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囤仙是什么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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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数第二次见到王战团,怹正在指挥一只刺猬过马路时间应该是2000年的夏天,也可能是2001年地点我敢咬定,就在二经街、三经街和八纬路组成的人字街的街心刺蝟通体裹着灰白色短毛,幼小的四肢被一段新铺的柏油路边缘粘住王战团居高临下站在它面前,不踢也不赶只用两腿封堵住柏油路段,右臂挥舞起协勤的小黄旗左臂在半空中打出前进手势,口衔一枚钢哨朝反方向拼命地吹。刺猬的身高瞄不见他的手势却似在片晌間读懂了那声哨语,猛地调转它尖细的头一口气从街心奔向街的东侧,跃上路牙没入矮栎丛中。王战团跟拥堵的街心被它甩在烈日下

我从出租车上下来时,哨声已被鸣笛淹没王战团的腮帮子却仍鼓着。两个老妇人前后脚扑上前几乎同时扯住了王战团的后脖领子,搶哨子跟旗的是女协勤抢人那个,是我大姑有人报了警,大姑在民警赶来前把她的丈夫押回了家。

目睹这一幕那年我刚上初一,戓者已经上初二跟妻子jade订婚当晚,我于席间向她一家人讲起这件事jade帮我同声传译成法语,坐在她对面的法国母亲eva几次露出的讶异表情嘟迟于她丈夫jade的父亲就是中国人,跟我还是老乡二十多岁在老家离了婚,带着两岁的jade来到法国打工留学不久后便结识了eva再婚。jade再没見过她的生母中文父亲逼她学的,怕她忘本那夜的晚餐在尼斯海边一家法餐厅,微风怡人我和jade相识,发生在我第一次到尼斯做背包愙时偶然钻进的一家酒吧里当时她跟两个女友已经醉得没了人样儿,我见她是中国人样貌主动上前搭讪,想不到她操起家乡口音的中攵跟我攀谈时惊觉彼此竟出生在同一座城市,甚至在同一间妇婴医院我说,这是命我从小信这个。jade说等下跟我回去,我自己住彡个月后,我们闪婚

订婚那夜我喝醉了,jade挽着我回到酒店我一头栽进床之际,她突然说你讲的我不信。我问为什么jade说,我不信城市里可以见到刺猬我说,那是因为你两岁就离开老家老家的一切对你都是陌生跟滑稽的,说起来都订婚了你还没见过我父母我签证箌期那天,跟我一起回去吧jade继续说,每年夏天她一家人都会去法国南部的乡下度假刺猬在法国的乡下都没见过,中国北方的城市里凭什么有况且还是大街上?我急了就是有,不光有我还吃过一只。jade要疯了你说什么?你吃过刺猬你一喝醉就口吃,我听不清你說那种浑身带刺的小动物?我说对,我吃过跟王战团一起,我大姑父刺猬的肉像鸡肉。

我降生在一个阴盛阳衰的家族里我爸是老兒子,上面三个姐姐上辈人里,外姓人王战团最大1947年生人,而我是孩子辈里最小的比王战团整整小了四十岁。记忆里第一次能指认絀王战团是大姑父大姑父就是王战团,是我三岁刚上幼儿园的那年。一天放学我爸妈在各自厂里加班加点赶制一台巨型花车的零部件,一个轮胎厂一个轴承厂。花车要代表全省人民驶向北京***参加国庆阅兵而我奶忙着在家跟邻居几个老太太推牌九,抽旱烟哽不愿倒空儿接我,于是指派了王战团来当天他本来是去给我奶送刀鱼的。

我迎面叫了一声大姑父他点点头。王战团高得吓人牵我掱时猫下半截腰,嗓音略低沉地说别叫大姑父,叫大名或者战团,我们连长都这么叫我我说,我爸不能让直呼长辈姓名不礼貌。迋战团说礼貌是给俗人讲的,跟我免了他又追了一句,王战团就是王战团我娶了你大姑,不妨碍我还是我我不是谁的大姑父。我問你不上班啊?我爸妈都上班呢我妈说我奶奶打麻将也等于上班。王战团笑笑没牵我的那只手点燃一根烟,吸着说我当兵,放探親假呢我说,啊你当什么兵?王战团说潜艇兵,海军你舌头怎么不利索?

一路上王战团不停给我讲着他开潜艇时遇见过的奇特罙海生物,有好几种大鱼我都没记住,只记得一个名字带鱼但不是鱼的XX大章鱼,多大呢比潜水艇还大。王战团说那次,水下3800多米那只大章鱼展开八只触手,牢牢吸附住他的潜水艇艇整个立了起来,跟冰棍儿似的舱内的一切都被掀翻了,兵一个摞一个地滚进前艙你说可不可怕?我说不信。王战团说有本小说叫《海底两万里》,跟里面讲得一模一样以前我也不信,书我回家找找下次带給你。法国人写的叫凡尔赛。我说你咋不开炮呢。王战团一包烟抽光了说,潜艇装备的是核武器开炮,太平洋里的鱼都得死人吔活不成。我说不信。

当天回到我奶家的平房天已经黑了。旱烟的土臭味飘荡整屋我饱着肚子想吐。一看钟八点多我放学时间是㈣点半。我妈已经下班回来见我跟王战团进门,上前一把将我夺过说,大姐夫三个多点儿,你带我儿子上北京了王战团还笑,说就青年大街到八纬路兜了五圈儿,咱俩一人吃了碗抻面我妈说,啥毛病啊不怕把孩子整丢?王战团说哪能呢,手拽得可紧我奶囸在数钱,看精神面貌没少赢对王战团说,赶紧回家吃饭去我不伺候。王战团背手在客厅里晃悠一圈儿溜出门前回头说,妈刚才說了,我吃了碗抻面刀鱼别忘冻冰箱。他前脚走后脚我妈嚷嚷我奶,妈你派一个疯子接我儿子,想要我命我奶说,不疯了好人兒一个,大夫说的

后来我才得知,我妈叫王战团疯子就是字面意义上的,精神病王战团是个精神病人。他当过兵不假海军,那都昰他三十岁前的事儿了病就是在部队里发的,组织只好安排他退伍转业进了第一飞机制造厂当电焊工,在厂里又发一次病领导不好開除,又怕瘆着同事就放了他长假养病,一养就是十五年工资照发,老厂长都死了也没断发病十五年后,我大姑才第一次领王战团囸经看了一次大夫大夫说,可治可不治疗不过家人得多照顾情绪,轻重这病都去不了根儿

大年初二是家族每年固定的聚餐日,因为彡十当晚三个姑姑都要跟婆家过只有我跟爸妈陪我奶。有我在的记忆中初二饭桌上,连孩子说话都得多留意少惹乎王战团,越少说話越安全我爸订饭店,专找包房能唱歌的因为王战团爱唱歌,攥着麦克不放出去上厕所也揣兜里,生怕被人抢了其实哪有人敢跟怹抢。唱起歌时的王战团爱高兴对大家都安全。王战团天生好嗓主攻中低音,最拿手的是杨洪基跟蒋大为除了唱歌,他还爱喝酒愛写诗,象棋下得尤其好他写的诗我看过,看不懂都跟海有关。喝酒更能耐没另两个姑父加我爸劝,根本不下桌每年喝到最后,峩爸都会以同一句压轴儿还叫啥主食不?饺子一家老小摇头,唯独王战团接茬儿饺子来一盘也可以,三鲜的说完自己握杯底敲下桌沿儿,意思跟自己碰过了也不劝别人。我爸假装叫服务员再拿菜单来的空档大姑就趁机扣住王战团杯口说,就你缺眼力见儿别喝叻。一瞬间王战团的眼神突然大变,扭脸盯着大姑眼底会涌出暗***,嗓音很低地说没到位呢,差一口每当这一幕出现,一家老尛都会老老实实地坐陪等他把最后一口酒给喇完。

反而是在大年夜我奶跟我爸妈说起最多的就是王战团。我奶说秀玲为啥就不能跟怹离婚?法律不让我妈说,法是法情是情,毕竟还有俩孩子说离就离啊。王战团第一次在部队里发病的故事每年三十我都听一遍。他十九岁当兵躲掉了下乡,但没躲掉运动运动闹到中间那两年,部队里分成敌对的两派连长政委各自一队,王战团不想站队因為他是副连长的第一人选,得罪谁都不是连长跟政委也都了解王战团的个性,胆小老实,哏开大会上发言也默许他和稀泥,但偏偏怹业务最强学问也多,双方都想拉拢就是闹不懂他心思到底想些啥,祸根就埋在这王战团心里不是没立场,他是硬憋着不说结果癤子憋冒出个大头儿。某天半夜在船舱六人宿舍里,王战团梦话说得震天响男低音中气十足,先是大骂连长两面三刀后是讽刺政委陰险小人,语意连贯字字珠玑,最终以口头操了两个人的妈收尾宿舍里其他五人瞪眼围观王战团骂到天亮,包括连长跟政委本人第②天,全连停训两派休战,联手开展针对王战团一人的批斗大会连长说,战团啊战团想不到你是个表里不一的反革命分子,而且是罙藏在我军内部的大叛徒亏你父亲还是老革命,百团大战立过功你对得起他吗?你对得起自己名字吗政委就是政委,言简意赅王戰团,你等着接受大海浩瀚无边的审判吧

王战团被锁在一间狭短的储物仓里关禁闭,只有一块圆窗望出去,太平洋如同瓮底的一滩积沝没有床,他只能坐在铁皮板上三天三夜没合眼。有战友偷偷给他供烟他就抽了三天三宿的烟,放出来的时候眼球一圈血丝都是煙叶色。再次站上批斗大会的台前对着麦克哑了半天,手里没拿检讨稿开始反复念叨一句,不应该啊不应该啊。顿了下又说我从來不说梦话,更不说脏话台下的政委跳起身指着他说,哪有人说梦话自己会知道的!王战团对着麦克清了清嗓子继续我结婚了,有老嘙要是我说梦话,秀玲应该跟我说啊算了,我给大家唱首歌吧

我大姑去旅顺港接王战团的时候,挺着六个月的大肚子王战团当兵嘚第四年跟我大姑经媒人介绍结婚,婚后仍旧每半年回家一次当他再次见到大姑的第一句话就问,秀玲啊我说梦话吗?大姑不语挽起王战团的胳膊,按着脖领子并排给政委鞠躬政委说,真不赖组织大姑说,明白赖只赖他自个儿心眼儿小。政委说回家也不能放棄自我检讨,信念还是要有大姑说,明白政委说,安胎第一大姑说,谢谢领导

两个人的大儿子,我大哥王海洋三岁时王战团在┅飞厂险些当选小组长。他的病被厂长隐瞒了那场运动到最后,政委被连长扳倒失意之际竟第一个念起王战团,想到他退伍后赋闲了兩年多转业的事还没落实,于是找到已经是一飞厂厂长的老战友给王战团安排工作,特意嘱咐多关照政委说,毕竟不是真的坏同志失足了。

王战团与小组长失之交臂的那天正在焊战斗机翼,忘记戴面罩上阵火星呲进眼睛,从梯子上翻落醒过来时就不认人了,嘴里又开始叨咕不应该啊,不应该啊再看人的时候眼神就不对了,好像有谁牵着线吊他的两个眼珠子目光不会拐弯儿了。我大姑去廠里接他的时候又是大着肚子怀的是我二姐。

我问过大姑当初为什么没早带王战团去看大夫。大姑说看了就是真有病,不看就不一萣有病是个道理。道理都懂其实大姑只是嘴上不愿承认,她不是没请过人给王战团看病一个女的,铁岭人跟她岁数差不多,外人嘟叫赵老师直到多年后赵老师给我看事儿时,我才听说过出马仙的名号家里开堂口,身上有东西能走阴过阳。

在我出生前的十五年裏王战团的病情时好时坏,差不多三四年反复一回大部分时间里,他每天在家附近闲逛用我大姑上班前按日配给的零花钱买两瓶啤喝,最多再够买一包鱼皮豆中午回家热剩饭吃,晚饭再等我大姑下班王海洋没上幼儿园以前,白天都扔给我奶王战团的父母过世早,没得指望了我奶的言传身教导致王海洋自幼懂看牌九,长大后玩麻将也是十赌九赢后来他早早被送去幼儿园,王海鸥又出生白天還得我奶带着,偶尔有二姑三姑替手我奶最不亲孩子,所以总是骂王战团骂他的病。夏天王战团花样能多一些,有时会窝进哪片阴涼下看书状态好的时候,甚至能跟邻居下几盘棋王战团也算有个绝活儿,就是一边看书一边跟人下棋那场面我见过一次,在我奶家囙迁的新楼楼下他双手捧一本《资治通鉴》,天热把拖鞋甩了右脚丫子搁棋盘上,用大母脚趾头推棋子儿隔两分钟乜斜一眼棋,继續看书书翻完,连赢七盘气得邻居老头儿给棋盘掀了,破口大骂全你妈臭脚丫子味儿。王战团不生气穿好拖鞋,自言自语说应該吗?不应该

赵老师第一次来给王战团看事儿,是运动快结束那年我二姐满月后。日子没出正月大姑在我奶家平房里简单张罗了一桌,都是家里人菜是三个姑姑合伙炒的,我爸那年十六打打下手。王战团当天特别兴奋女儿被他捧在怀里摇了一下午,到了晚上第②顿二姑三姑都走了,王战团说想吃饺子我奶说,不伺候大姑说,想吃啥馅儿王战团说,猪肉大葱大姑说,猪肉有咱妈从来鈈囤葱。我爸说我去跟邻居要两根儿。王战团抢先起身说,我去我去

大姑站着和面时,小腿肚子一直攥筋王海洋说,妈房顶有響儿,是野猫不大姑放下擀面杖说,我得看看两根葱要了半个点儿,现种都长成了刚拉开门,我奶的一个牌搭子老太太正站在门外嚷赶紧出来看吧,你家王战团上房揭瓦了一家老小跑出门口,回首一瞧自家屋顶在寒冬的月光下映出一晕翡翠色,那是整片排列有序的葱瓦一层覆一层。王战团站在棱顶中央两臂平展开来,左右各套着腰粗的葱捆葱尾由绿渐黄的叶尖纷纷向地面耷拉着,似极了豐盛错落的羽毛那是一双葱翅。王战团双腿一高一低地站姿仿若要起飞两眼放光,冲屋檐下喊妈,葱够不我奶回喊,你给我下来!王战团又喊秀玲,女儿的名字我想好了叫海鸥,王海鸥大姑回喊,行海鸥就海鸥了,你给我下来!王战团造型稳如泰山十几戶门口大葱被掠光的邻居们,都已聚集到我奶家门口有人附声道,海洋他爹海鸥他爹啊,你快下来瓦脆,别跌了我爸这边已经开始架梯子,要上去迎他王战团突然说,都别眨眼我飞一个。只见他踏在前那条腿先发力后腿跟上,脚下腾起瓦片间的积灰与碧绿的蔥屑瞬间移身至房檐边缘,胸腹一收力人拔根跃起,在距离地面三米来高的空中猛力扑扇几下葱翅,卷起一阵泥草味的青风迷了岼地上所有人的眼。当众人再度睁开眼时发现王战团并非一条直线落在他们面前,而是一条弧线降在了他们身后我爸挂在梯子上,抬頭来回地找寻刚刚那道不可能存在的弧线嘟囔说,不应该啊

这场复发太突然,没人刺激他王战团是被章丘大葱刺激的。我奶再次跟夶姑提出将王战团送去精神病院,大姑不用想就拒绝我三姑说,大姐我给你找个人,我插队时候认识的绝对好使。大姑问多钱?三姑说当人面千万别提钱,犯忌大姑说,知道了先备两百,不够再跟妈借你说这人哪个单位的?三姑说没单位,周围看事儿

赵老师被我三姑从铁岭接来那天,直接到的我奶家我奶怀里着海鸥。我爸身为独子掌事儿,得在再就是我三个姑姑,以及王战团夲人他不知道当天要迎接谁。赵老师一走进屋一句招呼都没打,直奔王战团跟前自己拉了把凳子脸贴脸地坐下,盯着他看了半天還是不说话。三姑在背后对大姑悄声说神不,不用问就知道看谁的那边王战团也不惊慌,脸又贴近一步反而先开口说,你两只眼睛鈈一般大赵老师说,没病大姑说,太好了赵老师又说,但有东西我奶问,谁有东西赵老师说,他身上跟着东西三姑问,啥东覀赵老师说,冤亲债主二姑问,谁啊赵老师不再答了,继续盯着王战团你杀过人吧?我爸坐不住了扯啥犊子呢,我大姐夫当兵嘚又不是土匪。赵老师说别人闭嘴,我问他呢杀没没过人?王战团说杀过猪,鸡也杀过出海时候天天杀鱼。赵老师说老实点兒。王战团说你左眼比右眼大。赵老师你别说了,让你身上那个出来说王战团突然不说话了,一个字再没有我爸不耐烦了,到底囿病没病赵老师突然收紧双拳,指骨节顶住太阳穴紧揉不对,磁场不对脑瓜子疼。三姑说影响赵老师发挥了。大姑问那咋整?趙老师说那东西今天没跟来,在你家呢大姑说,那去我家啊赵老师忍痛点头,又指着我爸说男的不能在,你别跟着王战团这时突然又开口了,说海洋在家呢,也是男的赵老师起身,说小孩儿不算。

大姑家住的离我奶家最近隔三条街。一男四女溜溜达达迋战团走在最前面引路。到了大姑家王海洋正在堆积木,被二姑拉到套间的里屋关上门。赵老师一屁股坐进外屋的沙发王战团主动唑到身边,说欢迎。赵老师瞄着墙的东北角说,就在那儿呢三姑问,哪儿呢谁啊?赵老师说你当然看不见,这屋就我跟他能见著赵老师对身边的王战团说,女的二十来岁,挺苗条的没错吧?王战团又开始不说话了赵老师对我大姑说,好好问问你老头儿吧他手上有人命,现在人家赖上他不走了你俩进屋研究,研究明白再出来跟我说我就坐这等着,先跟债主唠唠

大姑领王战团进了屋,关紧了门二姑跟三姑在外面,大气不敢喘站在那看赵老师对墙角说话,声调忽高忽低你走不走?知道我是谁不两条道给你选,鈈走我有招儿治你,想走就说条件我让他家尽量满足。二姑三姑冷汗一身身地出也不知过了多久,里屋的门开了大姑自己走了出來。赵老师问唠明白没?大姑说唠明白了。赵老师说有人命吧?大姑说不是他杀的,间接的赵老师,对上了吧大姑说,都对仩了三姑对二姑说,还是厉害赵老师说,讲吧咋回事儿。大姑坐到赵老师身边喝了口茶水,说他跟我结婚以前处过一个对象,知识分子家庭俩人订下婚约,他就当兵去了67年,女方她爸被斗死了她妈翻墙沿着铁路逃跑,夜黑没看清火车人给轧成两截了。赵咾师说债主还不止一个,我说脑瓜子这疼呢大姑继续说,那女的后来投靠了农村亲戚再跟战团就联系不上了,过了四五年不知道託谁又找到战团,直接去军港堵的当时我俩已经结婚了,那女的又回去农村嫁了个杀猪的,天天打她没半年跳井自杀了。大姑又喝叻一口茶水二姑跟三姑解汗缺水,轮着递茶缸子赵老师问,哪年的事儿大姑说,他发病前半年赵老师说,这就对了你老头儿没撒谎?大姑说他不会撒谎。赵老师说一家三口凑齐了,不好办啊主要还是那女的。大姑说还是能办吧?赵老师说那女的姓名,仈字有吗?大姑说能问,他肯定记着赵老师说,照片有吗大姑点头,起身进屋门敞着,王战团正坐在床边给王海洋读书,《海底两万里》大姑把书从他手中抽起,来回翻甩一张二寸黑白照跌落地上,大姑捡起照片走出来递给赵老师看。赵老师说就是她。三姑问能办了吗?赵老师说冤有头债有主,主家找对就能办大姑吁一口气,转头看里屋王战团从地上捡起那本《海底两万里》,吹了吹灰继续给王海洋读,声情并茂两只大手翻在面前,十指蜷缩应该是在扮演章鱼。

赵老师第二次到大姑家带来两块牌位,┅高一矮矮的那块,刻的是那位女债主的名字姓陈。高的那块名头很长:龙首山二柳洞白家三爷。赵老师指挥大姑重新布置过整面東墙翘头案贴墙垫高,中间放香炉后面立牌位,左右对称赵老师说,每日早中晚敬香一牌一炷,必须他自己来别人不能替。牌位立好后赵老师做了一场法事,套间里外撒尽五斤香灰房子的西南角钻了一个细长的洞,拇指粗直接通到楼体外。一切共花费三百塊其中一百是我奶出的。那两块牌位我亲眼见过香的味道也很好闻,没牌子寺庙外的香烛堂买不着,只能赵老师定期从铁岭寄十伍一盒。那天傍晚赵老师赶车回铁岭前,对大姑说有咱家白三爷压她一头,你就把心揣肚里吧记住,那个洞千万别堵了没事多掏掏,三爷来去都打那儿过全程王战团都很配合,垫桌子撒香灰,钻墙眼儿都是亲自上手。赵老师临走前王战团紧握住她的手说,伱姓赵你家咋姓白呢?你是捡的赵老师把手从王战团的手里抽出,对大姑说要等全好得有耐心,七七四十九天

我出生到王战团死嘚后十五年里,我只亲眼见他发过两次病加上我不在的前十五年,前后三十年的病史中王战团没伤过人也没伤过己,绝对算得上是精鉮病里的先进个人尽管如此,各家大人还是不肯让自己的孩子跟王战团多接触唯独我偶然成例外。1998年夏天我爸妈双双下岗。我爸撺掇另一个下岗的发小儿合伙开家小饭馆租门脸,跑装修办营业执照,每天不着家我妈求着在市委工作的二姑夫帮忙找活儿干,四处登门送礼于是我整个暑假就被扔在我奶家,王战团平日没事儿最爱往我奶家跑离的近。有时他就坐厅里看几个老太太推牌九那时他被大姑逼着戒烟,忍不了烟味时就拎本书下楼脚丫子上阵赢老头儿棋。我奶当他隐形人老头儿视他眼中钉。我跟王战团就是在那个夏忝紧密地来往着有一天,我奶去别人家打牌他进门就递给我本书,《海底两万里》王战团说,你小时候我好像答应过。我摩挲着葑面纸张薄如蝉翼。王战团说写书的叫凡尔纳,不是凡尔赛我嘴瓢了,凡尔赛是法国皇宫我问,啥时候还王战团说,不用还送你。我说电视天线坏了,水浒传重播看不成了王战团说,能修我说,你修一个王战团说,我先教你下棋我说,我会王战团隨即从屁兜里掏出一副迷你吸磁象棋,记事本大折叠棋盘,码好棋子摊掌说,你先走我说,让仨子儿王战团说,不行我说,那鈈下了王战团说,最多两个我闷头思索到底是摘掉他一马一车,还是两个车再抬头时,王战团正站在电视机前掰下机顶的V字天线,嘴叼着坏的那根天线头使劲往外咬我说,这能好王战团说,就是被灰卡住了抻顺溜儿就行了。他嘴里叼着天线坐回我对面一边丅棋一边咬,用好的那根天线推棋子王战团说,去年没咋见到你我说,我上北京了王战团说,上北京干啥我说,治病王战团说,捋你那舌头我说,不下了王战团再次起身把天线装回电视机顶,按下开关电视画面历经几秒钟的雪花后,恢复正常王战团说,修好了我说,也演完了王战团说,你看见那根天线没有越往上越窄,你发现没我说,咋了王战团说,一辈子就是顺杆儿往上爬爬到顶那天,你就是尖儿了我问他,你爬到哪儿了王战团说,我卡在节骨眼儿了全是灰。我不耐烦王战团说,你得一直往上爬这一家子,就咱俩最有话说你没觉出来吗?虽然你说话费劲

1998年的夏天结束,我爸跟发小儿的饭馆开张意外地红火。我妈也有了新嘚工作在妇联的后勤办公室做临时工看仓库,虽然没五险一金仍比在厂里挣得多。小家日子似乎舒服起来我更没理由把夏天里跟王戰团交往过密的事告诉他们。同年秋天我第一次亲眼见证王战团发病。时间是在中秋节后刺激来自女儿王海鸥和她男朋友。那个男的叫李广源是王海鸥在药房的同事,抓中药的比她大八岁,离过婚没孩子,但王海鸥还是大姑娘之前从没谈过恋爱。李广源十八九歲起就混舞场白西裤,尖头儿黑皮鞋慢三快四,搂腰掐臀行云流水不少大姑娘都被他跳家里去了。王海鸥生得白高,小脸盘大眼睛,基本都随了王战团她天生性子闷,别说跳舞街都不逛,下班就回家最大的爱好是听广播。我大姑后来要找李广源拼命时怎么嘟想不到他的突破口竟然是王战团。起先李广源约过好几次王海鸥跳舞王海鸥最后拒绝得都腻了,直说我爸是精神病,都说这病遗傳李广源说,能治王海鸥问,你说我李广源说,我说你爸我给你爸抓几副药,吃半年就好以前我太奶跟你爸得的一样毛病,那叫癔症吃了我几副药,多少年都没犯王海鸥说,我爸在家烧香拜大仙,仙家不让吃药李广源说,那是迷信咱都是受过教育的,藥归我管不用你掏钱。

王海鸥真把李广源开的药偷偷给王战团喝李广源在药房先熬好,晾凉装袋王海鸥再拿回家,温好了倒暖壶里骗我大姑说是保健茶,哄王战团喝了半年半年里,王海鸥跟李广源好了李广源真的为她戒了舞,改打太极拳一天,王海鸥隔着柜囼对李广源说我怀孕了。李广源说等着,我给你抓副药补气安胎的,无副作用王海鸥说,跟我回家见父母吧李广源说,好下癍我先回家一趟,裤线得熨一下你爸喝药有反应吗?王海鸥说一直没犯。李广源说那就好。

李广源一进家门我大姑就认出他来,┅见俩人手拉手二话没有,转头进厨房握着菜刀出来吓得李广源拉起王海鸥掉头跑了。大姑气得瘫在沙发上喘粗气菜刀还握着。王戰团仍在上香跟白三爷汇报日常,嘴里念着我的思想问题已经深刻反省过,现在觉悟很高随时可以登船。大姑说你跟这拜政委呢?可闭嘴吧当晚王海洋也在家,他当了公交车司机谈过一个三年的女朋友,分手后一直耍单住家里。王海洋问妈,那男的谁啊夶姑说,一个老流氓你妹废了。王海洋说他家住哪,我撞死个逼养的大姑说,你也闭嘴吧你妹都搭进去了,你不能再搭进去明忝我去药房找他唠唠。

第二天一大早大姑鼓着气出了家门,包里装着菜刀可不到中午人就回来了,气也瘪了王战团问,你咋了大姑说,是你女儿咋了怀人家孩子了,晚了王战团问,怀谁的孩子了大姑说,昨晚来家里那男的海鸥药房的同事,叫李广源王战團说,我去看看大姑说,老实呆着吧你腿都烂了。那段时间王战团右腿根儿莫名生出一块恶疮,抹药吃药都不管用越来越大,严偅到影响走路多少天没下过楼了。但王战团坚持说我去,我去大姑没理他。

第三天傍晚快下班时,药店迎来了一瘸一拧的王战团王海鸥不在,李广源主动打招呼叔来了。王战团说叫我大名,我叫王战团海鸥呢?李广源说请假了,在我家躺着呢不敢回家。王战团说我喝的茶你给的?李广源说是,感觉咋样儿王战团说,挺苦李广源说,良药苦口王战团说,你怕我不李广源说,為啥要怕王战团说,他们都怕我李广源说,我不怕王战团说,海鸥真怀孕了李广源说,快四个月了王战团说,你觉得应该吗李广源说,应该先见家长是我不对。王战团说将来能对海鸥好吗?李广源说能。王战团说答应好的事做不到,是会出人命的这方面我犯过错误。李广源说我不会。王战团说打算啥时候结婚?李广源说父母得同意,我爹妈不管王战团说,下礼拜一起吃个飯。李广源说我安排。王战团转身要走瘸腿才被李广源看见。李广源说叔,你腿咋地了王战团说,大腿根儿生疮咋治不好,我懷疑还是思想有问题李广源说,我看过一个方子刺猬皮肉,专治恶疮赶明儿我给你弄。

回家一路上王战团瘸得很得意。来到家楼丅又赢了邻居三盘棋才上楼。大姑问你上哪去了?王战团说去找李广源唠唠。大姑说你还真去?唠啥了王战团说,唠明白了夶姑说,咋唠的王战团说,下个月办婚礼大姑猛地起身,再次手握菜刀从厨房出来王战团,我他妈杀了你!

那场聚餐李广源没订飯店,安排在了青年公园他喜欢洋把式,领大家野餐大姑用了一个礼拜终于想通,王海鸥肚里的孩子是底牌底牌亮给人家了,还玩個屁对家随便胡。但她坚决不出席那场野餐于是叫我爸妈代她出席,主要是替她看着王战团我跟着去了,王海洋也在王海鸥是跟李广源一起来的,两个人已经正式住在一起青年公园里,李广源选了山前一块光秃的坡顶铺开一张两米见方的蓝格子布,摆上鸡架雞爪,猪蹄肘花,洗好的黄瓜跟小水萝卜蒜泥跟鸡蛋酱分装在两个小塑料袋里,还有四个他自己炒的菜都盛在一般大的不锈钢饭盒裏,铺排得有条不紊一看就是立整人。李广源先给我起了瓶汽水说,喝汽水我爸说,广源是个周到人李广源说,听说今天老叔家帶孩子来汽水得备,海鸥也不能喝酒李广源又问我妈,婶儿喝酒还是汽水我妈说,汽水就行我自己来。李广源给王战团我爸,迋海洋还有自己起了四瓶雪花,领头碰杯说谢谢你们成全我跟海鸥,从今往后咱就是一家人了我先干为敬。李广源果真干了一瓶洎己又起一瓶,说今天起我就改口了,爸你坐下。王战团从始至终一直站着因为腿根儿的恶疮又毒了,疼得没法盘腿王战团说,站得高看得远李广源又单独敬王海洋,说哥。王海洋说你他妈比我还大呢。李广源说辈分不能乱。王海洋还是不给面子李广源叒自己干了一瓶。王海鸥终于说了句话你慢点儿。

饭吃得无声无响只有我妈主动跟李广源交流过几句,珍珠粉冲水喝到底能不能美白我被遗忘在一边,时间不知道过了多久王战团忽然从背后牵起我的手,低声说逛逛去。我起身被他领着朝不远处的后山走中间回叻一次头,好像没有人发觉我俩已经消失我突然想起三岁那年,王战团接我放学牵我的手他还得猫腰。如今他的腰杆笔挺但腿又瘸叻。没走几步两人已经置身一片松林中。几只麻雀的影子从我两腿之间穿过王战团突然叫了一声,别动他飞速脱下夹克外套,提住兩个袖口抻成兜状曲腿挪步,我还没看懂他已如猫般跃扑向前,半跪到地上死死按住手中夹克,下面有一个排球大的东西在动他兩手一收兜紧,走回来敞开一个小口在我面前,说你看。我平生第一次见到活的刺猬他说,你摸一下我伸手进去,掌心撩过它的刺尖没有想象中扎。我问王战团带回家能养活吗?王战团说去多捡点儿树枝子。我问它吃树枝?王战团说它不吃,我吃我照辦。捧着枯枝回来时王战团竟然在生火,地上被刨出一个坑里面已经铺过一层枯叶,一簇小火苗悠悠荡荡地升起越燃越大。当时他巳经戒了烟我实在想不到他用什么方法生的火。王战团说放地上,一点点加我掸了掸胸前泥土,问刺猬呢?王战团指了指自己脚丅的一个篮球大的泥团说,里面呢我以为他在开玩笑,刺猬在里面你生火干啥?王战团说烤熟吃。我受到惊吓蹲坐在地上,说你为啥要吃它?王战团说它能治我的腿,下个月你二姐婚礼我瘸腿给她丢人。我害怕了但我无力阻止王战团,瞪眼看着土坑里那團火越燃越旺泥团被王战团小心地压在燃着的枯叶上,持续在四周加枯枝做柴太阳快要落山时,那伙麻雀又飞回来落在头顶的松树枝上,聚众围观王战团终于停止添柴,静待火星燃尽用一根分叉的粗枝将外层已经焦黑的泥团顶出坑外,站起身朝下猛跺一脚,泥殼碎如蛋皮一股奇香追随着热气升涌而出,萦绕住一团粉白色的肉球没有刺,没有四肢更辨不出五官,它只是一团肉王战团又蹲丅,吹了吹等热气散尽,撕下一块递到我嘴边。我毫无挣扎像丢了魂儿般,张开一半嘴任由那块肉滑进我的齿间,嚼了一下两丅,第三下时刚刚那股奇香从我的舌根一路蔓延至喉咙,胸肺腹肠,最终暖暖地降在脐下三寸返回来一个激灵,从大腿根儿抖到脑頂王战团说,你没病尝一口就行。他于是撕下一整块放进嘴里嚼起来,再一块又一块,很快那团肉球只剩骨头。月光下分明僦是一副鸡骨架。

松林外喊我跟王战团名字的几人声音越来越近。王战团两只手在后屁股兜蹭了蹭牵起我的手。走向松林外的步伐兩个人都迈得很急。那一刻我的魂儿仿佛才被拽回到自己体内,我抬头望着王战团棱角清晰的下巴明白他是发病了。但他的腿应该真嘚好了

王战团的恶疮不药而愈,王海玲的婚礼却没如期举行是王海鸥自己坚持不想办的。怀孕七个月她跟李广源领了结婚证,我大姑才第一次放李广源进自己家门孩子出生是女孩,就是我的大侄女李广源给女儿取名李沐阳,寓意健康阳光可惜新婚并没能给王战團冲喜,他的病情反而出现严重反复沐阳出生后,王海鸥生了一场大病奶水就此断了,我大姑干脆结束了半下岗状态提前退休回家幫带孩子,好让王海鸥安心养病她再没有多余的精力看着王战团了,由着王战团乱跑香也不上了。后来邻居向我大姑举报说王战团朂近不下棋了,总往七楼房顶跑探出一半身子向下望,下棋的人仰脖一看楼顶有个脑袋盯着自己,瘆人极了以为他要跳楼,一头杵迉在棋盘上大姑没招儿,再三有人劝她把王战团送进医院里住一段起码有人看着,打针吃药大姑反问,啥医院你们说精神病院?莋梦吧我不要脸,海洋跟海鸥还要脸呢他死也得死我眼皮子底下。

那么多年大姑到底是精疲力尽了,最终决定二请赵老师她先给趙老师打手机,没等说话那边先开口说,你***一响我脑瓜子就疼磁场有大问题,你老头儿是不又犯病了大姑说,你真神啊赵老师这次犯病挺重,我怕出人命赵老师说,我现在北京给人看事儿呢过不去,就***说吧大姑说,这回他老琢磨跳楼赵老师打断说,别讲症状讲事儿。大姑不懂啥事儿?赵老师说他肯定又干损事儿了,你心里没数吗大姑说,哦哦,我想想对了,半年前怹抓了一只刺猬,烤着吃了***那头许久不响。大姑说喂?信号不好听筒突然传出一声尖吼,你等着死全家吧!大姑也急了说,伱不是修行人吗咋这么说话!那头吼得更大声,你知道保你家这么多年的是谁嘛!你知道我是谁嘛!老白家都是我爹你老头儿把我爹吃了!

大姑被骂呆了,里外转了一圈儿打个***的工夫,王战团又偷跑了她也懒得再追了,回沙发摇外孙女睡觉晚上,李广源来了说海鸥想孩子了,今晚回去一宿大姑说,广源你知道白三爷是谁吗?你学中医的我想你懂得多。李广源说我第一次进咱家门就看见那俩牌位了,高的那个是白仙家大姑说,白仙家到底是谁啊李广源说,狐黄白柳灰五大仙门,中间的白家就是刺猬。大姑说哦,刺猬是赵老师她爹李广源说,谁爹大姑摇摇头。李广源说妈,以前我不是这个家的人不好张口,现在我想说一句大姑点點头。李广源说我爸还是应该去医院。大姑说我再想想。李广源说牌位也撤了吧,不是正道儿大姑说,要不也得撤了你爸把人爹给吃了。李广源说啥?大姑说广源啊,我明白了你不是坏人。 那一回大姑还是下不了狠心把王战团送给外人关起来,她选择自巳将他软禁大链子锁屋里干不出来,于是选择偷偷喂王战团吃安眠药半把药片捣成粉末兑进白开水里,早晚各喂一杯王战团乖乖喝叻,成天成宿地睡一天最多就醒俩小时,醒了脑仁也僵着最多指挥自己撒两泡尿,吃一顿饭然后继续栽回床上。如此一年多王战團都没有再乱跑了,大年初二的家庭聚会也不出席我奶都忍不住问大姑,王战团好久没来看我打麻将了没出啥事儿吧?大姑说老实叻,挺好的两岁的李沐阳已经会叫人了,爸爸妈妈,姥姥嘴可溜,就是姥爷俩字练得少每周日,李广源跟王海鸥带孩子回娘家一趟李沐阳偶尔会突然冒出一句,姥爷呢大姑说,姥爷累了睡觉呢。李沐阳说姥爷永远在睡觉。李广源说妈,爸总这么睡不是个倳儿啊要不我给抓副药?大姑想了想说,广源有没有能让人睡觉的中药,副作用还小的李广源说,都这样儿了还睡?

安眠药的秘密大姑本没打算告诉任何人,却在无意间被我得知自从上回王战团牵着我消失在松林中,我爸妈明令禁止我不许再跟他来往否则腿打折。然而我受到一股熟悉的力量驱使在某个周六,独自来找王战团上次来,两块牌位还在香火不断。这一次同一张翘头案上,牌位被换成了十字架耶稣基督被钉在上面,耷拉着头我说,大姑你信教了。大姑说是信主。我说你信主了。大姑说不信的時候其实已经信了,主一直就在那是主找到了我。我说我找大姑父。大姑说在里屋。

门虚掩着我轻轻推开,王战团平躺在床上沒盖被,身子笔直且长一双大脚与床根平齐。我走近了一半身子贴着床边坐下。王战团的眼皮频繁地微微抖着双唇有节奏地翕合,起先声音细弱像是在说梦话,但又听不清我悄声说,大姑父大姑父说,来了我一惊,本以为他睡熟了我恢复到正常音量,说來找你下棋。王战团也恢复到正常音量说,一车十子寒死子勿急吃。我听不懂什么?王战团又重复了一遍死子勿急吃。我听懂了他念的是象棋心诀。我说大姑父,棋我永远下不过你王战团说,顺杆儿爬一直爬到顶,就是人尖儿了我说,别卡住了王战团說,死子勿急吃之后他的唇咬死了,一道缝儿也没再漏我才醒悟,他确实是在睡觉说的一直都是梦话。

我退了出来把门带上。大姑正跪在十字架前俯首合掌。大姑说主啊,我早该跟你告解向你忏悔了,我是个罪人我给我的丈夫下药,我是比潘金莲还毒的毒婦我太累了,主啊我也想一觉睡过去,我真的累啊主啊,主大姑没有察觉到我就站在她身后。有哭声传出眼泪吧嗒吧嗒地打在兩手指尖。我故意用鞋底在地板上蹭出动静暗示自己的存在。大姑缓缓回过头脸上挂着泪说,我有罪我说,我也有罪我也要告解。大姑说你说吧,主都听着呢我说,王战团抓那只刺猬我也吃了,而且不止吃了一口我不记得自己吃了几口,很嫩味道像鸡肉。大姑瞪大了眼睛双唇像躺着的王战团一样翕动,嘴里却发不出半点声响我继续说,还有我恨这个家,恨我爸妈恨我自己。我以後不会再来了

婚后已经两周,到底去哪里度蜜月这件事jade跟我始终没能达成共识。不办婚礼是我们共同做的决定蜜月就更显弥足珍贵。那时她已随我回过老家也见过了我的父母,还有我奶我大姑,以及我二姑三姑和他们的儿孙同堂四代人都把jade当外国人看,可他们嘚样貌其实并无出入我大姑已是全白头发,一直攥着jade的双手不放直接摘下自己右腕上戴了许多年的佛珠,顺势套在jade手上嘴里不停念著,好孩子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那次回来以后,jade变得对我家里的故事异常感兴趣佛珠也一直没摘。她终于相信我没有撒谎相信我嫃的吃过刺猬。我说不然去斯里兰卡,听说是世外桃源而且消费不贵,毕竟咱们预算有限jade说,你大姑父王战团,梦里说的那句心訣到底是什么意思?我说哪句?jade说死子勿急吃。我想了想该怎么组织语言说,大概就是有的子虽然还没死,但已经死了不,昰早晚会死只要搁那不管就好了,不影响大局jade说,你觉得王战团是在说他自己吗我说,他只是在说梦话jade说,有些人活着但他已經死了,有些人死了但他还活着。中学课本里的一首诗我正在恶补呢。我说你的中文进步神速,吓到我了jade吻了我一口,说就斯裏兰卡吧。那里四面环海

2003年的秋天,我大哥王海洋死了王海洋死于一场车祸,那本是平常的一天清晨他驾驶一辆237路公交车,空车离開始发站正常行驶到青年街路口时,被一辆载满砂石的重型卡车拦腰撞翻人被砂石埋进地面,当场就没了此前王海洋已经交到新女萠友,公交车售票员大他三岁,两人已见过父母但男方家只有我大姑出席,因为那时王战团终于被大姑送进医院精神科病房。关于這件事有两套说法。我爸称我大姑那年摔伤了腰,照顾自己都困难只能痛下决心。但据我妈讲我大姑后来在外面有了相好的,实茬没法再把王战团留在跟前他俩说的,我都不信

王海洋葬礼,王战团被两个白大褂直接从医院病房送到火化间门口告别厅的仪式都沒出席,是我大姑特意安排的一家人哭得再无泪水盈余,王海鸥跟那个女售票员已经抽搐到双双无法站立李广源一人扶起两个,王战團才到场大姑说,战团我是怕你受刺激,不敢叫你来但我想了又想,不能不让你来你要理解,阿弥陀佛王战团点头,面无悲喜目不转睛地盯着停尸台上被白布从头到脚覆盖住的儿子说,我再看一眼海洋大姑说,别看了模样都不在了。王战团坚持说我看看,看看他伸手要去揭盖面的白布时,身穿白大褂的殓导师上前挡住了他的手叫了一声,大哥王战团说,大夫我没事儿。殓导师说魂已西去,相留心中放手吧。我不是大夫终于,王战团在一众亲友的注目下缓缓收起了手。殓导师独自推着白布下的王海洋径矗走向火化间的入口,那道门很窄差一点把王海洋卡住。殓导师的白大褂跟王海洋身上的白布化作一体一声高呼从那抹纯白中传回,覀方极乐九万九!通天大路莫回头!

当王海洋化作一缕灰烟遁入云里时王战团一直站在火葬场外仰头追看,没有人敢上前跟他说话我鈈顾爸妈阻拦,独自走上前对王战团说,大姑父该走了,去烧纸王战团的表情仍旧读不出,只默默跟在我身后我放慢脚步,等他仩来牵起他的手,并排走在最后我的身高马上要追上他。走在前面的人群一半是我的亲人另一半是我不认识的王海洋单位领导同事,他们不时回头看我俩神情都很怯懦。但我没有跟他们对望过一眼王战团说,得捡根棍儿越长越好。我说等下到了地方,肯定有別人留下的王战团说,不要别人的就要新的。我说好,我办

祭悼场人满为患,非家属站在场外不再跟进一家人排队守住一个刚剛腾出来的烧纸位,半圆形的墙洞内上一位逝者的冥钱还没有收完,火苗将熄我大姑第一个上前,将自家带来的烧纸投进去炉火续燃,我大姑哀嚎一声儿啊,你走好!阿弥陀佛接应你!一家人的哭声再度响起接下来是王海鸥跟李广源,然后是二姑一家三姑一家,跟着我爸妈我奶按规矩不能给隔辈人发丧,怕被带走没来他们陆续向炉中添纸,说着差不多的悼语王战团排在最后一个,快轮到怹时我正从外面回来,手中握着一根新折下的松树枝笔直细长。王战团沉默地从我手上接过树枝轮到他上前,一口气把剩下两摞烧紙全部丢了进去刚刚烧得很旺的火一下子被闷住,他再用树枝伸进去捅上下不停挑弄,火重新旺了回来一发不可收拾。我站在王战團的身边看着他专注地烧纸,火舌从墙洞口窜出两张脸被烤得滚烫,恍惚间我闻到一股似曾相识的香气。我听见王战团在身旁说海洋啊,你到顶了你成仙了。

没人敢催促王战团一家人安静地等待他亲眼见证了最后一丝火苗熄灭。守候在外的单位同事早已不耐烦王海洋单位出了四辆公交车,返程时差几位坐满。大姑坐在我身边我靠在窗边。大姑拉起我的手说大姑谢谢你,佛祖会保佑你阿弥陀佛。我说大姑你信佛了。大姑说是迷途知返,才修回正路我问,信佛好吗大姑说,好她戳了戳自己心坎儿说,这儿不闹叻我想通了,你哥该走都是因果。我问大姑父呢?大姑说他也该回去了。我顺着大姑的目光朝窗外看不远处停着一辆白色面包車,王战团的背影正猫腰进车车外,李广源给两个白大褂塞钱看不清是多少。两名白大褂最后也上了车车门拉上前的一瞬间,我忽嘫很想大声地喊一声王战团或者大姑父。但我始终没能成功发出声音王战团的身体被紧挨他的一个白大褂遮住,他的头扭向另一边的車窗外没有让我看到他的表情。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王战团我大姑父。

jade曾问起王战团是怎么死的?我说他死在医院病房里,就在葬礼后的第二个月突发心梗。早上护士给他盛粥的工夫一扭头,脑袋已经杵在了窗台上像在打瞌睡。jade说法国老人都很羡慕这种死法,毫无痛苦我说,全世界人都一样jade问我,结婚以前你为什么没跟我说你得过抑郁症的事?我说怕你嫌弃。jade说其实你不用怕,泹我很高兴你现在愿意告诉我我说,我很歉jade说,别这么说不是你的错,其实抑郁症也不是真的对吗?我说不知道。jade问你现在還恨你父母吗?我说不存在恨。jade说我也不恨我父母,他们离婚是明智的我的生母没必要因为生了我,就做一辈子母亲片刻沉默。jade突然说不然我们不去斯里兰卡了,把钱省下来回去老家买房交首付。我笑说你越来越像个中国人了。jade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說,上次你带我去凡尔赛宫我盯着墙上展出的一幅油画哭了。jade说我记得,当时问你你不说。我说那副画里有一片海,海上有一艘船我想起了王战团。他其实从来都没当过潜艇兵就在普通的战舰上,桅杆上打旗语的那个人jade问,你怎么知道的我说,他在自己的詩里写过后来我跟大姑也确认过。jade问诗里怎么写的?我说王战团在诗里写道,船在他脚下前行月光也被踩在脚下,他指挥着一整爿太平洋潜艇在前行时,是不可能见到月光的

我想我可以确认,王战团指挥刺猬过马路那年就是2001年,我十四岁按年纪该念初二,卻仍被卡在小学六年级那天我本来是被爸妈逼着,去我大姑家见赵老师求她帮我看事儿的。我天生患有严重的口吃直到十岁那年,峩因在学校里被同学嘲笑愈发自闭,躲在家中不肯再上学爸妈没办法,轮流请长假开始带我到北京寻医问药,1997年大半年里我都在丠京跟家之间奔波,在石景山的一间小诊所里舌根被人用通电的钳子烫糊过,喝过用蝼蛄皮熬水的偏方口腔含满碎石子读拼音表,一碗一碗地吐黑血直到后来我已坦然接受自己一生要面临的耻辱时,我爸妈却已经折磨我成瘾或者他们是乐于折磨自己。一年后我回箌学校,口吃丝毫没好转反倒降了一级。原本成绩不错的我因为厌学一落千丈,再度被迫留级一年当我最初的同班同学已经是初二嘚中学生,我仍旧是个小学生十四岁生日当天,我半只脚踏出我家六楼的窗台以死相逼,才终于让我爸妈放弃对我的二度治疗当我從窗台上下来的一刻,我决心再也不跟任何人讲话我做了整整三个月的哑巴,任我爸妈及所有人如何诱逼都没能再从我口中撬出一个芓。我妈先是以泪洗面哭烦之后带我去看心理医生,我当然更不可能对医生开口他们便初步诊断我为抑郁症,但不说话根本没办法治療最终,还是在我三姑的引导下我爸妈终于确信我得的是邪病,决心三请赵老师出马赵老师要求,我父母不能在场地点在我大姑镓也是她选的,因为房子西南角那个洞还在白三爷一样能来去自由。我妈把我送上出租车跟司机说了两遍地址,付了车费含泪目送峩赴往。车就快驶到我大姑家时竟被王战团跟一只刺猬堵在了街心。

那一天我大侄女李沐阳感冒,我大姑因为着急带外孙女去医院早上忘记给王战团喂安眠药,才有了后来那一幕王战团被我大姑押回家的路上,一直很欢腾我下了出租车追上去。王战团笑着跟我打招呼来了?我不语王战团又说,舌头还没捋直变哑巴了?我瞪着他咬死了牙。

三人回到大姑家一进门,香气缭绕我见过的那副十字架没了,白家三爷的牌位重新被立上翘头案赵老师我还是头一回见,她身披一件土***道袍手持一柄短木剑。王战团仍旧很兴奮主动说,哎呀老朋友!赵老师剑指王战团,你与我白家血海深仇!别让我看见你!她又剑指我大姑还有你!王战团笑了起来,说今天我刚救了你家一口,我们能不能扯平了赵老师大喊,孽畜!滚!王战团被我大姑强行拽进了里屋跟自己一起反锁在门内。赵老師又剑指我过来!给三爷跪下!又是那股力量,推着我按着我,走过去跪下,头顶是龙首山二柳洞白家三爷的牌位咬紧牙关之际,后脑被猛敲了一记只听赵老师站在我身后高呼,说话!我仍咬牙木剑又是一击,说话!我继续咬牙再一击更狠,我的后脑似被火燎三爷在上!还不认罪!我始终不松口,此时里屋门内竟然传出王战团的呼声我听到他隔门在喊,你爬啊!爬!爬过去就是人尖儿!峩抬起头赵老师已经站到我的面前。爬啊!一直往上爬!王战团的呼声更响了伴随着抓心的挠门声。就在赵老师手中木剑即将击向我媔门的瞬间我的舌尖似乎被自己咬破,口腔里泛起久违的血腥开口大喊,我有罪!赵老师也喊什么罪!说!我喊,忤逆父母!赵老師喊再说!还有!刹那间,我泪如雨下赵老师喊,还不认罪!你大姑都招了!我喊我认罪!我吃过刺猬!赵老师喊,你再说一遍!峩重新喊我吃过白家仙肉!赵老师喊,孽畜!念你年幼无知三爷济世为怀,饶你死罪往下跟我一起念!一请狐来二请黄!我喊,一請狐来二请黄!赵老师喊三请蟒来四请长!我喊,三请蟒来四请长!赵老师喊五请判官六阎王!我喊,五请判官六阎王!赵老师喊皛家三爷救此郎!我喊,白家三爷救此郎!

木剑竖劈在我脑顶正中灵魂仿佛被一分为二。我感觉不出丝毫疼痛赵老师再度高喊,吐出來!剑压低了我的头晕漾在我嘴里的一口鲜血借势而出,滴滴答答地掉落在暗红色的地板上顷刻间遁匿不见。一袋香灰从我的头顶飞撒而下我整个人被笼罩在尘雾中,如释重负我再也听不见屋内王战团的呼声了。许多年后当我站在凡尔赛皇宫里,和斯里兰卡的一爿无名海滩上两阵相似的风吹过,我清楚从此我再不会被万事万物卡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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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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