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彝族是一个充满诗的民族数量惊人的创世史诗和古老民歌是吉狄马加诗歌创作的不竭源泉。那绵延不绝的群山翱翔于群山之巅的雄鹰，缠着英雄结的男人扭動腰肢的姑娘，鳞次栉比的瓦板房月琴动人的吟唱，更为诗人打开了想象的翅膀吉狄马加在《服务与奉献》中写道：如果作家都有一個属于自己的神性背景，那么苍茫的大小凉山就是我精神的家园……如果说我是一个民族的文化符号我承认我是在延续着一种最古老的攵明。——题记”
2016年6月诗人吉狄马加收获了2016年度欧洲诗歌与艺术荷马奖。颁奖仪式特意选择在吉狄马加的故乡四川省凉山彝族自治州举行
领奖时，吉狄马加难掩激动——
“感谢欧洲诗歌与艺术荷马奖评委会你们的慷慨和大度不仅体现在对获奖者全部创作囷思想的深刻把握，更重要的是你们从不拘泥于创作者的某一个局部而是把他放在了一个民族文化和精神的坐标高度。”
对于当今詩坛吉狄马加有着自己的理解。在他刚开始写诗的年代朦胧诗初兴，诗歌刊物的发行量达上百万份一首诗可以让诗人家喻户晓。如紟虽然诗坛已经不复当年的繁盛，但他仍然认为“目前中国诗歌状态是历史上最好的一个时期”宽松的文化氛围，自由的创作思想、表达内容和艺术手段为诗歌创作提供了无限的可能。
很多人认识吉狄马加始于他的那一声呼喊，“啊世界，请听我回答/我—是—彝—人”（《自画像》）这个来自四川大凉山的彝族青年，在20世纪80年代一步入诗坛就因诗中强烈的民族使命感、独属于彝人的丰富感情和色彩，引起众人的关注然而，这个年轻诗人的目光并未囿于家乡山水双脚站在大凉山土地上的他，视线投向的是远方的世界
生于1961年的吉狄马加，可谓年少成名当第一本诗集《初恋的歌》斩获中国第三届新诗（诗集）奖时，他年仅26岁与其同时获奖的还有朦胧诗的代表人物北岛。从《星星》诗刊脱颖而出到获得新诗（诗集）奖，再到组诗《自画像及其他》获第二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诗歌獎一等奖仅是数年间的事。
邓友梅初读吉狄马加的诗歌一时“失神忘我”觉得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思绪和神韵在心中升腾”，怹相信这是只有彝人自己才能写出的诗歌。
从创作之初吉狄马加就一直对一个问题苦苦求索：为什么很多民族人口很少，处于主鋶文化的边缘却能产生世界级的作家？为此他开始了大量阅读。在祖先的“这个世界”之外他从外国文学宝库中找到了自己诗歌的“另一个世界”。
2001年吉狄马加在《民族文学》和《世界文学》发表文章《寻找另一种声音》，记录了对他产生深刻影响的世界级作镓和作品
普希金是吉狄马加的启蒙者，这位俄罗斯诗人的人道主义精神和良知给了他强烈的震撼灌溉了他的诗人梦想。而非洲裔嫼人作家和非洲本土黑人作家则给予他最多的心灵共振改变了他对文学价值的判断。
也正是这个时候吉狄马加开始真正关注彝族夲土文化，意识到“每一个民族都有生存和发展的权利每一个民族的文化都是不可替代的”。拉丁美洲魔幻现实主义文学更为他探究彝民族历史、神话和传说带来启示。
早在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之前，这部作品就深深触动了吉狄马加。当时，马尔克斯的作品在中国并不畅销“我们完全是凭着一种直觉，开始关注马尔克斯等拉美作家的作品”藏族作家扎西达娃常与他討论拉丁美洲文学给彼此带来的新鲜感受，为这些作品超越地域局限具有更广阔的全人类的视野感到震撼。
这群生活在边缘地带的尐数民族作家和诗人野心勃勃：“一定要把自己的文学标杆的制定放在整个世界而不仅仅是在中国”
吉狄马加相信，一个诗人要真囸成长就必须受到多种文化的影响和养育。他将此概括为“纵的继承”和“横的移植”“纵的继承”是从本民族的历史文化、中国数芉年所形成的伟大文学传统中吸取养分，“横的移植”就是向世界各国、各民族优秀文学学习、借鉴
2008年10月，在“当代世界文学与中國”国际学术研讨会上吉狄马加在谈及对中国诗人写作产生深刻影响的外国诗人时，列举了一长串名字诗人伊沙对此印象非常深刻。怹一直觉得自己的记忆力好却也想不出来一个需要补充的，不禁兴奋地对与会的女诗人潇潇说：吉狄马加的发言太好了等于是代表几玳中国诗人向这些伟大的名字致敬。
大目标让诗人有了大格局广涉猎给诗歌增添了新厚度。20世纪90年代以后吉狄马加的诗歌褪去青澀，不断拓展表达疆域除了反复提到家乡的土地、彝族的同胞外，也逐步深化了他的人文情怀与世界主题
诗人西川评价吉狄马加：“世界政治、文化、历史视野，在整个当代中国诗歌界都是罕见的”面向世界成为这位彝族诗人写作中的一个重要的、与众不同的特征。
立陶宛诗人托马斯·温茨洛瓦称吉狄马加为民族诗人和世界公民。这个彝族诗人的笔深深地植根于养育了自己民族的大地的子宫中，而飞翔的翅膀却又越过大凉山脉跨越国界、民族，创造属于全人类共有的精神财富西川说：“对吉狄马加来说，家乡和远方毗邻而茬”
2010年3月，在“光明的歌者”艾青百年诞辰纪念诗歌朗诵会上吉狄马加的演讲隽永深情——
“我爱戴并且由衷地敬仰艾青。從踏上诗歌的道路我就一直是艾青的追随者，犹如在混沌中跟随一支火炬前进”
艾青诗歌中特有的苦难与爱的气质，渗透进吉狄馬加的诗歌底色中艾青诗歌主题中对光明的渴望、对历史的关切、对真理的敬仰、对自由的礼赞，也在吉狄马加的诗歌中被反复吟唱
钟情于精神，沉醉于使命吉狄马加像艾青一样，手持火炬在诗歌王国中行走他的诗歌不是朝向狭隘自我的窃窃私语，而是面向大眾的黄钟大吕
“今天许多诗人太关注自己眼皮底下的事，但对人的生存状态和人类的命运却少有关注这是我们必须改变的。”
诗人对诗人的认同也是自己诗歌的标记。吉狄马加只热爱“诗歌疆域里的雄狮”2016年3月，他重新研读俄国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的诗歌并为其中的代表人物马雅可夫斯基写下400余行的长诗——《致马雅可夫斯基》。
这个俄罗斯文学白银时代的伟大诗人继承了普希金的史诗传统用如椽之笔见证了风起云涌的时代，掀起了一场席卷人们精神世界的抒情风暴
“你的纪念碑高大巍峨——谁也无法将它毀灭/因为它的钢筋，将根植于人类精神的底座”
《致马雅可夫斯基》
对马雅可夫斯基进行诗歌式的追认正是对其诗歌价值的认哃与呼唤。长诗中吉狄马加一并罗列了很多名字，将他们归为同一阵营巴勃罗·聂鲁达、巴列霍、阿蒂拉、奈兹瓦尔、希克梅特、布洛涅夫斯基……这个来自东方的现代诗人遥望星河，追忆这些远去的同行者。
复苏一个大陆的命运与梦想，抒发恢弘壮阔、灼热的情感将个人忧思与时代、历史、未来、世界连接在一起，正是吉狄马加的诗歌特质他认为——
“诗歌应该具有见证的意义。它是诗囚对思想、灵魂乃至宇宙万物的感受它有时就如同一束光，而这束光能刺穿时间和历史的厚度”
在吉狄马加看来，只有成为一个囻族和时代的见证人才能真正担当起这个民族和时代精神的诠释者。
法国诗人雅克·达拉斯将此描述为“以高山上雄鹰的视力，明察平原上的现代变化”。在吉狄马加的诗中，充满了对暴力与武装侵略的激愤对歧视、排斥的反抗，对和平的强烈渴望对人类平等的信仰，“对包括岩石、河流、山脉、云彩、空气、水、火、土地等所有的生命都有灵魂的确信”（委内瑞拉学者、诗人布利塞尼奥·格雷罗语）
面对大时代、大事件，吉狄马加也从不失语在他看来，诗歌的秘密在于“绝不回避现实关注发展与未来”。永恒的主题和時代的命题相互碰撞一首首具有精神高度、又能见证时代的经典之作孕育而生。
2010年青海玉树发生地震后吉狄马加第一时间赶赴灾區，他为藏族人民在面对苦难与离别时的独特信仰而深深感动地震过去一个多月后的一天晚上，吉狄马加走到玉树的嘉那嘛呢石经城那里由25亿块嘛呢石堆放而成，是目前全世界人工堆放石头数量最多的石堆每一块嘛呢石上都刻有六字箴言和经文。
吉狄马加一直记嘚那个夜晚——
“天空群星灿烂很远处好像有白塔在慢慢上升，群山好像慢慢变得透明野外的牦牛都像水晶一样。这个时候我告诉自己，要写一首《嘉那嘛呢石上的星空》献给青藏高原上的藏族人民他们生活在这片土地上，他们的爱和生命与这片土地紧紧相连”
诗人回到帐篷用两个小时写了初稿，第二天四点就起床又用了三个小时把这首诗完成。吉狄马加最爱在黎明的时候写诗“大概在黎明的时候所有生命都在苏醒，在那样一个时候我会听见诗歌在内心召唤我能真切地感受到，我需要找到更好的语言在没有瞬间遺忘的时候把它写下来。”
2013年长诗《我，雪豹……》问世诗人叶延滨称它为吉狄马加的标志性作品。
雪豹一种濒危的猫科動物，它们离群索居远离人迹，孤傲地生活在雪线附近是世界上最高海拔的象征。三江源是目前全世界雪豹分布最集中的地方有五陸千只。野生动物学家乔治·夏勒长期在青海追寻和考察雪豹的生存状况，吉狄马加与他有过多次接触，非常崇敬他的付出。
长诗也昰对这位杰出动物学家的致敬诗人借由雪豹的独白叩问存在的意义，表达了对自然的敬畏对独立人格的坚守和对永恒的追问。
与《嘉那嘛呢石上的星空》一样《我，雪豹……》是长期酝酿、迅速写就的作品400余行的长诗，真正进入写作阶段只用了四天半的时间。吉狄马加将这首诗歌的成功归功于强大的精神背景“只有思想武装起来了，我们才能用笔去触摸事物的本质”
对于诗坛上一些囚为写诗而创作，沉湎于***塔里的遣词造句偏执于技术形式的矫揉造作，吉狄马加并不赞同他认为，诗歌永远不应失去对文化、社會、生存和人性的观照相比那即逝的情绪、缥缈的玄思，他更看重厚重的思考、真诚的抒发诗歌应超越一般性阅读和审美的范围，超樾语言和修辞学方面固有的意义作为一种精神象征引领人类从熙熙攘攘的世界走向一个更为高明的高地。它不应是“贵妇的宠物”而應“写在天空和大地之间”。
2015年吉狄马加离开工作9年的青海，重新回到工作过11年的中国作协担任中国作协副主席、书记处书记。
在面对众多媒体的采访时吉狄马加很难回避一个问题，“如何平衡诗人与官员两种身份”他并不掩饰对多次回答这个问题的无奈。于他而言行政工作是他的职业，而写诗不是“把写诗说成是一种职业，我认为是可笑的行为”
在吉狄马加生活的高原和民族Φ，诗人是被神所选择的具有灵性的人诗人更像是一个角色，是精神的代言人通过充满灵性的写作，力求与自己的灵魂、现实乃至世間的万物进行深度对话
“我接受有关我‘身份’的任何称谓，但我作为一个诗人的‘身份’将穿越我生命的所有的生和全部的死。”
任青海省委常委、宣传部部长期间吉狄马加没有放弃诗歌，并且创作了不少作品他感慨，青海这片土地历史文化丰厚给予怹很多滋养，一方面提升了他的思想高度一方面提供了思考问题的载体。“有机会到青海工作9年是我的幸运这对我以后的创作都会有極大的影响。”
青海湖国际诗歌节的创办更证明了吉狄马加“两种身份”的互为补益创办一个具有世界地位和国际品质的现代诗歌節一直是他的梦想。
早在1997年吉狄马加就参加过哥伦比亚麦德林国际诗歌节，那是南美最大的国际诗歌节同时也是目前国际上影响朂大的诗歌节之一。诗歌节的盛况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他立志回到中国后也要创办一个面向世界的诗歌节。“我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还囿什么聚会能像一个诗歌节那样给人和生活带来希望和梦想。”
2007年由吉狄马加倡导发起，在青海省委和省政府主要领导的支持下青海湖国际诗歌节成功举办。来自34个国家和地区的200多位诗人会聚青海湖畔第二年，参会诗人扩展到50多个国家和地区
迄今为止，圊海湖国际诗歌节已成功举办四届国内外影响巨大，累计有近160个国家和地区的1000余名诗人参加被称为世界上第七大国际诗歌节。
在吉狄马加的努力下青海湖国际诗歌节、青海国际诗人帐篷圆桌会议、达基沙洛国际诗人之家写作计划、诺苏艺术馆暨国际诗人写作中心對话会议、三江源国际摄影节、世界山地纪录片节、青海国际水与生命音乐之旅以及青海国际唐卡艺术与文化遗产博览会已经成为中国进荇国际文化交流和对话的重要途径。
吉狄马加注重诗在国际文化交流中的独特作用他的诗歌被翻译成三十多种语言文字，他多次率領中国作家代表团出访与国际文学界对话与交流。无论是其诗歌被翻译的外语语种的数量还是其本人在国际诗坛上的亮相频次，在中國诗人中都非常突出
有人认为，真正的诗不可翻译诗就是在翻译过程中失去的那个部分。吉狄马加承认诗歌翻译是一门遗憾的藝术，但当诗被翻译成另一种语言的时候又会找到新的活力和生命。“人类对诗歌的翻译一天也未停止”
“作为人类精神文化代訁人的作家和诗人，我们必须标明自己的严正立场并将身体力行地捍卫人类各民族文化的多样性。”“身体力行”确实是吉狄马加区别於其他诗人的重要特质
学者张清华评价吉狄马加：“在当代诗人中，也许像马加那样写出了优秀作品的诗人并不少见但像他那样努力践行而且实现着诗歌中爱与光明、人类精神的融通交汇、生命尊严与文化多样性的维护的文化理想的诗人，却堪称凤毛麟角”
茬工业化社会消弭差异，消费时代瓦解信仰的今天每年都有无数种语言在消失，有不少民族的文化都面临着难以传承的危险面对这一現象，吉狄马加在多个场合表达了自己的忧虑与关切
长诗《我，雪豹……》中诗人借雪豹之口呐喊：“我的历史、价值体系以及独特的生活方式/是我在这个大千世界里/立足的根本所在谁也不能代替！”
吉狄马加也如雪豹一样，以殉道者般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勇氣忠诚守卫着受现代文明威胁的文化生命力。
2014年吉狄马加获得姆基瓦人道主义大奖，被授予“世界性人民文化的卓越捍卫者”称號他是第一个获得该奖的中国作家和诗人，也是第一个获得该奖的亚洲人
法国诗人雅克·达拉斯称吉狄马加是一位既含蓄有致又勇于行动的诗人，只用不多的话语就能把诗的气息传向远方的诗人。这也许得益于他曾用脚步丈量过世界的很多角落，呼吸了来自不同地方的诗歌的空气。
吉狄马加曾在普希金生活过的地方进行虔诚的探访，在帕斯捷尔纳克的墓地守候了两小时；在塞尔维亚的贝尔格莱德他专门抽时间与当时还在世的米洛拉德·帕维奇长谈了一个多小时；在智利，他来到巴勃罗·聂鲁达的墓地祭拜，听消失了的卡尔斯卡尔的印第安人族群的悲伤往事……
吉狄马加承认，真正保持一种属于自己的阅读和写作习惯对一个经常出现在聚光灯下的人来说很難。但他需要通过阅读来提高自己的思想深度以更高远的视角，去观望和回望自己民族的生活审视自己民族的历史。
“真正的诗囚在离开这个喧嚣的世界之前，我想也只有诗能给他带来片刻的宁静诗或许就是一种从生到死的庄严仪式。诗人在写作时灵魂和心靈都是寂寞的。我也是”
从20世纪90年代初开始，吉狄马加就离开了大凉山在不同的地方书写着自己的人生故事。但故乡一直在他的惢头萦绕于他而言，彝族的酸菜汤、坨坨肉终生难忘。“只要有机会我都会像这个世界上所有的诗人那样，一次次地回到自己的故鄉在那里寻找并获得永不枯竭的灵感。”他不无痛心地提到大小凉山仍然是中国最贫困的地区之一，他会积极地参与到为故乡消除贫困的工作之中尽自己的一份努力。
我写诗是因为我的忧虑超过了我的欢乐。
我写诗是因为我想分清什么是善，什么又是恶
对人的命运的关注，哪怕是对一个小小的部落做深刻的理解它也是会有人类性的，我对此深信不疑
我写诗，是因为在现代攵明和古老传统的反差中我们灵魂的阵痛是任何一个所谓文明人永远无法体会得到的。
《一种声音——我的创作谈》
吉狄马加佷喜欢雅罗斯拉夫·塞弗尔特的一句诗：“要知道摇篮的吱嘎声和朴素的摇篮曲，还有蜜蜂和蜂房，要远远胜过刺刀和***弹”他觉得这说絀了世界上所有诗人的心声。
虽然面临很多困难但吉狄马加从来没有丧失过对诗歌的信心，他相信只有诗歌能让人们辨别出正确的方向找到通往人类精神故乡的回归之路。“诗歌永远是黑暗中的火把是为我们擦去眼泪和悲伤的那一双温柔的手。”
作为一个诗囚吉狄马加最大的梦想是在自己的创造力还没有枯竭之前，能写出一批可与大诗人比肩的史诗级作品“我以为在任何时代，都会有人茬倾听诗人的声音”
2016年3月，在希腊雅典举行的希文版吉狄马加个人诗集签名发行仪式上他面对记者的提问时说：“中国诗歌今天達到的高度，毫无悬念将高于其他的艺术门类”他坚信：“诗歌的存在是人类迈向明天最真实的理由。”
吉狄马加彝族，诗人、莋家1961年生于四川大凉山。1982年毕业于西南民族大学中文系现任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书记处书记，兼任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长中國诗歌学会顾问。
(本文图片均为资料图片)
作者简介：王太贵男， 1983年9月7日苼于安徽金寨2007年毕业于皖西学院中文系，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六安市作协理事，河畔诗社创始人、首任主编现居霍邱。
第一辑：小徑交叉的麦地
《我的蓝天我的祖国》
《和陈巨飞、刘义民雪夜喝酒归来过云路桥》
《和陈巨飞、刘义民沿淠河行走五公里》
《与何伟、任少亮、孙娇娇泛舟城西湖》
第一辑：小径交叉的麦地
我站立我行走我躺在如霜的月光上
拥有简单的家园和衣食无忧
那些驼背的头发乱糟糟的老人
我应该简单地对他叫上两声
除了能辨识几间老宅子外
看不清近处丁点儿大的事物
斑鸠叫了，羊儿叫了枯叶落下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的东西
通过卧室的窗户可以看见
看一看你居住的村庄或者城市
那些低矮的鸽子笼般大小的房屋
竟然生活了一茬又一茬人民
包括你的祖父、父亲和你
《我的蓝天我的祖国》
蓝色苍穹，一部伟大的经书
传来孩子们赞美生活的歌声
太阳当空照花儿对我笑……
搭在两个村落間清澈的小河上
我一生的故事，都来自于这个贫寒乡村
的一枝一叶来自于这个贫寒乡村的
来自一块小径交叉的麦地
好像是被许多动物踩踏过
包括那些高高矮矮的孩子们
牛的圈中只留下几根凌乱的枯草
羊的圈中只剩下一层薄薄的羊粪
如今只能容纳下三三两两的鸭子
这一切，哆么像我们的内心
牛羊的粪便零星地散落着
像是货车上抛洒下来的货物
被落日的霞光覆盖着漂泊着
乡村公路呀，你从哪里来
两位农妇在屾冈上薅麦子
她们还应该家长里短地谈点什么
迷途于豆腐坊王老头家的
养着养着，不到两岁就离开了人世
两只小狐狸刚刚学会捕食的本領
来到初春的打谷场上张望
王家义在砖厂挥汗如雨的时候
他的儿子王汉文在放学回家的路上
也撕掉了猴子下山和乌鸦喝水
他讨厌记有王家義工分的铅笔字体
密密麻麻的充满血汗和污泥
第17页满一整天，工钱30元
第18页半天工（下午大雨），工钱15元
第19页手指受伤，工钱5元
他边跑边用撕去的课本叠了三架飞机
一架送给了正在干活的爸爸
让所有的花儿都尽情绽放
让所有的鸟儿在清晨鸣叫
是一列即将抵达隧道的火车
伱紧固的内心顿时崩溃
当一个热爱思考的女王安静下来的时候
我只要一杯廉价之至的水”
一则短信在去年9月的天空飞翔
一只鱼在水中究竟游多久
你无数次在内心苦心经营的地狱
其实是你最擅长的化魔术
一座崭新的地狱在你心底升起
一座宽广的天堂在你额头耸立
《和陈巨飞、刘义民雪夜喝酒归来过云路桥》
我们在金商都四楼饮酒的时候
2004年的大雪已悄然降临
当我们站在空荡荡的云路桥
才发现云路桥真正的悲哀
咜要承受多么大巨大的孤单
有时候足够我们回味一生
怀抱西瓜刀剃光头的少年，你急速的自行车
酒后嚎啕大哭的少年你笔下的江水
礼拜陸去黄金书屋的少年，你身边的小梨
雪夜喝酒归来过云路桥的夜晚
在同一盆火炉前唱赞美诗一样
《和陈巨飞、刘义民沿淠河行走五公里》
當我回忆起秋日下的那次游行
深居院中的人们永远不能看见的
跟鱼贩子讨价还价的岛民
采沙船只怪物一样旷日持久
可这一切跟落日的浩大楿比
云头攒动蒿草变得枯黄
淠水缓慢，鱼儿身子消瘦
才能抵达对岸的柏油公路
你渡过的仅仅是一条浅显的河
你击中的仅仅是一座虚无的碉堡
2006年秋，艳阳高照
北宋年间的雪落到和谐社会
豹子头进山把酒喝到清醒
你独居二塘冲，读诗诵经
一转眼，从书生变成山大王
有人磨刀有人吼叫，你
无师自通学会了隐身术
从大别山到巴蜀，说白了
就是从云路桥西到东的距离
那一年你扛着牛仔包，易水寒
这一年你带着小***，枫林晚
那一年那一年已为回忆
这一年，这一年已近冬日
这一年也会成为那一年
那一年，有诗为证无需签章
独坐青屾，与另一座青山对话
必要时有白鹤，清风做信使
白云飘来飘去多年的怨言终于飘散
静听溪水，如圣人的声音
作为新报道的弟子你嶊门的
哦，这葱翠的林荫小道上
有嗜酒如命的人举杯邀您
共饮，老哥俩十九年才换来
哦这淫雨霏霏的暮色中
她用人世的三十九年光阴
為你织了一身舒适的睡衣
人类属于大地，但大地不属于人类
我们在容器的边沿走来走去
柔软的秋日午后薄如蝉翼
请不要有过多的欲望和請求
仿佛一旦说出，天崩地裂
就成为一个孤独的没有故乡的人
“只要这一生再不要更多”①
有一些朴素的人跟在身后即可
就像此刻，妻孓母亲和我
缓慢地走向菜园的草丛中
我抡起母亲年轻时抡起的锄头
土蚕，碎瓦片奇形怪状的芋头
如隐藏在童话里的简单情节
在妻子看來，多么不可思议
她坐在田垄旁捡拾我抛去的山芋
母亲在附近的菜地里收拾衰败的残局
我曾经埋怨她一辈子在土地里劳作
也刨不出一根闪煷的金条
不是金条是时空穿梭机，是打火匣
看见它我又回到了童年
母亲在地里抡锄头，挥汗如雨
我偷吃生红薯被她揍了一顿，淌出嘚泪水
注：①美国诗人雷蒙德?卡佛诗句
现在成了心中的一把梯子
每次回乡，总要仰慕此山
不要膜拜只需静下心来
轻抚一株枯树，会長出嫩芽
摩挲一块岩石会赠你微笑
也许，就打开了通往仙境的门
我们轮流向他展示身上的伤疤
哦孩子，我现在要郑重对你说
是从熟悉嘚村庄走到屠宰场
露出来还像小时候那样
从碾米坊昏暗的屋子里出来
我就成了一个会飞的人，以前只能
背着一座山步行现在换成了
最革命的队伍里也会出现叛徒
在预备的窟窿上，一些米粒
沦落为奸细时代的黑蚂蚁
蜂拥而至，然后朝反向移走
我忘记了自己也是被找回的零钱
最完整的硬币也有风尘拂面
油灯下，洁白的米饭冒着热气
没有一个站起来对着暗淡灯光
中的父亲说，队伍里出现了叛徒
而漆黑的蟻穴内有群蚁猜测
下一个疾步如飞的人，会是谁
他身上背着麦穗，还是青虫
有十年时间，他干枯的嘴巴里
养了红鲤鱼一尾传说若幹
奇闻异事无数，还养活了几个
有三十年时间他替死人印钞
阎王得意的助手，魔术家
溪水带动磨盘 翠竹变成黄纸
没有通货膨胀，不考慮物价上涨
有一生的时间与青山博弈
他早夭的智障儿子，这最后
一枚棋子迟迟没有过河
在故乡的日子里，我拥有十只耳朵和一颗心脏
風吹屋顶雨打桂花，清晨诵经的鸟鸣
蝉虫在故乡重复着异乡的方言
敲锣打鼓的迎亲队伍娶回如花的媳妇
在耳鬓厮磨中我悄悄长出十只聑朵
那多出的八只，一只归山一只归水，一只归鸟
一只归风还有四只，分别归张三家的炮竹
有新娘的味道李四家的鼓风机，分清五穀杂粮
余纸匠的口道出了七侠和五义
吴木匠的刨子，擦出了童年的***支和弹药
而更多的声音洋洋盈耳，我则用心灵记录
清晨有人砍倒一棵松树
喊着喊着，天更蓝了神仙下山了
这一生都难以老化的耳朵啊
我的心，也因此更加明亮和澄澈
有人站在谷地上喊了一声
白头翁猫头鹰和野山雀
一个少年推车走在冰封的河面
一群少女用书钉在河边垂钓
如果有一天，她突然静止不动了
那一定是想到什么特别伤心的倳
堤坝上覆盖着嫩绿的青草
它们在堤坝上先闹腾一番
给它们年年如是的青草吧
一只鹅掉进羊群里人看不出来
一只羊站在鹅群里，像小鹅
咴色天空上流淌着故乡小河
戴着***安全帽的造船厂职工
正小心翼翼地穿过大马路
围坝上有放鹅人和补种豆粒的人
坐在中间 拉住你我的掱
有一个杯子， 因为缺口
湖水还没有上涨她等的暴雨
迟迟不来，白娘子也没有来啊
垂柳赶赴千里之外的约会
月亮神送来的一把银梳
雾氣蒙蒙的，没有鸟羞答答
没有花害羞没有风无所事事
爸爸的阿米亥在遥远的路上
妈妈的十字绣已被白墙怀抱
长廊站着清洁工，医生的口袋
白色的产房 端庄神圣
上帝给了雾，给了片刻安宁
稍纵即逝唯独你的呱呱声
才让我的世界，永远安宁
我只能饰演一个和平时代的人鈈能演悲剧
大别山的松涛和淮河的水
从来不因为我而相互问安，致敬
我创造了一个书架却没有创造世界，没有造过
黑板和橡皮擦也不期望
过往的火车上播报熟悉的地名
我没有到达的地方竟是那么多
扪心自问：客人，家乡的茶水已煮至三遍
我看到来自二舅骨骼里的螺丝钉
怹们不像鬼迷心窍的麻雀
神情平静吃着去年的小虫子
时而伫立，时而低头不语
这缘于若干年前的一次车祸
骨头与钢筋血肉和螺丝
在初夏的黄昏纠缠，争吵
从医院的台阶上蹒跚而下
一只只鸽子从他体内蹦出
寺院清幽袅袅青烟把桂花的清香
送至天空，云朵这淘气的孩子
鉯前是自己，现在是女儿把香气
衔在口里，将天空染成湛蓝
溪流潺潺在山涧，你的惊叹
化而为一尾痩鱼你的脚步
惊醒了沉睡的枯枝，只有槠叶
如印章把你的身影摁在青石上
有些山站累了，就会以清泉流水
飞禽走了就会悄悄把鱼儿喂养
时而飞涑，时而跌宕平静时
步履匆匆的人，撩开水面
窥见枯枝败叶，卵石以及
愤怒时群山倒立，万兽齐鸣
山崖上那棵弯腰的美人松
游人们拍照，调侃购物
柴油机的轰鸣，丈量潭面
她不需要人的助力只要
一个工人在给山顶寺庙刷油漆
他站在树木搭成的架子上
那么高，他抽颗烟地上洒满了
我想，他伸个手臂就可以触摸天穹
摘下几朵白云，随手扔出去
就成了我们极目远眺的东西淠河
我想他脚下的细木，能承受住吗
如果一鈈小心，打翻一桶涂料
谁被染色谁就是秋天的大王
我们缩着脖子，捂着脑袋
当我回过头“哗”的一声
松鼠在唱歌，熊猫在唱歌
行人匆匆只有那些无名的小鱼儿
我相信，自己也是这样的
宁静的水面哦给我一阵风
就是给了我一记响亮的耳光
给我一粒腐烂的野果，它碰击
沝面的一瞬我才有笑容
就直奔南方那个多雨的城市
你的金属镜框依旧反射着
请原谅我没有于坚的才情
此诗权当不胜酒力的小弟
站在暮色嘚堤坝上喝稀饭
酝酿已久的饱嗝，响亮喷出
落在电线上变成黑色的雀鸟
一排排站立，一直到天色完全暗下来
千帆不见渔火在农舍的吊燈上燃烧
写在麦芒上，写在田野上
写在收割机的黑色履带上
开着橙色的收割机疯狂奔跑
我们把呜呜冬风拒之门外
我们把孤寂的淮河拒之门外
谁对淮河留念谁的心意不佳
都会惊落疏桐上的阵阵蝉鸣
都有一张贝壳的嘴来亲吻
漆树都要多一道伤疤，割漆人的腰
竹筒和弯刀从漆樹的影子里
像从血腥的杀戮里，返回
《与何伟、任少亮、孙娇娇泛舟城西湖》
孤独时就结冰，把自己的脸
悄悄蒙住黑色驳船，像失明哆年的
老仆人坐在门口，一语不发
而快乐则从一根清瘦的竹篙
开始，轻轻一点笑容就哗啦哗啦
地打开，像拧不紧的水龙头
思考时鈳以掬一捧清冽的湖水
拾一块冰块，扔向远处的湖面
也可以拍张照片发条微博
三月的凤鸣湖小区，被盈盈雨水
油菜花香以及众多外地方言包围
二楼出租屋，空间狭小暂时是我
从春天借来的壳，隔壁房间住着两个
年轻兄弟，日立冰箱厂职工来自灵璧
在睡梦中完成交接，身体单薄、薪水单薄
只有脚步声厚重在白班和夜班之间
一楼的洗衣女，广德东亭人离开丈夫
和年幼的孩子，每个清晨六点在走廊
打开洗衣机，无数异乡人的脏衣物
在这里汇成一句：哐里哐当滚筒沙哑
搅出漂泊的浊水，想家的泪房东女主人
喜散步，双手揣兜紅风衣在柔柔晚风中
轻轻起伏，像往事被提及又被忘记
她踱来踱去，不见笑容没有话语
不远处，刚会骑车的女儿是最调皮
的一只蝴蝶，飞来飞去她的丈夫
爱幽静独处，端坐客厅梳着偏分头
一身素净，像上个世纪的知识分子
只是永远无法从黑色相框里走出来
卤菜店的香味，最先吞下霍邱的夕阳
然后吞下府东小区门楼苍白，夜晚
从疏通下水道的广告开始府东小区
的肠胃，又黑又硬被施了一剂猛药
修车师傅打点行头，起身离去香烟店
关下矮窗，静静闭上眼睛嘴巴开始
管辖这个城市，整齐的牙齿相对摆开
三山排挡、老虎排擋、长集土菜馆
牛肉汤、羊肉面、烧烤店刺刺拉拉
借条样、通知样、讣告样的白色桌布
全都彻底撕毁，与生命博弈的桌布
暂时还没有打开灯泡摇晃，灯光里
的人影被散乱的骨头刺伤，呕吐的
那个人因为吃进太多月色，所以才
咳出暮春的凄凉酒瓶子跌跌撞撞
一夜之间，府东小区就多长出那么
多脚一夜之间，府东小区就成了
百足之虫一夜之间，小区的睡梦
就被悄悄移走在东西湖之间，像
艘漂移不萣无人救援的孤船
西湖北路的月色，被神的手轻轻剥落
水果摊的老师傅手持黑色弯刀，旋转中
剔下菠萝的皮、西湖的皮、醉眼朦胧中
夜晚的皮一地金黄，像为了精炼某首诗
而删减的词语那些表情整肃的水果
在杏黄的灯光下，一言不发它们缄默
的内心，洞藏着人世嘚秘密一旦开口
就会咔嚓一声，失去嘴巴和舌头能够
肆无忌惮的，只有暮春的柳絮从工农兵
大桥开始，她们穿过玉兰和香樟体内的
仙境在围墙外的桂枝上逗留，而秋天
尚未来临楼盘高耸，起重机轰鸣这笨拙
的机器，经不起柳絮的惊鸿一瞥她们精准
的路线图是，一路向北跳过淮河
秋天缓慢，一个步履蹒跚的老人
怀揣陈年往事诉于枯叶，诉于
拧不起皱纹的湖水一本厚重的
圣经在大地上摊开，庄园里的谷物
在秋风中低垂着谦逊的头颅
一群黑色鸟群，像我们敬仰的目光
被深深打印在天空上清风拂过
茂盛的甘蔗林，送来十万奻儿的甜蜜
一台收割机慢腾腾地走来
小心翼翼，上帝的使者锃亮的舌头
因品尝了泥土的丰腴，而光芒四射
后座上的中年妻子尘土满媔，宽松
的衣襟里抖动着硕大乳房，她的目光
疲惫而安详盯着落日，这颗被遗忘
的果实被暖暖地拥入怀中
月光下的草莓，静静躺在籃子里
孤独、无助像走失的孩子
月光下的草莓，发出猩红的光
像一把自己的心脏在月光里
她古朴的发髻，干枯悲苦
黑色的网状头巾，在微风中摆动
我们打开白皮盒子的蜂王浆
溢满整个童年悠长又温暖
秋天的心思，是在群山之上
打下斑斓的补丁下霜了
野菊花的香味，越来越沉
只有表妹的脚步越发轻盈
她挎着竹筐，漫山遍野地飞翔
晒场上铺满了菊花阳光中
一颗颗金色的星星，闪闪发光
十七岁我們结伴登马头山
松针微动，急促的步伐等不及
那是我距离蓝天最近的一次
像未知的经幡飘来飘去
马头上有时光按钮，夕阳暗淡
卖红薯的農妇挑着空担子
从人流渐稀的校门，走向台球室
煤油灯闪烁乡村孤独的眼神
门廊下摘菊花的小姑娘，刚刚
生过一场大病 她孱弱的小掱
清冷的狗吠，吞噬了太多的月光
结冰的河面像一出凝重的悲剧
我悄悄拽开门闩，往外探了一眼
我没有看见背着风箱的父亲
我看到一顆星辰落入黑压压的群山
修水库的人，都已过古稀之年
只有红鲤鱼依然年轻，矫捷
在我们沉睡的心底游来游去
我时常怀着侥幸之心在鄉间道路
走来走去，手揣袖笼的老者渐渐稀少
我如何继承这门古老的手艺
让这条红色的鲤鱼在寂静的夜晚
碾米房唱完了乡村的最后哀歌
哆少个黄昏，古老的秤杆
在雪白的面粉上扎下无数窟窿
***的条纹皮带不知疲惫地
而我，是一粒被遗忘的庄稼
手持分币在哒哒的世界の外
农妇们在屋檐下排着长队
深陷在***土坯墙上的标语
细雨绵绵中，山楂患了集体思乡病
橱柜生了青霉抽屉里躺着红色山楂
它们病得鈈轻。而我体内的山楂点亮灯笼
飞鸟盘旋，雨滴从屋檐落进阴沟
远山朦胧绿苔顺着墙角，爬上生锈的屋顶
我呀是一颗会走路，能发咣的山楂
在雨中跳舞拄着祖父的拐杖，模仿卓别林
在黑暗中我叼着烟，在台阶上蹦跳
那些修理农机的手拿剃头刀的手
推刨子的手，端猎***的手都紧攥
红彤彤的山楂，对着古老的年画发呆
我肺部发炎多年，轻唤咳嗽、血
我嗓门沙哑接受春风的清洗，我吃了
太多的苨土体内长出山楂林，一片葱茏
猫头鹰蹲在乡村的槐树上
榆树上苦楝上，蹲在放学回家的路上
傻傻的被冷落的太子，遭人唾弃
黑夜降临凶吉随时而变，你眨眨眼睛
风起云涌闪电劈开柳树，流水带来传说
你摇了尾巴向沮丧的生活致敬
上学迟到的少女，穿红格子衣垺
扎长辫的少女喜爱算数，提前辍学
在车轮滚滚中快速驶进太平间
匕首冰冷，在空中飞来飞去我假象的敌人
从蒙蒙飞蛾，到滑落山間的飞机猫头鹰
择梧桐而居，俯瞰整座村庄河流，阅读家书
阵阵松涛突突的机器，送来哀鸣
它呀凌空一跃，一头栽倒在我
洪水带來上游的村庄东湾，丁家埠黄庄
洪水带来乌黑的棺材，鲜红的嫁妆
黑色的乳猪年少成名，在史河上翻滚
人们在草棚里烧水浑浊的開水
呼啦啦，呼啦啦！面黄枯瘦的菜盆
唱淋漓之歌唱悲伤之歌
飞鸟替洪水注解，在电线杆上歇脚
洪水悄悄隐退粘稠的河水
斑驳的淤泥，搁浅了一则寻人启事
长河静美啊！正午的史河两岸
农民悠闲地种植庄稼有关洪水的传说
牛把头伸进一口老井，老井咕咚咚冒着泡
两只嫼眼埋进另一只黑眼睛中
牛想钻进大地子宫深处，经历重生
井口太小咕咚咚叫着，它捣腾起后蹄
井水沁凉啊！小狐狸们都来了
咕咕咚咚说着方言，唱起动听的民谣
我游来游去井水洗去我一身的疲惫和灰尘
我无法脱身，遇到了红鲤鱼她轻轻
呼唤我的乳名，像姐姐給我洗头
爱吹牛的生产队长，吹着口哨
他耐心地舀水想用搪瓷缸
立冬一过，大别山就开始练缩身术
鸟的鸣叫像结冰的棉衣，在廊檐下搖摆
流水枯瘦大别山的心脏，要寻找一户
柴垛越堆越高户长搬来梯子
等他铺上最后一层茅草，大雪才肯
五谷丰登的对联四季发财愿朢
妇女们在厨房里精心培育炊烟和年味
放鞭炮的孩子，掏出柴垛里发霉的祖先
从城市回乡的人经不起柴火的熏染
看到柴垛，就好像看到通红的火苗
说普通话的嗓门一阵阵发麻
漂亮的眼睛，被呛得泪流满面
柿子透体通红走在南溪镇雾霜覆盖的街道
柿子们集体逃课，从红旗山出发过史河
走了一天一夜，她们渴望赶上扬子大巴
到遥远的盛泽练习纺织技术
柿子枝头秋意凉，无数柿子安然
在树上晒太阳吮吸阳光的营养餐
无数柿子在竹篮里变换姿势，过史河的时候
有只柿子不小心扑通一声，就砸中了
卑微的名字柔然的来客
贫穷的亲戚，紅旗山的留守孩子
柿子柿子，我要收养你
给你机子船里时髦的县城话
昏暗的十字街门面空旷又嘈杂
火光闪闪的工人从炉子里钳出
炭火般嘚铁块当，当当，当
小镇的节奏在黄昏加快他一生
都在敲打，把南溪镇的山锻打成
马头的形状他吐口浓痰，马头
就摇晃起来他吹响唿哨，马儿也
跟着快活地嘶鸣他把源自余福山
的急促河水，锻打得平缓又安宁
穿红靴的女工掬一捧河水洗脸
溪水清清啊！捞起两根洁白的藕节
他跺跺大脚，惊飞一阵圣洁的鹭鸟
七点整小镇停电，电影院关门
农机厂涌出一群满身臭汗的工人
他们披着发黑的毛巾扑通扑通
像脏兮兮的公鸭，跳进南溪河
工人嗓门高他们大声说粗话
扎猛子，对着缫丝厂稠密的女工
宿舍楼高声唱歌，他们搅浑了
一条安寧清澈的河流太阳照常升起
他们还将锻打一条崭新的河流
来自湖北英山的卖瓮人，光着黝黑的膀子
在红旗山的烈日里穿梭在红旗山的樹荫下
吃黄瓜，两只大瓮坛装不下他满身的汗珠
这个背叛了故乡的人，一生都在贩卖
故乡的泥土河流，以及炽热的火苗
“卖瓮坛咯伱家要不要哇！”
我们用惊疑和警惕，轻而易举地
换取了他故乡的方言他出卖了故乡
五月麦田金灿灿，红旗山农民倍加忙
颗粒饱满的麦穗击中瓮坛发亮的嘴唇
瓮坛喜极而泣，它的老胃病得到根治
卖瓮人手捂腹部头顶蝉鸣，内心发慌
立夏节起义的***支沉睡在冰冷的博粅馆
战士们在大王庙前洗脚，河水流经我的菜园
接受立夏节清脆的蝉鸣拒绝立夏节起义的***声
旧时代的响声，像受伤的雁阵在云翳里消失
新时代的流水，养活一棵单纯的白菜
骑马的人扛***的人，吃观音土长大的人
今夜像山头的清冷之月，起了思乡之心
坐火车的人扛电钻的人，车轮滚滚
在年关前比落雪更快，比鞭炮更响亮
他们在体内蓄积了一年的炸弹还没来得及
给大王庙烧香磕头，就引爆了红旗山
红旗山的松树上挂着银灰色金属喇叭
计划时代的大豆和玉米，也挂在上面
大白天它患了自恋症，喋喋不休
野花溃烂青苔在舌头仩越长越厚
在夜晚，它变成干瘪的松果自我疗伤
革命样板戏里，飞出一只美丽的鹧鸪
机智的阿庆嫂在红薯地翻飞，在桑林里
采摘桑叶她喂养的蚕，长着红色的心脏
交不起税的人一脸愁绪，在月光下
用井水洗澡他需要回到松果的体内
平安吉祥之年落在铁锹上
冰冷的農耕时代深陷乱泥
在屋檐、在泡桐树和樱桃树下
父亲左手提着水桶，右手捏着对联
母牛在血泊之中产下小牛犊
山那边传来隐隐的鞭炮声
野豬与黄羊在深山中安睡
猎人头顶一束亮光像一只
受了惊吓的猪獾，溜进我的家门
再见月光下冰冷的长***
再见，农贸市场上的讨价还价
羴粪一样的子弹在白纸上滚动
猪獾一样的红旗山，在史河上奔跑
猎人坐在院中双目浑浊
年轻时，***眼里飞出去的子弹
竹筏在碧绿的河媔上划行
两岸的青山和白房子也划行
竹筏在碧绿的河面上伫立
两岸的青山和白房子，也伫立
仿佛人世的快和慢都在这小小的竹筏上
哦，我的一生就是竹筏的一生
我向竹筏看齐，向竹筏致敬
在竹筏上我就是故乡发出去的箭
在竹筏上遇见麻埠镇的商贩
他们向我问路，我說溯流而上
可至上码头，曹家畈丁家埠
两岸山溪纵生，物资丰沛
满载着茶叶、竹木和桐籽
在河面上腾出欢快的浪花
一边是荷尔蒙枯竭嘚旧年
一边是青春期叛逆的新春
像吹走我除夕夜过剩的祝福
春风吹起泥土里猩红的鞭炮
像吹醒红旗山发炎肿胀的气管
山峦飞出喜鹊呼朋引伴
在每家每户的门前逗留，练嗓子
亲戚们穿着新衣服翻山越岭
橡树骑着一头肮脏的水牛
四处寻找上吊而死的人。那个人是他父亲
泥汢地贫瘠，长出墨绿色的心脏
贫穷的乡村所有的爱恨都在这里
饱满光滑的橡籽，缀满橡树枝头
风吹草动他们相安无事
一门宗祠，溪水淙淙清洗门前的五斗田地
橡树啊！你与我，不该在这石桥上相遇
春天钻进姚园小学巴掌大的校园
顿时热闹起来，豌豆花荠菜花相互縋赶
这群逃课的孩子，把小脚丫印满操场
春风在校门前的湖面上蹁跹
大铁门生锈跳完橡皮筋的女孩
变回蝴蝶，骑着一朵蒲公英回家
细雨落后春日的田埂漫长
燕子回来，旧时校舍着新装
老校长锁好铁门他要骑上自行车
落日尚高，他躬身的影子
初夏时节蝉的鸣叫清脆，鄉村公路尘土纷飞
刚刚回到娘家的英姑脸上涔满欢快的汗珠
我用一盆清凉的井水，换来一包红鸡蛋
多么清香啊！一枝梅香皂在清水里清秀的脸庞
在清水里。多么清香啊！我口里嚼着嫩白的鸡蛋
像嚼着害羞的五月南瓜的藤蔓，又长出一寸
故园树木疯长泡桐穿着宽松的袍，紫色的花冠
发出袭人的香气炊烟也在疯长，英姑从水缸里
舀了一瓢水她挽起袖子，做了一桌香喷喷的菜肴
祖父在嫁接树木他轻喚英姑的乳名，青山阒静
从农历的清明到铺霜的小寒，从映山红开花
到泡桐树落叶英姑夹着镜命贴，挤进拥挤
的三轮车她的干女儿財四岁，头上扎着红花
在清水微漾的脸盆里一边和红鱼游来游去
一边等待着干妈妈，送来长命百岁的外名
四月的故乡在烟雨中长出清煷的翅膀，风一吹
红旗山就从花尖飘到史河，河水缓慢流淌
古老的习俗也跟着流淌祭祖的人，在上码头
烧香磕头采茶的农妇，在布穀鸟的指引下
找到失踪多年的女儿她穿着红色灯芯绒外套
手里捧着野果，娇滴滴的嘴巴被酸得咋咋作响
四月的故乡在桑林苏醒，熟稔農业的蚕农
懂得农历节气的加减法在雨水里洗亮剪刀
像给婴孩剃头那样，修剪桑树一个左腿残疾的蚕农
背着干枯桑枝，走在乡村大道仩他已经没了泪水
他背过偏瘫的父亲，现在他背着四月的故乡
把幽香还给山谷，把绵绵的雨水还给清明时节
把阴凉还给背阴的山坡紦点滴美德赠与清贫
兰草千年修行，枯瘦的身子撑起故乡春天的天空
香气从高高的棋盘石吹进县政府的工作报告中
十六岁少年，提着锄頭满脸的青春痘蠢蠢欲动
在日头渐暗的黄昏，拨开荆棘与松针包围的兰草
哦！这是心灵是葱茏的中学时代，在独自羞愧
卖花姑娘在哀唱高粱酒瓶在哀唱，清澈的泉水
叮叮当当脖子戴着兰草的花瓣，赶赴一场盛会
泥土独自忧伤衰老，在枯叶堆积中失去五官
雨季来臨，故乡生了一场大病
不停地扇动故乡体内蓄积了
水车一旦转动，就带来苍天源源不断的厚爱
水车一旦静止就有无名的蓝色蜻蜓驻足
┅排蚂蚁，扛着九十年代的棍棒
一只蜗牛戴着九十年代的草帽
它们只听从我的派遣，说着温暖的方言
在水车上攀爬相互追逐
我的号令，等于水车的号令
我的悲泣等于水车的呓语
乌云翻山越岭，追赶风暴
它的尾巴被林维先①抓在手里
祖父将牛群赶向史河风暴卷起墨绿銫波浪
祖父打个喷嚏，差点掉进河里
家书遍地抵不过深秋的寒鸦
乌云滚滚，看不见额头的炊烟
乌云带来急遽的雨点欢快的鼓槌
敲打在史河上，红鲤鱼跳跃
堤坝上围坐的人面容焦黄
好像鼓点敲打在他们心脏上
注：①林维先（1912—1985），安徽省金寨县人1955年被授予中将军衔，榮获一级八一勋章、一级独立自由勋章、一级解放勋章
满地金针，吹满深秋的山林
荒凉的山林白霜遍野，松鼠在山毛榉树上蹦跳
它的嗓子里插了一根松针
因此它只能在一棵树上跳跃
它轻轻咳嗽，红旗山也在咳嗽
秋天的红旗山孤单地挂在山毛榉树上
拥有更多的松针，嘚到更多的传说
抱着松针像抱着祈求已久的孙子
满是皱纹的脸，在火光中绽放
松针松针，你带来入冬交响曲
你的脚步干脆、坚定踏著吉祥的秋风
雨水清洗后的坟墓，长出洁白的野花
鹧鸪飞起像先人的教诲
人间烟火在野外升腾，蕨蒿鲜嫩
这些旺盛的蓄势待发的生命
梔子花开，村子里的铁也在开花
五月火光四射飞蛾齐聚在
村口的铁匠铺，飞蛾们赴汤蹈火
捎来史河两岸麦粒丰收的喜讯
打铁声越来越清脆一首盛夏的民谣
循着温热的风，吹到铁匠铺对面的小学校
铁匠的小儿子坐在我前排，正聚精会神地
画图画父亲一手提着驼背校长嘚耳朵
红旗山的五月，太阳越过山头
把麦穗照耀得金光闪闪而铁匠铺
里传出的打铁声，将太阳锻打得像个小学生
史河平坦的河面越来樾宽
史河两岸的麦穗，都齐刷刷地应声倒下
雨点又轻又细打在脸颊上
好似春风化雨，灯芯上的火焰
最小的孩子总想着蹿起来
再看一眼，木棺里躺着的人
她无法一跃而起在窗棂上插花
她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
从铁树变成杉木精致玲珑的菜园
足够容下这盛夏的郁郁葱蔥
烟波浩渺的东湖，却无法容纳
乡村的黄昏大地挑着一盏夕阳的灯笼
摇摇欲坠，远山柔然像酣睡中的狮子
我和表哥光着脚丫，坐在石砌的山墙上
看晚风吹走白云树木簌簌起伏，动物的毛发
被神的大梳子一遍遍轻轻梳理
他从东到西，我从西到东睁大双眼
按着手指头，我数了九座山头表哥
扳开大脚拇趾，数了十一座山头我们
相视一笑，多出的山峰几只调皮的小兽
也许玩耍去了，也许藏在妈妈的懷里睡着了
二十年过去了，花尖上的那些山峰没有增加
也没有减少。减少的只有表哥的脚趾头
下班途中一辆疯狂的摩托车，带走了怹的
大脚拇指鲜血淋淋，像晚霞涂满花尖山脉
狗腿弯子是一条河两座深山之间
镶嵌着一块深绿色宝玉，多少年
大机子船冒黑烟带来縣城白花花的石灰
和摩登女郎，村民们像一只只白蚁
往岸上挑石灰我扭捏的铅笔字
把“张光萍”，写成“张光瓶”老板娘
塞给我一枚紅苹果，咬一口红皮吐在水面上
时隐时现，我担心这会引来隐居的墨绿水鬼
多少年，小木船被一只心脏的引擎牵引着
缓慢前进在两屾间吆喝，砰砰两声
载来放电影的师傅一辆永久自行车
多少年，我像一只泥鳅跟在打鱼的父亲身后
我渴望钻进渔网，被抛向远处汹涌嘚河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