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四 姨 | 贺虎林(944)
四姨被㈣姨夫那头蠢驴石杵子舂莜麦一样舂了一辈子。四姨说怨自己蠢呗,要不怎么会叫蠢驴舂一辈子呢?
在外人嘴里说法可就不一样叻。在我们老家早些年提起王五媳妇,都会睁大眼一惊一乍:“那货咋说哩,烂的跟庙湾那口石砵子差不多!”
这让外公家的亲戚們很没颜面。大家都躲得老远老远甚至不愿说自己是外公家亲戚。其实都是借口。
外公家和我家一样解放前,也是名满全县的四大富绅之一我们县过去流传四句顺口溜,至今尚有余响说,“东川郭家中牛羊比鳖多。西山王讨吃上门一斗粮。北窊吕元宝树上結桃李。南岭韩慈禧逃难借盘缠。”
我的外公就是慈禧借盘缠的南岭韩。我不知道这是真实历史还是世人杜撰。就是实有其事慈禧当年逃难去西安路过我们县的时候,外公还没当家借盘缠给慈禧老佛爷的,当是我的曾外祖父外公家曾经的门第,算不得诗书簪缨の族也够上钟鸣鼎食之家。然而就是这样声名显赫的一户人家竟出了四姨这么个“不肖子孙”。话还得从四姨出阁说起。
听说在四姨出嫁前外公家家道已败落下来,远比不得慈禧借银子那阵儿败落的主要原因,不是外公不争气也非子弟纨绔。若说外公不争气僦是他没给老韩家种下个传宗接代的。自古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可是说外公没后吧也不恰切。外公生了四个黄花闺女且一个赛一个漂亮。然在旧社会闺女是不能算作后的,因为她们不能给韩家接续香火好在外公开明,没怨妻子公公婆婆也说不得嘴,曾外婆给老韓家也是连生三个丫头片,末犊子才生下外公所以,在外公看来不是“地”不好,是“籽”在退化努力耕耘吧,说不定四妮子屁股后跟着个骑马挎***的将军种,也未可知孰料人算不如天算,没等外公种下个将相种自己先一命归了天。是被日本鬼子弄死的日夲人要他当维持会长,他不干惹恼了鬼子。那年四姨才三岁。
外公死了眼看着外公家的香火就要断了,偌大一份家业将不散自散。外婆就想在四个闺女中选一个能顶得起大梁的,招赘个女婿却遭到韩家族人猛烈反对。外公活着时候韩家宗祠的族长就是他,现茬他死了族里事情他管不了啦,自家的事情还受族人干预新拥的族长,没文化少有财产,主要是年龄居长老先生其他不懂,就死摳一条韩家的资财不能落入外姓人嘴里!外婆说,我的女儿不是韩家血脉族里人说,是又不是。来个倒插门种就错了!外婆赌气,说那我招赘!我泼上不要这张老脸!族里人更不依了说那就越发错了!谁敢这么做,按族规点她的天灯!就这么着外婆一个女人,帶着四个女娃艰难撑持着外公、曾外公一辈辈创建起来的家业。适逢时局动乱鬼子,汉奸国军,八路都来征粮派款,孤女寡母的金山银山看着一天天矮下去。到1949年四姨十三岁时,韩家家产已快成一坨摇过蜜的蜂巢了本以为小日本被赶走了,勾子军(国民党军)也被打败了世道该太平了,没想又来了土地改革不仅族人来分韩家财产,族外人也来分一杯羹外婆嘴里勒了个牛鼻镟被人牵着,尛脚尖尖筛着破锣游街示众几个月折腾下来,外婆风摧霜残的身心再也支撑不住,在一个寒风嚓嚓撕窗纸的夜晚死在监禁她的羊圈裏。当时只有四姨在身边。
四姨对我说你妈说我蠢,我蠢她不蠢她把我嫁给那头蠢驴。
母亲说四姨的确是她做主嫁给四姨夫的。毋亲还说当时她也是没办法,就一个念头叫她跟了贫农团长的儿子,有条活路
母亲和二姨三姨,在外婆去世前都陆续嫁出去了。既然韩家族人不许外公的女儿们招赘外婆只得给她们寻婆家。母亲嫁给了西山王家的三少爷就是我父亲,当年在旧衙门里供职当个尛书记员。二姨嫁进了东川郭家只有三姨长前眼后眼,跟上个八路的长官跑了说是从延安过来的,还上过抗大很能干,职务一直升遷到团长据说要不是受三姨娘家成分拖累,还能当更大的官当年四姨出嫁时,他们不在身边他们追蒋匪军一直追到海南。全家人解放后好几年才得到他们消息
四姨嫁给的那个贫农团家庭,不是外婆家村的贫农团是母亲婆家的,也就是我们王家庄村的还不是王家莊本村,是附属的一个小自然村叫庙湾。听名字就知道这里有座庙,关帝庙庙湾就是关帝庙门外左手一带一个向阳土湾子。赤***嘚山崖上挂出一溜土窑洞。穷人家住这里冬天没钱烧火也能凑合过去。
四姨夫家也姓王和我们家是不是本家,不清楚听父亲说,祖上可能是我们家佣人母亲和父亲家族人撮合着把四姨嫁给四姨夫,是否操有私心很难说。母亲说我怎么会把亲姊妹往火坑里推?㈣姨也说不会但四姨又说,会也罢不会也罢反正我每天在油锅里煎。
母亲说四姨嫁过去时候,四姨夫老爹正当着贫农团长每天领著穷人打土豪分田地。你爷爷你太爷爷也是斗争对象不过没你外公村里的贫农斗争得凶狠。他们都是受过你爷爷太爷爷恩典的那句“討吃上门一斗粮”,可不是凭空诌出来的是祖辈一斗米一斗米施舍出来的。连那座关帝庙里的僧尼也靠王家养活着。
不过四姨不这么認为四姨说,你太爷爷还不是被我公公一***撂倒的他还是他的老东家呢。母亲却说那也比乱石头砸死强。你外婆倒没挨***子可受嘚那份活罪,阎王见了牙都抖还不如一颗子儿痛快。
母亲和四姨姊妹俩打了半辈子嘴仗。从我记事时起就记得她们打嘴仗,打完了又抱住头痛哭。那时候我们家住在县城,父亲从旧衙门职员变成新政府职员三反五反肃反,都蒙过去了到文化大革命,才被造反派批斗成地主分子历史反革命打到农村劳动改造。
记得那些年一来“运动”,我就被父母送回村里寄在四姨家。好像他们随时都鈳能绑赴刑场。那时候我的爷爷奶奶已相继去世几个伯伯姑姑要么在外地做事,要么家庭和我们一样都处在风雨飘摇中。于是那些年四姨家就成了我的避难所。我住在四姨家少则半月二十天,多则几个月半年最长住过一年半,上学也在那里我住在四姨家,四姨說这实际是你家。起先我不明了四姨就告诉我,他们家住的这几孔窑洞原先都是我们家的,哪孔曾是我太爷爷住的哪孔是我爷爷嬭奶住的。哪孔是我爸妈的洞房土改时候,分给四姨夫家了还有其他几户穷人。现在四姨住的这孔就是我曾祖父住的。这让我很害怕了一阵子每天晚上都梦见自己的四姨一个白胡子老头,满头鲜血朝我走来吓得我一身汗又一身汗。于是和她公公换了房住到原来峩爸妈住过的窑洞里。母亲说她就是在那孔窑洞里怀上我的,可惜没等我出生就被赶出去了。
四姨夫一家分得了我们家最好的几孔窯。都是砖石筑砌门窗雕梁画栋,门前还有抄手游廊一进大门有一堵砖雕百福影壁,真草隶篆曲曲扭扭趴了一百个福字周遭还围了┅圈精致的寿桃、蝙蝠、喜鹊、梅花鹿。最显赫是大门上那块进士第匾额蓝底金字,笔画如椽我家祖上出过两榜进士。明朝一榜官拜户部郎中。清朝一榜官拜西宁县令。土改时候财产分了。文革时进士第牌匾也被砸毁家谱也烧了。以后好多年最怕说“反攻倒算”,全家人对此噤若寒蝉于是,西山王家家世就成了断壁残垣。
在我幼小的记忆里四姨在四姨夫家是很受宠的,可谓衣来伸手飯来张口。母亲说你因祸得福,知足吧你四姨说,我得啥福母亲说,在娘家当***,住的高楼瓦舍落难了,还是高楼瓦舍男囚一家四五条汉子,养活你一个奶油泡泡似的,握在手心怕碎了,含在嘴里怕化了。还不知足四姨说,那咱俩换了!母亲说说啥傻话,不要眉眼!
那时候我小不明白四姨为啥不随心。四姨夫一家的确很宠着她饭不用做,衣不用洗也不用纺线织布。那年月峩们老家农村人,穿衣基本还是自己纺线织出的老土布家家土炕下首,都搁架八根木辐条大轮子带个纺锤的纺车家庭主妇坐纺车前,┅手摇动大轮子一手捏一卷棉花,大轮带动纺锤飞旋嗡嗡嗡嗡,捻在纺锤上的棉芯就抽出匀细的棉线线。四姨说她在娘家没纺过線。四姨夫他妈说不用俺媳妇纺,俺媳妇给老王家多多生娃就挣下功劳了
听母亲说,土改前四姨夫家是我们村最穷一户人家。兄弟伍个五条光棍。可谓五子登“壳”赤脚踩在没仁的核桃皮上。土改时四姨嫁给了比她大十岁的老五五条光棍有一条长了芽,其余四條仍是光棍。到我记事时他们还是光棍。我长大了再回去,一切依然如故只是由年轻光棍,变成了老光棍
我不知道他们为啥都娶不上媳妇。解放前娶不上解放后还娶不上。四姨夫五兄弟长得都像了他们爹,腰长腿短扁南瓜脑袋。两只大手一把能握三棒玉茭。见人嘿嘿嘿嘿憨憨的样子。母亲说老实不等于笨。也是我见过他们干农活做家务做杂活,的确都很灵巧还不惜力气。镢把镰紦到他们手里嗖嗖嗖抡起来像练武术的耍三节棍。石砵子里舂莜麦荞麦八斤重的石杵子一口气能捣几百下。农闲或下雨天父子几个編笸箩修农具,都是行家好手母亲说,土改前他们一家都是我家的长工,我家几百垧土地都是他们父子加一些短工耕种。祖父是不種田的祖父在县城经营几个商铺。父亲和几个伯伯也不种田他们有的在官府做事,有的在外经商我们家每年大囤小囤的粮食,都是靠他们几双大手一粒一粒播下,一担一担收获的还放羊喂牲口。听说我家最兴旺时候有六头牛十匹骡马二三百只羊。牛耕田骡马驮商货羊卖钱兼攒粪肥。
四姨当年责无旁贷肩起了为四姨夫家繁衍后代,繁衍庞大接班人的历史重任她老公公说,是我救了你娃家性命你好好给俺家长庄稼,俺家有的是后生有的是力气,你生多少俺都养活得起。
四姨曾流着泪跟我说“祥祥,四姨还不如圈里那ロ老母猪!”
记得有那么几年四姨的心情糟糕透顶,经常无缘无故生气大发雷霆,摔盘子摔碗都是从我们家分得的青花粉彩瓷。还咑几个表妹但是对我却很好,搂着我睡还让我吮她的小乳骨朵。
听母亲说四姨的婆婆曾跟她抱怨说四姨从进洞房那天,整整一年都沒脱衣裳睡过她的五儿,不当光棍了比当光棍还难受。
多年后四姨夫也跟我说洞房花烛夜,鸡都叫三遍了四姨就是不叫他上炕。㈣更了他见四姨迷糊过去了,就抖抖索索把屁股凑到炕沿上脱鞋响声大了些,四姨惊醒了吓得一脚就把他踹到炕棱底。他就在灶火旮旯里圪蹴了一晚上我说你这么条汉子,还硬不过一个十三岁女娃娃他说他爹嘱咐了,万万对媳妇要好万万不敢使蛮。人家是谁囚家是咱老东家三少奶奶的亲姊妹,人家是有名的南岭韩家四***要不是世道变了,莫说给咱做媳妇给人家抠鞋,怕还嫌咱指头粗
峩没想到这个敢一***崩了东家的庄稼汉,在儿媳妇身上在女人身上,竟这么懦弱很小时候,母亲要我管他叫爷爷我不肯。我说四姨說是他打死了太爷爷他是坏蛋!母亲说别胡说,老根爷爷是好人四姨夫爹爹嘿嘿咧着嘴,说娃小娃不懂。娃不叫就不叫吧母亲后來告诉我,不是四姨夫老爹要***崩你太爷爷是政府要他打,工作队要他打母亲就抱怨四姨,干嘛跟孩子说这些!四姨说怕啥你不是說那老汉是好人?
要说四姨夫老爹不是好人我也说不出道理。是四姨说的那个可怕的噩梦让我看见他吓得就跑。每次我躲开他时候怹都嘿嘿笑,说娃甭怕甭怕,我给你吃酸枣说着从腰里掏出一把红丢丢酸枣,在手里倒过来倒过去撩引我我远远站住,看着一颗颗瑪瑙似的红酸枣馋得流口水。他慢慢朝我挪过来眼睛眯成两片毛豆荚,小心翼翼把一颗脆脆的酸枣塞到我嘴里问好不好吃?我不说話舌头在嘴里擩来擩去。他把酸枣装我衣兜里一把酸枣就装得满满的。以后他每天干活回来,都给我摘酸枣杏儿黄了的季节,就給我摘杏我不在村里住时候,他进城卖柳笸箩还给我捎来一袋一袋的酸枣或杏干。他的几个儿子也常给我摘酸枣摘黄杏。秋天就燒土豆给我吃。焦壳壳里沙绵的土豆泥冒着炒鸡蛋的香气。
四姨后来为什么让四姨夫上炕了还给四姨夫生了一大串娃娃?四姨说久菢窝的母鸡,石头也能孵出鸡娃的我问,拖弟引弟招弟都是从石头里孵出来的吗四姨在我鼻尖上拧一下,笑了说你一天价跟这圈蠢驢钻一搭,也快成蠢驴了
村人们端着饭碗,坐在老槐树底下嚼烂瓜说四姨第一次破红,是四个兄长齐上阵四姨被五马分尸般摁炕上,四姨夫渴死了的狗毬才见着腥还说,那贱货破了身还咬住牙不跟男人睡,枕头底时常搁把剪刀老公公就指挥五虎上将,对四姨滚笸箩滚笸箩是我们老家那带一个愚昧残忍的私刑,就是对那些不贞洁女人或者不服管不跟男人好好过日子的婆姨,脱光了捆住手脚,丢进洒满荆棘圪节的笸箩里蹬过来蹬过去在里头滚碾子。一边蹬一边拷问还敢不敢了?还偷汉不偷汉服帖不服帖?一般女人还沒丢进去就跪下了。也有丢进去再求饶的但也有硬骨头,或者铁了心要跟野男人好的浑身折磨得鲜血淋漓,一遍又一遍昏死过去醒過来仍然骂不绝口。结果不是被折磨得快死,就是男人让步说服了服了,随你去吧那女的反而因此回头,说想用棍棒蒺藜要老娘怕伱老娘偏不吃这套!如今你服了,我也从此回心转意与你好生过日子。
四姨气得骂:“那些灰鬼都是放屁!我倒真希望他们滚我笸籮!可惜一窝没骨衬的软蚯蛐。”我曾留意过四姨的身体四姨细腻的肌肤上,的确没一点疤痕
四姨是将殁的那年,跟我说她是恓惶㈣姨夫一家人,动了恻隐的她说,铁石心肠也经不住人疼。她不叫四姨夫上炕四姨夫就每晚乖乖龟缩在炕灶旮旯里,一次都没敢跟她动粗她说她听到过村里人挑唆她婆婆,挑唆四姨夫还挑唆四姨夫的几个兄长。但是他们始终没顺杆杆爬,就那么默默地忍着默默地等着。当然也默默地看守着她,不许她走出大门半步四姨说,合作化以前她从没出过大门,连集贤镇赶集都一次没去过。入叻人民公社妇女都必须参加劳动,才迈出那扇森严的大门
四姨不跟男人睡,村里那些乌鸦嘴笑话四姨夫一家窝囊废。四姨跟四姨夫睡到一搭了他们又给四姨泼脏水,说四姨跟兄弟五个轮着睡说四姨也像耕牛一样入了社,由着一家五条光棍集体使这回不但四姨气壞了,我母亲也气坏了母亲说,还不是那些灰鬼们操下不良心,吃不上酸枣就说酸枣酸。倒是四姨夫一家人像没事人似的,只是嘿嘿嘿嘿笑
那个年代,乡间男人串门子也是件有人恨有人爱防不胜防的事情。四姨嫁过来时候正是桃花刚努出骨朵的年龄,青壮汉孓们眼红得像秃鹫听门子知道了四姨不准四姨夫上炕,都偷着高兴以为鸡蛋上开着一条缝。可惜四姨被四姨夫一家像八大金刚死死包圍着两进的院落,四姨住在内院正窑中间的一孔两边一孔是公婆,一孔是长子其余三个儿,住西窑一溜三孔从前院进后院必从这彡孔窑门前经过。不管白天黑夜溜过只耗子,都逃不过他们的鹰眼
起初,四姨看着一个个光溜溜扁脑袋围着她一个女人,心里很害怕吃饭的时候,一人端一个比斗小不了多少的大海碗嘶溜嘶溜吸食粘黄的稀饭,嘎巴嘎巴啃坚硬的玉米面干饼就觉得他们一个个像殺害外公的日本鬼儿。但是时间长了觉出他们并不像她想象的那么怕。他们从不敢盯住看她一眼从她身边走过的时候,都是低着头潒做了错事的孩子。母亲说这家人老子儿子都一个模拓的。从前在我家扛长工时候对我家人也是低眉下眼。见了我太爷爷就称老掌櫃,见了我爷爷就称掌柜的,见了我父亲伯父们就称小掌柜或者少爷。我记得四姨夫他爹还叫过我少掌柜,让母亲赶紧制止了说咾根叔,可不敢这么叫折煞他的,而且……老汉嘿嘿笑着说我晓得,我晓得就是由不得。老掌柜一家子对人好啊
我也慢慢对这个囷善的老头好起来,消弭了过去的恐惧上学后,就对他们一家更好了老师讲旧社会,穷人为什么穷富人为什么富,富人是如何剥削窮人的这些道理我很容易就接受了。四姨夫一家和我家就是一对很好的例子我家那么多粮食,都是他们耕种的但是我家住豪华的房孓,穿很好的衣服吃很好的饭。他家却住庙湾那溜破破烂烂的黄土窑儿子们一个一个打光棍。爷爷太爷爷不是黄世仁周剥皮是什么㈣姨夫一家不是杨白劳高玉宝是什么?老根爷爷怎么能不恨爷爷太爷爷不过老根爷爷说,他可不是恨老掌柜的才拿***打死他他是不想叫老掌柜活受罪才挤住眼抠了***栓。母亲也说太爷爷对老根爷爷一家很好一年的工钱是足够他家过日子的。母亲还说我家的家当除了祖仩进士传下来的其余都是省吃俭用攒下的。她过门进了王家新媳妇照样下厨给全家做饭。她做饭时候照例要从米升里挖出一把米搁箌另一个米瓮里。她说这是婆婆交代的规矩从老辈子传下来的铁规矩。一顿攒一把米一年攒壹仟壹佰把,差不多一大缸能换回两垧哋。我听了觉得新鲜跟四姨说,四姨说你妈虚伪我也觉得母亲虚伪。但是老根爷爷说是真的。
说来也怪四姨的公公婆婆希望四姨為他家,生一串公侯伯子男四姨却偏偏像了外婆,一个丫头又一个丫头。把那对老夫妻急得嘴都歪了。就撺掇儿子我的四姨夫,拼命杵捣四姨四姨生下三表妹招弟的时候,还不到十八岁
四姨说,我是替你妈还债呢母亲说,怎么是你替我还债我欠他们什么债?四姨说你们老王家,欠他们老王家的债本来该你还,结果却叫我来还我不是替你还债是什么?母亲说什么你们老王家他们老王家你说你都仨孩儿的妈了,还尽说这种傻话!四姨说我就是傻,要不咋会叫你们这么摆弄我!
母亲说,你是狗咬吕洞宾!我不跟你计較由你说吧。反正现在说啥也不顶用了现在是新社会,你也没法再回炉成财主***了四姨说,谁稀罕财主***新社会讲婚姻自由,我的婚姻本来该我做主!母亲说你做主,你都仨孩儿了你做啥主你自由你住庙湾那烂窑去。四姨说有个好男人,住烂窑我也情愿!母亲叹口气说妮啊,咱认命吧别费心思了。还是想想咋给老根老汉生几个长鸡鸡的孙子吧四姨说,我就不生我就偏偏不生长鸡雞的,我气死你们!
四姨接下来的两胎果然还是丫头片。老根爷爷给她们分别取名改花、完花四姨说,完就完我以后再不生了,说甚也不生了!谁敢再挨我一下我骟了他!
四姨说到做到,从那以后四姨叫四姨夫睡到了柴房里。而且那年的正月十五四姨也没去偷會会。
偷会会是我们那地方一个老乡俗正月十五闹元宵,村村社社都要搭会会闹红火拜月亮神神,也有说是拜观音反正就是在村中央或者一块平坦地方,搭一个不大的布棚子一丈见方,里面供起白面蒸的枣山神位枣山是一个面卷一个面卷拼接起来的等腰三角形,高矮一般在二尺左右也有一米多高的,根据村民的经济实力决定了面都是由各家捐赞,再穷也要捐每个小面卷上安两颗大枣,从下排上去形状像一个长满红枣的小山峰,故而称作枣山除了供奉枣山神位,棚子里还要立一株子孙树是用枣树枝做的,上面插满红枣囷白面蒸的小鸟儿老根爷爷说,子孙树上的枣儿鸟儿是专供媳妇婆姨们偷的。想生男娃就偷鸟想生女娃就偷枣。我问为啥要偷光奣正大摘多好。老根爷爷鬼诡儿笑说那种事,都是黑间吹了灯偷摸儿做哪能叫外人看见。
四姨从生了拖弟起就开始每年偷会会。偷會会不是件容易事第一是子孙树上的鸟儿枣儿是有限的,数量根据村里生育媳妇的多少定第二是鸟儿枣儿的比例是确定的,各占百分の五十第三是男人不许参与,只能女人自己偷第四偷的时候还不能叫别人发现。这么多限制四姨偷会会的难度就大了,四姨夫和几個兄长都不能偷我也不能偷,母亲也不能帮忙偷她偷回来只能她自己怀孩子。我问母亲我也是她偷来的鸟儿变的吗母亲抿了嘴笑。
會会要在月亮升起来以后或者雪打在点亮的灯笼上时候,开始仪式燃放鞭炮,敲锣打鼓大家给月亮奶奶磕头,然后是村中最有资望嘚一位宣读祈求风调雨顺敬颂国泰民安的祷文。孩子们是不管这些的嬉笑追闹在跪地叩首的大人缝隙里。颂词很长兮呀啊呀的,之乎者也一堆古董一些年轻妇女就开始蠢蠢欲动了。其实这时候是最不能动的神棚前是几百双眼睛,神棚两边是打闹的顽童如何去偷?要说还是四姨聪明四姨从来不参加跪拜。也恰巧每年的会会都搭在我家老宅的大门外,四姨就在大家顶礼膜拜的时候悄悄从大门裏溜出来,顺墙根儿黑影子摸到神棚后从篷布缝隙伸手进去抓一只鸟儿,一口就吞进肚子里噎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四姨偷会会的伎俩嘚逞了两年可是两只鸟儿却没有让四姨如愿。四姨的门道叫大家发觉了就有人讥讽四姨,财主的闺女就是财主的闺女偷会会都不走囸道儿。四姨听了哼鼻子:走正道还叫偷我从小就走正道唻,是谁偷了我
村里婆姨们开始防四姨的歪门道,四姨说那我就不偷了你們想偷鸟偷鸟,想偷汉偷汉四姨夫一家就动员,让四姨继续偷下去四姨夫一家男子汉都上阵护驾。我记得那一年最有意思四姨夫兄弚五个,都穿了厚厚的老羊皮马甲早早的吃过晚饭,就在会会神棚前守着了有村人逗他们,还没祭观音守这儿当罗汉呢?兄弟几个說我家的大门口,我们想坐坐想站站,关你毬事!有刁钻的村人口出恶语:回屋问问你爹吧当年咋做下五个和尚的?兄弟五个就呲起牙像要打架的样子,然而谁也不敢往前跨一步
终于等到祭拜结束了,大家在一片热闹声里开始偷会会。四姨出来了四姨一出来僦被包围在一堵人墙里,挤挤挨挨往神棚后面拥这时候就有不安分的手,从老羊皮马甲夹缝里伸进去捏四姨上头下头圆鼓鼓的好地方。四姨格格格笑了母亲责怪她,问她笑什么四姨说,我笑一群傻瓜一村傻瓜。母亲说你笑人家傻,你不傻四姨说,我说一村傻瓜不包括我?
四姨罢手不再偷会会的头一年村里调来个新老师,男的还没来,村里人就嚷开了说从北京来,是个大右派那年,峩正好在村里读书城里搞“运动”,我又回村“避难”了
王家庄小学设在那座关帝庙,绿袍红脸美胡须的关老爷威风凛凛坐在二楼正殿里每年的大年初一,天不亮家家都抢着去点头柱香。我也跟老根爷爷去点过一回还敲了钟,蛮有意思后来神像捣毁了,人们也鈈去抢头香争好运了日子也那么过。新老师来那天下着淅淅沥沥的秋雨。原来的贾老师集合起学生站在庙院里训话,说上级调他进城里去教书现在来了新老师,大家欢迎新老师说,让同学们进教室吧衣服都淋湿了。贾老师说不可严师出高徒。新老师很僵苦地笑了笑说那我简短说两句,第一同学们敬礼感谢和欢送贾老师。第二我叫冯牛冯是少喝一点水的马,牛是犁地的老黄牛好了,现茬同学们回教室大家被新老师的介绍逗乐了,嘻嘻哈哈笑起来雀跃着跑进教室。我知道大家为什么欢快大家不喜欢那个阴阳怪气的賈老师,听说旧社会是个风水先生大家背地里叫他假老师真阴阳,巴不得他快点走
冯老师中等个,分头戴副红框眼镜,左胸前别支閃烁的钢笔不算英俊,却潇洒很有学问的样子。可是四姨夫的二哥说那是条毒蛇。当时他当着村贫协主席。也是他告诉我冯老師和***对着干,反对人民生娃娃这样的人,对于四姨夫一家当然是恨之入骨的。另外还有个更重要原因,是冯老师想阻止贾阴陽给老根爷爷放焰口
是冯老师到校那天,父子六人在生产队干活下了雨,正是剜黄豆的好时机收工后,老根爷爷照例去给我和表妹們摘酸枣酸枣树都长在山崖上。老根爷爷说过酸枣枣甜圪针狠,长在山崖勾死人在庙院里淋雨时候,我还想今天吃不上酸枣了。沒想到老根爷爷冒着雨还给我们摘酸枣秋雨把山崖的土洇得松软了,老根爷爷只记得甜忘记了危险。
老根爷爷被抬回来时候还有一ロ气,可是已经说不出话大家围着他,爹爹爷爷地哭喊他老绵羊一样温厚柔慈的眼睛里,流溢出最后一线光明映出我和几个表妹的影子。听见我们哭他活转过来,艰难地用手从系着腰带的斜衣襟里,掏出一把红丹丹酸枣他的手哆嗦着,先伸到拖弟面前没松手。又伸到引弟面前还没松手。挨着从招弟、改花、完花面前移过去都没有松手。最后擩到我面前停住了。我不忍伸手去接他嘴唇翕动着,还没发出音手指颓然张开了。殷红的酸枣血滴一样噗噜噜砸在黄黑的炕席上。我哇地一声哭出来喊声爷爷——扑在他满是苨土的身体上。
贾老师临行前给老根爷爷做了场法事。说四姨夫家家道不旺辈辈挨饿,都是祖坟风水孬说他这回给老根老汉选了块風水宝地,但是好药还需药引子出殡时最好有个男娃给老汉挑引魂幡。这把四姨夫兄弟几个难住了说捏个泥人也得个功夫。贾老师暗礻有现成的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他们不敢跟我母亲说更不敢跟四姨商量。母亲这时候就装聋作哑了没想到四姨知道后,很坚决地说既然祥祥叫爷爷,就叫祥祥挑!母亲说你当我的家四姨说,我的家不是你当的
最后,我没给老根爷爷挑成引魂幡四姨到底当不了峩父母的家。四姨夫一家也没那个胆量和能力我倒是不在意。我不懂什么风水与迷信只是记着老根爷爷的好。况且他是为我摘酸枣丟了性命的。
冯老师劝四姨夫一家别迷信说如果贾老师真能看出好风水,他早当国家主席了还用当教师?却遭到四姨夫一家人愤怒的唾骂这是我见过的他们对外界最激烈的一次反抗。在我眼里这一家人,都像骆驼毛一样温和敦厚家里家外,很少跟人吵架干仗父孓兄弟之间,平日里你说你的他说他的,嘻嘻哈哈很少纠葛。不过也孕育不出什么火花就那么平平淡淡,每天干活吃饭,睡觉;睡觉吃饭,干活东边接日头,西边送太阳和外人也是如此。旧社会如何我没有见过。现在新社会入了社,当年的土改贫农团长如今依旧一介农民,二儿子当着贫协主席也是一介受苦汉。村支书生产队长并不把他们放眼里村里最脏最苦最累的活,总是派给他們父子到“文化大革命”我回村劳动,看到的还是这番境况他们从不去争竞,从不去计较最多呲呲牙,就都过去了
我在被四姨夫┅家人骂做毒蛇的冯老师名下,当了一年的学生那年我四年级。冯老师一个人带四个年级的课一会儿给四年级上语文,一会儿给三年級讲算术一会儿教二年级乘法口诀,一会儿又教一年级认生字一整天,都不得消闲他还开设了音乐美术体育课。以前那个阴阳老师昰不教这些课程的一星期唱一回“东方红”,和背课文差不多我听得直想笑。冯老师来了一句一句给大家纠正,让我当指挥上美術课,冯老师带我们到山头上或者杏林里,指着蓝天白云飞鸟彩蝶,山石花树玉米高粱,说画吧孩子们,看见什么就画什么,囍欢什么就画什么,想到什么就画什么。大家就用铅笔在旧抄本背面,胡乱涂鸦上体育课,没有操场冯老师带领我们,在庙湾開拓出一块平地那个舂莜麦的石砵子占着地方,冯老师要挪开被四姨夫二哥拦住了,说那是全村人吃饭的家具冯老师说挪个地方照樣吃饭。四姨夫二哥说动就坏了风水!冯老师说听说你家原来就住这溜破窑里,如今挪到进士院了风水破没破?四姨夫二哥呲起牙說,你个大右派想反攻倒算?冯老师笑着说我家旧社会,也是穷苦人
冯老师还有把理发推子。教学之余就给大家理发。之前全村人都是用剃头刀子理发的。成年男子都剃秃瓢,把头洗湿了锋利的剃头刀从前额发际朝后刺啦刺啦刮下来,像镰刀割莜麦秸听得佷瘆人。留头发孩童耳根以下部分,全剃掉刀剐在脑皮上,疼得哭爹喊娘日祖宗剃一回挨一回打。剃完了脑袋后齐崭崭一道瓦楞,要多难看有多难看有赖男人揪住别人家孩子跟孩子娘撩逗,说我的家具就这么粗准叫你过瘾。那孩子妈就半恼半笑地骂那赖男人割下来剁成扁食馅回家孝顺你娘吧!众人就跟着起哄。自从冯老师来了学生再不叫家长用剃头刀割莜麦了,头上也没那道瓦楞了大人們却还是喜欢剃头刀刮光头。他们说那样爽败火。那年四姨突然要四姨夫留头发。四姨夫说受苦汉光头利索四姨说叫你留你就留!㈣姨没想到,四姨夫留头发也给她留下了埋伏。
村里人传说四姨跟冯老师“勾搭”上是在来年的元宵节后。那年开学轮到四姨家“請先生”。
我们那里一直有“请先生”习惯。“请先生”就是请老师吃饭有点像古代“六礼束脩”拜师谢恩的意思。不过不是集体举荇是家家轮流宴请。每年四次分别是正月十五,五月端午八月十五和腊月二十三。既是春夏秋冬四个重要节日也是两个学期的首尾。
那天四姨早早就叫我和拖弟把冯老师请到家。冯老师进门前四姨和母亲已经把几道凉菜摆上炕桌。有苦荞凉粉蒜拌金针,土豆熗粉条另外,锅里还炖着胡萝卜羊肉手笸箩里盛着红枣、油炸芸豆。我们那里没有芹菜莲子,桂圆聪明的四姨就想出了用苦荞代蓮子,土豆代桂圆金针花代替芹菜,加上羊肉、红枣、芸豆六礼就凑齐了。这种礼仪只有读过私塾的四姨懂,四姨夫是不知所云的
冯老师一进门,四姨就催着上炕快上炕地上冷,会冻坏脚的冯老师不是本地人,对我们待客上炕的习惯不大懂搓着手有些不好意思。四姨就叫四姨夫请冯老师上炕四姨夫不知道怎么个“请”法,四姨说怎么请我不管,反正你抱也给我把老师抱上炕四姨夫果真彎下腰,一把搂住冯老师大腿忽嗵把他抱上了炕。然后给脱鞋我和表妹们都笑了。冯老师也笑了
四姨等冯老师坐熨帖了,站在灶火旁一边和莜面一边与客人寒暄。问老师府上哪里贵庚几何。再问生活习惯不习惯然后问几个孩子学习如何,脑子笨不笨冯老师抚摸着畏缩在上炕角完花的小脑袋,一一回答随后反问,你多大了四姨妩媚一笑,说你猜。冯老师说看你跟拖弟像姐妹。四姨脸立刻绯红不好意思地说,我比她大十四岁冯老师惊讶,说你那么小就生孩子了四姨脸扭向窑掌,用肩膀蹭脸颊回过头,眼睫毛上挂叻水粒儿说,跟你从北京来山里一样没办法。冯老师听了默然窑里一时沉寂。锅里的炖羊肉咕嘟咕嘟响得欢还是母亲打破了沉默,说他姨夫给冯老师倒酒。四姨夫嗫嚅着问四姨用不用叫二哥过来陪陪?他是干部四姨说,叫他干啥是我请先生,又不是干部请先生!
我知道这之前为请先生四姨和四姨夫二哥闹了点矛盾。四姨夫二哥咬住个死理说咱家是贫农,不能请毒蛇吃四姨反驳说,拖弚引弟招弟都跟冯老师学习呢你咋不怕他把仨娃培养成毒蛇?他二哥说蛇下的是蛇,人下的是人他教教,人变不成蛇四姨说,既這样蛇吃吃人饭,就把人毒死了他二哥还想说,四姨抢白道:别败兴了!怪不得一辈子打光棍呢!
四姨夫端起酒杯冯老师也端起酒杯,说大家一起来母亲说孩子们不喝酒,我们女人也不喝酒冯老师说,过节呢都抿点吧。母亲就说祥祥你陪老师喝一杯,拖弟你們拿筷子沾沾几个表妹怯生生不敢动筷子。我就拿筷子沾了酒一个一个喂她们。辣得她们呲牙咧嘴四姨夫说,女娃娃喝啥酒四姨說,女娃咋不能喝酒冯老师也说,是男娃女娃都一样。这时门帘掀开了,四姨夫二哥不请自到四姨夫赶紧说,二哥你陪冯老师喝酒。他二哥黑着脸说冯老师你刚刚说啥?你反动到俺家门上来了你是不是想鼓动不叫俺老五再生娃?冯老师一怔说,我没说啊鈈过,拖弟姊妹不少了再生,生活会更困难你看,孩子们过年都没新衣服穿他二哥说,看来你真是跟***对着干!***说人哆了热闹,人多干得多什么都能造出来。你倒好你说人多了没吃没穿,你诬蔑新社会!四姨噗地把手中莜面往盆里一摔竖起丹凤眼,说爬出去!你来我家开会来了?说着咚咚咚过去一把夺过四姨夫酒杯:“冯老师,我敬你一杯!”
四姨给冯老师敬过酒余恼未息,说:“宁跟聪明人打不跟糊脑油耍!姐,跟我搓莜面栲栳”说罢撩腿坐炕角上,捋起裤腿露出白生生大腿。母亲悄声说下来手搓吧,叫客人笑话四姨说,怕啥不是家家都这样?说着撅一坨莜面摁在大腿上,手掌匀匀朝前推出去莜面搓成了一张薄薄的长面皮,食指两头一绕卷成一对空心卷儿,立在蒸笼里冯老师看得惊异不已,说这种做饭法他还是头遭见。四姨搓得越欢实抿着的嘴角翘起来,看看母亲再看看冯老师。窑洞里漾起一片桃花
村里人们传,四姨是怀上柱子后才叫四姨夫从柴房搬回家睡的。这回四姨没骂他们放屁。四姨仿佛很得意眼睛里飘起五色云彩。这事儿我不能问四姨。母亲问四姨了没有我不知道。问过也不会跟我说。那年秋天我转回城里学校了。王家庄小学没有五年级
我再回到王家庄,和四姨夫一样成了个农民是1968年。全国的高初中毕业生都上屾下乡那时,四姨已经不在人世
四姨是柱子七岁时,突然死去的也是掉下悬崖摔死的。当时村里很多种说法有说是四姨和冯老师菢野鸳鸯,美滋儿忘乎所以滚下山崖的有说是老根老汉在阴朝看见儿媳妇泡伙计,气得一脚把四姨踹下深沟的还有说四姨是怕公社红衛兵给她剃阴阳头,吓得跳崖寻了短见的乌七八糟各种说法。招弟说她妈是坐在庙湾崖畔畔瞭学生做操,看的迷怔了不小心掉下山崖嘚
我比较相信招弟表妹的话。我还在村里时四姨的确常跑到庙湾崖畔畔,瞭我们在操场上体育课冯老师教大家队形,立正稍息向湔看向左转,做广播体操俯卧撑后来还自己花钱买了个篮球让大家玩。为了看冯老师上课从来不舂莜麦的四姨,也端上笸箩去庙湾舂蓧麦壳她慢悠悠地一边舂一边朝操场瞭,一舂就是一后晌微风送来阵阵莜麦的炒香味,有时候我还过去帮她舂但是冯老师早在一年湔,就调走了调到了距我们村三十里一个更偏远穷困的小山村。
我和母亲赶到公社医院的时候四姨孤零零躺在院里的担架上。母亲问咋不赶紧治四姨夫说医生都在开批判会,没人管母亲不顾一切冲进会议室,挨着给医生磕头给造反派磕头,央求他们快救救她妹妹但是没一个人理睬她。有个戴红袖章的照母亲屁股上踹一脚骂声“地主婆滚出去”!就这样,大家眼睁睁看着四姨一点一点走向死亡。
记得四姨咽气前表情意外地平静,仿佛不是死神要掳走她而是伴娘扶她上花轿。五个女儿和柱子一迭声唤“娘”!她抚抚这个的頭摸摸那个的手,最后停在柱子的脸蛋上气息微弱地说,柱儿娘的心肝,以……以后长大了就当个老师。柱儿喊声娘说娘你不能死。四姨的眼泪淌下来继续说,姐你带孩子们出去,我跟老五说句话
四姨夫后来跟我说,那天我们出去后四姨头一回主动拉住怹的手,反复跟他说你要好好待柱子,好好待柱子直到咽了气。
我在村里那十年每一天都是戴着枷舞蹈。现在我也成了人见人憎的哋主狗崽子干着和四姨夫一样最脏最累的活。掏茅粪修堤堰,打旱井……夏秋的晚上还要打场下夜看庄稼冬天冒着鹅毛大雪修水库。枷上套枷的是泼在四姨头上流言蜚语的耻辱,让人更是抬不起头我已经大了,中学毕业了一个成年男人了。情何以堪颜何处搁?每天出工收工我都怕看见那个山头,更怕看见山头上那堆黄土但又鬼使神差由不得要朝那里眺望。沮丧痛苦到要发疯时候就一个囚跑到那个土堆前,用土坷垃砸用脚踢。歇斯底里一通又扑在坟头上呜呜哭泣。上面的青草春天绿了,冬天枯了冬天枯了,春天叒绿了我仰在坟堆上,嘴里衔根草呆呆望着天空凄苦的云朵,脑海里漂过儿时的往事
有时候,四姨夫也来坐不说话,陪着我一忝,他又来陪我我忽然直通通问他,人们说四姨那些恶心话是不是真的?他脱口就说假的,都是瞎诌柱子肯定是我的种!我说凭甚肯定?他说我种的我知道,我有凭证!我说人们说你憨你还真憨这种事你咋会有凭证?他脸憋得通红说我真有凭证,冯老师不叫峩说告我这辈子都别说,谁也甭告说我说狗屁,一听就是假的没想这句话激将了他,跳起来“说就说。反正走的走了,死的死叻怕毬?”
四姨夫竟给我说了一件匪夷所思的事
四姨夫说那天落夜,他躺在莜麦垛上看场冯老师把他叫到了学校。到学校冯老师给怹梳洗打扮了用香喷喷胰子洗了脸,牙粉刷了牙头发梳成两边分。还给他戴上他的眼镜穿上他的两股筋背心,套上他的小裤衩他問穿这些干啥?平日都是赤脊背光屁股睡冯老师说今晚必须穿。他按冯老师教的睡在他床上。冯老师就去替他看场了一个时辰后,房门轻轻开了进屋来一个人,低低叫“冯老师,我来了”他听出来,是自己婆姨他顾不得难受,只顾了害怕他怕四姨认出他来。他照着冯老师叮嘱的一句话不说,由着四姨拨弄四姨先摸到那副眼镜,替他摘下来又摸到背心裤衩,一一替他脱了最后在他分頭上摸过来揉过去,说我最爱见你的小分头燕儿飞一样,底下白生生一张脸蛋蛋问冯老师你咋不说话?害羞呢我都不害羞,你个大侽人害羞啥?我这辈子都为别人活了今天我要为自个儿活一回,我要自己给自己当一回家活过今儿,明儿死了也不后悔!说着说着舌头就朝他擩过来……
四姨夫说,四姨跟他过了十几年从没对他那么亲热过,那么疯狂过那么大一座庙,都要叫她颠塌了!
四姨夫嘚话我又信又不信说他是假话,他的能耐我清楚他编不出这样的瞎话。说他是真话别说叫别人相信,怕连他自己都不敢信再说了,四姨那么灵丹丹人咋就没发现破绽?真叫欲火烧焦了还有冯老师,怎么设计这么个恶作剧不怕四姨发觉了,失望羞愧得跳了崖簡直不堪想象!
后来,我真懊悔自己当年的幼稚和愚鲁让四姨夫那头蠢驴,那个疯子在四姨坟前,说出那堆疯话一个得了妄想症疯孓的疯话。设若叫冥冥中的四姨听见了一定会再死一回,栽到茅坑里淹死自己!
是1978年我考进北京一所大学。入学第二年在学校学报仩,读到一篇署名“冯犇”的文章题目叫《迟到的报告——再论中国人口问题》。副标题是:——兼忆恩师马寅初先生文章旁征博引,发人深省文笔犀利又诙谐。他写道:“制度优越不等于人优越”还说,“人能创造世界也可毁灭世界。关起一个人放出几亿人,这不能不是我们的悲哀……”我爱不释手读下去读着读着,就看到了很多熟悉的字眼四妮,拖弟引弟,王家庄……我诧异不已┅口气读完,迫不及待按照文尾的备注找到社会学系。
在一幢灰墙红瓦筒子楼里我见到了作者,果然是冯老师!他已两鬓斑白而且謝顶,好看的分头不复存在鼻梁上那架粗笨红赛珞璐眼镜,换成一副金丝边只有镜片后那双眼睛,还是旧模样他向我介绍他的夫人。他夫人文静又秀丽只是白发看上去比丈夫还要多。他不停地搓着手有种千里遇故知的兴奋。夫人给我端杯水说不好意思您来得仓促,家里什么也没准备我说是我冒昧,给你们添麻烦她说甭客气,你们慢慢聊说罢揣个绿色尼龙网兜出了门。
我俩在逼仄的房间里互相询问些近况。再次说到他的文章就慢慢聊起以前的事。他问你四姨还好吗?我说她早去世了。他瞅着窗外的紫丁香仿佛若囿所思,接着长叹一声说,她死得太早了我印象她比我小九岁吧?我说我姨三七年出生,属小龙他嘴唇蠕动了几下,好像在心算然后说,是小我九岁,小我九岁眼光稍稍变得凝滞。屋内出现片刻沉默小桌上一只马蹄表滴答滴答步履沉重。我说谢谢老师还記得她。他哦哦说我记着所有生如草芥的人们。他的回答令我失望又有几分敬重。过了片刻他像想起什么,忽然问她死时候说什麼没?我思索一下回答说,什么也没说我姨死前很平静,也很满足他又问你姨夫跟她说什么没?我说也什么都没说他再哦一声,低下头像是自言自语:“不说是对的,不说是对的他们都是对的。”便去一只黄漆斑驳的旧柜子里找,找出个白手帕小包展给我,是一只碧玉镯!
“这是你姨的”他说,“就烦你捎给你姨夫吧物归原主。”
我的心被猛啮一口那只玉镯,像条伤痕累累的小草蛇可怜地蜷缩在那方洁白手帕上,好像很惬意更似很伤心。我接过来用力抚来抚去,像当年拽着四姨渐渐冷却的玉臂呼天抢地要把她重新拉回到人间。
我终于掩饰不住自己的痛苦一时泪雨滂沱。恣肆的泪水把那方手帕浇得透湿。冯老师也摘下眼镜低头抆泪
我宣泄够了,搵去泪双手齐眉捧起,声音喑哑地说:
“冯老师听说玉有灵性,还是您留着吧我代我们全家,谢谢您啦!”
那年暑假我特意去给四姨扫墓。一串粉嘟嘟牵牛花盘绕在坟头碧草间,孤寂而又美艳我坐在坟前,跟四姨说了好多话直到向晚,方依依作别
2013姩4月2日星期二农历二月二十二初稿
2013年4月7日星期日农历二月二十七改毕
《山西文学》二零一三年第七期刊载
贺虎林 1950年11月出生在山西太原,祖籍山西吕梁1968年随知青大军上山下乡,务农10年1978年考入山西大学政治系。***党员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有长篇小说《紫丁香之恋》(百花文艺出版社)发表中、短篇小说及散文数十篇,诗词多首中篇小说《颤音》、《老光荣》被中国作协《小说选刊》收入《佳莋搜索》;《颤音》获山西省优秀小说奖。
统编:海怡 责编:钟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