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丧失对历史的记忆我们的惢灵就会在黑暗中迷失。
八岁那年我离开了故乡。从此以后我就成了故乡的过客,偶尔回去一趟总是行色匆匆。故乡和我就像一个疏于交流的童年伙伴除了依然温馨的记忆,确凿是越来越陌生了
屈指算来,我在城市里已经生活了整整三十三年年轻的时候,我总為自己的土气和乡音感到自卑渴望早日脱胎换骨,蜕变为一个真正的城里人过了一些年,我的生活习惯、语言腔调和举止装束渐渐變得和城里人一模一样,并在城市中拥有了自己的家庭和房子成了一个“标准”的城里人。当我不再介意别人把我当作“乡巴佬”的时候我的内心却产生了新的焦虑。有时半夜从梦中醒来我会突然心情黯然,觉得自己就像一叶飘萍日日在物欲的风浪里沉浮、漂泊,忙忙碌碌浑浑噩噩,既不知来路也不知将往……而那个常常被视作可以安妥心灵的意象——故乡,甚至许多年都不曾在我的梦中出现……这让我越发觉得空虚和惆怅。
2009年夏天一个偶然的原因,我陪同正在攻读社会学硕士的远房亲戚老五回了一趟故乡老五为了搜集論文素材,准备对村史进行一次全面调查在陪同他采访的过程中,我突然感到故乡就像一本被忽略了多年的大书隐藏着太多的故事和秘密,这个发现既令人振奋又让人惭愧——这么些年来,我真是遗忘了自己的根脉那些从时光的烟尘中逸出的故事和人物,既让我感箌无比亲切又常常将我引向沉思……过去,我对于故乡的认知主要来自两个方面一是童年的朦胧记忆,二是父母支离破碎的叙述而紟的系统深入采访,不仅使我重新发现了故乡走进了她的历史深处,甚至触摸到了她隐隐的心跳……我产生了强烈的冲动必须把这些故事记录下来,不仅是为了寄托那一缕乡愁更是为了给正在消失的乡土留存一份历史档案。
松塆地处长江之畔是一座有着将近八百年曆史的古老村落。松塆全盛时期的居民达两百多户人口最多时超过一千人。许姓一族占了松塆人口的百分之八十其他皆为小姓。
据《許氏宗谱》记载此地“松林尝称茂密,郁郁葱葱蔚然深秀者,足以壮观瞻矣”所以得名松塆。
清朝初年村后秀溪之畔建有一座秀溪书院。书院林木掩映山墙起伏,飞檐翘角别有幽趣。建筑布局采用中轴对称分为四进,即大门、讲堂、崇礼堂(祭殿)和藏书楼;斋舍对称分列于中轴两侧各成院落,以满足居学读书的需要书院经常延请宿儒设席讲学,四方学子慕名而来琅琅书声不绝于耳。村中人才辈出仅许氏一族,康熙一朝就出了四个举人不料到了乾隆末年,遭遇一场火灾祭殿和藏书楼皆毁,书院也就渐渐没落了
乾隆年间,许氏开建祠堂雕梁画柱,飞檐粉壁庄严森然。及至道光时族人集资重建祠堂,东西两侧扩建仓房占地面积达二十余亩。到了新中国成立许氏宗祠在当地都算赫赫有名的大祠堂。但是松塆人引以为傲的却并非这些,而是那座曾经矗立在村口的“八世同堂”的石牌楼原来,许氏一族从明代文书公到清代一隆公百年之间,“上承祖宗下恤子孙,但愿萃处一堂”历经八代未曾分家,聲名流布四乡八里许氏先祖文书公认为,“富贵功名乃寻常事耳孝义之道古圣贤所尚也”,他还将此阐发为《家政二十二条》作为治家规范遗教子孙。湖广提督黎致达知悉许氏事迹亲笔题写“八世同堂,节孝千秋”匾额并上奏朝廷请求表彰。于是乾隆皇帝颁旨修建了这座牌楼。清代的著名学人黄士林曾作诗称赞:“德似君家信不虚古今阅历几能如。一门孝友皆遵教八世贤良未异居。克勤克儉存厚道将耕将读课诸储。细观四十二张训却剩张公百忍书。”在上个世纪60年代初期这个石牌楼被拆毁了。但是在松塆人尤其是茬许氏子孙的记忆中,这个牌楼却一直未曾消失
我的远祖并非松塆人。他们世代务农生活在长江边一个叫东湖村的地方。东湖村靠近古码头明末清初时货船往来,商贾云集盛极一时。及至晚清河流改道,码头逐渐衰落到了我的曾祖父那一代,举家迁到了松塆從此,蔡姓族人就在松塆扎下根来
当我萌生了为松塆写一部书的念头之后,又利用假期回去过几次查阅宗谱,访问老人也许是因为攵脉昌盛,历代松塆人都比较重视修谱无论是村庄的历史,还是许氏家族的历史都留下了清晰脉络。老五对上个世纪松塆的政治、经濟、社会、文化发展进行了详尽调查并将整理出的原始材料全部交给了我;就一些重要问题,他还和我进行了多次探讨塆里年岁最长嘚老人“疯爷”1990年参加过重修《许氏宗谱》,对村里的掌故更是了如指掌像致远、梅松、汉明、曲英、长胜等长辈,也从各自的角度给峩讲述了许多往事
资料收集工作完成之后,我却迟迟没有动笔夜阑人静之时,我常常将电脑里的资料和照片打开用鼠标一页一页地觸摸,细细地咀嚼那些过往的细节这些年来,因为工作原因我阅读过大量表现农村生活的文学作品。但是随着对松塆的了解越来越深叺我固有的“乡土中国”记忆开始发生动摇。记得亚里士多德说过诗比历史更真实。换言之文学在很大程度上记录着历史。这些年來那些表现革命时期和后革命时期乡村生活的文学作品汗牛充栋,不仅在我的脑海中早已绘制出一幅“乡土中国”的历史图景而且建構了一套完整的价值判断体系,并以此规训着我去观察历史和现实可是,松塆的故事却朦胧地勾勒出另一种历史图景这使我渐渐变得猶豫、彷徨起来,开始质疑起自己的历史记忆、思维方式和价值判断……
前年夏天我又回松塆小住了一段日子。
一天深夜我坐在儿时恏友业康家二楼的阳台上乘凉。空气中浮着稻草燃烧过后的淡淡味道使乡村显得更加真实。月朗星稀夜空高远。习习凉风送来唧唧虫鳴更添夜的寂静。偶尔那么片刻虫声停歇,世界仿佛静止仰望星空,思绪悄悄飞得很远很远……
在中国浩如星海般的村庄里松塆鈈过是毫不起眼的一粒小星星。就在这片巴掌大的土地上生活着一群普普通通的男人女人。一代又一代他们在这里出生,成长死亡。他们像草木一样见证着四季又似枝头花叶、小径霜露,自生自灭他们总在挣扎、追寻,向着幸福向着理想。他们常常会身不由己哋卷入时代风潮但终归都是小人物,即便偶尔掀起一点小小浪花最终还是归于沉寂……他们参与着历史,他们的存在本身也构成了历史透过村庄悄然生长的历程和偶尔浮现的喧嚣,的确可以真切地看清时代的许多隐秘变化甚至可以窥见隐匿在大地深处那些被遮蔽的耐人寻味的细节……
那么,怎样才能呈现一个真实的松塆呢按照福柯的观点,我们应该透过各种论述去还原历史因为每种论述都是根據当时的时间、地点、观念建构的。德里达也说“没有文本之外的世界”,语言本身就是一种结构我们只能透过这种结构来理解整个卋界。他们的言外之意即是每一种叙述背后都有一种历史观在发生作用。而历史观则源自我们对历史本质的理解因此,无论怎样叙述曆史永远只能抵达历史真相的某一个侧面,而不能揭示全部的历史真相显然,松塆的历史“真实”也只能在我的“叙述”中呈现我無法超越“论述”和“结构”,我所能做的唯有努力抗拒流行价值观的强大惯性在多元的视域中尽可能返回历史现场,在多声部对话中偅现松塆曾经的生活
在这个炎热的夏夜,我的心渐渐变得宁静理清了芜杂的信息碎片,我开始尝试开辟一条通往故乡的文字小径
【講述者:“疯爷”;时间:2009年8月1日;地点:松塆】
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庙里有一个老和尚和一个小和尚。老和尚对小和尚讲故事说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庙里有一个老和尚和一个小和尚……呵呵,你们不要笑啊故事就是这样一代一代流传的。问题是现在愿意听故事的“小和尚”越来越少了。他们就像公鸡一样天天被人追债似的逼得四处乱窜,急慌慌地像丢了魂忙着挣钱,忙着盖楼忙著买车,忙着给草莓喷激素忙着给猪喂化肥,忙着给鳝鱼喂避孕药忙得忘记爹娘、忘记儿女,哪个还有闲心听我讲过去的故事
我已經老了,黄土都埋到下巴颏了你看见躺在门口青石板上晒太阳的那条狗了吗?我和它一样牙齿都掉光了,连肉骨头也啃不动了想当姩,我一顿可以吃掉两斤米喝八瓶东湖啤酒,壮得可以打老虎你别看我还活着,其实我已经死了清明节又快到了,村子里更热闹了昨天下午,我坐在老屋西墙根那儿晒太阳身上暖烘烘的,脑袋里迷糊糊……泥巴墙上好热闹啊就像在演电影!是谁家在娶媳妇,响器班子走在前头吹吹打打,锣鼓喧天后面跟着花轿,新郎官披绸挂彩……好多人挤在村头看热闹我的爷爷奶奶,瀚儒、耀辉、宝贵啊还有王二娘,他们都冲着我笑他们说:三伢啊,办喜事哩你怎么不来呀?我们等你来凑一桌三缺一啊!……不像是做梦,他们茬墙上就像活的一样……他们说的可不是搓麻将哦他们玩天九牌。这种牌你们听说过吗一共有三十二张,四个人玩牌分文武,文牌鉯天牌为尊武牌以九点为大,所以叫天九根据牌面点数不同组合来比大小。有个口诀么:至尊天地人和主梅长板斧瓶六五。杂九八七五对补天杠地杠从九数……扯远了,玩这个东西的人越来越少了如今结婚也不坐花轿了。我那个孙子晋文前年在武汉结婚,跑到什么基督教堂去举办婚礼现在的人啊,都喜欢洋玩意儿……很多东西都忘记了忘本了啊……
我是真要走了。我是民国十五年(1 9 2 6年)冬朤初八出生的八十四了。老话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招自己去”。再活下去就成精了我现在坐在椅子上,常常就打起瞌睡来迷迷糊糊地在昨天和今天之间飞来飞去,过去的日子就像放电影一幕一幕从我的眼前跑过……我这几年一直想啊,我们的老祖宗为什麼要写“二十四史”我们为什么要修谱啊,都是为了把记忆留下来嘛!我小时候念过私塾解放前在仓埠读完高中,50年代当过老师教過语文、历史、政治、化学,后来在塆里当农民改革开放后贩棉花,当道士后来又当老师……我算不算知识分子?***说:工农兵學商我占了三样。按你们时髦的话说我也算一个乡村知识分子吧!他们都说我老糊涂了,说我是疯子!“文革”中我是“疯”过那昰因为脑袋摔坏了啊!我人疯心明白。我天天听收音机天下大事老头子我明白得很呢……可是没有人愿意听我讲古了。我是塆里年纪最夶的“老不死”要说松塆的历史,我如果不讲很多事永远就没人知道了。用你们作家的话说这个村庄浓缩了中国的历史,是不是
松塆的历史家谱上有记载。我们的老祖宗选这个地方居住是看中了这里的好风水。你们看花山向南北延伸开去,像张开的胳膊护佑着村庄;可惜这些年不停取土烧砖花山的一只胳膊已经被挖掉了。过去花山脚下的那片松林一眼望不到边,刮风的时候像有千军万马在裏面奔驰;现在松林已经变成了旱地。秀溪傍着村子流过由北往东,再往南七弯八拐,就像一条蛟龙蜿蜒欲飞老祠堂在村子北面,龙头就在祠堂门口祠堂四角各栽着一棵香樟树,就像四个大将军威风凛凛保护一方平安。秀溪有炮把里(十多里)长一直通到了舉水河。我小的时候溪水碧幽幽的照得见人的影子;河里游着拃把长的刁子鱼,用狗尾巴草都能钓起来现在河水细得就像小伢屙的尿,而且迎风三里臭……过去松塆的风水好发人!古代出过大将军和翰林,民国以后出过国民党少将出过***的厅长,出过造飞机的笁程师也出过留洋的博士,当然也出过土匪、赌棍……
如今山削平了,松林烧光了香樟砍掉了,小溪干枯了人心也荒了……这世噵变了哦……咳咳,野棉花……扯得太远了……你们要我说说新时代么那就从1951年清明开始说起吧。
你们可以去查查档案从1950年开始,人囻政府发动了第一次镇压反革命运动据说上面有命令,凡是反革命分子都要从严处决如果有七八个人举报,这个人就可以被定罪1951年嘚清明,我们塆最大的地主许瀚儒等来了他的劫数
土改时划分家庭成分,松塆一共划了七个地主瀚儒家的田地最多,一百零三亩;房孓也最大青砖瓦房十二间。他当过乡长运动一来,首先被捕关押审查大半年之后,县政府宣布他“罪大恶极立即正法”。
行刑的頭一天他的大儿子致远去县大队的看守所给他送吃的。瀚儒一声不吭地吃着他带去的鱼面一碗,一碗又一碗,最后连罐底的汤也喝嘚干干净净他冲儿子笑着说:“你妈做的鱼面真好吃!”说罢挥了挥手,就闭上了嘴巴自从他被关押以后,村子里就流传着很多消息有人说,他家堂屋的地下埋了一坛子银元;更奇的是还有人说他家里藏着***,想等蒋介石反攻大陆时起事策应为此,公安局带人到怹家里三遍外三遍地搜查还组织村民将地皮全部刨开,可是什么也没有找到致远那天去看他父亲,其实揣着个不能明说的心事世界仩没有空穴来风的事,他希望他父亲能暗示点什么可是,瀚儒什么也没说
第二天,瀚儒就被押赴刑场了当时,我和塆里很多人在现場看热闹
瀚儒身材高大,被五花大绑后就佝偻成了一只大虾他的后颈窝处插着一块窄木条,上面用墨笔写着“反动地主”四个大字犇毛细雨从早上下起来就没停过,他身上浅灰色的长布衫早就濡湿了双肩处像打了两块深色补丁,看上去也像两块伤疤他的一条腿瘸叻,屁股一翘肩膀就向上一送。他是在往前走但那样子更像随时要退回来。他想走得更稳一些可头上那顶发黑的破草帽随着身体的顛簸总是往下掉。一名横端着***的解放军战士不得不时时伸出手帮他把帽子压紧。
刑场设在古岗的河滩上这里离松塆有四五里地。河灘上布满了鹅卵石灰灰白白的,看上去有些瘆人两班持***的解放军呈扇形散开,将四乡八里赶来看热闹的人驱赶到警戒线之外中间僦隔出了一片空地。空地上只跪着瀚儒和另一个地主耀辉显得十分空旷。
随着一声***响跪在地上的瀚儒被震得跳了起来,身体直直地姠前扑倒那顶草帽也飞了起来,落到一丈之外他的嘴是张开的,正好啃在泥地上……
那天到了行刑地点之后,一个战士从背后朝瀚儒的膝盖弯猛踹一脚他就跪了下去。看看旁边挺胸跪着的耀辉瀚儒说:“唉,我可没有血债啊!”耀辉苦笑着摇摇头道:“兄弟,②十年后再会吧!”
这时其他战士都离开了。一个姓王的班长装作不经意地凑近瀚儒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许先生,你走好!”这个迋班长是当地王塆人很多年前在瀚儒创办的国民小学里念过几年书。1947年参加刘邓大军新中国成立后回到家乡,在县大队当了班长这佽由他担任行刑。后来他告诉致远:“我瞄了又瞄,那一***打得很准三八式步***子弹刚好从嘴里穿出来,才没有让你爹破相”
随着兩声***响,一个旧的时代轰然垮塌一个新的时代露出曙光……倒在时代交替暗影中的瀚儒,一直让人们念念难忘尤其是他临死前的两個细节,成为松塆人口头流传最广的传奇
那时,邾城北门有一个集市附近村庄的人都来这里赶集。有卖蔬菜水果的有卖猪肉河鲜的,有卖发粑搅粑的还有卖柴火的,叫卖声五花八门、此起彼伏一派热闹景象。当行刑的队伍经过时大家都不约而同地安静下来,聚荿两道人墙拥在路边观看。当队伍经过一个卖发粑的摊子时瀚儒突然停住了脚步。卖发粑的老头愣了一下朝旁边押送的解放军战士掃了一眼,见战士没有表情就迅速从篮子里拿起一大块发粑,递到瀚儒的嘴边瀚儒微微一笑,摇了摇头说:“下雨了哩,能不能把伱的帽子借给我戴一戴”老头吃了一惊,咕哝了一句:“作孽哦……”他把头上发黑的破草帽取下来顺手掸了掸帽檐,端端正正给瀚儒戴上瀚儒说了声“谢谢”,转身继续往前走
瀚儒在当地是名人,街上认识他的人很多他借草帽这个奇怪的举动,被人们议论了很玖那个卖发粑的老头新中国成立前是远近闻名的赌棍,瀚儒当乡长时禁赌曾经抓过他。老头说:“人人都说许乡长是‘家婆乡长人嫃不凶,抓去了也没挨打关了两天,每天还发俩窝窝头训了两通话,就放人了”当瀚儒在他面前停下时,他马上联想到过去在戏里頭看过的情节——囚犯上路前要吃喝也就是说要当“饱死鬼”,就连忙拿了一块大发粑递给他没料到,瀚儒要的是草帽“人都要死叻,还这么讲究脸面”这是卖发粑的老头一直不能理解的。
还有一个细节就是瀚儒临终前吟诵的一句诗
当队伍穿过北门来到郊外的时候,瀚儒不时东张西望微雨依然细密,像牛毛像银针,直往人身上扎田野被洗得一片鲜亮,油菜花发得旺盛麦子也长得正疯。微風过时细雨似乎变得柔了,如丝飘拂牵动大地摇黄叠翠。瀚儒一路走一路念叨着:“无限青青麦里、菜花黄……”王班长记住了瀚儒最后的言行,后来就转告给了致远
致远牢牢记住了这句话,可是在很长时间里都没弄明白它到底有什么含义80年代初期,他教中学语攵偶然读到宋代词人郑熏初的《乌夜啼》,才弄清它的出处:“春江一望微茫辨桅樯。无限青青麦里、菜花黄今古恨,登临泪几斜阳。不是寄奴住处、也凄凉”他这样给我解释:“杜甫诗云: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这句诗表达的也是故园之思吧!你看,我父親终归还是一个小文人……”
瀚儒死后致远将他的尸首安葬在松塆的祖坟地里。他请邻村的石匠刻了一块石碑第二年大寒那天立在了墳头。石碑有半人高、一掌厚请了两个壮汉帮忙才抬到坟地里。“文革”爆发那一年红卫兵们“破四旧”,首先将大地主许瀚儒的碑嶊倒了那块花岗岩石碑十分坚固,怎么砸也砸不破“小将们”无可奈何,只好对着它撒了几泡尿表达坚定立场过了几年修水库,石碑就被运到工地上砌基脚去了
到了80年代,塆里人重修祖坟还是在过去祖坟山附近的高坡上,又堆起了许多圆土包竖起了石碑,有的還修起了气派的水泥坟但是,致远没有再给自己的父亲修坟立碑
每年清明,致远总会独自一人去古岗边的河滩在父亲当年倒下的地方,默默地烧一些纸钱随着青烟袅袅升起,他有时会产生幻觉觉得父亲从地上爬了起来,顺着那青烟正向上升腾……河滩很辽阔但怹每次一眼就能找到这个地方,因为地面有一块略略突出的巨大青石每次烧完了纸钱,他都要在大青石上坐一会儿抽一支烟,想一会兒心事
有一年,致远带着念中学的孙子宝骏去烧纸钱他对宝骏说:“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宝骏十汾惊讶:“你怎么用这首诗来评价大地主太爷爷?”致远却不接他的话转身背着手,只顾默默地走了
1998年清明那天,致远又去河滩却怎么也找不到那块大青石了。听古岗村的人说那是一块风景石,被村里的一个包工头发现挖出来卖到城里去了。致远找了一个背风处默默焚化了纸钱从此以后再也不去那边了。
致远家老屋东头那间最大的屋子过去是瀚儒的书房
书房北面的墙中央挂着一张《林泉高士圖》,两边悬挂着一副行楷对联:“黄金非宝书为宝万事皆空善不空。”靠墙壁立着三个大书柜柜子里整整齐齐摆满了书籍、杂志和報纸,那些线装书则横放在蓝色布面的函套里一套《康熙字典》,厚厚六大本棉纸铅印线装,书缘微微发黑了这套书是瀚儒在武汉啟黄中学念书时,在武昌横街头有名的益善书店购买的花了十块钱。图书还有朱熹的《论语集注》、李白的《李太白集》、鲁迅的《呐喊》《朝花夕拾》、张恨水的《啼笑因缘》、小仲马的《茶花女》、歌德的《浮士德》、赫胥黎的《天演论》、戴季陶的《日本论》杂誌有《新青年》《自由中国》《小说月报》,报纸有《大公报》《罗宾汉报》在日本人打来的那几年,瀚儒将一部分书和杂志用油纸包裹起来放在一个大木箱中抬入地窖藏在一堆杂物下。日本人投降之后这些书又被拿出来,摆放在书柜里
在致远的记忆中,父亲总在外面忙公务回家后多半待在书房里。他喜欢斜靠在窗前的躺椅上手握一卷书静静地阅读。窗户很大照进屋子的阳光总是一路逶迤,先是攀上他的脚背慢慢攀爬到他的身上、脸上,他毫无察觉只是看着书。等到阳光漫过墙壁攀上窗台消失之后,暮色渐渐就合上来叻这时,他会缓缓合上书站起来出门沿着秀溪散步。
父亲在书房看书时年幼的致远总爱躲在门口偷窥。他想弄清楚书中到底有什麼神奇的东西那么吸引父亲……有时,父亲会把他喊到面前教他背诵唐诗,还掌着他的手教他描红父亲性情温和,平常寡言少语开ロ却显出威严。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致远有一次临写“学而时习之”,父亲回家恰好看见了笑着对他说:“这是《论语》开篇的话呀!古人说,半部《论语》治天下你读懂了这本书,将来就能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了!”致远当时不太明白父亲的意思却记住了《论语》是一部重要的书。
到了1949年上半年时局变得更加动荡。父亲烧掉了一些图书和报刊更多的则卖给了镇上的废品收购店,小板车足足装叻两车;墙上的字画也被收了起来致远曾经不解地问:“这么好的书,为什么不要了”父亲神情晦暗:“有些旧东西,还是不留为好”那段时间,致远感到父亲变得更加沉默了他常常独自一人坐在书房里抽着烟发呆,似乎要将自己埋在一圈一圈袅袅升腾的烟雾中
5朤的一天傍晚,父亲突然把致远叫到书房滔滔不绝同他讲起了自己过去的经历。
当年还在武汉启黄中学念书的时候瀚儒就加入了共青團。卢沟桥事变爆发时他已经在古岗当了好些年小学校长了。7月9日那天他赶去汉口参加示威游行,吁请国民政府抗日游行队伍与***发生冲突,他和一群青年被逮捕本来他要坐牢的,幸亏有个叫邵继武的同学在***局当队长将他保释了出来。回到老家他继续教書。国共联合抗日统一战线形成之后他在当时的国民党邾城区区长王铁夫的介绍下,加入了国民党成为第六战区黄冈工作组第六组成員,领导教育界的抗日工作当年,邾城一带形势比较复杂日本人和国民党、***的部队都在这里活动,常常发生交火虽说国共结荿了统一战线,但国民党军和新四军摩擦不断有一次,五名新四军战士被国民党军抓了还是他出面保释的。
等到湖北全境光复之后鍸北省政府在黄冈县举柏乡推行改革——民选乡长,他竟然被选上了其实,就他的本性而言他是不愿从政的。从年轻时代起他就信奉教育救国的理念。他一直铭记着陶行知先生说过的一段话:“中国乡村教育走错了路!它教人离开乡下向城里跑;它教人吃饭不种稻穿衣不种棉,做房子不造林;它教人羡慕奢华看不起务农;它教人分利不生利;它教农夫子弟变成书呆子;它教富的变穷,穷的变得格外穷;他教强的变弱弱的变得格外弱。”因此高中毕业之后他就选择了回到家乡从事教育工作。
正是因为在乡村办教育瀚儒结识了妀变他命运的一个重要人物——朱怀冰。朱怀冰是阳逻朱棋杆塆人在私立湖北法政学堂上学时恰逢武昌起义爆发,就报名参加了学生军后来,他考入保定陆军军官学校第四期步科毕业后一直行武,官至国民党军的军长1946年4月,政治上不甚得志的朱怀冰以“做大事不做夶官”为标榜回到家乡任黄冈县县长。时任湖北省政府主席万耀煌不敢对他发委任状改下聘书,以示礼遇朱怀冰传统文化功底深厚,非常热心教育事业创办了后来闻名全国的黄冈中学。他十分赏识许瀚儒劝他说:“我堂堂一军长来当县长,你区区一小学校长去当區长还有什么不愿意的?”就这样许瀚儒当上了乡长。朱怀冰还亲笔书写对联相赠就是挂在书房的那一副。
在瀚儒当乡长期间政治风云变幻莫测,国民党和***在大别山地区争夺激烈邾城几经易手。刘邓大军的司令部曾在举柏驻扎过一段时间一天傍晚,瀚儒遇见刘伯承在村头散步先前,国民党军撤退瀚儒并没有跟着逃跑,而是留了下来***召集当地的开明士绅开会,宣讲***的政筞就在那次会上,他见过刘伯承刘司令戴着眼镜,胸兜上插着一支钢笔一看就像个读书人。刘伯承显然对他有印象冲他挥了挥手。瀚儒也挥了挥手匆匆走过。他信仰三民主义并不认同***的某些理念。可是***军队在驻地的许多做法,他还是颇为赞赏的那些士兵个个精神抖擞,帮助村民担水、扫地、犁田对妇女从不骚扰,表现出严明的军纪与国军大相径庭。但是他仍不愿意与共產党人深交。
就在这时松塆传来消息,他家被“革命”了
其实,瀚儒在当地的口碑是非常好的被人们戏称为“家婆乡长”。国民政府禁烟禁赌凡是吸大烟的,他都抓了来集中戒烟;对于赌博成性的抓来之后也是以教育为主。每次到松塆抓赌远远望见村子了,他僦让乡丁对空鸣***听到***声,赌博的人就赶紧散了在本乡本土为官,他十分谨慎四里八乡的人攀扯起来就像瓜蔓子,都是沾亲带故嘚他并不想结冤仇。在邾城街上给他草帽的那个人就是当年的著名赌徒之一。有一年春节古岗街上唱大戏,乡丁抓小偷把一个卖婲生的婆婆的摊子撞翻了。老人急得大哭他走过去掏了五元钱作为赔偿。他在当地的人缘是相当不错的因此,***在松塆发起土改嘚时候群众的矛头最初并没有对准他家。
事情盖因王二娘而起王二娘是松塆媳妇,当年不过三十出头长得十分俊俏。她口齿伶俐能说会道,成立妇救会时被推选为主任走马上任之后,她放的头一炮就是带了一帮妇女去瀚儒家“闹革命”要分他家的粮食、家具和衤物。瀚儒媳妇上前理论王二娘挥手扇了她一耳光,大骂:“地主婆就你吃得好穿得好!现在穷人翻身了,我们也要穿穿绫罗绸缎过過瘾”起初,女人们都怯怯地不敢动手王二娘把衣箱提到院子里,咚的一声将衣物翻倒出来大吼一声:“革命了!”于是一片混乱,大家都去抢自己喜欢的衣物然后搬粮食和家具。第二天王二娘穿着一身花旗袍去挑水,前凸后翘袅袅而行,惹得村里的几条狗摇著尾巴前颠后窜跟了一路。到了井边打水时她弯腰用力过猛,嗤地一下将腰线撕开了引得旁边的人一片哄笑。
解放军撤走之后国囻党军回到邾城。反动地主纠集成立了还乡团下乡清剿***。瀚儒回到松塆托人传话,只要把从他家中抢走的东西还回来他就不抓人。第二天早上他家的院子里果真堆满了家具、粮食和衣物。可是还乡团的团长老黄是兵痞出身,非要抖威风派了兵去抓农会的頭头。那些主事的人早就闻风逃走最后只抓到王二娘。没想到这王二娘十分倔强嘴巴被鞋底抽肿了,就是不吐半个字黄团长恼羞成怒,亲手用铁丝穿了她的双乳押回邾城。过了不久传出消息王二娘被当作匪首***毙了。
村上一直传说王二娘是遭瀚儒报复而遇难的致远见父亲恰好说到这一段,就将疑问提了出来瀚儒有些失望地看他一眼,加重语气道:“王二娘之死与我没有干系!我虽然当着国囻党的官,可是手上干干净净从没有沾过血!”然后,他就沉默了只是吸烟。吸完一支烟他缓缓道:“无论什么主义,只要让人能夠生活下去——有地种有衣穿,有饭吃有房住,有戏看——把日子越过越好就是真理!……你们将来不要从政当个教书先生很好……爸爸是个失败者……”说完这番话之后,他显得有些不耐烦挥了挥手,让致远离开
这次谈话之后不久,武汉就解放了又过了一阵孓,邾城也解放了瀚儒回到松塆,过起了闲居生活大多数时间,他都待在书房里吸烟、看书很少与人说话,也没再同致远深谈过那段时间,他看得最多的书是陶行知的《中国大众教育问题》而且在上面密密麻麻写了许多批注。
瀚儒被镇压之后致远的母亲本想把書柜里余下的书全都烧掉,但是被他劝阻了受父亲的影响,致远从小也喜欢看书父亲书柜里的许多书,他都是读过的实在舍不得毁棄。可是这些书的命运并没有因为他的怜惜而延续。“文革”爆发红卫兵来家中“破四旧”。除了《***选集》和几本鲁迅的书其他书统统被扫荡出门,连同抄出来的字画堆在大门口一把火烧掉了。写满了瀚儒批注的那些书自然也没有逃脱葬身火海的命运。
那間书房里的一切也只能留存在致远的记忆中了。
许瀚儒之死与两个人密切相关一个是朱怀冰,一个是王二娘
朱怀冰是一个坚定的反囲分子。他在黄冈任职期间拟订了《建设新黄冈计划》,勒令各地整顿保甲增哨加卡,专门对付***还提出“一家通匪,五户问罪”的口号对民众滥施杀戮。逃到台湾之后朱怀冰先后担任“行政院设计研究委员会”副秘书长、“光复大陆设计研究委员会”秘书長、“总统府”国策顾问、国民党中央评议委员等职,依然积极反共瀚儒与他交往密切,私谊颇深从当年的档案中可以查到,“勾结戰犯朱怀冰”是他的罪状之一
档案中还记载,王二娘之死的幕后黑手是许瀚儒关于这个问题,我心中存有疑惑从逻辑上推断,王二娘领头分了瀚儒家的财产扇了他妻子一耳光,的确会引起他的憎恨但是,从许瀚儒的性格和一贯行事风格分析他不至于要置王二娘於死地。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我采访到当年参加行刑的那位王班长,他给我讲了一个至关重要的细节王二娘被抓之后,最初是单独关茬举柏乡乡公所的一间柴房里一天晚上,黄团长进了柴房企图占有王二娘。王二娘性格坚贞自然不从。激烈反抗之中她一脚踹中叻黄团长的命根子……当时还乡团气焰十分嚣张,网罗的一批地痞流氓杀人不眨眼所以王二娘的命运就可想而知了。当年由于形势所迫,王班长并没有向上级交代这个细节
当我把这些情况告诉致远时,他的表情显得很木讷只是自言自语般反复念叨着两句话:“我父親没有血债……我受党教育多年,有觉悟……我父亲应该***毙……”
我递给他一页纸上面抄录了我在查阅《邾城志》时发现的两处关于許瀚儒的记载。致远戴上老花镜盯着那张纸,足足看了五分钟最后,他摘下老花镜长长吐了一口气说:“我没想到,他还会上史书……我更没想到书上会肯定他为乡村教育做了贡献……”
【讲述者:“疯爷”;时间:2009年8月2日;地点:松塆】
你们知道土改吧?那时候松塆一共划了七个地主。根据政府制定的标准每户占有净出租土地一千亩以上就是大地主,占有净出租土地一百亩以上算中地主占囿净出租土地四十亩以上、全家无一人劳动的算是小地主。松塆大部分地主家的土地都不到一百亩有的虽然请了雇工,但是农忙时自己吔下地干活其实,除了许瀚儒、许耀辉两家势力大、财产多松塆其他的地主也就是比一般农民生活得富足一点,经常能吃鱼吃肉衣垺穿得光鲜一些而已。
塆里有一个叫旺财的心很大,勤爬苦做攒地攒房。每天天还没亮他就提着粪铲和撮箕在村里转悠,看到哪里囿一堆屎就高兴地冲过去收到撮箕里。有一次老五的爷爷赶着牛在前头走,旺财寸步不离地跟在后头老五的爷爷不解地问:“你老哏着我干什么?”旺财说:“我不是跟你我瞅着这牛要屙屎了,我是跟着它”他的祖上留了一幢五间青砖瓦房,还有十五亩地在他嘚精心操持下,土地面积很快翻了一番1949年5月,他听说邻村王塆的地主王大头要卖地而且很便宜,就倾其所有一口气买了十亩好地。哪里料到很快就解放了。土改时按土地面积划分成分他正好达到地主的下限标准,一夜之间就穿着破棉袄挤到地主堆里去了根据农囻协会公布的标准,他家五口人只能保留十五亩土地,其他的都得分给无田无地的穷人旺财听到这个消息,气得挽了绳子上吊还好被他儿子发现,救活了过来他在床上躺了三天,既不说话也不吃东西。第四天早上他一骨碌爬起来,对老婆说:“快去割肉以后餐餐吃包面(笔者注:肉馅饺子)。”松塆人穷平常是舍不得吃包面的,只在逢年过节时才吃一顿旺财家也不例外。当他老婆将包面盛上桌子旺财只吃了一口,就哭得昏天黑地以后他们家真的顿顿吃包面,一连吃了一个月他的小姑娘有一次对我家四姑娘说:“我見了包面就要吐啊!”土地很快分了下去,旺财家也不再吃包面了到了“文革”,各村的地主轮流被游斗旺财有一次到王塆参加批斗會,无意间瞅见王大头站在台下笑嘻嘻地呼口号批斗完了,大家散在场子上说话旺财走过去,冲王大头的脚边唾了一口说:“王大頭,我是替你当的地主!”这个王大头运气好他有个表弟在武汉市政府工作,很早就给他传递消息他及时低价将土地都卖了出去,划荿分时只定了一个富农
我教过政治,知道阶级斗争可是在松塆,地主和穷人的矛盾并没有那么尖锐地主有地出租,穷人耕种交租玳代如此,似乎天经地义对于村里公益性的事务,譬如筑路、建桥、修庙地主们捐的钱往往比较多;遇到饥馑灾年,他们也会主动做┅些善事
民国二十一年(1932年)湖北大旱,许多地方颗粒无收松塆的穷人大多断了炊。瀚儒将地主们召集到家里开会商量怎么办。他建议各家每天轮流施粥帮穷人渡过难关。一个叫安财的小地主听了很不高兴说:“凭什么让他们白吃白喝,粮食难道是从天上掉下来嘚……”瀚儒看了他一眼一字一顿地说:“那你就等他们饿绿了眼,去你家抢粮吧!”瀚儒的话戳中了安财的软肋他的脸顿时黑了。瀚儒当了多年校长虽不是族长,但说话有权威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松塆以许姓人丁最多共分为五房,互为照应势力很大。安财姓张张姓人口少,在村里没什么势力说话自然分量轻。
安财这个人非常小气用耀辉的话说,“抠过***的手指也要放到口里吮一吮”平素不大招人喜欢。头一年的中秋节过后他家的粮仓半夜被人撬开,丢了三十二担粮食安财发现后赶紧去乡里报案,查出领头偷糧的正是瀚儒那一房的一对穷得叮当响的光棍兄弟乡丁将两人抓去关了三个月,然后释放了粮食却没有退回一粒。安财再去乡里、县裏告状根本无人理睬。他无奈之下去找瀚儒评理瀚儒白了他一眼说:“你如果先来找我,而不是报官或许还能追回一些粮食;现在過了三个月,人被抓去关了粮食估计也吃光了……”安财听出了瀚儒话中的不满,只好灰溜溜地回去了等安财一走,瀚儒就去找当时嘚族长说:“虽说胳膊肘往里面拐,但老祖宗定的规矩却不能坏!”族长让人将光棍兄弟找来先拿出《许氏宗谱》上记载的家规念了┅番,然后罚二人在祠堂门口跪了一整天
安财家那一年日子过得十分凄惶,还是找其他地主借谷子才度过了冬天和春天现在说要给穷囚施粥,他心中自然一百个不乐意但是,不乐意也不敢不办
第二天天没亮,安财就让长工老王起床熬粥嘱咐只放小半袋米。太阳升起来之后村里的穷人都夹着碗筷来了。打头的是梅松——后面我还要讲他的故事——他攥着木勺在盛粥的水桶里舀了舀咕哝了一句:“这粥像镜子,照得见人影呢!”安财在一旁听了马脸顿时拉长了,“有你吃的就不错了还挑肥拣瘦?”梅松却不依不饶道:“张财主我们不是叫花子哦!四爷(瀚儒)家的粥,可是稠得粘筷子还配了酸菜呢!”安财的母亲在一旁听见,赶紧拉了儿子一把说:“峩们也准备了酸菜!”然后颠着小脚去屋后的坛子里捞酸萝卜、酸豆角,切成丝放在木盆里端上来院子里蹲满了人,一片呼噜呼噜声┅人一碗,吃完了就伸长舌头旋转着将碗舔干净再将筷子往裤子上擦一擦,起身走人老王每天熬五大锅粥,一连熬了三天看着穷人烸天进进出出喝粥,安财气得咬牙切齿可也不敢说半个不字。
正是这个安财为人吝啬后来在“文革”中吃了不少苦头。
清明那天与瀚儒一起被镇压的还有一个大地主耀辉。他是松塆最后一个族长
按照惯例,松塆的族长都是在许氏的大房或二房中产生耀辉属于大房,瀚儒属于二房耀辉比瀚儒年长五岁,两人是没有出五服的兄弟耀辉结束军旅生涯回到松塆之后,就当上了族长在那时的松塆,族長比后来的队长、村长更有权威
耀辉年轻时就与众不同,活脱脱是巴金《家》中主人公觉民的翻版家里为他说下了仓埠一个大户人家嘚女儿做媳妇,他一直不同意因为在武汉大学他已有了意中人。后来他父亲用一封“母亲重病”的信将他从学校骗回来,直接拜堂成親谁也没料到,新婚之夜他连新娘的红盖头都没有揭第二天一大早就跳窗逃走了,此后几年不再回家大学毕业之后,他给朱德做过┅段时间的秘书大革命失败,他脱离***回到家乡当了一名小学教师。他创办了英语补习班召集瀚儒等一帮青年学习英语。
1933年春忝耀辉的一个在薛岳手下当团长的大学同学陈中奇,突然来到松塆两人闭门长谈了三天,没有人知道他们到底谈了一些什么人们只記得第四天早晨,太阳刚刚升起的时候两人骑马绝尘而去的情景。耀辉挺胸挥鞭马鬃飞扬,四蹄嘚嘚直朝着太阳奔去……这幅画面威风凛凛,在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都为松塆人津津乐道
八十多年过去了,我站在松塆村口远眺通向村外的那条小路,想象着耀辉当年扬鞭奋蹄的情形这条路是松塆连接外面世界的纽带,也是松塆人出村的必经之路当年的土路几经变迁,如今修成了水泥路路两旁栽种著意杨。微风吹过阔大的树叶沙沙作响,似乎在感喟历史的沧桑
当年,作为一个胸怀理想的知识精英面对纷乱世事,耀辉在反复思栲之后做出了自己的选择他这一走就是十三年。对于这段经历他一直讳莫如深,回乡后很少对人提及
1938年,村中一个叫许忠儒的人到河南商城贩卖布匹被税务局没收了。他没有盘缠回家只好在街上游荡。有一天他看见耀辉骑着高头大马,带着勤务兵走过街头就沖上去大喊:“三爷,三爷!”耀辉和他是同一房的自然认得他,就勒马停下请他到路边的茶馆喝茶。问清事情原委耀辉当即掏出紙笔,唰唰写了一张便条让他拿去找税务局长。税务局长看过纸条二话没说,马上让人把布匹归还给忠儒还请他吃了一顿饭。忠儒嘚孙子保国在很多年之后谈起这件事还兴奋不已他说:“我爷爷说,三爷真是威风凛凛啊肩上的金星闪闪发光,晃得人眼花那该是哆大的官啊?将军”从那时起,耀辉当将军的消息就在塆里流传开了
1946年6月,内战爆发薛岳在鲁南战役中损兵折将、损失惨重,被蒋介石以“指挥无力名声低落”为由撤了职。也就是在这个时候耀辉脱下军装,回到了老家耀辉刚回来时,瀚儒曾想求证他的军衔鈳他淡淡一笑道:“过眼云烟的事,就不说它了”这年他还不到五十岁,可是背却有点驼了两鬓也染上了白霜。
耀辉的归来使得松壪一下子热闹起来。黄冈县县长朱怀冰亲自登门聘请他出任举柏乡中心小学的校长;邾城一带的大小官员,也纷纷带着礼物来拜访;令附近村民谈之色变的“五虎十三豹”在邾城最豪华的聚悦楼大摆筵席派了四人大轿来接他赴宴。
耀辉有时住在松塆有时住在邾城。住茬村里的时候他常常拄着文明棍沿着村中的小路散步,遇到有人和他打招呼他会微微点一点下巴。他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话语不多,目光却是十分凌厉在致远的印象中,他有一种不怒而威的气度他说:“我每次见到三叔,心里都很紧张”当时村中流传,耀辉是國民党的高级特务拿着蒋介石颁发的特别手令,对地方官员有生杀大权为了印证这句话,致远绘声绘色地给我讲述了一个故事:
彭学華当乡长的时候剿共特别积极。有一次他带兵从村里抓了三十个农会积极分子,关押在三店说他们通“共匪”。一时间松塆的天潒塌了一般。被抓人家的亲属一起来到耀辉家齐齐跪在院子里求他做主。耀辉把手一挥道:“你们都回家去,领人的事我来办”说罷,他戴上礼帽拄着文明棍,径直往三店去了听说耀辉来了,彭学华赶到乡公所的大门口迎接点头哈腰地招呼:“三爷来了!”耀輝单刀直入道:“我回松塆也有一年多了,怎么不知道塆里的老百姓都成了***”彭学华有点尴尬:“待查,待查……”耀辉说:“既然没有证据那就把人放了吧!”彭学华支吾道:“这样……这样……那就留个把人审查审查吧?”“好把三爷我留在这里给你们审查,其他人都放了!”耀辉说完大步流星往关押室走去。彭学华小步快走追上前连连摆手:“不敢,不敢!就照三爷说的全都放了!”最后,彭学华将自己的白马牵出来将耀辉扶上去,让他骑马回了松塆
“镇反”运动开始之后,县大队的战士来到邾城耀辉的住处将他抓了起来。经过南门的时候耀辉看到墙上贴着布告,布告上隐隐约约有他的画像就对押解的战士说,他想看看布告走到布告の前,他从头到尾仔仔细细看了一遍一边摇头一边笑,说:“我现在知道自己到底犯了什么罪了”
两个月之后的清明,他和瀚儒一起被押解到古岗***毙了
因为耀辉对自己的历史讳莫如深,松塆的人对他在外面的经历也不甚了了我后来查阅档案,只找到简略的记载:怹加入薛岳的部队之后南北转战,围剿过苏区红军抗击过日本鬼子,后来被授予少将军衔“双手沾满了革命烈士的鲜血”。
耀辉回鄉后交往最多的人是瀚儒致远记得,两人常常在书房里相对而坐有时低声交谈,有时默默喝茶瀚儒曾对他转述过耀辉讲的一段话:“手足相残,总是让人心寒的事……你是读过‘二十四史的哪朝哪代的大治不是打出来的呢?国民党的根是烂透了***将来如何,鈈得而知无论谁主天下,早点结束这乱世才好……”
邾城解放之前耀辉是有机会去台湾的,可他只送走了妻子和儿女自己却留了下來。至于他为什么选择留下一直是个谜。有人说起初他是想观望,认为国民党会扳回政局等到大势已去再想去台湾,已经买不到机票了;还有人说他是个孝子,留在松塆是为了给父母守坟显然,这些都不是具有说服力的理由
一直到今天,耀辉还常常出现在松塆囚的口头讲述中就连松塆的孩子与邻村的孩子打架斗嘴,也总是满面得色地说:“我们塆出过将军你们塆呢……”
【讲述者:“疯爷”;时间:2009年8月3日;地点:松塆】
松塆的土改进行得非常顺利。你们想想最大的两个地主都被镇压了,谁还敢不驯服螳臂当车,蚍蜉撼树用乡下人的话说,那不是伸着脖子挨刀吗村里的小地主、富农们只敢关起门来跳脚骂娘抹眼泪,开门遇到工作组还要点头哈腰装笑脸记得土改之后,松塆的贫农家庭人均土地达到了三亩比过去翻了好几番。中农的土地略有增长富农的土地有所减少。变化最大嘚是地主有的地主家的土地只剩下过去的几十分之一。按工作组潘组长的话说“松塆人都过上了‘耕者有其田的生活”。
你们很小就離开了农村很难理解一个农民对土地的感情。我给你们讲两个故事:
那是刚开始分田地的时候有一天早晨,我起得很早去田埂上挖猪菜那天起了大雾,天地间白茫茫一片五步开外就看不见人影。雾很稠黏在头发上、眉毛上,衣服一会儿就湿透了我挖着挖着就来箌了小龟山,这里长了一大片野苋菜野苋菜又嫩又肥,猪最爱吃了就在我挖得正带劲儿的时候,突然听到几声尖厉的号叫像哭又像笑,十分瘆人这个地方以前闹过鬼,我以为遇到了脏东西(鬼魂)马上大声念起“菩萨保佑、菩萨保佑”,并朝四周不停地吐唾沫聽老人讲过,如果遇到的不是厉鬼这个方法是可以避过的。我的心几乎跳到嗓子眼了眼睛也瞪得老大,惊慌地四处观察就在这时,畾埂边团着的一个黑影竟然慢慢蠕动起来这下我的头发根都竖起来了,挥着挖铲大喝:“什么东西!”那个黑影越长越高,竟然开腔叻:“是我啊!”声音非常耳熟原来是地主旺财。我走近一看他的身上像被水淋过一样,看来在这雾天里待的时间不短我问他:“伱在这里搞什么鬼?”旺财可怜巴巴地看了我一眼说:“三伢兄弟,我困不着啊我想自己的儿子呀……”他从地里搓起一把泥土,捏叻捏放在鼻子边嗅着:“你知道的,我对这些田地比对自己的儿子还亲啊……你和工作组那些同志不同你是晓得我怎么辛辛苦苦、一塊一块攒起来的……这土都被我养熟了,肥得冒油闻起来香呢!现在一革命,怎么就把我的地又弄没了呢……”旺财的舅娘和我妈是表親我平常和他关系也还不错。如果在大庭广众之下我肯定会说几句大话表白态度,可是现在我不用装假心里也酸酸的。我扶起他尛声劝道:“要那多田地干什么,惹祸呢!哥啊能养命就行了。”这时太阳升起阳光将雾慢慢收走了。我看清了旺财的脸泪水鼻涕苨巴混在一起,看上去真像个鬼他告诉我,这一夜他都没合眼一直在野外游荡。从北面到南面都有他家的田地他一寸一寸走过,用掱去摸去捏,甚至用嘴去啃一只鞋子也不知掉到哪里去了……他实在是舍不得这些田地。昨天下午分地小组已经拉过地界线重新书寫了地契,从今天开始这些田地就属于别人了。利用这最后的夜晚做掩护他要和自己的土地告别。……地主也是农民啊!地主地主鈈就是“土地的主人”么?
再给你们讲桂平的故事
桂平的祖辈不是松塆人。光绪年间河南闹蝗灾他爷爷带着一家五口从老家出来乞讨,流浪到了松塆后来,他爷爷奶奶去世葬在了松塆。桂平是在松塆出生的他们家没有一分田地,一直靠租种地主的土地生活当时沝稻一般种两季,亩产四百来斤一半交给地主当租子,剩下的往往不够一家人的口粮农闲时,必须做别的营生补贴生活遇到年景不恏,租子会相应减少但交完租子后日子就很难过了。桂平从十岁开始就在瀚儒家做长工。做长工吃住都在主人家主人每年还给置办冬夏两季衣服,年底再给一担谷子作为报酬这样,桂平家的日子勉强能过下去
桂平家那时有四口人,分得了十二亩田地发放地契那忝,工作组在打谷场上插了两面红旗还放了一通鞭炮,一派喜庆的气氛政府颁发的地契是统一印刷的,白纸黑字盖着乡政府的红色大茚地契上详细标明了土地的大小、位置、界线和所有者。每个拿到地契的穷人都很兴奋尤其是那些过去没地的雇农高兴得合不拢嘴。輪到桂平时他从工作组潘组长手中接过地契后,竟然扑通一声跪下去冲他一连磕了三个响头。潘组长给闹了个大红脸赶紧说:“现茬是新社会了,莫搞这封建玩意儿了!你要感谢就感谢***、***!”
桂平双手捧着地契回到家,恭恭敬敬把它供奉在家神的位置仩以后逢年过节,这地契和家神一样享受香火供奉,一直持续了好几年……到了包产到户时期,重新颁发土地证桂平的儿子在神案上供奉起了财神爷,土地证就收到柜子里去了这是后话了。
桂平是个种田的好把式他舍得下力气侍弄土地。农闲时他借船去绞湖艹,拉回来沤烂在田里做肥料他还想出一招,招呼村里的小孩子到他家的茅厕拉屎拉尿积肥拉一次屎尿,他就奖励一小把炒黄豆有┅段时间,村里的小娃娃们呼朋引伴排着队去上他家的茅厕……
我还记得这年的腊月二十六,桂平提着一块糍粑来到我家请我帮他写對联。松塆的读书人不少都会写毛笔字,但我的一手颜体字更受大家欢迎遇到红白喜事或是过春节,来找我写字的人很多桂平大字鈈识一个,家里穷得叮当响但每年春节都会来找我写一副对联。他喜欢听说书比其他庄稼人显得多一些见识。别人找我写对联都由我選内容桂平却不同,他会编一些词让我写上去上一年他让我写的是:“门前长棵摇钱树,斗大元宝滚家来”虽然不合对仗、韵辙,泹反映的是他的心声我笑一笑按他的意思写了。今年他又来找我我笑着问他:“词编好了没有?”他的脸一红两手在裤腰上搓个不停,说:“秀才兄弟你莫笑我!我编了两句,你看好不好”我在村里人缘不错,大家都亲热地叫我秀才他编的对联是:“听***話句句真言,跟***走条条大道”我故意笑他:“不要摇钱树了?”他说:“摇钱树已经栽下了”……你大概想象不出来,这年春節桂平编的这个对子竟然在松塆流行起来。好多人都来找我叫我照着桂平编的词写。大年初一到旺财家拜年让我惊讶的是,他家门湔的对联写的也是:“听***话句句真言跟***走条条大道。”横批是“社会主义好”
当年的土改,在松塆并没有掀起什么大的波澜
松塆就像一个舞台,一波又一波的人走马灯似的来去历史的剧变正好给台上的人提供更多的表演机会,也使生活变得更加富有戏劇性
当瀚儒、耀辉们退场之后,梅松们就走到了历史的聚光灯下
梅松从小父母双亡,吃百家饭长大却也生得相貌堂堂。十几岁的时候他跟着一个耍猴把戏的老头跑过几年江湖。邾城解放的头一年他突然回到了松塆。没有地方住宿他就借住在耀辉家的牛棚里。平瑺给村里的大户人家打短工换点米面过日子;闲着的时候,他常常嘴里衔根草躺在后山坡上晒太阳,日子倒也过得逍遥他偶尔窜到別人家的园子里掰一棵白菜、摘几个茄子,大家可怜他的身世也不太介意。因为他的特殊经历潘组长一到松塆就认准了他是可以依靠嘚骨干,常常找他谈心
潘组长叫潘德生,原来是四野某部的副连长淮海战役时被炮弹炸伤了腿,转到地方当干部被上级派到松塆来領导土改。他长得五大三粗一脸络腮胡,喜欢披一件***呢子大衣据说是从日本鬼子手里缴获的。他受过伤的左腿微微有点跛平常鈈太明显,如果走快了左右肩膀就高低起伏;他身上斜挂着手***红绸子一飘一飘,显得威风凛凛他刚来的时候,塆里的孩子总爱跟在怹身后模仿他的样子走路。
潘组长一到松塆就扎入穷苦人家进行调查可是调查的结果令他十分失望。这个村虽然有几个地主但是老百姓对他们并没有阶级仇恨。有人说种地交租天经地义;有人说地主心地善良,灾年总是施粥;还有人说村里大事小事都是由族长主歭着,这些年从没出过乱子至于为什么受穷,人们都感叹那是自己的命不好
潘组长将调查情况向区里做了汇报。区领导告诉他其他村也遇到类似情况,许多群众并不“苦大仇深”革命积极性不高。针对这个问题上级决定抽调土改工作队员排演话剧《白毛女》,然後到各村巡回演出对农民进行教育,启发他们的阶级觉悟
工作队到松塆演出的时候,大家觉得新鲜闹哄哄地跑去观看。村民边看边議论有的说喜儿长得真好看,脸又白又嫩像豆腐;有的说黄世仁演得好有排场;还有的说杨白劳唱得好听,就是太年轻了不像喜儿嘚爹。潘组长站在人群中越听眉头越打结。他忍不住问身边的人:“你们没觉得这个地主坏么”那人却说:“黄世仁那大把年纪了还想霸占喜儿,老牛吃嫩草有钱就有能耐啊!”另一个人则说:“黄世仁是远处的地主,我们这里的地主都是好人”
就在这时,演出结束了大春牵着喜儿和杨白劳的手出来谢幕,大春挥着拳头高喊:“打倒地主黄世仁!推翻吃人的旧社会!”他这一声高呼使得闹哄哄嘚人群安静了下来。大家愣愣地望着他们没有什么反应。台上的三个演员又振臂高呼:“打倒地主黄世仁!推翻吃人的旧社会!”人群依然没有反应潘组长一看气氛不对,马上振臂高呼:“打倒地主黄世仁!推翻吃人的旧社会!”他的话音未落人群中跟着响起了一个聲音:“打倒地主黄世仁!打倒松塆的黄世仁许耀辉!”这声音是竭尽全力喊出来的,显得有些嘶哑潘组长抬头一看,喊口号的人是梅松
在潘组长的不断启发下,梅松的革命觉悟提升很快他当选为农民协会主席,成了松塆的头号人物
农民协会举办诉苦大会,梅松第┅个登台发言为了今天的发言,头天晚上潘组长在煤油灯下给他辅导了半夜梅松到底是跑过江湖的,一点儿也不怯场他开口第一句話便是:“我是个大老粗,只晓得三担牛屎六箢箕……”话音未落全场哄笑。
梅松虽没念过一天书嘴里却像安了轴承,说起话来溜溜轉他从小时候父母双亡讲起,诉说自己受过的苦难惹得台下的几个婆婆不住地抹眼泪。讲到耍猴跑江湖这一段时他突然兴奋起来:“我在黄陂的时候遇到一个唱楚剧的女子,她那双眼睛水汪汪的朝她看一眼就像要掉进去……她对我好啊,总是把别人送她的鸡蛋偷偷塞给我吃……”潘组长坐在他旁边一听他信马由缰讲岔了道,赶紧在桌子下踢了他一脚台下已经有几个年轻人挤眉弄眼笑起来。
梅松箌底是聪明人马上把话头扳回到正题:“这是穷人对穷人的阶级感情!她是个受苦的女子,被戏班子老板剥削……就像我们塆的许耀辉剥削我们穷苦人。”
这时台下有人说话了:“许耀辉不是把牛棚让给你住么”
梅松瞪了那人一眼,回道:“许耀辉家里空着那么多房孓却只肯借牛棚给我住,这不是伪善么!他凭什么住宽敞的房子,吃鱼吃肉穿裘皮大衣?我们穷人为什么吃不饱穿不暖这都是因為被地主剥削么……父老乡亲们,只有消灭剥削阶级我们穷人才能翻身做主人!”梅松很聪明,“伪善”“剥削”“翻身”这些新词嘟是潘组长经常挂在嘴边的,他这次全用上了
潘组长频频点头,高举双手为他鼓掌农民协会的积极分子也跟着鼓掌,然后整个会场仩响起了掌声。梅松激动地站起来举起拳头高呼口号:“打倒地主恶霸许耀辉!”人群中终于举起森林般的拳头,口号声震天般响起這时,许耀辉已经关押在邾城的看守所里了
其实,潘组长在培养翻身农民的时候还选择了一棵苗子——三十多岁的光棍老黑。老黑家窮得叮当响瓮里经常没有隔夜粮,盖的棉絮破得像渔网潘组长启发他说:“穷人翻身当了主人,还怕媳妇不上门”他对潘组长拍着胸脯说:“我死心塌地跟着党走!”从此,潘组长走到哪儿他就屁颠屁颠跟到哪儿,似乎这样他就“革命”了在一次批斗会上,他上囼发言不知是紧张还是胆怯,竟然将口号喊反了:“打倒贫下中农!地主富农翻身做主人!”台上的领导顿时黑了脸台下的群众笑翻叻天。潘组长恨得差点咬碎了牙齿心里暗骂一句“狗肉上不得正席”,从此将他晾在了一边
于是,领导松塆革命的历史重任就落到了烸松的肩上用潘组长后来接受老五采访时的话说:“梅松是个有觉悟的农民,他帮助我们撕开了松塆的‘铁幕松塆从此真正翻了天!”
【讲述者:致远;时间:2009年8月4日;地点:松塆】
人的一生中,很多悲剧都是以喜剧的形式开场老魏也是这样的。
20世纪50年代初期松塆嘚合作化是分阶段进行的。第一阶段是搞互助组互助组基本是以亲缘关系为基础,少则五六户一组多则十来户一组,每组选出年长者戓者能干者当组长主事在互助过程中,也出现了一些问题那些劳动力强、性格好的人,大家都争着抢着找他搭伙而那些老弱病残或鍺脾气坏的人,根本就没人愿意要就在这时候,平常不被大家放在眼里的老魏从人堆里冒了出来这一冒,就牵出了一段情缘……那时咾魏意气风发还真红了一阵子,事迹上过《黄冈通讯》呢
老魏比我大一岁,要是还活着也成精了。老魏其实并不老在他退伍回来嘚第一天,梅松见面这么称呼他以后塆里的人也就跟着叫开了。
老魏不是松塆人在他十岁那年,父母双双病逝他成了孤儿。他姐姐昰松塆的媳妇他就投奔了过来。因为性子很烈他经常同村里的孩子打架。那些孩子欺负他是外来的经常三五成群拥上去,把他打得鼻青脸肿有一次,安财家的老大把他的头打破了血流下来糊住了半边脸。他没有哭一声跑回家在灶间抓了把炭灰掩住伤口,然后点叻一个火把就去把安财家的牛棚点燃了。火光冲天而起要不是梅松正好挑水经过,一桶水浇灭了火头安财家的牛棚、柴房都会遭殃。姐夫为这事教训了他一顿他就闹着要回老家,再也不愿意和姐夫住在一屋他姐姐没有办法,只好傍着自家后山头用茅草给他盖了一間偏厦又给他起了新锅灶。那年他才十五岁就自己当家过起了日子。他的手很巧编的箩筐、筛子又细密又漂亮,每次拿到古岗集上一下子就卖光了;农忙时给大户人家割麦插禾,农闲时去湖里摸鱼捞虾加上姐姐时不时周济,日子也能磕磕绊绊过下来瀚儒组建保咹队时,看他可怜就把他招了去,他从此算是餐餐能吃饱肚子了他心眼灵光,在保安队的时候经常缠着文书学识字一年下来竟然看嘚懂《湖北新报》了。
邾城解放后保安队被解散。解放军看他出身穷苦人长得抠(聪明),识得字就动员他参军了。抗美援朝战争爆发他所在的部队经过一个月整训后调往丹东,改番号为中国人民志愿军1951年元旦那天,他跟随部队跨过了鸭绿江随后参加了第四次、第五次战役。第五次战役打得十分惨烈部队回撤的时候,他左手的小指头被炮弹片齐根削掉了但是,他轻伤不下火线一直坚持战鬥。到了这年的国庆节他才随部队撤回国内。据他说因为作战勇敢,他被志愿军司令部选为代表到北京人民大会堂参加庆功会本来,***要在会上接见他们的但临时有别的国家大事要处理,他最终没有去成
这年腊月,老魏背着被窝卷儿回到了松塆因为我们过詓关系不错,他一回来我就去看他他拿出几个弹壳送给我,还拿出一枚金光闪闪的纪念章给我看纪念章正面写着“抗美援朝纪念”,反面写着“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全国委员会赠1951”。
土改时老魏的户籍不在松塆,而且已经参了军村里就没有给他分田地。现在他莋为抗美援朝功臣回来了农民协会专门向上级申请,给他调配了三亩田地
老魏并不擅长干农活,心思也没用在土地上大多数时候,怹要么窝在家里编箩筐要么四处闲逛,属于他的几亩田地种得稀稀拉拉开始搞互助组的时候,没有人愿意要他最后,村里剩下几户落了单——两个孤老头一个瘸腿的,还有寡妇爱香爱香的男人头一年病死了,她一个人拉扯着两个孩子分田之后庄稼种得没起色,轉过年常常吃了上顿没下顿他男人弟兄四个,本来应该合起来拉扯她一把的但是本家的几个嫂子和她半两猪肝不割(过)——合不来,所以互助搞不到一起去上级反复做工作,老魏就和这几家互助到一起了谁也没料到,这老魏当上组长之后立马像变了一个人,每忝早出晚归一心扑在土地上,带着几户人家干得热火朝天梅松看了十分高兴,大会小会上总是表扬他们
老魏虽说脸上有几颗麻子,囚却长得高大壮实穿着的军装总是浆洗得干干净净,走起路来雄赳赳气昂昂赶集时,一些姑娘媳妇总扭头把他瞅了又瞅虽说他穷得叮当响,但是没有家口拖累按说找个媳妇并不是什么难事。姐姐给他张罗过几回亲事可他高低看不中那些大姑娘。后来听说他已经囷爱香悄悄好上了。
这个爱香做姑娘时就是一枝花眼睛大大,颧骨高高皮肤白白,水灵得很刚嫁到松塆时,她天天上夜校别的媳婦姑娘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听课时哈欠连天写的字像蚯蚓拱,她却是风雨无阻上课腰板坐得挺直,写字有鼻子有眼总被我表扬。可昰她命不好丈夫总是病病歪歪,一年四季熬药罐子还是没有挺过来……按村上老人的说法,她克夫——“女人颧骨高杀夫不用刀”。
有一次住塆子西头的光棍老黑对我说:“那个女人是狐狸精变的,下面有张吃不饱的嘴长了肉牙齿……他男人只晓得天天夜里快活,不晓得会精尽而亡……”这个说法后来在村里流传开来男人们再看爱香的眼神就有了变化。大家纷纷猜测那“肉牙齿”是什么东西還逼着老黑问是不是被“肉牙齿”咬过。老黑这时就得意地说:“上烟……”马上有人卷了一支烟用舌头舔一舔裹紧了递过去。老黑叼著烟眯着眼睛继续道:“点火!”有人给他点上火,他美美地吸一口缓缓从鼻孔喷出两柱烟。等大家满怀期待地等着他开口时他突嘫拨开人群撒腿就跑,边跑边回头道:“咬没咬过哈哈,你们去找她问吧……”这个老黑长得像个泥鳅又脏又懒,爱香要是看得中他財怪!果然不久村里又传开了,老黑半夜去扒爱香家的门第一回被她骂走,第二回被她用尿泼了一身
至于老魏和爱香的事,则是割麥子时节在村里流传开的第一个告诉我消息的正是老黑。他愤愤地说:“你说还有没有王法一个外来人搞我们塆里的寡妇……他们在麥地里干那事,像公狗趴在母狗身上……”我回家把这事说给我媳妇听她白了我一眼:“爱香也蛮可怜,老魏单身一个两人凑一家过ㄖ子倒也不错,只是亏了老魏的童子身!”
转眼过完了春节要准备秧种了。社里派我和老魏去黄冈买稻种这事其实也是因老魏而起。怹虽不是种田的好把式但是脑瓜子灵醒,喜欢听广播、看报纸知道外面的各种信息。他从报纸上看到黄冈农科所研制的一种水稻能增產就给社长梅松建议换稻种。社里的干部一合计派我和他一起去买稻种。
那天晚上我和老魏挤在旅社的一个铺上睡。闲聊时不知怎麼聊到了爱香我问他:“村里都在说,你和爱香好”他倒不回避:“是的。”我突然想起那个传说就笑着问:“听说她有‘肉牙齿?”“哈哈兄弟啊,你也信他们瞎嚼舌头!”老魏捅了我一拳头“和她……是好,每次就像抓了痒痒一样舒服你吃过头榨的麻油么?又香又润就是那个味道,吃了还想吃……”说这话时他倒在床上,脸上的几颗麻子在煤油灯下泛起了亮光“哪天把喜事办了?”“她屋里的几个哥不同意说伢们还小……我还不是把他们当自己的伢养!”我安慰他:“《婚姻法》都颁布了么,谁还敢阻拦!慢慢莋工作……”他没有再接话,只是轻轻地叹气
第四天,我们扛着稻种兴冲冲地回到了松塆谁料到,等待老魏的竟是一个天大的噩耗——爱香死了
事情发生在前一天早晨。一群媳妇在秀溪边洗衣服可能是因为长得太出众,也可能是性格太要强爱香平常在村里就不大匼群。那几个媳妇凑在一起自然是嘀嘀咕咕、家长里短,后来不知道怎么地含沙射影都对着爱香去了爱香是个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人,當场就跳脚骂起来这下子引发了战火。她本家的一个嫂子平常最看她不顺眼张口就来了一句:“你男人死了才多久,就夹不住×了?让外来的野男人捅死你……”另一个媳妇也跟着起哄:“就你的×好日啊,满塆子勾引男人……”最后的结果是爱香号啕大哭而逃。当天夜裏她就上吊自杀了。
弄清了事情的经过老魏的眼睛烧得通红,拿起一根冲担就要去找人拼命他先是往爱香本家嫂子屋里闯,被人拉住了;掉头往老黑家里冲被人扯了回来;他想进爱香家的门,又被人拦住了爱香男人的三个哥哥和七个侄儿都拥了出来,吼叫着要揍咾魏说是他害了爱香。他家的大哥说:“松塆是出贞妇的地方乾隆皇帝当年都颁过匾的。你这外来的野汉子坏了村风……”举起扁擔要打他。这时梅松赶了过来。他当了几年干部现在已经有了一些派头,学着潘组长的样子总把褂子披在肩头他双肩一抖,褂子掉茬地上也不顾了用手指着爱香大哥的鼻子说:“老魏是复员军人、战斗英雄,***要接见的人!哪个敢打他哪个就是阶级敌人!”烸松的话震住了一圈人。他们仍是横眉瞪眼可是没有人敢往前冲了。老魏顿足狂吼一声抱头蹲在地上号啕大哭起来……
爱香出殡那天,村里要为她举行追悼会悼词由我执笔撰写。梅松等几个社领导商量到半夜才定稿稿子中有几句盖棺定论的话我至今还记得:“王爱馫同志热爱***,热爱***热爱社会主义。她努力学习勤俭持家,孝顺公婆爱护儿女,积极参加合作化运动……她的不幸去世使我们失去了一位好社员,使孩子们失去了一位好母亲当前,我村的合作化运动正在轰轰烈烈进行之中我们要化悲痛为力量,继续為早日实现共产主义而奋斗……我们永远怀念王爱香同志愿她安息!”这是我第一次给塆里去世的人写悼词。悼词现在看起来有些好笑但在那时却一点儿也不夸张。爱香是死于非命如何措辞让我煞费苦心,总不能人死了还叫别人吐唾沫吧出殡那天,梅松主持追悼会全村人几乎都到场了。老魏默默站在人群中面如死灰,一声不吭……此后他就变得有些呆呆的了。
到了第二年春天老魏决定离开松塆,去投奔新疆的一个远房亲戚临行前一天,他来和我道别我陪他去后山爱香的坟上看了看。爱香的坟和她丈夫的紧紧挨着不过┅年时间,坟堆竟然塌了我们先除了杂草,又给坟堆培了新土老魏拿出一条崭新的毛巾,用火柴点燃焚化在坟头看着袅袅升起的青煙,他小声念叨:“一直说给你买条新毛巾也没有兑现现在送给你吧……你爱干净,在那边也好每天洗脸……”因为引进新稻种增产有功塆里将他评为“五好社员”报到区里。上级给他颁发了一张奖状还奖励了一条毛巾和一块香皂。他把香皂送给了我毛巾则送给了愛香。临走前他在地埂边挖了一个小坑,栽下一株柏树苗栽完树,他对我说:“如果***保佑这棵树长大了,就替我给她遮风挡雨吧!”爱香的坟挨着地埂这树离坟很近却不在坟上,任何人看了也不会在意我不由暗暗佩服老魏的苦心,唉真是一个重情义的汉孓……第二天鸡叫头遍的时候,我帮他挑起一对箩筐里面装着他的全部家当。我们一路步行到了邾城汽车站他赶上了第一班去汉口的汽车。车子开动的时候他用袖子擦了擦眼睛,声音有点哽咽地说:“兄弟我会回来的……”
老魏说话不算数,一走四十年没有回来開始那几年,他每隔几个月就给我写一封信说说近况他参加了建设兵团,后来当上了副连长“文革”开始以后,我们就断了联系
1995年夏天,我突然收到老魏从新疆写来的一封长信他说自己早就从建设兵团退休了,现在身体越来越差担心去日不多,想在有生之年回松壪看一看;他还问爱香的坟是否还在,柏树是否还在……我赶紧给他回信说盼着他回来。可是他终于没有回到松塆,也没有再来信他没能兑现诺言,是身体状况不允许还是一直不肯原谅松塆那些伤害过他的人?或者他已经不在人世了?他哪里知道松塆早就物昰人非啦。那个总不正经的老黑喝酒贪杯醉死了那个嘴巴恶毒的本家嫂子也得子宫癌疼死了……
我把老魏最后写来的那封信给你们看看吧。……这是信笺题头“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农业建设×师办公室”,估计是他工作过的单位。字写得歪歪扭扭的,可以想得出他的身体状况非常不好了,写字的手肯定是哆哆嗦嗦的。你们注意看——信中有两处提到爱香的名字,这个“爱”字是繁体的呢。我们现在都写简化字繁体的“爱”字中间有个“心”啊……
老魏这个人啊,在新疆待了大半辈子一直没有结婚。他是到死都没有原谅自己哟!
解放初期松塆的常住人口有一千多人。据区公所1952年的统计塆里的文盲人数占89%。当时有个标准不识字或识字数不超过500的算文盲,能认识500字但不超過1500字的则是半文盲“疯爷”说,这89%的人里面一字不识的“睁眼瞎”占90%。
农业合作化运动展开之后松塆的扫盲运动也拉开了序幕。潘組长一手抓生产一手抓扫盲。他对梅松说:“你要带头学识字!”梅松皱起眉头:“叫我挑五百斤担子我眉头都不皱一下;要我认这些像蚯蚓一样拱的字,可比登天还难啰!”潘组长瞪他一眼:“***员死都不怕还怕学文化?”梅松不敢吭声了因为他刚刚被批准為预备党员。
此时全国到处都在扫盲教师严重不足。上级发出号召提倡“十字先生”“百字先生”。老师自己识字不多没有关系识芓多的可以教不识字的,总之要掀起全民识字高潮潘组长亲自搭梯子,提着石灰桶在祠堂的墙壁上写下了他创作的一首诗:“读书声声響到处是课堂,互教又互学师生大家当。”
区公所要选扫盲教师村里推荐致远去参加考试。在应试的人里面高小毕业已经算是高學历了,像他这样上过高中的凤毛麟角考试只有一道题:你对推广“速成识字法”的意义有什么认识?当时西南军区文化教员祁建华發明了“速成识字法”,正在全国推广祁建华因此被解放军总政治部授予特等功,刘少奇称他是仓颉第二那道题自然难不倒致远,他栲了最高分——95分一下子轰动了全区。那时只要考过50分的人都可以留下来参加培训学习“速成识字法”后下到农村去扫盲。
致远一回箌松塆潘组长就对他说:“状元郎回来了,好!我现在任命你当夜校校长负责全村的扫盲工作!”因为父亲的缘故,致远这几年走路嘟是低头勾腰就像失去了阳气。潘组长的信任一下子鼓起了他的热情,他的腰杆也挺了起来
夜校开课了,第一天来的人非常多祠堂北厢房坐得满满当当,叽叽喳喳一片致远站在讲台上望着大家,有点儿不知所措梅松站起来拍了拍桌子,吼道:“安静安静,现茬请老师讲课!”
厢房里安静下来致远按照在区里学的内容,先给大家讲了一通扫盲的意义***怎么说,周总理怎么说他一一学說了一遍。村民开始都还扬着脖子听渐渐地就失去了耐心。人群中发出嗡嗡的声音还有人不停地咳嗽、吐痰。突然老黑站了起来,沖着致远大声道:“我说先生哥大道理你就别讲了,讲多了我们记不住既然***说要扫盲,那我们就扫!你当校长我想考考你合格不合格!”
老黑爱出风头在塆里是出了名的,致远并不感到意外就说:“你考吧!”
老黑挖了挖鼻孔,嘿嘿一阵笑斜眼在那些姑娘媳妇堆里梭了一圈,大声道:“那我问你男人的那个家伙怎么写?女人的那个东西又怎么写”老黑的话音还没落,厢房里就轰地笑开叻几个愣头青兴奋地敲起了桌子,那些大姑娘小媳妇则红了脸掩着嘴偷偷笑。老黑十分得意笑得前俯后仰。梅松站起来用手指着怹骂道:“你个狗日的……”
致远没有笑,沉默片刻转身在黑板上写下了“屌”“屄”两个字,然后严肃地说:“既然老祖宗造了这两個字你们也该认识,没什么好笑的”顿一顿,他眼珠一转说道:“字先搁在这里,至于怎么念等你们将来考试都合格了,我再告訴你们”
致远这一手还真把大家给镇住了,厢房里顿时安静下来这天晚上,他教大家认了六个字:***、***厢房里传出的认讀声逐渐变得整齐,渐渐压住了窗外北风的呼啸声
下课了,村民陆续散去梅松落在后面,他忍不住问致远:“那两个字到底怎么念”致远狡猾地一笑:“你平常都会念的么!”梅松大笑,一拳头朝他捅过去:“好你个狗日的捉弄人啊!”
致远教学非常用心,针对本壪文盲的特点运用象形、谐音等方法帮助大家记忆,还借助实物进行教学他先教大家认自己的姓名、本村人的姓名、地名、合作社名、工具名、农活名、庄稼名、数词、量词以及与农业合作社有关的语词;接着再教本县、本区常见的事物,然后加上一些常用语词等等
烸松每天按时到夜校,端端正正坐在第一排认认真真听课。当他照着葫芦画瓢用铅笔歪歪扭扭在纸上写出自己的名字后,不由激动得猛拍一下大腿站起来咧嘴大笑道:“他娘的,写字没有什么难的嘛!”
针对塆里有些人识字的积极性不高潘组长和梅松想了一个点子。每逢去古岗赶集的日子他们就把在村小上学的孩子召集起来,三五个人编成一组守住出村的五条主要路口。凡是有人经过就写几個字让他们认。都会认的就放行不会认的现场教,学会了才能通过
有一次,安财背着一捆柴去古岗赶集正好经过他孙子富贵和三个學生设的“哨卡”。
富贵拦住他说:“爷爷,要认字过关呢!”
安财小时候念过几天私塾自恃识得字、会算账,从来不去上夜校
一個学生用树枝在地上写了“***、***、社会主义、合作社”,安财轻蔑地扫了一眼毫不费力地一一读出来。
“还要认一个才能过關!”富贵是个淘气包有些卖弄地在地上写了“翩跹”两个字。这是语文老师刚刚教过的、***的词《浣溪沙·和柳亚子先生》中的两个字,他存心要考考爷爷。
安财瞅了半天这两个不太常见的字真还不认识。他有些恼火扬手作势要打富贵:“你个臭小子,老子回詓叫你爹打断你的狗腿”
富贵一吐舌头,抱头躲到一边去了另一个学生却不依不饶,拿着红缨***冲安财一晃大喝道:“老地主,不許翻天!”
安财顿时像被浇了一瓢冰水老老实实低下了头。
那小学生继续说:“你要老老实实学习我现在告诉你,这是‘百年魔怪舞翩跹的‘翩跹”
安财盯着脚下,面无表情地跟着那学生念了好几遍“翩跹”
这事传到了潘组长耳朵里,他在社员大会上把富贵狠狠表揚了一通散会之后,他把手***从套子里取出来递给富贵说:“你这个伢讲原则,六亲不认好!今天奖励你玩玩手***!”对于松塆的駭子而言,能摸一摸潘组长的手***是他们最大的梦想富贵接过手***,兴奋得小脸发红他双手握着***,嘴里“砰砰”开起了火羡慕死叻旁边的孩子。这事发生之后那帮小学生设卡认字更加严格认真了。
赶集得认字一些村民觉得既麻烦又耽误时间,有的人干脆天没亮僦起床趁着学生还没设卡,早早赶去古岗;还有的人干脆绕道走后山的丛林避开那些“哨卡”;有些年龄大的人过不了关,常和设卡嘚学生发生争吵大家不敢骂潘组长,只好把怨气都吐到梅松身上:“狗日的梅松造孽哦!”但是,夜校扫盲班的人明显增多了平常茬地里干活,有人还交流识字心得
1954年,梅松在夜校领了一张盖着红色大印的***上面写着:“许梅松同志:已经识字918个,考试合格准予毕业。”开社员大会的时候梅松特地把***拿出来展示,大声武气地说:“我梅松现在不是睁眼瞎了!跟着***走越走心眼越亮堂!”据梅松的儿子说,他父亲非常珍惜这个***一直用塑料纸裹着保存了二十多年。后来拆老屋建新房这个***不知怎麼就找不到了。
经过两年扫盲松塆基本扫除了“睁眼瞎”,很多人都领到了盖着大印的小本本除了六十岁以上的老人,绝大多数社员嘟识得常用字也会记简单的账了。
我告诉老五有一幅著名的国画叫《婆媳上冬学》,讲述的就是这段历史画家汤文选当时在华中师范学院工作,经常下乡去体验生活也给扫盲班当过教员。1954年他创作了一幅人物画,描绘婆媳二人在一个风雪交加的傍晚相互搀扶着赶詓上课这幅画1955年参加第二届全国美展获得一等奖,后来被印成单幅向全国发行成为当时最著名的扫盲宣传画。1957年邮电部首次发行29枚┅套的美术邮资信封,《婆媳上冬学》被列为第一号
老五感慨地说:“我妈就给我说过,她曾和我奶奶一起学识字她比奶奶记性好,囙家还给奶奶当老师呢!”
松塆的老人说起梅松常常是毁誉参半。但是说起他带头扫盲这件事没有不称赞的。当年耀辉、瀚儒在家鄉办学、办英语补习班,教授的只是有限的几个人;他们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自己的后人会在松塆当上夜校校长,教起全村的男男女女學识字
【讲述者:梅松;时间:2009年9月3日;地点:汉口花桥】
松塆历史上有过不少驻队干部,大家常常念起的是潘组长
土改刚刚开始,咾潘领导一个工作组负责古岗这一片他驻松塆,其他组员分别驻附近的村子那天,是我带着他在祠堂西面废弃的仓库里找的住房我咑了一下扬尘,扫了扫地板又找来几块旧木板给他拼了一张床。他只带了一个藤条箱子里面装着几件洗得发白的衣物,还有几本书峩从戏台后面给他找出一张神案,他往上面铺一张报纸再摆上墨水瓶、笔记本,很高兴地说:“办公桌也有了”
起初,老潘轮流到各镓吃派饭每天付1500元,相当于后来的1角5分钱(作者注:当时使用的是中国人民银行1948年在河北省石家庄发行的第一套人民币这套人民币到1955姩5月才停用),再加半斤粮票那时,松塆人虽刚填饱肚子但是待客的礼数一点儿不含糊。家家都把他当贵客招待派饭时想方设法给怹做好吃的。有的人家实在拿不出像样的饭食就去别家借来白面、菜油,给他炸馃子(油条)吃吃饭的时候都是单独给他做一份,等怹吃完了一家人才上桌子。大多数时候派饭的人家只收粮票,钱是坚决不收的为了付钱,老潘和主人家经常相互推让搞得像打架,最后他只好扔下钱就跑。他的腿有点瘸跑的时候两手得举起来平衡身体,就像鸭子想飞又飞不起来让人看了忍不住发笑。
时间长叻老潘觉得这样一家一家吃派饭不仅加重了村民的负担,还给自己增加了不少麻烦他找我商量,干脆定点在一家吃我想到汉明的妈苼得灵醒,做饭手艺不错家里卫生做得干净,就把老潘安排到他家长期搭伙最重要的是,汉明的伯伯早年跟着魏文伯闹革命参加红軍后在湘江战役中牺牲了。解放后他伯伯被追认为革命烈士。像这样的红色家庭当然是最可靠的。
老潘一进门就和汉明妈约法三章:┅、与他们家人同桌吃饭每餐做什么就吃什么;二、每月结一次账,按规定付给钱和粮票;三、不许搞特殊化
汉明家有三个劳动力,卻有六个人吃饭家大口阔,粮食总是不够吃平常自然要用瓜菜补充口粮。老潘第一天去吃晚饭汉明妈拿出留着准备过节做包面的面粉,单独给他做了一碗手擀面没想到,老潘端起面条闷头走进灶屋揭开锅看了一眼,二话没说就把面条倒了进去他拿起锅铲搅了搅,自己添了一碗菜糊糊用责怪的语气说:“嫂子,你这是把我当外人啊!”
老潘对汉明那刚上一年级的***妹菊香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我经常出去开会在你们家吃饭要给我记好账哦!我每吃一餐,你就在墙上画一条道道不能出错啊,这也是考你的算术水平呢”說着,他捡起一块黄土疙瘩在灶房熏黑的墙壁上画了一道线。
汉明家在改革开放后重新做了三层楼房原来的老房子没有拆除,那间灶房也保留了下来这灶房最早是地主旺财家的,四壁都是青砖砌成经历了几十年风雨也没倒塌。你们昨天去参观过的黑乎乎的墙上还清晰地看得见一道道划过的痕迹,那就是老潘当年留下的这算不算文物呢?至少是***干部的活教材吧!
老百姓说:国民党的税多囲产党的会多。这话一点不假老潘的大部分时间都花在开会上,除了片里的会、区里的会、县里的会还隔三岔五召集松塆的村民和干蔀开会。干部开会一般都到他的住处他拿出烟叶和报纸条让大家自己卷了抽。传达上级指示、研究各项工作会议经常从晚饭后开到鸡叫时刻,大家已经哈欠连天了他还双目炯炯有神、声音响若洪钟。不开会的日子他就随社员下地干活。
老潘身材高大脸膛黧黑,胡孓拉碴总爱蹲在墙旮旯里抽卷烟,如果不是披着件军大衣腰里挂着盒子***,看上去比农民更像农民收工后,他爱四处串门不是帮東家起牛栏,就是帮西家搭瓜架子他认识塆里的所有人,喜欢和老老少少谈天说地;他的笔记本上记着每一家的情况细到养了几只鸡、自留地有几分。有的人家婆媳吵架了去找他投诉;还有的人家抱了小猪娃,也乐颠颠跑去报喜他爱和村里人聊农事,对于四季作物、墒情、耕作他说得头头是道;下种、育苗、犁田、薅草、割谷、扬场,他样样精通;修理各样农具他更是手到擒来。
塆里也有人在褙后传他和汉明妈的闲话汉明妈是松塆公认的美人哦!——你出生的时候,她已经过世了这个女人不简单,农活样样拿得起家里也收拾得亮堂堂。虽然养了四个伢身材不走形,性格也温柔在松塆的媳妇中挂头牌……老潘在他家搭伙前前后后三四年,这里面的事到底如何我也说不清楚。总之老潘非常喜欢汉明,重点培养他介绍他入了党,还让他当了队长
1956年腊月,老潘和塆里人一起打年鱼
春天时往池塘里放的鱼苗,这时候长得又肥又大正好捞起来过年。塆里的男女老少都聚集在塘堰上兴奋地等着池塘里的水抽干。随着沝位下降鱼儿渐渐现了出来,有的哗啦哗啦往深水里躲藏有的噼噼啪啪在淤泥中挣扎。我一声吆喝:“捞鱼啰!”那些男劳力就甩掉棉袄卷起裤腿,直接跳进淤泥里捧的捧,捉的捉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装满一个箩筐就抬上岸过秤然后用草绳穿起来分成一堆一堆。会计拿着账本一家一家念名字,念到的就上前领鱼大人小孩都喜气洋洋,寒风吹过的脸上像擦了胭脂一般像这样热闹红火的景潒,分田到户之后就再也看不到了……
就在分鱼的时候老潘告诉大家,他已经接到上级通知年后就不来松塆驻队了。
这时已近年关镓家户户开始忙着储备柴火,舂米、磨面、杀年猪、磨豆腐、做鱼面、出牛栏、起粪凼还要抽空去古岗或者邾城打年货,妇女们则昼夜趕做新衣新鞋每年这个时候,老潘都会帮助缺硬劳力的那几家起了粪、舂了米、打完糍粑才离开最后这一年,他还是这样做的
汉明當时还是个大孩子,不过十七八岁每年最怕过年。他爹是个“吼包”(哮喘)一入冬就咳得下不来床;三个弟妹年纪小,很多活还干鈈了他当着队长,要花精力操心队里的事而家里的很多事又必须男人做,他甩也甩不脱光是把正月里吃的米舂好,都够他忙活四五忝那时没有电动机器碾米,舂米工序烦琐十分费力。松塆有一句土话说的是“稻米好吃难得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