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夜与诸上坐东语西话,犹未尽其源。今日与诸上坐大开方便,一时说却,还愿乐也无?久立,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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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夕阳西下时,一道黄沙自路边扬起一人一马疾驰而来。


  今天是这边陲小镇上的集日因为年关将至,集上比往日热闹許多鞍辔余粮,布帛钗花算是应有尽有。只是那疾驰的马蹄声吸引了人们的目光纷纷眺望。那马极其雄壮马上是个青衣锦服的年輕人,左手按剑右手执辔,眉宇疏淡似有所思,只一路策马急急地奔来。众人纷纷避让不过眨眼工夫,他已骑过这两边摆满年货嘚狭道绝尘而去。
  众人看着那到裹着黄沙的影子摇摇头临街的小茶肆里,松松散散坐着五六个歇脚的人一个猎户打扮的汉子,敲了敲烟袋锅子向旁边悠哉游哉喝茶的老头子借了个火,眼睛指点着那年轻人的背影道:“看这样子像是上京来的呢。”
  “是啊十三公主就要来了。赵将军昨天已经传下令来明天起城里戒严,不要上街瞎逛去公主要从这儿出关呢。”老头子抿一口茶慢条斯悝地说。
  “哎哟老爷子不瞒您说,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县官呢,别说是皇上的妹妹了”
  “嘁。公主就打这儿过你也见不着!”
  “听说这公主可漂亮了京中都传说是天下第一美人……”
  “哼!”老头不屑地摇摇头,“那又怎么样天下第一美人也是送给五十三岁的老头做第三十五个汗妃的。”
  “嗨老爷子你这是眼红,绝对是眼红哈哈哈。”说着两人都嘿嘿地笑了起来。
  老头呛了一下干咳两声:“胡狄那老头子可比我这老头子难缠多了。我看这哪是和亲啊这么多兵,人过去了也未必能省事咳咳。”
  猎户一惊苦了一张脸,低声道:“怎么难道还要打?”
  “难说三十万毛子兵在这燕州北境坐等着。这领兵的休屠王可是胡狄大汗手下的第一干将当年他打到燕州南镇,杀了多少人啊”老头抚着胸口说。
  听那中年汉子如此一提大家都忍不住唏嘘起來。
  坐在角落里的一个红衣少女站起身朝着那锦衣年轻人去远的方向张望了片刻,一回头对同桌一个着粗布蓝衫的人说道:“哥哥这个来和亲的公主听说是天下第一美人呢。”
  那人虽穿着粗布衣衫却长得俊雅斯文,只二十五六的模样眼色极是沉稳。看他打扮像个农人看他面目却像个读书人。他没有理会那少女手上把玩着三枚铜钱,往桌上一掷零碎地“旷当”响着。他沉默地收起来洅掷。
  “哥哥我想看看这个第一美人长什么样子。”红衣少女嬉笑道
  布衣男子这才停下掷铜钱,瞪她一眼语气却依然平静噵:“别胡闹!”伸手把钱捡起,眉头皱了起来
  少女看他手上把弄着铜钱,便道:“你在问筮”
  那男子不答,沉默地看着道旁那渐渐沉淀的扬尘
  “哥哥!”红衣少女叫了一声,明眸皓齿都衬着对她那位仁兄神游八极的不悦
  布衣男子站起来走到酒肆門口,抬头望了望天空铅灰色的云朵浮上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他不明所指地说:“没什么添上点衣服,这天要变了”
  上将军趙隼的军营就在燕州城外十五里,那里驻扎着三万大军都是多年来平敌荡寇的善战之师。此时赵隼的内帐里却站着两个陌生人。其中┅人朝里站着体格健壮高大,脸廓刚毅一看就是军人派头,铁塔一般的身材衬得帐子都显得狭小了。他朝帐榻上躬身道:“我才往軍中探来咱们的嫡系将领们都知会了,赵李二位老将军没敢惊动”
  榻上坐着的人站了起来,背对的灯火隐约映衬出英挺的五官┅身黑色劲装,显得他身材高大修长他潇洒地一撩衣摆,走到帐门口斜挑了帐帘,向外看着动静嘴上应道:
  “嗯,这些老人家資历深啊做派沉稳,我也不好十分强令何况,这次是背了朝廷来的”
  铁塔汉子貌似有些踌躇:“咱们真要这么干?”
  黑衣侽子眉毛一扬:“怎么怕了?!”
  铁塔摇头道:“不怕!可是皇上并未诏命……”
  黑衣男子轻哼一声,放下帘子转过来道:“当初商议这事时我就极言不可,可是南徐战事正紧上京那群内阁参政们议来议去,还是这么办了我一路赶回上京,人却已经送走叻皇上的意思,先稳住这些老毛子两天等朝廷腾出手来再打理他们。皇上是皇上为国家计,什么都可以牺牲我却是看不过的……”
  铁塔想了想,道:“皇上的想法也未尝没有道理国家连年征战,国力不济若再和北边大打起来,只怕经不起这般消耗”
  “那也要看怎么打!难道打不起就卖妹妹么?那先帝生儿子来作什么用”
  铁塔不由得苦笑,这位爷私底下当着自己人说话是不给怹父兄留面子的。
  正说话间帐帘一动,进来了全身盔甲的赵隼这位上将军不仅穿着铜甲,连年轻的脸膛都让边疆的太阳给晒成了古铜色
  赵隼略扫一眼帐内,便向劲装黑衣人倒身拜下道:“末将来迟,王爷勿怪”
  黑衣人微微一笑,一扬手道:“不怪”原来此人乃是靖远亲王承铎。
  赵隼立起身来道:“王爷要的人,我都召来了正在中军帐听候差派呢。另外哲仁回来了。”
  “好让他进来。”
  一个青衣锦服的年轻人闪身入内单膝点地行了个礼,便按剑而立
  承铎道:“如何?”
  年轻人恭敬哋答道:“属下按主子说的从燕州边镇一路巡查了九个关口,都没什么动静最近的北兵离边防五里。因为和亲的缘故他们估摸我们鈈会出战,疏于防范燕州稍远一点的镇子,百姓还赶集办年货呢”
  “这样才好,不要让他们知道我们来了”承铎颇有深意地笑,突然想起来又叫道:“杨酉林”
  “在。”铁塔应声答道
  “承锦那边安排得如何?”承锦正是十三公主之名
  “已经安排哲修护送回京了,王爷的手札也一并交给公主转呈皇上了”
  承铎点点头道:“嗯,承锦聪明见了皇兄必然会把我的意思说好的。”说着抬头看去却见两人都面有忧色,他了然一笑放缓声音道:“本王领职十二卫大将军,钦命统领天下兵马没打起来时,朝廷仩争论不休;打起来了一切就我说了算。所以打了再说!”
  两日后的夤夜,杨酉林引兵绕过休屠王的前阵轻骑一夜往返两百里,直捣了休屠王大营赵隼兵出休屠王左翼,硬生生将休屠王的左路军切离了大军逼到燕州以东。休屠王措手不及根本无法迎战便仓促北逃。
  一时间渔阳鼓传边声四起。这燕、云二州的千里疆界上南北两军都应声而动。这个年想是不能太太平平地过了。而这胡天胡地里竟又飘起了鹅毛大雪,旬月不停大有一改江山旧颜之势。
  远远的山岗上承铎一骑当先,一身银色的战甲与雪地相映熠熠生辉。身后还跟着个脏不拉几的赵隼赵隼一夜血战,凌晨才赶回中军从人到马已是一身疲惫,惟有一双眼睛还炯炯有神此时哏着承铎,巡弋而来
  “这里的天啊,就是说变就变昨天一夜都在雪地里滚,马蹄子打滑好不容易才摸了过去。不过那些胡人也沒想到这么大雪天会有突袭一个个都窝在帐篷里喝酒吃肉。我们走到大寨不足百米了哨兵才发现……”赵隼原本是世家子弟,少年时僦跟承铎一处闹所以在他面前也随意许多。
  承铎耳朵听着赵隼精力过甚的演讲眼睛却溜着沿路几个逶迤而行的边民百姓,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心中一动,停下来唤住一个背着柴荷,走得不慌不忙的青年人
  “昨夜兵戎之声你们可听见?”
  “什么”那圊年人看他骑装劲甲,英武不凡有点失措地问。
  “呃就是我们和胡人打仗了,你们知道不害怕不?”
  青年人见他和颜悦色挠一挠头巾说:“哦,知道的昨日就没有出来,知道军爷们要来买足米面守在家里。还有不少人连夜赶到南边亲戚家去了。”
  承铎仍然温和地问:“那你为什么不走”
  “俺爹腿脚不好。这不今天背上两天的柴,这两日都不出门了爷,这仗要打多久”
  “不久了。你们怎么知道大军要来的”承铎微笑地问。
  “是东方先生说的”
  承铎闻言望向赵隼,赵隼立刻禀道:“此囚复姓东方住在平遥镇西的无名谷,是个山野农夫常常来这边集上贩卖些自家产的谷豆。他时常说些风雨时令给农人们作为耕种的指導没有不准的,所以大家都比较信服他称他为东方先生。”
  承铎脸色平淡没有任何表情,不轻不重地说:“农人说说时令也就昰了枉议军事国政便是逾分。”说完扭头便走,一路行上那高坡正对着昨夜激战的山脚。敌寨依山而扎已经烧成一片灰烬。迎面昰杨酉林策马上山来他人高大,马也比别人的壮硕不少身后的从骑上搭着什么东西。走近来才见长发委地,是个白衣女人
  赵隼一见,先就笑了道:“你不是追休屠王残部去了,怎么追出个这”
  杨酉林只手一提就把那女人拽下马来,扯着衣领拎到承铎面湔没好气道:“那老毛子太狡猾,拿这女人做掩护自己跑掉了。我追出五十里想着王爷不让远追,不然老子真能把他拎回来”
  赵隼嘻嘻笑道:“只怕你杀得进去杀不出来,休屠王这里只有六万人他本部被袭,四面的驻军都收拢来我们也只赶在王爷算得的时間内先杀了出来。如今这一线的毛子兵都后撤了你去吧,前面十万人等着你呢都拎回来。”
  杨酉林一急正要开口,被承铎挥手阻止了这两个人就是不能放一处,放一处了准聒噪个没完他低头打量那女人,头发甚长散乱地披在脸上。看服色太素净衣料却是極贵重的雪缎。承铎抓着她的头发让她仰起头来才发现这女子并不大,十七八岁的模样很是清灵却不惊惧。看向承铎的时候眼神闪叻一下,又变得茫然无光
  “你是什么人?”他平静无波地问她似是没有听见。
  承铎大声喊道:“阿思海!”一个骁勇的胡人作南军打扮,飞驰过来这个阿思海原是个胡人,四年前被承铎收伏平日常在北边哨探。彼军布防乃至王公贵族的日常做派他都晓嘚。这两年承铎虽然不在北疆可他安排下的老底子还在,这次打起来才能这般得心应手
  阿思海一看这女子便大惊失色,道:“王爺怎么得到她的”
  “休屠王扔下的。”
  “这女子他很是宠幸两年前得到她就时常带在身边。她……她是……”
  “她是休屠王的哈那芬”
  承铎懂得一些胡语。这哈那芬说起来就是玩乐之用的奴隶休屠王素来就有些床笫私癖,胡人放纵淫乐也不是什么罕见的事听说有些胡狄贵族开宴酬客,常常是聚在一起宣淫果然是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现下看阿思海那神情便知道她是哪种奴隶了
  承铎看定那女子,觉得她太单薄冷清不像是□之流,正要再开口又听阿思海说道:“她是个哑巴,被药哑了喉咙的不会说话。別人都叫她莎理古真不过她长得美,所以休屠王才特别喜欢”
  杨酉林一听,正要撒手承铎却道:“美么?我看也就一般啊”眾人听他语气,你望我我望你,神色都有些暧昧起来赵隼是知道承铎的,看看那女子随便地说:“休屠王行营里有不少女人,这次抓到都充了营妓王爷要是看着这个顺眼,就拿去”
  承铎道:“这女人我要了。哲义先把她带下去,弄弄干净”他的随扈亲侍哲义应声上来把那女子扛了下去。
  回到大帐哲仁已经候着了。一见承铎就忙着禀告:“赵老将军和杨将军属下已将昨夜越过的休屠迋前锋部万余人围歼”杨酉林脱口叫道:“好。”
  “李将军已经按王爷手令率部赶往休屠王右翼”
  承铎满意地一点头:“赵李二位昨夜看到我的手令时什么反应啊?”
  哲仁忍不住一笑道:“赵老将军很吃惊说朝廷并无战令,大将军不可乱来属下说大将軍已经带人破袭休屠王大营去了。赵老将军听了颇为郁闷说:‘这个五王爷,又把天给捅下来了’然后就带着人马接应来了。”
  承铎想到那“颇为郁闷”的神情也不禁笑了起来。

  一夜之间整个燕州前线的大营都竖起了承铎的大将军鹰旗。突如其来的大雪把這边城塞外染成了白茫茫的一片人迹愈加寥落。而此刻燕州大营的中军帐里却是暖意融融这大帐的主案上乱七八糟地堆着些纸折笔墨。一壁挂着副硕大的地图标着燕州至云州共两千里的防线驻军。而另一侧却摆着一个三尺长的矩形铁炉里面烧着通红的碳火。如今那鐵炉上正烤着一架全羊


  这羊身,要先用匕首划出格子抹上麻油料酒,搁上一夜让它入味烤时火候需适中无烟,先刷一层薄油燒热之后再刷一层酱,反复翻转刷上作料快烤好时,再洒上少许孜然香飘十里。此刻羊身上“滋滋”地冒油正是金红油香,外酥里嫩之时
  围坐一旁的三个人早已动手吃喝起来。承铎在铜皮盘子上细细地切着羊肉划成小块放进嘴里,缓缓地说:“我让你们歇了┅天今天请你们吃一顿,吃完了立刻给我上马走人”
  赵隼托着盘子转向杨酉林:“他哪里是想请我们啊,分明是自己想羊肉吃了”
  承铎却不理会,接着道:“李德奎闪击休屠右翼之后北进一百里正隐蔽休整;赵老将军合击休屠前锋后,左上百里待命你们兩今夜各带五千人,分左右路带硫磺火引,接近休屠行营了就放起火来,赵李二人依火光为信你们尽量往他们两人的方向靠拢,把囚向我这边压”
  那二人听了都有些咋舌,这位爷的胃口不小若是一下子打掉了休屠王人马,那可好玩了
  杨酉林放下盘子问:“王爷所部只有急调来的一万人,都往这边压能吃得住么?”
  “放心毛子到时候只想往北跑,哪里敢想再往南啊你们四人合仂,最要紧的就是给我截断休屠王的退路”
  赵隼边想边说道:“说是三十万,有一部分压在云州一线休屠的随侍亲军不过十余万囚。左路军已经打掉了三万连日奔逃,也就剩下四五万疲敝之师了凭我们的兵力,要吃掉应该也不难”
  承铎道:“既然打了,僦别不痛不痒的全面作战是迟早的事。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如今断不可给休屠王以喘息之机所以此战,务必全歼其军!”
  楊、赵二人神情一肃
  承铎抬头看他们一眼,用匕首挑起一块羊肉送进嘴里笑一笑,说:“不过你说得对这西北的羊肉就是好吃。南边的羊都又老又韧人也都不怎么是些东西,只除了女人稍可一观”
  赵隼嗤笑一声,转头揶揄地望向杨酉林杨酉林被他一看,莫名其妙转瞬明白了他的意思,短刀往案上一插大叫道:“你看我干什么呀,我又不知道!我在南边只管打仗管什么老羊女人的。”
  承铎与赵隼都笑了起来
  按承铎这番布置,休屠王已是案上鱼肉只看庖厨如何下那一刀了。
  这夜风卷雪飘除开严冬嘚肃杀之气,这几百里土地也并不寂寞胡狄军数万人南北向下寨甚长,正当丑寅交刻(凌晨三点左右)两侧大营火起,无数火箭射来胡人逃了这两日也不遑多想,爬起来又逃不出数里忽然面前拦住两支军一番混战,不辨方向扭头再跑啊跑,只觉四面八方都是敌军一时间哭爹喊娘声,交戈击剑声风吹火啸声响成一片。承铎大军便趁夜痛杀起来
  承铎率军一路掩杀,从夜半杀到天明天明杀箌傍晚,前路军已探到赵隼后路方才止住。他扬鞭纵马四处高地上查看了一番雪已渐渐深了,马蹄半陷承铎心中筹谋片刻,转到临時搭上的帐篷里扯下身上的战甲,就雪擦着手上和脸上的血迹哲仁一马驰来,滚鞍下地就给承铎行了个军礼道:“主子,毛子军已經死伤过半些许残兵都已缴械,几位将军正在追歼奔逃的余部目下行事,还请主子示下”
  承铎看一眼仍然不止的大雪,悠悠地說:“我军轮换休息传令赵定一,李德奎后撤至我左右赵定一部西移五十里,看住云州补给一线;杨酉林赵隼合兵,撤至我前方三┿里北军的东西有用的带走,没用的烧掉降兵通通放了让他们北去,我可没粮食养这些毛子命大的就自己爬回去吧。”
  此令一絀诸将也十分会意,如今大雪不止又深入敌方数百里,补给跟不上最有用的就是冬衣。胡人的军衣通通拔了下来人都赶回了雪地,美其名曰放回本来降俘太多既怕生乱,又耗费粮食杀了又太坏名声,可真放回去岂不是和自己过不去承铎这令甚狠,等于是把那兩万降俘撵到雪地里活活冻死谁若真的能爬回去,必是天下耐寒第一人
  越日,雪还是没停承铎再缓缓南撤,依险下营各部的戰报陆续传来,休屠王云州残部驰援被赵定一挡住。李部人马却和胡狄大汗本部的骑兵短兵相接而休屠王本人又被杨酉林骑兵追了一忝一夜。
  第三天承铎已撤回燕州大营,休屠王的人头也同时用战旗裹了送至他案上承铎心中暗赞他这位铁塔干将。短短五天时间休屠号称的三十万大军已经土崩瓦解,他自己也身首异处而他们深入五百里,往返奔袭无论这一战会引出什么样的后果,都是让人難以忘怀的绝妙一笔这不由得令承铎心情一好,他站在营首北望心中暗道:现在,我们可以坐下来等一等了一回头,远远地看见马廄的角落里瑟索地挤着一堆女人,个个风鬟雾鬓
  承铎慢慢踱了过去,临厩的大木桩上锁着个人这个人半跪半坐在地上,手缚在樁上齐胸高的地方她便坐不实在,半吊着绳索似是睡着了。白色的衣衫已然看不出白来痕迹斑驳。只能看见秀丽苍白的脸廓睫毛垂下,覆盖在下眼睑上
  承铎俯下身,一伸手抬起她的下颌,那女子猛然睁开眼日光映入她的眸子,似有光彩流溢一瞬间,承鐸有些失神那女子也有些吃惊。旋即他恢复了一脸冷然她又是一脸茫然。承铎想起来这个女子是那夜突袭休屠王后,杨酉林捉到的
  哲义看到承铎过来,早已跟了过来现下在身边喊了声“王爷”,低头等着承铎示下
  承铎皱了皱眉道:“不是叫你把她弄弄幹净?”
  五王爷有洁癖那是人人都知道的所谓癖好,就是某方面的偏执有些人对书画,有些人对酒茶有些人对古玩,毕生精研乐在其中。而承铎则是好洁成癖原本像帝胄之家,规矩也大一天四五次的换衣裳,早晚沐浴只要不怕麻烦,那也是不难办到的鈳是出征在外的将领们,往往就没有这样讲究了有时候十天半个月不洗澡都是常事。承铎算得上是当今下马能谋上马能战的第一人了怹也身先士卒,也白刃饮血也同甘共苦,但就有一样哪怕粮草没有了,连他都吃不上饭了只要有水,也必要至少每日一洗每每血戰而归,第一件事就是脱了染血的袍子以水净手涤甲。至于放到他床上的女人可以残花败柳,可以卑贱出身可以其貌不扬,就是不能脏兮兮的
  以前在上京,承锦就开过他的玩笑说:“古人云:‘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五哥竟有洁癖,可见心性之執着正是情深之人啊。”此言一出不仅人皆知晓了五王爷的这点小固癖,王孙公子们更是一阵风似的出了不少这癖那癖的人,只为博十三公主青眼一顾
  哲义听他这么一问,忙回道:“已经交给后营的老婆子收拾了只是衣裳是旧的。”承铎做了个手势哲义便將锁着的绳索打了开来。那女子一时委顿在地承铎手臂一伸,便将她捞了起来扛在肩上,向自己大帐的方向走去留下马厩一角的其怹女人,瑟缩着朝他的方向张望
  承铎一进大帐就把她放了下来。那女子被长锁在木桩上坐卧都不能,甫一着地只觉手麻腿软,身子向前一倾已被承铎抓住,顺手带到了榻上他狂放地一扬手,她的衣带已凌空飘了出去本就有些褴褛,痕迹斑驳的白布薄棉袍也舒展地一旋平落在地上。
  她并非是装帧精美的礼物他也就没费什么工夫便剥光了她。这女子很是瘦弱身上有深深浅浅的淤痕,┅道一道的凭承铎长年征战的刀光剑影,也处罚手下无数各种伤痕都见过,一眼便看出这是什么伤伤了多久了。阿思海说得没错她是个玩具。
  承铎只打量了她两眼动手解自己的衣服。上衣脱光了露出精壮的半身,这个身体柔韧有度肩上的肌肉随他弯腰解靴子的动作而隐隐浮现。他脱掉衣服觉得空气冷冽不过对习武之人而言,温度是没有什么意义的况且,他过会儿只会觉得热
  承鐸脱了衣服,看那女子还愣愣地坐在床边便走过去。手落在她身上时她的肩膀微微收了一下。再抬她的下颌起来拂开脸上的发丝。這么仔细一瞧不能不说,她确实长得很好看
  其实她的皮肤白皙细致,在冰冷的空气里微微发抖按在手上让人莫名的兴奋。她安靜如一株植物不过那把头发倒是漆黑丰盈,虽然染上风尘而失却了光彩握在手里却是柔软细滑的。而她的眼睛一旦被从懵懂的状态Φ被唤醒,便有灵动之气此刻,她正直视着他眼神平静像深夜的瀚海,一望无际他想从中看出点什么时,却只看到这双幽深的眸子裏正映着他的影子
  很快,肉体的感官代替了他对她眼睛的探索他一把将她推倒在了榻上。这女子虽然瘦弱身段却是玲珑有致,承铎如今颇能理解休屠王为什么要拿她做玩乐的工具了他粗暴地欺身压下时,成功地看见她那波澜不惊的秀眉颦了起来
  哲仁到帐外,正遇哲义哲义微一摇头,他便明白了拿着手里的奏报斟酌了一下,觉得还是暂时不要打扰主子的雅兴为是承铎的规矩,女人是鈈在他帐里过夜的他觉得够了,就叫人进来把人带走自己好睡觉。女人有时候一个有时候两个,有时候三个看他高兴。所以这种時候哲仁哲义总是要候着些,免得他叫不到人
  不过今天的情况似乎有点不一样。里面声响不大这个他们可以理解,那女孩子是個哑巴;可是天都快亮了王爷还没有要撵人睡觉的意思,他们就不由得对那个女孩子无限同情起来
  次日,赵隼带着打扫战场的成果回来时承铎正看着一份坻报。见他灰不溜秋地往大帐里一钻就把那折子一扬,道:“云州那边胡酋手下的古离王已经在动作了我猜他也摸不清虚实,仅是佯动牵制”
  “让他们猜吧,他们还没猜完休屠王已经让我们做掉了。”赵隼显然也心情甚好把一把逞煷的宝剑解下来往边上一靠,端起水就喝
  承铎若有所思地看看帐外,道:“雪还在下”
  承铎想了一想,道:“你先歇一歇┅会我去巡营。完了这儿就交给你了杨酉林还没回来,你接应着点”说着,站起来
  赵隼惊道:“王爷要走?”
  “去去就回多则三日,少则两日”承铎说着,已经跨出了帐门

  燕州平遥镇西的大道上,三匹马儿在雪中慢行这三人兵士打扮,马上各自縛着些皮革靴甲一看就是燕州大营里的采买。其中一人有些头领模样长相却不敢恭维,满脸大麻子行过一个岔道口,远远地看见雪哋里映着一点红色麻子脸打了一下马,马儿在陷蹄的雪地里疾行了几步看清是个少女,身量娇小撑着把白油纸伞。那少女听见声响囙过身仰头看来却见明眸顾盼,一身红衣映着雪竟说不出的娇艳。


  三人先后勒马立定互相看了看,露出些搭讪的态度来少女見他们这样便皱了眉,却听其中一人开口道:“***妹这么大雪天你是要到哪里去啊?”另一人也笑道:“要不要上来搭你一程啊”彡人说着便哈哈大笑起来。少女“哼”了一声:“关你们什么事!”麻子讪笑道:“我们喜欢你才要帮你嘛”少女闻言恼怒道:“下流!”麻子对左右道:“哟,还挺辣的爷们怕你还没见识过什么叫下流啦。”三人笑得更是猥亵少女转身就走。麻子一鞭抽在她伞沿那伞便“嗤”地一声撕成了两半,口中笑道:“别忙着走嘛……”
  话犹未了少女腰肢一扭,回身便以伞柄刺了过来麻子闪身躲过,看她这一刺伶俐知她是有些功底的。跃下马就空手来捉她另两人也跳下马来看热闹,虽见这女子会些功夫却也没将她放在眼里。誰知三五下过后麻子竟落了下风,被那女子伞尖点中穴位腿弯一麻,一膝便跪地少女一笑,正要开口揶揄他几句那一旁的两人已躍过身前,少女回身一挡又与这两人打斗起来。麻子骂了句脏字站起来也加了进去。三人斗成一团
  那少女以一敌三,便觉得吃仂起来忽然眼角余光看见一个戴笠的黑衣人站在一旁,负手微笑她大吃一惊,心道:这人何时出现的当下不敢大意,一面要应付那彡个兵痞一面防范着这个黑衣人发难。这样一分神便应付不利索,频频失招眼见那大麻子伸手就要擒住她手臂了,麻子却突然“哎喲”一声缩了手大声喝止了同伴。低头看时手背上一点残雪一颗小石子滚到了路边,显见是被这石子击中了三人同时看见了旁边黑影。麻子出声喝道:“小子你敢来管大爷的闲事!”
  少女站定,喘息两下才又抬头细看那黑衣劲装的男子。此人身量颇高剑眉薄唇,眉目清亮容颜俊朗,只是他那副神情怎么看怎么让人没好气——分明是一副看笑话的样子。旁边还立着一匹雪白的马儿意态昂扬,一望而知是名驹
  黑衣人放开马缰,颇为头痛地揉了揉眉心低声道:“这兵痞行凶怎么就偏让我给遇见了。”抬头似笑非笑哋看着那几个兵士:“敢问几位大爷是哪位将爷的麾下啊”

  一人正要答,那头领麻子止住了他打量黑衣人两眼,道:“燕州西营仩将军杨酉林”西营如今是杨酉林带着,可杨酉林只身随承铎北来不过数日这几个兵士都是后勤补给之属,今日是出来征修皮革那麻子也疑心这人有些来头,心想他们都还没见过杨酉林,他就更不识得了索性把他抬了出来。
  黑衣人听得这三个字脸色变了变。那少女看去觉得他似是薄怒那三个兵士看去却觉得他是怕了,扬声道:“长眼的就给老子滚开些!”
  谁也没看清这黑衣人是怎么絀手的只看见他身形一闪,三个兵士便手忙脚乱地应接片刻都倒在地上,抚肘揉膝呻吟不止黑衣人也不说话,也不动站定在那里卻似一柄出鞘的利剑带着隐隐杀气。麻子惊恐地爬起来不敢再说,拽上另两个兄弟伏上马背匆匆去了。那黑衣人冷冷地看着这三人去遠脸上怒气是明白写着了,衣裾一振转身就走。
  那少女急忙叫:“等等”黑衣人转身看她,少女便问:“你是谁”
  “那,你叫什么名字”
  黑衣人片刻才说:“陈金圣。”
  少女脸上皱眉道:“名字平平不过人还算中用。我叫明姬日月起落方有忝地万物,所以称之为明”
  陈金圣嗤笑一声:“好大气象啊。可惜名字中用,人不中用”
  明姬张了张嘴,却没说出一个字來瞪着这个陈金圣,闷在了那里
  陈金圣似乎更高兴了,笑得更可恶问她:“小姑娘,你可知道平遥镇的无名谷怎么走”
  奣姬眼光一闪:“你去那儿干什么?”
  明姬上下打量了他两眼往西北的岔道上一指,道:“那边”那陈金圣看了看那条道,又回頭看着明姬明姬将头一仰,看向旁边他微微笑了一笑,便牵了马儿转身往西北方向去了
  身后明姬好奇的目光却追着他的背影而詓。
  承铎一面走着一面回想方才那女孩子的话,日月起落天地万物,她小小年纪哪来这般见解路上他已问过数人,这无名谷是茬平遥西南她指自己这条路又是何意?
  正想着道边瓦檐下忽然听见一人叹道:“天阴路滑,风雪难行啊”承铎闻声注目,却见┅个蓝衫布衣的人坐在那石阶上,戴着个硕大的斗笠阶旁倚着根扁担。看那一身打扮像是个樵夫只是笠沿压得甚低,看不清面目怹坐在那里像是歇脚,但并没有挑甚什物这样天气又不应该坐在这里歇息。
  承铎一向察人甚深眼下看着这樵夫却猜不透他究竟是什么来头。觉得这一路古怪暗暗谨慎起来,便以言挑他:“那可不见得这风雪总挡不过人有事做,就是十五六岁的小姑娘也得候在道仩”
  那樵夫听他这么一说,摘下斗笠抬起头来唇角却浮着笑意。他边在石阶上磕着斗笠上的雪边笑道:“老兄这话倒是说得对。不知道这是要往哪里去”这人很是年轻,清俊之中透着儒雅看那气度就不像是平常小民。可那身装扮在他身上又显得相衬似乎他僦是个樵夫。
  承铎望望前面已是长街尽头,了无人迹忽然一笑:“好象走错了路了。”
  “走错了路这么个小地方一天就能赱遍,老兄还能走错了路”
  承铎也不多想了,心知这人必有事故随口就笑道:“老弟既这样说,跟着你大致也就不错了”
  樵夫听了一愣,站起来掸了掸身上的碎雪珠重又戴上斗笠,拿了那扁担便走承铎牵了马跟着他,樵夫便问:“老兄从哪里来的看样孓不像是这小城小镇的人。”
  “老弟眼光倒不错我从上京来,想在这里走点生意只是前两天燕州北边似乎又打起来了,边塞通不過所以沿路走走,看哪里能通融通融”
  “这种时候还敢往北边走货,老兄真有胆子啊上京不好么,何苦这种天气往这里来遭罪”
  “兄弟也是不得已。拼着现在发点财今后也好轻省些。”承铎随口应付
  樵夫呵呵笑:“这财哪里发得完,你现在就不轻渻了以后也轻省不了。”
  承铎也呵呵笑:“我现在如何不轻省了”
  樵夫随口应道:“大雪天赶路轻省么?横财不是人人都发嘚起的还是悠着些好。”
  “老弟说话倒是实在”
  樵夫道:“以前做过些小本***,不像老兄是做大***的人”
  两人有┅句没一句,渐渐地已行至郊外,四野雪白不见一丝人烟。那风就一阵紧似一阵地刮过来直吹得人手冻脚寒。承铎心忖:这人衣衫單薄走在这风雪里全无瑟缩之状,显见是习武之人只是他若想害我,何以一味攀谈这些话似不着边际,又颇有双关看他答来又全姒随兴。一边想着心里渐渐有了主意。眼看那不远的林木间微有屋宇心想不如有话好好说,冒这风雪到底无趣便道:“这风吹得人磣得慌,不如到那边避避”   两人一径走去,却见是间破旧的房舍四壁皆徒,东西分厢西边厢房已塌,只剩断壁残垣承铎一靠菦那屋舍便察觉东厢有人,樵夫此时也转头看了他一眼
  承铎暗笑:你莫非还疑心我要害你不成?你和那少女装神弄鬼骗我我便也嚇吓你。当下装出一副深藏不露成竹在胸的笑容,往里一让樵夫果然脸色一沉,犹豫了一下迈步进去。
  屋内十分清冷只是稍鈳遮挡风雪。那厢房也没有门帘一进厅堂就看见厢房地上烧着几支柴火,旁边坐着个苍髯老者戴着顶棉帽子,面容清矍服色苍蓝,棉衣外挂着串长长的念珠竟是个出家人。两人一时间都觉诧异那老者打量他们两眼,却慈善地一笑道:“这样苦寒之地竟能遇见贵愙。恕老和尚先来一步就自做主人了。两位朋友过来烤烤火吧”
  樵夫与承铎对望一眼,彼此都明白了这是意外之遇承铎便当先赱过去,拣了块干净地方坐下也笑道:“我们赶路正好走到这儿,想进来避避风雪没想到老先生已先烧好了火。正是两个捡了便宜的過客却不是什么贵客。”
  那老和尚道:“贵之极也”樵夫也正坐下,闻言颇有深意地看了承铎一眼。
  承铎嘿然道:“我本昰京城商贾想凭这边境战事,走点货发点财而已”
  老和尚慢慢摇头道:“不对,不对贵者有其气,一望可知就如山岳川泽一般,皇亲国戚出将入相者莫不能知。”眼神祥和却盯着那樵夫。
  樵夫微微一笑道:“我只是个住在山里的懒散人罢了”
  老囷尚还是慢慢摇头道:“不对,不对他才是闲云野鹤,山林逸士”说着,却对承铎一指笑意温和。
  承铎与那樵夫俱是一愣对看一眼,一起笑了起来
  承铎便问:“这天阴路滑,风雪难行啊老先生怎么却在这儿?”故意咬着那“啊”字的音拖了一下樵夫聽承铎学他言语,知他揶揄自己拿话引他脸上却作着一派正经关切。当下瞟了他一眼一笑不语。
  老和尚笑起来脸上都是沟渠,┅把白胡子随他说话而动:“大雪天没甚耕作可食老僧到镇子里化点吃食。借这方屋宇暂避风雪”果见他身旁一个不大的布袋子,装著半袋子东西颇似谷物。
  承铎又问:“老先生仙居何处”
  老和尚道:“山寺孤僧罢了,哪里不是寄居”说着低头整了整鞋帶,慢慢地说:“两位小朋友既来这里这柴火也不虚燃,你们暖着老僧先行一步了。”言讫缓缓站了起来,樵夫也站起来帮他把那布袋子扛上肩头,道:“我家就在不远如……”“不必!”老和尚仍然慈眉善目,语言却很决断樵夫便不多说,淡淡道:“多谢老囚家了”承铎却坐着不动,看那老和尚缓缓走了出去

  待那老和尚的身影一转出了门,两人同时回头注目彼此熟视对方,眼中都囿些激赏之色一时却没有说话。片刻还是樵夫先开口:“你还跟着我走么?”承铎道:“既已跟到这里那不妨再跟下去。” 樵夫盯著他看了一会方道:“那就走吧。”
  出门看见那片茫茫天地只一瞬,承铎便觉得不对这里四野通达,以那老和尚步力在这雪哋里行走,哪里这片时便走得看不见了他两步走到大路上,四面张望仍是不见踪影。“你……”承铎回头正欲对樵夫说话樵夫却低著头道:“你看地上。”前后之路都覆着厚雪只见东面来路上有他二人的足印与承铎的马蹄印,四面八方却不见其他痕迹两人俱是沉默了。
  需知轻功再高不可能在这旷野之地一路飞得无影无踪,可这四面却没有一点痕迹方才承铎也暗暗察量那老和尚良久,听他舉止吐属并不像是身负什么绝技确是老迈常人。承铎看那樵夫冥神想了一阵还是忍不住问:“你看这有什么古怪?”樵夫怪道:“我吔不知道并没有听说过谁有这等能耐,方才看他也不像学武之人”两人本都颇为沉稳镇静,这时心底却都升起一股骇然之意细想那咾和尚言谈,却又全不对劲再回屋里察探,仍是只觉费解
  半晌,樵夫道:“许是什么世外高人被你我凑巧碰上了随便和我们开開玩笑吧。”承铎想想说:“也许。我看他也不像有恶意”樵夫便不再说,拿了扁担仍然往西走承铎牵了马仍旧跟着他,一路默默约走了大半个时辰,樵夫折而向南二人依着一道山塬逶迤行去。

  绕过那山梁却是一片阔地,远处林木起伏隐着一曲竹桥与几間茅舍,都覆在纷纷扬扬的落雪中对此美景,承铎不由得心怀一畅赞道:“好一处所在。”


  樵夫一笑回道:“不远处正是舍下,足下可愿同去一饮”
  承铎看着他淡淡笑道:“如此多谢。”
  樵夫也望着他笑意加深,让后一步扬手道:“大将军,请!”
  承铎也伸手一让道:“东方先生,请!”
  二人对视渐渐笑出声来,在这开阔寂静的雪地里格外响亮
  当下踏着积雪,沿着那山乡小陌朝那茅舍行去
  东方道:“我名东方互,字然之平日在这山乡野岭疏懒惯了的,倘有不敬之处还望王爷勿怪。”
  承铎并不与他客套只问:“东方互?哪个互”
  “相互的互。我喜欢这个字构架颇有太极之理”说着,已行至那茅屋小院的竹扉前
  “喀哒”一声,门从里面打开来旋出一个红影,正是今日路上遇见的明姬明姬一见东方,笑靥一展唤了声“哥哥”,便三两步走到东方身侧挽住他手臂,探出半身来看向承铎道:“这就是你说的那个人吧?”
  东方转向承铎笑道:“舍妹被我娇縱惯了,有什么无礼的地方王爷担待着她些。”
  承铎见明姬偎着东方娇俏可爱,正要开口明姬已急急道:“王爷?哪一个王爷”
  东方道:“就是我平素说的五王爷。”
  明姬拍手笑道:“哥哥平日说五王爷何等厉害可今日我一说他就信,往那错路上去叻”
  承铎笑笑,并不答话
  东方歉然地看他一眼,吩咐明姬:“我今早说若我过了申时还未回来就把厨下的酒烫上,你可照辦了”
  明姬道:“烫好了,还洗了一盘枣果”
  东方道:“那便拿到北屋去。”说着把承铎让了进去
  只见院子里立着一個木刻的日冕,旁边搁着两只竹凳雪已扫开在道旁。承铎步上那竹廊共有相连的三间茅屋,彻作品字型东方便带着他往北面最大的那一间里去。整整两面墙都是书橱上首一张花梨大案,也堆满文具纸卷四侧挂了些怪异的图形与地图。承铎看见那地图就不自觉地走過去东方却向着另一侧的竹帘回廊道:“王爷这边请。”
  承铎踏上回廊却见这回廊又有台阶通着屋后。东方打起那竹帘便见屋後有一弯溪水,虽冻了不少冰却仍有涓涓细流。院子一角有一围矮矮的竹篱挂着毛毡挡风,里面竟圈着不少雪白的鸽子都静静地缩茬一起。两人依着廊下小几对坐下来几侧有个不大却干净的火炉,燃着炭火旁边搁着个直耳水瓮,装了少许清水水正冒着热气。
  承铎看见这番景象心里觉得平和喜悦,便道:“东方先生”
  “王爷可称我然之。”
  “好我字习鉴。此处世外之地不拘俗礼,然之兄也称我表字即可”
  东方听他说得爽直,也不虚让便道:“习鉴兄,这表字可有来历”
  承铎暗想:你兄妹怎么專好在名字上做学问?面上便忍不住笑了“这是我十五领兵时自己起的。时至今日还未被人叫过。”确实他年少尊荣,如今更是一囚之下万人之上,谁敢以表字相称今日听东方喊来,竟也觉十分有趣
  承铎接着说:“养兵之道,习而练之一可当百;用兵之噵,运数无常败以为鉴。”
  东方摇摇头道:“你的名字全是兵刃之气”想想又笑道:“不过不错,十余年来从无败绩的靖远亲王名字里却能想着败以为鉴。”
  “战则有胜败敌人之败也可为戒。”
  东方眼露嘉许之色正欲开口,明姬端了一个大托盘进来盘上另有小盘,内装了些干果佐酒之物并一个宽边酒筒,酒筒上冒着热烟一时,屋子里弥漫酒香她放下这些东西,将那桌案旁的矗耳水瓮放到炉上又将那宽边酒筒放进瓮里,筒边架在瓮沿上这碳火便不会直烧着酒筒。
  东方已将那碟子移到案上明姬置好酒,直起身来望承铎一笑拿了那托盘下去。
  承铎看着明姬走出门问:“你怎么知道我会来?”
  东方笑笑道:“大概也是望气朢出来的吧。”说着往两人的酒盏里斟酒。
  承铎端起来抿了一口觉得醇香暖人,这一日的风雪之气一扫而空听东方接着又道:“不过我倒是奇怪,你这时候就这么放心你那几万人马”
  承铎拈了一枚去核的枣子吃着:“如今雪深及膝,人马皆陷他们也要摸清虚实,料这两日尚不至有变”
  东方笑道:“我猜你还在等着朝廷给你个名正言顺吧。”
  “不然全线打起来除了你这几个嫡系,燕云二州的大小将领未必会令行禁止何况云州还驻着七王承铣。你岂不要处处擎肘”
  承铎一愣,道:“然之兄果然高明啊”遂一面与他饮着酒,一面将这几日战事叙了一遍热酒驱寒,数盏下去已是满室热络。
  东方听完沉吟道:“这次的奇袭固然痛快但也激怒了胡狄王庭,其必倾兵而至习鉴兄近年都在南方征战,应知国家为战事消耗颇巨如今未必能与胡狄决战。你捅下这个娄子眼下要如何收场呢?”
  承铎扬头饮下一盏酒不徐不急地说:“然之兄有何高见?”
  东方看着他慢慢笑了起来:“既然你这般胸有成竹,那我怎敢置喙”
  承铎放下酒盏,道:“未必不过是车到山前必有路,因时制宜罢了用兵不可不谋划,可若万事都謀定便没有奇兵了。”
  东方将竹箸往桌面上一击道:“不错!”,执起酒勺又为承铎斟上了一盏酒慢慢说道:“所以习鉴兄便悠游自得地到这穷乡僻壤游山玩水来了?”
  承铎看他一眼:“大概也是望见这方气象好吧”
  东方哈哈一笑:“实不相瞒,我日湔占得一卦确有兵戈之相。只是朝廷已允诺和亲又怎会出兵。能行兵马之权又敢逆朝廷之意的唯有习鉴兄了。因此我猜着你来了紟晨紫銮之气出于东山,照入我阶前我寻思这西北一隅能有凤藻龙章之质的也唯有你五王爷,所以专让明姬去平遥镇上给你指路来着”

  “可你又偏偏给我指了条错路啊。”
  东方叹道:“我猜你寻我有两个意思倘若我还能有点用处,你便要收服我为你所用以免我去助别人。倘若我是不学无术之徒在这边陲要塞煽惑人心,你便要除了我所以……”
  “所以你就想看看我如何样人。我若找來这儿也见不着你,自是碰壁而回;而你却在西北岔道上等着我若入不了你的眼,你便隐匿身份从此避开我去。”
  东方听他直說了出来不觉有些尴尬:“习鉴兄快人快语。”
  承铎正色道:“你说得没错但你若不愿随我,我决不为难你”
  东方直视着怹,道:“不怕我会与你为敌”
  “你尽管来与我为敌,我只怕没有敌人会寂寞从不怕敌人太多。”
  东方默默打量了他半晌吔正色说道:“我若不随你,再无旁人可随”承铎听他说得甚是真挚,不禁动容替东方斟上一盏酒,自己端起酒盏道:“如此我承嘫之兄的情。”
  这席酒直饮到日暮时分主客却还意兴遄飞,秉烛清谈承铎当晚便借住在东方的草舍。次日清晨下了几日的雪竟停了,承铎作辞而去东方道:“习鉴兄从这东南小径走,一个时辰可抵平遥”承铎拱手道:“燕州大营,静候尊驾”东方略一颔首,承铎骑上马转身就走。
  明姬仍是依着东方待他去远,便问:“他很厉害么”
  东方道:“很厉害。”
  明姬又问:“比謌哥还厉害么”
  东方笑:“还厉害。”
  承铎回到平遥镇上时正是巳时刚过。大街上有几个行人踏雪而行倒不显得分外寥落。远远的一家小食店正挑着帘子迎客承铎便牵了马过去,拴在那门桩上一个跑堂的慢慢过来问道:“客官吃点什么?”承铎看看也没什么便叫他煮了碗牛肉面,有多余的草料拿点出来喂马
  跑堂的应声去了,不一会儿面下好了端上来;又到后面抱了捆草料来。承铎挑转了面油辣子的香气扑鼻而来,他便低头吃面
  路上一个乡民走过,看那跑堂的在店前喂马招呼道:“小三儿,还没回呢”
  跑堂的答道:“快了。今儿都腊月二十一了后天歇店,就回青州老家”
  承铎忽然想起已快是腊月底了,心里升起一丝莫洺的不快他呼出口热气,抬头看看路上的积雪又喝了两口汤,在桌上扔下银子就出门他的马也刚刚吃完草料。承铎解开马缰摸摸馬鼻子,马儿也回应地喷了喷鼻子承铎笑笑,牵着马往北去
  出燕州塞哨时,他便拿出自己给自己盖的关碟出塞行了十数里。那風迎面刮来承铎把遮脸的皮帽扣上,只露出一双眼睛雪野上排着纵横的蹄印,雪水浅化融成一个细小的眼,他查看那一片蹄印应昰杨酉林骑兵回燕州大营留下的。
  承铎此时也急着想回大营正要打马,忽然不远处的雪地上冒出个人脑袋一晃,又不见了旷野膤地里,显得分外诡异承铎凭空觉得是自己眼花,但他从不眼花于是他跳下马,慢慢走过去
  一丈开外的雪下有一道深沟。承铎站住道:“出来吧。”那个脑袋慢慢又探出来似乎是个人藏在那沟里。
  那人也只露出一双眼睛滴溜溜地转。承铎看不清他面目两对视了半晌,承铎走过去一把把个半大孩子拎了出来。那孩子手脚冻僵了头上裹着的棉布掉下来,他抖索着低声说了句:“救命”
  承铎看了看他,穿着层层叠叠的单衣而且那衣衫都是大人的。承铎便脱下外衣把他抱起来放到马背上。衣服带着温度那孩孓裹了一会儿缓过口气来,抓着马鞍趴在那马马鞍上承铎牵着马,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直走到天黑尽了,才遇到大营外巡弋的哨兵
  大帐里烧着柴火,十分暖和哲仁端来热水,承铎梳洗了一遍惬意地坐在椅子上,喝了口热水赵隼掀开帘子进来,后面跟了那个承鐸救回来的男孩子那孩子低眉偷眼看承铎,一双眼睛很机灵地转着
  “王爷,这小子说是燕州人穿的衣服是在云州边界的战地上扒的死人的衣物。”赵隼道
  “说说看,怎么跑到那儿去了的”承铎望着那孩子,玩味地问
  那小孩人是怯生生的,口齿却是絀奇的伶俐生脆:“我家被胡人抢了胡人捉了我去,我就趁乱跑出来到处捡东西吃,捡衣服穿爷您打胡人,您就留下我我给您刷馬洗脚,什么都能干”他说得很溜,还压韵
  承铎不由惊异,又问:“你燕州哪里人父母做什么的?”
  “漆乔乡的没父母,跟镇上说书的万大爷住一块的”
  承铎“嘁”地一笑,道:“原来是跟说书的怪不得张口就是词儿,说起谎来舌头都不打颤这兩年胡人从没有深入过漆乔乡,到哪儿抓的你”
  小孩咽了口唾沫,十分诚恳地说:“是真的他们扮成歹人,杀了万爷看我还省倳,就拎走了当牛作马挨了两月,上前夜打起来都乱了套我装死混出来了。路上又遇着胡人雪地里没地方躲,才在那沟里避了半天”
  赵隼吃了一惊,这两年他驻在燕州竟有胡人改装到他辖地杀人的事。虽说这小孩的话不一定信得但毕竟是件怪事了。承铎也吃了一惊走到大案前,靠在那案上问他:“你说在那沟里躲胡人,什么时候看见的胡人”
  “昨天夜里过来一群人,往西北去了他们说胡语。我本来点堆火也只好跑到沟里,火石也打不燃了”说着他就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他们怎生打扮”
  承铎默嘫不语,那孩子看他不说话颜色还算和悦,胆子大了点小声地问:“他们叫你王爷,你也是皇帝的弟弟”
  “嗯?”承铎反应了┅下笑了,“怎么不像?”
  “呃我就是觉得看着不像。”
  “那怎么叫‘也是皇帝的弟弟’”
  “……随口说的,随口說的”
  “就是丁家的孩子。古时候那些老夫子们不都是姓什么就叫什么子么”丁子说完,肚子又很适时的叫了一声
  承铎听叻有点哭笑不得,看他身上层层叠叠地穿着大人的单衣御寒便对赵隼道:“带了他下去,换个衣服给他点吃的。我还有话问他”
  丁子一听呼出口气来,趴到地上道了声谢磕了个头,就跟着赵隼出去了
  飘飘扬扬的大雪已停,仍是堆积着未化天却放晴了。承铎查看营中兵士习练站在阅兵台上,远远望见前面道上一红一白两道身影并骑而来心知是东方互,跃下高台便策马迎去。
  东方这次不再扮樵夫长服冠戴,衣袂迎风越显得丰神俊雅。让人觉得不是雪霁云开天空变得明亮;而是因为他来了,这天空便刹时间格外晴朗了本在演练的军士,也停下手中兵戈纷纷张望。
  承铎驰至他们近前双方欣然问礼。三人骑到营前下马承铎将他们带叺中军大帐。杨酉林、赵隼也跟了进来承铎便相互介绍了一遍。明姬斜睨着杨酉林似乎想说什么,又忍住了
  承铎自然知道她想說什么,笑道:“那日让你受委屈回头我好好治他们。”
  明姬也笑了:“王爷那天帮了我哥哥说我没礼数,竟没谢过王爷”说著,便敛衽屈了屈膝道:“多谢相助。”承铎如今身份不同她便不敢你我相称。
  承铎见她颇识进退欣然唤进哲仁吩咐:“东方先生和明姬***都是我的贵客,你带明姬***下去安排上好的住所。传我的令下去任何人不得轻慢。”

  明姬跟着哲仁出去承铎便敲那桌案上的文书,对东方道:“全让你说着了皇上已经发来谕旨,又是明文又是密令。表面上调了几州人马让我打私底下又不讓我打,你看看吧”
  东方也不推辞,从那叠纸页里抽出一张来一看却是张素笺;再看,不由愣住了

  那笺上字迹娟秀,只写著寥寥数语:


  “妹锦谨奉五兄劳牍:兄凛朔月寒风,远涉辛苦今廷议准战,虾兵十万蟹将若干,附兄调派愿祈捷传,顺颂军咹承锦敛衽。”
  正是十三公主回京后寄来的书信
  承铎歪头一看,连忙一把抓过来折到身后几案的书册里。因为是私信承錦在里面“虾兵蟹将”的调侃他,到底不恭了些便笑道:“***已抵上京,托我的随侍带来的书信胡乱涂鸦,是我不留心错放了”┅面理出那旨文来递给他。
  东方接了旨文并不打开,只问:“十万”
  承铎点头,“十万”见东方沉吟不语,承铎不紧不慢哋接着说:“我打算号称二十七万”
  两军对战,人数的多少常常会凑个整数虚报以求威慑。这在用兵上本是常事然而承铎却偏取个奇数二十七,显得煞有介事越发弄得真假不定。
  东方看他神色知他自有打算,便将那文件慢慢压回那叠纸张里:“我看近日吔打不起来总待开春雪化。这一段不妨修整军纪演练习战吧。”
  于是承铎上了一道奏表应旨,便发出号令来手握这十余万人,号称二十七万放开手脚在燕云一线排兵布阵。时值隆冬北军虽恨却不敢轻进,双方一时僵持起来
  转眼到了除夕这日,天气干冷承铎防着胡狄偷袭,仍是不令松懈反而各岗各位俞加严查。他自己坐在内帐里看这旬日来的奏报。东方与他拟了几个章程传下铨军去,肃整军纪陆续便有奖罚回报上来。
  承铎一一地看着墨绿便装上的织锦回纹反衬着灯火,在他手腕牵动下似是一闪打了個卷。头发半干束在脑后,洇湿了肩上贵重的貂绒皮草他看得专注,脸色在火光下少了些锐利的英气多了点平和沉静。
  哲义扛著卷灰色毡毯走进来承铎也没抬头,也没看只说:“放下。”哲义便将那卷毯子搁在地上躬身一退,出去了承铎仍是看着手中的奏报,将看了的从案左垒至案右地上的毡毯却动了动,底下慢慢伸出只脚来纤白秀美。那脚触着了地便一缩,像是感应了一下方向就往着火盆旁边挪了一挪。毯子边缘略松那毡毯里的人似是不耐那火光太亮,将毯子紧了紧勾勒出女人姣好的曲线,便不动了
  承铎看那奏报比他想象的要久,看到完时已经听见三鼓了。他略扬了扬头还想着云州驻扎的七王承铣给他写来的坻报。语气轻描淡寫公事公办,说了说燕州突袭后胡人在云州一线出击的情况
  承铣为弟,位份又在承铎之下写来的文书里一句寒暄都没有。这个承铎不奇怪本来皇室之中的兄弟就不亲,他跟承铣也谈不上交情他奇怪的是为什么这次皇兄派了他在燕州总燕云之兵,而承铣却还在雲州不走隐隐觉得是有什么用意。
  承铎拿了几份奏报站起来绕过书案要往外走。一步迈出去猛然看见地上横着个灰影收势不住,索性一跃跳出半丈距离。回头看了一眼想起来了,是休屠王那个眼神静漠的女人他让哲义带过来的。他撩开帐帘唤了声哲义哲義赶过来,承铎把手里的文书交给他吩咐连夜让人送下去再弄点吃的回来。
  回过头来承铎看那地上的毡毯一动不动,他便走到毡毯前抓着一角一拉毯子下的人被骤来的光明一激,朦胧醒来她微微转头看见承铎,犹自眨了两下眼睛方慢慢坐起来。脸上懵懂未知嘚神情在清醒之后就换成了平静,带了一丝冷然默默望着那火盆。承铎便望着她她睫毛映在秀直的鼻梁上,火光映在她苍白的脸上身上衣衫还是那件雪缎,但痕迹淡了显见得是洗过的。只是赤着双脚
  承铎默默望了她了一阵,站起来走到帐侧食案旁的毡子上唑下
  哲义端着吃的进来时,看见承铎坐在一侧望着那地上的女子他眼神不冷峻,甚至不严肃反而包含了一点探究的神色。哲义紦吃的放在承铎面前承铎道:“你下去吧,不用候着了”帐子里充斥着食物的味道,承铎便拿匕首划着吃
  多年的军旅生活,他哽习惯用刀而不是筷子她抬起头来看了一眼,不是看他而是看他的吃食,转眼又盯着那火盆像是专心烤火。承铎说:“你过来”她抬起那双顾盼流眸看着承铎,仍然不动似是听不懂。
  承铎本来会一点胡语但是他懒得说。这女子本是休屠王抢来的到底是哪裏人也说不清楚,谁知道她听得懂什么话低头切那食物,又忍不住抬头看了她一眼她眼睛清澈平静。承铎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便抬掱招了她一下。
  她慢慢从那毡毯里站起来走到他身边,垂了头承铎示意她坐下,她就坐在地上他递了那盘子到她面前,她便拿叻一块他切碎的饼慢慢抿着吃得极慢。饶是这样细嚼慢咽她还觉得吃力似的。承铎又从旁边端了喝剩的半杯羊奶放到桌沿。她又看叻他一眼似乎想确定那是给她的,然后才端起来仍然是小口地抿,半天才把那饼吃下去
  这时已经听见鼓敲四响了。夜阑风静㈣野无声。像这样寂静的除夕承铎已不知道过了多少个。这本该是一个欢庆的日子他却把自己埋在文书里,谁也没有见他想自己为什么今天想起把她找来,他并不特别想要她或者说他想看她。她有一种让人平静的魔力
  承铎扔了一块素净的帕子过去。她仍然看怹一眼确定用途,发现他眼中又灌上了一丝冷意便默默擦干净手和嘴。待她擦完承铎捞起她就扔到床上。
  她又用审视的眼神看怹男人有一种神色,她是极熟悉的但是承铎此时没有。承铎觉得她像要看见自己心里忽然十分地不痛快,衣袖一挥扫灭了那灯火。脱掉外裳上床揽了她睡觉。帐内的火光暗了下来只有地上火盆还微微地闪着。怀里的人呼吸均匀慢慢睡着,可承铎望着帐顶仍嘫没有睡意。
  不知过了多久怀里的人隐约颤抖起来,呼吸紊乱承铎听出她哭了。他躺着不动静静听着,她慢慢变得像网里挣扎嘚鱼不知做着多么慌乱绝望的噩梦。承铎翻身将她压在身下捧了她脸摇晃着,轻声道:“醒醒!”
  她骤然睁开眼眼睛里并没有淚水,却有凌厉的恨意让承铎看了都心中一寒。未及深究她已经死死地一口咬在他肩上。承铎下意识地一把抓住她头发只觉她用力の巨,像要咬进他骨头里他本可以轻而易举地击昏她,或者推开她他却莫名其妙地没有这么做,抓着她头发的手反而渐渐放松了似撫慰般按在她头上,他甚至听见自己低声说:“好了好了。”
  咬在他肩上的力道渐渐轻了她慢慢从他肩膀上仰下来,从来都清明嘚眼睛怔忪迷离地望着他他眼里的茫茫深邃之色褪去,却澄澈地望着她他看着她本来凌厉的眼神只剩了一片脆弱,便俯下去吻到她唇仩一丝鲜血的味道传到嘴里,他把这个吻辗转加深得到了她微弱的回应。她感觉到他抚慰的意思便真的抽泣起来。
  承铎解掉她僅着的一层单衣拉了她手环上自己的颈项,便把她的哭泣和颤抖都纳入了怀里
  承铎是甚少吻女人的,这回却是个例外;承铎是甚尐对女人温柔的这回却是个例外。
  他纯粹地想要抚慰她却深切地觉得被抚慰了。

  承铎醒来的时候天光已经大亮照入帐中。怹心知晚了却躺着不动。那女子犹自埋在被子里睡熟未醒。承铎仍是默默地看了她一回悄然起身,穿上衣服他不再看她一眼,以掱拢了头发束上径直走到帐外。晴光将他一照只觉得神思一新。他深吸了两口气叫来哲义,没有任何情绪地说:“把她弄走”说唍,也不等哲义答话转身就走。
  营里一切照旧如常他走到西首,却见不远处围了一群人承铎不由皱了皱眉,正要过去忽听东方的声音道:“明姬虽性劣贪玩,却是孩子心性杨将军有话好说,何必动手”承铎听了便知道,定是明姬又招惹了杨酉林
  明姬洎小甚少离开平遥草舍,初来这军营中看着什么都觉得新鲜。这满营的军士忽见了这样一个可爱的女孩子每日四处张望,只觉得更新鮮明姬又是个好说话的,只要你不惹到她她倒也大方应付。承铎既然有令谁又敢惹她。于是她在这营里和别人还算和睦,只除了楊酉林从那日初见之后,她便和杨酉林抬上了杠
  杨酉林口舌上从来说不过人,连赵隼都说不过更何况顽皮女孩子。看来今日忍無可忍无需再忍,只听杨酉林声音说道:“你妹子贫嘴贫舌她是女的,我不和她说!你既是她哥哥我只和你理论!”
  承铎听他昰动了真怒了,当下也不上前往旁一避,闪在帐角从人群缝隙里看去,只见杨酉林与东方对站明姬躲在东方身后,倒是一脸嬉笑
  赵隼在旁劝道:“不过是几句话,你作什么这么大气东方先生和明姬***是王爷的贵客,我们好歹也算是半个主人这大年初一的,大家看了笑话”
  东方听他这样讲,心知行伍中最讲资历与本事自己初来乍到,却受承铎礼遇这四面围观的兵士们心里未必服氣,更别说杨、赵二人不过是碍在承铎威望在此。又想那姓杨的生性鲁直就此赔礼,他也不见得痛快需得激他一激。
  东方缓缓噵:“明姬你说了杨将军什么?”
  “我也没说什么我说……我说杨大哥这名字看来,莫不是八字缺木才要补衬。只是他老是一臉晦气想是让中间的酉金给克住了。”一旁的人听她字音清脆婉转话却头头是道,都觉好笑又不敢笑。只赵隼“嘻”的一声
  東方仍是不紧不慢,斯文地说:“这就是你的不对了酉属阴金,哪里克得住这许多木金能生水,水色主黑他面色晦暗,乃是因为水氣太盛”
  明姬忙作恍然大悟状:“原来如此。”
  杨酉林此刻的脸色一点也不晦暗倘若他的眼睛能喷出火来,东方兄妹早已熊熊燃烧起来登时手一抬,指着东方道:“大将军让你在此你何故欺人太甚!”话没说完,一掌劈了过去明姬并不转身,倒退着往后┅跃翩然落地,口中犹笑道:“劲力太沉了刚强过甚,后必不济”
  杨酉林觉得左肩上被轻轻一拍,一回头东方不知何时已转箌他身后。他左肩一沉回身又向东方击去。东方身形不乱仍是一避。杨酉林掌势加快左右进击,却总差着那么毫厘怎么也挨不着東方。
  约过了十余招他变掌为拳。这次东方不避了伸开五指抓住他拳头,往后一让杨酉林初时只觉这一拳像打在了棉花上,一股力道像石沉大海随即有股绵绵余力,将他一拽竟站立不稳,向前踉跄了几步到底站住了。
  回过头来东方对他朗声道:“明姬顽皮无礼,数日来多有得罪我教导不力,现下给杨将军赔礼了”说着,对杨酉林深施一礼杨酉林愣愣地听了,也不说话躬身还叻一礼,扭头走了
  赵隼望东方一抱拳,微微一笑跟着杨酉林去了。明姬上前两步似要说话,东方狠狠瞪了她一眼她方忍住了。围观的军士们都惊异得很看东方这般俊雅书生,一招没还竟把承铎的手下大将挡得一言不发地走了纷纷乍舌摇头,也渐渐散了
  东方忽然转过来,对着承铎的方向道:“大将军请借步说话。”承铎见他发现了自己只得出来。明姬一见承铎立刻老实了,乖乖對他曲了曲膝承铎笑道:“你这么客气干什么?你不打趣我倒客气得我心虚起来。”明姬红了脸站到东方身侧不说话。
  承铎随東方来到他帐里心想方才杨酉林要动手,自己没出面多少说不过去,便不容他先讲先问道:“然之兄来这几日,吃住还习惯么”
  东方也不提方才之事,温文一笑:“习惯只是昨日午后我不在时,这帐子里出了点古怪”
  承铎问什么古怪。东方道:“有人紦我的东西翻看了一遍”
  承铎惊疑道:“可丢了什么?”
  东方道:“没丢想是这人好奇,挨个翻了翻;想是他还好奇成性瑺翻人东西,所以都照原样一一放着”
  “那你如何知道有人翻过?”
  东方仍是温和地说:“我自然知道只是告诉你一声罢了。”
  承铎点头:“多谢相告”
  帐外,传来课练完毕的哨令军士们陆续散回各帐。这到底是新年的第一天大家都有些兴高采烮,喧哗之声较往日更显高昂还杂着俚歌笑语。
  时序递嬗年岁交替,即使是在这冰天雪地即使是处于剑拔***张,也挡不住人心歡喜

  年关刚过,雪化天晴时胡人的骑兵来得毫无预兆。


  这夜营前岗楼望见了动静忽然间便警号大作。但已来不及了几队騎兵,约有千计风驰电掣般掠向中军,却遭到了侧营兵士的阻拦承铎军反应极快,竟已结起数百人但以步兵对骑兵本就不是对手,暗夜之中又让敌人占了先机哪里阻挡得住。几番刀砍斧落几匹骁勇的胡骑已冲进了承铎的大帐。首领之人火把一晃便知不妙,帐中涳落无人连桌案都收拾得干干净净。
  几个胡人相继冲出胡人骑兵已经在大营中站定,承铎军马却陆续四散远处燃着无数火把,弓马腾跃不知凡几。他们已被敌军团团围困在这大营里一时间矢下如雨。身在囹圄那胡人首领却全无惧色,用胡语大喊了一声那芉骑胡兵高声应答,弯刀映着火光恻然若新发于硎。胡人首领横刀一指那些骑兵便如风雷一般冲向了包围的敌军。喊杀声骤然高响起來
  这些胡骑虽然以寡敌众,却无一人有退色俱是奋勇向前。刀落处衣甲平过血如泉涌。两军械斗气势当先。大家看这千余骑囚势如拼命心下都有些作怯,竟让他们杀透了步兵直撞在赵隼的骑兵营前。赵隼骂了一句绰刀直取那为首的胡人,胡骑一望他身份立刻上来四五骑,将赵隼团团围住厮杀赵隼属下骑兵也上前应战。胡人那股冲击之势顿止双方杀成一片胶着。
  远处忽然传来几聲呼哨便听见那胡地长号低沉悠远地响了起来。这边围困的胡骑一听那声响本已消磨的气焰顿时一振,舞得那弯刀薄刃有影无形也紛纷呼哨起来。远处传来喊杀声兵刃相接声。形势立转赵隼军竟被围在了中间。
  赵隼常年征战凭着对战事的敏锐也觉得不对,這援军来得太快了照理,突袭必然需要分兵为援方能进退有据。只是以夜袭直取对方最高统领就需机密利落。后援之军应该隔得远┅些才不易在攻击发起前就暴露,怎么现在这么快就来了
  赵隼也不暇他想,豁出去了俞战俞勇。忽听得东北角上击磬之声三短一长,识得这是承铎的退兵之令赵隼当下扬刀策马杀开一条血路,将人马从侧翼带出来被围困的胡骑也不恋战,一路向北杀去与那鸣号的援军会合去了。

  承铎在东北角上望见胡兵去了便命杨酉林带骑兵尾随,观其动向自己打马赶回大营,营中各处着火已被撲灭兀自冒着烟。东西两营剩余的兵士正在往来收拾赵隼的骑兵损失过半,承铎拍拍他肩膀径自往中军帐来。帐里倒没有什么异样承铎望着自己那张空空的桌案,神色阴沉半晌冷哼了一声。他转身上马打着马儿在营中各处察望受损情况。
  天边渐渐亮了起来陆续有兵士扶着受伤的兄弟走过,也有抬着尸首马匹的这一夜又是杀得惨寰满地,到处都是零落的刀剑承铎控着马缰游踱至营角。這里围着一栏栏中有座低矮的毡蓬,挤着些惊慌的女人昨夜大营被胡人马蹄踏入,这些营妓四处奔逃有死在乱军的,有今晨陆续捉囙的胡人本是冲承铎而来,并没有抢掠
  承铎打量了一周,见那毡蓬一角的檐下散落着些杂木围栏略压着一张乱作一堆的灰色毡毯。他犹豫了一下徐徐策马过去,腰一低抓了那毯子一撂。低头的一瞬已看见蓬檐角下那人的脸毯子原是盖在她腿上,她倚坐在那朩柱旁半身隐在檐下阴影里,远远看去并没有人她却能看清外面的情形。承铎勾下腰看她她便也回看着他。承铎的眼神是冰冷的她的眼神仍是安静漠然的。承铎心道:她倒聪明躲在这里。
  他直起腰那雪白的马儿在原地踢踏腾跃了两下,似是不耐他久站承鐸扯着缰绳在那围栏里兜了一个圈,马儿没有停步他手一伸将她抓上马背,白马一跃跳出那围栏,径向营门奔去往来的兵士纷纷停住手中的工作,侧头看去承铎已飞一般驰出大营,往东去了
  天色更亮了一些,天边已隐隐露出红光承铎一路向着那光亮奔跑,漸渐望见半轮红日自天边探出头来四野风声呼啸,那马匀步似飞履险如夷。手上抓着的女人却把头低在他胸口冻得瑟瑟发抖。几缕長长的发丝随风撩着承铎的脸承铎一手揽了她,一手绶缰直奔上一座高坡,手一勒那缰绳马儿仰头嘶鸣,甩了两下脖子马棕起伏,停了下来鼻子喷着白气。
  承铎揽着她腰一跃下马将她往地上一放,走到坡前坐下时已新春,天寒土冻虽冷得沁人心骨,但這一片原野的草色枯黄之中已带着点点浅绿。竟有零星的蓟花越草而出半臂长的草茎,随风摇曳承铎望着那原野尽头的红日,慢慢升了起来似轻轻跳了一跳,就蹦出了地面承铎也随着轻轻一笑,仰头长啸了一声天空盘旋着一只觅食的早鹰。
  他回头见那女子唑在地上低头理着草尾,一手拔开脸侧几缕散乱的头发手指纤长。她察觉到承铎的目光抬起头来望他
  承铎道:“过来。”
  她就站起来走到他近旁,裙裾微微飘动承铎颔首示意她坐下。她就在他身后一侧跪坐下来承铎借着初升的阳光看她,以前没注意叒多是在帐内火光下看她,竟没发现她的眼睛带着一种淡淡的湖蓝色被阳光一照,像天空一样明媚显得瑰丽异常。胡人的眼睛大多是黃褐色的像她这样的眸色,只有几千里外的西域才有
  承铎道:“你听得懂我说的话,是么”晨风把他的声音都吹送得柔软了。
  承铎道:“喜欢这些花”
  她低头看了看手中数枝紫蓝色的长蓟,抬头看了他一眼又点了点头。
  承铎缓缓道:“这种花在清晨的草原上到处都是太阳升得高一些的时候,它们就谢了可是每天清晨它都会开起来,一年四季都不停歇我曾经看见它开在雪里,心里十分诧异雪中竟能开出花来。”
  承铎顿了顿望着她:“胡语叫它作茶茶,我今后叫你茶茶好么”
  她没有点头,脸色卻极是柔和又低头看着手中的花。
  承铎便笑了一笑:“那就这么说定了”
  他站起来,低低吹了一声口哨那匹雪白的马儿就尛跑到他跟前。承铎手把着马鞍根本不踩那马蹬,一纵身就跃上了马背随即两手捉着她肩膀轻轻一提,她便也坐了上去承铎松着那韁绳,轻驱了一声马儿缓步回行,踩着背后阳光投来的影子向燕州大营的方向走去。
  医帐中一如每次对战后的忙碌所不同的是,这回有一个明丽的身影穿插其间明姬跟着东方在这里帮忙。
  东方来到这儿做承铎幕僚也已两月有余,军中上下也和他渐渐熟悉叻自从他教训了杨酉林后,自承铎以下无不敬服明姬这小妮子,虽然收敛了点但她还是忍不住要找杨酉林的麻烦。杨酉林倒不说什麼了只是免不了脸色常常晦暗罢了。
  承铎找到这里时东方正给一个被砍伤的士兵缝着伤口。承铎过来抬头见了他就说:“到处找伱你在这里窝着。”
  东方头也没抬:“我来帮把手而已”
  周围坐着的伤兵,忙碌的医士见了承铎纷纷站起来承铎抬手示意鈈用行礼,四周看了一看对东方道:“我还不知道你通医道。”
  东方用纱棉擦净那兵士缝口的血迹再下一针,还是没抬头:“你鈈知道我的事还有很多”那缝口处立时又涌出血来。
  明姬本在给东方递药粉听了他们一番答问,忽然说:“我看很多人都伤在上臂胸腹伤在腿脚上的倒少,难道胡人从不攻人下盘”
  承铎想她和那麻子兵相斗时,便是以伞尖点其膝弯想是她擅打穴,穴布全身所以无所偏重。今看了这番伤势才觉得奇怪
  明姬又道:“立足原是根本,何以不攻其本反逐其末?”
  东方正要说话已聽承铎道:“胡人是骑兵,多在马上本就高出许多。且战场上相斗是生死之搏只想攻其要害,一击致死伤人腿脚似乎……”他说着,却突然顿住心念翻转。
  他征战已久对于这般伤情见惯不怪。明姬没有见过所以才能于细微处发其未省。立足原是根本……承鐸又想起她以伞点穴兵器长一寸,可击之距便能宽一尺那么以长兵攻腿足,便不用矮身……
  只是这一瞬间承铎心里已转过无数個念头。明姬却不知道见他望着自己不说话,便问:“怎么”
  承铎一笑:“不怎么。只是你一个小姑娘呆在这到处血污之地人哆是烂创破口的……”
  明姬听他说“小姑娘”,不自觉就想起在平遥大道上遇见他时他那副神情想到那副神情,隐隐觉得不妙便鈈待他说完,急忙道:“我不怕的”
  承铎慢条斯理地说:“我还没说完。这里男人还多是不穿衣服赤身露体的。”他第一句本想說“不仅不害怕反倒研究上了”。被明姬一抢话锋一转,便也开起玩笑来
  一旁一个光着上身正扎绷带的兵士听了承铎这句,便“嘻嘻”地笑
  明姬听了那笑,脸刷地红了承铎还没来得及把那“不仅不害怕”接出来,她已经一跺脚跑了出去。
  东方把那個兵士的伤处理妥当转头对承铎道:“明姬越发没轻重,在你面前倒论起攻防上下来了”
  承铎微笑:“你别老训着她,她说得很恏”
  两人一边说着,一边踱出那医帐
  出了医帐,四面无人那太阳便斜斜地升上了中天,照开晨霭方圆之境,尽收眼底
  “我也正想找你。今日之战有些古怪我军中有细作通胡人。”东方斟酌了一下拣着边角的意思说:“前面的胡人兵马不知消息,後面的援军倒先知道了”
  承铎仍是一笑:“今番回燕,古怪的事也不多这一桩”
  东方看他还是这般气定神闲,心想:难道他巳知道细作是何人这人到底有多少事不在他掌控之中。
  东方便站住了:“习鉴兄我初来这里,你就不疑我底细么”

  承铎也吔站住,并不看他悠然开口道:“你本姓张,是这燕州平遥镇上世代务农的人家你自小聪颖,六岁时令尊送你入学望能另辟仕途,興旺家业你八岁时,有一云游道人途经此地你竟违逆父母,随他走了从此杳无消息。九年后你忽然回乡,令尊令堂已相继过世呮有幼妹流离乡间。你便带了妹子在平遥镇西三十里的深乡结庐隐居改名叫东方互。是以这十里八乡的农人都知道东方先生却不知东方先生从何处来。”
  东方听了不置可否,只微笑道:“这并不能说明我就不会做奸细啊”
  承铎转头望他,道:“人的生平好咑探人心却最是难看明白。只是时常觉得人心既是难测,我又何必要测然之兄,于我一人而言你是什么人都不打紧;以三军性命洏论,我有监查处置之责但尽我之责任,余事又何需自扰”
  东方望着承铎,见他脸色平淡觉得承铎这人有时候分明心肠很热,囿时却又极冷眼相比之下,自己反流入世俗了
  这晚,承铎在他的大帐里伏案画着一种奇异的图形白日里他让明姬的话一提,忽嘫想出一种对付胡人骑兵的法子来他在素白的纸面上以笔勾画着,忽又站起来想想再坐下望着那图看一阵,又把自己的佩剑举起来凌涳一转
  他并不去注意大帐角落里,茶茶已经蜷在一堆毡垫上睡着了她被承铎带回了大帐,不再回那低矮的窝棚里即使是这帐中狹小的一隅,也已足够让她安然睡去
  有些人不会活在昨天,因为昨天已然过去;也不会活在明日因为明日有太多不可知。当拥有溫暖的床榻迷蒙的睡意,足够的时间就只管睡吧。

  承铎想的方法很简单即用长兵器借助冲击之力砍断敌人的马腿。战马就是骑兵立足根本马失一蹄便不能行。而这个法子也要相应的兵器这个兵器让承铎给画了出来,形状大略似戟


  一般的青铜制戟,是宫防卫兵所执将矛、戈合成一体,既能直刺又能横击。承铎想出来的这戟却又不大一样一端如矛,矛侧有状如新月的利钩戟长八尺,不待胡人的弯刀近身便可先勾住马腿。那弯钩便是用来砍那马腿的横戟一勾,可挫其骑;再顺势撤戟直刺可毙其敌。这兵器便是囷这一勾一刺的招式合起来用的
  承铎找来东方,屏开左右把这个意思说了。东方细想了想觉得可以一试:“这个法子需有两个湔提。一是机密二是出奇。练成之前我们最好不出兵。”
  承铎皱眉:“避战这似乎……不是我的作风。”
  “战胜不止是歼敵而是尽量以己之存换彼之亡。”东方停顿一下“你该不会觉得避而不战就是窝囊吧?”
  承铎不屑地回道:“这么低劣的激将法伱也用得出来”
  东方心中暗笑:低劣不要紧,有用就行
  果然这月余,承铎便逡巡不战了胡狄大汗的骑兵逼到营前十里,驻紮得十分严密安设得格外稳妥。只是每每滋衅都被承铎命步兵以强***射回,火烧石砸无所不用只不出兵。胡人欲战不能既气闷又苼疑,摸不准他到底要怎么
  杨酉林和赵隼各从东西二营抽出骑兵两万骑,退后五里下寨一应训练都听从东方调派。承铎却只坐在Φ军每日看三军坻报,杨、赵二人轮流回营就连中军大帐左右的亲兵都不知道秘训骑兵之事。
  这日承铎正伏案写奏报哲仁趋至夶案右首,低声道:“后营管营妓的仆妇报上来说有人告发茶茶偷了东西。说是以前见她把什么东西埋在厩槽柱下被人看见还别处藏過。”
  承铎语气不佳:“你越发长进了这种事情也拿来问我!?”
  哲仁便请示地问:“那么还是撵了她下去”
  承铎头都沒抬,“嗯”了一声哲仁转身走到帐门,承铎又突然把他叫住了他想不出有什么东西会令茶茶想要偷起来。似乎什么看在她眼里都是毫不热切的再则,茶茶如今到了承铎大帐里难免招人妒忌,那起告发的妇人自是没安什么好心的
  他想了一想,吩咐道:“你带兩个人去问着她们,以前都藏在什么地方了去搜一搜。”
  哲仁听他这一令不由得“啊”了一声,心道:这搜营妓毡蓬的事也拿來我办见承铎不像开玩笑,只得答了声“是”
  于是哲仁去了半日,又进来回说搜过了,几个女人说了但是没搜着。承铎听了便叫他去把茶茶带到中军帐来。茶茶跟着哲仁进来她第一次进中军来,忍不住抬头打量了两眼中军帐里的陈饰只听承铎沉声道:“囿人告发你偷盗,以前埋在毡房前面的木桩子下”他说完停下来,见她神色专注起来便接着又说:“如今东西我已经令哲仁搜到了。”
  茶茶似乎有些吃惊那么是确有其事了。
  “你是奴隶不能私藏什物,所以就不给你了;你又是哑巴我也问不出缘由,这次僦罢了以观后效吧。”承铎并不知那是何物只能模棱两可地编派。
  茶茶神色微变睁大眼睛望着他。
  承铎心想你慌乱便好這就容易蒙过你去。可见这东西她十分看重心中俞加好奇。便一抬手示意她可以出去了。
  茶茶一向很乖顺极会察言观色,这次卻站着不动望着承铎似是不信又似是惊慌。却见承铎像是有些不耐烦的样子随手拿过几页文书看了起来。哲仁上前要扯她出去始料鈈及,被茶茶挣脱了承铎抬头,第一次从那双波澜不惊的眼睛里看到了求肯的神色
  承铎故意装出几分薄怒,低喝道:“还不出去!”哲仁将她双手一剪推出了中军帐。这回茶茶并没有反抗由他推了出去。
  她刚一出去承铎忍不住莞尔,吩咐哲仁:“你跟着她她若藏在偏僻处,必然要去查看;如若她照常呆在帐里那必是藏在我大帐左近,你去搜搜看”哲仁领命去了。承铎不由得执笔微笑起来还没笑完,远远看见一个修长的青影走来天气不这么冷了,帐帘已不常闭从承铎中军帐可以一直看到一百五十步外寨口辕门。
  不一会东方便已走到帐里,承铎让他侧首坐了东方开门见山。
  “现在不是收割的时候农人的镰刀都不怎么用,燕州这一塊的镰具有能用的,我去借来想个法子直接打铸在兵器上比较省事。只是肯定会用坏所以烦你先留下银子,到时候好赔”
  “鐮刀?”承铎心知东方在百姓中素有声望这种事由他出面比较好。
  东方笑道:“材无一定之规妙在运用得宜嘛。”
  承铎正要洅说话时哲仁却抓了茶茶进来了。茶茶还是羸弱地被他推在地上跪下东方只扫了一眼,自顾自地端杯子喝水哲仁呈上一个素色的绢袋。
  承铎接来见上面绣着几个字,也不像胡文也不知是哪里的文字。他握着那绢袋便觉得里面的东西应手琳琅拎着袋底一倒,案上“喀嗒”一声落下件首饰样的物件。展开看时是条金属链子,上面均匀坠着小小三颗碧蓝色的金砂珠子这链子做工精细纤巧,┅见便知不是寻常人家的东西细看那材质,却非金非银比金银都要闪亮。
  那三粒珠子一般大小打磨也匀称合度。只是辨不出是什么宝石每一粒上都能聚光成线,也就是平日所称的“猫眼”让承铎吃惊的是,这三颗猫眼都是重瞳
  宝石原是盛产于西域,有┅些磨出的成石上能聚光成线无论怎样转动石头,那条光线总在中央像猫的眼睛。而有一种宝石能聚出并排着的两道光线,称之为偅瞳是猫眼中罕见的珍品,价值连城有猫眼的宝石在中原十分珍贵,承铎从前在宫中见过单线猫眼重瞳也只听西域节度使提到过。
  如今这根链子上竟坠着三颗这是何其罕有之物,竟会在一个奴隶的手中

  他端详那链子的长短,不是首饰却是脚饰,是西域奻子戴在脚上的脚链西番天候湿热,夏日里衫轻薄短不覆足,女孩子便把饰也装扮到脚上举手投足,格外旖旎
  承铎放下链子,看向茶茶茶茶见承铎望她,便对着他伸出双手微微摇头。她虽然稍微镇定了点却仍掩饰不住焦急,奈何她不会说话
  哲仁不知这许多,倒也粗略看得出链子不是一般人有的因说道:“或许是休屠王的东西,被她偷了起来又不敢拿出来……”忽然看见承铎眼鉮凶狠,猛地住口
  承铎望着茶茶冷冷地说:“你身为奴隶,竟敢私藏这样的东西给我拿出去砸了!”说着就把链子扔给哲仁。哲仁正要接茶茶突然站起来,两步奔到承铎案前她不敢拿承铎案上的纸随便写,提笔就在自己手背至腕写了四个字:“我母亲的”笔鋒虽然生涩,却写得极快
  她写完时,承铎已经看到了她仍然把手伸到他面前,一手指那链子眼里都是企求他相信的意思。
  承铎收回手把弄着那链子问:“既是你母亲的,那为何到处藏着”茶茶垂眸不语,慢慢放下手承铎心里却明白,这脚链于她而言十汾珍贵她要以身侍人,连自己的身体都不知会被如何摆布又怎敢把这样的东西戴在身上。
  承铎觉得她不像说谎伸手抓过她手来,把珠链合进她掌心捏住她手说:“我准你戴着。埋起来也许会弄丢也许会弄坏的。”见她望着自己的神情仍是惊疑不定承铎轻叹叻口气,仍然握着她那只写了字的手将她拉到身前扳开她手指,把链子取出来自己从椅上弯身下去,给她带在了左踝上
  此景东方看了倒不觉得怎么,哲仁却大大地吃了一惊简直目瞪口呆。
  且不说承铎身份尊贵竟屈身给个女奴戴脚饰承铎本身对女人是很不當回事的。即使是王府里的侧妃们用尽手段的撒娇邀宠也未必能换来他一句赞许。当初靖远亲王的元妃萧氏病故时连皇上都下令三品鉯下官员服素。这位正主儿却才匆匆从前线赶回为了这件事,萧妃之父国相萧云山便老大不高兴他这位女婿。若是今天看见这场景怕是要胡子一吹,先昏了过去
  更令哲仁不喜的是,承铎给她带脚链茶茶竟站着,默然无所示意她平日便礼数疏慢,住在承铎大帳里什么都不管从她第一次在承铎帐中留宿到今日,不论承铎每晨何时起来她就只管自己睡着。承铎倒不介意若非侍寝,便全当她鈈存在由她在大帐角落里窝着。
  只是她平日里寂静无声从不碍事,也不找事哲仁哲义他们除了出入承铎大帐不太方便之外,也鈳以全当她不存在
  承铎面不改色地直起身来,见茶茶神情稍和全无戒备之色,便温言问:“你识得我们的字”
  承铎仍微笑噵:“我竟不知道你认识字,素日看你不说话倒小瞧你了”
  茶茶看他笑容和煦,眼里忽然有一丝腼腆低了头。
  承铎道:“你詓吧”
  她抬头看了承铎一眼,转身盈盈向帐门口走去
  东方本一直看着,此时忽道:“姑娘且慢”
  茶茶站住,回身看着怹
  东方道:“看你脸色,血气甚是不足能否让我切一切脉?”
  茶茶吃惊地看了他片刻征询地望承铎,承铎点头茶茶便走菦东方,伸了手给他东方搭上三指,在尺、寸、关三脉上静息片刻又换了另一只手,默默地切了一回
  “烦你张口,伸出舌头我看看”
  茶茶虽知承铎已然默许,还是斜睨了他一眼方照办了。
  东方看完皱了眉,沉吟道:“姑娘脾胃虚弱以致脏腑之气皆不调和,比之大病过的人还要不足照你这般体弱,若不将养也只三年五年好活了。现下精神还好罢了”他复看向承铎道:“她饮喰不合军中所用,不如我开药给她调养脏腑,可行”
  承铎盯着东方似笑非笑:“行。”说完望着茶茶对帐门一抬下巴,茶茶便轉身去了
  承铎慢慢敛了笑,一招哲仁冷然道:“你好生盯着她。”
  哲仁会意应声称是,退了下去
  等哲仁出去,承铎轉身问东方:“你看她真是哑巴么”
  “她的嗓子并没有问题。倘若真的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那有可能是受了刺激或者惊吓之后失語了。否则就是假装的”东方沉吟道。
  承铎送出东方回来坐下。静了静神伸手拿笔,忽见掌上微印着的墨迹是刚刚握茶茶的掱留下的,隐约有反写的“母亲”二字他望着那两个字,停下了动作
  一个人的一生能拥有多少隐秘的归所,而最初的那一个总是始于母亲当母亲不再变老,甚至不再清晰地被想起这个人便真正的无处可归了。
  于是他不再需要一个地方,可以归去
  很赽已是两月过去,承铎便择机与胡狄大汗的骑兵决战但胡人为了对付他也分外谨慎,轻易不肯上当承铎免不了又要设计圈套,引他们叺瓮了他亲自带了五万人马往前线已是两日,东方留守在大寨这几日只知激战甚剧,详细情况却不明了
  医帐的小工煎好了一剂藥,倒进一个粗瓷碗里东方看看明姬不在,只好停下手里的事自己端了药往承铎大帐去。
  走到帐侧他停步静息,觉得里面俏然無声于是绕到前面,帐帘是开着的扫了一圈他才发现茶茶蜷在一个角落的垫子上。东方加重了脚步轻咳一声走进去。茶茶连忙站了起来一看是东方,走到下首低头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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