集这种事例——两件事情同时发生在一刹那间。
“在急需用钱的时候,忽然你在路上捡到了一笔钱,于是你就把它归因于‘超自然现象’,尽管你经常穷得一文不名。于是,亲朋好友经历过的各种各样‘超自然’事件,就像谣言一般传扬了开来。人们对这种事情太感兴趣了,不久之后就积累出一大堆故事。但是,在这件事上,也只有中奖的彩票展现在我们眼前。如果你知道我刻意搜集扑克牌中的丑角牌,你就不会感到讶异,我竟然有一整抽屉的丑角牌。”
说到这儿,爸爸长长吁出一口气来。
“爸爸,你有没有提出申请书?”我趁这个空档问道。
“你胡说些什么?”爸爸叱责我一声。
“向政府申请,当个国家哲人啊。”
爸爸一听,哈哈大笑起来,但立刻又收敛起脸色,用严肃的口吻说:“人们一旦对‘超自然’产生兴趣,就会变得盲目。他们再也看不到宇宙间最神奇奥妙的现象——地球的存在本身。他们对火星人和飞碟深感兴趣,但对时时刻刻在我们眼前展现的人世奥秘,却视若无睹。汉斯.汤玛士,我不以为我们的世界是一个巧合。”
爸爸俯过身子来,压低嗓门对我说:“我认为,宇宙间事事物物都有个目的。你会发现,在所有星星和银河背后,都存在着某种意图和目的。”
这回爸爸停车抽烟,又乘机给我上了宝贵的一课。但我还是不相信,跟小圆面包书有关的事情都纯属巧合。阅读“方块侏儒”那一段记载之前,我跟爸爸到穆拉诺岛上参观玻璃工厂——这也许是:巧合。收到字体纤细的小圆面包书之前,有人送我一个放大镜——这或许也是纯粹的巧合。但是,获赠小圆面包书的人是我,而不是任何其他人——这个事实一定有它特殊的意义。
《纸牌的秘密》19 梅花5
……这把牌变得有点难打了……
那天傍晚我们抵达安科纳港时,爸爸变得十分沉默,让我忧心忡忡。我们坐在车子里,排队等候开车上船。爸爸只管睁着眼睛瞪住那艘船,一声不吭。
那艘***的大轮船名叫“地中海”号(Mediterranean Sea)。
到希腊的航程得花一天两夜。船在晚上九点启碇。一觉醒来后,我们将在海上度过星期天;如果没遇上海盗,星期一早晨八点钟我们就会踏上希腊的土地了。
爸爸找到一本介绍这艘船的小册子。现在他终于开腔了:“汉斯.汤玛士,这艘船排水量达一万八千吨,可不是一个洗澡缸啊!它的时速十七海里,可以运载一千多名乘客和三百辆汽车。船上有商店、餐馆、酒吧、阳光甲板、迪斯科舞厅和赌场。还有各式各样的设备。你晓得这艘船甲板上有一座游泳池吗?我并不在意船上有没有游泳池;我只是好奇,你到底晓不晓得船上有游泳池?我还想知道一件事:这次我们改变行程,没有开车穿过南斯拉夫,你是不是很不高兴啊?”
“甲板上有游泳池吗?”我只能这么说。
我想,爸爸和我都心里有数,这会儿最好什么都别说。但爸爸还一个劲喋喋不休:“你晓得,我订了一间舱房。我犹豫了好一会儿:到底应该挑一间内舱房呢,还是应该选择一间有大窗的、能够观赏海景的外舱房?你猜,我挑了哪一间呀?”
我知道他挑的是外舱房,而我也晓得,他早就知道我晓得***。因此我淡淡地说:“价钱差多少啊?”
“差几个里拉。我说服我儿子陪我搭船去希腊,总不能让他窝在一间密不通风的斗室啊。”
他还想再讲下去,这时船上的人向我们招招手,示意我们把车子开上船。
把车停好后,我们立刻去找我们订下的舱房。它在顶层甲板下的第二层,家具十分精致美观,有两张大床、窗帘、好几盏灯、安乐椅和桌子。窗外,旅客们沿着船舱通道不停地走来走去。
虽然舱房有敞亮的大窗,设备也堪称豪华,但我们还是决定到房外走走——在这一点上,我们父子之间还是满有默契的。离开舱房之前,爸爸从后裤袋掏出一个小酒瓶,给自己倒一杯酒。
“为你的健康干一杯!”爸爸朝我举起酒杯,尽管我的健康并不值得如此大张旗鼓的干杯。
我晓得,一路从威尼斯开车过来,爸爸实在是够累的了。也许,他那双脚正在发痒,因为阔别海上生活多年后,今天他的两条腿终于又踏上轮船甲板。我也感到挺开心——我已经很久没这么快乐过了。因此,我对爸爸在这个时候喝酒颇不以为意。
“你每天晚上都一定要喝酒吗?”我问道。
“唔,非喝不可。”他打了个酒嗝,不再吭声了。他陷入了沉思中,而我也在想着我自己的心事。爸爸喝酒的事,以后再提吧。
轮船启动之前,我们已经在船上逛了一圈。我发现游泳池关闭,感到有点失望,但爸爸立刻就打听出来,游泳池明天一早就会开放。
我们爬到阳光甲板上,倚着栏杆,望着陆地在我们眼前一点一点消失,最后完全看不见。
“好极了!”爸爸说。“汉斯.汤玛士,咱们现在遨游在海上啦!”
说完这句充满感触的话,爸爸就带我到甲板下的餐厅吃晚餐。
吃过晚饭后,就寝之前,我们决定留在酒吧,父子俩玩玩牌。爸爸口袋里正好有一副扑克牌,幸好并不是印着裸女图的那一副。
船上挤满来自世界各个角落的旅客。爸爸说,其中有很多是希腊人。爸爸发给我“黑桃二”和“方块十”。我拿起“方块十”时,手上已经有另外两张方块牌。
“吹制玻璃的女孩!”我惊叹起来。
爸爸倏地睁大眼睛:“汉斯.汤玛士,你在说什么呀?”“没什么……”
“你刚才不是说‘吹制玻璃的女孩’吗?”
“哦,我是说那些坐在酒吧喝酒的女人,”我灵机一动。“她们整晚坐在那儿,手里握着酒杯,就好像一辈子只会坐在酒吧喝酒似的。”
这次总算被我蒙混过去。可是,这把牌变得有点难打了,简直就像用爸爸在维洛纳买的那副裸女牌来玩似的。我打出“梅花五”这张牌时,心中想的,却是汉斯在魔幻岛上遇见的侏儒田野工人。
每回我把一张方块牌摊在桌面上,脑海中就立刻浮现起银发红衣、美丽动人的女孩形像。当爸爸扔下“红心幺”,骗走了“黑桃六”和“黑桃八”时,我忍不住叫嚷起来:“她出现了!”
爸爸摇摇头说,该上床睡觉了。离开酒吧之前,爸爸还有一项重要的任务要完成。在这儿玩牌的并不单是我们父子两个。走出酒吧时,爸爸绕行到正在玩牌的几桌客人面前,向他们讨取丑角牌。我心里想,爸爸总是在离开时才向人家讨取丑角牌,未免有点卑怯。
我已经很久没跟爸爸一块玩牌了。小时候,我们父子俩常在一块玩牌,但后来爸爸迷上丑角牌,一心只想搜集它,反而对玩牌失去了兴趣。否则的话,跟爸爸玩牌可是一件挺刺激的事,因为他精于牌桌上的各种骗术。在牌戏上,他最值得夸耀的一项成就是,有一回他玩单人牌戏,竟然花了很多天才赢。从这样的一场单人牌戏中获得乐趣,你不但要有耐心,而且还得有大量的空闲时间。
我们回到舱房,在窗前伫立一会儿,眺望大海。我们什么都没看见,因为外面一片漆黑,但我们知道那片黑暗就是大海。
一群喋喋不休的美国佬从窗外的通道走过去。爸爸拉上窗帘,往床上一躺,登时呼呼入睡——他显然灌足了黄汤,再也撑不住了。 我躺在床上,体会轮船在大海中摇晃的情景。过了一会儿,我拿出放大镜和小圆面包书,然后阅读汉斯告诉孤儿艾伯特的那些奇人异事。
《纸牌的秘密》20 梅花6
……他似乎想确定 我是一个有血有肉、真实的人……
我在树林中走着,走着,不久来到一块平整的空地。百花齐放:的山坡下,鳞次栉比排列着一栋栋木屋。一条街道蜿蜒穿梭过这些房子;路上熙来攘往,尽是个子非常矮小的侏儒,跟我已经遇到的那些没啥两样。山丘顶端,一间小屋子孤零零矗立着。
看来,这儿找不到我可以咨询的地方官员,但无论如何我还是得查出,我究竟是在什么地方。
一走进村子,我就看到一家小面包店。我从铺子门前走过时,一个金发姑娘出现在门口。她身上穿着红衣裳,胸口绣着三个血红的心。“刚出炉的面包啊!”她绽开笑靥,亲切地招呼。
面包的香味一阵阵袭来,我忍不住迈步走进这间小铺子。我已经一个多星期没尝过面包了。这儿,一条条面包和各种点心堆放在沿墙的宽阔柜台上,令我食欲大动。
烤箱的烟气从狭窄的后房飘出。这时,另一位身穿红衣的姑娘走进小铺子来。她胸前绣着五个红心。
我恍然大悟:“梅花侏儒”在田野干活,照顾牲口;“方块侏儒” 专门吹制玻璃器皿;“爱司侏儒”穿着漂亮的衣裳,在林中采集鲜花和浆果,而“红心侏儒”则负责烘焙面包。现在我只要查出“黑桃侏儒”干的是什么活儿,对整场牌戏的布局,就能知道个大概了。
我伸出手来,指着柜台上的一条面包问道:“我能不能尝一尝?”
红心五倚在朴实的木制柜台上。那上面摆着一个玻璃缸,里头养着一条孤单的金鱼。她凝起眼睛看着我。
“我想,我已经好几天没跟你说过话了。”她脸上的神色显得非常困惑。
“对啊,”我回答。“我刚从月球掉落到地球上来。我向来不擅长说话,真正的原因是,我不擅长思考,而既然思考上有困难,不如干脆闭上嘴巴,保持沉默为要。”
经验告诉我,跟岛上的侏儒打交道时,千万别把话讲得有条有理。跟他们一样胡言乱语、东拉西扯,反而能达到沟通的效果呢。
“你说你从月球掉落下来?”红心五问道。
“是的,从月球掉落。”
“那你一定想吃一片面包哕。”红心五毫不思索地说。在她看来,从月球掉落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就像站在柜台前烘焙面包。
果然不出我所料。只要我仿照他们说话的方式,就不难跟这群小矮人保持某种沟通。
突然,红心五的脸色凝重起来。她倚在柜台上,倾身向前,压低嗓门悄声对我说:“未来存在于牌中。”
说完,红心五又回复原先的神态。她撕下一大片面包,塞到我手里。我接过来,一股脑儿塞进嘴巴,一面嚼一面走出面包店,来到狭窄的街道上。这间铺子卖的面包味道有点酸,但嚼起来很有劲,而且绝对吃得饱。
街上走动的侏儒,背上全都绣着红心、梅花、方块和黑桃的图徽。制服分四种:红心侏儒穿红色衣裳,梅花穿蓝衫,方块穿粉红衣裙,黑桃穿黑衣。
有些侏儒个子比较高,身上的穿扮看来像国王、王后和侍从。
国王和王后头上戴着王冠,而侍从则在腰间佩戴一把剑。
我发现,扑克牌的每一张牌在这儿只有一个代表。我只看到一个红心K、一个梅花六、一个黑桃八。岛上没有儿童,也看不见一个老人。这些侏儒全都是青壮之辈。
我在街上逛了一会儿。侏儒们看到我,只瞄了一眼就转身走开。
只有梅花六——就是骑在六足怪兽背上在马路驰骋的那个侏儒——走上前来向我打招呼:“太阳公主一路走到海洋边。”说完,他绕过街角扬长而去。
我开始感到头昏脑胀了。显然,我进入了一个建立在特殊阶级制度上的社会。看来,这座岛屿的居民日常遵守的不是法律,而是漫步在这个小村庄上,我感觉很不踏实,就像玩单人牌戏,被卡在两张牌中间,不知何时才能结束这场牌局。
村中的房子全是低矮的木屋,门外悬挂着玻璃油灯——我看出,这些油灯都是在方块侏儒的玻璃工厂制造的。这会儿灯还没点亮。太阳就要下山了,但整个村庄依旧沉浸在金***的晚霞中。
屋外的板凳和屋顶的飞檐上,放置着一个个玻璃缸,里头养着金鱼。我也发现,村中四处散布着大大小小的瓶子,有些就随地丢弃在巷子间。我看见几个侏儒手里握着小瓶子,在街上游逛。
有一间房子比其他的房子大得多,外观看起来像仓库。我听见屋里传出敲敲打打的声音,把头伸进门中一瞧,发现里头是一家木工厂。四五个侏儒正忙得不可开交,正在组装一张大桌子。他们身上的服装、款式和田野侏儒的蓝色制服相似,唯一不同的是,他们衣服颜色是纯黑,背上绣的图徽是黑桃,有别于田野侏儒的梅花。
我心中的谜团终于解开了:黑桃侏儒是以木工为业。他们的头发黑得像煤炭,但皮肤却比梅花侏儒苍白得多。
方块J坐在屋前一张小凳上,凝视着夕阳在他的剑上反射出的光。他上身披着一件粉红长外套,下身穿着一条宽松的绿裤子。
我走到他面前,必恭必敬鞠个躬。
“晚安,方块J。”我故作轻松向他打个招呼,然后问道:“能不能请教,现在当权的是哪一个国王?”
方块J把剑插回鞘中,然后用他那双呆滞的眼睛瞪着我。
“黑桃K!”他不耐烦地说。“因为明天就轮到丑角当权了。但我们不可以讨论牌局。”
“是吗?我还想请你带我去见岛上的最高领导人呢。”
“局牌论讨以可不们我。”方块J说。
“你说什么呀?”
“局牌论讨以可不们我。”方块J又重复一次。
“哦!那是什么意思呢?”
“则规守遵须必你。”
“真的吗?”
“吧瞧着等!”“你真的不能告诉我?”
我仔细瞧了瞧他那张细小的脸孔。跟玻璃工厂的方块女郎一样,他的头发光亮、皮肤苍白。
“对不起,我实在听不懂你刚才讲的话,”我说。“你是不是在讲荷兰话啊?”
方块J抬起头来瞪着我,一副好得意的模样。
“只有国王、女王和我们这些侍从,才懂得双向说话的艺术。你不了解这点,就表示你的地位比我低下。”
我想了想。难道方块J刚才是倒着说话?“吧瞧着等”其实就是“等着瞧吧”。他连说两次“局牌论讨以可不们我”。如果倒回来念,这句话就变成了“我们不可以讨论牌局。”
“我们不可以讨论牌局。”我对方块J说。
方块J一听,登时对我刮目相看。
“哪论讨要还么什为你那?”他迟疑地说。
“啊你验考。”我信心满足地回答。
这回轮到方块J瞠目结舌,模样儿活像刚从月球掉落到地球上的人。
“我刚才问你,现在当权的是哪一位国王。我的目的是想考验你,看看你能不能拒绝回答。”我说。“但你还是忍不住回答我。这一来你就违反了‘不可以讨论牌局’的规定。”
“你这个人太卑鄙了!”方块J气呼呼地说。
“呵呵,我还可以更卑鄙呢。”
“招花么什有还你?”
“我父亲的名字是‘奥图奥’,”我说。“你能不能把这个名字倒转过来念?”
方块J瞪着我。
“奥图奥。”他说。
“没错。但你能不能倒转过来念呢?”
“奥图奥。”他又说一次。
“唉,我知道,”我催促他,“你能不能把这个名字倒转过来念一次呢?”
“奥图奥!奥图奥!”方块J咆哮起来。
“唉,你也够努力的了,”我安慰他。“我们试试另一句话好吗?”
“来过马放。”方块J接受挑战。
“摇啊摇。”我说。
“摇啊摇。”方块J说。
我一个劲的摇手:“我要你把这句话倒转过来说。”
“摇啊摇!摇啊摇!”方块J一口气说了五六次。
“够了,够了!谢谢你。现在请你把一个完整的句子倒转过来念,可以吗?”
“这句话是:‘你打妈妈我妈妈打你。’”
“你打妈妈我妈妈打你”方块J立刻说。
“别跟着我念!要倒过来念啊。”
“你打妈妈我妈妈打你”方块J又说了一次。
我只管摇头。“你还是在模仿我。大概是因为你没法子把这句话倒转过来念吧。”
“你打妈妈我妈妈打你!你打妈妈我妈妈打你!”方块J急得直嚷起来。
看他那副着急的样子,我心里有点不忍。但是,发明这种伎俩的人并不是我啊。
嗖地,方块J从腰间拔出他的剑,没头没脑往墙边一只瓶子劈过去,把它击得粉碎。路过的几个红心侏儒吓了一跳,停下脚步瞄了两眼,鬼赶似地跑开去了。
这下我几乎可以断定,这座岛是个庇护所,专门收容无药可救的精神病患者。可是,为什么他们个子都那么小呢?他们怎么都会讲德语呢?最让我感到困惑的是:他们为什么会像扑克牌那样,穿上不同的服装,绣上不同的号码呢?把事情弄清楚之前,我不会放走方块J。我得小心,别把话讲得太清楚,因为岛上的侏儒最不能理解的就是有条有理的说话方式。
“我刚登陆这儿。但我以为,这个地方跟月球一样荒凉。现在我真的很想知道,你们都是些什么人,从什么地方来的?”方块J往后退了一步,神情显得非常沮丧:“你是新来的丑角吗?”
“我从没想到,德国在大西洋有一个殖民地。”我继续说。“虽然我去过很多地方,但我恐怕得承忍,我第一次看到个子那么矮小的人。”
“你果然是新来的丑角。讨厌鬼!希望不会再有丑角出观。没有必要给每一组牌配上一个丑角。”
“可别那么说啊!如果丑角是惟一懂得说话艺术的人,那么,如果每一个人都是丑角,这场纸牌游戏的谜团很快就可以解开啦!”
方块J摆摆手,示意我别再多说。
“把自己跟各种可能的问题牵扯在一起,是挺累人的事情。”他说。
我知道,要从他口中问出真相并不容易。于是我再试一次:“你们这帮人聚在一起,居住在大西洋中一个神秘的小岛上。我要求你告诉我,你们究竟是怎么到这儿来的。我这个要求不是挺合理吗?”
“放弃!”
“你说什么?”
“你破坏了牌局。我放弃叫牌机会,不跟了!”
说完,方块J从外衣口袋掏出一个小酒瓶,昂起脖子,猛喝一口。他喝的是一种亮晶晶的饮料,跟梅花侏儒喝的相同。把瓶口塞好后,他伸出一只胳臂有如朗诵一首诗的开头句子似的,庄严肃穆地说:“银色的双桅帆船沉没于波涛汹涌的大海。”
我摇摇头,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这家伙很快就会醉倒,看来我得自己去寻找黑桃国王了。反正,从方块J嘴里也问不出一个所以然来。
突然,我想起一个侏儒告诉我的一件事。
“我必须去找找看,看看能不能找到佛洛德……”我喃喃自语。
方块J听了这句话,立刻从板凳上跳起身来,举起右胳臂,行了个纳粹式敬礼。
“你刚提到佛洛德?”
我点点头:“你能带我去见他吗?”
“够能然当。”
我们穿过一间又一间的屋子,来到村中一个小小的市集广场。
广场中央有一口大井。红心八和红心九正忙着打水;她们合力把一桶水从井里拉上来。在广场的人群中,她们那一身血红的衣裳显得格外醒目。
四位国王齐聚井边,勾肩搭背围成一圈,仿佛在密商国家大政。我心里想,一个国家四王并立,怎能有效率地推动政务呢?这四位国王的服饰颜色一如他们的侍从,只是更庄严华贵些。每一位头上都戴着黄金打造、光彩夺目的王冠。
四位王后也出现在广场上。她们四处串门子,不时从口袋中掏出小镜子照一照自己的脸庞。看来,她们常常忘记自己是谁,甚至记不起自己的长相,因此非得常常照镜子不可。王后戴着后冠,比国王的王冠狭小高耸些。
广场的另一边,我看见一个白发苍苍、颏下蓄着雪白胡须的老人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抽着烟斗。引起我注意的是他的身材——他个子几乎和我一般高大。除了身材外,他身上的衣着也跟侏儒们不同。他穿的是灰色粗布衬衫和宽松的褐色长裤,看起来挺寒伧、朴实,跟侏儒们那身五彩缤纷的服饰形成尖锐的对比。
方块J走到老人跟前,替我引见。
“主公,这位是新来的丑角。”方块J说。
说完,他膝头一软,整个人瘫倒在广场上,呼呼大睡起来。看样子他是喝醉了。
老人霍地从石头上跳起身来,睁起眼睛,上上下下打量着我,一声不吭。接着,他伸出手来开始触摸我。他先摸摸我的脸颊,再轻轻揪一揪我的头发,最后拂一拂我身上穿着的水手装,似乎想要确定我是一个有血有肉、真实的人。
“这……这是我见过最糟的一件事。”他终于开腔。
“您就是佛洛德先生吧?”我向他伸出手来。
他紧紧握住我的手,好久好久不肯松开。突然,他仿佛想到一件不愉快的事似的,一下子变得急躁起来。
“我们必须马上离开这个村子!”他说。
看来,这个老头子的脑筋跟岛上的侏儒一样不清楚,但他的态度却不像他们那般冷漠。光凭这点,我就决定跟他一块走。
老人带着我匆匆走出村子。他的两条腿似乎很虚弱,路上好几次几乎摔跤。
我又看到远方山丘上孤零零矗立着一间木屋,俯瞰着山下的村庄。我们来到屋前,并没进去。老人要我坐在屋外一张小凳上。
我刚坐定,屋角就探出一颗模样十分古怪的头颅来。这个人样、子挺滑稽,身上穿着紫蓝色衣裳,头上戴着有两只驴耳朵的红绿两色帽子。好几十个小铃铛缀在他的衣服和帽子上,走起路来叮叮当当舌乱响。
他朝我跑过来,先捏捏我的耳朵,再拍拍我的肚子。
“小丑,回到村子里去吧!”老人命令他。
“别那么凶嘛!”小丑脸上绽放出狡黠的笑靥。“家乡来了访客,就把老朋友给抛弃啰。主公,不可以这样做啊,这样做会带来灾祸的!记住我的话。”
老人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你不是要帮忙准备那场大宴会吗?”他问小丑。
这个活泼好动的侏儒,模仿驴子,舒伸四肢做了几个跳跃踹踢的动作。然后他说:“您老人家说得对,这种事情可不能大意。”
“今天的谈话就此打住,再见!”
说完,他就窜下山去,回到村子里。
老人在我身边坐了下来,从山丘上俯瞰村庄,只见一群衣饰华丽的小矮人,在一栋栋褐色的小木屋之间出没,走动。
《纸牌的秘密》21 梅花7
……珐琅和***在我嘴里长出来……
我阅读小圆面包书,一直读到深夜。第二天清早,我在睡梦中惊醒过来。床头灯依旧亮着。昨天晚上,我手里拿着放大镜和书本,读着读着就呼呼入睡了。
看到爸爸还在睡觉,我松了口气。放大镜躺在我的枕头上,但我却找不到小圆面包书。最后我在床底下找到它,连忙把它藏进裤袋里。
处理停当后,我才爬下床来。
昨晚在书中读到的那些事情是那么的诡秘,一觉醒来,我感到非常焦躁,非常不安。我拉开窗帘,站在窗前。眼前是一片茫茫无际的海水。我没看见其他轮船,只看到几艘小渔船。将近破晓时分,海天交接处出现一道金黄的曙光。
魔幻岛上那些侏儒的事迹,委实过于神秘荒诞,教人怎能相信呢?当然,我也无法确定,我读到的那些事情全是真的,但是,书中对卢德维格和艾伯特在杜尔夫村的生活,描写得却非常真实。
杜尔夫村的金鱼和彩虹汽水,肯定是来自面包师傅汉斯漂流到的那座岛屿……我自己就曾经在杜尔夫村的小面包店,亲眼看见过饲养在缸里的一条金鱼。我没喝过彩虹汽水,但是,老面包师请我喝过一杯有气泡的、滋味像梨子的饮料。他告诉我,有一种饮料比这好喝千百倍……当然啦,这一切都可能是杜撰的。我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彩虹汽水真实存在,而小圆面包书描写的那些事迹,也可能纯属子虚乌有。杜尔夫村的面包师傅饲养一条金鱼,装饰他的窗子,并不是一件值得大惊小怪的事,但是,他把一本小书塞进一个圆面包里,送给一个陌生的过路客——这可就有点不寻常了。不论如何,使用那么细小的字体撰写一整本书,毕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何况,在收到这本书之前,有个神秘的小矮人送我一个放大镜。这未免太巧了吧?我百思不得其解。
然而,今天早晨最让我感到焦躁不安的,倒不是这些技术层面上的细节。让我思潮澎湃、起伏不已的,是另一个完全不同的原因。
我突然领悟,生活在地球上的人类,跟魔幻岛上那些浑浑噩噩的侏儒一样,对日常事物的神秘奥妙视若无睹。
我觉得,我们的生活是一桩奇特的冒险。可是,一般人总觉得这个世界“太平凡”,因此一窝蜂去探那些“不寻常”的事物,譬如神仙或火星人。这完全是因为我们没体会到,地球本身就是一个大奥秘。我的感觉却完全不同。在我心目中,世界宛如一个奇妙的梦境。
世间的事事物物如何契合、如何运作,我一直深感兴趣,也一直试图寻找某种解释。
我站在船舱窗口,望着愈升愈高的旭日和愈来愈亮的天空,忽然觉得全身仿佛脱胎换骨似的,有一种非常新奇的感受,而这种感觉一直持续到今天,不曾消退。
站在窗前,望着海上的日出,我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神奇的生命体,浑身洋溢着活力,然而对自己的真正本质却几乎毫无所知。
我晓得,我是居住在银河系一个星球上的生物。我一直意识到这点,因为以我的教养,想漠视这种事情是不可能的,但这是我生平第一次亲身感受到。一股神秘的力量,进占了我身上所有细胞。
我感到自己的身体变成一个奇异的、对我来说全然陌生的东西。我怎么会站在船舱房间里头,想着这些奇怪的事情呢?我的身体怎么会长了皮肤、头发和指甲来呢?更甭提牙齿了!我不明白,珐琅和***质的牙齿怎么长在我嘴里,但这些坚硬的东西确实是属于我的呀。一般人只有在看牙齿的时候,才会想到这档子事。
我觉得不可思议,人们活在这个世界上,每天汲汲营营,却从不问一问:我们到底是谁?我们究竟来自何方?地球上的生命,你怎能视若无睹或视为当然呢?我心中思潮起伏,久久不能平复。想着想着,我觉得又快乐又悲伤。这些思绪也让我感到孤寂,但这种孤寂是美好的。
爸爸突然从睡梦中扯起沙哑的嗓门,发出狮子一般的吼叫声,我听了却很快乐。在爸爸起床之前,我已经领悟,探讨万物固然重要,但人世间最值得珍惜的,莫过于跟心爱的亲人共处的时光。
“你已经起床了?”爸爸从窗帘底下伸出头来,了望碧波万顷的大海上那一轮初开的太阳。
“太阳也起床啦。”我回答。
我们父子俩就这样展开了海上的一天生活。
《纸牌的秘密》22 梅花8
……如果我们的头脑简单到我们可以理解它……
吃早餐的时候,我们父子俩聊起哲学问题。爸爸开玩笑地建议,我们劫持这艘船,然后盘问所有乘客,看看他们之中到底有谁晓得人生的奥秘。
“这是难得的好机会啊!”爸爸说。“这艘船是人类社会的一个缩影。船上一千多个乘客,来自世界各个角落。因缘际会,我们同搭一条船,在大海中航行……”
他伸出手来,指了指餐厅中的客人,继续说:“这伙人当中,一定有人晓得一些我们不知道的事情。那么好的一手牌,里头肯定至少有一张是丑角牌!”
“至少有两张。”我看着他说。从爸爸脸上的笑容,我看出他知道我指的是谁。
“我们实在应该把船上所有乘客聚集在一块,一个个询问他们,究竟晓不晓得人是为何而活的,”爸爸说。“回答不出来的人,我们就扔到海里去喂鱼。”
“那些孩子怎么办呢?”我问道。
“他们全都及格,统统通过考试。”
我决定利用早晨的时光,从事一些哲学考察。爸爸在读德文报纸。我在游泳池里泡够后,爬到甲板上坐下来,开始观察周遭的人群。
有些人手里拿着一罐防晒油,一个劲的往自己身上涂抹,有些人捧着一本法文、英文、日文或意大利文的平装书,看得津津有味。
其他乘客散坐在甲板上,一面喝啤酒或加冰块的红色饮料,一面起劲地聊天。船上还有一些儿童:年纪比较大的跟成年人坐在一块晒太阳;年纪比较小的在甲板上跑来跑去,不时被其他客人的旅行袋和手杖绊倒;年纪最小的孩子坐在大人膝头上,只管哭闹不停。我看见一个小娃儿依偎在母亲怀里,吮着母亲的乳头。这对母子显得非常自在,就仿佛坐在法国或德国自己家里似的。
这些人到底是谁?来自何处?我最感兴趣的是:船上除了我们父子俩,究竟有没有人也在问这类问题呢?我坐在甲板上,仔细观察每一个人,看看究竟有没有一个神在操控他们的言行举止。我想,经过密切的审视,我也许能找出一些***。
我处在一个有利的位置。一旦找到理想的观察目标,我就可以尽情观察他,直到这艘船抵达希腊的帕特拉斯港为止。在某些方面,观察船上的人比观察跑动不停的昆虫或蟑螂,要来得容易。
甲板上的乘客不时舒伸胳臂;有些人从椅子上站起身来,伸伸懒腰踢踢腿。在一分钟里头,一位老先生连续戴上、脱下眼镜四五次。
显然,这些人并没有察觉到自己的行为举止。每一个小动作都是下意识地做出来的。在某些方面,这些动作只是在显示这些人还活着。
我觉得,观察人们眼皮的动作比较有趣。当然,每个人都会眨眼睛,但眨眼的频率却因人而殊。看到人们眼睛上那一小块薄薄的皮不断跳动的样子,我心里有一种奇异的感觉。我曾经看见一只鸟儿眨眼。看它的模样,仿佛它体内有某种机制在操控眨眼的动作。
现在我发现,船上的人也以同样机械的方式,在眨他们的眼睛。
船上有几个挺着大肚子的德国人。一看见他们,我就想起海象,他们躺在甲板椅子上,头上戴着白色帽子,帽檐压得低低的。
一整个早晨,这些德国佬除了打盹,就是在身上擦抹防晒油。爸爸管他们叫“布雷特乌斯特德国人”(Bratwurst Germans)。我原以为,布雷特乌斯特是德国一个地方的字名,但爸爸解释说,这些德国佬吃了太多肥油油的腊肠,身材才会那么肥壮,而这种腊肠德文就叫做“布雷特乌斯特”。
我感到好奇,当一个“布雷特乌斯特德国人”躺在甲板上晒太阳时,他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经过仔细的观察,我判断他是在想腊肠,因为实在没有迹象显示他在想别的事情呀。
一整个早晨,我持续进行我的哲学探索。我们父子俩有个协议,今天分头活动,各玩各的。于是我在船头船尾四处游逛,自由自在。但我得答应爸爸不跳到海里头去。
我借用爸爸的望远镜,窥伺船上的一些乘客。这种玩法非常刺激,因为我得时时提防被人逮到。
那天早晨我做的最糟的一件事,是跟踪一个美国女人。这个婆娘非常诡异,让我对人的本质有更深一层的认识。
她站在大厅的一个角落里,回头望望四周,以确定没有人窥探她。我躲在一张沙发后头,避免被她看到。我觉得自己一颗心怦怦乱跳,但我并不害怕。我是为她感到紧张不安。这婆娘到底想干什么呢?等了半天,我终于看见她打开手提包,拿出一个绿色的化妆袋。袋里有一个镜子。她举起镜子,左照照右瞧瞧,然后开始涂口红。
我直觉地感到,眼前这一幕必然有助于我对人类本质的探讨。
但好戏还在后头呢。化完妆后,她对着镜中的自己微笑起来。事情还没完。把镜子塞回化妆袋之前,她竟然举起一只手,朝镜中的自己挥了挥。同时,她眨了眨眼睛,脸上绽露出娇媚的笑靥来。
她走出大厅后,我整个人瘫坐在沙发后面。
她为什么向自己挥手?我从哲学的角度思考一番后,断定这个女人是一个怪胎,说不定还是个女丑角呢!她显然察觉到这个事实:我挥手故我存在。从某种角度来看,她其实是两人——一个是站在大厅涂口红的女人,另一个是向镜中的自己挥手的女人。
我知道,拿活人当实验品不完全合法,因此,观察过这个婆娘之后,我就暂时停止我的探索。下午在一场桥牌局上相遇时,我直直走过去,用英文问她能不能把丑角牌送给我。
“拿去吧!”她把丑角牌递给我。
从她身边走开时,我伸出一只手朝她挥了挥,同时向她眨一眨眼睛。她大吃一惊,险些儿从椅子上摔下来。她也许感到奇怪,我怎么会晓得她的小秘密。说不定,这会儿坐在美国家里,她心里依旧感到不安哩。
生平第一次,我凭着自己的本事弄到一张丑角牌。
我们父子约好,晚餐前在舱房见面。我只告诉他,今天早晨我在船上做了一些重要的观察,详情则未向他透露。晚餐时,我们聊起人的本质。这段谈话非常有趣。
我说,我们人类真是奇怪的东西,在很多方面非常聪明——连太空和原子都探索了——对自己却了解不深。接着,爸爸就说出一句非常有意思的话,至今我还记得清清楚楚。
“如果我们的头脑非常简单,简单到我们可以理解它,那么,我们就会变得非常愚笨,愚笨到我们无法理解我们的头脑。”
这句话让我想了很久。最后我不得不承认,对于我刚才提出的问题,爸爸也只好这么回答。
“其他动物的头脑比我们人类简单得多,”爸爸继续说。“举个例子来说我们了解蚯蚓的头脑是怎么运作的——至少大体上了解。可是,蚯蚓自己却不了解它的头脑,因为它的头脑太简单。”
“说不定,有个上帝了解我们啊。”我灵机一动。
爸爸从椅子上跳起身来。我不免感到沾沾自喜,以为爸爸是被我的聪明智慧所感动。
“你说的也许没错,”他说。“但这么一来,这个上帝的头脑就太过复杂了,结果他没法子理解他自己。”
他招招手,要侍者给他带一瓶啤酒过来。爸爸继续谈论他的人生哲理,直到啤酒送来。
“有一件事我一直不明白,那就是,爱妮妲(Anita)为什么要离开我们。”侍者替爸爸倒酒时,爸爸忽然说。
爸爸突然提到我母亲的名字,让我惊讶不已。通常他都称呼她“妈妈”,跟我一样。
爸爸开始喋喋不休谈论妈妈时,我就会感到不耐烦。我跟爸爸一样想念她,但我不喜欢把这事挂在嘴边,跟爸爸一块谈论。
“我能够理解外太空的构造,”爸爸说,“却不明白,那个女人为什么突然离家出走,不告而别。”
“也许,那是因为她不了解她自己吧。”我回答。
我们父子不再吭声了,只管默默吃着晚餐。我想爸爸和我都没有把握能在雅典找到妈妈。
晚餐后,我们在船上四处走走。爸爸指着我们遇到的那些船员和干部,向我解释他们袖章上的条纹所代表的意义。不知怎的,他们使我想起扑克牌中的那些牌。
那天晚上,时候已经不早了,爸爸却说他想去酒吧小喝两杯。
我不想阻止他。我说,我想回舱房看漫画书。
爸爸以为我想独处一会儿。事实上,我急着打开小圆面包书继续阅读。我想知道,当他们坐在山丘上俯瞰侏儒村时,佛洛德会告诉汉斯什么事情。
不用说,我根本没读那些漫画书。也许,今年夏天我长大了——已经成长到不再想看漫画书了。
经历过今天发生的事情,我终于发现,爸爸并不是我们家中惟一的哲学家。我凭着自己的努力,也开始展露出一点哲学天分啦。
《纸牌的秘密》23 梅花9
……闪闪发亮 喝起来有点像汽水的甜美果汁……
“幸好我们离开了那里!”颏下蓄着白胡须的老人佛洛德对我说。
好一会儿,他只管瞪着眼睛盯着我。
“我真担心,你会对他们讲些不该讲的话。”他说。
他把视线从我脸上挪开,伸出手来,指了指山丘下的村庄。然后他又拱起腰背坐回椅子上。
“你没跟他们说什么吧?”他问道。
“对不起,我不太懂你的意思。”我回答。
“唔,难怪你不懂。我问的方式也许不太对。”
我点头表示同意。“那就请你换一种方式问吧,如果有另一种方式的话。”
“当然可以!”他急切地说。“但是,首先你必须回答一个挺重要的问题。你知道今天是几年几月几号吗?”
“我不太清楚,”我坦率告诉这位老人。“大概是十月初……”
“不必告诉我几月几号,告诉我今年是哪一年。”
“1842年。”我回答。渐渐的,我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老人点点头。
“小伙子,一晃就是整整五十二年啰。”
“您在岛上住了那么多年?”
他又点点头:“唔,五十二年。”
一颗泪珠从他眼角夺眶而出,直滚下他的脸颊来。老人并没伸手把它擦掉。
“1790年10月,我们从墨西哥出发,”他开始诉说起来。“在海上航行了几天后,我们那艘双桅帆船忽然出事,沉没到海底。船上的水手全都遇难,只有我抓住几块坚实的木板,一路漂流到岸上……”
老人陷入沉思中。
我告诉他,我也是因为一场海难才漂流到岛上来的。老人难过地点点头,说道:“你把这个地方看成一座‘岛’,我也管它叫‘岛’,但我们能确定这真是一座岛屿吗?小伙子,我在这儿住了五十多年,每一个角落都去过,就是一直找不到海岸。”
“看来这座岛还不小啊。”我说。
“这么大的岛,怎么没画在地图上呢?”
老人抬头望着我。
“当然,我们可能被困在美洲或非洲某个地方,”我说。“我们很难确定,海难发生后,我们到底跟随洋流在海上漂流了多久,才被冲到岸上来。”
老人绝望地摇摇头。“小伙子啊,在美洲和非洲你总会看到‘人’啊。”
“可是,如果这个地方既不是一座岛屿,又不是一个大洲,那它到底是什么所在呢?”
“挺奇特的一个所在……”老人含糊地说。
他又陷入沉思中,好一会儿只管静静坐着。
“那群侏儒……”我问道,“让你感到不安?”
老人没有直接回答我,却反问道:“你真的来自外面的世界?你真的不是他们那一伙人?”
我是他们那一伙?看来老人真的害怕那群侏儒。
“我是在汉堡上船当水手的。”我告诉老人。
“真的?我是从卢比克来的……”
“我也是呀。我在汉堡上船当水手,那是一艘挪威籍轮船,但我老家在卢比克。”
“当真?其他事情你暂时别说,先告诉我,在我离家这五十年间,欧洲发生了什么大事?”
我把自己知道的都告诉老人。那些年,欧洲最重大的事件就是拿破仑发动的战争。我告诉他,1806年,卢比克全城被法军洗劫一空。
“1812年,我出生后的第一年,拿破仑挥军进入俄罗斯。”我说。“结果仓皇撤退,损失惨重。1813年,在莱比锡一场大战中,他吃了败仗。拿破仑退到厄尔巴岛,建立他的小王国,可是几年后他又卷土重来,再建法兰西帝国。这回他在滑铁卢被击垮。最后,他被流放到非洲西海岸外的圣赫勒拿岛,度过余生。”
老人专注地听着。“至少他看得见大海。”老人喃喃自语。
看样子,他试图把我告诉他的这些事情拼凑起来,组成一段完整的历史。
“听起来好像一个冒险故事嘛。”老人听完我的讲述,沉默了一会儿才说。“这就是我离家后的欧洲历史!跟我想象的大不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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