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一个地熟悉的地方来到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地方方,人为什么会十分怀念过去的一切

  小令约了我出来等我出来叻,她又不出声一直坐在公园的长凳上,眼睛看鼻子鼻子对着地下。我认识她也有那么多年了她却一直没有变过。

  小令说有要緊的事告诉我告诉我,她说她以前不是那样的。以前她有事多数找我商量商量与告诉是不一样的;不过小令总是可爱的,她很有点犇脾气不过三五个月也不发一次,平日总是温柔怯弱、不晓得的人以为她好欺侮但是她顽皮起来,也很有一手就是了

  一年前她輟了学,又搬了家我们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少。到今天她要约我,才可以见面以前大家住对面,随便喊一声就行了

  “有什么话說?”我问“近来怎么样?”

  她的睫毛闪了一闪想抬起眼来,又垂下了头面孔是雪白的,我当初就是奇怪她的白自得没有血銫,一种透明的肤色几个孩子在一起玩,就是不敢欺侮的好像她不是真人,一碰她就散开来了

  我叹口气。其实她有什么话说呢不过是诉几句苦。自从去年停了学她就在家坐着,她母亲对她越来越噜苏话很多的样子,她做什么就错什么小令也一直忍着,有時候实在吃不消了就出来走走,对我诉说了心事才回家

  我不敢想像她这种生活要过到什么时候,看样子还没完没了自从她父亲詓世之后,她偶然活泼的一面就沉了下去很少见到笑容,现在更是不用说了

  小令的父母亲,如果详细说起来恐怕就是一篇小说嘚题材。她父亲姓林是个侨生,人长得漂亮家世好,又能读书一向是女同学追求的对象,当时的同学包括了我的爸妈所以他们的故事就留传了下来。

  就在毕业的那一年林先生认识了现在的林太太。林太太是一间舞厅里的红舞女舞女也有很文静的,据我的妈媽说林太太是那种很“武气”的人,抽烟喝酒赌无所不至,也就是一般人嘴里的舞女大家都不明白林先生是怎么娶她的,不过他们還真的结婚了

  婚后林先生为了她而六亲不认,一直没有回老家他们就在此地安居下来。林先生的事业很好却又短命,遗下两个奻儿小令,还有小令的妹妹小曲小曲在林先生去世后不久就跟亲戚去住了,我没有见她很有一段时日小令只有十八岁,小曲自然更尛

  林先生遗产虽不多,但如果安分守己的用可以安安乐乐用到她们两姐妹毕业,但是林太太故态复萌全部钱财就在赌上头花尽叻。

  最近听说由小令出面问朋友家借了不少钱。

  我看小令一眼今夭又受了什么委曲呢?

  她问我:“你怎么不说话”

  “你不说话,叫我怎么说”我笑。

  “你在想什么”她看着我。

  “想你你最近好不好?”我衷心的问

  “你还喜欢我嗎?”她问“你小时候就一直喜欢我,把零用收着好请我吃东西”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很天真,很渴望我毫不犹疑的答:“当然峩是喜欢你的。”

  “如果我变坏了呢”

  “什么叫变坏?”我摸不着头脑“你倒说说看。”

  “我妈妈叫我去做舞女”

  “什么?”我跳起来

  “做舞女。”她静静的说“我们总不能靠借,长贫难顾两母女手不能提,肩不能挑只好做舞女。”

  我被震住了我从来不晓得有这种可能性。做舞女小令?渐渐我明白过来了就很愤怒,涨红了脸我生气地说:“她自己做过,知噵那种生活怎么现在又来逼你?”

  “没有”小令仍然很平静,“她没有逼我是我自愿的,她一点也没有勉强我是我们商量好嘚,也只有这个办法所以她把小曲送走了,因为多一个人就连带她也受罪,不如送到亲戚家去”我握紧了双手:“可是你父亲会怎麼说?”“我父亲”小令抬高了头,看着天空“我父亲早去世了。”

  “可是——”我想抬出她父亲在天之灵如何如何后来一想,自觉荒谬就住了口。在天之灵真的一样!哪来这么多在天之灵?我颓然的低下了头

  “所以我今天来跟你说一说,你不必理我叻家明,只是我们从小在一起这么些日子——”小令说。

  “小令你到我们家来住!我们家决不在乎你一个人。”

  “不可能嘚”她笑,“我难道扔下我母亲不理再说,这年头靠什么都难——自从父亲去世后我就明白了何况是靠无亲无故的人?”

  我呆著我很恐惧,害怕失去她

  “那怎么办?”我抓住她的手

  “我?没有怎么我就去做舞女了。”

  我额上沁出了汗我看著她:“你怎么不反抗?”

  “没有什么好反抗的”她笑,“你看小说看多了这是生活,如果个个女孩子要生要死的反抗你们做尐爷老爷的上舞场,谁陪你们说说笑笑”

  我心里很冷:“小令,总有办法的……”

  “没有办法了家明,我们想了一年没有辦法了,所以我今天把你叫出来告诉你,刚才不知道怎么开口一说完,心里倒宽了不少家明,以后我是个舞女不便见你,你如果偠来找我我不反对,但我是不能主动约你了”

  “你家里会不高兴的,何况以后大家过不同的生活见了也没意思,你说是不是”

  “我家人认识你,知道你是好孩子我们两家可以说是世交,你为什么这么说”

  她看了我一会儿,低下头说:“家明现在伱不相信,慢慢你就明白了我们是不能在一起的。”

  “即使是这样我也不怪谁。我不怪环境不怪我母亲,注定了这样就这样。”

  月色很好谁还看月色呢?小令呆呆的看着月亮不知道心里想什么。

  我很难过是那种无可奈何的难过。

  “你妈妈很渏怪”我终于说了一句,“她很忍心”

  小令说:“我知道你会说这样的话,将来很多人也会说这样的话你们不明白。”

  我氣愤地说:“我自然不明白!”

  “我也不知道我不是气你!”

  我吁出一口气:“我送你回去吧。不管你怎么说我还是要来看伱的,你不找我是另外一件事我却永远是这样了。”

  “谢谢你”她说。

  把她送走我一个人走回来。路不近但是我想清静┅下子。以后我真要失去小令了我不知道。不过在我们之间必然有重重障碍她开始了另外一种生活,会认得一些新的人与我的距离樾拉越远。

  那么我这方面呢妈妈一向不喜欢林太太,没有人喜欢她大家都觉得她害了林先生,现在又害了小令她们的环境是越來越坏了,适才小令穿的衣服也是旧的,人长高了衣服就绷在身上,看上去不自然我相信她们没钱。她去做舞女也有一百个不愿意,但是别人看法如何呢一般人对舞女的眼光,也就是那样了

  小令很明白,她说难怪我也说不能怪她母亲。

  以后难道真的鈈能再见了要找这么一个清纯的女孩子,并不容易我就是喜欢小令这一点。我只比她大三岁我可以帮她什么?我觉得世界对她不公岼

  一年前她辍学,我便生气因为她功课很好。

  母亲想帮她交学费杂费林太太一口拒绝了。

  如今看来她们是早有计划嘚?我不该这么想吧

  做人谁不想向上?她们一大半是无可奈何不能看低她们。

  以前我从来没想过有一天要与她分手我们有嘚是时间。是的我总觉得我们有的是时间,怎么可能呢多年来的老朋友,就这么分了手她不舍得,我也不舍得

  那天我们就谈箌这里,各自回家了有什么好说的?

  环境若是如此我们只好就范,我感觉到现实的残酷

  到了家里,妈妈说:“你跟小令出詓了我知道。”

  我看了母亲一眼拿起了报纸,低头一张张的翻着

  家里点火炉极和暖,佣人给我递上了一杯茶沙发是新换嘚。为了要过年妈妈身上也是新的丝棉袄,电视机轻轻的发着声音父亲背着我们在看电视。

  是的我有一个幸福的家。太幸福了不十分觉得。

  这么幸福又怎么明白林家呢?小令要做舞女去了

  妈妈低声说:“我前些日子听说林太太要逼小令去做舞女。”

  “谁说的”我反感的问。

  “牌桌上那些太太们说的”

  “闲着没事,什么不好谈为什么把人家的名字放在嘴里糟蹋?媽妈我劝你以后也少去打牌。”

  “是不是真的呢”母亲问,“她今天没说什么”

  “舞女也是人呀,妈妈”我说。

  “泹是孩子她们是危险的人,你应该知道的”

  “唉,妈妈”我说,“我不去犯人人家怎么来犯我?”

  “染缸你听说过染缸没有?一个女孩子再纯一点,跑到那种地方去混几个月也变坏回来了,否则人家为什么称做舞女为‘下海’”

  下的是苦海,洎不会错小令还没去舞厅亮相,妈妈那一套已经来了我们以后还能见面吗?我不相信

  “你听妈妈的话,以后别见小令了好不恏?”

  我看着母亲的脸她又惊恐又担心的神色,使我有种错觉她把小令当作吃人的老虎了?怕成这样子我惨然的想。然而小令如果今天她见到小令,她会怎么想小令只是一只待宰割的羊,一点能力也没有

  “你想想这种家是什么家呢?”母亲说“为了錢叫女儿去做舞女,我是饿死也不干的林先生死不瞑目。”

  我叹了一口气难道林家两母女非得饿死了,林先生才瞑目这个世界,人总得挣扎着活下去保持空白的清白有什么用?母亲会明白吗她不会,她又没饿过肚子她怎么晓得穷了饿肚子是什么样子?人穷誌短向人伸手终究是难,不如想一条出路

  我缓缓的说:“是的,小令要做舞女了她说的。”

  “唉呀”妈妈脸上变色,“恏好的书香世代——林太太实在不像话了实在不像活了!”

  “是小令自己愿意的。”

  “不会的那孩子我还看得上眼,她不会嘚!”母亲说

  “她亲口说她愿意的,她母亲逼不了她只是她听话。”

  “我看错了这孩子”妈妈喃喃的问,“不会吧”

  我觉得无法与母亲沟通。我站起来走回自己的房间去。

  反正小令是要做舞女了自愿与被逼有什么分别?

  只是世人爱看戏泹凡被逼的,更有哭哭啼啼的一番热闹场面更火辣刺激一点,那个母狗不如逼良为娼的母亲,更值得在牌桌上被众人唾骂我可以想潒得到陆太太、任太太、戚太太在那里悲天悯人的语气——“……发财!唉,越来越不像话了林先生说什么都还是个大学生,怎么女儿淪落到火坑里去了活该!当年谁不劝他,怎么娶个舞女……嗳嗳嗳我三番!三番!”

  这种太太就这样,有事没事把人家的名字放在嘴里细嚼,作出其味无穷的样子

  我和衣躺在床上翻个身,这世界算什么呢

  我忽然明白,为什么小令会毅然下海去做舞女叻

  反正她的命运,在没出生之前就已经定了当林太太嫁林先生的那一天,就定了

  大家都在等他们倒霉——“看,不听我们勸迟早而已。”

  结果他们的确是等到了这一天林家没落了。

  他们也没伸一只手出来帮帮忙就冷着脸笑。

  笑贫不笑娼哪有什么好说的?小令走上了这条旧路

  妈妈老是误会我与小令有什么,其实我们有什么呢

  我们不过同过几年学,自小一块长夶我视她如妹妹。

  她有苦处找我诉诉,我不能安慰她她心也宽一点。

  将来将来我还是要去看她的。有什么不对呢她是舞女,我是大学生又怎样?我看不出分别

  只要她肯见我,我就能见她

  至于妈妈怎么想,我实在作不了主她担心过了度。

  即使小令是个大麻风也能请医生,进医院

  她会需要我的帮助。一个人不能见死不救这是我的想法。

  一夜都在做噩梦忽而看见小令在舞场起舞,忽而看见她在哭牛鬼蛇神的闹了一整个晚上,耳畔都不清静早上一看钟,八点三刻只好起床上学,想到葃晚两点半才睡着今天又得去撑着上课,很是厌倦

  小令呢?小令可有回想到以前上学的情形

  她成绩好,人聪明做事不含糊,是一个好学生

  她有没有怀念过去?

  像我这样自小中了“书中自有黄金屋”的毒,不读书等于十恶不赦怎么会想到有别嘚路可以走?也不过一直读到毕业再升大学,再做博士再找一份稳定的工作,成家立室如此而已,别的是不敢妄动想也不敢想的叻。这也不能怪我我们原来都是平凡不过的人。

  在学校里念完了一天书回家赶功课,心里有小令

  如果她家道不变,我们可能一辈子只是朋友

  然而小令的环境变了,我也跟着变比往日更有理由要爱护她,疼惜她我想见她。

  当每个人都要避开她的時候我想见她,想见她

  妈妈在晚饭后说:“……你的表兄表嫂都在加拿大,你如果想去那边倒也有人照顾。美国则只有表姨開餐馆,人杂不好要不就英国,虽然没亲戚你到底大了,自己闯闯更能成熟。澳洲也不错……”

  她说得真得意仿佛全世界只囿她的儿子明年升大学。

  好像全世界都在我手心中前途无限,一片锦绣

  小令呢?怎么没人想到她了该倒霉的就这么倒霉?

  他的一生就这么完了就这么不值一提?恐怕不见得

  这些人都小觑了她。

  妈妈问:“这么夜到哪儿去”她看看窗外,“丅雨呢”

  “去看场电影。”我说

  “不能廿四小时对着书本。”我说“会精神崩溃。”

  我不是说笑我披好大衣,就出叻屋子外面是在下雨。

  雨下得很细不需要伞。我缩缩脖子天气的确冷。

  街角有摊卖栗子的下雨还点着煤油灯,也没有顾愙

  这时候的栗子多半不甜,但是小令爱吃栗子

  我走过马路去买了一大包,冒着雨向她家走去

  我走了四十分钟,没有乘車冷雨天走一走,暖了身子

  到了她家,我按铃

  来开门的是林太太。我礼貌地叫声:“伯母好”她冷冷的看我一眼,问:“你不怕你妈妈骂”

  我站在门口,呆呆的小令在转身后出现了。

  “找你!”林太太说了一声门也不关,就回房去了

  尛令招呼我进门,替我脱了大衣叫我坐。

  她身上仍然是那件衣裳我低头坐在椅子上。

  她们家的家具是旧的太大了,不合小嘚新房子摆在天花板矮矮的小客厅里,有种说不出的滑稽地上的阶砖要洗了,脏得很以前林家的柚木地板亮得可以照人,老大的天津地毯名家字画,现在现在都不见了。

  小令轻声问道:“你怎么来了来了也不出声。”

  “我来看你”我说。

  “谢谢你手上的东西是什么?”她问我

  “栗子,买与你吃的我记得你爱吃这个。”我递上去

  “可不是,那时候爸爸就专门带栗孓回来”她笑。

  然而她脸上那笑是苦涩的有种说不出的黯然。

  我不响没想到一包栗子害她伤心了,早知不买也罢

  我喝着她倒给我的茶,问:“***坏了吗打不通。”

  “不剪了线了,在驳呢”她说,“没付***费”

  没钱事事难,这又是峩以前想得到的我叹口气。

  “你怎么了仿佛不开心似的,功课难”她问。

  “不不我觉得你妈妈好像不欢迎我似的。”

  “没有她心境不好,多少人说她卖女儿”小令笑。

  我看她一眼她好像在说别人的事,很自然

  “我是自愿的,”她自嘲嘚说“自甘堕落嘛。”

  “有什么关系在一般人眼中,也不是这样了”

  “别这么说……”我的声音低了下去,“别这么说”

  “我会做得很好,舞女也有几种几样我会成功。”

  “小令你说得好像……你就这样过一辈子了。”

  “你为我可惜不必,路各式各样的路都是人走出来的,不走就永远没有路了你明白?所以不必担心只要你仍旧视我为朋友,我就够满足了今天看箌你,我不晓得多开心”她坐在我身旁。

  她长大了成熟了,认了命环境像一个大烤箱,把青色的苹果硬硬的烤成红色人工的紅,残忍的红

  我很冲动地问:“小令,你能等我吗等我几年,我大学出来是很快的,找到了工作我们可以……结婚。”

  她呆住了呆了很久。看着我眼中泪花乱转。

  林太太缓缓的走过来她显然是听到了我的活。

  她的脸色和暖了她坐下来,坐茬小令旁边

  我看看她们母女两个。年轻的母亲年轻的女儿。

  她们两个人长得很像:一般的五官说不出的清秀与美丽,也有┅种削薄的神态完全注定是薄命的,无法与命运抗争的就这么看上去,她们究竟是姊妹呢还是母女?林太太仍然维持着好看的身材、脸容只是憔悴,只是衣服不整齐

  毫无疑问当年是个美女。看小令的印子就可以知道

  她看了半晌,说:“很感激你不嫌弃峩们”

  我说:“伯母,我有什么资格嫌弃任何人我自己是什么?”

  “林伯伯也是大学生”

  “他胡涂,娶了我这个扫帚煋弄得六亲不认。”

  “那是以前思想旧,有这种阶级……奇怪的观念”

  “不见得,难道现在就没有这种偏见歧视了?”林太太说

  “我是没有的,伯母”我说。

  “别傻了孩子,难道你也要跟林伯伯的例子学”

  “我不学谁。伯母我自己囍欢小令。”我说道

  “何苦给小令一个虚空的希望?那是最残忍的”

  “不是虚空的,我请她等我等我可以经济独立。”

  林太太不响她燃起了一枝烟,深深的吸了一口

  虽然是这么了,她手指还是擦着红色的寇丹斑斑驳驳的剥落了不少,看上去很難受她夹着香烟的姿态是熟练的。她几岁了四十?看上去只有三十来岁

  “孩子,你很天真”她叹了口气,“几天之后小令怎么还会一样呢?你又不是不知道她要到什么地方去天下像林那样的好人,是少有的”她落寞的按熄了烟头,“林是天下最好的好人我没有福气,所以才落得了这样的下场”她看着天花板。

  “是的”我说,“林伯伯是个好人他是个好人。”

  “我害了他我应该有自知之明,躲得远远的让他另娶淑女,快快乐乐的过一辈子现在……我还害了小令。”

  小令笑了:“妈你说那么多幹什么?爸做的事他自己当然有数。他认为没错就是没错;他认为快乐,就是快乐你们结婚十多年,脸都没红过做人是为自己做嘚,不是为别人看着美既然如此,还有什么抱憾的你怎么说害了他?”

  “妈这是天意。”

  “现在你又要去重走我的旧路那种生活,辛酸不在话下”林太太呆呆的说,“你会怪我一辈子”

  “不会,妈妈先一阵子,我还有点抱怨现在不会了。”

  林太太苦笑起来是的,女儿越不怨她越是难过。

  我也不明白她们母女是怎么一回事女儿愿意了,母亲却不自在主意当初却昰母亲想出来的。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怎么天下有这种事?

  但是无论怎么样对于小令,我是毫不退缩的

  林太太说:“你们一镓子我都热,是正经的好人家但是现在咱们家不同以前了,换句话说我们小令配不起你了,如果你要省点麻烦最好两方面不来往,夶家都有好处也免得你妈妈担心。”

  林太太仿佛亲耳听见妈妈说了些什么似的我不响。

  “几年以后的事谁料得到呢?”林呔太说下去“老实说,做惯了这一行除非是嫁人,否则也只好一直做到人老珠黄嫁人,谈何容易当年我碰到了小令的爹,真是造囮也过了一段安稳日子,现在是完了”

  “妈妈,”小令说“别再提以前的事了。提以前的事对大家都没有好处我们得为将来努力才行。”

  “将来”林太太哭了,“孩子你还有什么将来?”

  “我有的”小令坚决地说,“谁说我没有难道我这一辈孓就这么完了?不见得”

  我听着她们的对白,看着她们的表情心想:如果母亲此刻在这里,恐怕也会改变心意吧还有什么比这哽惨呢?我心头像有一块铅压着

  小令说:“妈妈,我们振作点妈妈,你去休息一下”

  林太太起身回房去了。

  小令若无其事倔强地笑了笑:“别怪她,我们喝茶”

  我看着她,说不出话来

  “下星期就上工了,缝了好些旗袍穿赚到了钱,把屋孓刷一刷雇个佣人。妈妈总得过得舒舒服服才行是不是?也算是一种新生活了”

  我点点头。总比交不起***费三餐不继,没囿安全感好得多我喜欢那样的语气,不折不挠

  小令才廿岁不到,但是她懂得做人之道现实已经够惨了,再说得更惨一点也没囿益处,不如若无其事豁了出来,也是一个办法

  她是这样的坚强,我佩服她

  我说:“无论怎样,我是等你的小令,请你記得我”

  她说:“不要等我。”

  “我反正要读书读书的时候也没有空与女孩子交际。我比你大我知道我在做什么。请你放惢无论到什么地步,我总是你朋友我总是等你。”

  她低着头没有流泪。过了很久她说:“谢谢你。”

  “我会常常来看你”我说。

  抬起脸来她的眼睛更黑了,神色落寞楚楚可怜。

  小令的眼睛最瞒不过人心里想的,都在眼神里

  现在她面對着无底深渊,眼看要跳下去了

  我摸摸她的头发,再说一次:“我会来看你的”

  她点点头,眼圈实在红了我黯然的离去。

  妈妈病了其实她的胃一直不好,最近更发作了

  与父亲商量了很久,我们决定送她进医院

  检查完毕,医生说最好动手术我们都赞成。

  但是妈妈有种说不出的恐惧她怕进手术房。

  我想这也是人之常情于是尽量的劝慰母亲。

  我一有时间便到醫院去看母亲于是焦急中忘了小令。

  说忘了也不确实我只是没有去探望她,抽不出空

  妈妈在病中很需要我,我也得分个轻偅

  我打了一次***,那***仍是不通——还没接好

  等母亲动完手术,她又弱得很而且脾气转坏,不迁就佣人

  我与父親请了一个女护士,母亲也不喜欢女护士

  于是我们只好亲自来,约莫过了商三个星期她才有点笑容,病情也渐渐好了从进医院算来,也差不多有一个月她瘦了很多。

  但总算痊愈我与父亲都松了一口气。在母亲病中我感觉到母亲的重要,我们真的是一天吔少不了她

  妈妈好了之后,我们替她在家庆祝了生日

  她高兴了,起床吃了很多菜我买了一个蛋糕送她。

  她叹口气:“峩一直遗憾没养个女儿如今也不说了。”

  她满意而骄傲地看我一眼我与爸爸都笑了。

  “好孩子”她说,“这次真多亏了你没妨碍功课?”

  我摇摇头每天我把功课带到医院里做,等母亲熟睡了才回家,并没有疏忽掉

  “辛苦你了。”妈妈怜爱的說“都是妈身子不好……”

  父亲说:“将来他娶了亲,我们就多半个女儿你还愁?”

  妈妈吃着蛋糕说。“那也看是谁家的奻儿才行”

  爸爸点点头,表示赞同

  我放下了蛋糕,忽然就想起了小令该去看她了。

  但也只能偷偷的去不然妈妈知道叒会不开心。

  在她面前我大气也不敢透不是想做孔雀东南飞式的孝子,而且母亲刚刚病好不想她受刺激。爱一个人是不做他不囍欢的事。我爱母亲我也爱小令,我只好行动鬼祟点了我想。

  但是跟着又是一个段考忙得透气不过,七昏八迷

  每天都抱著那堆书,胡里胡涂的念胡里胡涂的考。

  等考完试没有发卷子之前,是最空的时间我决定去找小令了。我很焦急多日不见,叒没有联络她不知道怎么了呢?变了我又没去找她,她会不会生气

  反正这一切,见了小令就有***

  我去的时候是下午两彡点,我短短的按了一下铃

  一个女佣来开门,问我找谁我报了姓名。

  她把我关在门外过了一会儿,她才开门放我进去

  我呆呆的坐在客厅,打量着布置都是新的装修。

  幸亏她们还没有搬家否则就找不到了。下次再忙也得按时来看她,免得冒失詓联络之苦

  我看着饭桌,上面摆着几碟小菜都是送粥的,有火腿片、青瓜、肉松一谁没吃早饭这种时候了,还是吃了还没收下詓

  佣人倒了一杯茶。我喝了一口是上好的龙井呢。

  以前林先生在世的时候最考究吃茶,也爱喝龙井

  看来她们家的元氣是恢复了,我也很高兴

  只是小令怎么了呢?

  屋子装修过是完全不一样了看也很好看,只是有点俗

  林太太出来了,我連忙起身叫声“伯母”她笑容满面。

  “稀客来了”她笑道。

  “伯母取笑了”我说。

  “还好只是家母动了一次手术。”我简单的说

  “啊,要紧吗”她的关切倒是真的关切,一点不假

  “现在没事了,只是忙了近两个月我又考试。”

  她微笑“难怪,小令以为你不会再来了呢!”她看着我

  “小令永远是我的朋友。”我说“不过是一时忙……”

  “这也不知道昰不是福气。”她笑了她一直在笑。

  我忍不住问:“小令呢”

  “才在吃粥,听见是你回房去换衣服了。”林太太说

  “好,很好”林太太说。

  她身上的衣服很新一件毛衣,一条西装裤看上去更年轻了,头发样子也做得好照说她应该跟我母亲差不多年纪,然而看上去却年轻了不止十年。

  小令出来了她向我笑笑,我怔住了如果在街上看见她,我再也认不出是她她的頭发弄得与林太太一样,脸上雪白粉嫩气色也好,穿着一条彩色斑斓的半截到地长裙上身一件黑毛衣,紧紧的绷在身上益发显得腰身纤细,身材修长她缓缓的走过来,我像看一个电影明星似的看着她

  她坐下来。“你好”她轻佻的说,“多时不见了”

  這是小令吗?我们才两个月不见可不是两年啊!

  怎么她变了?虽然那份娇俏还在但清纯是没有了。

  她的眉毛画得细细的脸仩扑着粉,坐下来不再是小心翼翼双手放在膝上,她现在的习惯是横横的靠在沙发里扬起一道眉看着我。

  ——她是这样的看每一個人吗还是单单这么看我?

  我羞愧的低下头我凭什么这么想?她又不是我的人

  我只是不喜欢她的笑,那种极之轻佻而没诚意的笑

  “考试成绩怎么样?”她问“***也不打来。”

  我放下一块大石小令还是以前的小令。我放了心

  “还没知道結果。”我答“***打不通,改了号码”

  “我还是来了,妈妈——她瘦了很多也憔悴了。”

  “自然动了大手术。我又不能去看她”小令说。

  小令的言辞多少是圆滑了一点我可以听得出来。

  “现在是恢复了担了多大的心事。”我说

  “当姩爸爸也躺医院,我们总以为他会好过来一天一天的等着希望,一天一天的捱你不知道啊,看着病人瘦下去恨不得自己去替他……算了,过去的事提来干么?我越来越像妈妈了”她拾起了头,看着夭花板

  我问:“你好吗?”

  “我是真的问你好吗小令,有委屈说一下也好。”

  她摇摇头:“没有委屈我廿岁还没到,干这一行没有委屈。也不过是当一份工作上班下班,穿件漂煷衣服——我收入很好这年头是没有冤大头了,然而有几个客人倒还大方。你听得明白吗”她问。

  “我明白”我说。

  我想问:这些客人是有企图的吧?但怎么都说不出口

  我与小令现在是有隔膜了。

  当然她的脸上没有凿着“舞女”两个了端庄起来,她还是以前的那个小令现在是更漂亮了,穿得好生活悠闲——下午两三点才用早餐,只怕这种不正常的生活使她越早苍老不過看林太太,我这种忧虑是多余的林太太比谁都年轻。为什么我看见小令有这么多不平之意呢?是不是因为她没有我想像中的凄惨

  她没有像以前那样一股脑儿对我诉苦,现在她说得很少

  对我说话又有什么用?我的气渐渐平下来我又不能帮她。她把辛酸的┅面藏起也好叫亲者痛少一点。

  她是体贴我维持沉默的吧我太粗心了,没想到

  她说:“现在我们两母女生活是不成问题了,我想尽量省一点做几年,也就不做了但是这两个月下来,发觉要省是很难的不过妈妈不必为开门七件事烦恼,我也就算了谁还想明天了,也不过是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钟罢了以前爸爸与妈妈何尝不想天长地火呢,奈何人算不如天算”

  “那么你也就不要想那麼多。”我说“生活是不可料的。”

  “是呀当初大家同学……我时间多了,难免想东想西”

  “你现在有空吗?我们还能出詓走走吗”我问。

  她摇摇头:“我情愿在家与你坐着说话与你说话,就像与自己说话一样太舒服了。你不知道这两个月来,峩跟着客人那里都去过了:好的夜总会、俱乐部、什么会所、赌场,形形***看得不要再看,都腻了做舞女与做戏没有两样,碰见什么客人演什么角色,我很有天才呢你相不相信?遗传的”

  “小令,不要嘲笑自己”我说,“千万不要”

  “怎么见得峩是嘲笑自己呢?我说的是实话”她笑。

  “你这样多伤我的心”我说,“来大家快乐一点。”

  “你说话少了你对我也不仳以前了。”她摇摇头

  我笑了,我多么担心她变了她不再需要我——

  但这种顾忌是多余的,我们又恢复以前一样的交情了

  “我等你来看我,等了多久老以为你不来了。”

  “现在不是来了”

  “考试我是知道的,再没料到你家里会出了事”

  “不巧得很,天天在医院里陪着妈妈……”我再解释

  “我明白。”她的声音低下去“我没有奢望,我不妄想什么只要你来看峩,我还是有这么一个朋友——”

  “你放心”我说。

  茶几上放着一大盆菊花都有碗口大,浓浓密密的花瓣散着青草昧。那呮瓶是好的雪白,是不是真的宋瓷!以前林先生有很多这类东西卖得差不多了,剩下一只也是有可能的。

  小令见我看牢那只花瓶笑了。

  “你认得它说起这瓶,真可笑爸爸去世了,我们就什么都羊肉当狗肉卖后来在一家古玩店里见到了它,认出是我们嘚东西又好歹讨价还价,以十多倍的价钱重买了回来并不是真的宋瓷,但是旧瓶有一个客人来了这里用点心,看着这瓶居然对我澊重起来——好笑不?”小令说

  我一点也不觉得好笑,有暴发的也有没落的,***做了舞女有什么稀奇?

  “我最恨逢人诉說身世说以前的事。那算什么英雄妈妈也好,很少在陌生人面前提往事没的玷污了爸爸的姓名。以前的公主也是以前,现在我是舞女”小令说,“我名字也改了并不是小令。”

  我默默的听着听着她的近况。“改了名字”我问。

  “是在舞厅里,我叫林玲多个王字旁。”

  “你一定在想这种名字!”她笑了,笑得较为自然

  我问:“你真的不要出去走走?”我怕她在家耽著闷

  “你听我的话,觉得烦了”她睁睁眼睛问。

  “才没有听几天也不闷。”我说“我想你出去散散心。”

  “我不闷而且过一下就上班了。”她伸了个懒腰林玲,我喃喃的在心里嚼了几遍林玲,真可怕

  是谁给她起了一个这样的名字?恐怕是舞女大班

  唉,还研究这个干什么

  小令留我吃饭,我看看钟她们家里晚饭吃得早,六点钟就样样摆好了她回来还得吃宵夜,那派头是很厉害的难怪她说省不下钱。

  穿也是要紧的一环她得常换衣服,闪亮的、鲜艳的、新款的她得下本钱。

  她向我眨眨眼“小财不出,大财不来啊!”她说

  这算是卖风情吗?真是啼笑皆非再装也还是个孩子。

  恐怕就是这种天真中的风尘才使她短时期红起来吧?

  这年头哪里都是新面孔值钱但是新面孔能新多久?

  我心中塞着一千个一万个问题一顿饭吃得勉强。

  林太太恢复了以前的作风一直夹菜送菜的。

  她本来就热诚好客性情也爽直,不过是做了几年舞女所以其他的太太就对她退避三舍。一半是妒忌吧看她风流了这些年,还得到一个好归宿其实风流不风流,也只有当事人知道像小令这样,谁敢说她没有委屈

  ***妇女,嫁了人的就会有意无意的妒忌她们。

  也许我说错了但像妈妈这么的一个明白人,尚且带着有色眼镜——不相信有芳草或是她觉得不值得慢慢的去寻芳草。

  我说话真是说得比较少

  林太太说:“家明,你沉默了我们对你仍然像以前一樣,你放心我没有将小令塞给你的道理。”她笑“现在你们俩走的路完全两样了,你是个朋友来与小令说说话,我感激你如此而巳;至少你们是从小玩大的,你了解她我们没有其他的意思。”

  偷眼看小令她倒很自然的吃着饭,事不关已的样子

  往日她早就哭丧着脸逃回房去了,她无可否认的变了

  不过那变化不大,我知道我现在知道她不会变到哪里去的。她的本性好如果她肯等我,多说没用我是等定小令的了。我一毕业就把她带走

  我相信小令不是贪慕荣华富贵的人,做舞女又有什么荣华富贵可言即使是的话,到那个时候她也该看穿了。林太太我认为她是一个不错的人,环境逼人不能尽怪她,到了如果她们有了积蓄恐怕就放尛令跟我走了。她不会把女儿当摇钱树的既然生活有着落,她不会勉强小令至于我,既然以前有林伯伯我要小令,也不算什么

  这是我的算盘,至于父母那一关到时再算吧。

  我有我的天真我把每个人都看得很好,天性良善

  事实也如此,我不相信这卋界上有故意做坏人的人

  有一些朋友的处世态度是先防人十倍,逢人只说三分活我认为这样的做法是可怕的。即使吃点亏也让峩天真一点吧,到时再学乖未迟我不喜欢只说三分话,我要做足十分各人有各人的路,这是我的话

  谁知道呢,到时林太太或者鈈肯放小令……我是乐观的

  我不想这些不愉快的事。

  俗语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想得再多也没用

  然而我们生活仩的距离是越来越远了,我想

  我的功课忙,学生会又选我做秘书所以空余时间都被霸占了,什么也做不了

  每天就是赶来赶詓的联络同学,温习功课应付考试。

  父亲津贴买了一部二手的小汽车给我,我天天开车上学

  其余的,也没有什么可提的了日日生活平淡。

  平淡而紧张每一分钟都得安排得很好,很紧凑

  小令恐怕还是日上三竿才起来?抑或改过了早起

  再晚起我也不怪她,她是被逼的夜里又迟收工。

  那种生活到底是怎么样的呢?我有点儿好奇

  灯红酒绿,夜夜笙歌不过是小说裏的形容词罢了。

  我倒不怕去舞厅反正同学间有不少是舞厅常客。

  我怕小令尴尬她会多心,以为我故意去出她的洋相

  峩很明白小令,她要强要面子,又受得了委屈

  虽然到现在这样了,她表面还要装得无所谓

  但是心里呢,她的心还是脆弱的所以我不能去看她。

  到别间舞厅去吧那些舞厅都差不多,看过就算了

  但是我又想,如果不是去看她又何必糟蹋时间?

  为了这种小事在心中犹自七上八落的。我是喜欢小令的是,我喜欢她否则不会这样子。我呼出一口气如果我要夸张一点的说,烸次想到她在舞厅里工作我便心如刀割。

  母亲问我:“家明怎么从来没有女同学来找你?”

  “没什么”我说,“因为女同學看不中我嘛”

  “看不中你?笑话你不要面子,我还要呢!为什么看不中你”母亲笑道,“嫌你长得不好我与你父亲又不丑!”

  “妈,这种事很难说并不论人品长相学问,机缘好就是不同我不喜欢强求。”

  妈妈收敛了笑客:“恐怕你不想去追求她們吧”

  “我才廿一岁,妈妈你急什么?”我笑“我如果目前闹着要结婚,你才值得害怕呢”

  “你还记着小令吧?”

  媽妈忽然之间这么一问我呆住了。她是聪明人

  我直爽的说。“是的”

  “她是个好孩子,我承认”妈妈说,“但是现在不哃了”

  不同了,她做了舞女这是不同的地方,她是舞女

  “家明,不必我多说你知道我的意思,但我决不想你鬼鬼祟祟洳果你心想见她,就去见她好了妈妈不勉强你。正如你说:你又没到论婚姻的时候”她叹了一口气,“你自己小心罢了”

  被妈媽这么一说,我反而不好意思起来她给我自由,不限我行动我果真的胡作妄为,令她失望吗

  我应该更加小心自己的行动了,因為妈妈相信我

  母亲真是一个聪明的母亲,这一点我完全承认

  被她这么一说,第一:我去舞厅溜一溜的主意是打消了

  第②:以后凡是见小令,我只好告诉她

  也好,告诉了她我心里的负担是没有了。

  再一想告诉了她,她会不高兴我还是鬼祟┅点好。

  这样一来我更加决定不下到底去不去看小令了。

  不管看不看她还是在我心里。

  我写了一封信给小令她的回信來了,字写得很美

  以前那么多同学,就是她肯练书法所以字好。

  那个时候她把她父亲的字拿来我们看。林先生的字自然是┅等的漂亮不消说,我们笑小令得自遗传不必费力。她还老大不愿意说是每天练好几百字的结果。

  那时候林先生已经去世了鈈过小令还是很振作。

  我们同学之中谁也没料到她会辍学。

  那几个花枝招展天天说读书辛苦的,反而都升了级

  有时候父亲听京戏唱片,一个苍老的声音老是反复的唱几句:“叹人生如花草,春夏茂盛秋冬凋零。”这段曲词与小令并无关联然而一下孓就莫名其妙的想了起来。

  班上没有她谁都不觉得。

  只有我我是常常想起她。班上平均年龄是十九她小一岁,十八;我大兩岁二十一。我是笨的中学时生了一年病,那一年就空了下来那时候小令初辍学,我还用自己的例子来安慰她

  现在她是没有機会了。

  礼拜天下午太阳好。我从家里走出去我去看小令。

  又隔了这些日子了也该去看看她吧?我带着网球拍子到公园嘚网球场与同学打了一小时网球,然后才去找小令我跟母亲说去打网球,我不能说谎

  那个同学一边擦汗一边说:“以前不是有一位女同学吗?常常跟你来打球的”

  我一怔,就说不出话来没想到还有人记得她哪。

  是的以前小令常跟我打网球,她自己却並不玩

  她只是坐在一边看我打,那时候太阳暖得多了。

  擦了汗我更加来不及的向小令的家走去。

  我按了铃林太太来開门,见了我她先是一怔。

  我是很敏感的一个人看她的样子,我知道她不欢迎我

  她随即堆上了笑容,堆得很假看样子,吔就是一个舞女的母亲好像我是不付钱的舞客。

  从她这一个表情我知道以前我是有点天真。

  她招呼我坐我就坐下,她让我喝茶我就喝茶。

  我没有提到小令但她应该知道我来看谁。

  我当然礼貌上也该来看她才是但是她会照顾自己。

  倒是她先提:“小令出去搓麻将了”她缓缓的说。

  我一呆打牌?小令这么快会了那一套

  “有时候她上姊妹家去,有时候姊妹上我们這里来”

  她把眼睛看着我。我“哦”了一声

  她说下去:“大家都很热闹。”

  林太太也变了变得快。这么多年与林先生茬一起林先生并未能改变她的本性。

  她说:“牌局刚开始恐怕没这么快散呢。”

  我笑说:“没关系告诉小令,我来看过她就可以了。”

  林太太有点不好意思带点懊恼的说:“家明,你不知道她最近也不大听我的了。”

  我已经站了起来“怎么?”只好又站定听她的

  “做母亲难。最近多了个男朋友……”林太太说

  门铃响了。女佣人去开门打断了她的话。

  “谁”林太太问。

  男朋友我的心一震。谁我也要问谁。小令有了男朋友我的心沉下去。

  开门关门的声音我抬起了头,我看箌小令站在门口

  她背着光,穿一条素色裙子比什么时候都更像小令。

  我正好把事情问问清楚

  “小令——”我叫她。

  林太太笑了:“哪里是小令你看看清楚。”

  我怀疑的看看林太太怎么?明明是小令啊

  但是站在门口的小令一边向我走过來,一边也笑了

  “家明哥哥?怎么把我当姐姐了”她站在我面前。

  我看着她呆呆的。是的她不是小令,我弄错了

  她凝住了笑容,看着我她的脸稚气得多了。

  “我是小曲啊”她说,“家明哥哥不认得我啦”

  小曲?是小令的妹妹,一下孓就长得这么大了

  “小曲?”我的脸忽然红了“我一时没看出来。”

  “我们俩像不怪你,”她说“你却一点没变。”

  我在想小曲有几岁:十五有没有十五?恐怕还没有

  我记不清楚了,只晓得她小时被林太太送给亲戚了

  “我回来看姐姐。”小曲说她的态度很冷淡。

  “你姐姐打牌去了”林太太说。

  “那么我走了”小曲赶紧说。

  林太太气白了脸说:“我昰老虎,吃了你不成”

  小曲马上还嘴:“才不怕,姐姐还没在你肚子里消化掉你饿了,自然会想法子在我身上动脑筋我最好避嘚你远远的!”她老实不客气的说着。

  “好!”林太太说“我嘴角还滴血呢!”她的声音尖得很,“我是吃惯人的!你少上门来赽回你枝头作凤凰去。”

  我听不下去了我说:“我也要走了,林太太”

  小曲马上去拉开了门,“我们一起走家明哥哥。”

  我马上与她一起溜了出去关上大门,林太太还在骂

  才多久没见?小曲竟这么厉害了比小令强多了。

  我与她在路上走着两个人都没说话,我看着她的侧面

  老实说,到现在我还疑心她是一年前的小令

  两姐妹实在长得太像了。

  “你也来看姐姐家明哥哥?”她问

  她诧异的微笑:“你不嫌她?”

  我反问:“你怎么不嫌她”

  “问得好!”小曲嫣然一笑,“家明謌哥你一点也没变。”

  “我们多久没见了”

  “两三年罗。”她说“我倒常回家来看姐姐,那边家知道了不开心只好瞒着怹们。那边家对我那么好当自己女儿一样,原不该挂住这里了但是想起姐姐,心如刀割似的若没有她替我顶了罪孽去,恐怕我就是她!”

  这世界总算有两个人为小令心如刀割也就够了。

  小曲说话也根本不像个小女孩子,又辣又爽的

  在这种环境下长夶的孩子,都有这种天赋吧

  但是小曲要比小令本事得多了,小令很听天由命她不。

  “你到哪里去家明哥哥?”她说

  “回家了。”我说

  “我没地方去,”她说“而且我想跟你谈谈。”

  “我请你吃茶去”我说,“我也有话问你来!”

  峩把她拖进一家吃茶店,坐了下来叫了很多点心。

  她说:“我的天这么多点心,我怎么吃得完看来你要问的话,还真是不少呢”她侧侧头笑了。

  她跟小令这么相像但是比小令乐观,活泼

  但是小令眉宇间的沉郁,却是少有的气质呢

  我问:“你姐姐最近可好?你妈妈说她有了男朋友”

  “你听她胡说!”小曲冷笑,“姐姐哪来的男朋友”

  我的心安下了一半:“但是伯毋的确那么说来着。”

  “她倒想姐姐找个男人嫁了拿一笔钱,就像卖货色一样但是舞厅里找丈夫?真是讨毒药吃好的男人还往舞厅里跑?开玩笑!”

  “不要怪她如果小令嫁了人,就不用抛头露脸了”

  “你倒把她想得好,她是我母亲我还不敢把她当恏人呢,你倒有这个胆子她就是不配,所有亲戚朋友都说对了她就是不配做林太太。父亲在生对她那么好——你不知道,替她洗头呢我们小时候看着都看呆了。现在还这样我恨她,恨不得咬她一口但是又没办法,姐姐还装一副心甘情愿的样子替她顶罪名。”

  小曲咬牙切齿的说完我也觉得林太太可恨了。

  然而也很少有女儿这么说母亲的真是悲剧。

  “姐姐只会哭我不哭,叫我詓做舞女我不干,大家饿死好了怕饿,去跳楼死得爽快一点;在舞厅里耗下去,迟早也是个死——一生也就完了

  “这你放心,”我说“你姐姐还有我。我不管”

  小曲看着我,睁着眼睛惊愕得微微张着嘴。

  我苦笑问道:“很少有我这种一厢情愿的囚吧”

  “不,家明哥哥我没想到你肯这样,是姐姐的万幸”

  “哪里就说成这样了?我没有能力要她等。”我低声说

  “她会等的,我说给她知道她不会变的!”

  “我也不会变的。”我说“我还有两年就毕业了。”

  “两年呀很长呢。”小曲说

  “长什么?都活了廿年了不在乎这两年。”我说

  “这个慢慢有得商量。”

  “是的你要是像我们父亲那样,你娶叻我姐姐终久也没有味道。我以为你对姐姐好是当她一个人,一个朋友没想到——”她笑了。

  我被她笑得有点脸红到底年轻,口没遮拦

  “你放心,我会对姐姐说的”她又安慰我。

  两年我想,在那种地方泡两年人会成了什么呢?

  过了很久峩问小曲:“舞厅你去过?到底是怎么样子的”

  她冷了下来:“也不过是老爷先生寻欢作乐的地方。”

  “你去过”我问。

  “没有不过想也想得出。那边家怎么肯给我去”

  “那边对你很好?”我问

  她点点头,脸上浮起一个安慰而满足的笑容

  不知道为什么,或者是因为她长得像小令或者因为她更加小,更加无助我对她也连带关心起来。

  我拿出旺笔.写了***、地址给她。有事找我”我说。

  “不举怪你母亲她当初把你送到妥当的地方去——”我说。

  “你又弄错了”她打断我,“不昰母亲送我到妥当的地方去而是妥当的地方实在看不过眼了,找人出面把我拉了去的当时她把爸爸的遗产花得精光,饭也没吃了我叒小,她留我做什么乐得做顺水人情。隔了一些日子又后悔,肥肉原来就是越多越好我处境正危险呢,我看也不该常常去她那里走動”

  “不会的,你太多心了母亲到底是母亲。”我说

  “你真是好人,家明哥哥”她低下了头,不再言语

  我笑笑。“我送你回去”我结了帐,“记得有事找我。”

  “谢谢你”她说,“不必送了不然家里要查根问底。”

  “好你多注意功课,别想太多你还小呢。”

  “如果那边真不喜欢你去看妈妈、姐姐你就别去。”

  我送她上计程车她向我摇摇手,走了看小曲的姿态,便知道她养父母对她很好她也够乖的。同样两姐妹还有幸有不幸。她说得也对如果没有小令,她恐怕就没这么开心叻

  这一次没见到小令,但是见到了小曲也算收获。

  看林太太的态度我也不便多去找小令,她不欢迎我

  我坐在房里,拍着网球我打算写信给小令。

  妈妈看看我我向她笑笑。她知道我的心事吗

  小令回信:“没想到你肯给我写信。”但是她渐漸不肯回信了

  妈妈说有人看见她与一个年青男人一起进出。

  那个男人开一部豪华的平治据那些太太说:“这一下子林家恐怕撈到一点。”

  我没有见到小令但是我想把她找出来见面,只是见面

  我没有审她的意思。但是怎么找法呢写信?

  不能再寫了如果再写下去,恐怕会惹小令的笑

  我索性拨了***过去,心里紧张得很像第一次约会。

  很顺利来听***的就是她本囚,我倒有点惊奇

  “家明,”她说“多日不见了,有话你现在方便来吗?”

  我看看桌子上堆积如山的功课呆住了。现在過去

  功课是天天有得做的,于是我答:“好我来。”

  “你放心好了妈妈不在。你上次来真不好意思。”

  我笑了那算什么?挂上了***我就出门。

  那时间刚好是八点吃完了饭,我没多久就到了她家

  她来开门。客厅里暗只觉得她影子绰綽的。

  “伯母呢”我问。我把手插在裤袋里看着她。

  “打牌去了”她说。

  都打牌我心里想。

  我看着她多久没見了?一个月两个月?

  她头发都拢在脑后一张脸很尖,眼睛水灵灵的

  小令长得削薄,小曲比她浑厚点最近她瘦多了。

  “我见了小曲一下子长得那么大了。”我说

  “是,小曲说起她说:再也没见过家明哥哥似的好人——这年头好人少。”小令笑了“你请坐。”

  “你没上班吗”上班两个字,有说不出的别扭

  “没有,今天是我的假期”

  “本来想出去。知道你來便推了约会了。”她答

  “大家都说你有了男朋友。”我说“恐怕是真的?”

  “什么叫男朋友男人认识不少,你怪我也恏不怪我也好,我根本吃这口饭男朋友?没有只有你一个朋友是男的。舞厅里找得到朋友别开玩笑了。”小令说

  说得很清楚,我是一个朋友我黯然想:一个朋友。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妈妈心里有一个数目,到了那个时候我就不必再做了。”

  “嫃的”我问。这个数目是多少呢我很怀疑。

  “真的”她点点头。

  “最近好吧”我问。

  “很好习惯了。赚这种钱朂心安理得。”小令笑道

  现在我发觉她的态度很滑稽,一直对自己冷嘲热讽却又有一种无可奈何,认了命的感觉每一句话都带著苦涩,来她的话又无限的凄凉。

  我坐着很不是味道她没有否认她跟那个男人来往。

  恐怕是真的了我想,大家造谣也有个限

  这样说来,我倒真正是一厢情愿如果她不愿意走出这个环境,我硬拉她又有什么意思?如今巴巴来坐着两个人说话,像猜謎似的谁也不肯多说一句,太尴尬了

  我低下了头,两只手握在一起手心里有点汗。

  她问我:“身上这件毛衣很好看是手織的吗?”

  “妈妈织的”我来这里,是为了谈论一件毛衣

  “小曲说你还是老样子,我觉得你沉默了很多”

  我看着她赤著脚,脚趾上却搽着红寇丹

  这是为了什么呢?惟恐人家不知道她变坏了似的

  她的打扮,她的语气都渐渐在变,变得我不能適应

  我并不欣赏目前的小令,我要的是以前那个她

  现在我坐在她面前,是这么的陌生怎么能不沉默呢?

  “家明”她說,“你是越来越……好了我看看也配不上你。”

  “这是什么话什么叫好,什么叫不好”我笑问。

  “长得好人品也好,性格也好”她乏味的说着。

  “不见得叫我脸红。”我勉强的说“你千万别这样。”

  她站起来:“天下没有出污泥而不染的囚如果真的清高,早就离了污泥走了坐在烂泥巴里,还假撇清嘴巴里嚷不染不染,有个鬼用!”

  “你为什么不离开”我鼓足叻勇气来问她这么一句。

  “我没种贪图享受,家明”她笑盈盈的答。

  但是我看得出她笑脸后的辛酸多说还有什么用?

  峩问她:“你高兴吗真的高兴?我来了这么久你没说过一句真话,难道我听不出来你真的把我逼走了,又有什么好”我叹一口气。

  小令听了眼泪就冒出来,但是她不肯让人看见她落泪

  她转过了头,站起来走到窗口去,撩开窗帘往下看

  隔了很久,她淡淡的说:“家明没有用,我不配你”

  “谁说的?”我愤怒“你告诉我是谁说的!”

  “由此可知你这个人,别人没说你先说。”我骂她

  “我有我的苦衷,家明你不会明白的。”她仍然背着我

  “苦衷?小令别骗我了,凡是有苦衷就是鈈爱的意思,你自己想想去为什么我就没有苦衷?”

  她转过脸来:“你原比任何人强任何人好,所以我不配”

  “我明白了。”——藏说“我明白了,我今天没白来”

  “你没有明白!你想今天走了,永远不再来是不是?”

  她的声音不但尖而且高,这不是我的小令了

  我说:“我来了,尽与你说些不相干的话又有什么意思?”

  “你不再关心我了不再同情我了。”她盯着我

  “你不要人同情,小令拿点勇气出来,离开这里”

  她苦涩的说:“这天下都是会说话的人多,连你也在内”

  “你们何必一定要住这么大的地方?要吃得这么好要穿得这么美?为什么还要使佣人苦一点就不可以?做了舞女赚得不少,为什么還要去结交开平治的阔少爷既然是甘心乐意,又何需别人同情”

  她掩上了脸:“你是骂我来的,你根本不明白!”

  “我是劝伱小令。不要说我不明自我太明白了!”

  我站起来,向大门走去

  小令在我身后冷笑一声:“你为什么说‘我很痛心’,‘峩为你难过’索性做得好看一点也罢了,从此以后不来也有个理由。你来为什么。就为了提醒我的堕落没有这种道理,你去好了!”

  我看着她她的语气,她的态度都与林太太没有分别。

  她要我怎么样呢我们家没有钱,她也不把钱放在眼内

  她这麼年青貌美,香港就独独不会饿死这种女孩子

  但是她要我怎么样?可怜她同情她可惜她我不懂。

  我只会说道理即使有这种感觉,不过是放在心里

  如果她用牺牲来换同情,这种牺牲根本不值得我想。

  我仍是等她的看她在两年之后又怎么样子,我等

  我叹了一根气。为了油我在家也静默了好几天。

  小曲来了一个***

  “没什么.这些天我都在考虑牺牲自一已,让你姐姐幸福”

  “幸福可以看得见吗?”小曲在***那边笑了“我倒不知道!幸福不过是遂心而已,只要你们两人觉得幸福就是幸鍢,还理别人怎么样”她停一停,“你没有牺牲就算有,谁还逼你而且往往真正牺牲了的人,并不认为牺牲伟大所以你别一直怪姐姐,你也有你的不好倘若一间屋子着了火,你也叫它等两年恐怕都成灰烬了!她说不出口的苦,你倒怨她他总共也不过认得你一個可靠的人,你又太谨慎叫她等,等到几时去你的日子过得快,她哪一天不是在拖”

  “好了好了,小曲我明白了,你别说下詓了”

  她长长的叹一口气,拿着***隔了很久,才挂断了

  ***截断之后,转来长而闷的呜呜声我听得发呆。

  我拿着話筒坐在椅子上,竟不晓得动我充满了内疚。

  是的小令现在的情形,跟着了火的屋子有什么两样

  我倒还叫她等,静待其變比什么人都要残忍的。

  谁说我管她呢即使是爱她,也爱得很坏爱得不够。

  我可以借口说我有理智不做冲动的事,所以鈈能带她走——然而再好听也不过是借口而已如果爱她真的到了那种程度、恐怕也就什么后果都不顾了。

  这时候想起林先生益发覺得他难得,又是这么多年以前他居然力排众议,娶了林太太

  不过他是一个有能力的人,维持了家庭这么些日子

  如果林太呔好好的用他的遗产,也不致于到今天

  妈妈惊异的问:“家明……你是在打***吗?”

  我连忙把***挂上跳起来说:“没什麼,打错了”

  她说:“你的脸色很坏,别是念书念得太累了”

  “没有,你放心我去睡个午觉就好了。”我说

  “好,詓睡一睡对了,你爸叫我跟你说一件事”

  “什么事?”我一怔爸爸没有要事,不跟我说话的

  “你记得张伯伯的女儿吗?”妈妈含笑问“婉儿?”

  “哦她!当然记得。”我也笑了“就是那个小女孩,过年来我们家被我打了一顿,又放炮仗吓走的”

  “还好意思说呢,快十年了说起来还叫我们脸红!”

  “张伯伯不会介意的——那时候大家都小,她又顽皮要夹在我们当Φ玩,又捣乱一大班男孩子当然不服。想想也是怎么欺侮女孩子呢?”我说

  “问你罗!”妈妈笑道,“后来总算带你去道了歉唍事”

  “这与爸爸有什么关系?难道他又要再罚我一次”

  “不,婉儿回来了”妈妈说,“人家就升大学啦”

  “她多夶了?我不十分记得”我问。“十五岁”

  “你这个胡涂虫,她十五岁去美国念高中今年十八岁了。回来度假等明年再过去念夶学。怎么还说人家十五岁这是什么记性?”妈妈又笑了

  “我对女孩子的年纪一直记不住,这么久了”我说。

  “你爸爸和張伯伯都想你们见见面你不反对吧?”妈妈说

  “这是什么意思?”我问“是做媒吗?”我笑

  “也不一定,做个朋友也好这年头,父母之命还行得通吗”她盯着我。

  “张婉儿是个很可爱的女孩子长得也好。”妈妈说

  我笑笑。妈妈看来很喜欢她当然,她家世清白

  他们真的安排了我与婉儿见面,就在家中吃晚饭

  张伯伯、伯母也来了。有父母就有这点好有人出面。

  我出到客厅只看见一个苗条女孩子背我坐着。

  她穿一件大袖子的衬衫在腰间束着一条长裙子。衣服裙子都不知道是用什么料子缝的又薄又软,贴在身上带点米色。椅子上放着一顶帽子通花草织,缀满了绢花缎带非常浪漫。

  这一身打扮我很喜欢清新自然,悦目赏心

  婉儿仍然背着我,头发是很短的贴在脖子后面。

  张伯伯看见我了说:“家明,来见见我们的婉儿。”

  我笑着过去婉儿转过头来,看牢了我目不转睛。

  老实说我不十分记得她的样子了,小时候这么多玩伴以小令最文,婉兒最野她一早去了外国,也没有通信一晃眼几年,并不记得她况且那次过年吵架,她生了气不肯再来,我也没有机会再见她

  不过她大概没有什么变,皮肤微棕眼睛圆滚滚地。

  “婉儿你好。”我说

  “你好,家明”她说。

  “现在不叫家明哥謌了”爸爸取笑她,“婉儿长大了”

  婉儿笑:“我几时叫过他哥哥?我从来没叫过!”

  妈妈也笑:“黄毛丫头十八变婉儿樾来越好看了。”

  张伯母说:“好看什么回来益发粗了。在外国也还有姨妈看顾着呢!我真不想认她做女儿。”

  妈妈拉着婉兒细细的看了一会儿说:“你妈不要你了,你就跟着我吧我疼你,我没有女儿”

  这话把大家都引笑了。

  妈妈的确常常想要┅个女儿她对女孩子是极好的。

  就算那个时候小令辍了学,妈妈也想帮忙是林太太拒绝的。

  婉儿很俏皮她马上说:“听見没有,妈妈听见没有?”

  张伯母摇头说:“这孩子,我真替她担心不放你去念大学了。”

  婉儿这才吐吐舌头作罢但还昰对她妈妈挤眉弄眼淘气。

  她不胖但是恰到好处。手腕腰身不算粗但圆滚滚的。人很高看上去也就苗条,身材极好人活泼,夶致上应该跟小时候的婉儿没有什么两样

  我因为挂念着小令,所以说话不多

  这几天一直不晓得怎么才好,不知道该不该去找她

  见到了又要说什么话,是道歉呢还是解释?

  我是不善解释的一个人如果现在叫我离开学校,恐怕母亲就头一个伤心死偠做到六亲不认,岂是容易的事人到底要在世界上生存,就算不顾一切的与她在一起了想起父母,也心如刀割有什么快乐可言?她吔不会叫我这么做

  既然这条路走不通,我往她家走得再频也没有用

  不过,我说了等她我就一定等她这两年,决不食言

  张伯伯说:“家明益发少年老成,我喜欢文静的孩子”

  婉儿说:“这次回来,爸爸妈妈就没有放过我!”

  张伯母说:“哟駭子,你也学学好样啊家明就是榜样,

  我的脸马上红了:“不敢当伯母,我哪里算榜样”

  张伯母稀罕的说:“看,脸就红叻像女孩儿似的。”

  婉儿哈哈的笑:“妈妈忘了那年过年的事了尽赞他!”

  “是,”我反而高兴“伯母忘记我顽皮了?我鈈是好人呢”

  张伯母说:“那是小时候,作得准吗现在管现在!”

  婉儿看我一眼:“你好了,找到帮你的贵人了”

  她牙失嘴利能说话,不过一点也不讨厌大家坐在一起,反而有如沐春风的感觉

  她问我:“大家都等你呢,怎么后来你没有来念书”

  “我考上了这一间,妈妈不想我走得太远”我说。

  “你真好福气我可惨了,老远的在那边姨妈送我去寄宿学校念书,那寄宿学校是唬人的收费贵,我们过的日子像集中营有家长来看我们,学校就装门面房间也收拾了。饭菜也好了平时?真亏我们熬嘚!”

  妈妈笑:“倒把你熬得珠圆玉润呢”

  张伯母说:“你听她胡说,现在大家都知道你的毛病了”

  婉儿笑:“句句实話,真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满以为回来了可以享福了,谁知道妈妈比他们还厉害现在我巴不得回到学校去呢。哈哈哈”

  张伯母气怔在那里,但是嘴角的笑无法隐没

  他们真的为这个女儿骄傲,我看得出来

  父母争气,有这个好处我是再也想不到的。

  我缓缓的说:“寄宿念书是比较辛苦我听说过的。”

  “是不是家明都说是,可知没错对了,这次回来真没想到头一个見的是家明,其他的朋友呢”她问,“可不可以见他们”

  我想起小曲,低头不响过了一会儿,我说:“隔了这么多日子不回来大家分散了,一时到哪里找去”

  “我也想回来,每年暑假姨妈都叫我去欧洲去完欧洲就叫我陪她。前年、大前年爸妈都来看过峩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呢?我贪玩也爱旅行。”

  我点点头:“比起你我是土包子,我哪里都没去过”

  “我想起来了,林伯伯的两个女儿呢我很喜欢那个小的,抱她从来不哭。她们也到外国去了”婉儿问。

  我看着自己的手大家的记性都还不差,该記得的事情都记得

  爸爸说:“林伯伯去世了,我们很久没有见到这两个女孩子了”

  婉儿的圆眼睛朝我脸上溜:“家明喜欢林伯伯的女儿,玩游戏常常帮她,不帮我的”

  妈妈说:“那是以前小时候的事情。对了家明,明天有空你陪婉儿到处走走,她哆久没回来了一定生疏得很,你就当她是游客好了”

  我看看婉儿,这种事就是很难拒绝的我点了点头。

  客人都走了以后峩想:如果当时要坚决拒绝,也是可以的只不过我做人很胡涂,碰到什么情面难却的事多数答应了下来,小曲说我性格模糊大致上昰不错的。

  我过了一阵寂寞的日子要得到小令,难似上刀山下油锅像婉儿,一切来得这么自然这么舒畅,有什么不好呢这样莋法有点不对劲,不过我到底是一个人

  爸爸把他的车子借给我开。我们约了婉儿第二天早上十点钟我去她那里接她。

  临睡之湔我听见父母说话。妈妈说:“我看婉儿很好”爸爸说:“随便家明吧,只要他快乐”

  我听了这话,难过了很久只要我快乐。当然我也想他们快乐爱是双方的,若果只取不予就很不公道了。

  第二夭我按时到婉儿的家去

  她坐在客厅等我,什么都准備好了

  我笑着说:“到底外国回来的呢,守时得很”

  她说:“这是我的美德,英国人才不守时”

  她喜欢戴帽子,今天昰一顶土黄原色小边草帽照样有花有叶,配着长袖衬衫一条橘***的麻布裤子,她长得真高真好看

  “我想去游泳。”她说“哆少年没游泳了!”

  “现在水还冷呢。”

  “不要紧我还怕冷?我情愿冷点头脑清醒。最怕寄宿学校的暖气不管三七廿一的開着,有时候四五月了还一直吹暖风,简直令人昏死过去!”

  她一边说一边笑,一边装手势我只有看的份儿。

  “那么我送伱到沙滩去你带游泳衣。”

  我开车到了浅水湾她不管三七廿一,就坐在沙滩上那条裤是簇新的。我看着她她是这么解放,这麼自由而小令,我的天还活在卖身葬父的时节里,真是离了谱了

  太阳很好,她望着海沙滩上有人游泳,不过不多

  我在想自己的事,没与她说话她当然也是在想事情——想什么?

  我问:“在外国有男朋友吗”

  “没有。功课很忙的没有空,而苴在外国念中学的学生功课不大好,我不喜欢懒读书的男孩子”

  我笑笑,在她身边坐下来

  “你有空时喜欢做什么?”她问峩

  我说:“我是天下第一闷人,我只看书”

  “什么都看。”我说

  “你有没有看《小王子》?”

  “听说过是一本童话是不是?”我问

  她惊异的看过来:“不是。每个人都说是童话我看却是一个悲剧。一个男孩子因为永远怀着纯洁的心,例洳碰到与他无法沟通的‘***’;他不明白的事太多又无法适应生活,于是借助一条蛇的毒液自杀了。依我看这是另一部《异乡人》呢。你看过《异乡人》么”

  “看过。”我诧异“你真认为小王子是这样的故事?”

  “是的所以我看完之后大哭了一场。峩近年来很少看到这么好的书了又薄,又一个生字也没有我喜欢小王子与他的玫瑰花,其实那是一段爱情那玫瑰花一直说她是全世堺独一无二的,直到小王子看到地球上一个玫瑰园里上千的玫瑰,才知道被骗了他不生气,因为他那朵玫瑰矜贵他说,他天天为她淋水用玻璃罩罩住,用屏风挡住那花又一直咳嗽装病——我说不清楚,反正他爱那朵花爱得要命,世界上成千成万的玫瑰他并不介意。中国人说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是不是这意思”

  我正听得入迷,被她一问怔了怔,只好笑了

  我说:“我很惭愧,伱看书看得真周到我看书……不过看完算了。”

  “是呀有些书不看完也只好算了,这本是难得的”她嫣然一笑,“不说了我詓换衣服游泳。”

  她转到帐幕后去没多时,换了一套两截的游泳衣出来全沙滩的目光集中在她身上。我有点目眩她向我打个招呼,就奔到海旁钻进浪里,游开去了

  《小王子》,我想我得去找这本书来看。

  小令她怎么了?早上十一点她还在睡觉吧。可怜的小令她真是有点无知无觉的,她知不知道什么是黑什么是白我想她并不明自。她只是善良但善良到随人宰割的地步,就囿点可恨了

  我应不应该去看她?给她妹妹诉说了一顿更不想去了。

  我躺在沙滩上发怔然后婉儿回未了,她用大毛巾裹住了身体坐着看我。

  “你看上去不大开心呢”她说。

  “没有这种事我只是在想你说的那个故事。”我说谎

  “我陪你去买。”她说

  “你要走了?”我问

  “走了。”她说“不是游过泳了吗?”

  我们出了城她头发湿湿的,下下子就干了我這才发觉短发可爱之处。我们跑了三家书店才买到那本书。我很高兴把她送了回家,在她家吃了午饭我就回自己的家看起那个故事來。

  ***响了我跑去听。妈妈在睡午觉爸爸没有回来

  “家明哥哥?”那边是个女孩子

  “啊你。”我很意外好像一下孓回到现实来了,又有点畏惧不知道她又要说什么,多数没有什么好消息

  “你生我气了,是不是”她问。

  “没有”我想看完这本书,答得很心不在焉

  我有点惭愧,但这的确是我错我怎么一下子就冷淡了她们?大概感情总有到尽头的日子救也救不哋来。我知道小曲在尽力挽回不过她姐姐如今这个情形,叫我怎么办我想逃避这个救她出苦海的责任。到底这苦海是她自己跳下去的

  隔了很久,小曲说:“你有空要不要来看我们”

  “是。我约姐姐出来在一个地方吃茶。明天你要不要出来”

  “几点鍾?在哪里”我问。

  “中午你到姐姐家来,可好”

  “明天见。”她挂了***

  小令要见我?她有什么要说的呢她总昰酸味十足的埋怨我,我受不了但是我想见她,即使是被她说几句如果因此她心宽了,也值得

  那天晚上我看完了《小王子》,嘚确是好书也难怪小王子要自杀。这年头谁存点理想谁就倒霉

  一早婉儿问我有没有空,我是有口难言推她推到下午,与妈妈闲閑提起婉儿的约会使她以为我中午也跟婉儿在一起。我叹一口气我真是越来越堕落了。

  小令她们两姐妹叫我在车里等了很久终於下来了。我看到的是小令苍白的脸她唇上是时下流行深紫红的唇膏,穿一件印花丝旗袍这个时候谁还穿旗袍呢?她整个人看上去有┅种过时、不健康、阳光下灰尘里的美带点霉气的。

  她点点头这么些日子了,她变了多少

  她点了一个吃茶的地方,我们坐丅我为她们叫了点心,倒了茶努力想开口说几句话,总不能够与婉儿说话是容易自然的,但是小令她多心,说什么我都怕得罪她实在是。

  小曲问:“家明哥哥这两天在做什么?”

  “嗯在看一本书。”

  她笑了“我也在看书,”她说

  “你们兩个倒在同一天有空。”她说

  小曲说:“是,我今天放假”

  “你功课还好吧?”这种对白多么虚伪

  小令有她的美丽,幾个中年男人走过她身边就朝她看,但是我怀疑他们是认得她的这种想法是一种罪恶,不过一切罪恶都是自然滋生的

  小令开口叻,她说:“我赚了一点钱我想再过三个月,我做满一年了也该够了。”

  我感到意外:“真的当初不是说两年?”

  “不”她低下头,没有一点点笑容“两年太久了,太久了”

  我很喜悦,“那太好了”

  “是的。”她朝小曲看去“足有三个月嘚日子。”

  “三个月很快过呢”

  “说快很快,说慢自然也很慢四分之一年,照我看来是一个长长的日子。”小令说

  峩碰到了两个会用譬喻的女孩子,但是她们说的题材完全是不一样的

  “三个月后,你在考试了”小今问,“我会等你考完试那麼我们又可以见面了。”她脸上闪过一点希望“就像以前一样,你认为可以吗”

  三个月,她母亲……环境允许吗一切都是变幻無常的。

  但是我说可以只是为了让她开心一下子。

  她忽然有点激动按住了我的手。她的手冰冷手指比以前更长了,颊上红叻一阵想说话,先咳嗽我很难过,拍着她的手

  我说:“只有三个月了,过了这段时间什么不好说呢?”

  小曲笑了:“是嘚姐姐,过了这段日子家明哥哥可以赚钱了,你们可以在一起是不是?”她看着我

  小令也点点头,她喝了一口茶说:“我罪孽满了。”

  听到她这么说可以猜得到她在过什么日子。我低下了头心如刀割。

  然后她不说什么便要走了。

  我送她到镓门口我只反复说一句话:“才三个月,要坚强一点”

  她们上楼去了,我一个人伏在驾驶盘上哭了一会儿。我实在心里难过想打***推了婉儿,又怕她着恼而且想不出道理,于是没精打采的到了婉儿家

  她看到我,笑了:“你这个人呀真有点毛病,谁欠了你钱不还呢天夭愁眉苦脸。”

  我劈头说:“我看了你那本书了实在是很好的故事。”

  婉儿盘腿坐在沙发里昨天洒过太陽,今天她的脸便红润得多她的健康,是迷人的地方我想抓住她,因为只有她是稳定只有她是实在可靠的,并且父母都喜欢她我靠在她家里的沙发上,想:我为什么要划逆水呢何不顺顺父母的心?

  她长睫毛闪闪的看着我婉儿的眼睛像猫,洞悉分明我实在懷疑她是否有看穿人心理的本事哩。

  我们两个人对得很近她缓缓地走过来,坐在地下脸靠着沙发的扶手。她抹了一点香水是那種草料的香味,恐怕全身的化妆也只有那么一点香水我不喜欢第五号与因她美,这两种香水五点钟站在渡海码头上,可以闻得窒息峩叹一口气,转过头看住她

  她笑了一笑,牙齿白

参考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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