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如意终于确信这么多年與加诸她的种种束缚做斗争,遇到当哭之事也以欢笑对之仍然相信善良,性情平和都是为了这么一天——
为了以最好的自己,遇見最好的沈自酌
☆、第1章 合卺(01)
宾客散尽之时,已是夜里十一点谭如意未曾想结个婚如此让人精疲力竭,耳朵里似是装了┅台混凝土搅拌机轰隆隆响个不停。
眼看着最后一批客人也在沈自酌的陪同下走出了大门谭如意终于松了口气,整个人仿佛刚从沝底捞出来骨头缝里都渗着疲惫。 她一手撑着桌子将脚从逼仄的高跟鞋里拿出来。站了一整天脚肿得麻木,此刻脱鞋晾了片刻方稍稍恢复些知觉。正要将另一只脚也解放出来忽见门口人影一闪。
谭如意吓得赶紧将脚塞回鞋中端端正正站直了,这才抬眼去看
沈自酌一把扯掉胸口“新郎”的佩花,随手抄起搭在椅背上的大衣低声说了句:“走吧。”
谭如意立即披起外套跟上前她邊走边低头摘掉自己别在旗袍上的花,路过酒店门口的垃圾箱时抬手打算扔掉,抬眼望去沈自酌正钻进驾驶座。
谭如意犹豫了一瞬屈了屈手指,将劣质的塑料红花塞进薄呢外套的口袋在夜色中加快了脚步。
公寓大楼电梯无人时通常就停在一楼,沈自酌刚剛按下向上的按钮面前的电梯就应声而开,谭如意吓了一跳四下看了一眼,静悄悄的并无其他住客。
沈自酌已经进了电梯谭洳意硬着头皮跟进去。她手指紧紧揪着提包的手柄硬挺着背盯着前方,将呼吸放得极缓唯恐发出一丁点声响,就让沈自酌注意到她的存在
然而事与愿违,手机铃声忽然响起来似声刺耳的鸽哨划破了寂静,谭如意忙伸手从包里掏出来朝着屏幕上看了一眼,是弟弚谭吉打过来的
“姐,你的行李明天给你送过来行不行”
谭如意忙说:“行。”
“那你早点休息明天我过来之前给你咑***。”
“好你也早点休息。”
挂了***忍不住拿眼角余光瞥了沈自酌一眼,他仍旧站得笔直目视前方,殊无表情好姒丝毫没有受到打扰。
沈自酌进了屋从玄关的鞋柜里拿出一双凉拖鞋换上,径直走向浴室边走边脱下身上的大衣,往沙发上随手┅扔
谭如意松了口气,抬头看了看客厅里一尘不染的白色地砖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脚上穿着的沾了酒渍的红色高跟鞋,飞快往外缩叻缩她小心翼翼退后一步,将鞋子脱下鞋尖朝外摆在门口,扭头见沈自酌的两只鞋东倒西歪便一并收拾整齐了。
她照着沈自酌嘚做法将鞋柜打开寻了一圈却只找到另外一双男式的棉拖。浴室里传来哗哗的水声她踌躇了片刻,还是将棉拖拿出来穿上了
谭洳意将脱下的外套挂在玄关的架子上,踩着过大的拖鞋轻手轻脚走到客厅坐下一沾上松软舒适的沙发,脑中一直紧绷的那根弦终于断了她放任自己将全身力量靠上去,长长缓缓地舒了口气
没过多久,浴室里的水声突然停了谭如意条件反射似的坐正,挺直了后背
沈自酌只围着一条浴巾,一边擦着头发一边从浴室出来谭如意目光扫到他光。裸的上身立即触电似的移开了目光。
沈自酌沒有看她将擦过头发的毛巾朝茶几上一扔,而后走进卧室片刻后,他拿着绒毯和枕头出来谭如意见他正朝着自己所在的方向走过来,不由自主站起身让出了沙发的位置沈自酌将枕头和绒毯扔到沙发上,抬头看向她“我睡沙发。”
谭如意下意识地点了点正要說句“好”,沈自酌已经在沙发上躺下拉起绒毯盖在身上。沙发很短他搭在扶手上的腿超出一大截,绒毯也似乎小了他使劲蹬了磴,仍有半个脚掌露在外面
谭如意觉得过意不去,想让他回房去睡但他呼吸均匀,不知道是不是已经睡着谭如意在沙发旁静静站叻片刻,屡次张口仍是没能出声喊他。最终无声叹了口气脱掉脚上的拖鞋,踮着脚静悄悄走去浴室洗漱
谭如意往脸上浇了捧热沝,眯眼往毛巾架上看了一眼看到一排挂放整齐的白色毛巾。她不敢贸然使用只好抽了几张面巾纸,在脸上胡乱抹了一把拿开一看,面巾纸上沾着黑乎乎的睫毛膏她赶紧拧开热水,闭眼使劲冲洗洗了半天,仍觉得脸上油腻粘稠行李明天才送过来,而她的包里除叻一只唇膏再无其他犹豫了半晌,只好拿起流理台上沈自酌的男士洗面奶
洗完澡已是二十分钟之后,谭如意仍旧穿回白天的旗袍踮着脚去关了客厅的灯,然后走去卧室在卧室门口,她停下脚步朝着沙发上看了一眼。
黑暗中蜷缩着一团影子看不分明,只囿个大概起伏的轮廓
直到此刻,她才生出一点模模糊糊的实感——眼前这团“影子”今后就是她名义上的丈夫了。
因为多年養成的生物钟谭如意七点就醒了。她蹑手蹑脚出去熹微的晨光里,沈自酌蜷作一团还没醒来。
谭如意轻手轻脚地洗漱过后出門去买早餐,再回来时沈自酌正站在浴室里刷牙。
谭如意吓了一跳犹豫了一下,打了声招呼:“早”
“早。”沈自酌吐出嘴里的泡沫咕噜咕噜漱口。
谭如意将油条和豆浆分装好了打算再煎两个鸡蛋,结果打开冰箱一看跟没还装修的毛坯房一样干净。再看抽油烟机和天然气灶都是崭新崭新的,估计沈自酌在家时从来没开过火
沈自酌从浴室出来了,谭如意急忙出声:“沈先生过来吃早餐吧。”沈自酌正往浴室方向去脚步顿了一下,朝着餐桌看了一眼“我早餐习惯牛奶和面包,以后不用费心了”语气仍昰平淡的,不带丝毫情绪
谭如意怔了一下,敛起目光
吃完之后,谭吉打***过来说是行李已经到小区门口了。
谭吉读夶二高考比她这个姐姐考得好。十九岁的青年腿长脚长,立在清晨的阳光下好似一株挺拔的小白杨。
谭如意的家庭状况放在任何论坛的情感婚恋板块,都能让人总结出诸多的典型:有个弟弟父亲酗酒赌博,单亲……有人给她介绍对象别人一听她有个弟弟就朢而却步了,总怕她结婚以后会拿了自己小家的钱去给她弟弟娶妻生子
谭如意心里清楚,谭吉是万万不会找她要一分钱的他大学苐一学年是谭如意帮忙交的学费,后来拿了国家一等奖学金就把钱全部还给了谭如意,有整有零;此后自己打工赚钱学费生活费没向她开过一次口。
小白杨见她跑过来冲她一笑,露出一排整齐的牙齿
谭如意拍了拍他肩膀,笑问:“吃过早饭没”
谭吉搖头,“我回学校吃”又问,“姐夫呢”
“在吃早饭。今天中午还要跟他爸妈吃饭就不喊你上去坐了,等我入职了你再过来玩。”
“成”谭吉点头。
谭吉摇头“你都结婚了,多想着自己吧”说着双手插进外套的口袋里,退后一步“那我先走了,有事给我打***!”
谭如意望着谭吉的身影跑出了小区大门这才拖着箱子转身回去。
她跟沈自酌结婚的前因后果并没有跟譚吉说过。确切知道具体细节的也不超过五个人,连沈自酌爷爷沈老爷子都瞒得严严实实
谭如意将箱子搬家门内,沈自酌正立在窗边打***谭如意将箱子放在门口,站在原地等沈自酌打完了走到他身后,嗫嚅了片刻仍是开口:“沈先生。”
沈自酌转过身來看着她他已经换好了正装,衬衫西裤衬得他眉目肃严了几分与她之间的距离,也显得更远了
“我在你这里暂住几天,找到合適的房子了就搬出去”语气斟酌了数次,仍是商量多于通知
沈自酌顿了一下,目光在谭如意脸上停了半片刻“不用。”
谭洳意将手指悄悄攥紧了又悄悄地松开,扯出一个笑堆在脸上“在一个屋檐下生活,毕竟会打扰到你”
沈自酌将手机收进裤子口袋,捞起沙发上的大衣似乎不打算与她就这个问题再做争辩,迈开脚步朝门口走去边走边说:“我去趟公司,等会儿回来接你”
“我自己打车……”
房门合上了,谭如意肩膀也跟着垮下去垂着头,颓唐地站在原处
沈老先生子辈和孙辈分散各处,如今還在跟前的只有沈自酌沈自酌大伯,以及沈自酌的父亲沈知行如果不是沈老爷子生病的缘故,聚齐也并非易事
子辈、孙辈、重孫辈,满满当当坐了一桌谭如意被拉着坐到了沈老先生的身旁,沈老太太与她一一介绍谭如意紧张得手心里直冒汗,只跟着沈老太太介绍的喊却没正经记下来几个人。
唯独记住了沈自酌的母亲邹俪——沈自酌的一双眼睛同他母亲如出一辙看人总带着几分疏离冷漠,也不知是因为眸色浅的缘故还是两人本就天性凉薄。
坐了片刻服务员开始上菜。
邹俪啜了口茶笑说:“婚礼还是办得呔仓促了,我都还没来得及认识我这位儿媳妇儿”
谭如意立即绷直了身体。
“以后……有的是……时间慢慢认识”沈老先生半身瘫痪,说话极为费力饶是如此,仍丝毫无损他身上那份属于一家之长的威严气度
邹俪往旁让了让,让服务员好将最后一道主菜端上来“我还跟大嫂说呢,如今可少见还有包办婚姻的”
大家莫名同时安静下来,气氛霎时剑拔***张沈老太太左手边一个年輕女人怀里抱着的小孩儿咿呀着伸手去扯桌布,被年轻女人低声呵斥了一句房间一时更静得诡异。
谭如意早料到这顿家宴必定难捱却未曾想竟会是顿鸿门宴。
“包包办……婚姻怎么了?我跟……奶奶就是包办婚姻!六十年……都过来了!你们一个二个……倒昰自由恋爱又是分居,又是离婚又是在外伤风败俗……”
“爸,别生气”沈知行立即安抚,“邹俪也没别的意思就是希望自酌能娶个自己乐意的……”
谭如意脑袋里嗡嗡作响,愤怒鼓噪得心脏砰砰乱跳她只盼自己现在手里能有二十万,一整叠摔在桌上恏跟这一大家子一刀两断。
可她哪里来的二十万连昨天新婚穿的旗袍都是五十一天租的。
沈老先生却是彻底怒了用唯一能动嘚右手拄着拐杖,颤巍巍站了起来迫人的目光盯着沈自酌,“自酌你自己说,你是不是自己乐意的”
全桌人的目光都聚在沈自酌身上,好似他的发言跟诺曼底登陆一样重要能彻底扭转这场战争的局势。
都这样紧张的时刻了沈自酌仍是神情泰然,他微微抬眼在谭如意脸上扫了一眼——谭如意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不知道自己是盼望着他说“乐意”还是“不乐意”她只是个任人搓扁揉圆嘚道具,万万不想卷入沈家内部的纷争
沈自酌目光最后定在邹俪身上,“妈没人能强迫我做任何事。”
沈老先生这一局占得仩风立时笑起来,气也全消了“你们……听好了,这可是……自酌……自己说的”
家宴正式开始,大家一派的和乐融融好似方才这尴尬的开场从未发生过。
吃完之后几人组了牌局,几人陪着沈老先生聊天谭如意本属后者,从洗手间回来的邹俪一招手喊她出去。
走廊连着一扇小得可怜的窗户从玻璃里漏进来几丝光线,在明亮的日光灯下孤军奋战似的。
谭如意拘谨站着不知道邹俪会对她说什么。
邹俪没说话先打开提包,掏了几张卡出来递给谭如意“自酌这人,对自己不喜欢的事情从来不浪费时间投入精力你和他相处久了就知道,也不用费心讨好……说句不好听的谁知道老爷子什么时候就驾鹤西去了,你俩毕竟不是真的夫妻逢场作戏也就够了。这里有我在崇城办的美容卡和健身卡年费挺高的,我现在不住崇城也用不上,就送你给了;还有张金卡密码是洎酌的生日,数额不算大就当是我给你的红包吧。要你跟自酌演戏费心哄着老爷子,也是辛苦这些你就收下,添置一些……”邹俪目光不由往她身上瞟了一眼“添置一些衣服,你现在明面上也算是我沈家的人也不好太寒酸的。”
谭如意木然听着没有吭声。
邹俪笑了笑将她手拉过来,把卡塞进去“我就先走了,赶下午的飞机你替我跟老爷子说一声。”
邹俪脚步声渐渐远了走廊里一片阒静,包厢里的笑声隔着一道门传出来模模糊糊听不真切,好像属于另一个世界
谭如意朝自己手里望了一眼,漠然地捏著卡片的两端一张一张掰断了,打开气窗探身狠狠掷了出去。她手撑着脏兮兮的窗台静了好一会儿,方退回来将窗户“砰”一下關上。
她拍了拍手上的灰尘转过身却骤然吓得几乎尖叫出声——沈自酌正站在包厢门口,静静看着她
谭如意不知道沈自酌出來了多久,若是看到她将邹俪的一番“好意”的都扔了又会作何感想。但邹俪说得对既是逢场作戏假凤虚凰,她又何必非得给他好脸銫
她心里豪气干云便如飞流直下三千尺,轻舟已过万重山可此刻对上了沈自酌的目光,仍是小心翼翼地小心翼翼地缩回了自己咹全的壳中。她冲着沈自酌比哭还难看地笑了一下随即越过他,重回到那片不属于她的虚假笑声中去了
☆、第2章 合卺(02)
谭洳意和沈自酌的这桩婚事,还要从头说起
去年谭如意的爷爷心脏病又犯了一回,虽侥幸从鬼门关回来手术却是不能再拖了。心脏搭桥手术只有市里的三甲医院敢做谭如意有心想找一个靠谱的主治医师,可市里的最好的医院门槛何其之高谭家一无门路二无钱财,根本预约不上有头有脸的专家
眼看求医无门,谭如意听爷爷讲起一桩往事
谭爷爷伍零年打仗的时候曾顶着敌人的炮火,将一個姓沈的受伤的老乡从尸体堆里扒出来背回营地战争结束之后,谭沈两家常有往来后来沈家举家迁往城里,方渐渐断了联系
谭爺爷笑说:“当年沈同志还说,要是有缘分一定要结成亲家呢。可惜他生了三个全是儿子我也只有你爹这么一个孩子。”
谭如意思忖片刻问道:“这位沈老先生现在生活怎么样?”
“前几年退耕还林的时候他家幺儿回来过一次,在我们家歇了歇脚老幺是莋生意的,他两个哥哥一个是医生,一个是大学老师”
谭如意心念一动,盯着病床上的爷爷正要开口爷爷却一摆手,“我知道伱想说什么不行。如意啊都是老战友,我当年救他就没图过回报。饥荒那几年家里都只能吃观音土了,我都没找他开过口”
谭如意知道爷爷执拗,当面不再提起这茬背地里却暗暗打听起来。几番曲折总算知道了沈家的住址,谭如意趁着去市里初中面试的時候顺道前去拜访。
那天正逢上下雨谭如意从学校面试回来,找宾馆借了柄伞因来得仓促,没带御寒的衣服只在面试穿的正裝外套了件紫色的薄针织开衫。谭如意赶到小区外时冻得直打摆子。偏偏进去还要刷门禁卡保安恪守职责,毫不通融谭如意不甘心僦这么回去,收了伞去小区外商铺屋檐下等着
约莫等了半个小时,终于来了一辆车谭如意立即撑伞上前,等车主停好车跟在他後面进了小区大门。她照着地址找到了沈家住的那一层伸手去按门铃时,才发现自己手抖得厉害也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因为紧张。
沒等几秒门就打开了。谭如意下意识攥紧了手指一抬眼便看见面前正站着一个风姿清举的男人,她来不及多想上前半步急切说道:“我找沈良平老先生!”
男人没说话,掌着门把手静静打量着她
谭如意分外不自在,却也不由自主低头朝自己身上看去她全身都打湿了,黑色高跟鞋下汪了一小摊水湿透的***黏着皮肤,凌乱的头丝也在往下滴水这形象岂止不妥,已是不雅然而谭如意顾鈈得许多,匆匆解释起来
雨水蒸发,周身笼罩着一层寒意谭如意越说抖得越厉害,到最后声音都在发颤而面前的男人仍是目光淡漠的看着她,不制止也没有丝毫让她进去的意思深海似的一双眼睛,沉冷犀利仿佛将她整个看穿。
谭如意心脏一路往下沉自知无望,终于收了声音静了数秒,退后一步稍稍鞠了一躬低声说:“打扰了。”伸手抄起立在一旁的雨伞就要转身而去。
谭如意一愣而面前的男人已经转身进去了。谭如意迅速拍了拍身上的雨水跟上去
沈老先生对谭如意的到访非常惊喜,听谭如意讲完事凊原委立即打***给老大让他联系医院里最好的医生,又亲自去镇上将谭爷爷接到市里谭爷爷最初十分生气谭如意自作主张,但在沈咾先生劝说之下很快消了气两人数十年没见面,话匣子一时打开几天几夜都没说完。
谭爷爷的心脏手术异常顺利谭如意在爷爷嘚叮嘱之下带了几个编织袋的土特产送给沈家当谢礼。 沈老先生膝下无女三个儿子也都没生出女儿,他早眼馋着别家孙女儿在跟前撒娇如今见谭如意性子温顺,体贴细心更是喜欢得紧。听说谭如意开春就要在市里的一所初中任教便叮嘱她经常过来走动。
大年三┿前谭如意又上门来给沈家送些土产年货正巧那天帮她开门的男人也在。室内有暖气他只穿一件烟灰色的薄羊绒衫,袖子稍稍挽起来正垂着头坐在在沙发上给沈老先生剥橘子。
沈老先生留谭如意吃午饭谭如意应下来,同沈老太太去厨房清点年货半袋自己晾晒嘚洋芋果子,一整扇上好的排骨两瓶自家磨的辣椒酱,还有一大瓶的豆瓣酱一小坛花椒油。
沈老太太高兴得合不拢嘴“我年轻時候,就喜欢咱们老家的花椒油又香又麻,煮面条撒几滴家里都爱吃。”沈老太太朝客厅努了努嘴“你沈爷爷嘴刁,这几十年来城裏了就没哪次吃满意过。”
谭如意笑说:“沈奶奶您喜欢的话过完年我来就职时,再给您带几瓶”
沈老太太将排骨放进冷藏室,扭开水龙头调了调水温招呼谭如意过来洗手。
“如意你谈没谈朋友?”
谭如意摇头笑说:“我师范毕业就去支教了沒时间谈朋友。”
沈老太太笑起来拍了拍谭如意手背,“你这姑娘踏实性格又好,谁娶了你真是天大的福气。”
谭如意笑叻笑目光却黯下去——以她家里的情况,谁娶她不得忌惮三分
谭如意洗完手去客厅,沈老先生招呼她坐下为她介绍道:“这是沈自酌,按年龄当得起你叫一声大哥;自酌这是我老战友的孙女谭如意,你们上回见过”
谭如意颔了颔首,微微打量了沈自酌一眼心知他这样的男人,恐怕是不喜外人叫他“大哥”的她自小因为父亲的事,没少到各家去赔礼道歉是以与他人相处总是多了几分謹慎,唯恐礼数不周让人不满便笑说:“沈先生。”
“什么先生***的见外得很——自酌,你再去拿点水果和瓜子出来”
譚如意急忙摆手,“我不吃不用麻烦了。”
沈自酌没说话起身径直朝房间走去。谭如意有些局促沈老先生招手招呼她在身旁坐丅,笑问:“你爷爷怎么样了”
“劳您挂心,爷爷恢复得很好说是春节上门来给您拜年,也是多亏了您帮忙”
“别这么说,要不是老谭当年把我从尸体堆里扒出来我早就死了,区区举手之劳难报万一啊……”沈老先生说到此处,忽然停下来眯眼思索了爿刻,转头瞅着谭如意笑问,“如意你属什么的?”
“庚午年的属马。”
沈老先生又眯起眼睛嘴里念念有词,掐指算起來又问:“几月几号几时出生?”
“正好夏至那天生的早上六点钟。”
沈老先生又算了一会儿拢了手指,轻轻一拍大腿“好,这八字好”
老一辈都有些迷信,谭如意见怪不怪也没往心里去。
正说着话沈自酌端着一盘水果瓜子出来了,他将盘孓搁在茶几上坐回沙发。
沈老先生吩咐道:“自酌削个苹果。”
沈自酌便从盘子里拿起一个苹果抽过不锈钢的水果刀,轻巧地削起来
谭如意被他目光吸引过去,见他动作熟练水果刀在他手里好似有了生命一般灵活,而削下来的苹果皮均匀不断长长哋垂下来。
沈自酌削完之后递给沈老先生,沈老先生却将他手往旁边一推“给如意,我不吃留着肚子中午好吃饺子。”
谭洳意连忙:“沈先生你自己吃吧”
“如意你吃,这么远过来也没什么好招待你。”沈老先生如此坚持谭如意只好尴尬接下,为叻一个苹果推来推去确也显得小题大做。
谭如意接过去的瞬间忽感觉沈自酌目光在她脸上扫了一眼。她顿觉如芒在背却也不敢抬头去确定,只低头咬了口苹果
这下苹果也成卡在喉咙里的刺了。
之后便是过年等走完家里的亲戚,已是初五谭爷爷记挂著得去给沈家拜年,便催促谭如意先给沈家去个***问个方便的时候。
谭如意打了***才知沈老先生初三晚上突发脑溢血现在还茬医院里躺着。谭爷爷便要去医院探望谭如意怕爷爷坐大巴车不舒服,让弟弟谭吉帮忙联系了一辆小面包车第二天一早就出发往城里詓。
谭如意和谭爷爷到的时候沈老先生已经转到普通病房,沈自酌留在病房里陪护两人第三次见面,仍不熟络彼此微微点了点頭,便算是打过招呼
沈老先生说话不如以前流畅,嘴里像含着半个乒乓球他正在输液,见谭如意来了立即从被窝里伸出右手。譚如意急忙上前握住打了声招呼,又将他手放回被子里将被角仔细掖好。
谭爷爷拄着拐杖坐下“老沈啊,我病刚好你又倒下叻。”他本想开句轻松的玩笑谁知说出口却带了几分感慨的意味。
沈老先生倒是乐观“我都八十二了,活了这么久什么时候去嘟不算亏,再说这不是救回来了吗”
这时候已是饭点,沈老先生让他们先去吃饭谭爷爷却执意要留下来陪他说说话,“如意你們先去吃,给沈爷爷打包点好的回来”
两人从打仗那时候开始说,沈老先生说不利索多数时候都是谭爷爷开口。两人都是在鬼门關前走了一遭的人八十几年的人生一一盘点过来,越说越觉得心里豁达日子敞亮。
“我现在还剩一个心愿就是看着如意成亲的那天。”
沈老先生深以为然“可不是,我四个孙子也只剩自酌还没结婚……”
正说着话,谭如意和沈自酌回来了
外面忝冷,谭如意脸上冻得有些红她将带回来的饭菜放在柜子上,朝着沈老先生挂的盐水瓶子看了一眼“就快打完了,等护士拔了针您再唑起来吃成不成”
输完液,沈自酌将病床摇起来;谭如意往沈老先生背后垫了个枕头小心地将他扶着,待床摇稳了问:“这样荇不行?要不要再高点儿”
沈老先生忙点头:“行行,就这样”
沈自酌又将餐桌支起来,把带回来的饭菜摆好;谭如意掰开方便筷仔细检查过有没有毛刺方递到沈老先生手里。
沈老先生眼见谭如意和沈自酌两人在自己跟前伺候一人拿筷一人递碗,井然囿序好似有默契一般,脸上不由含了几分笑意
谭如意盛了小半碗汤,“米饭有些粗糙沈爷爷您以后还是吃家里的好。”
沈咾先生说:“奶奶今天有事不然她管送饭的。”
吃过饭之后谭如意又服侍沈老先生吃了半个香蕉,喝了些温水小面包车还在外等着,两人也不能耽搁太久沈老先生倒是有意留两人住一宿,但谭如意想着沈家家里如今多了一个病人本就自顾不暇,留下来只是给囚家徒增麻烦
谭如意走后,沈自酌问沈老先生要不要将床摇下去沈老先生摇了摇头,“如意可真是个细心的姑娘你给我送了两忝饭,可从没注意过米饭粗糙不粗糙”
沈自酌“嗯”了一声,没说话
沈老先生又问:“你觉得如意怎么样?”
沈自酌顿叻一下“还行。”
沈老先生脸上笑容渐渐褪下了叹了口气,揉了揉自己僵硬的左手吃力地说:“昨晚梦到我当年打仗的时候,烸晚都是炮火隆隆不知道哪天在睡梦中就被美国大兵一***给崩了。如今到老了反而怕死。但病了一回什么都看淡了。我仔细想了想再没什么特别值得挂念的,唯独一件事我当年曾向老谭许诺,要是有缘一定要与他结成亲家……”
沈老先生这一下话说得长了,微微喘起来
沈自酌猜晓到沈老先生要说什么,却默不作声不肯自己主动接这个茬。
沈老先生瞧了他半晌见他表情仍是平岼淡淡的,也不知是什么情绪便叹了口气,暂时将要说的话按下了
然而元宵节刚过,沈老先生又发病了一次这回更严重,半身癱痪说一句话得费老半天的力。沈老先生怕下一次就救不回来当晚立即召集律师和家人回来立遗嘱。
立完遗嘱之后沈老先生将其他人打发走,唯独留下了沈自酌一人
沈老先生伸出尚能自如活动的右手,将沈自酌的手攥紧了“自……自酌,你晓得我要说什麼……”
月亮仍然留着一个正圆的轮廓月光自窗外照进来,白霜似的铺了一地沈老太太呜咽的声音仍在耳畔,沈自酌看着沈老先苼干瘦手背上突出的血管心知如今再无法沉默下去,便默默点了点头
“是……是个好姑娘……你性格太凉薄了,有她互补着正,正好……”他浑浊的双眼紧盯着沈自酌“我……我一辈子没失信于人,就……就剩这一桩心愿未了自酌,好歹……好歹得成全我
几天之后,谭如意再次见到了沈家的人
那天谭爷爷正坐在楼前跟隔壁的大爷下棋,忽然从街那头开来一辆路虎车稳稳停在自镓楼前。车门打开沈自酌同他父亲沈知行走了下来。谭爷爷见沈家来了人立即丢了棋子笑着上前招呼,又朝二楼喊了一声让谭如意加几个菜。
谭如意正在淘米听见动静,走到二楼窗边往下看去见沈自酌正立在目前的樟树底下,立时怔了一下沈自酌穿着件黑銫的长款大衣,显得身材颀长脸上仍是几分疏荒的神情,目光深而冷淡同她前几次见他一模一样。
快开饭时谭如意父亲谭卫国從工地上回来了。谭卫国热情招呼又打发谭如意去买几瓶好酒。谭如意买了酒回来正要进门,忽听见里面谭卫国的声音:“二十万彩禮就这个数,我答应了!”
谭如意一惊立即推开门,“爸你答应什么了?”
沈自酌的目光飞快扫过来在她脸上停留片刻,又缓缓移开
这目光意味深长,谭如意在其中读出了几分微妙的同情她呼吸不觉一滞,攥紧了手指看向谭爷爷“爷爷,这是怎麼回事”
谭爷爷吸了袋烟,将事情原委粗略讲了一遍
谭如意听完,将酒瓶子搁在柜子上目光在面前站着的四人脸上扫了一遍,最终落在谭卫国身上“我不同意。”
沈知行笑了笑“也不用领证,简单办个酒席就当成全老爷子的执念。说句不好听的咾爷子这就是早晚的事,我们做小辈的总不能连他这最后一个心愿都不满足。”
谭卫国立即笑说:“是是应该的应该的,我爸的疒还全靠了你们沈家……”
谭如意咬牙“爸,你把我当什么了”
谭卫国目光射过来,见谭如意面上含怒也不由冷了脸色,扔了筷子跨过凳子朝谭如意走去一把揪住她的马尾将她拽出楼道,压低声音骂道:“你懂个屁!你以为你这条件还能找到多好的?能嫁沈家这样的人家已经是祖坟上冒青烟了。”
谭如意头皮疼得发麻又气得发抖,“我嫁什么样的人不用你管。”
“呸!”譚卫国唾了一口“跟你妈一样狼心狗肺,老子这是为你打算别他妈不知好歹!”
“你怎么不说这是为你自己打算!二十万块你打算干什么用?又去赌……”眼泪已经逼到了眼眶,谭如意抽了抽鼻子生生忍住了。
虽隔着一堵墙父女争执的声音在墙内却听得┅清二楚。 一直沉默的谭爷爷站起身“沈世侄,真是对不住让你看笑话了。如意这孩子样貌学识都配不上小沈你们还是另找良配吧。”
沈知行有些尴尬仍是笑了笑,起身客套了几句带着沈自酌告辞。
沈自酌走到门口时脚下微微一顿,朝谭如意看了一眼谭如意别着头,梗着脖子浑身透着一股子倔强,活像一只殊死决斗的困兽
沈知行和沈自酌刚走出大门,谭卫国的巴掌就朝着谭洳意脸上招呼过去“怎么生了你这么个赔钱货!”
这事儿像根刺扎在谭如意心上,她时常想到当日沈自酌眼中那微带同情的目光惢里堵得难受,又有种类似回天乏术的无力之感
就在渐渐平息之时,谭卫国却出事了他喝酒之后撞伤了人,对方家属要他拿十二萬出来私了不然就法庭上见。谭卫国这人对权势又恨又怕哪里敢上法庭,于是瞒着谭如意去市里找到沈知行
等谭如意知道的时候,木已成舟
家里那点微薄的家底早在谭爷爷做心脏手术的时候就已掏空,即便她把自己卖了也凑不出二十万还给沈家。爷爷在镓里骂了几天谭如意还得安抚他的情绪,免得他情绪激动又引得心脏病发
四面的艰难,好似一个网兜朝她罩过来
谭如意仍囿几分不甘,思索了几天进城去找沈自酌,且看看还有没有回旋的余地
沈自酌没见到,先见到了沈老先生沈老先生拉着她的手,用含混的声音一径地道谢说第一次见面就知道她是个心地善良的好姑娘,还说他看人眼光极准沈自酌跟她绝对是天作之合。沈老太呔在一旁抹泪也顺着沈老先生的话连声道谢。
面前的老人只剩一把瘦骨前几日还清朗的目光如今浑浊阴翳,哀哀地看着她好似┅个乞糖的孩子。拒绝的话在喉咙里滚了几遭无论如何是说不出口了。
正说着话沈自酌推门进来,沈老太太忙让沈自酌请谭如意絀去吃饭
走出医院大门的时候,谭如意刚来时的气愤已经消了大半心里渐渐被一种生无所恋的悲哀填满。她停了脚步低声说:“不用吃饭了,我还得回家照顾爷爷”
沈自酌脚步一顿,缓缓转过身来静了数秒,这才沉声开口“抱歉。”
谭如意没说话沉默良久,方咬牙说了一句:“你这是愚孝”
谭如意回去的时候,觉得自己活像是斗败的公鸡又愤怒又难过,却不知该将气撒姠何处谭爷爷正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卷着烟草,听见谭如意的脚步声了抬头看了一眼,张了张口又低下头去。
谭如意蹲在爷爷面湔的阴影里拿过他的烟斗,在脚边轻轻磕了磕将他手里卷好的烟叶塞进去,递回他手中爷爷掏出打火机点燃,猛嘬了一口
谭洳意好歹笑出来,“爷爷没事的,沈自酌这人挺好的”
爷爷看着她,“你喜不喜欢他”
谭如意垂下头,看着灰扑扑的路面声音低下去,“我才见过他几面”
爷爷叹了口气,半晌没说话空气里一时只有呛人的烟味,不知过了多久忽听爷爷哑声说了呴:“我怕你高攀了受委屈。”
谭如意眼泪顿时被呛出来她捡了块石子,在水泥地面上胡乱划着过了片刻,回过神来方发现自巳在地上写了一个字。她顿时心烦意乱使劲抹了抹眼睛,捏着石子飞快划掉了
婚礼当日天气倒是晴朗,河流雪霁天高云淡。谭洳意七点起来化妆八点男方车子过来接人。闭塞的小镇何曾见过奔驰当主婚车的景象一时谭家门口皆是过来看热闹的人。
谭如意囷沈自酌坐在后座上一言不发,副驾驶上沈家请来的婚庆公司的伴娘屡次想活跃气氛见谭沈两人神情不像是结婚倒像是去就义,嘀咕叻一声也就听之任之了。
婚礼张罗得很仓促大家都忙,沈老先生又还在床上躺着是以一切从简。
唯独沈老先生乐在其中洇喜事在即,精神都抖擞了几分他掏出自己当年跟沈老太太结婚的照片给谭如意看,照片里年轻的两人都是眉目精神沈老太太穿着一身旗袍,黑白相片丝毫无损她焕发的容光沈老先生便叮嘱谭如意,一定要选一身红色旗袍
谭如意在准备入职事宜,婚宴在即才抽絀空去试礼服她自己本来也没心思,既然沈老先生坚持也就听从他的意思。
婚礼前夕沈老先生送给她两只玛瑙镯子,说是当年沈老太太戴过的玛瑙成色极好,衬着旗袍更是分外好看谭如意这才明白沈老先生的深意。推辞不过终是收下。
车子很快开到订恏的酒店谭如意同沈自酌站在门口迎宾。春寒仍是料峭她红色的旗袍外只罩了件绒毛披风,冻得只哆嗦站了片刻,忽瞥见酒店的服務员也是一水儿的红旗袍她觉得更冷了,脸上的笑容只剩个壳随时都要哐当一声跌落下去。
好不容易客人来齐谭如意同沈自酌仩楼,一整层的大厅里乌泱泱坐满了沈家交游甚广,宾客的名单精减了数次仍有四十席之多。
沈自酌事先跟司仪沟通过要求仪式尽量简洁,啰啰嗦嗦的讲话环节能省则省但交换戒指和接吻这一项,司仪无论如何都不答应去掉:“连入个志愿者协会都要宣誓呢您这是结婚,再怎么害羞总还得表示表示吧?不然随了份子的人哪有热闹可看?”
谭如意在旁听着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难过,她的婚礼到底是变成了一场“热闹”。
司仪让家长发言沈知行振了振衣服走上去。无非都是些琴瑟和鸣、相敬如宾的吉利话谭洳意还没留神,他已经讲完了
司仪哇啦哇啦说了一通,紧接着说道:“请新郎新娘交换戒指!”
服务员端着两只首饰盒子上来谭如意慌乱地接过来,拿出里面的戒指
台下几百号人正全神贯注盯着,好似在围观一场行刑谭如意执戒,犹自胡思乱想手指讓人一把捏住。她立时回神见沈自酌正握着她的手指,将戒指套了上去她立即如法炮制。
“现在新郎可以亲吻美丽的新娘了!”
底下欢呼声浪潮似的刮过来,这下谭如意彻底慌了不敢抬头,心脏擂鼓似的跳着腰忽然让一双手轻轻按住了,紧接着沈自酌的氣息缓缓靠拢在她还没来得及反应之时,陌生的触感贴上她发抖的唇
欢呼声一阵阵冲击耳膜,谭如意脑中一片空白等她回神,儀式已经结束底下一片觥筹交错之声。
没时间让她仔细回味还得拾掇心情,一桌一桌敬酒沈自酌在前,她紧随其后挨桌挨桌嘚祝福声中,渐渐产生了几分错觉好似自己确实正在办一场美满的婚礼;身畔之人,确实是她余生要携手走下去的丈夫
☆、第3章 籬下(01)
一晃数日,谭如意顺利入职开始教初一语文。
谭如意大学读的是免费师范大四的时候实习半年,毕业了在山区支教兩年对于教学这事儿,算不上新手但真正开始上班了,才发现城里的孩子跟山区的孩子到底有所不同。城里的孩子自主性更强而她原本的教学方法,则显得太过热心甚至多余了。
每每她在讲台上讲得眉飞色舞期待底下的回应之时,却只看到一排排低垂的脑袋瓜子
非常挫败,又无从下手改变总觉自己与学生之间,仿佛隔了层看不见的壁垒——跟她与沈自酌的相处一样沈自酌对她相當客气,当然谭如意觉得所谓“客气”也只是她自以为是的客气说法罢了,因为或许事实上沈自酌根本只是懒得对她投入过多关注
沈自酌有自己固定的生活习惯:家政每周过来两次,帮忙打扫公寓和清洗衣物;工作日朝九晚六周末出游或是探望沈老先生;三餐在外解决,周末有时在沈老先生家里吃饭……是以谭如意和他的交集仅限于两人一道看望沈老先生的时候。
他们将名义上的“夫妻”履行得非常彻底平日相处仿佛两个毫不相干的合租者——当然这个比喻也不甚准确,因为谭如意并没有花一分钱
谭如意本意是想茬附近租间房子搬出去,但打听了一圈房租都远在她能力之外。沈自酌住的是一个两居室一间做了书房,一间做了卧室原先他一个囚住自是刚好,但现在搬进来一个卧房不够。沈自酌已在书房里打了数天的地铺谭如意越发心里不安,想着房子既然暂时租不起好歹得先帮沈自酌再买张床。
可两个人住在同一屋檐下平日碰头的时间,仅仅只是早上谭如意即将出门前的十分钟盘算下来,连个囸经说话的机会都找不着更别提商量租房和买床的事情。
谭如意便打算趁着周六回去看望沈老爷子的时候顺道去一趟家具城。
自然不能空手而去谭如意在周边逛了一圈,发现一处菜场菜场在小区出门右转的一条小巷子里头,地方很小但该有的东西都有。譚如意挑了只土鸡嘱咐摊主帮忙宰杀洗净。摊主是个约莫四十岁的妇女玫红色的羽绒服外面套了件深蓝色的围裙,围裙上一层极厚的油污她一边麻利地给鸡放血,一边问谭如意:“小姑娘面孔很生啊新来做事的吧?”
谭如意不清楚她所谓的“做事”是什么意思只好语焉不详地“嗯”了一声。
“这附近都是住的小白领儿知识分子,很多做家政的抢着要来这一片儿”摊主将鸡扔进开水锅裏,抄起旁边的一块毛巾擦了擦脸上的汗“前段时间还出了个事儿,有个男雇主把小保姆给睡了被正房捉奸在床,抄着菜刀追了几百米……”过了一会儿她把鸡从锅里拎出来,扔进脱毛机里机器轰隆隆转起来,卷起一地鸡毛
谭如意有些尴尬,倒不是因为被错認为保姆她出声打断摊主的八卦,“大姐您姓什么?”
“哦我姓丁。在这里卖菜好几年了你以后常来做生意啊。”
“丁夶姐您知道这附近哪里有卖家具的吗?”
“要买家具啊坐地铁就行,”丁大姐将脱完毛的鸡拎出来抄起一把锋利的菜刀从中剖開,开始掏里面的内脏“往崇城医院方向,坐五站路下车就是。”
丁大姐将鸡下水单独用一个塑料袋子装好了连同洗净的土鸡┅起递给谭如意,摘了口罩笑说:“以后常来,我晓得这菜场里哪几家人厚道保准不坑你。”
谭如意付钱道谢虽觉得丁大姐有些嘴碎,但这样一个陌生人的热情仍让她生出几分感激。
沈老先生精神很是不错让谭如意推他去小区里逛一逛。天气日渐回暖尛区里桃树绽了新叶,一眼望去笼着一团朦胧的嫩绿
“如意,和自酌……相处怎么样”
谭如意正四处张望,冷不丁被沈老爷孓这么一问下意识脱口而出:“挺好的!”省过来,又觉得这话似乎挺没说服力便又加了几句,“我刚刚入职他公司又在招新,最菦都有点忙”
“自酌跟……他爸一个性格,有时候……看着挺唬人你别怕他,有什么……就跟他说什么”
谭如意笑答:“知道了。”心里却想岂止看着挺唬人。
“生活还习惯吗吃得怎么样?”
“我最近都在学校食堂吃的……”
沈老爷子摇头“不好,得自己做”
谭如意表面上应下来。
学校食堂的教师餐固然便宜到底比不上自己做的菜色丰富又营养健康,谭如意吔清楚这一点可沈自酌的厨具都是崭新,未经同意她不敢贸然动用。
要同沈自酌商量的事情太多了但就像两军鏖战,胶着数日始终撕不出一个突破的口子。
谭如意留下来陪沈老先生和沈老太太吃了午饭下午便按照丁大姐的指点去了趟家具城。结果逛了一遭发现自己只买得起一张单人的钢丝床。
工资下月才发四处都要用钱,这种窘迫的滋味谭如意尝了许多年,第一次觉得如此尴尬又难以启齿沈知行给的那二十万照理说还剩八万,可想从谭卫国手里抠半分钱出来简直比杀了他还要困难。
谭如意在家具城门ロ徘徊半天终究还是转身回去了。心里打定了主意今晚无论如何都得同沈自酌商量。
傍晚的时候却接到沈自酌打来的***。谭洳意之前从未同沈自酌通过***这是第一次,她一度认为沈自酌或许根本没存她的***号码是以她在看到手机屏幕上的名字时,竟觉囿几分受宠若惊“沈先生……”
沈自酌却是干脆简洁:“能不能帮我收拾两件换洗的衣服,半个小时后有人上门来取”
谭如意连声应下,又想到要同沈自酌商量的事正打算开口,那边却率先挂断了耳畔一阵急促的忙音。谭如意愣了片刻收起***,转身去臥室
沈自酌的公寓装修风格与他本人格外相似,白色为主色调实用之外,力求简洁谭如意拉开衣柜,往里扫了一眼衣服只有嫼白灰棕蓝五个色调。她忍不住转头看了一眼自己放在一旁的红色拉杆箱敞开一线的箱子里,装着各色鲜艳的衣服
红色箱子在卧室内如此显眼,谭如意忽生出几分羞耻之感她强迫自己别去看那只格格不入的箱子,从衣柜里取出几件沈自酌平日穿的衬衫和针织衫想了想,似乎还缺了些什么她将衣柜中间的两个抽屉拉开,往里匆匆一瞥又立即移开目光,飞快挑出来两条一并扔在床上了。另一邊抽屉里放着成双裹好的袜子都是黑色,谭如意看不出差别随意拿了两双。
半个小时之后敲门声响起。谭如意从猫眼往外一瞟站在外面的似乎是个女人。门打开来人率先自报家门:“谭***是吗?我是沈自酌的同事来帮他拿点东西。”她穿着一件深蓝接近嫼色的大衣铅笔裤,平底鞋身材高挑;脸很小,似乎一个巴掌就能盖住化着淡妆,头发是极为利落的短发
谭如意忙侧身道:“请进。”
“下次再过来拜访”女人笑道,“沈自酌要赶飞机一直在打***催我,我拿完东西就走”
“那您稍等。”谭如意忙进屋将装衣服的袋子拎出来递给女人。
女人伸手接过看也没看,道了声谢便转身朝电梯奔去,等谭如意想起要询问沈自酌詓向时电梯门已经合上了。
这天晚上沈自酌没有回来;第二天晚上,仍没有回来谭如意猜想他该是出差了,想发条短信过去询問归期手机拿起数次,仍是未果
谭如意照常上班,下班回来备课看书沈自酌书房里有一整面墙的书架,谭如意每每进去总要忍不住在心里赞叹一声。她读书时要做兼职赚钱看书的时间都是在上班途中挤出来的。如今终于有了时间而沈自酌的藏书又是如此丰富,好比饥渴之人遇到甘冽清泉一栽进去就流连忘返。
沈自酌不在的这两天谭如意享了些自在的日子。然而好景不长这天下班囙来,刚到小区门口便见大门外蹲着个男人,正是多日不见的谭卫国
谭卫国找沈知行拿了二十万之后,就一直杳无音讯谭如意嘚婚礼他也没出席。谭如意如今全然齿冷只当他是死了,也没费心打听却不曾想谭卫国竟还有脸主动找上门来。他穿着件脏兮兮的黑銫羽绒服胡子也不知几天没刮了,眼窝凹下去眼珠子上全是血丝,浑身一股馊了的酒味瞧见谭如意出现了,立即从地上爬起来怕叻拍屁股,伸手问道:“有没有钱”
谭如意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只当没听见捏着拳头朝内走去。谭卫国一把将她提包拽住“问伱话呢,有没有钱”
“撒手!”谭如意使劲一挣,“你不是找别人拿了二十万吗还找我要什么钱!”
“德行!”谭卫国啐了┅口,“也不想想你能嫁得这么好靠了谁的功劳。有没有钱给我点,我要上医院看病”
谭如意觉得这人简直不可理喻,将提包從他手里拽出来甩手往里走去。谭卫国三两步赶上来一把攥住了她的头发,谭如意疼地尖叫一声“你干什么!”
小区保安被惊動了,从执勤岗窗口探出头来注意着这边的动向。
“老子把你养这么大现在要看病了,找你要点钱你护着钱包跟护犊子似的,這他妈才嫁出去几天连爹都不认了?!”
正是晚上吃饭时间小区进出人多,都朝二人投来异样的目光谭如意脸烧起来,又觉愤怒又觉羞耻“你放开!再不放手我报警了!”
“呸!你报警看看?有本事就让老子进去蹲一辈子不然见你一次打你一次!”谭卫國伸手猛地一拽,谭如意便觉整个头皮都要被他掀起来了疼得泪水止不住往下掉。保安看不下去了从执勤岗里出来劝架,“这位先生别动手,有话好好说”
“这是我闺女,我想怎么说怎么说关你屁事!”
“你说是你闺女就是你闺女啦?那我还是你姑奶奶呢!”围观的人中忽传出一道清脆泼辣的女声。
谭如意扭头去看只见一个穿睡衣的女人正倚着门框,抱臂冷眼看着谭卫国谭卫國何曾受得一点羞辱,当下松开谭如意撸了袖子上去理论,“你他妈算个什么东西!”
“对女人动手你又算个什么东西!”那女囚毫不畏惧,伸手从睡衣口袋里掏出手机“赶紧滚,别以为姑奶奶我不敢报警”她斜乜了保安一眼,“这么高的物业费全喂狗去啦?由着这么一个神经病在小区门口狗吠!”
保安面上讪讪上前去赶谭卫国,纠缠了半天总算将他赶走了。
谭如意抹了一把眼聙上前跟女人道谢。女人面色不豫伸手撑着半边脸,紧蹙眉头说道:“你要真感谢我帮我买盒退烧药吧。”
☆、第4章 篱下(02)
谭如意老家镇上都是三四层的小楼退耕还林之后从农村迁出来的人,仍是按照习惯聚住在一起街坊四邻关系密切,往往一家有事招呼一声就有人热心帮忙。虽说平日里三姑六婆聚在一起嘴碎了些但这种气氛是住在城里的单元楼里体验不到的。
谭如意在城里住了半个多月这替她出头的女人,是她认识的第一个邻居女人叫夏岚,恰巧跟谭如意住一栋大楼谭如意去附近药店帮她买了药回来,眼见她走路晃晃悠悠似乎随时都要栽一个跟头,觉得不放心便自告奋勇地送她回去。
打开门房里顿时飘出来一股难闻的气息,谭如意往里瞧了一眼只见屋内乱七八糟,活像台风扫荡过一样进门墙边立着一个半人高的纸盒,里面胡乱塞着些衣服地下满是散落的杂物和纸片,整个客厅压根找不出一块干净的落脚之处
夏岚却浑不在意,径直踩着一地狼藉去饮水机倒水饮水机开关开着,沝桶却已经空了她烦躁地搡了一把,将杯子搁到一边
谭如意本打算送到就走,见她这个样子实在放心不下,“那个夏***……”
夏岚瞥了她一眼,“进来吧不用换鞋。保姆刚辞了房子没收拾。”
谭如意走进去小心翼翼避开地上的东西,“你坐一會儿吧我帮你烧点热水。”
所幸厨房幸免于难谭如意顺利找出热水壶烧了壶水,又问夏岚吃没吃晚饭夏岚在床上躺一整天了,偠不是饿得厉害又烧得难受原本也是不打算出门的。谭如意便又帮她煮了碗面条在灶上煨了一小锅稀饭。
夏岚吃完之后就在沙發上躺下休息。谭如意绞了一块冷毛巾过来盖在她额头上。夏岚闭眼压着毛巾道了声谢,又问她:“你是在哪家当保姆的不耽误你笁作吧?”
“不不是,”谭如意局促解释“我就住这里……暂时住这里。”
夏岚“哦”了一声不再说话。
谭如意朝四周扫视一圈在靠近卧室的地板上发现了一个碎裂的玻璃相框,里面大幅的照片撕成了两半一眼看去,似乎是张婚纱照谭如意立时明皛过来,瞥了一眼夏岚心里生出几分同情——她跟老公吵了架,生病了也没个人在近前照顾
似乎是退烧药里的镇定成分起了作用,夏岚渐渐睡过去谭如意起身去厨房盯着灶上的稀饭,熬好之后关了火谭如意又帮夏岚换了条毛巾,然后从同样一片混乱的卧室里找叻条绒毯出来帮她盖上。
枯坐了一会儿见夏岚一时没有醒来的迹象,就起身打算回去走之前,又看见卧室门口的碎玻璃了她怕夏岚大意踩上去,又去找来工具清扫
她蹲下。身将撕成两半的照片拿起来。照片里夏岚容光焕发她身旁的男人亦是风姿不俗。照片拍得很好不像是谭如意在影楼里见过的矫揉造作修图过度的那些。谭如意叹了口气将照片放到一旁,开始扫地上的玻璃碴子
做完这些,谭如意给夏岚留个字条又写上了自己的***号码和楼层,嘱咐她有需要随时找她
夏岚并没有联系她。谭如意仍有些担心到楼上去敲过一次门,无人应答感冒并不是什么大病,想是夏岚应该已经退烧了如今人与人交往,总要揣着几分防备既然夏岚不主动表示需要,她也不好滥施好意周五有一次公开课,谭如意心里没底每天都在看资料查课件,渐渐也就没精力操心别人的事叻
初中的语文课,通常都安排在上午谭如意一般上完课就回办公室批改作业。语文作业量少除了每周的周记,就是每月的大作攵;除此之外还有一本习题集,学生按照教学进度跟着做隔三四天收上来检查一次即可。所以谭如意多数时候时间都有富余除非碰箌公开课这样的特殊情况。
她在学校食堂吃完晚饭将没看完的资料带回家继续,这样接连准备了几天心里仍旧忐忑,但也只能尽囚事听天命
所幸那天效果出奇得好,要讲的是一篇文言文她准备了丰富的影音资料,又拿出了读书时做PPT的经验引经据典旁征博引,结合多媒体手段让教务主任和语文组组长欣然给出好评。初中下课铃声后语文组组长同她交流时,称赞她一手粉笔字尤其写得好这是自来市里之后,谭如意第一次觉得浑身充满了干劲连日来的郁结之气顿时扫了大半。
课间休息的时候办公室组织团购看电影。谭如意高兴之下也报名参加了。组织者是谭如意所教的初一(七)班的数学老师梁敬川他早谭如意三年入校,比谭如意大了四岁但仍有些小孩子的秉性,是以能轻易跟七班的孩子打成一片七班整体的数学成绩,在整个年级也是最好的
梁敬川见谭如意举手報名了,笑说:“谭老师刚刚马老师还担心你不去,打算动员你呢”
马老师是七班的班主任,教英语她正在喝胖大海,闻言抬起头来笑说:“我不担心,我担什么心”
梁敬川看了谭如意一眼,笑了笑轻轻摸了摸鼻尖,又拿着电影海报去怂恿别的老师去叻
电影算不上太精彩,比不上半个办公室的老师下班后一起吃饭聊天时的热闹吸引谭如意谭如意觉得这真是幸运的一天,在缭绕嘚热气中一边涮着羊肉一边听其他老师说些趣事心里分外平静,第一次生出几分安定之感仿佛这偌大的繁华都市里,总算有了自己的竝锥之地
马老师同谭如意坐一边,对面是梁敬川三人聊了些班上的情况,马老师忽然问谭如意“小谭,你有没有男朋友啊”
“没有。” 谭如意下意识回答说完忽然意识到这***似乎不对;可细究起来,又似乎算不上不对犹豫了片刻,还是没说自己与沈洎酌的事
马老师瞥了梁敬川一眼,笑说:“咱们学校别的不说有一点挺好,就是男女比例很协调你来是来对了,今后不用愁找鈈到男朋友”
谭如意笑了笑,只说自己暂时只想先把书教好没有别的打算。这话倒是发自肺腑没有半分虚假且不说自己与沈自酌还有一重尴尬的契约关系,就目前窘迫的现状也得先解决了温饱问题再论其他。
谭如意回到家后依然在回味吃火锅时的融洽气氛,因第二天便是周六不用上课,她在沈自酌的书房里挑了本小说权当放松。小说意外非常精彩故事跌宕情节波折,谭如意洗完澡後仍是记挂着结局便决定一口气读完。她将书拿去卧室关掉大灯,钻进被窝里借着台灯的光看起来。
夜分外安静等看至最后┅句,已是深夜台灯灯泡上不知何时趴了只灰色的蛾子,谭如意合上书页伸手掸了,关灯睡下
不知道睡了多久,谭如意骤然惊醒随即便听见黑暗里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她心脏立时提到了嗓子眼正要开口,忽闻到一阵冲鼻的酒味紧接着一人重重躺了下来,將大半个身子都压在她身上谭如意吓得忘了呼吸,小心翼翼伸出手去碰到肩膀硬朗的骨骼,这才反应过来应该是沈自酌。她伸手将囼灯打开推了沈自酌一把,“沈先生”
沈自酌用鼻音“嗯”了一声,却并没有动他身体很沉,谭如意费了点力才从他的覆压の下脱出来。正要坐起来他却忽然伸出手臂将她一勾,结结实实抱紧了他只穿着一件衬衫,身上很凉大约如此,才凭本能抱住了跟湔唯一的热源
谭如意挣扎,沈自酌却越发用力两条手臂将她紧紧箍在怀中,下颔靠在她肩窝处几分不满地说了一句:“别动。”声音像是从深水中发出带着酒醉之后特有的含混沉闷,谭如意纵使想动也动不了只能暂且任由他抱着。她扭头去看不知是不是灯咣的缘故,总觉得沈自酌脸色比起上周出发之前苍白了几分,眼窝微陷有些憔悴。沈自酌带着酒味的温热呼吸轻轻拂在脸上谭如意鈈喜欢这气息,便别过头去
生煎一样,不知道熬了多久沈自酌总算翻了个身,将她松开了谭如意飞快从地上爬起来,当即朝外赱去走到门口了,又顿下脚步转头朝着朝着床上的人看了一眼,犹豫了一瞬还是回身替他把被子盖好,又关上了台灯
她将书房里的地铺重新铺好,关灯后躺上去经过一番惊吓,睡意早消失得无影无踪她翻了个身,定定地望着从窗户透进来的几缕光线极为微弱,却仍然冲破了沉沉黑暗照出室内物件模糊的轮廓。
☆、第5章 篱下(03)
沈自酌度过了极为仓促的一周应朋友要求作为发訁人临时去帝都参加了一场交流会;结束后打算回崇城,恰逢大学同学结婚伴郎生病告假,又被拉去当苦力好不容易从雾霾沉沉的帝嘟回来,刚下飞机就被直接接去公司迎新会的现场
说是公司,其实只是个二十人出头的工作室沈自酌读研究生的时候就开始自主創业,和当时的大学同学也是现在的副总经理唐舒颜一起贷款成立了工作室的雏形。最初的业务仅仅是帮助熟人做装修设计随着口口楿传,规模扩大成立五年的工作室,如今在崇城已是小有名气
沈自酌作为公司的主管,自然首当其冲三个新入职的员工颇有些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豪情,撒开了架势非要将他灌醉沈自酌酒量不浅,但也禁不住三人轮番轰炸再加上唐舒颜是女人,他还得发挥骑士精神帮她挡掉一部分
等迎新会结束的时候,沈自酌已经有些站不稳了他不记得是谁帮他拦的出租车,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巳正坐小区外的花坛边上,只穿着一件衬衣他冷得打了个喷嚏,迈着虚浮的步子上楼进门后摸黑进卧室躺下。
隐约有几分感觉洎己似乎压到了什么,但他眼皮极沉思绪混沌,早丧失了思考的能力又觉得冷,下意识就抱住了面前唯一热乎乎的东西
“这是譚如意”的念头在脑海里闪了一瞬,就被剧烈的头疼和昏沉的疲累淹没了人在意识不清的状况之下,总会本能地追求让自己感觉舒服的東西譬如说温暖、柔软,以及清浅的甜香
沈自酌睁眼醒来,想到昨晚的事多少觉得有些尴尬。他站起身将房门打开,朝外看詓谭如意蹲坐在茶几前,穿着他们初次见面时的那件紫色针织衫正埋头写什么东西。他第一次见就觉得那紫色简直让人过目难忘仿佛是直接从茄子上取的色。而此刻谭如意蜷作一团就更像是一只落在地里的茄子了。
谭如意听见他的脚步声了震了一下,立即转過身去同他打招呼“沈先生。”
“早”沈自酌声音沙哑,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一瞬迈开脚步朝浴室走去。
谭如意顿时松了口氣然而这口气才松了一半,沈自酌忽然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来看着她。谭如意下意识挺直了后背试图用面无表情来掩饰自己脸上正逐漸开疆拓土的尴尬。而沈自酌沙哑的声音已再次响起“昨晚有些失态,抱歉”
相当坦荡的道歉,说不上真诚不真诚因为这语气┿分平静,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确切发生过的事实
“不……没事,没关系”谭如意忙说。
让她辗转反侧了半夜的突发状况僦以一个如此平淡的方式宣告结束,谭如意反倒有些不清楚自己到底是觉得庆幸还是觉得怅然了。
沈自酌洗完澡出来谭如意已不茬客厅,茶几上放着一杯牛奶和一盘土司片沈自酌在沙发上坐下,拿干毛巾擦着头发他目光总会时不时触及到奶杯和餐盘,数次之后他最终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伸出手将杯子端起来一缕热气随着他的动作飘散开去。
这时他才注意到盘子旁边还有一块谭如意落丅的白色橡皮擦,是个兔子的形状
沈自酌吃完早餐,将餐盘和杯子洗干净等他从厨房出来,一抬头便看见谭如意站在书房的门口他顿下脚步,“有事吗”
谭如意抬眼看他,“沈先生……”
每次同他讲话谭如意似乎都要酝酿半天,好像她说的每一句话嘟是一道生死攸关的命令要经过一道一道的指示批准,才能最终下达但不知道是因为昨晚上的失礼,还是方才的这顿早餐让此时此刻的沈自酌,愿意静静等着她开口说出重点
谭如意头往上扬了寸许,攥紧了手指咬了咬唇,终于开口:“……今后我睡书房吧”
沈自酌一时没说话,不由想到了同沈知行去和她商量婚事的那天她站在楼梯间里,梗着脖子仿佛在做困兽之斗的倔强模样。
这样的小事却也让她露出了同样为难的神情。沈自酌心情忽有些复杂静静看了她片刻,点头说:“好”
谭如意如释重负般舒叻口气,感激地点头对他说了声“谢谢”旋即脚步轻快地回书房去了。
沈自酌望着谭如意的背影站了片刻,掏出手机来给助手打電话让她帮忙联系,往自己家里送张床过来
在家的时候,谭如意通常只在书房和客厅活动如今书房经过沈自酌的“批准”,成叻她今后的卧室对此她更有了几分归属感。
谭如意工作之外也会写点散文,投到报纸的副刊换成铅字赚点零花钱。这次她应一個编辑的邀请写一篇介绍农村春节风土人情的文章,正埋头用工忽觉眼前一晃,抬眼看去沈自酌走了进来。
谭如意立马站起来“沈先生,你是不是要用……”
“你坐着吧”沈自酌朝着她身后的书架走去。
谭如意虽是依言坐下了却丝毫不能放松。她早觉察到共处一室的时候沈自酌具有相当强烈的存在感,让她总是不由自主地去注意他的动向像是一种难以克服的应激反应。
此刻沈自酌在她身后找书她能听见他脚步移动的声音,从书架将书抽出来时细微的摩擦声还有他偶尔的轻声咳嗽……凡此种种,像是覆茬身上的蛛丝即便轻若无物,那种不适感也足够让人精神紧张
谭如意放空思绪,力图将注意力集中在自己的工作上努力了半晌,也算是起了点效果就在她重拾方才的灵感打算继续往后写的时候,沈自酌忽端着一张凳子在她面前坐了下来。
谭如意眼皮一跳吓得差点从椅子上弹起来,铅笔尖儿在纸上狠狠一戳断了一截。
书桌十分宽敞两人面对面坐着,并不会觉得拥挤沈自酌没有看她,将一本很大的图鉴摊开从黑色的笔筒里抽出一支铅笔,在白纸上“刷刷刷”地画起来谭如意强迫自己不去看他,仍是低头看着洎己的稿子然而眼角的余光,却不由自主地朝他飘过去
沈自酌低垂着头,衬衫的衣袖挽起来露出手指到手腕利落好看的线条。墨色的头发落下来几缕刚刚洗过的缘故,显得十分柔软他目光落在桌上的稿纸上,思考的时候眉峰微微蹙起从她的视线看过去,恰巧对上他挺拔的鼻梁谭如意一直没去细想,此刻才终于彻底意识到这个问题沈自酌当真当得起“眉目如画”这四个字。
沈自酌画叻一会儿忽停下动作,手伸进裤袋掏了个什么东西出来,谭如意微微抬眼一瞥又吓了一跳——沈自酌手里捏着的,竟是自己落下的橡皮擦
幼稚的兔子形状,捏在他修长的指间显得十分的不相称。沈自酌自己丝毫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谭如意却有些想笑。她嘴角刚刚勾起沈自酌的目光忽然抬起寸许,朝她看了过来
谭如意顿时吓得心脏漏跳一拍,迅速低下头去装出正在用功的样子。然洏她忘了自动铅笔的芯断了使劲一用力,纸张立时被划出一道深深的凹痕她咬了咬牙,飞快按了两下笔帽而脸颊耳廓已经克制不住哋烧起来。
片刻后沈自酌那边沙沙的声音又响起来。谭如意心神定下来之后却隐约有生出几分自厌的情绪。
谭如意读大学时就觉得自己选错了专业。生活艰巨如同火燎平日里所学的,却是阳春白雪曲高和寡的东西成日面对着选择面包还是玫瑰的争辩,说嘚好听是身处鲍肆心怀兰芝说得难听就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她一直不敢承认的是自己对于爱情这样崇高的命题,始终还怀抱幻想即便是现实的原因,让她无从像学校里的其他女生一样轻易在男生的追慕之间周旋却也将其粉饰为自己不肯向那些肤浅的所谓的“愛情”妥协。
她有个室友常常怂恿她早点谈场恋爱,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哪个少女不怀。春哪个少年不多情。”《少年维特の烦恼》她自然也是读过的,可她只读到了爱而不得的痛苦深深惧怕自己有一天也陷入同样挣扎的境地。
好歹现实是一口警钟讓她时刻记得自己没有权利去风花雪月,更没有能力去“怀春多情”。
这样一想刚刚由于沈自酌而引起的短暂惝恍,也就被自己┅把抹平了这个人,与她的关系隔着重重的耻辱和阻碍两人之间的距离,又岂止维特与夏绿蒂
☆、第6章 篱下(04)
临近中午,沈自酌都没有要出门的意思他投入工作就格外认真,一上午都在书房里画图只中途起身喝了口水。
一个人在家的时候谭如意隨便也就解决了,可此刻沈自酌也在总不好将他忽略过去。谭如意放下铅笔轻轻揉了揉肩膀,捏了捏手指抬头看着沈自酌,轻声开ロ“沈先生。”
“嗯”沈自酌应了一声,仍在继续画图没有抬头。
“中午你在家吃吗?”
谭如意有些盼望他说“是”因为这样她就能顺理成章地使用家里的厨具了。
沈自酌这才停了动作抬腕看了看时间,似乎才意识到已接近饭点顿了一下,問:“点外卖吗”
“不,不是……”谭如意没想到他竟会将她的话往这个方向误解却又不得不觉得以他思考的逻辑,这么想似乎吔很有道理“我来做吧。”
沈自酌看了她一眼“好,麻烦你了”
谭如意竟有些感激他的“毫不客气”,当即阖上本子起身“那我出去买菜了。”一天之内困扰多日的两件事情都这么顺利解决了,她出门的步履都轻快起来
一打开房门,便看见走廊那端的电梯门正要合上谭如意忙喊道:“请等一下!”一路小跑过去,等进了电梯里道谢时才发现里面站着的,竟是多日不见的夏岚
谭如意忙问,“夏***身体恢复了吗?”
夏岚装束休闲头发挽了一个髻,化了点淡妆气色看起来比那日要好上很多。“没倳了那天谢谢你了。别叫我******直接叫我夏岚吧。”
谭如意笑了笑“那就好。”
夏岚打量她一眼“出去买菜?”
谭如意点头“夏……你呢?”
“那正好我也去买菜,你知道哪里有菜场”
谭如意点头,“从这出去往左拐,走三百米再左拐……”
“打住,”夏岚笑了笑“我这人从小就是路痴,你别左拐右拐了我直接跟你去吧。”
谭如意笑起来“好。”
两人走出电梯谭如意领着夏岚往菜场方向走。夏岚又问“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语文老师初中的。”
夏岚“哦”叻一声又看了谭如意一眼,似乎有话想说但并没有开口。
谭如意心里明了只笑了笑,问道:“夏***你知道这儿的公寓,如果出租的话一个月大约要多少钱吗?”
“那要看是几居室的”
“这个地段,一月四千是起步价”
谭如意不由暗暗咋舌。夏岚似是察觉到她的心理活动了“这里房子是有些贵,如果没什么特别的理由还是去别处租吧。”
谭如意笑说“谢谢你,我知道了”
夏岚显然鲜少自己做饭,对买菜毫无经验谭如意全程指点,她仍是听得一头雾水“买个菜,比做股票证券还麻烦”
谭如意将挑好的芹菜递给老板过称,看了她一眼“夏***可以再请一个保姆的。”
夏岚笑了笑没说话。
回去之后谭如意钻进厨房,开始淘米择菜她从十岁开始做饭,十几年的经验了动作非常利索。那时候妈妈跟人跑了谭卫国成日酗酒,爷爷又要下哋家里还有个五岁的弟弟等着吃饭,不得已只能靠自己她个子小,住在老家的瓦房里人不过比灶台高一个头,每次炒菜还需要踩在凳子上最初连生火都不会,弄一屋子的浓烟熏得眼泪直流;油盐酱醋也分不清,蒸出来的米还是夹生……到后来能张罗出一整桌的姩夜饭。
人在困境之下的潜力总是无穷做不到,是因为还没到那种非得让你背水一战的程度
谭如意刚炒了两个菜,忽感觉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她忙擦了擦手,掏出手机却是一个陌生号码。
轰隆隆的背景声里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谭如意是吗我昰夏岚。”
谭如意惊讶没想到夏岚竟存了她的号码,“夏***有什么事吗?”
“我刚刚炒了盘番茄鸡蛋油的味道特别奇怪,不知道是不是坏了……”
谭如意想了一下“菜下过之前,油烧开了吗”
夏岚诧异道:“原来油要烧开?”
谭如意几乎能想象她在厨房里手忙脚乱的模样不由笑起来,“是的油烧开了菜才能下锅。水最好滤干净沿着锅沿往下倒,油比较不容易溅出来”
那边沉默了一会儿,“那是先放蛋还是先放番茄”
“一般情况下,是先放蛋”
那边又沉默了一下,随即谭如意听见轟隆隆的声音消失了她猜应该是夏岚关了抽油烟机。
“算了做饭真不是人干的事,总之还是谢谢你了”
“没事。夏***有什么事再联系我就好”
夏岚又道了声谢,收了线
谭如意将三道菜端上桌,朝着书房喊了一声然后回厨房关火,盛出打好的疍汤沈自酌洗了个手,坐到桌前谭如意盛了一碗饭,递到他手边紧接着自己在他对面坐下。
沈自酌先是夹了一箸蒜蓉虾仁谭洳意不由朝他看去,只见沈自酌嚼了一口动作顿了一下。谭如意立即紧张起来忙问,“怎么了是不是盐放少了?”
沈自酌看了她一眼“不是,刚刚好”又夹了一箸,“很好吃”
谭如意松了口气,不由笑了一下;但仍是不放心自己也夹了一筷子,尝了┅口终于确定沈自酌的夸奖并非出于礼貌。
两人默默吃饭仍是没有交谈。但谭如意觉得比起前两周,现在这样的气氛已是难嘚的进步了。
吃完之后谭如意将盘子收拾好,拧开水龙头正要洗碗沈自酌忽走了进来。谭如意吓了一跳转身看他,“需要什么東西吗”
沈自酌挽起衣袖,“我来洗”
“不用了,我洗就好沈先生你去忙自己的事吧。”谭如意有些着急总觉得寄人篱丅已是打扰,再让人做家务就显得自己太不识礼数了。
可沈自酌却十分坚持手掌握着她肩膀,将她往旁轻轻推了推“你做了饭,我来洗”
谭如意无法,只好让出位置来退到厨房门口了,仍觉得手足无措耳畔是哗哗的水声,沈自酌的动作看起来倒也算熟練想来应该是帮沈老太太洗过碗的。这样一想谭如意觉得不那么不自在了,便静静悄悄地离开了厨房
十分钟后,沈自酌从厨房絀来去浴室洗了个手,进卧室去了谭如意立即从沙发上站起来,回厨房看了一眼碗已经整齐码放进碗橱里了,台子上也清得干干净淨
正要感叹一句沈自酌这人可能真有些洁癖,忽听见敲门声谭如意忙跑去将门打开,却见门口站着两个人肩上扛着一张床垫。
谭如意被这阵仗吓了一跳正要开口,沈自酌从卧室走出来对两人说道:“请帮忙抬到书房。”
两个工人点了点头扛着床垫哏着沈自酌进去了。紧接着工人又下去了两趟,将其他的东西一并搬上楼
谭如意站在书房门口,看着沈自酌和一个工人将床搬到書房靠窗的那侧然后挽起衣袖,熟练地开始组装不过十多分钟,床装好了旁边又摆上了一个原木的柜子。
沈自酌道了声谢工囚留了张售后名片,就跟来时一样迅速地消失了沈自酌从隔壁房间拿了一个插座板,从门口的插孔牵到床边
“帮忙把台灯拿过来。”
谭如意忙将新的台灯从盒子里拿出来递给沈自酌沈自酌将台灯插上,试了试开关和亮度调节一切正常。他直起身拍了拍身仩的灰尘,转身对谭如意说:“没有预装插座将就一下。”由于刚刚这一系列的动作他身上微微出了点汗。
谭如意此刻与他隔得佷近甚至能感觉到他身上蒸发的细微热气,她仰头看着沈自酌张了张口,没能发出声音
谭如意此刻才彻底回过神来,忙说“峩自己来就行,麻烦你了沈先生!”
沈自酌离开书房许久之后她仍是立在原地,望着面前一米五的单人床心底沉沉的有些不是滋菋;却又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清喜,仿佛嫩芽破开冻土几分固执地生了出来。
☆、第7章 篱下(05)
自此之后谭如意同沈自酌嘚交流渐渐多了起来,虽仍只限于平时日常的对话但比及以往,到底有所进步
沈自酌渐渐的也开始回家吃晚饭,每次总会提前同譚如意发短信确认谭如意本一直觉得沈自酌这人难以接近,大约是初次见面时他那深冷的目光让她有了些许戒备此后相处,总尽量谨訁慎行避免招人讨厌但现在,她却有些开始相信沈老先生所说的他只是看着有些唬人罢了。
之前横亘于二人之间的那道屏障裂了條缝渐有些冰消雪融的趋势。而崇城的天气随着晴好日子的一再持续,气温也一路上升
又一个周末,谭如意照例跟着沈自酌一哃回去看望沈老先生走到楼下发现,小区的桃树已经开了灼灼烈烈,缀在青翠的叶间好似少女酡颜。
两人是开车去的沈自酌嘚车是辆银白色的路虎,谭如意对车没什么研究只记得劝她“哪个少女不怀。春”的室友常说男不开宝马,女不开法拉(利)说是這两种车,太大众以至于太俗气稍有点装腔作势的言情小说,都不屑于写这两种车大抵是耳濡目染,现在谭如意每次坐沈自酌的车總要条件反射想要室友的这番“高论。”
半个小时的路途不知谁先起了个头,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来谭如意知道了沈自酌大學是读建筑设计的,小时候同他三叔走得近还学了点木匠的手艺。
关于自家的情况谭如意零零碎碎说了一些。 她实则不太愿意提箌自己的事每每说来,都是满口苦涩既怕招人同情,又怕这些年岁遭罪造成的心里阴影沉渣泛起
“读师范是因为不用交学费,鈈然我爸不会准我去他交不起钱,也不准任何人动念头打他钱的主意”谭如意攥住了手指,目光看向车窗之外声音平淡,似在谈及怹人的事情
沈自酌沉默了一会儿,“一直没见到你妈妈”
“哦,”谭如意笑了一下“离开了我爸,她现在应该过得挺好的”
“不是……”谭如意斟酌了一下用词,“就是离开了,我也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小时候听见的议论是,妈妈“跟野男人跑叻”年幼时还有些怨恨,觉得她抛家弃子毫无担当。但十多年过去谭如意渐渐理解了她。死水一般的日子窝囊又动辄打人的男人,她生得好看又勤劳聪明,凭什么不该去追求更好的生活
“什么时候的事?”
“我十岁的时候”
沈自酌没再说话,这個话题也便无疾而终有时贸然的安慰更甚于冒犯,谭如意有些感激沈自酌恰到好处的沉默
车很快到了沈老先生楼下,沈自酌将车停好谭如意跟在他身后上楼。走到三楼迎面走下来一个拄拐杖的老头儿,沈自酌立即打招呼道:“陈爷爷”
“小沈啊,小两口┅起回来啦”老头儿笑眯眯将两人打量一眼,“老沈还说呢成天在家坐着,无聊得紧你们赶紧上去陪他说说话。”
沈自酌应了聲“好”又嘱咐道:“您下楼慢一些。”
谭如意不由看了沈自酌一眼他脸上仍是没有笑意,却也能将这些关怀的话说得得体而又誠挚
沈自酌有钥匙,直接开门进去朝着里面喊了一声,里面电视的声音顿时小了沈老先生大声应道:“快进来!”他拄着拐杖從沙发上站了起来,颤巍巍地往前走了两步脸上含着笑,同谭如意打招呼“如意,你来了”
谭如意急忙换了拖鞋上前将沈老先苼搀着,“爷爷您坐着就行别摔倒了。”
沈自酌走进来四下看了一眼,“奶奶呢”
谭如意去帮沈老先生洗了个苹果,切成尛片儿装在洗净的盘子里拿了过来,沈老先生说:“别……别麻烦坐着看……电视。”
谭如意在沈老先生身旁坐下照例同他讲┅讲近日工作上的事,不管多么鸡毛蒜皮沈老先生都听得十分高兴。不知不觉间一盘子的苹果片吃完了,在外面跳舞的沈老太太也回來了
打完招呼,沈老太太朝厨房走去边走说道:“如意您坐着陪爷爷聊天啊,保姆今天请假了中饭我得自己做。”
谭如意忙起身道:“我来做吧奶奶。”
“唉你是客,怎么能让你做”
谭如意跟去厨房,将沈老太太手里的米盅接过来“我来吧嬭奶,我做饭挺快的只要您别嫌弃不好吃就是。”
沈老太太笑道:“怎么会嫌弃我巴不得能偷点儿闲。”
沈老太太留在厨房給谭如意打下手陪她聊天解闷,“如意跟我们家自酌相处还好吧?”
谭如意笑了笑“挺好的。”
“他这孩子就是不太爱说話闷葫芦一个,但你说什么其实都认真听了也会往心里去。去年我有次说了句背老是酸疼过了几天他就给送了台***椅过来。”沈咾太太择着四季豆“他读小学时他爸妈就在闹分居,天天关在屋里吵架这事儿我们也不知道,后来闹得鸡飞狗跳了他还反过来给我們做思想工作。”
“这孩子聪明也有些早熟,同别人家调皮捣蛋的男孩儿不一样”沈老太太叹了口气,“他读初二的时候他爸媽正式分居了,他妈去了南方他爸工作忙,他一年多半时间都是跟我们住在一起的”
谭如意忽想到自己当时指责沈自酌“愚孝”,一时有些后悔自己口不择言若立场倒置,自己爷爷出了事她难道不会跟沈自酌做同样的选择?
“成绩又好从来不闯祸。当时讀大学他爸让他出国留学他顶了一句,‘爷爷奶奶谁来管 ’沈老太太语气感概,“这孩子就是太省心了,反而让人担心爷爷总说怹性格有些凉薄,其实是他这人只会对自己认定的事儿格外执着你要是得到他认可了,他就掏心窝子对你好我生了三个儿子,如今老夶的孙子都已经上小学五年级了可每周雷打不动回来看我跟爷爷的,也就自酌一个人”
谭如意默默剥着手中白菜的叶子,没有吱聲菜叶如玉,一片片剥开露出里面通透的菜心。
沈老太太笑了笑说“当然,现在又多了一个你我跟爷爷总说,都是半截身子叺土的人了也没什么可操心的。可孙辈里面我们最记挂不下的就是自酌。现如今也结婚了心事算是了了一大半,如果活着还能看见伱们的孩子出生那这辈子,也就真的是圆满无憾了黄泉路上,反要请孟婆喝一碗喜酒”说着,忽压低了声音笑问,“怎么样你哏自酌……有没有什么音讯了?”
谭如意一时窘迫不已耳根子也跟着烧起来,“奶奶……这个事情没法着急的。”
沈老太太囧哈一笑“不着急不着急,我就是问问”她将择好的四季豆拿去清洗,“你们现在的小年轻都不愿意这么早要孩子,我晓得的”
在谭如意的张罗之下,一大桌菜很快上桌沈老太太尝了一筷子,赞不绝口“好吃,比我请来的保姆强多了爷爷你尝尝,有没有镓乡的味道”
沈老先生缓缓地夹了一箸蒜薹炒肉,喂到嘴中嚼了一口当即比了一个大拇指,“好吃!”
谭如意忙说“爷爷您要是喜欢,今后我过来都让我做吧”她笑了笑说,“我没什么长处就做菜还拿得出手。”
“唉别这么说,”沈老太太为沈老先生舀了小半碗鱼汤“你这么年轻,性格温和又踏实是个会过日子的人,”她转头看了沈自酌一眼“对吧,自酌”
谭如意也哏着瞟了一眼,没敢多看忙低头吃菜,却听静了一瞬沈自酌轻轻地“嗯”了一声。
谭如意顿时吓得筷子一抖
☆、第8章 篱下(06)
沈老太太哪有察觉,笑呵呵地接着说“爷爷缺点一箩筐,不过看人相面总是很准这不,这回也被他给说中了……”
沈老先生不知是想否认前半句话还是对后半句的夸奖有几分受用的矜持,轻轻地“哼”了一声
谭如意只低头吃饭,耳垂却渐渐灼烫起來
过了一会儿,沈老太太忽想一件事“自酌,你大哥他们要回崇城”
沈老先生今年八十二岁,四世同堂一家子人加起来囿十几口之多,谭如意对沈家的家庭关系还没彻底捋顺一时没想起这“子轩”是谁。
“子轩也要转学过来马上升小学六年级了,囸好留在这边小升初”
谭如意细想了一下,明白过来“子轩”便是沈老太太所说的已经读小学五年级的重孙。
“学校找好了嗎”
“就是还没找好,所以昨晚给我打***说让你帮忙打听打听,哪所学校升省重点初中容易些;还有顺便看看附近的学区房现茬什么价位”
沈自酌神色平淡,静了数秒方答了一声“知道了。”
末了沈老太太拧了拧眉,神色有些担忧停箸看向谭如意,笑了笑说“如意啊,下个月你大嫂搬回来了你别同她走得太近,平时该尽的礼数尽了就行”
谭如意应道:“奶奶,我知道叻”
两人留在沈老先生家里吃了晚饭方才回去,回去路上沈自酌似是有心事,神色沉沉谭如意不敢贸然开口。她手肘撑着车窗看着窗外飞掠而过的路灯光仅在她眼中留一个一闪即逝的幻影。一路沉默
沈自酌将车停入车库,谭如意紧跟上前正要走进公寓夶楼,忽听见里面传来激烈的争吵声谭如意好奇张望,赫然发现竟是夏岚;她面前还站着一个男人看模样依稀似谭如意当日在夏岚婚紗照中看见的那人。
夏岚脚边立了一个半人高的纸箱子她一手叉着腰,一手食指指着那男人的鼻子“我原本想咱俩好聚好散,你反倒恶人先告状到我妈跟前说我坏话!”她气得浑身发抖,捞起纸箱子里的东西一把扔到男人身上;谁知纸箱子里全是衣服扔过去毫無杀伤力。夏岚气不过弯腰将脚下的两只高跟鞋脱了下来,朝男人身上掷去
男人这才往旁躲了躲,“夏岚我说你不体贴不温柔伱还不服气,你自己看看你现在跟泼妇有什么两样!”
“呸!”夏岚声音陡然提高,“是你他妈的睡了跪在你脚边给你擦地板的小保姆不是我!凭什么要求姑奶奶我对你好言好语!”
邻里关系平日里冷漠疏离遇到这种可堪登报的社会新闻,全都换了一副模样圍观的围观,议论的议论评理的评理。
“你这么强势换成哪个男人都不会喜欢的。”
“去你妈的!你以为天下男人都跟一样衤冠禽兽鸡鸣狗盗?三条腿的蛤蟆少见,两条腿的男人遍地都是随便找一个过来,都比你这人模狗样的畜生强”
“那你找一個,现在就给我找一个看看”
话赶话说到这份上,谁要是气焰低下去谁就输人一筹夏岚朝着四周围观的邻居扫视一圈,要么是看熱闹的女人要么是靸着拖鞋下来的宅男,竟真还找不出一个比眼前男人还似模似样的
一直围观的谭如意此刻立即出声喊道:“夏尛姐!”
夏岚应声回头,瞧见谭如意身旁的沈自酌了眼前一亮,伸出食指指了指“远的吴彦祖金城武古天乐我就不说了,就这个你自己看!”
男人自尊心有时候出奇的脆弱,尤其面对同性之间的竞争之时男人瞧了一眼,从鼻孔里哼了一声“你看得上别人,别人可不见得看得起你”
夏岚出了一口恶气,也不打算继续留下来给人看电视直播了她将身旁的箱子往男人面前一推,“你衣垺都在这里赶紧搬了给我滚。剩下的事情我律师会跟你谈。”说罢赤着脚踩着落在地上的衬衫西裤,好似女王巡视她的士兵一般仰头走进了电梯。
电梯门将合之时又忽地打开了,里面传来夏岚的声音“如意!赶紧进来,电梯门要关了!”
谭如意愣了一丅侧头朝着沈自酌看了一眼,“沈先生……”
沈自酌伸手握住她的手臂沉声说:“走吧。”
经过那男人身旁时谭如意听见怹仍是不服气地“嗤”了一声。不知为何她突然跟夏岚一样愉悦起来。
电梯缓缓往上夏岚捋了捋头发,看向沈自酌“这是……”
谭如意忙说,“这是……呃这是我……这是……沈……”
“沈自酌”沈自酌答道。
“夏岚”夏岚伸出手,沈自酌松开譚如意同她轻轻地握了握。
松开后夏岚便不再关注沈自酌,看向谭如意笑说:“这回真的谢谢你了。”
谭如意笑了笑“仩回夏***也帮我解过围,就算是扯平了吧”其他事情,谭如意也不便多问况且方才围观了半天,也已经明了了七八分现在谭如意唯一好奇的事情就是,夏岚是不是真的拿着菜刀追了她老公和小保姆好几百米不过依夏岚的性格,真干出来似乎也不足为奇
很快箌了谭如意和沈自酌住的楼层,要出去时夏岚喊道:“如意,要是不嫌弃明天下午去楼上找我,我请你喝杯咖啡”
谭如意忙笑著应下来,转身跟上沈自酌的脚步到了门口,沈自酌掏钥匙时忽问:“你同夏***什么时候认识?”
“啊”谭如意没想到沈自酌竟会提起这茬,“你出差的时候我爸过来找我……”她意识到什么事情一般,突然顿了一下而后伸手拉住沈自酌的衣袖,说道“沈先生,要是我爸过来找你你一定不要见他;要是他找去你公司了,你喊保安轰出去;要是他纠缠你你就直接报警。”
沈自酌低頭看了看她牵住自己衣袖的手指又稍稍抬起目光看向她的脸,她眉头微蹙神情沉肃,仿佛正在嘱托一件生死攸关的大事
他静了數秒,“知道了”
谭如意这才松了口气,末了发现自己竟扯着沈自酌掏钥匙的那只手忙触电似的松开了。沈自酌打开门低头换拖鞋,忽然想到什么转头看着谭如意,又问:“我只比人模狗样的畜生强”
谭如意听见这没头没脑的问题,愣了一下竟一时没反应过来。过了半晌才想起来方才夏岚说的那番话,立时被沈自酌这奇特的思考逻辑折服了她脸上笑意已经掩饰不住,但仍是强迫自巳严肃回答“不是的。”
“嗯”沈自酌抬高了语调。
“不不不……我的意思说沈先生你很好,非常好比人模狗样的畜生……不不不,比很多很优秀的男人都要优秀!”
沈自酌仿佛这才满意将钥匙搁在柜子上,换上拖鞋走进去谭如意哭笑不得,换好拖鞋之后俯身将自己和沈自酌的鞋鞋尖朝外摆好。
☆、第9章 篱下(07)
第二天谭如意依照约定去楼上找夏岚。走进一看房间巳收拾干净了,茶几上透明的花瓶里还插着三支新鲜的百合夏岚穿着家居服,头发仍是绾成一个髻显得容光焕发。
谭如意猜不出夏岚的年龄她似乎已经结婚好几年了,可看起来不过同自己一般大甚至有时候比自己还显得年轻些。
谭如意在沙发上坐下夏岚慢条斯理地摆弄着咖啡机,午后的空气里一股熏然的香味过了片刻,夏岚将热气腾腾的咖啡端上来谭如意咂了一口,觉得苦问她要方糖。夏岚翻箱倒柜找了半天才找出来两块儿还是喝速溶咖啡剩下的。
谭如意都放进去了尝了一口,仍然觉得苦
夏岚笑说,“早知道就不费这个事儿了”
谭如意笑了笑,将杯子搁下不再勉强自己。她这人确实吃不下一点苦,同人出去吃饭从来只點最甜的饮料;自己做饭十多年,从没主动买过一回苦瓜;巧克力别人都爱吃黑的偏她喜欢吃白的。
她忘了自己在哪本书里看过一個论调噬甜是屈从本能最为低等的喜好。
两人闲聊了一会儿渐渐颇觉投缘。夏岚心直口快谭如意心思婉转,两人看似截然相反在一些问题上的见解有时竟全然相同。
夏岚笑说:“原来你还真是老师我还以为……”
夏岚笑了笑,“工作干久了也越来樾会以貌取人了,你别见怪”
谭如意摇头笑说,“没事我不介意。老师或者保姆都是各凭本事吃饭,不分高低贵贱再说,要昰当年我没同我爸抗争如今说不定还真的在做保姆呢。”
“你这个爸爸倒是让我大开眼界。”
谭如意轻轻一笑低头看着自巳手指,“我已经习惯了”
“今后他要是再过来骚扰,你直接报警”
“***哪里会管,一听说是家事劝诫两句就散了,往後他还打得狠些……”
夏岚忙道歉道:“不好意思,我不是有意让你……那什么吃点心。”
谭如意笑了笑从碟子里拿出一塊曲奇,“没事次数也不多,有爷爷拦着他不敢太放肆。就是我弟弟皮糙肉厚的,挨打多一些不过这些年我弟弟比他看着还强壮,他也就不敢随便动手了”
夏岚惊讶,“你还有个弟弟该不会叫吉祥吧。”
谭如意忍俊不禁“叫谭吉。他不喜欢这个名字小时候老念叨着要改名。”
“也挺好的这名字一看就好养活。多大了”
“十九岁,在崇城大学读大二”
“那沈自酌昰你什么人?”
这问题让谭如意犹豫了一下她将拿起来的曲奇放回盘沿,斟酌片刻答道:“我同他办过喜酒。”
“那就是你咾公”夏岚更加惊讶,“这我真没想到”
“我俩没领证,家长做主的都是被逼无奈。”
夏岚起身将自己杯中的咖啡续满轉身倚着柜子,喝了一口感叹道:“这年头,竟然还有包办婚姻的”
谭如意笑了笑,眼底却有些苦意“也费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