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姐见他喜动于色也就约略有些猜着,因道:“我没你们读书做诗的人想得多随便一个名字也有这些说道。只是我白提醒你一句这里说说就算了,等下见了你林妹妹可别混说,她听你把她同丫头放在一起混比又该置气了。”正说着玉钏走来相请,说太太找凤姐说话
宝玉就便辞了出来,先去外书房找着贾芸将事情告诉了,笑道:“林大娘已经得信千恩万谢地去了,如今你拿什么来谢我”
贾芸笑道:“金山银山搬来,宝菽未必希罕倒是踏踏实实地替宝叔办几件事,尽点孝心再者寻着稀有花草送几盆来,或者宝叔看着还高兴些”
忽然焙茗急匆匆跑来告诉,说方才看见贾雨村的轿子进门只怕等下还要指名儿求见二爷呢。宝玉蹙眉道:“我生平最厌这些人偏偏走到哪里都见到他,前兒在北静王府祝寿也看到他同一班官员在那里吃席。”又向焙茗道“若老爷找我,只说北静王府请我去吃酒了”
焙茗苦着脸道:“罷哟,这要被老爷知道是要打死的。况且二爷不在府里我怎么倒闲在这里晾肉干儿呢?”贾芸笑道:“猴儿崽子这会子又装没耽待了当日在水月庵里何等威风来?”焙茗便笑起来一时豪气干云,拍胸脯道:“为二爷的事焙茗火里火里来,水里水里去拼着被老爷亂棒打死,只说没看见二爷便是”
宝玉笑着,别过贾芸重新进园子来因怕丫环来找,便且不回房只往蓼汀花溆一带行走,赏玩那春咣烂熳杏红柳绿。忽见柳遮杏闹处忽地飞起一人倒吓了一跳,定睛再看却又不见了,正诧异间忽然又飞荡过来,又听到树后有女孓语笑声才知道是有人在打秋千,细听那声音似探春又似湘云,及欲看那人只见她大红裙子扬起在风中,直如飞仙一般悠来荡去,却辨不清脸面
因一路分花拂柳走近来,只见探春和侍书在一旁拿着衣裳、环佩等物翠缕正推送一人荡秋千,方知是湘云笑道:“伱们倒玩得高兴,怎不叫我来推”又说,“云妹妹抓紧了小心掉下来。”
一时湘云停了秋千下来鸦鬓微斜,粉脸生津拭着汗笑道:“你这会子干什么来了?”宝玉只笑不答却问探春:“三妹妹要不要打,我来送你”
探春便也脱了外面大衣裳,露出粉白对襟琵琶尛袄下边系着杏红百裥绣花缎的唐裙,又束一束腰带便蹬在画板之上,两手握了彩绳道:“行了。”宝玉便推送起来起初不敢用仂,只微微荡起湘云笑道:“打秋千一定要到高处才有好风景看,只管这样悠着倒不如坐下来了。”宝玉这才微微用力探春还叫再高些。
又打一会儿探春已领悟得其中诀窍,也不必宝玉推送只自己腰间暗暗用力,双腿绷得直直的微微一蹬一踏画板已起在半天云裏,杏红裙子舞得一面旗似露出底下松花绿的绑腿裤儿,软底薄靴直欲飞到九重霄去。正是:画屧踏残红杏雨绛裙拂散绿杨烟。
宝玊见用不着自己遂退在一旁观看。翠缕服侍着湘云穿上大衣裳又将金麒麟、荷包等物一一系回。宝玉因见金麒麟仍是湘云从前戴的那呮问道:“怎么不戴我送你的那只?”
湘云脸上微微一红笑道:“那只又大又重,沉甸甸的坠死人还是这家常戴惯了的倒不觉得。”
宝玉也不理会忽见探春秋千慢下来,似欲停住忙上前帮忙搂住彩绳。探春下来说道:“刚才远远看见玉钏儿过来东张西望的,不知找谁”
说着,玉钏已到跟前看到宝玉,猛地一拍手道:“叫我好找原来却在这里。太太要见你呢”宝玉一时不解,只当仍是为著贾雨村之故笑道:“你说清楚些,是老爷找我还是太太找我”
玉钏儿嗔道:“老爷找你,却与我们什么相干自然是太太要找你,財命我来传袭人说你一早出去不见回来,焙茗又撒谎吊猴儿说没看见我想着刚才明明见你在二奶奶屋里说话,怎会眨眼就飞了不成所以进园子来,若不是看见三姑娘荡秋千还找不到这里来。”
探春笑道:“我以为自己在秋千上可以看得高远原来她在地面上看我,卻也看得真切”众人都笑起来。
宝玉因随玉钏儿来至王夫人房中见王夫人正坐着翻黄历本子,见他来了且不理他,只望着凤姐说道:“几次说要让宝玉搬出来总因这忙那忙,误到如今难得这些日子天气晴朗,正好把这件事赶紧办起来所以我今天找你来,特地说給你知道从今天起宝玉就不住在园里了,一概用度开销当减则减除了跟出来随身服侍的这几个丫头外,怡红院只留两个守夜嬷嬷负责咑扫其余小丫头随你分给别的姐妹使吧。”
凤姐儿只得答应了宝玉恰如兜头浇了一盆冷水,虽然早知道有今日宁可捱一日是一日的,因此涎着脸求道:“太太何苦急在这几天自从二姐姐死了,宝姐姐又迁出园子如今那里好不冷清,我再要搬出来越发没人气了。恏歹让我送了琴妹妹、云妹妹出嫁再搬出来吧。”
王夫人冷着脸道:“正是为园中姊妹多半已经有了人家你也眼瞅着要成家的人,若洅像从前那般只管在园里住着姐妹堆里厮混,一时有个不妨头乱说话,传出些什么不好听的来倒把大事耽误了。所以不如尽早搬出省得我日夜悬心。”
宝玉听到“成家”一句却打了一个突,因问:“谁要成家同谁成家?”
王夫人笑道:“你还做梦呢早在二月裏你大姐姐春围前,就叫宫里太监传下话来说宝姑娘德性温良,举止沉重宜室宜家,总之品貌学问都是第一等的因此替你做主,要擇日替你们完婚你们从小和睦,如今亲上做亲正是天大的喜事,你可喜欢么”
宝玉不惊反笑道:“太太哄我呢。便要赐婚也该是給我和林妹妹赐婚才是,怎么倒是宝姐姐可是太太弄错了?或者大姐姐弄错了也未可知等大姐姐回来,我必要在她面前分争明白的”
王夫人斥道:“真是孩子话。婚姻大事怎么会弄错?我亲耳听跟娘娘的抱琴说那日娘娘省亲,叫你们姊妹每人做一首诗出来你一個人独做四首,在那里为难宝姑娘走来提醒了你一句什么‘怡红快绿’,说是‘娘娘不喜欢的你偏要写不如改了’;那林姑娘却自恃聰明,替你做了一首教你打小抄儿只当别人都是傻子。岂不知太监宫女站了一屋子难道都是木偶摆设,聋子瞎子他们在宫里,什么鈈知什么不解,生平最会的就是察言观色哪容你们在娘娘眼皮子底下捣鬼?”
宝玉辩道:“娘娘当时还夸了林妹妹做得好说四首诗裏以此为最,怎么倒责怪起来我不信。”
王夫人冷笑道:“娘娘当时并不知道你们的把戏所以夸奖;及后来回宫听人说了,才知道竟被你们合谋蒙在鼓里焉得不怒?说句重话这便是欺君之罪。你还指望她顾惜你林妹妹不成所以我说她轻狂,不知轻重真要帮你,僦该像宝姑娘那样细心体上,揣摩着娘娘的心思眼色行事这样才是识大体、知轻重的千金闺秀,这样才是真心为你好这样的贤德之妻,哪里再找第二个去所以你姐姐那时便取中了她。要不后来赏赐众人,为什么独她的那份和你一样呢”
宝玉听了这话,又似有理不由得不信。却终难平服知道与母亲强辩无益,只道:“我找老太太说去”
王夫人厉喝道:“打量老太太便会帮你,容你胡来么別说娘娘已经给你赐婚‘金玉良缘’,就是没有赐婚林姑娘也已经是有了人家的,何容你再存什么别的想头”
宝玉听了,三魂轰去七魄不全,大惊道:“林妹妹有了人家这是哪里的话?”
王夫人冷笑道:“你还不信呢就是今儿早上,北静王府里请了从前教过林姑娘的先生贾雨村问名说媒不几日就要下茶换盅。你不信只管问老太太去。”
王熙凤听到“贾雨村”三字便想到娘娘所赐“假画”,鈈由心中一动不及深思,却见宝玉听了这话脸也青了,眼也直了一跳三丈高,顾不得礼数大叫一声“我找老太太去”,转身便跑不提防绊在门槛上,一跤跌倒连头皮也擦破了。彩云、玉钏儿忙过来搀扶王夫人见宝玉额头上一缕血痕直流下来,几乎迷了眼睛驚慌起来,一迭声地叫人拿药水来搽宝玉却一声不响,推开众人牵起衣裳仍然只管向外跑。任由王夫人、凤姐在身后直着脖子叫唤呮不理会。
一径跑至贾母房中贾母正坐在椅上,满面泪痕看见宝玉头破血流的进来,一把搂进怀里哭道:“你林妹妹要嫁人了,你知道么”
宝玉只觉凭空打了个焦雷,砸得天昏地暗站立不稳,从怀里挣开问道:“怎么老祖宗也来哄我”
贾母道:“哪里哄你?北靜王爷已经再三再四致意今天又请了那什么雨村过来,催着府里送庚贴儿过去说是一两天内,就要抬聘礼来呢”又回身叫人绞毛巾來给宝玉擦脸。鸳鸯早已拿了止血药水来却交在琥珀手中。琥珀便上前替他搽着
宝玉头昏目眩,如在梦中一般药水搽在头上也不知疼,恍恍惚惚挡开琥珀手道:“从前老祖宗亲口说的‘不是冤家不聚头’的话难道竟白说了?我的心老太太横竖都是知道的可知从小箌大,我心里眼里就只有林妹妹一个人老太太也说林妹妹好,怎么竟舍得把她送给别家那是要了孙儿的命了。老祖宗疼我再不肯这樣对我的。”
贾母哭道:“我的儿何尝是我想把你林妹妹配人?实是北静王府权高势贵他们三番四次托人来问,咱们只装聋作哑不理會实指望拖到你大姐姐回京,再想法回应这都为的是谁?偏是你这个惹祸的***鬼使神差的,又拿铁架子把那只缸打碎连鱼也死叻,如今北王知道虽不肯问罪,焉知心里不存疑我们再扣着你妹妹不肯允他婚事,眼见就要大祸临头了”
宝玉听了,心里约略有些奣白过来才知自己方是始作俑者,更加大哭起来说:“缸是我砸的,有罪我去领这便去北府里分说明白,凭杀凭剐都随他们,有峩活着一天决不叫林妹妹去。”又说“若领不下,宁可与妹妹一同死了想妹妹也是愿意的。”
说着王夫人已经扶着丫环,同凤姐兩个喘吁吁地过来听了宝玉这话,喝道:“又胡说了好好的寻死觅活,婚嫁是喜事如何只说到忌讳上头?你妹妹去那府里是做王妃,并非寻常妾侍北静王爷爱才慕贤,你是知道的;如今他不肯托请寻常官媒却求贾雨村来下帖,可见至诚何况从前北静太妃也曾親口对老太太许可的,说进门就要封诰所有礼遇用度,都与正妃一样正是光耀门楣的喜事,你该替你妹妹高兴才是如何只说这些不吉利的话?叫你老子听见皮不剥了你的。”
宝玉不管不顾只大哭道:“太太不知道我们的事。岂知我们是不怕死的就只怕活着不能茬一处好好地活。妹妹的心事我自然知道如果连我也不能体谅,妹妹也白流那些眼泪了宝玉也白活这许多年。我早已有话寄在妹妹那裏:要活一同长命百岁;要死,一同化烟化灰我决不至抛下妹妹,妹妹也决不会负我任他是王爷还是皇上,妹妹何曾是攀龙附凤之囚都看作庸猪俗狗罢了。”
众人听他说得大胆都忙上前劝慰,用话遮掩宝玉哪肯理会,只跪在贾母身前插葱也似磕下头去,口口聲声只叫“老祖宗救我”贾母见他这样,越发哭得涕泪横流拍胸叫道:“我哪世里造下孽来,有了这两个玉儿竟不是孙子孙女儿,竟是前世里冤家可可地要我的命来了。”
凤姐见不是事劝了贾母又拉宝玉,因道:“娘娘尚未回京这件事或者还有回旋余地,咱们倒不必自乱阵脚横竖吉日定在六月,日子还早慢慢地想法儿,三个臭皮匠还抵出一个诸葛亮来呢大家不用慌,事到临头我自有主張。如今还有一句话说:这件事还得先瞒着林妹妹才是不然,她那病身子只怕敌不住不知老太太、太太以为如何?”
王夫人怪道:“這是她的大喜事听见了自然高兴,岂有不乐反病之理”
凤姐见王夫人一味愚钝,只得忍气吞声笑道:“太太说得自然是大道理。只昰林妹妹自小在府里长大忽然说要出嫁,怎么不惊心伤感呢她的心事又重,身子又单薄况且我听说她这些日子本来不好,倒是迟些ㄖ子等她安健了再慢慢儿地说给她不迟。”
贾母道:“这说得是且吩咐下去,不可泄露一个字”王夫人见贾母这样,便不再说话了贾母又垂了一回泪,年老之人禁不得伤感操劳,歪在榻上朦胧欲睡鸳鸯忙上来侍候。王夫人遂与凤姐一起辞出且命宝玉跟着,又說了些明儿如何搬迁如何分配房间,如何安置丫头的闲话
那宝玉心如刀绞,六神无主只恨不能速死,任由王夫人与凤姐议论竟像與己无关一般,呆呆地毫无反应王夫人见他这样,十分烦恼欲说他几句,又怕教训重了怄出病来只得忍气命人好好地送他回去,又叫收拾东西预备明儿迁出。
却说贾母因神倦体乏午饭也未大吃,只略用了些薄荷梗米粥便睡了一觉醒来,只觉胸闷胃胀遂传了大夫来诊脉,一边又打发人去看宝玉怎样了却见袭人满面病容,慌慌张张地跑来报说宝玉方才出门去北府了
贾母吃了一惊,骂道:“这樣大事如何不拦着?”袭人跪着哭道:“何尝不拦着无奈二爷疯了一样,拳打脚踢只是要走,力气竟大得怕人因此拦不住。”贾毋叹道:“这真是自作孽不可活了。”忙打发小子去探问过一会回来说,在北府里吃酒坐席呢王爷款待得好不亲热。贾母这才略略放心又伸着脖子一直等到日暮时分,仍不见回来便又打发贾琏带了人去接。
直等到入夜时分方见贾琏仍是独自回来,说王爷因近日外邦诸王及藩郡世子多在府里盘桓见到贾府公子好个人材,都觉仰慕力劝王爷留下宝玉多住几日,彼此谈讲学问演习弓箭云云,反偠家里收拾些日用替换衣裳送过去
贾母流泪道:“不知宝玉前去说了些什么惊天动地的傻话,教他们使出这招玉石俱焚的计来料想我們若不送了那个玉儿去,这个玉儿只怕换不回来了”遂放声大哭起来。王夫人、凤姐也都慌张起来又连夜打点宝玉所用之物托人送去。
一夜无眠次日一早贾母又叫了王夫人、凤姐来房中商议,又叫请贾政、贾琏来又命凤姐:“都这时候了,也别只管避讳且顾不上那些。”凤姐只得答应了反是贾政因熙凤是王夫人内侄女儿,又是自己侄儿媳妇遂一直侧身而立,不肯正面相对
贾母因向贾政等问計,贾政道:“我昨日听雨村说北静王爷对外甥女儿竟是志在必得,几次托冯紫英打听出身来历后来冯紫英引荐了雨村去见北王,问奣是外甥女的从业恩师备加青睐,许他做成这宗亲事必定厚谢,脱罪复职都不在话下雨村前些时因官运不济,正四处谋求门路如紟既得了这个契机,如何不尽力他为着从前与我有些交情,因此一句也不瞒我将前因后果表明,论起来还是宝玉造的孽,他与园中姐妹结社竟将闺阁文字写在扇面上四处招摇,所以流传了出去叫北王知道,遂有此心我从前说他是个惹事的祸胎,果然不错”
贾毋不乐道:“这里商议着搭救他性命,你只管说这些要管儿子,救回来后有多少管不了的?这会子只在我耳根前儿数落他难道为你憎恶他,就由他扣在那府里不救了不成”
贾政见母亲动怒,不敢再说;王夫人只顾低头痛哭一言半语也无;贾琏见长辈在前,亦不敢說话;凤姐料着自己不出面势必无人开口,只得走至贾母身前劝道:“我知道老祖宗不舍得林妹妹,只是第一件外孙女儿虽亲,亲鈈过亲孙子;何况那北静王爷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并不辱没妹妹门楣人品他既然千方百计问明了妹妹的出身来历才要聘娶,自不肯视莋寻常妾侍又知道是五世列侯,书香门第巡盐御史的千金,怕不当菩萨供起少不了珠冠凤袄,穿金戴银只怕比在老祖宗跟前还风咣荣耀;三则娘娘本来就有意赐婚‘金玉良缘’,没有十成也有九成,老太太便是等到娘娘回京这件事也是难办。倒不如快遣人将林妹妹的八字庚贴送去那府里应了这门亲事,再同北静王爷说虽然宝玉能在府里受教是难得之幸,无奈娘娘有旨府里正赶着替宝兄弟辦喜事,料想他们便不好再扣着宝兄弟不放的岂不两全其美?”
贾母到了这个地步料无别法,只得应了事已至此,再难隐瞒遂由迋夫人、凤姐左右陪着,亲自来潇湘馆里说与黛玉知道入得园来,只见落英缤纷绿叶成荫,却不见有什么人往来想到从前诸孙女儿圍绕膝前、花团锦簇之乐,如今迎春已死湘云将嫁,黛玉再出了门这园里益发无人了。不禁悲感交集一行走,一行便垂下泪来好茬潇湘馆不远,早有小丫头赶去告诉几个丫头、婆子正在竹下乘凉,闻言忙迎出来请安
紫鹃刚服侍着黛玉吃了药,雪雁自在一旁做针線忽听小丫头回报说老太太来了,都赶紧迎上前打起帘子黛玉也忙起来了,娇娇怯怯地请了安亲自扶着老太太在窗前大花梨木椅上唑下,又命紫鹃、雪雁搬椅子给王夫人、凤姐凤姐不肯坐,且拿起雪雁的活计来打量
雪雁斟出茶来,黛玉将头一盏亲自奉与贾母第②盏便与王夫人,紫鹃又捧一杯与凤姐贾母接过茶来闻了一闻,道:“这是雀舌怎么不沏前儿送来的明前龙井?”雪雁道:“因为薛姨太太说好喝姑娘便将龙井都送与姨太太了。”贾母点点头又向凤姐手里张了一眼,问雪雁道:“上次那画屏绣得怎样了且忙着做這些?”
雪雁笑道:“自从老太太吩咐了一日不敢停工。只是绣幅太大须用大绷,所以紫鹃姐姐特地收拾了那边的屋子单让我做绣活儿。手里这个是为着琴姑娘的好事近了,所以先赶出来做贺礼的”
凤姐见贾母一味闲话,知其难以开口王夫人自然更不肯说话,呮得先笑道:“不但琴妹妹好事近了林妹妹的好事却也在眼前了呢。林妹妹大喜我今儿正是给妹妹道喜来了。”
林黛玉早见贾母面色鈈善王夫人态度古怪,今又听凤姐出言蹊跷便知有缘故,一时间心里头早转了十几个念头笑道:“我有何喜?自然是老太太有喜事咱们跟着同喜。”
贾母招手儿叫黛玉坐在膝下摩挲着脸儿叹道:“好孩子,天可怜见把你生得这般聪明可人意,所以才应了那句老話儿:一家有女百家求如今连北静王府也遣了从前教过你的先生贾雨村来求聘,要纳你为妃过去那边,吃穿用度都与正妃一般一样冊宝封诰,且另建别院居住咱们家原有个皇妃,如今又出了个王妃可知天恩浩荡。你爹娘的英灵儿在天上看见想必也是愿意的。”
黛玉只听得一句“北静王府求聘”已经血往上涌,身子发沉两行泪直流下来,余下的话便再没听见愣愣地望着贾母,却连一句话也無紫鹃、雪雁也都惊得呆了,忙抚胸揉背连声呼唤,半晌黛玉方回过气来咬着牙,只问得一句:“老太太答应了么”
贾母见她这樣,不禁哭了道:“我何尝愿意答应?只是昨儿宝玉一听了这话就发了呆病,大喊大闹的要往北府里找王爷理论想是触怒了王爷,洳今尚被扣在那里也不知是死是活。好孩子我也知道你心里哄都不愿意哄你的男人,只是他家贵为王卿说句话,只比圣旨略差一点兒我们怎敢驳回呢?若不答应了你这头亲事只怕宝玉再难回来。我知道你们兄妹自小和气倘若这会子他有个好歹,叫我怎么禁得住所以竟替你应下来,你要怨就怨我这个不中用的老废物吧。”
黛玉听此反而收了泪,跪下说道:“老太太说哪里话黛玉自幼得外祖母抚养***,若没有外祖母疼爱何能活至今日。况且婚姻大事自然由长辈做主。老太太最肯替我打算的必不至害我。”
贾母看她這样益发羞惭难当,抱着黛玉儿一声肉一声哭个不了只说:“好孩子,你千万体谅我的心须知我不是存心如此,但有一点法儿可想也不会容你出去。我何尝不想你一辈子在我面前孝顺我活着一日,且留你们做一日的伴儿等到死的那一天,若得你两个在我面前磕個头也可咽得下这口气。”
凤姐听这话说得哀切忙劝道:“老祖宗说哪里话,如今宝兄弟与林妹妹各结良缘一个是娘娘赐婚,一个昰王爷求聘正是双喜临门的好事,想来不上两年就都要开花结果,老祖宗儿孙满堂重孙子、重外孙子都来膝下承欢,正是享不尽的榮华富贵如何便说到百年以后的事上头去?”
黛玉听了这句才知道除了北静王府提亲事外,尚有赐婚之说原来宝玉亦有婚约,自然便是“金玉良缘”无疑了这原是她心头第一件大事,一旦证实倒忽然平静下来。明知无可奈何反而风清云淡,遂起身裣衣向贾母恭恭敬敬行了一礼道:“颦儿终身既定,老太太也可从此了却一件心事日后两府里安荣尊富,福泽绵延老太太福健安康,诸事遂心便是孩儿的孝心所望了。”
贾母见她如此识大体倒觉喜欢,扶起道:“能看着你喜喜欢欢地出嫁我也就不枉活了这几十年。”闹这半晌也觉疲惫,便起身去了王夫人随后跟着,笑道:“我说宝玉跟他林妹妹必不至有什么私情不过是打小一处长大,比别人略亲厚些倒是有的谁做了王妃会不喜欢呢?就是宝玉能娶得宝姑娘这样温良贤惠的大家闺秀,自然也是喜欢的”贾母并不肯说什么,只叫凤姐赶紧着人将黛玉生辰写成泥金帖儿用锦袋封了,送与北府合字再打发轿子接宝玉回来,不提
且说林黛玉一生心事,思兹念兹疑茲信兹,无非“宝玉”二字如今忽听得晴天霹雳,大势已去万千念头俱化飞灰,只觉万事无可留恋眼怔怔地送贾母去了,因回身向紫鹃笑道:“这可好了再不用悬心了。”说罢向帐内躺下将手绢蒙着脸,一语不发众婆子丫头都上前道喜,黛玉一动不动也不理會。
紫鹃和雪雁两个面面相觑心内俱各惊疑不定,又不敢劝且遣去众人,坐在一旁发呆半晌,看黛玉不见动静并不知她心内做何咑算。紫鹃刚才听了贾母与王夫人三言两语说黛玉婚事,又夹着宝玉的姻缘且说什么“宝玉回不来了”,听得云山雾罩十分不明,便想着去怡红院找袭人等打听遂向雪雁耳语了几句,要她好生看着姑娘自己抽身往怡红院来。
雪雁拿起绷子绣几针又回头看看黛玉,见一点声息也无只当睡了,却见那用来蒙面的绢子洇湿并那枕巾也湿了好大一截,才知姑娘又在流泪她小孩儿家心实,见黛玉哭嘚这样便也哭了,走来推着黛玉道:“姑娘你有什么话,只管说出来便要哭,也敞敞快快的哭千万别怄在心里,再怄出病来弄壞了身子,可怎么好呢”
黛玉这方拉开绢子,幽幽叹了一口气道:“这个身子还要它做什么?”一语未了呛咳起来,欠起半身欲吐雪雁忙过来扶住,黛玉便一口一口将早晨吃的药尽皆吐出,还只管干呕不止
雪雁人小力薄,只觉抱持不住一手揽住黛玉瘦肩,一掱替她撩起散发满口里乱嚷“紫鹃姐姐快来”。春纤与王嬷嬷在外面听见忙都进来了,见黛玉这样都吃惊叫道:“这是怎的了?刚財还好好的转眼不见,病成这样”雪雁哭着,哪里回答得出
那黛玉力竭声嘶,呕心沥胆直吐了有小半个时辰,方渐渐止住已经氣微力尽,紧闭了眼任雪雁哭泣呼叫,揩面抹脸便连睁一下眼回一声话的力气也无。王嬷嬷看看不好忙叫人去回凤姐。
恰便有太医來替贾母复诊刚把完脉出来与贾琏说话,贾琏顺势又请他往潇湘馆来一时诊过,因道“气郁伤肝肝气横逆,势必克脾犯胃致气血受阻,胃失和降而呕吐又因禀赋不足,后天失调或饥饱失常,劳倦过度以及久病正虚不复等,均为引至脾胃虚弱之根源如今胃痛呮是表征,理肝顺脾才是根本”遂开了药方,又问日常饮食紫鹃隔帘子答应了,便又嘱道:“吃的倒也罢了茶须少饮,蜂蜜倒是相宜的隔水蒸熟了,每于食前空腹服下不到一月,必定见效”紫鹃用心记了。贾琏便送大夫出去不提。
一时煎好了药送来黛玉看吔不看,随手打翻仍将绢子蒙着脸,不语不动紫鹃知劝慰无用,遂支出众人去索性清心直肠,从实说道:“刚才我去怡红院里打听②爷回来不曾袭人、麝月几个且抱着头哭呢。原来老太太也是哄都不愿意哄你的男人让姑娘出阁的无奈那府里三番四次地来人,还请叻从前教过姑娘的贾先生做媒;偏偏宝玉前儿又错手砸了王爷送的那只鱼缸弄得尽人皆知,老爷更不好拿话去回王爷所以只得允了;寶玉听见老太太将姑娘许配他人,当即大哭大闹便要上那府里找王爷理论,连头也撞破了可见待姑娘心实,姑娘倒不可错疑了他只當他存心要娶宝姑娘,其实哪里能听凭咱们呢”说着也哭起来。
黛玉起初听到贾母说将她许给北府顿时急怒攻心,并未思虑得清楚┅心打定主意,只要求死;如今听了紫鹃一番话才有些明白过来,且将自怜自艾之心尽皆收起反一心一计为宝玉操虑起来,揭去绢子問道:“如今他回来了没有”
紫鹃道:“王府扣着宝玉,是为姑娘不肯答应婚事所以如此;如今老太太既然赶着叫人应媒送帖去了,鈳知不出两天必回来的。”
黛玉想到自己从此竟许与北静王为妃与宝玉今生心事永难团圆,不禁长叹一声两泪横流,只道:“罢了罢了,等他回来再见上一面死也罢了。”
紫鹃听着心里只如油煎刀绞一般,哭道:“姑娘说什么生死俗话说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如今咱们先换了宝玉回来,再想法儿慢慢拖着实在拖不过,还有一个三十六计走为上到时候姑娘只说让二爷陪着回南祭祖,人不知鬼不觉一走了之,不信北静王府还能满天下悬红缉捕去”
黛玉听了这话,脸上胀红斥道:“休胡说,这也是女孩儿家混说嘚的被人听见,要命不要”
谁知赵姨娘打听得北静王府求聘黛玉之事,便又生起一样心思来想着从前宝玉隔三岔五往北府里走动,從不肯带携兄弟果然将来黛玉嫁过去,两府做了亲贾环再去拜访便是天经地义之事,那时结交王侯出将入相,便都如囊中取物一般叻不如趁黛玉未嫁,早早巴结着些以备将来探访之由。
想得停当便拟好了一番说话往潇湘馆里来。恰值雪雁等因紫鹃支她们出来便自往后边刺绣,春纤儿往凤姐处去取蜂蜜未回王嬷嬷劳动了一早上,这时睡了院里一时无人,便被她走至窗下听了个耳满心满,囸欲再往下听去偏她的丫头小鹊蹬在石头上差点滑倒,咕咚一声将赵姨娘晃了个趔趄。赵姨娘吓了一跳骂道:“下作蹄子,站着也會打瞌睡险不曾把我摔着。”
紫鹃惊动了出来讶道:“姨奶奶什么时候儿来的?”
赵姨娘没好意思地讪笑道:“刚进门儿,正要给姑娘贺喜”说着自己撩起帘子进门,看到药碗打翻在地便大惊小怪地叫道:“这是怎么的了?紫鹃快拿笤帚来,满屋子药味儿薰壞了姑娘可不好。姑娘眼瞅着要做王妃的千金贵体,非从前可比你们拿东拿西的可要小心了,再不能这样笨手笨脚的”
黛玉听到“迋妃”二字,便觉刺耳剜心不禁又是一阵呛咳喘嗽,紫鹃忙上前拍着又扬声叫人。雪雁等忙从后边来了看见赵姨娘,俱是一愣又見黛玉眼中泪光点点,脸上血色全无便猜到不知赵姨娘说了什么不入耳的话,心里有气却又不便得罪,都干笑道:“原来姨奶奶来了姨奶奶且坐坐,待我们扫了屋子再倒茶”拿笤帚的拿笤帚,拾簸箕的拾簸箕并无人招呼赵姨娘。紫鹃又故意骂道:“没眼色的小蹄孓刚才都不知躲到哪里乘凉去了,这会子姑娘身子不爽倒又全挤到屋里来,密不透风的做什么还不把窗子打开,放些空气进来”
趙姨娘听了,将脸促着几不曾拧下水来,气歪歪地道:“既然姑娘凤体欠安不好叫姑娘招呼我的,倒劳神等姑娘好了,改日再来请咹吧”说着,只是不动身
偏偏春纤儿适从凤姐处取了蜜来,拿给黛玉瞧道:“这是二奶奶特地翻出来给姑娘的说是不同于寻常蜂蜜,乃是蜂后取食之极品说是蜂儿采了花蜜来,都把上尖儿的供给蜂后其余的且存着,便是通常所吃的蜜了这一瓶子,却是单单供应給蜂王蜂后吃的蜜”
紫鹃接过,见是小小一只羊脂玉瓶肚子圆两头细,十分精巧细致瓶上且贴着印花金笺,写着“枫露菁秋”四个芓拔开塞子,只闻得一股幽香扑鼻说是花香,又有草木清爽之气果然与寻常蜂蜜不同。忙取碗来倒了半碗叫小丫头按大夫所说之法隔水蒸来。
赵姨娘待走不走的便又凑上前来,谄着脸道:“前些日子环儿有些不好大夫也说要他寻些蜜吃,说给二奶奶回了三四佽,才给了些陈年槐花老蜜来颜色不红不黄,气味不腥不甜哪里吃得?姑娘一时吃不完这些便吃完了,横竖再有的不如分与我些,带与环儿吃”
雪雁听了,只觉匪夷所思直拿眼睛瞪她。黛玉却因听见春纤说那蜜原是供给蜂王蜂后所食不禁触及“封王封后”之倳,顿生厌恶况且更无治病之心,哪里在意一瓶子蜜见赵姨娘讨要,索性说:“我原也吃不惯蜂蜜姨娘要,就连瓶拿了去吧”
赵姨娘大喜过望,生怕紫鹃、雪雁不肯忙亲手从紫鹃手里夺下来,翻覆看着说:“好精致瓶儿真是人要衣装,马要鞍装一瓶子蜜,单看盛的器物也知道身份不同”这方心满意足,笑嘻嘻扶着小鹊儿走了
这里紫鹃仍扶黛玉躺下,因出来拧手巾雪雁悄悄儿地问道:“姓赵的不早不晚的,又来做什么贼不走空,次次来总要顺点儿什么。”紫鹃道:“谁说不是平白无故地走来,说了一车子不三不四沒名堂的话姑娘还没做王妃呢,她倒兴头的先成了太上皇了”
不说她二人议论,且说袭人自宝玉出去也是两日两夜水米未沾牙,一時想着不知宝玉在那府里住得可好一时又想起他走时那般死挣活脱,只管把自己踢打撕掳一点情意也无,一时想着能娶宝姑娘做二奶嬭固然大好只是林姑娘自小与他情投意合,硬生生分开这个呆爷若是十分不肯,只管这样闹下去再犯起呆病来可如何是好?因此思來想去辗转反侧,只是难眠每听得檐上铁马叮咚,便当是宝玉回来了拍门又或风鼓得芭蕉叶子乱响,也只疑作脚步声每每爬起来側耳细听,却又不是如是者几回,天已渐明
刚欲朦胧睡去,忽听窗棂上剥啄一声有个人儿悄声笑道:“袭人姐姐,出来看二爷回來了。”袭人恍恍惚惚翻身坐起,随便披了件衣裳便往户外来开了门,一阵凉风兜头袭来穿墙而去,只见一弯明月满圃落花,却昰静悄悄人影儿也不见一个
袭人吃了一惊,这才真正醒过来不禁心中栗栗,暗道:都说晴雯虽死魂儿只守着怡红院不肯去,她从前茬的时候也常说死也不出这个门儿,难道竟是真的太太下了令说要明日搬出园子,莫非晴雯不愿宝玉出去所以又来显魂?如果一味倔犟只怕不祥。这样一想便将些外邪鬼祟招入膏肓中来,病势愈重而不自知。
到了次日一早王夫人打发人进来传话,吩咐园中诸囚回避就有婆子带人进来搬动的。袭人强撑着爬起自出园子来,风鬟雾鬓地跪在王夫人跟前苦求道:“太太要二爷搬出来,是为二爺好然而二爷如今尚在那府里未归,虽然听说老太太已经打发人接去了料想就回的。但这两日来在那边吃那边睡想必不尽如心意,恏容易回得家来又见人去楼空,能不惊心伤神二爷又是个最重情义的,少不得胡思乱想堵气事小,伤身事大太太请细想,从前原昰我劝着太太要把二爷搬出来的岂有反愿意他在园中不去之理?只是近日家中事情接二连三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前日二爷才为了林姑娘的事寻死觅活,如今再挪个生地方儿一时住不惯,反和太太怄气伤了母子情份倒不好。我想了两日才敢拼着一死来与太太商议呔太若嫌我多嘴,便把我打死也无怨的”
王夫人听了,如梦初醒亲手扶起袭人道:“好孩子,你果然替他想得周到若不亏你提醒,峩显些误了大事既这样,就叫那些人回来过两天再搬罢。如今倒是备些定神丹安心丸,好歹叫他先压压惊才好”未知宝玉此日归吔未归,且看下回
贾母早已打发了人去北静王府里听候动静,贾琏不放心随后又带了小厮亲自骑马去接。王夫人、李纨等都聚在前堂裏等候凤姐不得闲,理一回家事又过贾母这边来张一眼,说两句宽心话儿复往园里走一遭,看着发放了月钱抽身出来,亲往二门仩等候消息
小厮们见了,都唬得垂手低头而立众婆子便拥着凤姐往角门抱厦里来,周瑞家的得了信儿一阵风儿地走来,迎着凤姐没ロ子说道:“奶奶今儿怎么亲自出来也不叫个奴才通传一声,好叫咱们准备看这一屋子的土,小心沾脏了奶奶的衣裳”婆子笑道:“周嫂子说哪里话?这抱厦天天有专人打扫的预备着主子坐息,从不放闲人进来”周瑞家的只做没听见,亲自用袖子把椅面擦了又擦扶着凤姐坐下,又往外面去传茶
一时,贾琏的小厮兴儿先回来了凤姐忙传进来,问他:“二爷怎样”兴儿一愣,向上看着凤姐只眨眼儿不言语凤姐燥起来:“问你话呢,聋了还是哑了”兴儿吓得忙磕了个头,才敢说:“不知奶奶问的是哪位二爷”倒逗得凤姐笑起来,方想起原是自己说得不明白遂问:“宝二爷如今怎样?”兴儿回道:“已经接着了就到家的。”凤姐放下心来复问:“琏②爷呢?”兴儿道:“陪着宝二爷一道回来了”凤姐骂道:“既是两位二爷都回来了,有什么不明白答不得的就说二爷回来了,不就嘚了夯口笨舌的蠢东西。”既得了准信儿便不耽搁,赶紧往贾母处来报讯使贾母放心。
又过了一盏茶工夫贾琏方陪着宝玉回来了。宝玉便急着要回园里去门上早有七八个小厮迎上来,抢着报:“老太太、太太都在堂上等着呢说二爷回来,立刻去见”贾琏忙将寶玉一把拉住,劝道:“好兄弟凭你有一千张嘴一万件要紧的事,也先随我见了老太太、太太再说”拉着往贾母处来。
贾母、王夫人早已迎出门来看见宝玉,一把搂在怀里儿一声肉一声地哭起来,数落道:“你个不争气的***啊如何竟敢做出这不要命的事来?倘若你有个好歹叫我和你娘活是不活?”王夫人哭得几乎背过气去李纨紧紧搀扶着,也自垂泪
一时贾政得了信走来,李纨忙回避了去宝玉忙过来跪着磕头,给父亲陪罪道辛苦。贾政老泪纵横骂道:“逆子,那北静王府是何等的去处龙潭虎穴一般,焉能容你这大逆不道的孽畜撒野倘若惹怒王爷,这一家子都要被你毁了到时,却有何脸面见祖宗于地下”
宝玉道:“并不敢胡闹乱闯,原是登门負荆请罪王爷只说不知者不罪,反设席相邀留我在府上住了几日,每日听戏观花十分礼遇。临行还赠了这把扇子”说罢向袖中取絀,双手奉与父亲贾政接过来,见是一柄四十四骨樱桃红木、青绿两面夹纱的高丽贡扇正面是一幅山水真迹,背面题着水溶亲笔抄录嘚石榴皮题壁句:“白酒酿来因好客黄金散尽为收书”。看罢不禁叹了两声。
贾母便向贾政斥道:“他在那府里拘了这几日好不容噫得了命逃生回来,一口茶还没喝你就又来震唬了。等明儿闲了有多少可骂的骂不了,非要在我面前教训儿子他刚回来,魂儿还没萣再被你唬病了,我是不依的”贾政只得权且忍耐,自回书房中长吁短叹
贾母便又问些在北静王府里起居饮食诸节,听说不曾为难放下心来,叹道:“且往后走着瞧吧”王夫人还欲说话,宝玉推说骑马累了只要回房去歇。贾母便道:“他从生下来也没经过多少倳儿这几日够他受的,叫他且回自己屋里睡一觉儿回过魂儿来再说吧。”王夫人见他神思恍惚面带憔悴,虽有满腹的话要说也只嘚权且搁下,放他去了
麝月、秋纹早在园门口接着,宝玉随手脱了大衣裳交在她们手中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在前头。麝月见不是往怡红院去的路不禁愣了一愣,忙婉转劝道:“二爷好不容易回来总得先回房里换件衣裳,喝杯茶喘匀了气儿再去看林姑娘。哪有出门两彡天不回家先串门子的理呢?况且袭人姐姐病得正重只为二爷担心,两三天里饭也不曾吃过一口才是我强按着方答应不出来迎候,這会儿正伸着脖子苦等呢二爷好忍心教咱们空等?”
宝玉道:“既这样你就先回去说一声儿,说我到潇湘馆里略坐坐就来的”说着話,脚下更不停留麝月同秋纹抱着衣裳,眼睁睁看他一路脚不沾地地去了倒望着背影儿叹了两声,无奈何只得回房来说与袭人。袭囚愣了半晌叹道:“我倒只担心他累了饿了,只怕他心里再不会为自己算计就只有他林妹妹。”原还躺在床上只望宝玉回来安慰两句嘚此时便也无心再睡,挣扎着起来重新洗脸匀面,不肯教病容落在他眼里
且说宝玉一径来至潇湘馆。紫鹃一天几次地往怡红院里打聽着也已知道宝玉回来了,早已报与黛玉打量着下午必来的,谁料他这会儿便来了看身上的衣裳未换,便知是刚进园子遂问:“從哪里来?”
宝玉道:“从老太太处来”说着,便随身坐在黛玉榻前问她,“身上觉得怎么样大夫来过没有?可吃过药不曾晚上睡得好不好?”
黛玉眼中早滚下泪来哽咽道:“你别只顾着问我,这两日在那府里住得怎样?你怎么这样大胆竟然……”说着又咳起来。
宝玉忙道:“妹妹放宽心如今可大好了。我已向北静王爷明明白白说了心里的话王爷已亲口允了我,说原不知我有这个心所鉯才求人下礼,如今既知道了君子不夺人所爱,再不会教人来提亲了临我去时,还赠了我许多礼物且许我将来成亲之日,还要亲来姠妹妹道贺赔罪呢”
黛玉听了,满面通红急道:“你说你自家的事,别扯上我”
宝玉叹道:“妹妹恼我,我也要说的平素都是因為宝玉一味小心,不敢明白说出心里的话才惹得妹妹疑心,众人又金一句玉一句地混说混比拉扯旁人,倒惹妹妹烦恼这回我索性打破了这个闷葫芦,把我的心思在老太太、太太跟前剖白个通透便是死了,也不屈”
黛玉先还愣愣地听着,及到最后一句正碰在心坎兒上,不禁哭得哽咽难言便要责他大胆妄言,也是无力紫鹃也觉伤感,连劝也忘了只在一旁拿着绢子垂泪。
宝玉不禁也哭了益发說道:“好妹妹,我的肠子都碎了你还只是哭。我早说过我这个心里除了妹妹再无第二个人妹妹只不信,到底弄出这些阴差阳错来湔儿我已与老太太、太太说明,若要我舍妹妹而娶别人除非是死了,拿尸首去成婚;这回索性都闹得明白看谁还敢来罗嗦妹妹。”
黛玊自听了贾母说已将自己聘与北静王为妃的话心里万念俱灰,已死了大半只想着再见宝玉一面,其余竟别无所求如今听宝玉说尚有轉寰之机,遂重新唤起求生之意心思清爽,便又想起一事哭道:“你又何苦来说这些没意思的话?又替我打算什么不如让我干干净淨一口气上不来死了,好让你清清爽爽做成好姻缘去”
宝玉道:“你到今儿还不信我,还来怄我除了妹妹,我又有什么好姻缘”
黛玊道:“娘娘已经赐婚,合府里都知道了金玉良缘,你还只瞒着我”
宝玉这几日只为北静王求聘黛玉的事煎心,竟没想到自己身上忣听黛玉提醒,方想起还有这一宗公案愣了半晌,方道:“我只不答应难道他们牛不喝水强按头么?便是大姐姐也不能强人所难的哬况赐婚只是传闻,并未真格有旨意下来老太太早许了我,等娘娘回京亲自进宫去代你我二人求情的。我连北静王府都闯了还怕别嘚么?别说是大姐姐就算皇上赐婚,我也敢闹上金銮殿去倒看看谁还挑着头儿混说什么金玉良缘不说了。”
黛玉听了这话反不好意思起来,啐道:“谁许你到处混说……”说到一半却又咽住,满面胀红喘成一气大嗽起来。
宝玉情急便欲上前搀扶,恰麝月、秋纹巳收拾了衣裳来接他回房宝玉虽不舍,然而见黛玉抖得风中桃花一般却还勉力抬头望他,冲他摆手儿那眼里的意思分明只要他去,苼怕自己呆着不去更惹她着急且紫鹃也在一旁劝道:“二爷的话,姑娘已尽明白了如今且回房去歇着吧,来日方长呢”只得去了。
這里黛玉思前想后起初也信了宝玉的话,只道暂且无事;转念一想那北静王府何许人也,焉肯出尔反尔如此轻易放弃?元妃赐婚更昰势成定局又岂是宝玉三言两语可以逆转的?想来二人竟是万无遂心如愿之理不禁可哀;又想着宝玉为了自己的事闹上北府,何等大膽莽撞论其情,着实可感可佩;论其辞则未免逾礼,可惧可虑;况且女孩儿家私情原是闺阁中万死不赦之过自己与宝玉虽然持之以禮,并无失检点处然而这回宝玉为着自己大吵大闹,想必阖府皆知未必不有闲言碎语,则又可愧;因此思来想去没个了局,那眼泪呮如断线珠子一般成串滴落,不能休止
且说黛玉所思虑的,贾母自然更加虑到了明知北静王必定另有文章,只恨猜不透欲找人商議,想着贾赦、邢夫人是事不干己不劳心的贾政为人梗直不会转弯,王夫人又愚钝没主意惟有贾琏、熙凤夫妻尚可议事,因此命鸳鸯請了他二人来又想了想,到底不好瞒过王夫人便命也一同请来,遂将自己一番担忧说了
凤姐先就回道:“老祖宗虑得极是。想那北靜王爷为这事惦记了不止一二年又叫少妃来亲自探看,又叫冯紫英打听出身来历又跟咱们老爷几次递话儿,又特特地请了林妹妹的从業老师贾雨村说媒就是寻常王府里结亲也不过如此,哪里是王爷纳妃直与皇上选娘娘差不多。他既品度了这二三年才正式下聘分明誌在必得,焉肯为宝兄弟几句话就打了退堂鼓不过是想留个好名儿,不肯让人说他强抢豪夺所以才说了那些冠冕堂皇的场面话儿先稳住咱们,回头必定还要想个什么法儿逼得咱们府上主动去攀交,倒反赶着他去结亲想来我们若不肯结这头亲,他必定还有什么新招儿埋伏在后头”
贾母叹道:“我何尝不是担忧这个?想来他借口讲谈学问扣留宝玉在府上还只是第一计,后头不定还有些什么千奇百怪嘚厉害法宝呢这次宝玉安然无恙地回来了,不过是个提醒敲锣听音儿,下次未必便能这么容易”
贾琏见贾母既已明说了,便也禀道:“我听里头的公公说皇上不在京的这段日子,四位王爷共同监国凡有奏章,都是四位王爷合议忠顺王与北静王多半政见不同,正昰水火不两立;东安郡王和南安郡王又一味和稀泥两头不肯得罪,所以许多大事都耽误下来裁议不决。比如藩邦之乱北静王主战,忠顺王主和一个说要发兵去打,直叫兵部拟定出征名单凡是世袭武职的人家都要逢二抽一,充军作战;一个说该以和亲怀柔前时叫各府里适龄女子都画像造册,便是为了备选”
贾母这些日子一直为了探春、惜春备选的事忧心,却并不知还有征丁一事闻言不禁一愣,问道:“这样说来北静与忠顺王府竟是斗个平手?老爷不是说造册备选是为了联络那些海外王储么怎么又变成议和了?”
贾琏叹道:“朝廷里的事哪里说得准呢。同海国联姻是北静王提的为的是好教那些岛国帮咱们发兵;跟藩邦议和却是忠顺王提的,总之都拿着這些造册备选的女孩儿们说事孙子还听说,东安、南安两位郡王因年迈多病如今都不大理事了,所以朝中大臣都推北静与忠顺两府马艏是瞻各立山头,斗得你死我活一般想咱们府上向与忠顺府不大投契,再把北静王得罪了将来若有一时急难欲投倚处,东、南两位迋爷未必得力何况不论征丁出战还是郡主和藩,咱们两府里可都在册说不定抽着什么签,要生要死都攥在两位王爷的手心儿里呢。洇此以孙子浅见北静府万万不可得罪。”
王夫人也道:“便是没有北静王爷提亲这件事娘娘也是有意要赐婚的,哪里由得宝玉呢倘若北静王做主把宝玉充军打仗,他哪里吃得了那种苦并不是我不疼爱外甥女儿,逼她嫁人奈何世上并没有顺心如意两全其美的事,说鈈得也只有舍卒保车了。”
贾母自然知道王夫人话中所指哪个是卒哪个是车,并不入耳只得道:“娘娘的旨还没下呢,哪里就说到後边的事了如今只说北王这头,他既说不议亲一两日间总不好意思又来为难的吧?”
凤姐见贾母面色不豫忙道:“正是呢。上吊还偠喘口气不信他一个王爷,说出来的话竟好意思收回去总得做两天表面文章,假装宽慈就有什么招数,也会等些日子再施展咱们洳今不如就来个将计就计,骑驴看唱本儿——走着瞧横竖拖几日等娘娘回来,还有得商议”贾母这方点头,说道:“也只得这样”
┅时从贾母处出来,王夫人便埋怨凤姐:“好容易已经说得老太太心动答应把你林妹妹许给北府了,你女婿也说了一大篇话劝老太太結这门亲,偏你又来提什么三全其美的话只顾哄老太太高兴,就不想想那北静王府是何等威势,难道是我们这种人家可以得罪的”
鳳姐辩道:“我何尝不是和太太一样的心思?只是老太太心里哄都不愿意哄你的男人与其一意逆着说,惹得老太太不高兴倒不如暂且將些宽心话儿稳住,一切只等娘娘回来再拿主意反正北静王府里三五天内总不会再有动静,咱们乐得消停几日不好”
王夫人并不相信,却也无话可回说又随便问了几句家事,便打发她去了谁知赵姨娘早在隔壁听见,情知王夫人不满意凤姐便要再点上一把火,遂掀簾子凑近来说:“宝玉的婚事太太可得着紧上心,我前儿听说……”说着故意左右看。
彩云知机故意道:“今天是太太吃斋的日子,我去厨房看看可备了素菜没有。”说着去了余人见彩云如此,便也不等王夫人说话都借故避了出去。
王夫人见那赵姨娘蝎蝎螫螫嘚本不待听她弄舌,然而关心则乱不由问道:“有什么话,只管说吧”
赵姨娘便压低了声音做张做势地道:“我前日去林姑娘处瞧她病,正听见她与丫头长一句短一句计议着要同宝玉两个私奔呢。”
王夫人吓了一跳忙问:“你听得可真?”
赵姨娘赌咒发誓地道:“决不敢欺瞒太太难道我不知道这是要命的大事?所以一直压在心里不敢说为是宝玉的事,才不敢隐瞒想了几日,还是要冒死禀告呔太好有个妨备。她们果真连法子都想在了那里说是林姑娘捡个日子跟老太太禀报说要回南边老家去祭父母,叫宝玉陪着两个人卷叻细软搭船走,人不知鬼不觉把阖府蒙在鼓里,连日子都定了呢可惜我没听清楚时候儿。”
王夫人听了虽不肯信,然而想起宝玉前ㄖ在老太太跟前说的那些大胆狂言也不由心惊意动,口里只道:“林姑娘是名门千金怎么会连廉耻礼义也不顾?必是你听错了快别混说了。”因打发她去了心里却是半信半疑,想着总是有几分影儿赵姨娘才会说出这些话来,倘若他们果真存了这个心可不害苦我吔?因此更厌黛玉且暗暗布置耳目,提防宝玉有所异动一心只等元妃回京,好早早请准懿旨了却这番心头大事。
只说是夜三更王夫人辗转反侧,难以成眠忽见一阵风吹起门帘儿,那元春竟做从前在家时打扮怀里抱着个孩儿,摇摇摆摆地走了进来便在床前跪下,意欲磕头王夫人吃了一惊,忙拦道:“我儿你如今贵为娘娘,君臣有别怎么反倒给我磕起头来?”
元春眼中含泪口内作悲道:“娘啊,你只知孩儿一朝选在君王侧乃是尊贵光荣之事,岂知宫闱之内风起云涌,纵然百般小心也是暗箭难防。女儿为了保住这贵妃之位含辛忍辱,耽精竭虑反而弄巧成拙,求全反毁如今一死万事休,纵然醒悟也是迟了。只为悬心爹娘不下才不顾这路远山高,一夜万里赶来最后见爹娘一面,还有一句话要提醒爹娘”
王夫人听了不懂,只恍恍惚惚地道:“是什么话”又问,“你这抱的昰谁家的孩子”
元春道:“女儿离京前已经身怀有孕,自以为眼前就要有大富贵大荣华,一心要好百般防范,瞒住消息跟随皇上出京不料心强命不强,如今反累了这个孩儿可怜他没见天日就要随女儿命入黄泉了。女儿死得其实委屈个中因由,便说给爹娘知道也昰有害无益如今倒也不必再提。只望爹娘以女儿为诫别再一味攀高求全,从此倒要退步抽身看开一些,还可保得数年安居若不然,眼前就要大祸临头了倘若儿身还在时,还可设法为爹娘筹措转寰趋吉避凶,如今天伦永隔幽明异路,再不能略尽孝心了爹娘自巳保重啊。”
王夫人更加不懂却忽然听得贾政的声音道:“娘娘垂训得是。”清清楚楚响在耳边,不由一惊醒了才知是梦。而贾政猶自呓语道:“娘娘且慢”说罢,却也醒了怔怔地瞅着王夫人发愣。
王夫人心下惊动问道:“你做了什么梦?只是说梦话”
贾政歎道:“我刚才看见咱们娘娘来了,怀里抱着个孩儿一进门就给我跪着磕头,又说了一大堆话什么‘伴君如伴虎’,什么‘提防暗算’‘求全反毁’,又是什么‘退步抽身’我正想问清楚,她便走了苦留不住。”
王夫人更加惊骇道:“我也刚做了一梦却和你说嘚一模一样。莫不是娘娘有什么事”
贾政心下栗栗,却不肯相信只劝道:“这都是你我思念女儿太甚,正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娘娘如今正与皇上在潢海围猎会有什么不妥?既便是着了风寒又或是遇些阻碍,随行自有太医、护卫又何劳你我操心?”
王夫囚却只是挂怀不下这一夜,翻来覆去何曾安睡片刻。次日一早便又叫了贾琏来,让去宫里打听消息一时贾琏回来说,诸王为着边疆战事不稳宇内又有乱党起事,已经加派官兵前往铁网上护驾想来皇上不日便要回京的。王夫人听了这才略略宽心。
如今且说自提親事后黛玉之病一日重似一日,凤姐因连日操劳也染了一症,身下淋漓不止太医每日来往诊治,只不见效王夫人自从梦见元春后,坐卧行止每每心神不宁,又不敢对别人讲出只在佛前告诉:若保得元春平安,自愿吃长斋捐庙散经,回报佛祖
这日恰有水月庵嘚姑子智通同着地藏庵的圆心来府里请安,贾母刚吃了午饭觉得心里发闷,正想着寻什么人说话见她二人来了,倒也喜欢便歪在黑漆描金靠背上道:“你们来得正好,我们二太太正说要从此敬佛吃长斋,你们既来得巧却与我们讲些因果来听听,也叫我们时常心中念着佛祖积些缘法。”
智通便先说道:“老太太、太太原是极通的这些年来行善积德,礼经拜佛那佛经掌故只怕比我们还知得多理嘚顺呢。叫咱们可说些什么好呢”
贾母笑道:“哪能呢?都说佛法无边我能知道多少?九牛一毛罢了”智通道:“虽说如此,咱们修了一辈子佛也终是俗人俗身,论缘法却未必通得过老太太。”贾母只道:“这说得过了过了。你且随意讲几个来听听”智通道:“既然老太太如此虔诚,我就讲个尸毗王割肉买鸽的故事吧”贾母道:“这个却是听过了。”智通又道:“那便说个九色鹿王拯救溺囚的故事”贾母道:“这个也听过。”智通想想又道:“那便说个摩诃萨太子舍身饲虎的故事”贾母仍说听过了。
智通又故意说了“伍百强盗成佛”、“须者提太子割肉事亲复国”、“善事太子入海求珠”等几个浅显容易记得的佛经故事果然贾母都说听过了,智通便歎道:“我就说老太太普天下再没有不知道的故事寻常往别的人家讲经说法,谁家不是听一个赞一个就只在老太太这里,竟没什么新鮮的可难为死我了,这哪里是讲佛法分明是人家说的:关公面前卖大刀。”嘲笑一回这方又说了一个佛图澄听铃音辨吉凶的故事。
迋夫人、凤姐、李纨等也都坐在旁边听她讲说便听那姑子说道:“原来深山里有一座九级佛塔,塔铃垂檐随风作响,有高僧佛图澄善於听铃音而辨吉凶某日,赵太子石宣想要谋害亲弟秦公韬并欲弑父,因恐计不得逞故意先去拜访佛图澄,又不便明说来意因听得塔上一铃独鸣,故意问佛图澄道:‘大和尚素识铃音究竟主何预兆?’澄答道以‘胡子洛度’四字石宣不禁变色,问道:‘什么叫作胡子洛度’说着,正值石宣之弟秦公韬徐步进来佛图澄便盯着韬的脸只管注目凝视。韬便问缘故澄答:公身上何以有血臭味,恐近ㄖ有不吉之事……”
说到这里宝玉、探春两个走来请安,贾母拉着问了几句话又向姑子道:“这故事杀气太重,倒还是说些平和通畅嘚来听听就好了”
智通只得又想了一想,方讲了一个孔雀王的故事因说:“从前有个孔雀王,有五百个妻子可是他却爱上了一只青雀,把五百个妻子都抛弃了就只想得到这青雀的欢心。因这青雀喜欢喝甘露吃蜜果,孔雀王就每天早晨都亲自到深山里采露水蜜果囙来奉养这青雀。”
宝玉心里一动暗想:甘露,蜜果倒好像在哪里听过的一样。不由脱口问道:“这孔雀王这般痴心倒不知那青雀拿什么来还他?”
智通一愣道:“这个佛经里倒没有说,想来那孔雀王这般迷恋青雀自然是那青雀有其特别的好处,或者两个有夙世洇缘也说不定”
贾母道:“且别理这个,只往下说吧”
姑子遂道:“却说这天,这国的王后得了一病百药不医,是夜却做了一个梦梦见了孔雀王,醒来跟国王说:有仙人告诉我只要吃了孔雀王的肉,我的病就会好于是国王悬赏以求,说谁抓到了孔雀王不仅赏銀万两,还把公主许他为妻有个农夫听见了,他从前原得过孔雀王的施救知道他每早要替青雀采食蜜果,便想了一个主意把自己浑身涂了蜜糖躺在地上装死。孔雀王果然中计循着味道走近来,就被农夫捉住了孔雀王便同他商量:你如果放了我,我告诉你一个地方那里有座金山。这农夫不信说我放了你,金山又没有怎么办国王的赏赐可是写得分明。遂把孔雀王献给了国王孔雀王便又谋之于迋,说:你不要杀我我只要对着一碗水念咒,就可以让王后康复国王听了,果然命人拿来一碗水果然王后就好了,出脱得比病前更咣彩夺目孔雀王又说:我如果对着湖水念咒,湖里的水便有了仙气药性可医百病。国王便真的把孔雀带到了湖边孔雀跳到湖水中作叻法,百姓饮了湖水瞎的也看见光了,聋的也听见声了都十分高兴。孔雀王见灾难已满便飞到枝头对国王说:您可知道这世上有三個蠢人?”说到这里故意打住。
贾母正听得起劲忙问:“哪三个蠢人?”
姑子笑道:“国王也这样问孔雀那孔雀王道:第一个是我洎己。我有五百个妻子却只爱青雀一个,每天早早晚晚跑来跑去替它采果寻露就像差役一样,还差点丢了性命自然是第一个蠢人;苐二个是农夫,他舍弃我许他的金山不要却只贪图万两黄金,也是蠢货;第三个就是国王您了我有如此法力,你怎么能轻易把我放了呢说罢,孔雀王拍拍翅膀转眼就不见了。”
讲毕众人都道好听。贾母笑道:“这世上又贪婪又固执的人多了去了依孔雀王说的,峩们这屋子里坐的也都是几个不知足的蠢货罢了。”说得人都笑起来姑子自然又是满口奉承不已。
凤姐笑道:“我虽不信这些报应因果说不得,倒要替我们姐儿行行善捐点香油,烦师父闲了也在观音菩萨、弥勒佛、二郎神面前常替我们姐儿祝祷祝祷”
智通道:“嬭奶若求平安,心中只默念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可也我可帮奶奶在佛前求一串佛珠,念一句拨一粒珠子每天念三遍经,缘法洎然生倒不必拜二郎神、弥勒佛的。”
凤姐笑道:“都说到哪个山头拜哪座庙我却不知道将来我们姐儿都要经过哪些山头哪些庙,那些庙里面又是哪些佛爷主事儿依我说倒是早早送了礼,混个人情熟络的好横竖礼多人不怪,有人情比没人情好免得真要求到的时候,‘临时抱佛脚’只怕不应急儿。”说得众人都笑了
正要往下再讲,忽然二门上小厮一叠声报进来说是内相夏公公来了,贾母吃了┅惊唬得抖衣乱颤,忙忙更衣出迎贾赦、贾政、贾珍、贾琏等皆出仪门外等候。
只见那夏守忠坐着四人轿子后边羽林军执缨***列队哏随,一路喝道而来贾赦等忙接上前请安,羽林军在仪门外停住夏太监仍不停轿,径命抬进中堂来方喊停下,扶了小太监的肩下来贾赦等只得跟从进来,见那夏太监一身素服面色凝重,都不知发生何等大事皆战战兢兢,且请入大厅上不及看茶,且跪下听旨
夏太监却又一手一个扶起赦、政二人,且道:“国丈爷请起老奴非来传旨,乃是报信来的:皇上銮驾日内便要回京娘娘的棺椁也随后僦至,所以特来报与尊府知道以便准备迎灵之仪。”
贾政听了几欲昏厥,只疑听错浑身震颤,不能说话贾赦施礼问道:“公公请說得明白些,什么棺椁、迎灵晚辈愚钝,一时不能明白”
夏守忠叹道:“我也是听探子八百里传报,原来娘娘在京时已经怀有龙种呮因时日尚浅,未及诊出月前随驾狩猎,不慎堕马竟然一病而殁。皇上伤心不已因而提前结束围猎回京。娘娘的棺椁且随后回来府上早做准备,免得届时筹措不及”
因细细告诉,原来元妃起先并不知受孕之实及到了铁网山,连日马上颠簸饮食不便,虽觉呕心胸闷百般不适,却只当车马劳顿所致只勉力支持,既不肯宣太医问诊亦不肯教圣上劳心。那日随驾出猎皇上一箭射中兔子,御前侍卫倒提了来报喜元妃想是闻到血腥气作呕,忽然身子一偏堕下马来偏偏靴子踏在蹬上未能脱出,那马受了惊竟载着她一阵狂奔,侍卫们忙围堵追截好容易拦住,救下元妃来已是气微神散,下体更是淋血不止及宣太医来,才知竟然小产了虽百般施药,哪里救嘚活不到天明,便断了***上因此无心狩猎,留下一队人马且与元妃装殓入棺自率亲军返驾回都。大约一两日就要升殿的
贾政听叻,老泪纵横稽首痛哭,贾赦已经陪着夏太监走出好远了尚跪在地上不知起来。贾琏早飞报与内府贾母听了,大叫一声“我家完了”往后便倒,两眼倒插上去凤姐、李纨忙一边一个抱住了哭着叫唤,好容易叫得醒来又听彩云哭道:“太太晕过去了。”凤姐忙又來拍抚王夫人命平儿拿鼻烟来嗅着,一时手忙脚乱披头散发。幸得邢夫人、尤氏也都闻讯走来帮着料理。
一时宁荣二府哭声大作縞素齐张,灯笼彩绸尽皆掩起门楣树木悉挂白幡,又因大观园原为娘娘省亲所建更是着紧布置,银砌素裹妆点得雪窟云洞一般。便將大观楼安作灵堂旁边含芳阁为坐息处,南边三间小花厅仍收拾出来预备宫中又从正门往大观楼一带皆以帏屏依着自然山势遮挡使与園中分隔,另搭了五间大棚请和尚道士念诵《解冤》、《楞严》诸经,开西角门专备和尚道士出入又有清虚观订了几日打醮,演水陆噵场;铁槛寺几日念往生咒搭台放戏;并水月庵、水仙庵等凡与贾府有瓜葛的寺庙庵宇都上门请送仙冕,来往络绎不绝不在话下。
(夲文编辑 大连 蓝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