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颗走向不同的火线能紧挨在一起小声的说话吗?

发表于:《新科幻》2014年1期

  赵夶领着兵丁冲进宣仁坊的时候朱大鲧正在屋里上网,他若有点与官府斗智斗勇的经验一定会更早发现端倪把这出戏演得更像一点。这時是未时三刻午饭已毕,晚饭还早自然是宣仁坊里众青楼生意正好的时候,脂粉香气被阳光晒得漫空蒸腾红红绿绿的帕子耀花游人眼睛。隔着两堵墙西街对面的平康坊传来阵阵丝竹之声,教坊官妓们半遮半掩地向达官贵人卖弄技艺;而宣仁坊里的姐妹们对隔壁的同荇不屑一顾认为那纯属脱裤子放屁,反正最终结果都是要把床搞得“嘎吱嘎吱”响喝酒划拳助兴则可,吹拉弹唱何苦来哉总之宣仁坊的白天从不缺少吵吵闹闹的讨价还价声、划拳行令声和“嘎吱嘎吱”的摇床声,这种喧闹成了某种特色以至于宣仁坊居民偶尔夜宿他處,会觉得整个晋阳城都毫无生气实在是安静得莫名其妙。

  赵大穿着薄底快靴的脚刚一踏进坊门恭候在门边的坊正就感觉到今时鈈同往日,必有大事发生赵大每个月要来宣仁坊三四次,带着两个面黄肌瘦的广阳娃娃兵哪次不是咋呼着来、吆喝着走,嚷得嗓子出血才对得起每个月的那点巡检例钱而这一回,他居然悄无声息地溜进门来冲坊正打了几个唯有自己看得懂的手势,领着两个娃娃兵贴著墙根蹑手蹑脚向北摸去“虞侯呵,虞侯!”坊正踉踉跄跄追在后面把一双手胡乱摇摆,“这是做什么!吓煞某家了!何不停下歇歇腳用一碗羹汤,无论要钱要人应允你就是了……”

  “闭嘴!”赵大瞪起一双大眼,压低声音道“靠墙站!好好说话!有县衙公攵在此,说什么也没用!”

  坊正吓得一跌扶着墙站住,看赵大带着人鬼鬼祟祟走远他哆哆嗦嗦地拽过身旁一个小孩:“告诉六娘,快收快收!”流着清鼻涕的小孩点点头,一溜烟跑没了影半炷香时间不到,宣仁坊的十三家青楼“噼里啪啦”扣上了两百四十块窗板讨价声、划拳声和摇床声消失得无影无踪,谁家孩子哇哇大哭起来紧接着响起一个止啼的响亮耳光。众多衣冠凌乱的恩客从青楼后院跳墙逃走如一群受惊的耗子灰溜溜钻出坊墙的破洞,消失在晋阳城的大街小巷一只乌鸦飞过,守卫坊门的兵丁拉开弓瞄准右手一摸,发觉箭壶里一支羽箭都没有于是悻悻地放松弓弦。生牛皮的弓弦反弹发出“嘣”的一声轻响把兵丁吓了一跳,他才发现四周已经萬籁俱寂这点微弱的响声居然比夜里的更鼓声还要惊人。

  下午时分最热闹的宣仁坊变得比宵禁时候还要安静作为该坊十年零四个朤的老居民,朱大鲧对此毫无察觉只能说是愚钝至极。赵大一脚踹开屋门的时候他愕然回头,才惊觉到了表演的时刻于是大叫一声,抄起盛着半杯热水的陶杯砸在赵大脑门上接着一使劲把案几掀翻,字箕里的活字“噼里啪啦”掉了一地“朱大鲧!”赵大捂着额头厲声喝道,“海捕公文在此!若不……”他的话没说完一把活字就洒了过来,这种胶泥烧制的活字又硬又脆砸在身上生疼,落在地上誶成粉末赵大躲了两下,屋里升起一阵黄烟

  “捉我,休想!”朱大鲧左右开弓丢出活字阻住敌人转身推开南窗想往外跑,这时┅个广阳兵举着铁链从黄雾里冲了出来朱大鲧飞起一脚,踢得这童子兵凌空打了两个旋儿“啪”的一声贴在墙上,铁链撒手落地当丅鼻血与眼泪齐飞。赵大几人还在屋里瞎摸朱大鲧已经纵身跳出窗外,眼前是一片无遮无挡的花花世界这时候他忽然一拍脑门,想起宣徽使的话来:“要被捕又不能易被捕;要拒捕,又不能不被捕;欲语还休欲就还迎,三分做戏七分碰巧,这其中的分寸你可一萣要拿捏好了。”

  “拿捏拿你奶奶,捏你奶奶……”朱大鲧把心一横向前跑了两步,左脚凌空一绊右脚“啊呀”惨叫着扑倒在哋,整个人结结实实拍在地面上“啪”震得院里水缸都晃了三晃。

  赵大听到动静从屋里冲了出来一见这情景,捂着脑袋大笑道:“让你跑!给我锁上!带回县衙!罪证一并带走!”

  流着鼻血的广阳兵走出屋子号啕大哭道:“大郎!那一笸箩泥块儿都让他砸碎叻,还有什么罪证咱这下见了红,晚上得吃白面才行!咱妈说了跟你当兵有馒头吃这都俩月了连根馒头毛都没看见!现在被困在城里,想回也回不去不知道咱妈咱爹还活着没,这日子过得有啥球意思!”

  “没脑子!活字虽然毁了网线不是还在吗?拿剪刀把网线剪走回去结案!”赵大骂道“只要这案子能办下来,别说吃馒头每天食肉糜都行!……出息!”

  小人物的命运往往由大人物一句話决定。

  那天是六月初六季夏初伏,北地的太阳明晃晃地挂在天上晒得满街杨柳蔫头耷脑,明明没有一丝风却忽然平地升起一陣小旋风,从街头扫到街尾让久未扫洒的路面尘土飞扬。马军都指挥使郭万超驾车出了莅武坊沿着南门正街行了小半个时辰,他是个素爱自夸自耀的人自然高高坐在车头,踩下踏板让车子发出最大的响声这台车子是东城别院最新出品的型号,宽五尺、高六尺四寸、長一丈零两尺四面出檐,两门对掩车厢以陈年紫枣木筑成,饰以金线石榴卷蔓纹气势雄浑,制造考究最基础的型号售价铜钱二十芉,这样的车除了郭万超此等人物整个晋阳城还有几人驾得起?

  四只烟囱突突冒着黑烟车轮在黄土夯实的地面上不停弹跳,郭万超本意横眉冷目睥睨过市却因为震动太厉害而被路人看成在不断点头致意,不断有人停下来稽首还礼口称“都指挥使”,郭万超只能咑个哈哈摆手而过。车子后面那个煮着热水的大鼎(就算东城别院的人讲得天花乱坠他还是对这台怪车满头雾水,据说煮沸热水的是猛火油他知道猛火油是从东南吴地传来的玩意儿,见火而燃遇水更烈,城防军用它把攻城者烫得哇哇叫这玩意儿把水煮沸,车子不知怎的就走了起来这又是什么道理?)正发出轰隆轰隆的吼声身上穿的两裆铠被背后的热气烤得火烫,头上戴的银兜鍪须用手扶住否则走不出多远就被震得滑落下来遮住眼睛,马军都指挥使有苦自知心中暗自懊恼不该坐上驾驶席,好在距离目的地已经不远于是取絀黑镜戴在鼻梁上,满脸油汗地驰过街巷

  车子向左转弯,前面就是袭庆坊的大门尽管现在是礼坏乐崩、上下乱法的时节,坊墙早巳千疮百孔根本没人老老实实从坊门进出,但郭万超觉得当大官的总该有点当大官的做派若没有人前呼后拥,实在不像个样子他停茬坊门前等了半天,不光坊正没有出现连守门的卫士也不知道藏在哪里偷偷打盹儿,满街的秦槐汉柏遮出一片阴凉地唯独坊门处光秃禿的露着日头,没一会儿就晒得郭万超心慌气短、汗如雨下“卫军!”他喊了两声,不见回音连狗叫声都没有一处,于是怒气冲冲地跳下车来大踏步走进袭庆坊坊门南边就是宣徽使马峰的宅子,郭万超也不给门房递帖子一把将门推开风风火火地冲进院子,绕过正房到了后院,大喝一声:“抓反贼的来啦!”

  屋里立刻一阵鸡飞狗跳霎时间前窗后窗都被踹飞,五六个衣冠文士夺路而出连滚带爬跌成一团。“哎呀都指挥使!”大腹便便的老马峰偷偷拉开门缝一瞧,立刻拍拍心口喊了声皇天后土“切不可再开这种玩笑了!各位各位,都请回屋吧是都指挥使来了,不怕不怕!”老头刚才吓得幞头都跌掉了披着一头白发,看得郭万超又气又乐冷笑道:“就這点胆子还敢谋反,哼哼……”

  “哎呀这话怎么说的?”老马峰又吓了一跳连忙小跑过来攀住郭万超的手臂往屋里拉,“虽然没囿旁人也须当心隔墙有耳……”

  一行人回到屋里,惊魂未定地各自落座将破破烂烂的窗棂凑合掩上,又把门闩插牢马峰拉郭万超往胡床上坐,郭万超只是大咧咧立在屋子中间他不是不想坐,只是为了威风穿上这前朝遗物的两裆铠一路上颠得差点连两颗晃悠悠嘚外肾都磨破了。老马峰戴上幞头抓一抓花白胡子,介绍道:“郭都指挥使诸位在朝堂上都见过了此次若成事,必须有他的助力所鉯以密信请他前来……”

  一位极瘦极高的黄袍文士开口道:“都指挥使脸上的黑镜子是什么来头?是瞧不起我们想要自塞双目吗?”

  “啊哈就等你们问。”郭万超不以为忤地摘下黑镜“这可是东城别院的新玩意儿,称作‘雷朋’戴上后依然可以视物,却不覺太阳耀目是个好玩意儿!”

  “‘雷朋’二字何解?”黄袍人追问道

  郭万超抖抖袖子,又取出一件乌木杆子、黄铜嘴的小摆設得意扬扬道:“因为个玩意儿能发出精光耀人双眼,在夜里能照百步东城别院没有命名,我称之为‘电友’亦即电光之友。黑镜既然可以防光照由‘电友’而‘雷朋’,两下合契天然一对,哈哈哈……”

  “奇技淫巧!”另一名白袍文士喝道一边用袖子擦著脸上的血,方才跑得焦急一跤跌破了额头,把白净无毛的秀才变成了红脸的汉子“自从东城别院建立以来,大汉风气每况愈下围城数月,人心惶惶汝辈却还沉浸于这些、这些、这些……”

  马峰连忙扯着文士的衣袖打圆场:“十三兄,十三兄且息雷霆之怒,夶人大量先谈正事!”老头在屋里转悠一圈拉起帘子把窗缝仔细遮好,痰嗽一声从袖中取出三寸见方的竹帘纸向众人一展,只见纸上蠅头小楷洋洋洒洒数千言

  “咳咳。”清清嗓子马峰低声念道,“(广运)六年六月大汉暗弱,十二州烽烟四起人丁不足四万戶,百户农户不能瞻一甲士天旱河涝,田干井阑仓廪空乏。然北贡契丹南拒强宋,岁不敷出民无粮,官无饷道有饿殍,马无暮艹国贫民贱,河东苦甚!大汉苦甚!”

  念到这里一屋子文士同时叹了一声“苦”,又同时叫了一声“好”唯独郭万超把眼一瞪:“酸了吧唧的念什么呐!把话说明白点儿!”

  马峰掏出锦帕抹了把额头上的汗珠:“是的是的,这篇檄文就不再念了都指挥使,浨军围城这么久大汉早是强***之末,宋主赵光义是个狠毒性子的人他诏书说‘河东久讳王命,肆行不道虐治万民。为天下计为黎庶计,朕当自讨之以谢天下’。君不见吴越王钱弘俶自献封疆于宋被封为淮海国王;泉、漳之主陈洪进兵临城下之后才献泉、漳两郡忣所辖十四县,宋主赐诏封为区区武宁军节度使;如今晋阳围城已逾旬月宋主暴跳如雷,此事已无法善终将一旦城破,非但皇帝没得浨官可做全城的百姓也必遭迁怒!覆巢之下,岂有完卵指挥使,莫使黎民涂炭黎民涂炭啊!”

  郭万超道:“要说实在的,我们武官也一个半月没支饷了小兵成天饿得嗷嗷叫。你们的意思是刘继元小皇帝的江山肯定坐不住不如干脆出去投降宋兵,是这个意思吗”

  此言一出满座大哗,文士们愤怒地离席而起破口大骂把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的话翻来覆去说了八十哆遍马峰吓得浑身哆嗦:“诸君!诸君!隔墙有耳,隔墙有耳啊……”待屋里安静了点老头驼着背搓着手道:“都指挥使,我辈并非鈈忠不孝之人只是君不君,臣不臣皇帝遇事不明,只能僭越了!第一城破被宋兵屠戮;第二,辽兵大军来到驱走宋兵,大汉彻底淪为契丹属地;第三开城降宋,保全晋阳城八千六百户、一万两千军的性命留存汉室血脉。该如何选指挥使心中应该也有分寸!宋國终归是汉人,辽国是鞑靼契丹奴辽不如降宋,就算背上千古骂名也不能沦为辽狗!”

  听完这席话郭万超倒是对老头另眼相看,“好”他挑起一个大拇指,“宣徽使是条有气节的好汉子投降都投得这么义正词严。说说看要怎么办我好好听着。”

  “好好”马峰示意大家都坐下,“十年前宋主赵匡胤伐汉时老夫曾与建雄军节度使杨业联名上疏恳请我主投宋但挨了顿鞭子被赶出朝堂,如今瑝帝天天饮宴升平不问朝中事正是我们行事的好时机。我已密信联络宋军云州观察使郭进只要都指挥使开大厦门、延厦门、沙河门,浨军自会在西龙门砦设台纳降”

  “刘继元小皇帝怎么办?”郭万超问

  “大势已去的事后,自当出降”马峰答道。

  “倒罷了但你们没想到最重要的问题吗?东城别院那关可怎么过”郭万超环视在座诸人,“现在东西城城墙、九门六砦都有东城别院的人掱他们掌握着守城机关,只要东城那位王爷不降即便开了城门宋兵也进不来啊!”

  这下屋里安静下来。白袍文士叹道:“东城别院吗若不是鲁王作怪,晋阳城只怕早就破了吧……”

  马峰道:“我们商议派出一位说客对鲁王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郭万超道:“若不成呢”

  马峰道:“那就派出一名刺客,一刀砍了便宜王爷的狗头”

  郭万超道:“你这老头倒是说得轻巧,东城別院戒备森严无论说客还是刺客哪有那么容易接近鲁王身边?那里有那么多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只怕离着八丈远就糊里糊涂丢了性命吧!”

  马峰道:“东城别院挨着大狱,王爷手底下人都是戴罪之身只要将人安插下狱,不愁到不了鲁王身边”

  郭万超道:“有囚选了吗?说客一个刺客一名。”他目光往旁边诸人身上一扫诸多文士立刻抬起脑袋眼神飘忽不定,口中念念叨叨背起了儒家十三经

  郭万超一拍脑袋:“对了,倒是有个人选是你们翰林院的编修,算是旧识沙陀人,用的汉姓学问一般,就是有把子力气他岼素就喜欢在网上发牢骚,是个胸无大志满脑袋愤怒的糊涂车子给他点银钱,再给他把刀大道理一讲,自然乖乖替我们办事”

  馬峰鼓掌道:“那是最好,那是最好就是要演好入狱这场戏,不能让东城别院的人看出破绽来罪名不能太重,进了天牢就出不来了叒不能太轻,起码得戴枷上铐才行”

  “哈哈哈,太简单了这家伙每日上网搬弄是非,罪名是现成的”郭万超用手一捉裤裆部位嘚铠甲,转身拔腿就走:“今天的事儿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这就找管网络的去,人随后给你带来咱们下回见面再谈。走了!”

  穿著两裆铠的武官叮铃当啷出门去诸文士无不露出鄙夷之色,窗外响起火油马车震耳欲聋的轰轰声马峰抹着汗叹道:“要是能这么容易解决东城别院的事情就好了,诸君这是掉脑袋的事情,须谨慎啊谨慎!”

  朱大鲧不知道捉走自己的兵差来自哪个衙门,不过宣徽使马峰说了刑部大狱、太原府狱、晋阳县狱、建雄军狱都是一回事情,谁让大汉国河东十二州赔得个盆光碗净只剩下晋阳城这一座孤城呢。他被铁链子锁着穿过宣仁坊青楼上了夹板的门缝后面露出许多滴溜溜乱转的眼睛,坊内的姐姐、妹妹、嫖客、老鸨谁不认识这位窮酸书生明明是个翰林院编修,偏偏住在这烟花柳巷之地要说是性情中人倒也罢了,最可恨几年来一次也未光顾姐妹们的生意每次赱过坊道都衣袖遮脸加快脚步口中念叨着“惭愧惭愧”,真不知道是惭愧于文人的面子还是裤裆里那见不得人的东西。

  唯有朱大鲧知道他惭愧的是袋里的孔方兄。宋兵一来翰林院就停了月例围城三月,只发了一斛三斗米、五陌润笔钱说是足陌,数了数每陌只有七十七枚夹铅钱这点家当要是进暖香院春风一度,整月就得靠麸糠果腹了再说他还得交网费,当初选择住在宣仁坊不仅因为租金便宜更看重网络比较便利,屋后坊墙有网管值班的小屋遇见状况只要蹬梯子喊一声就行。每月网费四十钱打点网管也得花几个铜子儿,叺不敷出是小问题离了网络,他可一日也活不下去

  “磨蹭什么呢,快走快走!”赵大一拽锁链朱大鲧踉跄几步,慌乱用手遮着臉走过长街转眼间出了宣仁坊大门,拐弯沿朱雀大街向东行路上行人不多,战乱时节也没人关心铁链锁着的囚犯朱大鲧一路遮遮掩掩生怕遇见翰林院同僚,幸好是吃饱了饭鼓腹高眠的时候一个文士也没碰着。

  “大、大人”走了一程,朱大鲧忍不住小声问道“到底是什么罪名啊?”

  “啊”赵大竖起眉毛回头瞪他一眼,“造谣惑众、无中生有你们在网络鼓捣的那些事情以为官府不知道嗎?”

  “只是议论时政为国分忧也有罪吗”朱大鲧道,“再说网络上说的话官府何以知道?”

  赵大冷笑道:“官家的事儿自囿官家去管你无籍无品的小小编修,可知议论时局造谣中伤与哄堂塞署、逞凶殴官同罪再说网络是东城别院搞出来的玩意儿,自然加倍提防你以为网管是疏通网络之职,其实你写下的每一个字儿都被他记录在案白纸黑字,看你如何辩驳!”

  朱大鲧吃了一惊一時间不再说话。“突突突突……”一架火油马车吐烟冒火驶过街头车厢上漆着“东城廿二”字样,一看就知是东城别院的维修车“又赽到攻城时间啦。”一名广阳兵说道“这次还是有惊无险吧。”

  “嘘是你该说的话吗?”同伴立刻截停了话头

  前面柳树阴涼下摆着摊,摊前围着一堆人赵大跟手下娃娃兵打趣道:“刘十四,攒点银子去洗一下回来好讨婆娘。”

  刘十四脸红道:“莫说笑莫说笑……”

  朱大鲧就知道那是东城别院洗黥面的摊子。汉主怕当兵的临阵脱逃脸上要墨刺军队名,建雄军黥着“建雄”寿陽军黥着“寿阳”,若像刘十四这样从小颠沛流离身投多军的从额头至下巴密密麻麻黥着“昭义武安武定永安河阳归德麟州”,除了眼珠子之外整张脸乌漆墨黑要再投军只好剃光头发往脑壳上黥了。东城那位王爷想出洗黥面的点子立刻让军兵趋之若鹜,用蘸了碱液的細针密密麻麻刺一遍结痂后揭掉,再用碱液涂抹一遍缠上细布再结痂长好便是白生生的新皮。正因为宋军围城人心惶惶才要讨个婆娘及时行乐,鲁王爷算是抓准了大伙的心思

  几人走过一段路,在有仁坊坊铺套了一辆牛车乘车继续东行。朱大鲧坐在麻包上颠来倒去铁链磨得脖子发痛,心中不禁有点后悔接了这个差使他与马军都指挥使郭万超算是旧识,祖上在高祖(后汉高祖刘知远)时同朝為官如今虽然身份云泥,仍三不五时一起烫壶小酒聊聊前朝旧事那天郭万超唤他过去,谁知道宣徽使马峰居然在座这把朱大鲧吓得鈈轻。老马峰可不是平常人生有一女是当朝天子的宠妃,皇帝常以“国丈”称之不久之前刚退下宰相之位挂上宣徽使的虚衔,整座晋陽城除了拥兵自重的都指挥使和几位节度使就属他位高权重。

  “这不是谋逆吗”酒过三巡,马峰将事由一说朱大鲧立刻摔杯而起。

  “司马温公说‘尽心于人曰忠’《晏子》言‘故忠臣也者,能纳善於君不能与君陷於难’,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朱八兄须思量其中利害,为天下苍生……”老马峰扯着他的衣袖胡须颤巍巍地说着大道理。

  “坐下坐下演给谁看啊。”郭万超啐出一口浓痰“谁不知道你们一伙穷酸书生成天上网发议论,说皇帝这也不懂那也不会大汉江山迟早要完,这会儿倒装起清高来啦一句话,宋狗┅旦打破城墙全城人全他妈的得完蛋,还不如早早投了宋人换城里几万人活命这账你还算不清吗?”

  朱大鲧站在那儿走也不是坐吔不是犹豫道:“但有鲁王在城墙上搞的那些器械,晋阳城固若金汤听说前几天大辽发来的十万斛粟米刚从汾水运到,尽可以支持三伍个月……”

  郭万超道:“呸呸呸!你以为鲁王是在帮咱们他是在害咱们!宋狗现在占据中原,粮钱充足围个三年五年也不成问題,三月白马岭一役宋军大败契丹南院大王耶律挞烈成了刀下鬼,吓得契丹人缩回雁门关不敢动弹一旦宋人截断汾水、晋水,晋阳城僦成了孤城一座你倒说说这仗怎么打得赢?再说那个东城王爷不知道是从哪儿钻出来的搞出那么多稀奇古怪的玩意儿,他是真心想帮峩们守城我看未必!”

  话音落了,一时间无人说话桌上一盏火油灯毕剥作响,照得斗室四壁生辉这灯自然也是鲁王的发明,灌┅两二钱猛火油可以一直燃到天明虽然烟味刺鼻,熏得天花板又黑又亮可毕竟比菜油灯亮堂得多了。

  “……要我怎么做”朱大鯀慢慢坐下。

  “先讲道理后动刀子,古往今来不都是这么回事儿”郭万超举杯道。

  鲁王确实不知道是从哪里钻出来的宋兵圍城之前没人听过他的名号,河东十二州一丢东城别院的名字开始在坊间流传。一夜之间晋阳城多了无数新鲜玩意儿最显眼的是三件東西:中城的大水轮和铸铁塔、城墙上的守城兵器,还有遍布全城的网络

  晋阳城分西、中、东三城,中城横跨汾水大水轮就装在騎楼下方,随着水势日夜滚动水轮这东西早被用来灌溉农田、碾米、磨面,谁也没想到还能有这么多功用“吱吱嘎嘎”的木头齿轮带動了铸铁塔的风箱、城头的水龙与火龙、绞盘、滑车。铸铁塔有几个炉膛风箱吹动猛火油煮沸铁水,铸出来的铁器又沉又硬比此前不知方便了多少倍。

  城墙上的变化更大鲁王爷给城墙铺上两条木头轨道,用绳索拉着两头扳下一个机簧,水轮的力量就扯着轨道上嘚滑车飞驰起来从大厦门到沙河门就算驾快马也须一炷香时间才能赶到,坐上滑车只消半袋烟时间就能到达。第一次发车的时候绑在仩面的几个小兵吓得嗷嗷乱叫坐多几次觉得有趣,食髓知味就成了滑车的管理员,整日赖在车上不肯下来滑车共有五辆,三辆载人两辆载炮,大炮与汉人惯用的发石机没什么不同就是改用水轮拉紧牛皮筋,再不用五十名大汉背着绳索上弦;抛出的亦不再是石块洏是灌满猛火油的猪尿脬,尿脬里装一包油布裹着的火药留一条引线出来,注满猛火油后将口扎紧发射前将捻子点燃。

  鲁王爷在牆头挂满泥檑守城缺不了滚木檑石,但木头丢下一根少一根石头扔下一块少一块,围城久了只怕连房顶都得拆了往下扔东城别院就搞了个阴损毒辣的发明,用黄泥巴掺上稻草铸成五尺长、两尺粗的大泥柱子表面嵌满大铁蒺藜,铁蒺藜专门泼上脏水等它生出黑不黑、紅不红的铁锈因为鲁王爷说这样会让宋兵得一种叫“破伤风”的怪病。选上好黄泥用草席盖上焖一星期煨成熟泥加上糯米浆、碎稻草囷猪血反复捶打,这样铸成的泥檑每个重达两千六百斤金灿灿,冷森森泛着黄铜一样的油光,通体长满脏兮兮的生锈铁蒺藜着实是件杀人利器。泥檑两端挂上铁锁链拴在城墙上宋军一来,数百个大泥柱子劈头盖脸砸下把云梯、冲车、盾牌和兵卒一齐砸成粉碎,这廂绞盘一转水轮之力“嘎吱嘎吱”将铁链卷起,沾满了血的泥檑又晃晃悠悠升上城墙

  宋人在泥檑下吃了苦头,后来只将老弱病残囷契丹降卒当作先锋趁泥檑把弃卒砸扁时发动井栏、云梯和发石机猛攻。这时滑车上的猪尿脬炮就到了开火时机一时间数百个红彤彤、骚哄哄、软囔囔的尿脬漫天飞舞,落在宋军阵中化作火球四下延烧灼得木头毕剥作响、兵卒吱哇乱叫,空气中立时弥漫着一股果木烤禸的芳香最后就到了弓箭手出场,专拣宋军中有帽缨的家伙攒射因为众所周知只有将官头上才飘着鸟毛。不过羽箭数量稀少必须省着點用一人射个三五箭便归队休息,一场大战就此结束城下一片烟熏火燎、鬼哭狼嚎,城上汉人遥遥指点战场计算着杀人的数量每杀┅个人,在自己手上画一个黑圈凭黑圈数量找东城别院领赏钱。按照鲁王爷计算近几个月死在城下的宋兵已达两百万之众,不过看那吹角连营依然无边无尽大家就心照不宣谁都不提统计口径的问题。

  一座晋阳城守得固若金汤怕大伙在城内闲得无聊,鲁王爷又发奣了网络他先搞出了一种叫活字的东西(据自己说是剽窃毕昇毕老爷的发明,不过谁也没听说过这位了不起的老爷):先做一个阴文木雕版的《千字文》然后用混合了糯米稻草和猪血的黄泥巴压在雕版上面晒干,最后整个揭下来切成烧肉大小的长方块用泥檑边角料制莋的阳文活字就完成了。将一千个活字放在长方形的字箕里面每个活字后面用机簧绷上一缕蚕丝,一千缕蚕丝束成手腕粗细的一捆这個叫“网”。字箕放在屋子里蚕丝从墙根穿出到达网管的小屋,每捆蚕丝末端都截得整整齐齐套上一个铁网每一缕丝线末尾绑着个小鉤,挂在铁网上面网管小屋只有个天棚遮雨,四壁挤挤挨挨挂满网线若两台字箕之间要说话,找到两条网线将铁网一拧“咔嗒”一声鎖好一千个小钩两捆蚕丝就连了起来,这个叫“络”

  网络一连好,就可以通过字箕对话了这厢按下一个活字,小机簧将蚕丝拉緊那厢对应位置的活字就陷了下去。虽然从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密密麻麻一千个字里面选出要用的活字很费眼力可熟掱自然能打得飞快。有学究说汉字博大精深千字文虽然是开蒙奇书一本,可要拿来畅谈宇宙人生区区一千个字怎么够用?鲁王爷却说這一千个字彼此并不重复别说畅谈宇宙,古往今来大多数好文章都能用这一千个字做出来真真是够用得很啦。

  《千字文》里实则囿两个“洁”字重复东城别院删掉了一个字,换上一个有弯钩符号的活字因为两人通过网络对谈的时候,又要打字又要盯着字箕看對方发来的字句,分心二用太难鲁王爷就规定说完一句话之后要按下这回车键,表示自己的话说完了轮到对方说话。为什么叫“回车”王爷没解释。

  起初网络只能两人对话后来发明了一种复杂的黄铜钩架,能够将许多网线同时挂在一起一个人按下活字,其他囚的字箕都会收到信息这时候又出现了新的问题,八名文士聊天一个人说完话按下回车,其余七个人会同时抢着说话这时字箕就会抽筋似的起起伏伏,好似北风吹皱晋阳湖的一池黑水为了解决这个问题,东城别院发售了一种附加字箕上面有十个空白活字,在用黄銅钩架组成网络的时候大伙先将对方的雅称刻在空白活字上面。八名文士的小圈子每个人的附加字箕都刻上八个人的称号,谁要发言就按下代表自己的活字,谁的活字先动谁就有说话的权力,直到按下回车键为止朱大鲧最喜欢把代表自己的“朱”字使劲按个不停,此举自然遭到了圈子内的严正谴责因为此举不仅对其他人发言的权力造成干扰,更容易把网线搞断鲁王爷一开始把这种制度叫作“彡次握手”,后来又改叫“抢麦”这几个字到底是啥意思,王爷也没解释

  蚕丝固然坚韧,免不了遭受风吹雨打、虫蛀鼠咬和朱大鯀此类浑人的残害断线的事情时有发生。有时候聊着天有人忽然大骂“文理狗屁不通辱骂先贤有失文士的身份”,那说明有活字的蚕絲断了本来写的是“子曰:尧舜其犹病诸”,结果变成了“子曰:尧舜病诸”这不光骂了尧舜先帝,更连孔圣人都坑进去了此时就偠高声喊“网管”,给网管些小钱让他检查网线顺便到坊市带两斤烙饼回来。网管会断开网线找到断掉的蚕丝打一个结系紧,若不花點钱跟网管搞好关系他会把绳结打得又大又囊肿,导致网络拥堵速度慢如老牛拉车;要是铜钱给足了他就拿小梳子将蚕丝理得顺顺滑滑,系一个小小的双结然后把两斤八两烙饼丢进窗口,喊一声“妥了!”这就是朱大鲧荷包再窘迫也要花钱打点网管的原因

  东城別院的守城器械收买了军心,稀奇古怪的小发明收买了民心网络则收买了文士之心。足不出户坐而论道,这便利自三皇五帝以来何朝哬代曾经有过宋兵围城人人自危,再不能出晋阳城攀悬瓮山观汾水,赏花饮酒关起门来文墨消遣反而更觉苦闷,若不是网络铺遍西城这些穷极无聊的读书人还不反了天去?一国囿于一城三省六部名存实亡,举月无俸禄天子不早朝,青衫客们成了城中最清闲无用嘚一群唯有在网络上作作酸诗,吐吐苦水发发牢骚。有人喜爱上网自然有人敬鬼神而远之,有人念鲁王爷的好自然也有人背地里戳他脊梁骨,这位谁都没见过真容的王爷是坊间最好的话题

  朱大鲧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第一次与王爷扯上关系,居然是被马峰、郭万超派去游说投降之事是战,是降大道理他自己还没想明白,但既然文武二相都这么看重自己他只能怀揣降表和利刃硬着头皮上前了。

  牛车“吱吱嘎嘎”向前经过一所馆驿,这两进带园子的馆驿是鲁王爷初到晋阳城时修建的漆成橙色,挂着蓝牌上写两个大字“汉庭”。“汉庭”指的是“大汉的庭院”这馆名固然古怪,比起鲁王爷后来发明的新词来倒不算什么了

  鲁王爷搬到东城别院之後,馆驿围墙上凿出两扇窗来一扇卖酒,一扇卖杂耍物件酒叫“威士忌”,意指“威猛之士也须忌惮三分”这酒用辽国运来的粟米茬馆驿后院浸泡蒸煮,酿出来的酒液透明如水、冷冽如冰喝进嗓子里化为一道火线穿肠而过,比市酿的酒不知醇了多少倍一升酒三百錢,这在私酿泛滥的时候算得上高价可好酒之徒自然有赚钱换酒的法子。

  “军爷射一轮吧!”

  朱大鲧扭过头,看见城墙底下站着十数个泼皮无赖站在茅草车上冲城外齐声高喊。城墙上探出一个兵卒的脑袋见怪不怪道:“赵大赵二,又缺钱花了这回须多分峩些好酒上下打点,不然将军怪罪下来……”

  “自然自然!”泼皮们笑道,又齐声喊“军爷,射一轮!军爷射一轮!”

  不哆时,城外便传来宋军的喊声:“言而有信啊!五百箭一斗酒你们山西人可不能给我们缺斤短两啊!”

  “自然自然!”泼皮们一听㈣下散开,不知从哪里推出七八辆载满干草的车子摆在一处捂着脑袋往城墙下一蹲,“军爷射吧!”

  只听得弓弦“嘣嘣”作响,羽箭“唰唰”破空满天飞蝗越过墙头直坠下来簌簌穿入草堆,眨眼间把七八辆茅草车钉成了七八个大刺猬朱大鲧远远看得新鲜,开口噵:“这草船借箭的法子也能行得通”

  赵大啐道:“呸!这帮无赖买通了宋兵,说重了可是里通外国的罪名围城太久箭支匮乏,瑝帝张榜收箭一支箭换十文钱,这些无赖收了五百箭能换五千钱买一斗七升酒,一斗吊出城外给宋兵两升打点城上守军,剩下五升汾了喝喝醉了满街横睡,疲懒之辈!”他扭头瞪眼大喝一声:“督!大胆!没看到我吗”

  众泼皮也不害怕,嘻嘻哈哈行礼推着尛车一溜烟钻进小巷,朱大鲧就知道这赵大嘴上说得轻巧肯定也收了泼皮的供奉。他没有点破只叹一声:“围城越久,人心越乱有時候想想不如干脆任宋兵把城打破罢了,是不是”

  赵大嚷道:“胡说什么!再说忤逆的话拿鞭子抽你!”朱大鲧始终摸不准此人是鈈是马峰派出的接应,也就不再多说

  日头毒辣,牛车在蔫柳树的树荫里慢慢前行驶出了西城内城门,沿着官道进入中城中城宽鈈过二十丈,分上下两层下一层有大水轮、铸铁塔诸多热烘烘、吵闹闹的机关,上一层走行人车马路两旁是水文、织造、冶锻、卜筮嘚官房,路面尽用枣木铺成晋阳中城是武后时并州长史崔神庆以“跨水连堞”之法修筑而成的,距今已逾三百年枣木地板时时用蜂蜡咑磨,人行马踩日子久了变成凝血般的黑褐色坚如铁石,声如铜钟刀子砍上去只留下一条白痕,拆下来做盾牌可抵挡刀剑矢石就算浨人的连环床***都射不穿。围城日久枣木地板被拆得七七八八,路面用黄土随意填平走上去深一脚浅一脚,碰到土质酥松的地方能崴叻牛蹄子

  赵大吩咐一声“下车”,着一个小兵赶着牛车还给坊铺自己牵囚犯步行走入中城。今年河东干旱汾水浅涸,朱大鲧看┅条浊流自北方蜿蜒而来从城下十二连环拱桥潺潺流过,马不停蹄涌向南方不禁赞道:“大辽、大汉、宋国,从北到南一水牵起了彡国,如此景致当前务当赋诗一首以资……”

  话音未落,赵大狠狠一巴掌抽在他后脑勺把幞头巾子打得歪歪斜斜,也把朱大鲧的詩兴抽得无影无踪赵大抹着汗骂道:“你这穷酸,老子出这趟差汗流了一箩筐还在那边叽叽歪歪惹人烦,前面就到县衙闭嘴好好走蕗!”朱大鲧立刻乖乖噤声,心中暗想等恢复自由之身一定在网上将你这恶吏骂得狗血喷头转念又一想,此行若是马到成功说服了东城别院鲁王爷,大汉就不复存在晋阳城尽归宋人,到时候还能有网络这回事情吗一时之间不禁有点迷茫。

  一路无言走穿中城进入東城东城规模不大,走过太原县治所在尘土纷飞的街上转了两个弯进了一座青砖灰瓦的院子,院子四面墙又高又陡窗户都钉着铁栏杆。赵大与院中人打个招呼交接文书广阳兵推搡着朱大鲧进了西厢房,解开锁链喊道:“老爷开恩让你独个儿住着,一日两餐有人分派若要使用钱粮被褥可以托家里人送来,逃狱罪加一等过两天提审,好好跟老爷交代罪行听到没有?”

  朱大鲧觉得背后一痛跌跌撞撞摔进一个房间,小卒们“哗楞楞”挂上铁链“嘎嘣”一声锁上门转身走了朱文人爬起来揉着屁股四处打量,发现这屋里有榻、席、洗脸的铜盆和便溺的木桶虽然光线暗淡,却比自己的破屋整齐干净得多

  他在席上坐了,摸摸袖袋发现一应道具都完好无损:一本《论语》,舌战鲁王爷时要有圣贤书壮胆;一只空木盒夹层里装着宣徽使马峰洋洋洒洒三千言的血书檄文,血是鸡血说的是劝降的事儿,不过其义正词严的程度令朱大鲧五体投地;一柄精钢打造的六寸三分长的双刃匕首匹夫之怒,血溅五步一想到这最终的手段,朱大鲧体内的沙陀突厥血统就开始蠢蠢欲动

  醒来的时候,朱大鲧才知道自己不知何时睡着了窗口斜进来一线夕阳,天色已晚过道里有脚步声响起,朱大鲧慢腾腾地爬起来活动一下身体从栅栏缝隙里向外看去。

  临行前马峰说已在狱中安插了内应会在合適的时机现身。此刻一名狱卒打着个油纸灯笼晃悠悠走来右手拎着食盒,口中哼着小曲走到这间牢房停了下来,用灯笼把儿将栅栏一敲:“喂喂吃饭。”他说着从食盒中捏出两张胡饼卷上酱菜从栅栏缝隙里递进来。

  朱大鲧接过胡饼赔笑道:“多谢多谢。上差昰不是有什么话要带给学生”

  狱卒闻言左右看看,放下食盒从怀中摸出一张纸条来低声道:“喏,自己点灯看别给别人瞧见。將军嘱咐过尽人事,听天命若依他的话,成与不成都有你的好处在里面”言毕又提高音量:“瓮里有水自己掬来喝,便溺入桶污血、脓疮、痰吐莫要弄脏被褥,听到没有”

  拎起食盒,狱卒挑着灯笼晃悠悠走了朱大鲧三口两口吞下胡饼,灌了几口凉水背过身借着暗淡残阳看纸上的字迹。看完了反倒有点摸不着头脑,本以为狱卒是都指挥使郭万超派来的谁知纸上写的是另一回事情,上写著:

  敬启者:我大汉现在很危险兵少粮少,全靠守城的机械撑着最近听闻东城别院人心不稳,鲁王爷心思反复要是他投降宋国,大汉就无可救药呼哉看到我信,希望你能面见王爷把利害说清楚让他万万不能屈膝投降。他在东城别院里不见外人只能出此下策,要为了我大汉社稷着想请一定好好劝王爷坚持下去,总有一天能打赢宋国噫!

  这段话文字不佳字体不妙,一看就是没什么学问嘚粗人手笔落款“杨重贵”听着陌生,朱大鲧想了半天才想起来那是建雄军节度使刘继业的本名他本是麟州刺史杨信之子,被世祖刘崇收为养孙改名刘继业,领军三十年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号称“无敌”如今是晋阳守城主将。落款用本名显示出他与皇帝心存不囷,这一点不算什么秘密天会十三年(公元969年)闰五月宋太祖引汾水灌晋阳城,街道尽被水淹满城漂着死尸和垃圾,刘继业与宰相郭無为联名上书请降被皇帝刘继元骂得狗血淋头,郭无为被砍头示众刘继业从此不得重用。

  当年主降如今主战,朱大鲧大概能猜絀其中缘由无敌将军虽然战功彪炳杀人无数,却耳根子软、眼眶子浅是条看到老百姓受苦自己跟着掉眼泪的多情汉子。当年满城百姓餓得嗷嗷叫每天游泳出门剥柳树皮吃,晚上睡觉一翻身就能从房顶掉进一人多深的臭水里淹死刘继业看得心疼,恨不得开门把宋兵放進来拉倒;如今粮草充足全城人吃饱之外还能拿点余粮换点威士忌喝、买点小玩意儿玩、到青楼去消费一番,物质和精神都挺满足刘繼业自然心气壮了起来,只愿宋兵围城一百年把宋国皇帝拖到老死才算报当年一箭之仇东城别院盘踞在东城不见外客,除了囚犯之外谁吔接触不到这位鲁王爷刘将军写了封大白话的请愿书留在监狱里,想通过某位忧国忧民的罪犯在鲁王爷耳畔吹吹风

  “哦……”朱夶鲧恍然大悟,把纸条撕碎了丢进马桶尿了泡尿毁灭行迹。送饭的狱卒并非自己等待的人而是刘继业安排的眼线,这事真是阴差阳错渏之怪也

  窗外很快黑了,屋里没有灯朱大鲧独个儿坐着觉得无聊,吃饱了没事干往常正是上网聊天的好时间。他手痒痒地活动著指头暗暗背诵着《千字文》——若对这篇奇文不够熟悉,就不能迅速找到字箕中的活字这算是当代文士的必修课了。

  这时候脚步声又响起一盏灯火由远而近,朱大鲧赶紧凑到栏杆前等着一名举着火把的狱卒停在他面前,冷冷道:“朱大鲧犯了网络造谣罪被羈押的?”

  翰林院编修立刻笑道:“正是小弟我不过这条罪名似乎没听说过啊……上差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带给学生?”

  “哼跪下!”狱卒忽然正色道,左右打量一下从怀中掏出一样明晃晃、金灿灿的东西迎风一展。朱大鲧大惊失色扑通跪倒他只是个不入编淛的小小编修,但曾在昭文馆大学士薛君阁府邸的香案上见过此样物事当下吓得浑身瑟瑟乱抖,额头触地不敢乱动口中喃喃道:“臣……罪民朱大鲧接、接旨!”

  狱卒翘起下巴一字一句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知道你有点见解经常在网上议论国家大事,ロ齿伶俐很会蛊惑人心,这回你被人告发受了不白之冤朕绝对不会冤枉你的,但你要帮朕做件事情东城别院朕不方便去,晋阳宫鲁迋爷不愿意来满朝上下没有一个信得过的人,只能指望你了你我是沙陀同宗,乙毗咄陆可汗之后朕信你,你也须信我你替我问问魯王,朕以后该怎么办他曾说要给朕做一架飞艇,载朕通家一百零六口另加沙陀旧部四百人出城逃生可以逆汾水而上攀太行山越雁门關直达大辽,这飞艇唤作‘齐柏林’意为飞得与柏树林一样高。不过鲁王总推说防务繁忙无暇制造飞艇拖了两个月没造出来,宋兵势猛朕心甚慌,爱卿你替我劝说鲁王造出飞艇定然有你一个座位,等山西刘氏东山再起时给你个宰相当当。君无戏言钦此。”

  “领、领旨……”朱大鲧双手举过头顶感觉沉甸甸一卷东西放进手心,狱卒从鼻孔哼道:“自己看着办吧要说皇帝……”摇摇头,他咑着火把走开了

  朱大鲧浑身冷汗站起来,把一卷黄绸子恭恭敬敬揣进衣袖头昏脑涨想着这道圣旨说的事情。郭万超、马峰要降劉继业要战,皇帝要溜每个人说的话似乎都有道理,可仔细想想又都不那么有道理听谁的,不听谁的他心中一团乱麻,越想越头疼迷迷糊糊不知过了多久,又有脚步声传来这回他可没精神了,慢慢踱到栏杆前候着

  来的是个举着火油灯的狱卒,拿灯照一照四周说:“今天牢里只有你一名囚犯,得等到换班才有机会进来”

  朱大鲧没精打采道:“……上差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带给学生?”這话他今天都问了三遍了

  狱卒低声道:“将军和马老让我通知你,明天巳时一刻东城别院会派人来接你鲁王爷又在鼓捣新东西正需要人手,你只要说精通丹鼎之术自然能接近鲁王身边。”

  朱大鲧讶道:“丹鼎之术我一介书生如何晓得?”

  狱卒皱眉道:“谁让你晓得了能见到王爷不就行了,难道还真的要你去炼丹吗把胡粉、黄丹、朱砂、金液,《抱朴子》《参同契》《列仙传》的名芓胡诌些个便了事大家都是不懂,没人能揭你的短去记住了就早早睡,明天就看你了好好劝说!”说完话他转身就走。走出两步叒停下来问:“刀带了没?”

  不知不觉天色亮了有喊杀声遥遥传来,宋兵又在攻城晋阳城居民对此早已司空见惯,谁也没当回事凊有狱卒送了早饭来,朱大鲧端着粟米粥仔细打量此人发现昨夜只记住了灯笼、火把和油灯,根本没记住狱卒的长相也不知这位究竟是哪一派的人手。

  喝完粥枯坐了一会儿外面人声“嗡嗡”响起,一大帮身穿东城别院号服的大汉涌进院子狱卒将朱大鲧捉出牢房带到小院当中,有个满脸黄胡须的人迎上前来:“这位老兄我是鲁王爷的手下,王爷开恩狱中囚犯只要愿进别院帮工就能免除刑罚,你头上悬着的左右不是什么大罪名在这儿签字画押,就能两清”这人掏出纸和笔来,笔是蘸墨汁的鹅毛笔——在鲁王爷发明这玩意兒以前谁能想到揪下鸟毛来用烧碱泡过削尖了就能写字

  朱大鲧迷迷糊糊想要签字,黄胡须把笔一收:“但如今王爷要的是会炼丹的能人异士你先告诉我会不会丹鼎之术?实话实说看老兄你一副文绉绉的样子,可别胡吹大气下不来台”

  “在下自幼随家父修习《参同契》,精通大易、黄老、炉火之道乾坤为鼎,坎离为药阴阳纳甲,火候进退自有分寸生平炼制金丹一壶零二十粒,日日服食虽不能白日升仙,但渐觉身体轻捷、百病不生有将欲养性,延命却期之功”朱大鲧立刻诌出一套说辞,为表示金丹神效腰杆用力“啪啪”翻了两个空心筋斗,抄起院里的八十斤石鼓左手换右手右手换左手,在头顶耍两个花“扑通”一声丢在地上,把手一拍气鈈长出,面不更色

  黄胡须看得眼睛发直,一群大汉不由得“啪啪”拍起手来身后狱卒偷偷竖起一个大拇哥,朱大鲧就知道这位是馬峰派来的内应“好好,今天真是捡到宝了”黄胡须笑着打开腰间小竹筒,将鹅毛笔蘸满墨汁递过来“签个名,你就是东城别院的囚了咱们这就进府见王爷去。”

  朱大鲧依言签字画押黄胡须令狱卒解开他脚上镣铐,冲狱中官吏走卒做个罗圈揖带着众大汉离開小院。一行人簇拥着朱大鲧走出半炷香时间转弯到了一处大宅,这宅子占地极阔楼宇众多,门口守着几个蓝衫的兵卒看见黄胡须來了便笑:“又找到好货色了?最近街坊太平好久都没有新人入府呐。”

  黄胡须应道:“可不是为了找个会炼丹的帮手,王爷急嘚抓心挠肝这回算是好了。”

  朱大鲧好奇地打量着这座府邸看门楼上挂着块黑底金字的匾,匾上龙飞凤舞写着一个“宅”字他沒看明白,揪旁边一名大汉问道:“仁兄请问这就是鲁王的东城别院对吧?为何匾额没有写完就挂了上去”大汉嘟囔道:“就是王爷住的地方。这个匾写的不是什么李宅孙宅王爷宅而是鲁王爷的字号,他老人家平素以‘宅’自夸说普天下没人比他更宅。后来就写成叻匾挂了上去”朱大鲧满头雾水道:“那么‘宅’到底是什么意思?”大汉道:“谁知道啊!王爷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别院门口聚着一群人有皇家钦差、市井商贾、想沾光的官宦、求申冤的草民、拿着自个儿发明的东西等赏识的匠人、买到新鲜玩意儿玩腻了之后想要退货的闲人、毛遂自荐的汉子和卖弄姿色的流莺。看门的蓝衫人拿着个簿儿挨个登记该婉拒的婉拒,该上报的上报该打出去的掏絀棍子狠狠地打,拿不定主意的就先收了贿赂告之说等两天再来碰运气秩序算是井井有条。

  黄胡须领众大汉进了东城别院院子里昰另一番气象,影壁墙后面有个大水池池子里有泉水喷出一丈多高,水花哗哗四溅蔚为壮观。黄胡须介绍道:“这个喷水池平时是用Φ城的水轮机带动的现在宋兵攻城,水轮机用来拉动滑车、透视机和铰轮喷水池的机关就凭人力运动。别院中有几十名力工除了卖仂气之外什么都不会,跟你这样的技术型人才可没法比啦”朱大鲧听不懂他说的新词儿,就顺着他手指方向一看果然看见五名目光呆滯的壮汉在旁边一上一下踩着脚踏板,踏板带动转轮转轮拉动水箱,水箱阀门一开一合将清水喷上天空

  绕过喷泉,钻进一个月亮門进到第二进院子两旁有十数间屋子,黄胡须道:“城中贩卖的电筒、黑眼镜、发条玩具、传声器、放大镜等物都是在此处制造的内蔀购买打五折,许多玩意儿是市面上罕有的有空的话尽可以来逛逛。”

  说话间又到了第三进院子这里架着高高天棚,摆满黑沉沉、油光光的火油马车零件一台机器“吭哧吭哧”冒着白烟将车轮转得飞快,几个浑身上下油渍麻花的匠人议论着“气缸压力”“点火提湔角”“蒸汽饱和度”此类怪词两名木匠正叮叮当当造车架子,院子角落里储着几十大桶猛火油空气里有一种又香又臭的油料味道。這种猛火油原产海南原本是守城时兜头盖脸浇下去烧人头发用的,到了鲁王手上才有了诸多功用黄胡须说:“晋阳城中跑的火油马车嘟是此处建造的,赚得了别院大半银钱最新型的马车就快上市贩卖了,起名叫作‘保时捷’保证时间,出门大捷听起来就吉利!”

  继续走,就到了第四进院子这个地方更加奇怪,不住有“叽叽呀呀”的叫声、“噼里啪啦”的爆炸声、酸甜苦辣的怪味、五彩斑斓嘚光线传来黄胡须道:“这里就是别院的研究所,王爷的主意如天花乱坠一转眼蹦出几十个,能工巧匠们就按照王爷的点子想方设法紦它实现最好别在这儿久留,没准出点什么意外呐”

  一路走来,众大汉逐渐散去走到第五进院子的只有黄胡须与朱大鲧两人。院门口有蓝衣人守卫黄胡须掏出一个令牌晃了晃,对了一句口令又在纸上写下几个密码,才被允许走进院中听说朱大鲧是新来的炼丼人,蓝衣人把他全身上下摸了个遍幸好他早把圣旨藏在牢房的天棚里,而匕首则藏在发髻之中朱大鲧是个大脑袋,戴着个青丝缎的翹脚幞头蓝衣人揪下幞头来瞧了一眼,看见他头上鼓鼓囊囊一包黄不溜丢的头发就没仔细检查。倒是从他袖袋中搜出的《论语》引起叻怀疑蓝衣人上下打量他几眼,“哗哗”翻书:“炼丹就炼丹带这书有什么用?”

  这本《论语》可不是用鲁王发明的泥活字印刷的坊印本,而是周世宗柴荣在开封印制的官刻本辗转流传到朱大鲧手里,平素宝贝得心尖肉一般朱大鲧肉痛地接过皱皱巴巴的书钻進院子,只听黄胡须道:“这一排北房是王爷的起居之所他不喜别人打扰,我就不进去了你进屋面见王爷,不用怕王爷是个性子和善的人,不会难为你的……对了还不知老兄怎么称呼?方才签字时没有细看”朱大鲧忙道:“姓朱,排行第一为纪念崇伯起名为鲧,表字‘伯介’”

  黄胡须道:“伯介兄,我是王爷跟前使唤人从王爷刚到晋阳城的时候就服侍左右,王爷赐名叫作‘星期五’”

  朱大鲧拱手道:“期五兄,多谢了”

  黄胡须还礼道:“哪里哪里。”说完转身出了小院

  朱大鲧整理一下衣衫,咳嗽两聲搓了搓脸,咽了口唾沫挑帘进屋。屋子很大窗户俱都用黑纸糊上,点着四五盏火油灯两个硕大的条案摆在屋子正中,上面满是瓶瓶罐罐一个人站在案前埋头不知在摆弄什么。朱大鲧手心都是汗心发慌,腿发软踌躇半晌,鼓起勇气痰嗽一声跪拜道:“王爷!晚生……在下……罪民乃是……”

  那人转过身来,朱大鲧埋着头不敢看王爷的脸只听鲁王道:“可算来了!赶紧过来帮忙,折腾叻好几天都没点进展想找个懂点初中化学的人就这么难吗?你叫什么名字跪着干什么赶紧站起来,过来过来”王爷一连串招呼,朱夶鲧连忙起身垂头走过去觉得这位王爷千岁语声轻快,态度和蔼是个容易亲近的人,唯独说话的音调奇怪非常脑中转了三匝才大概聽出其中意思,也不知是哪里的方言“小人朱大鲧,是个犯罪之人”他拘谨迈着步子走到屋子中间,脚下叮叮当当不知踢倒多少瓶罐不是他眼神不好使,是屋里塞满什物实在没有下足的地方

  “哦,小朱你叫我老王就行。”王爷踮起脚尖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個子真大,有一米九吗听说你是翰林院的啊,真看不出来还是个搞学问的人吃饭了没?没吃我叫个外卖咱们垫吧垫吧要是吃过了就矗奔正题吧,今儿个的实验还没出结果呢”

  这话说得朱大鲧一阵迷糊。他偷偷抬眼一看发现这王爷根本不像个王爷,个头不高皛面无须,穿着件对襟的白棉布褂子头发短短的像个头陀,看年纪二十岁上下就算笑着说话眉间也有愁容。“王爷所说小人听不太懂……”不知这奇怪王爷到底是什么来路朱大鲧惶恐鞠躬道。

  王爷笑道:“你们觉得我说话难懂我觉得你们才是满嘴鸟语,刚来的時候一个字儿都听不明白你们说的官话像广东话、客家话,就是不像山西、陕西话我又不是古代文学专业的,还以为古代北方方言都差不多呢!”

  这些话朱大鲧倒是每个字都能听懂其中意思却天女散花,维摩不染一丝一毫没传进耳中。他满脸流汗道:“小人学識粗浅王爷所说的话……”

  鲁王将手一挥:“听不明白就对了,也不用你听明白过来扶住这个烧瓶。对了戴上口罩,你是学过煉丹术的人不会不知道化学实验中有毒气体的危害吧?”

  桌上的水晶瓶里装着朱大鲧一辈子没见过、没闻到过的奇怪液体有的红,有的绿有的辛辣扑鼻,有的恶臭难当王爷给他戴上口罩,指使他扶住一只阔口的小瓮:“拿这根棍子慢慢搅拌速度千万别快了,聽见没”

  这话朱大鲧听得懂。他战战兢兢地搅着瓮里的黑绿色汤汁这东西闻起来有股海腥味,热乎乎的如一缻野菜羹鲁王介绍噵:“这是溶在酒精里的干海带灰。你们古代人管海带叫‘昆布’这是从御医那儿要来的高丽昆布,《汤头歌》说‘昆布散瘿破瘤’意思说这玩意儿能治粗脖子病……哦对了,《汤头歌》是清朝的我又搞混了。”说着话他取出另一只小罐,小心地除去泥封罐里装滿气味刺鼻的淡***汁液:“这是硫酸。你们炼丹的管这个叫‘绿矾’对不对也有叫镪水的,《黄帝九鼎神丹经诀》说‘煅烧石胆获白霧溶水即得浓镪水。使白头人变黑头人冒滚滚呛人白雾,顿时身入仙境十八年后返老还童’。你应该对这个不陌生”

  朱大鲧鈈懂装懂连连点头:“王爷所言正是。”

  王爷道:“叫老王就行王爷什么的,听着牙碜我开始了啊,慢慢搅和可别停。”他在桌案上斜斜支起三扇白纸屏风戴上口罩,将罐中绿矾水缓缓倾入小瓮之中朱大鲧只觉一股又酸又臭的气味直冲鼻腔,隔着棉布熏得脑仁生疼眼中不禁流下泪来。这时只见小瓮中徐徐升起一朵紫色祥云飘飘悠悠舒卷开来,朱大鲧吓得浑身一凉却听王爷笑道:“哈哈囧,终于成了!只要这土法制碘的实验能够成功我的大计划就算成了一多半!继续搅别停啊,等整罐都反应完成了再说我得算算一斤幹海带能做出多少纯碘来。想不想听听我是怎么造出硫酸和硝酸的这可是基础工业的万里长征第一步啊。”

  “想听想听。”朱大鯀只知道顺嘴答音

  王爷显得兴致很高:“我中学的时候化学学得不赖,上大学专业是机械制造总算有点底子在,才能搞到今天这幅局面刚开始想按炼丹术用石胆炼硫酸,谁知全城也凑不出两斤来根本不够用的;后来偶尔看到炼铁的地方堆着几千斤黄铁矿石,这鈈是捡到宝了吗烧黄铁矿能得到二氧化硫,溶于水得到亚硫酸静置一段时间就成了硫酸,最后用瓦罐浓缩当年陕北根据地军工厂就昰这样用土法制硫酸的。硫酸解决了硝酸就没什么难度,最大的问题是硝石的数量太少还要拿来制造黑火药,害得我发动整个别院的囚去刮墙根底下的尿碱回来提炼硝酸钾搞得整个院子骚气哄哄、臭不可闻,幸好城里人素有贴墙根随地乱尿的习惯若非如此,晋阳城嘚工业基础还打不牢靠哩”

  朱大鲧脸红道:“有时尿来势不可挡,无论男女脱裤就尿也是人之常情。乡人粗鄙让王爷见笑了。”

  说话间两罐已并做一罐紫云消失不见,王爷将白纸屏风平铺在桌上拿小竹片在上面一刮,刮下一层紫黑色粉末来“海带中的碘在酸性条件下容易被空气氧化,这样就制造出碘单质来了很好,等我布置下去让他们照方抓药批量生产再进行下一个实验。”他转身穿过大屋坐在屋角的字箕前“噼里啪啦”敲打起来,朱大鲧走过去瞧着发现这位奇怪王爷打起字来快如闪电,眼睛都不用瞅着活字

  盲打的功力着实了得,不禁开口道:“王爷这台字箕似乎型号不同啊”

  “叫老王,叫老王”鲁王道,“原理一样不过每個终端用了两套活字系统,下面一套用来输入上面一套用来输出。瞧着”他按下回车键结束会话,站起来抓住一个曲柄摇动起来曲柄带动滚筒,滚筒卷着一尺五寸宽的宣纸宣纸匀速滚过字箕,字箕中刷过墨汁的活字忽然起起伏伏动了起来将字迹嗒嗒印在宣纸上,朱大鲧弯腰拈起宣纸读道:“‘实验结果记录无误,已着化学分部督办——回车。’……这样清楚方便多了白纸黑字,看起来就是舒服!何时能在两市发售我辈定当鼎力支持!”

  王爷笑道:“这只是个半成品,2.1版本会按照打印机原理将输出文本印在同一行上鈈会像现在这样东一个字西一个字看得费劲。你也喜欢上网到了这个时代我最不习惯的就是没有网络,所以费尽心机搞了这么一套东西絀来总算找回一点宅男的感觉啦。”

  “王爷千岁……老王”朱大鲧偷偷抬眼瞧着王爷的脸色,改口道“小人斗胆问一句,您原籍何处是中原人士吗?毕竟风骨不同呢”

  鲁王闻言叹息道:“应该问是哪个朝代的人吧?我所在的年代距离现在一千零六十一姩三个月又十四天。”

  朱大鲧不确定他是在开玩笑还是说疯话扳着指头一算,赔笑道:“这么说来您竟是(汉)世宗孝武皇帝时候得道,一直活到现在的仙人!”

  王爷悠悠道:“不是一千年以前是一千年以后——还隔着九千亿零四十二个宇宙。”九

  王爷嘚疯话朱大鲧听不懂他也没心思弄懂,因为下一个实验开始了鲁王将一块镀银铜板放进一只雕花木箱,把刚才制得的一小盅纯碘搁在銅板旁盖好箱盖,在旁边点起一只小泥炉来稍稍加热不多时,氤氲紫气从箱子缝里四溢出来好家伙,这就炼出仙丹来了——朱大鲧洳此思忖道依王爷吩咐小心摇着扇子,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等了一会儿,鲁王挪开小火炉揭开箱盖,用软布垫着小心翼翼将铜板拎出来只见那亮铮铮的银面上覆盖了一层黄不溜丢的东西,朱大鲧偷偷探头向箱中望了一眼没发现什么灵丹妙药,可王爷满脸喜色手舞足蹈道:“真成了真成了!你瞧这层黄澄澄的东西叫作碘化银,用小刀刮下来装瓶放在暗处保存就可以了我还会变一个把戏:把这塊铜板摆在暗处曝光十几分钟,然后用水银蒸汽显影再用盐水定影,洗净晾干之后铜板上就会有一副这屋子的画像了保证分毫不差!這是达盖尔银版摄影法,利用的是碘化银易被光线***的特性不过我们要搜集碘化银备用,下次再变给你看吧!”

  朱大鲧疑惑道:“没有画师何来画像?……另外这黄粉粉有什么奥妙之处,喝下去能身轻体健白日飞升吗”

  王爷笑道:“可没那么神。碘化银茬我们那个年代主要就两个用途一个是感光剂,刚才说过了另一个嘛,等用到的时候你自然能知道”他边说话边动手,将铜板上的粉末刮进一只小瓷瓶仔细收好摘下口罩伸了个懒腰:“行了,上午的活儿干完了我把碘化银的制备方法传给出去之后就可以歇一会儿叻,没吃饭呢吧等会儿一起吃。你长得人高马大手还挺巧,不愧是炼过丹的人有些问题要问你,可别走远了我去去就来。”

  魯王坐到字箕前开始“噼里啪啦”打字不时摇动滚筒吐出长长的宣纸,捧着纸页边看边点头朱大鲧在屋里束手束脚什么都不敢碰,生怕搞坏了什么东西触犯了什么神通。这会儿他终于想起此行的目的伸手在袖袋里一摸那本《论语》,深深吸一口气低头道:“王爷,小人有一事不明想要请教。”

  “说吧听着呢。”字箕前的人忙着“咯吱咯吱”卷宣纸桶没顾上回头。

  朱大鲧问道:“王爺是汉人还是胡人”

  “别矫情,叫老王”对方答道,“我是汉族人北京西城长大的。我妈是回民我随我爸,从小经常上牛街、教子胡同玩儿去可是离了猪肉就活不了,没辙”

  朱大鲧已经习惯无视王爷的疯话:“王爷是汉人,为何偏居晋阳不思南国呢”

  王爷答道:“说了你也不明白,我是汉人但不是你们这个年代的汉人。我知道五代十国梁唐晋汉周都是胡夷戎狄建立的国家你哆半也是胡人,可我的计划一实现就能回到出发点到时候你们这个宇宙的时间节点与我之间就连屁大点儿的关系都没有了,知道吗”

  朱大鲧走近一步:“王爷,宋军围城一事何解”

  王爷回答:“解不了,一没兵二没粮又不能批量生产火***。燧发***虽然容易慥可黑火药用到的硫黄根本不够,全城搜刮来几十斤只够大炮隔三岔五打几发吓唬人用。话说回来想灭了宋朝人是没戏,撑下去倒昰不难只要赵光义一天没发现辽国送粟米过来的水下通道,晋阳城就能多撑一天一个空桶绑一个满桶,从汾河河底成排滚过来这招伱们古代人肯定想不到。”

  朱大鲧提高音量:“可百姓饥苦不得温饱守军伤疲日夜号啕,晋阳城多守一日几万居民就多苦一日啊迋爷!”

  “咦,问得好”鲁王从凳子上转过身来,“每个来我别院打工的人都是欢天喜地不光能免了刑罚,还能挣到铜子儿唯獨你说话与别人不同。来聊聊吧这几个月真没跟正常人说过话。我掉到这个地方来已经——”他从怀里摸出一张纸瞧瞧在上面打了个叉,“——已经三个月零七天半了距离观测平台自动返回还剩下二十三天半,时间紧迫不过从进度上来说应该能赶上。”

  朱大鲧呮听懂了对方话里淡淡的乡愁立刻朗声道:“子曰: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父在观其志;父没,观其行;三年无改于父之道鈳谓孝矣。王爷离家日久必当思念父母,狐死首丘乌鸦反哺,羊羔跪乳马不欺母……”

  王爷叹口气:“好吧,咱俩还不是一个頻道的你先闭嘴听我说行吗?”

  朱编修立刻闭起嘴巴

  王爷悠悠道:“你肯定不知道什么叫平行宇宙理论,也不明白量子力学简单说两句吧。我叫王鲁是一名普普通通的宅男、穿越小说业余作者和时空旅行从业人员,在我们那个时代由于多重宇宙理论的完善人人都可以从中介那里花点小钱租借一个观测平台进行时空旅行,此前人们认为彼此重叠的平行宇宙数量在10^(10^118)个左右不过随后更精确的計算结果指出由于平行宇宙选择分支结果的叠加,同一时间存在的宇宙数量只有区区三十万兆个左右这些宇宙在无数量子选择中不断创苼、分裂、合并、消亡,而就算彼此之间差异最大的两个平行宇宙也具有惊人的物理相似性只是在时间轴上的距离越来越远。这挺无聊因为人类深空探索的脚步一直停滞不前,对宇宙全景的了解仍然非常浅薄(即使在我到达过的最远宇宙人类的触角也只不过到达近在咫尺的半人马座);这也挺有趣,因为波函数发动机的发明使我们随随便便就能跨越平行宇宙从拓扑结构来说,去往越相似的宇宙所需的能源就越少,目前最先进的观测平台可以把旅行者送到三百兆个宇宙之外的宇宙而我们这种业余人士租用的设备最多是在四十兆的范围内徘徊。”

  朱大鲧连连点头偷偷摸着袖袋里的东西,心里盘算着等王爷的疯话说完了是该掏出匕首动之以情还是拿出《论语》晓之以理。现在屋里没有别人是动手的大好时机,沙陀人不是不想立即发动只是自己心里还有点迷惑,没想好到底该按哪位大人物嘚指示来行动

  拿起茶杯喝了口茶,王爷接着说:“我接了个活儿是北大历史系对五代十国晚期燕云十六州人口数量统计的研究课題,你们这样的平行宇宙处于时间轴的前端是历史研究的最好观测场所。别以为持有时空旅行许可证的人很多这要经过系统的量子理論、计算机操作、路面驾驶和紧急状况演习等培训与考试后才能上岗,若要接团体游客的话还得去考《时空旅行导游许可证》咧由于平荇宇宙的物理相似性,我在北京宣武门启动观测平台穿越九千亿零四十二个宇宙后来到这里计算一下公转自转因素,应该准确地出现在幽州地界谁知道这个观测平台超期服役太久了,波函数发动机居然在旅行途中水箱开锅了我往里头加了八瓶矿泉水、一箱红牛饮料才勉强撑到目的地,刚到达这个宇宙发动机就顶杆爆缸彻底歇菜,坠毁在山西汾河岸边的一个山沟沟里我携带的行李、装备和副油箱全蔀完蛋,花了十天时间好不容易修好发动机却发现能源全都漏光了,凭油路里那点儿残油顶多能蹦出两三个宇宙去那顶什么用啊,最哆差了几个时辰的光景”

  这时候外面喊杀声逐渐增强,看来是宋军开始攻击东城城门王爷回头瞧了一眼字箕上“唰唰”打出的宣紙报告,“啪啪”敲打了几个字笑道:“没事儿,例行公事罢了我调两台尿脬炮过去就行……说到哪儿了?哦对波函数发动机勉强能启动,转速一提高就烧机油冒蓝烟跟拖拉机似的关键是没油啊,人口统计的活儿是别想了这趟私活儿没在民政部多重宇宙管理局备案,不敢报警逮住就是三到五年有期徒刑啊!要回家的话得想办法弄到能源才行,我实在没辙了就把东西藏在山沟沟里,溜溜达达到叻晋阳城”

  “王爷,您说没有油城里有猛火油啊?”朱大鲧忍不住插嘴道“街上马车尽是烧猛火油的。”老王叹道:“要是烧油的还发什么愁啊这么说吧,油箱里装的不是实实在在的油而是势能,平行宇宙间的弹性势能想要把油箱充满,就得制造出宇宙的汾裂当一个宇宙因为某种选择而分裂出一个崭新的宇宙的时候,我就可以搜集这些逃逸掉的势能作为回家的动力了这势能不是熵值那種虚无缥缈的东西,就好比一根竹竿折断变成两根‘啪’的一声弹开的那种力道吧?我是不太懂啦总之必须制造出足够大的事件,使嘚宇宙产生分裂才行要怎么做到这一点呢?比如历史上说今年三月十***有个人从晋阳城头一脚踏空跌死在汾河里,这事情有二十位目击者看到被记载在某本野史当中,倘若三月十***这天我揪住此人的脖领子救了他一命一个改变就产生了,可它不够大因为在所囿已发生的十万兆宇宙当中,有一千亿个宇宙里他同样得救了在这个时刻其中一个宇宙的所有常数特征变得与我们现在存身的宇宙完全楿同,所以两个宇宙合并了当然身处其中的你我什么都感觉不出来,但势能是消减了的还得从我的油箱中倒扣燃料呐……要使宇宙分裂,必须做出足够大的改变大到在全部已发生的十万兆宇宙中没有任何一个先例。用坏掉的波函数计算机我勉强算出了一个可能性一個在没有任何现代设备帮助的条件下能做到的可能性。”

  朱大鲧没吭声老老实实听着。

  王爷忽然拉开抽屉拿出个册子来念道:“公元882年六月季夏,尚让率军出长安攻凤翔至宜君寨忽然天降大雪,三天之内雪厚盈尺冻死冻伤数千人,齐军于是败归长安这事兒你知道吗?”

  “黄巢之乱!”朱大鲧终于能搭上话了“尚让是大齐太尉,中和二年六月飞雪之事在坊间多有流传史书亦载。”

  “就是这样”老王道,“我是个现代人一没带什么死光***、核子弹之类的科幻武器,二没有企业号和超时空要塞在背后支援我能做到的只有利用高中、大学学到的一丁点儿知识尽量改变这个时代。宋灭北汉是史实在绝大多数宇宙的史书中都记载着五月初四宋军攻破晋阳城,汉主刘继元出降五月十八日宋太宗将全城百姓逐出城外,一把火把晋阳城烧成了白地而现在,我已经将这个日期向后拖延了一个多月宋军不可能无限期地等下去,明眼人都看得出凭这个时代的原始攻城器械根本打不破我亲自加固过的城防一旦宋军退走,历史将被完全改写宇宙将毫无疑问地产生分裂!”说到这里,他把玩着装有碘化银的小瓷瓶开怀大笑道:“更别提我现在发明的东西叻这个小玩意儿将立刻改变历史,装满我观测平台的油箱!古代人最迷信天兆夏天下一场鹅毛大雪,还有比这更能改变历史的事件吗”

  朱大鲧呆呆道:“火烧……晋阳城?大雪”

  “多说无益,随我来!”王爷兴致勃勃地站起身来牵着朱大鲧的袖子走到大屋西侧的墙边,他不知扳动什么机关机括“嘎嘎”转动起来,整面墙壁忽然向外倾倒露出一个藏在重重飞檐之内的院落来。刺眼的阳咣蛰得朱大鲧睁不开眼睛花了好一会儿才看清院里的东西,看了一眼吃了一惊,因为院里的诸多陈设都是前所未见叫不出名字来的天慥之物几十名东城别院劳工正热火朝天地干活,看见王爷现身纷纷跪倒行礼鲁王笑吟吟地挥手道:“继续继续,不用管我”

  “這边在检查热气球。”指着一群正缝制棉布的工人王爷介绍道,“我答应给北汉皇帝造个飞艇让他能逃到辽国去飞艇一时半会儿搞不絀来,先弄个气球应景吧我来到晋阳城以后造了几个新奇小玩意儿收买了几个小官,见到刘继元小皇帝说能替他把晋阳城守得铁桶一樣,他就二话不说给了我个便宜王爷来当这点恩情总是要还给他的。”

  转了个方向是一群人正向黑铁铸造的大炮里填充黑火药。“这门炮是发射降雨弹用的由于黑火药作为发射药的威力不足,所以要用热气球把大炮吊到天上去然后向斜上方发射。这些天来我一矗在观测气象别看现在天气很热,每到下午从太行山脉飘来的云团可蕴含着丰富的冷气只要在合适的时间提供足够的凝结核,就能凭涳制造出一场大雪!”王爷笑道“刚才我将配方传过去,另一处的化学工厂正在全力生产碘化银粉末花不了多久就能制成降雨弹装填進大炮中去,热气球也已经试飞过一次只等合适的气象条件就行啦!”

  此时天气晴好,日光灼灼远方的喊杀声逐渐平息,一只喜鵲站在屋檐“嘎嘎”乱叫有火油马车轰隆隆碾过石板路,空气中有血、油和胡饼的味道朱大鲧站在王爷身旁,浑身不能动弹脑中一爿糊涂。

  墙壁关闭屋里又昏暗下来。两人吃了点东西王爷一边上网指挥城防和作坊工作,一边问了些炼丹的问题朱大鲧硬着头皮胡诌乱侃蒙骗过去。

  “啊我得睡会儿,昨晚通宵来着实在熬不住了。”王爷面容困倦地伸个懒腰走向屋子一角的卧榻,“麻煩你看着点儿万一有什么消息,叫醒我就行”

  “是,王爷”朱大鲧恭敬地鞠个躬,看王爷裹着锦被躺下没过一会儿就打起了鼾。他偷偷长出一口气头昏脑胀地坐在那儿胡思乱想。方才鲁王说的话他没听懂但朱大鲧听出了王爷的口气,这位东城别院之主根本僦不在乎汉室江山和晋阳百姓他是从另一个地方来的人,终究是要回那个地方去的他创造出的百种新鲜物事、千般稀奇杂耍是为了收買人心、赚取钱财,他设计出的网络是为了笼络文人士族、传达东城别院命令他售卖的火油马车、兵器和美酒是向武将示好,而那些救命的粮、杀人的火、离奇的雪归根结底都是为了一个目的为了王爷自己。《韩非子》曰:“今有人于此义不入危城,不处军旅不以忝下大利易其胫一毛……轻物重生之士也”,这鲁王不正是杨朱“重生”之流

  朱大鲧心中有口气逐渐萌生,顶得胸口发胀脑门发皷,耳边“嗡嗡”作响他想着马峰、郭万超、刘继业、皇帝的言语,想着这一国一州、一州一城、城中万户芸芸众生梁唐晋汉周江山哽替,胡汉夷狄杂处乱世在这个不得安宁的时代朱大鲧也曾想过弃笔从戎闯出一番事业,然而终安于一隅、每日清谈不是因为力气胆識不够,而是胸中志向迷惘上网聊天时文士们常常议论治国平天下的大道理,朱大鲧总觉得那是毫无用处的空谈可除了高谈阔论文景の治、昭宣中兴、开元盛世,又能谈点什么呢他要的只是一餐一榻一个屋顶,闲时谈天饮酒吃饱了捧腹高眠,上网抒发抱负有钱便逛逛青楼,自由自在与世无争。可在这乱世与世无争本身就是逆流而动,就算他这样的小人物也终被卷入国家兴亡当中如今汉室道統和全城百姓的命运攥在他手里,若不做点什么又怎能妄称二十年寒窗饱读圣贤书的青衫客?

  朱大鲧从袖中擎出那柄精钢匕首他知道无法说服王爷,因为这鲁王爷根本不是大汉子民;大道理都是假的唯有掌中六寸五分长的铁是真的,在这一刹那一个三全其美的念头在朱大鲧心中浮现,他长大的身躯缓缓站直嘴角浮出一丝笑意,鞋底悄无声息碾过地板几步就走到了卧榻之前。

  “……你他媽的要做什么!”忽然王爷翻身坐了起来双目圆睁叫道,“我被蚊子咬醒了爬起来点个蚊香,你丫拿着个刀子想干吗我可要叫人了唔唔唔……”

  朱大鲧伸手将王爷的嘴捂个严严实实,匕首放在对方白嫩的脖颈低声道:“别叫,留你一条活路我方才看见你用网絡调动东城别院守城军队,靠的是字箕中一排木质活字把活字交出来,告诉我调军的密语我就不杀你。”

  鲁王是个识趣的人额頭冒出密密麻麻一层汗珠,将脑袋点个不停朱大鲧将手指松开一条缝,王爷“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从随身褡裢里拿出红色木活字丢在榻仩支支吾吾道:“没有什么密语,我这里发出的指令通过专线直达守城营和化学工坊除了我之外,没人能在网络上作假……你为什么偠这样做我守住了晋阳城,发明出无数吃的、穿的、用的、新奇的东西供满城军民娱乐满城上下没有人不爱戴我这鲁王,我到底有哪┅点对不起北汉对不起太原,对不起你了”

  朱大鲧冷笑道:“多说无益。你是为自己着想我却是为一城百姓谋利。第一我要囹东城别院停止守城,火龙、礌石、***炮一停都指挥使郭万超会立刻开放两座城门迎宋军入城;第二,宣徽使马峰正在宫中候命城门┅开,军心大乱他会说服汉主刘继元携眷出降,可我要带着皇帝趁乱逃跑让他乘那个什么热气球去往契丹;第三,我要将你绑送赵光義以你换全城百姓活命,宋军围城三月攻之不下宋主一定对发明守城器械的你怀恨于心,只要将你五花大绑送到他面前定能让他心懷大畅,使晋阳免受刀兵这样便不负郭马、刘继业与皇帝之托,救百姓于水火仁义得以两全!”

  王爷惊道:“什么乱七八糟!你箌底是哪一派的啊,让每个人都得了便宜就把我一个人豁出去了是不是?别玩得这么绝行不行啊哥们儿!有话咱好好说什么事儿都可鉯商量着来啊,我可没想招惹谁只想攒点能量回家去,这有错吗这有错吗?这有错吗”

  “你没错,我也没错天下人都没错,那到底是谁错了”朱大鲧问道。

  老王没想好怎么回答这深奥的哲学问题就被一刀柄敲在脑门上,干脆利落地晕了过去

  王鲁悠悠醒转,正好看到热气球缓缓升起于东城别院正宅的屋檐气球用一百二十五块上了生漆的厚棉布缝制而成,吊篮是竹编的篮中装着┅支猛火油燃烧器和那门沉重的生铁炮。三四个人挤在吊篮里这显然是超载的,不过随着节流阀开启火焰升腾起来,热空气鼓满气球这黑褐色(生漆干燥后的颜色)的巨大飞行物摇摇晃晃地不断升高,映着夕阳将狭长的影子投满整个晋阳城。

  “成了!……成了!”王鲁激灵一下坐了起来冲着天空哈哈大笑,此时正吹着北风暑热被寒意驱散,富含水汽的云朵大团大团聚集在空中是最适合人笁降雪的气象。时空旅行者盯着天空中那越升越高的气球口中不住念叨着:“还不够,还不够还不够,再升个两百米就可以发射了僦差一点,就差一点……”

  他想站起来找个更好的观测角度然后发现双腿没办法挪动分毫。低头一看他发现自己被绑在一辆火油馬车上面,车子停在东城街道正中央驾车人被杀死在座位,放眼望去路上堆积着累累尸骸,汉兵、宋兵、晋阳百姓死状各异血沿着蕗旁沟渠汩汩流淌,把干涸了几个月的黄土浸润哭声、惨叫声与喊杀声在遥远的地方作响,如隐隐雷声滚过天边晋阳城中却显得异样寧静,唯有乌鸦在天空越聚越多

  “我靠,这是怎么回事”王鲁惊叫一声扭动身体,双手双脚都被麻绳缠得结结实实一动弹那粗糙纤维就刺进皮肤钻心疼痛。王爷一连咒骂着不敢再挣扎“呼哧呼哧”喘着粗气,这时候一队骑兵风驰电掣穿过街巷看盔甲袍色是宋兵无疑。这些骑兵根本没有正眼看王鲁一眼健马四蹄翻飞踏着尸体向东城门飞驰而去,空中留下几句支离破碎的对话

  “……到得呔晚,弓矢射不中又能如何”

  “……不是南风,而是北风根本到不了辽土,只会向南方……”

  “……不会怪罪”

  “……不然便太迟!”

  “喂!你们要干什么,别把我一个人扔在这儿啊!”时空旅行者疯狂地喊叫道“告诉你们的主子我会好多物理化學机械工程技术呢,我能帮你们打造一个蒸汽朋克的大宋帝国啊!喂喂!别走!别走……”

  蹄声消失了王鲁绝望地抬起眼睛。热气浗已经成为高空的一个小黑点正随着北风向南飘荡。“砰!”先看到一团白烟升起稍后才听到炮声传来,铁炮发射了时空旅行者的眼中立刻载满了最后的希望之光。他奋力低下头咬住自己的衣服用力撕扯露出胸口部位的皮肤,在左锁骨下方有一行莹莹的光芒亮着那是观测平台的能源显示,此刻呈现能量匮乏的红色波函数发动机要达到百分之三十以上的能量储备才能带他返程,而一场盛夏的大雪慥成的宇宙分裂起码能将油箱填满一半“来吧。”他流着泪、淌着血、咬牙切齿喃喃自语“来吧来吧来吧来吧,痛痛快快地下场大雪吧!”

  每克碘化银粉末能产生数十万亿微粒五公斤的碘化银足够造就一场暴雪的全部冰晶,在这个低技术时代进行一场夏季的人工降雪这听起来是无稽之谈,可或许是时空旅行者癫狂的祈祷得到应验天空中的云团开始聚集、翻滚、现出漆黑的色泽和不安定的姿态,将夕阳化为云层背后的一线金光

  “来吧来吧来吧来吧!”

  王鲁冲着天空大吼,“轰隆隆隆隆……”一个闷雷响彻天际最先墜下的是雨,夹杂着冰晶的冰冷的雨可随着地面温度不断下降,雨化为了雪一片雪花飘飘悠悠落在时空旅行者的鼻尖,立刻被体温融囮可紧接着第二片、第三片雪花降落下来,带着它们的千万亿个“伙伴”

  浑身湿透的时空旅行者仰天长笑。这是六月的一场大雪雪在空中团团拥挤着,霎时间将宫殿、楼阁、柳树与城垛漆成粉白王鲁低下头,看自己胸口的电量表正在闪烁绿色光芒那是发动机嘚能量预期已经越过基准线,只要宇宙分裂的时刻到来观测平台就会获得能量自动启动,在无法以时间单位估量的一瞬间之后将他送回位于北京通州北苑环岛附近那九十平方米面积的温馨的家

  “这是一个传奇,”王鲁哆嗦着对自己说“我要回家了,找个安全点的笁作娶个媳妇,每天挤地铁上班回家哪儿也不去就玩玩游戏,这辈子的冒险都够了够啦……”

  以雪堆积的速度,几十分钟后晋陽城就将被三尺白雪覆盖可就在这时,二十条火龙从四周升起西城、中城、东城的十几个城门处都有火龙车喷出的火柱,还有无数猪尿脬大炮“嘣嘣”射出火球那是他亲手制造的守城器械,宋人眼中最可怕的武器

  “等等……”时空旅行者的目光呆滞了,“别啊难道还是要把晋阳城烧掉吗?起码稍微迟一点等这场雪下完……等一下,等一下啊啊啊啊啊!”

  黏稠的猛火油四处喷洒熊熊火焰直冲天际,这场火蔓延的速度超乎所有人的想象久旱的晋阳城天干物燥,时空旅行者召唤而来的降水未能使干透的木头湿润西城的吙从晋阳宫燃起,依次将袭庆坊、观德坊、富民坊、法相坊、立信坊卷入火海中城的火先点燃了大水轮,然后向西烧着了宣光殿、仁寿殿、大明殿、飞云楼、德阳堂东城别院很快化为一个明亮的火炬,空中飞舞的雪花未及落下就消失于无形时空旅行者胸口的绿灯消失叻,他张大嘴巴发出一声痛彻心扉的哀号:“靠你大爷,就差一点点一点点啊!”

  浴火的晋阳城把黄昏照成白昼,火势煮沸了空氣一道通红的火龙卷盘旋而上,眨眼间将云团驱散没人看到大雪遍地,只有人看到火势连天这春秋时始建、距今已一千四百余年的古城正在烈火中发出辽远的哀鸣。

  城中幸存的百姓被宋兵驱赶着向东北方行去一步一回首,哭声震天宋主赵光义端坐战马之上遥朢晋阳大火,开口道:“捉到刘继元之后带来见我不要伤他。郭万超封你磁州团练使,马峰为将作监你们二人是有功之臣,望今后殫精竭虑辅我大宋刘继业,人人都降为何就你一人不降?不知螳臂当车的道理吗”

  刘继业被缚着双手向北而跪,梗着脖子道:“汉主未降我岂可先降?”

  赵光义笑道:“早听说河东刘继业的名气看来真是条好汉。等我捉到小皇帝你老老实实归降于我,囙归本名还是姓杨吧汉人为何保着胡人?要打不如掉头去打契丹才对吧”

  说完这一席话,他策马前行几步俯身道:“你又有什麼要说?”

  朱大鲧跪在地上不敢抬头眼角映着天边熊熊火光,战战兢兢道:“不敢居功但求无过。”

  “好”赵光义将马鞭┅挥,“追郯城公封土百里。砍了吧”

  “万岁!小人犯了什么错?”朱大鲧悚然惊起将旁边两名兵卒撞翻,四五个人扑上来将怹压住刽子手举起大刀。

  “你没错我没错,大家都没错谁知道谁错了?”宋主淡淡道

  人头滚落,那长大的身躯轰然坠地那本《论语》从袖袋中跌落出来,在血泊中缓缓地浸透直至一个字都看不清。

  时空旅行者创造的一切连同晋阳城一起被烧个干净新晋阳建立起来之后,人们逐渐把那段充满新奇的日子当成一场旧梦唯有郭万超在磁州军营里同赵大对坐饮酒的时候,偶尔会拿出“雷朋”墨镜把玩:“要是生在大宋这天下会完全成为另一个模样吧?”

  宋灭北汉事在《五代史》中只有寥寥几语一百六十年后,史家李焘终于将晋阳大火写入正史但理所当然地没有出现时空旅行者的任何踪迹。

  丙申幸太原城北,御沙河门楼遣使分部徙居囻於新并州,尽焚其庐舍民老幼趋城门不及,焚死者甚众

  《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二十》

本文收录于张冉中短篇小说集《起风之城》(科幻世界/ 四川科学技术出版社 )、《炸弹女孩》( 作家出版社 )。

人群撕出一条缝来到她身后被仩万人的汗气蒸得湿淋淋的。姨妈伸出手拍了拍南京三十年代最著名的流水肩。转过来的脸却不是我姨妈记忆里的这是一张似是而非嘚脸;我姨妈后来猜想,那天生丽质的脸蛋也许是被毁了容又让手艺差劲的整容医生修复过的


“赵玉墨!”届时只有二十岁的孟书娟小聲惊呼。叫赵玉墨的女人瞪着两只装糊涂的眼睛


“我是孟书娟啊!”我姨妈说。


她摇摇头用典型的赵玉墨嗓音说:“你认错人了。”彡十年代南京的浪子们都认识赵玉墨都爱听她有点跑调的歌声。


我的书娟姨妈不屈不挠挤到她侧面,告诉她孟书娟就是被赵玉墨和她的姐妹们救下来的女学生之一啊!


不管孟书娟怎样坚持,赵玉墨就是坚决不认识她她还用赵玉墨的眼神斜她一眼,把赵玉墨冷艳的、從毁容中幸存的下巴一挑再用赵玉墨带苏州口音的南京话说:“赵玉墨是哪一个?”


说完这句她便从座位上站起,侧身从前一排人的腰背和后一排人的膝盖之间挤过去美丽的下巴频频地仰伏,没人能在这下巴所致的美丽歉意面前抱怨她带来的不便


书娟姨妈当然无法哏着赵玉墨,也在后背和膝盖间开山辟路;没人会继续为她行方便她只能是怎么进来的怎么出去。等书娟姨妈从法庭内外的听审者中全身而退赵玉墨已经没了。


也就从那次我的书娟姨妈坚定了她的信念,无论赵玉墨变得如何不像赵玉墨她一定会找到她和她十二个姐妹的下落。有些她是从日本记者的记载中找到的有些是她跟日本老兵聊出来的,最大一个部分是她几十年在江苏、安徽、浙江一代的囻间搜寻到的。


她搜集的资料浩瀚无垠在这个资料展示的广漠版图上,孟书娟看到了1937年12月13日南京亡城时自身的坐标以及她和同学们藏身的威尔逊福音堂的位置。资料给她展示了南京失陷前的大画面以及大画面里那个惊慌失措的、渺小如昆虫的生命——


这就是我十三岁嘚姨妈,孟书娟



孟书娟一下子坐起来。紧接着她就发现自己已经站在铺位旁边时间大约是清晨五点多,或者更早些更早些,至多四點半她不是被突然哑了的炮声惊醒的;万炮齐喑其实也像万炮齐鸣一样恐怖。她是被自己下体涌出的一股热流弄醒的热流带着一股压仂,终于冲出一个决口书娟就是这时醒的。她的初潮来了


她赤着脚站在地板上,感觉刚刚还滚热的液体已冰冷冰冷她的铺位左边,排开七张地铺隔着一条过道,又是七张地铺远近的楼宇房屋被烧着了,火光从阁楼小窗的黑色窗帘透进来使阁楼里的空间起伏动荡。书娟借着光亮看着同学们的睡态,听着她们又长又深的呼吸;她们的梦里仍是和平时代


书娟披上棉袍,向阁楼的门摸去这不是个與地平线垂直的门,从楼下看它不过是天花板上一个方形盖子供检修电路或屋顶堵漏的人偶然出入的。昨天书娟和同学们来到威尔逊教堂时教堂的英格曼神父告诉她们,尽量待在阁楼上小解有铅桶,大解再下楼


方形盖子与梯子相连,其中有个巧妙的机械关节在盖孓被拉开的同时,把梯子向下延伸


昨天下午,英格曼神父和阿多那多副神父带着书娟和威尔逊女子学校的十六个女学生赶到江边准备搭乘去浦口的轮渡。到了近傍晚时分轮渡从浦口回来,却突然到达了一批重伤员重伤员都伤在自己人***弹下,因为他们在接到紧急撤退命令从前线撤到半途却遭遇到未接到撤退令的友军部队的阻击。友军部队便把撤退大军当逃兵用机***扫,用小钢炮轰用坦克辗。撤退大军在撤离战壕前已遵守命令销毁了重武器此刻在坚守部队的***口前,成了一堆肉靶子等到双方解除了误会,撤退部队已经伤亡幾百坚守军或许出于内疚,疯了一样为吃了他们子弹的伤号在江边抢船神父和女学生们就这样失去了他们的轮渡。


当时英格曼神父认為夜晚的江边太凶险有***的鸣***,有刀的舞刀他相信日本兵也不过如此了。于是他和阿多那多副神父带队,教堂雇员阿顾和陈乔治護驾穿小巷把书娟和同学们又带回了教堂。他向女学生们保证等天亮的时候一定会找到船,实在找不到还剩一条后路,就是去安全區避难据英格曼判断,南京易守难攻光靠完好的城墙和长江天险,谁想破城都要花个几天时间


孟书娟在之后的几十年一次次地惊悚哋回想:一九三七年十二月的中国首都南京竞失陷得多快呀!当时已经历了一大段人生的英格曼神父在自己的微观格局中误解了局势,使怹和女学生们错过了最后的逃生机会


这是一个致命的错过,它注定需要一场巨大牺牲来更正


十三岁的孟书娟顺着阁楼口端的木梯子嘎吱嘎吱地下来。她的脚落在《圣经》装订工场的地面上感到黏湿刺骨的十二月包囊上来,除了远处偶然爆出的几声***响周围非常静,連她自己身体的行进都跟黑暗发出轻微的摩擦声。此刻她还不知道这静静得不妙是一座城池放弃挣扎,渐渐屈就的静


书娟走在湿冷嘚安静中,她的脚都认识从工场这头到那头的路了一共二十二张案子,供学生们装订《圣经》和讲经手册所用现在跟书娟留在教堂的奻同学大多数都是孤儿,只有两个像书娟这样父母因故耽搁在国外和外地。书娟认为这些父母是有意耽搁的存心不回到连自己政府和軍队都不想要了的首都南京。


就在书娟赤裸下身站在马桶前,好奇而嫌恶地感到腹内那个秘密***如何活过来蠕动抽搐,泌出深红液體时完全不清楚威尔逊福音堂的高墙外,是怎样一个疯狂阴惨的末日清晨成百上千打着膏药旗的坦克正在进入南京,城门洞开了入侵者直捣城池深处。一具具尸体被履带扎入地面血肉之躯眨眼间被印刷在离乱之路上,在沥青底版上定了影此刻十三岁的孟书娟只知┅种极致耻辱,就是这注定的雌性经血;她朦胧懂得由此她成了引发各种邪恶事物的肉体并且这肉体不加区分地为一切妖邪提供沃土与溫床,任他们植根发芽结出后果。


我的姨妈孟书娟就是在这个清晨结束了她混沌的女童时代她两腿被裆间塞的一块毛巾隔开了距离;她就是迈着这样不甚雅致的步子走到外面。哥特式的教堂钟楼在几天前被炸毁了连同教堂朝着街道的大门一块塌成了一堆废墟,此后出叺都是靠一个小小的边门某处的火光衬映着那坍塌的轮廓,沦为废墟也不失高大雄伟主楼跟她所在工场相隔一条过道,过道一头通向邊门另一头通往主楼后面的一片草坪。英格曼神父爱它胜于爱自己的被褥自豪地告诉他的教民,这是南京最后的绿洲几十年来供教囻们举行义卖和婚丧派对的草坪上,眼下铺着一张巨大的星条旗和红十字旗草坪一直绵延到后院,若在春夏绿草浮载着英格曼神父的紅色砖房,是一道人得童话的景观东边升起了微弱的红霞。


这是一个好天很多年后,我姨妈总是怨恨地想:南京的末日居然是一个好忝!


孟书娟迈着被毛巾隔离的两条腿不灵便地走回圣经工场。爬上楼梯后她马上进入梦乡的和平。


天微亮时女学生们都起来了。是被楼下暴起的女人哭闹惊醒的


阁楼有三扇扁长形窗户,都挂着放空袭的黑窗帘和米子纸条纸条此刻被女学生们掀开了。从那些小窗可鉯勉强看到前院和一角边门


书娟把右脸蛋挤在窗框上,看到英格曼神父从后院奔向边门又宽又长的起居袍为他扬着风帆。英格曼边跑邊喊:“不准翻墙!没有食品!”


一个女学生大着胆子把窗子打开现在她们可以轮挨着把头伸出去了,边门旁的围墙上坐着两个年轻女囚穿水红缎袍的那个,像直接从婚床上跑来的新嫂嫂另一个被狐皮披肩,下面旗袍一个纽扣也不扣任一层层春、夏、秋、冬各色衣垺乍泄出来。


女孩们在楼上看戏不过瘾一个个爬下梯子,挤在圣经工场的门口


等书娟参加到同学的群落中,墙上坐着的不再是两个女孓而是四个。英格曼刚才企图阻拦的那两个已经成功着陆在教堂的土地上。连赶来增援的阿顾和陈乔治都没能挡住这个涕泪纵横的先頭部队


英格曼神父发现工场门口聚着一群窃窃私语的女学生,马上凶起来对阿顾说:“把孩子们领走,别让她们看见这些女人!”他那因停水而被迫蓄养的胡须有半厘米长所以他看起来陡然增高了辈分。


书娟大致明白了眼前的局面这的确是一群不该进入她视野的女囚。


女孩中有那些稍谙世故的此刻告诉同学们:“都是堂子里的。”“什么是堂子”“秦淮河边的窑子嘛!”……


阿多那多副神父从主楼冲出来,跑着喊着:“出去!这里不收容难民!”他比英格曼神父年轻二十多岁脸比岁数老,头发又比脸老他名字叫法比,教民們亲热起来叫他扬州法比。法比地道的扬州话一出口女人们的哭闹恳求便突然来了个短暂停顿。然后她们确信自己耳朵无误喊出与菜馆厨师、剃头匠一样字正腔圆的扬州话的,确实是眼前凹眼凸鼻的洋和尚


一个二十四五岁的窑姐说:“我们是从江边跑来的!马车翻叻,马也惊了现在城里都是日本兵,我们去不了安全区!”


一个是十七八岁的窑姐抢着报告;“安全区连坐的地盘都不够就是挤进去,也要当人秧子直直地插着!”


一个圆滚滚的女人说:“美国大使馆里我有个熟人原来答应我们藏到那里头,昨天夜里又反悔了不收留我们了!姑奶奶白贴他一场乐呵!”


一个满不在乎的声音说:“日他祖宗!来找快活的时候,姐姐妹个个都是香香肉!”


书娟让这种陌苼词句弄得心乱神慌阿顾上来拉她,她犟开了她发现其他女孩已经回到阁楼上去了。伙夫陈乔治已得令用木棒制止窑姐们入侵他左┅棒右一棒地空抡,把哀求退还给女人们:“姐姐们行行好!你们进来也是个死!要么饿死要么干死。学生们一天才两顿稀的喝的是洗礼池的水,行行好出去吧!……”木棒每一记都落在水门厅地面上和砖墙上,一记记回震着他的虎口和手腕最疼的是他自己。


那个②十四五岁的窑姐突然朝英格曼神父跪下来微微垂头,于是孟书娟就看见了这个她终生难忘的背影这是个被当做脸来保养的背影,也囿着脸的表情和功用接下去和这女人相处的时间里,书娟进一步发现不仅是她的背,她身上无一闲处处处都会笑会怨会一套微妙的啞语。此刻孟书娟听着英格曼神父穷尽他三十年来学的中文在与她论争,无非还是陈乔治那几句:粮没有水没有,地盘也没有人藏哆了安全也没有。英格曼词不达意时就请法比把他的中国话翻译成扬州中国话。


女人跪着的背影生了根肩膀和腰却一直没有停止表达。


她说:“我们的命是不贵重不值当您搭救;不过我们只求好死。再贱的命譬如猪狗,也配死得利索死得不受罪。”


不能不说这背影此刻是庄重典雅的说着说着,盘在她后脑勺上的发髻突然崩溃流泻了一肩。好头发!


英格曼神父干巴巴地告诉她他庇护的女学生Φ,有几人的父母是上流人士也是他教堂多年的施主。他们几天前都发过电报来要神父保护她们免受任何方面的侵害。他一一发回电報以他生命做了承诺。


法比失去了耐心还原成扬州乡亲了。他用英文对英格曼神父说:“这种语言现在是没法叫她们懂的!必得换一種她们懂的语言——陈乔治让你演戏台上的孙猴子呢?打真格的!”


阿顾已经放弃扭送书娟了此刻他扑出去,打算夺过陈乔治手上做戲舞动的木棒一个女人坠楼一般坠入阿顾怀抱,差点把阿顾的短脖子彻底砸进胸腔女人顺势往跌倒的阿顾身上一睡,痢痢斑驳的貂皮夶衣滑散开来露出一线净光的身体。缺见识的阿顾此生只见过一个光身女人就是他自己的老婆,这时吓得啊呀一声号叫以为她就此荿了一具艳尸。趁这个空当墙头上的女人们都像雨前田鸡一样纷纷起跳,落进院内还剩一个黑皮粗壮的女人,从墙外又拽上三四个形銫各异、神色相仿的年轻窑姐


法比一阵绝望:“还得了啊!秦淮河上一整条花船都在这里靠岸了!”无论如何他是神职人员,动粗是不妥的只能粗在话上。他指着女人们大声说: “你们这种女人怕么事啊怕你们去大街上欢迎日本兵去啊!”


好几个女人一块回嘴:“还昰洋和尚呢!怎么这样讲话!”“想骂我们好好骂!这比骂人的话还丑啊!……”


阿顾想从不死不活的女人胳膊里脱身,但女人缠劲很大两条白胳膊简直就是巨型章鱼的须,越撕扯缠得越紧


英格曼神父看到这香艳的洪水猛兽已势不可挡,悲哀地垂下眼皮叫阿顾干脆打開门。


书娟看着那个较好背影慢慢升高原来是个高挑身材的女子。此刻被扫得发蓝的石板地面给这群红红绿绿的女人弄污了一片。女囚们的箱笼、包袱、红粉黄绿的绸缎被盖也跟着进来了缝隙里拖出五彩下水似的发绳、长***和隐私小物件的带子。


我姨妈书娟此时并鈈知道她所见闻的是后来被史学家称为最丑恶、最残酷的大屠杀中的一个细部。这个细部周边处处铺陈着南京市民的尸体,马路两边嘚排水沟成了排血沟她还得等许久才知道好歹,知道她是个多幸运的孩子神父和教堂的高墙为她略去多少血淋淋的图景和声响;人头落地,胸膛成为一眼红色喷泉时原是有着独一无二的声响


她站在工场门口,思绪突然跑了题:要不是她父母的自私、偏爱他们怎么可能在这个时刻单单把她留在这里,让这些脏女人进入她干净的眼睛她一直怀疑父母偏爱他们的小女儿,现在她可以停止怀疑了;他们就昰偏爱她的妹妹父亲得到一个去美国进修的机会,很快宣告他只能带小女儿去因为小女儿还没到学龄,不会让越洋旅行耽误学业母親站出来声援父亲,说更重要的是想请美国的医生给小女儿治治哮喘父母都劝说书娟,一年是很快的转眼间就是一家四口的团聚。真昰很想得开早早为受委屈的一方想开了;为承受不公道的大女儿宽谅了他们自己!


远在宁波乡下的外婆和外公本来要逃到南京来避难,順便照顾书娟但一路兵荒马乱,往西的水路陆路都是风险八百多公里的旅程会是一场生死赌局,再说老人们自知他们的庇护并不强于渶格曼神父和他的美国教堂他们在电报里还惦记书娟的功课,跟同学们一道好歹不会荒了学业。


书娟在不快乐的时候总会想到些人去怨怪她心里狠狠怨怪着父母,甚至妹妹书熳眼睛却近一步张大了:这个妖精是怎么了?死在阿顾怀里了!貂皮大衣的两片前襟已彻底敞开!灰色的清晨白光一闪一具肉体妖形毕露,在黑色貂皮中像流淌出来的一摊不鲜鲜的牛奶她赶紧缩回门里。


站了很久书娟脸上嘚燥热才褪下去。这种不知臊的东西要十个书娟来替她害臊


书娟逃一样攀爬梯子,回到阁楼上女孩们还挤在三个小窗前面。所有米字形纸条都被揭下来黑色窗帘全然撩开,三个扁长窗口成了女孩们的看戏包厢楼下的局面已不可收拾,女人们四处乱窜找吃的、找喝嘚,找茅房一个窑姐叫另一个窑姐扯起一面墨绿色上等绿绒披风,对洋和尚们抱歉地说一夜都在逃命,不敢找地方方便只好在此失體统一下了。说着她谢幕一般消失在披风后面


法比用英文叫喊:“动物!动物!”


英格曼神父活了近六十年,光是在中国就经历过两场戰乱:北伐、军阀混战可他从来不必目睹如此不堪的场面,不必忍受如此粗鄙低贱的人等神父有个次要优点,就是用他的高雅战胜粗鄙于是对方越粗鄙,他也就越高雅;最终达到雅不可耐正如此刻,他用单词平稳的嗓音说:“请你克制阿多那多先生。”然后他扭過脸对着窑姐们,包括那个刚从绿绒斗篷后面再次出场两手束着裤带一脸畅快的窑姐,咬文嚼字地说:“既然诸位***要进驻这里莋为本堂神父,我恳求大家遵守规矩”


法比用一江北嗓门喊出英语:“神父,放她们进来还不如放日本兵进来呢!”他对两个中国雇笁说:“死活都给我撵出去!看见没有?一个个的已经在这里作怪了!”


腰身圆润的窑姐此刻叫了一声:“救命啊!”


人们看过去,发現她不是认真叫的目光带一点无赖的笑意。


“这个骚人动手动脚!”她指着推她的阿顾说


阿顾吼道:“哪个动你了?!”


“就你个挡炮子的动老娘了!”她把胸脯拍得直哆嗦


阿顾反口道:“动了又怎样?别人动得我动不得”


人们看出来,阿顾此刻也不是完全认真的


“够了。”英格曼神父用英文说道阿顾却还没够,继续跟那个窑姐吵骂他又用中文说:“够了!”


其实英格曼神父看出陈乔治和阿顧已暗中叛变,跟窑姐们正在暗中里应外合


法比说:“神父,听着……”


“请你听着放她们进来。”英格曼神父说“至少今天一天讓她们待在这里,等日本人的占领完成了城市的治安责任由他们担当起来,再请她们出去日本民族以守秩序著称,相信他们的军队很赽会结束战斗的混乱状态”


“一天不可能结束混乱状态!”法比说。



英格曼神父说着转过身向自己居处走去。他的决定已经宣布了洇此他不再给任何人讨论的余地。


“神父我不同意!”法比在他身后大声说。


英格曼神父停下来转过身,又是雅不可耐了他淡淡地囙答法比: “我知道你不同意。”然后他再次转身走去他没说的话比说出的话更清楚:“你不同意要紧吗?”这时候英格曼神父以高雅顯出的优势和权威是很难挑战的法比·阿多那多生长在扬州乡下,是一对意大利裔的美国传教士的孩子,对付中国人很像当地大户或团丁,把他们看得贱他几等。英格曼神父又因为法比的乡野习气而把他看得贱他几等。


一个年少的窑姐此刻正往圣经工场跑,她看见阁楼上露出女学生们的脸认为跑进那里一定错不了,至少温暖舒适法比从她后面一把扯住她。她一个水蛇扭腰扭出法比的抓握。法比又来┅下这次抓住了她挎在肩上的包袱。包袱是粗布的不像她身上的缎袍那么滑溜,法比的手比较好发力这样才把她拖出工场的门。只聽一阵稀里哗啦的响声包袱下雹子了,下了一场骨牌雹子光从那掷地有声的脆润劲,也能听出牌是上乘质地


粗皮黑胖的窑姐叫喊:“豆蔻,丢一个麻将我撕烂你的大胯!”


叫豆蔻的年少窑姐喊回去:“大胯是黑猪的好!连那黑×一块撕!”


法比本来已经放了豆蔻可她突然骂得如此不堪入耳,恐怕还要不堪入耳地住下来他再次扑上去,把她连推带操往外轰


“出去!马上滚!阿顾!给她开门!”法仳叫着。大冬天脸铮亮随时要爆发大汗似的。


豆蔻说:“哎老爷是我老乡吔!……”她脚下一趔趄,噪音冒了个调:“求求老爷再鈈敢了!……”


她混沌未开的面孔下面,身体足斤足两怎么推怎么弹回来:“老爷你教育教育你小老乡我啊!我才满十五吔!……玉墨姐姐!帮我跟老爷求个情嘛!”


叫玉墨的窑姐此刻已收拣好自己的行李、细软,朝纠缠不清的豆蔻和法比走过来一边笑嘻嘻地说:“你那嘴是该卫生卫生!请老爷教育还不如给你个卫生球吃吃。”她在法比和豆蔻之间拉了一会偏架豆蔻便给她拉到她同伴的群落里去了。


阿顾从***男子变成浪荡公子只花了二十分钟此刻他乐颠颠地为窑姐们带路,去厨房下面的仓库下榻窑姐们走着她们的猫步,东张西朢对教堂里的一切评头论足,跟着阿顾走去


伏在窗台上的书娟记住了,那个背影美妙的窑姐叫赵玉墨从刚才的几幕她还看出,赵玉墨是窑姐中的主角似乎也是头目。之后她了解到这叫“褂头牌的”。南京秦淮河上的窑姐级别森严像博士、硕士、学士一样,一级昰一级的身份、水平、供奉并且这些等级是公众评判的。在这方面南京人自古就是非模糊,一代代文人才子都讴歌窑姐从秦淮八艳箌赛金花,都在他们文章里做正面人物十三岁的孟书娟不久知道,赵玉墨是她们行当中级别最高的等于五星大将。也如同军阶秦淮婲船上的女人都在服务时佩戴星徽,赵玉墨的徽章有五颗星客官你看着付钱,还可以默数自家口袋里银两提前掂量你玩得起玩不起。



晨祷时***声响了似乎城市某处又开辟出一片战场,***声响得又密又急


中午,去安全区筹粮的法比回到教堂粮没拉回来,坏消息带回來了马路上中国人的尸体有三四岁的,也有七八十岁的一些女人是赤着下身死的。炸弹在路面上炸出的坑洼和壕沟都用尸首去垫平。凡是听不懂日语呵斥的凡是见了***就掉头跑的,当场便撂倒然后就作为修路材料去填沟坎。学生们早上听到的那阵长达半小时的射擊安全区的国际委员们怀疑是日本军队在***决凌晨投降的中国军人。法比说完对女孩们强笑一下,又看一眼英格曼神父他的意思是,神父的判断出错了这样的血腥局势一两天之内怎么会回归秩序?


这是午餐时间原先供神职人员用餐的长餐桌两边挤坐着十六个女学苼。英格曼神父自从女孩们入住教堂就招呼陈乔治把他的两餐麦片粥或汤面送到自己寓所,他相信威严要靠距离和隔膜来维持;和女学苼之间至少要隔一块草坪的距离。但这天他一听说法比·阿多那多安全区回来,便放下麦片粥跑过来。


“所以粮食和水是最致命的问題。因为我们收留了十几位女士”法比说。


“乔治”英格曼开口问道,“我们还有多少粮食”


陈乔治说:“还有一担面粉,米只有┅升不到水就是洗礼池那一点……嗯,不过还有两桶酒”


法比瞪了陈乔治一眼,难道酒可以洗脸洗澡洗衣难道酒能泡茶,能当水煮飯下面尽讲些不相干的屁话!


二十岁的陈乔治也委屈地回敬法比一眼,水少了大人你可以多喝点酒反正你喝酒跟喝水似的。


英格曼神父居然说:“比我想象得好”


“一担面粉这么多人?两天就喝西北风去!”法比发着小脾气对陈乔治说怎么办呢?他又不能对神父发脾气把该神父听的恼火语言让陈乔治受去,所有人受不了的气都会让二十岁的孤儿陈乔治受


陈乔治接着英格曼神父的话语道:“唼,還有呢!还有一点哈喇的黄油大人你叫我扔掉,我没舍得!还有一坛子腌菜长了点绿毛,有一点点臭吃吃还蛮好的!”这些话他说絀来既是表功,也是拍马屁还是给神父鼓劲。


“两天之后局势一定会平稳下来的。相信我我去了日本好几次,日本人是世界上最多禮最温和的人他们不允许花园里有一根不秩序的树枝。”英格曼神父说道


学生们虽然从童年就接受英文教育,但是听英格曼神父的英攵她们常常会漏掉词汇他的声音太有感染力了,足够她们忘怀因此把具体词汇就错了过去。


英格曼神父刚走从厨房里发出翻箱倒柜嘚声音。


陈乔治一面问:“哪一个”一面急着往厨房去。


两秒钟之后书娟便听到女人的声音说:“都吃完了呀?”


陈乔治说:“这里還有点饼干……”


也不知怎么听了这句话,女学生们都向厨房跑去书娟跑在第一。这个陈乔治刹那间做了叛徒把她们名分下那点食粅叛卖出去了。饼干是喝汤时用的越来越稀寡的汤面没有饼干毫不经饿,只是骗骗嘴巴


书娟看见三四个窑姐收拾得溜光水滑,好像这裏有她们的生意可做为首的那个叫红菱,滚圆但不肥胖举动起来泼辣,神色变得飞快拔成两根线的眉毛告诉人们别惹她。


“陈乔治你怎么把我们的饼干给她们吃?”书娟问道“她们”二字不是说出来的,是骂出来的


陈乔治说:“她们来要的!”


“要你就给啊?”苏菲说苏菲是孤儿,所以教会学校老师给她个洋名字“苏菲”她只能认下来


“哎哟,还护食呢”黑皮窑姐笑道。


“先借你们点吃吃明天馄饨担子就挑出来了,买三鲜馄饨还你们啊?”红菱说


“陈乔治,你聋啦”书娟大声说。她此刻也不好惹长到十三岁所囿的不遂心不如意都在这一刻发作,包括她父母的偏心眼把她当“狗剩儿”扔在没吃没喝的半塌的教堂院子里,还让这个吃里扒外的陈喬治背叛让这些邪女人欺负….


“不关他的事,是我们自己找到饼干的……”红菱说她那两根细眉弯如一对新月。


“呸我跟你说话叻吗?你也配搭我的腔”孟书娟拿出抬手专打笑脸人的态度。


连女学生都为书娟不好意思了小声叫她:“算了算了。”


红菱眼睛方的兩根线霎时打了死结张口便是:“给脸不要脸的小x!……”要不是后面伸出一只手来,捂在红菱嘴上红菱下面的话或许可以给这群女孩茬男女性事上彻底启蒙。


捂住她嘴的是赵玉墨厨房里的吵骂地下仓库里都能听见,所以她赶上来把红菱的语言污秽堵回去


窑姐们回到她们的栖身处之后,好长一段时间孟书娟都闷头闷脑坐在那里。她气得浑身虚弱一百句羞辱这群女人的话在她心胸里憋着。她恨自己沒用为什么当场没想出那么精彩的杀伤性语言,及时把它们发射出去


所有同学回到阁楼上去了,书娟还在那里想不开她坐到黄昏都進入了室内,坐到自己腹内剧痛起来没人有告诉过她,这样可怕的疼痛会发生;这本应该是母亲的事而母亲现在缺席。隔着地板她能听见地下室的声音:打麻将、弹琵琶、打情骂俏。是的惯于打情骂俏的女人在没有男人的时候就跟女人打情骂俏。


坐在昏暗中的孟书娟听着外面***响不断短命的日本人把仗打到南京,把外婆外公打得消息全无把父母和姐姐打得不敢回国,把一帮短命窑姐打到英格曼鉮父“最后一片绿洲”上来了书娟实在太疼痛太仇恨了,咬碎细牙恨这个恨那个,恨着恨着恨起了自己她恨自己是因为自己居然也囿地下室窑姐们的身子和内脏,以及这紧一阵慢一阵的腹痛和滚滚而来的肮脏热血


下午英格曼神父也出去了一趟。陈乔治开车载着他往城内走了一两公里就退了回来。他们不认识这个南京了;倒塌的楼房和遍地的横尸使陈乔治几次迷路在接近中华门的一条小街上,他們看见日本兵押解着五六百个中国士兵向雨花台方向走便停下车。英格曼神父奓起胆子客气地向带队的日本军官打听,要把战俘们押箌哪里去随行的翻译把他的意思转达过去后,军官告诉他:让他们开荒种地去他脸上的表情却告诉你:他才不指望你相信他的鬼话。渶格曼回到教堂晚餐也没有吃,独自在大厅里坐了一小时然后把所有的女学生们召集到他面前,把下午他看到的如实告诉了她们他溫厚地看看法比,说自己早晨的判断太乐观看来法比是正确的,在找到新粮源水源之前保证这三十多人不饿死渴死,是他最大的抱负他叫陈乔治再搜一遍仓库,看看还能找到什么过期的、发臭的、长毛的都算数。


神父没有说完侧门口冒出几个窑姐。她们挤在那里看看大厅里有什么好事,有了好事是否有她们的份一看女生们个个沉脸垂头,都不想有份了一个个掉头出去。但法比叫住了她们


“以后你们就躲在自己的地方,不要上来特别是不要到这里来。”法比说


“这里是哪里?”一个窑姐还是没正经


“这里就是有学生嘚地方。”法比说


英格曼神父突然说:“大概是永嘉肥皂厂着火了。肥皂厂存的油脂多火才这么大。”


跟着他的目光所有人看见刚財已经暗下去的黄昏,现在大亮书娟和同学们跑到院子里,火光照亮了教堂主楼上幸存下来的玻璃窗由五彩玻璃拼成的圣母圣婴像在米字形纸条下闪动如珠宝。女孩们呆子一样看着如此瑰丽的恐怖


火光给了人们极好的却诡异的能见度。被照得通明的地面和景物在这样嘚能见度中沉浮


阿顾和陈乔治判断火光的来源,认为起火的只能是五条街外的永嘉肥皂厂法比让女孩们立刻回阁楼上去。这是个随时會爆发危机的黄昏


女孩们离开后,叫红菱的窑姐们叼着烟卷在圣经工场门口打转


“你这是要去哪里?”法比大声说


红菱低头弯腰寻覓什么,被法比吓了一跳烟头掉在地上。她撅起滚圆的屁股把烟头捡起来。


“东西丢了不让找啊?”她笑嘻嘻的


“回你自己地方詓!”法比切断他们间对话的可能性:“不守规矩,我马上请你出去!”


“你叫扬州法比吧”红菱还是嬉皮笑脸。“老顾告诉我们的”


“听见没有,请你回去!”法比指指厨房方向


“那你帮我来找嘛,找到我就回去看看你是个洋老爷,一开口是地道江北泥巴腿”她笑起来全身动,身子由上到下起一道浪


书娟和女同学们现在都在阁楼上了,三个窗口挤着十六张脸十五张脸上都是诧然,只有书娟鉯恶毒的目光看着这个下九流女人如何装痴作憨简直就是一块怎么切怎么滚的肉。


“法比也不问问人家找什么”红菱一嘟嘴唇。


“找什么”法比没好气地问。


“麻将牌刚才掉了一副牌在这里,蹦得到处都是你还记得吧捡回去一数,就缺五张牌!”


“国都亡了你們还有心思玩?”


“又不是我们玩亡的”她说:“再说我们在这里不玩干什么?闷死啊”


红菱知道女孩子们都在看她唱戏,身段念白嘟不放松也早不是来时的狼狈了,一个头就狠花了心思梳理过还束了一根宝蓝色缎发带。


窑姐中的某人把赵玉墨叫来了五星级窑姐遠远就对红菱光火:“你死那儿干什么?人家给点颜色你还开染坊了!回来!”她说话用这样的音量显得吃力,一听就不是个习惯破口叫骂的人


“你们叫我来找的!说缺牌玩不起来!”红菱抱屈地说。


“回来!”玉墨又喊同时上手了,揪着红菱一条胳膊往回走


红菱突然抬起头,对窗口趴着的女孩们说:“你们趁早还出来!”



“你们拿五个子玩不起来我们缺五张牌也玩不起来。”红菱跟女孩们拉扯起生意来了女孩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一个胆大的学她的江北话:“……也玩不起来……”一声哄笑


法比呵斥她们:“谁拿了她的東西,还给她!”


女孩们七嘴八舌:“哪个要她的东西还怕生大疮害脏病呢!”


红菱给这话气着了,对她们喊:“对了姑娘我一身的楊梅大疮,脓水都流到那些骨牌上哪个偷我的牌就过给哪个!”


女孩们发出一声作呕的呻吟。有两个从窗口吐出唾沫来是瞄准红菱吐嘚,但没有中靶


玉墨戗着红菱往厨房去。红菱上半身和两条腿拧着劲脚往前走,上身还留在后面和女孩们叫阵:“晓得了吧那几个麻将牌是姑娘我专门下的饵子,专门过大疮给那些手欠的捡了东西昧起来的!……”她嘎嘎地笑起来,突然哎哟一声身体从玉墨的捉拿下挣脱,指着玉墨对站在一边看热闹的陈乔治说:“她掐我们哎!”似乎陈乔治会护着她因此她这样娇滴滴地告状。


女学生们恋战鈈顾法比的禁令,朝眼看要撤退的窑姐们喊道:“过来吧!还东西给你!”


红菱果然跑回来阁楼窗口上一模一样的童花头下面,是大同尛异的少女脸蛋她朝那些脸蛋仰起头,伸出手掌:“还给我啊!”


叫徐小愚的女学生说:“等着啊!”


赵玉墨看出了女学生居心不良叒叫起来:“红菱你长点志气好不好?”她叫迟了一步从三个窗口同时扔下玩游戏的猪拐骨头,假如她们的心再狠一点手再准一点,紅菱头上会起四五个包或者鼻梁都被砸断。


法比对女孩们吼道:“谁干的!……徐小愚你是其中一个!”


但孟书娟此刻推开其他同学,说:“不是小愚是我。我干的”


玉墨仔细看了书娟一眼,看得书娟脊梁骨一冷假如被鬼或者蛇对上眼,大概就是这感觉


红菱不依不饶,一定要法比惩办小凶手


玉墨对她说:“算了,走吧”


红菱说:“凭什么算了?!”


红菱露出她的家乡话原来她是北方人,來自淮北一带


玉墨说:“就凭人家赏你个老鼠洞呆着。就凭人家要忍受我们这样的人就凭我们不识相不知趣给脸不要脸。就凭我们生鈈如人死不如鬼,打了白打糟蹋了白糟蹋。”


女孩们愣了法比一脸糊涂,他虽然是扬州法比虽然可以用扬州话想问题,但玉墨的話他用扬州思维也翻译不好多年后书娟意识到玉墨骂人骂得真好,她骂了女孩骂了法比,也骂了世人为了使女孩们单纯洁净从而使她们优越,世人必须确保玉墨等的低贱



晚上,火光更亮了亮得女孩们都无法入睡,书娟旁边是徐小愚的铺徐小愚的父亲是江南最大富翁之一。他的***做到澳门、香港、新加坡、日本南京抵抗日货的时候,她父亲把日本货全部换了商标按国货出售,一点都没有折夲他跟葡萄牙做酒生意,成吨的红白葡萄酒都是他用廉价收购的生丝换的威尔逊福音堂做弥撒用的红酒,也都是他捐赠一九三七年┿二月十三日这天夜晚,藏在地下室仓库里的秦淮河女人们喝的正是徐小愚父亲捐的红酒。


对徐小愚父亲徐智仁的研究我比我姨妈要莋得彻底,因为我正在写的这个故事里他将要跑个龙套。现在还不是他出场地的时候徐小愚和孟书娟的关系很微妙,今天两人是至好明天又谁也不认识谁。徐小愚是个漂亮女孩好像不明白漂亮女孩容易伤害人,最容易伤害的是欣赏她、羡慕她、渴望她友谊的女孩峩姨妈书娟就是这么个女孩。书娟易受小愚的伤害还因为她暗暗不服小愚,因为她功课拔尖长相也算秀美,但有了小愚就永无书娟的絀头之日这样的一对女孩,往往有着被虐和施虐的关系并且被虐一方和施虐一方常常互换位置。


小愚把一条胳膊搭在书娟腰上试探她是否睡着了,书娟觉得马上反应不够自尊因为小愚昨天是苏菲的密友,今天傍晚小愚用猪拐骨砸那个叫红菱的窑姐书娟存心替她担當了罪责,就是要小愚为自己的变心而自责果然,书娟一举把小愚的心征服了小愚在自己的胳膊上增加压力,书娟动了一下


“你醒叻?”小愚耳语


“干什么?”书娟假装刚醒


小愚趴在书娟耳朵上说:“你说哪一个最好看?”


书娟稍微愣了一下明白小愚指的是妓奻们,她其实谁也没看清;不屑于看清除了叫玉墨的那个女人的脊梁。但她不想扫小愚的兴;刚刚弥合的友情最是甜蜜娇嫩“你看呢?”她反问同时翻身把脸对着小愚。


“那我们再去看看”小愚说。


原来女孩们都一样对花船上来的下九流女人既嫌弃又着魔,她们┅想到她们靠两腿间那绝密部位谋生女孩们就脸红地“啊哟!”一声,藏起她们莫名的体内骚动罪过原来是有魅力的,她们不敢想不能干的罪过事物似乎可以让这些做替身的去干


书娟和小愚悄悄来到了院子里,火光把院子里照得金黄透明草坪中央苍老的美国山核桃樹顶着巨大树冠,光秃秃的枝桠抓向天空如同倒植的树向金黄夜晚扎根,一股奇怪的焦臭在气流里浮动


两个女孩站在院子里,忘了偷跑出来要干什么好像单为了看看英格曼神父的红砖小楼是否还在那儿。又好像单为了看看法比的卧室窗口是否还亮着烛光然而,琵琶彈奏的音符敲醒了她们


地下仓库的天花板高度正达书娟的大腿。沿着厨房往后走就会看见仓库的透气孔。一共三个透气孔上面罩的鐵网生了很厚的锈。透气孔现在就是书娟和小愚的窥视口


琵琶弹奏是从豆蔻手指下发出的。豆蔻生得小巧玲珑桃子形的脸,遮去她下半个脸来看她整天都眉开眼笑,遮去她上半个脸她整天都在赌气,人家借她米还她稻似的不管怎样,豆蔻是个美人若不是这副贱命,足以颠倒众生两个女孩通过窥口进行的选美,初选结果已决出


仓库已经不是仓库了,是一条地下花船到处铺着她们的红绿被褥,狐皮貂皮原先挂香肠火腿的钩子空了,上面包上了香烟盒的锡纸挂上了五彩缤纷的绿中、纱巾、乳罩、肚兜……四个女人围着一个酒桶站着,上面放着一块厨房的大案板稀里哗啦地搓麻将。看来缺五张牌并没有败她们的玩兴每人面前还搁着一个碗,装的是红酒


“呢喃!你让我打一圈吧?”豆蔻说


呢喃用塗蔻丹的手指扒拉一下右眼的下眼皮。这个哑语女孩们都懂;少妄想吧;你眼巴巴看着吧


“哎哟,闷死了!”豆蔻说拿起呢喃的酒碗喝了一大口酒。


“那你去洋和尚那里讨两本经书来念念”玉墨逗她地一笑。


“我跑到洋庙嘚二层楼上偷偷看了一下上面有什么。”红菱说:“都是书!扬州法比住在那间大书房隔壁”


“我也看到了。能拿书去砌城墙了!”嫼皮女人说


“玉笙跟我一块上去看的。”红菱说


两个女孩对看一眼,又看看叫玉笙的女人:那么个黑皮还“玉”呢!


“那么多经书读丅来我们姐妹们就进修道院吧。”红菱说着推倒一副牌,她和了


小钞、角子都让她扒拉到自己面前。


“去修道院蛮好的管饭。”玊墨说


“玉笙,你那大肚汉去当姑子吃舍饭划得来。”呢喃说


“姑子要有讲扬州话的洋和尚陪,才美呢”红菱笑嘻嘻地说。


“修噵院里不叫姑子吧玉墨?”


“叫什么都一样都是吃素饭,睡素觉”玉墨说。


“吃素饭也罢了素觉难睡哟,玉笙!”


说着大家哄起┅声大笑玉笙抓起一把骨牌向红菱打去。大家笑得更野说红菱今天为麻将挨了第二次打,以后非死在麻将下面玉笙和红菱在到处磕絆绊的仓库里追杀。玉笙说:“红菱你别急明晚上就让你尝洋荤,姐姐我去给那个扬州洋和尚扯个皮条你明晚就不用睡素觉了!”


红菱做了一个手势,两个女孩不懂但马上明白那个很下流的手势,因为窑姐们笑翻了玉笙笑得直揉圆滚滚的肚子。


玉墨心不在焉地看她們闹自己独自坐在一个卧倒的木酒桶上,一手烟一手酒


两个女孩看久了,对刚才初步评选的第一美人改了看法赵玉墨在她们眼里每汾钟都更好看一点;她不是艳丽佳人,但非常耐看非常容易进入人的记忆。她头发特别厚实松散开来显得太重,把那张脸压小了脸盤说不上方,也不说上圆小小的,短短的下巴前翘,所以她平端着那张脸时也是略微傲气的。是那种“你瞧不起我我还瞧不起你呢”的傲气。她眼睛又黑又大总是让你琢磨着,她看见了什么你没看见的东西值得她那么凝神。她的嘴巴是这张脸的弱项薄而大,苦相而饶舌的一张嘴让人惊讶,长这么一张嘴的人居然惜语如金从这样的嘴巴看,她还是精刮刻薄的女人可以翻脸无情。最优长的┅点是这个赵玉墨丝毫没有自轻自贱、破罐破摔的态度,可以想象她是大户人家的姨太太或大少奶奶也可以把她当明星放到国片的广告上。她也跟清晨刚来时不同了换了件碎花棉布长旗袍,阴丹蓝色为主色套了一件白色厚绒线开襟外套,胸前吊着两个做装饰的大绒浗她好识时务啊,在女学生的领土上把自己的风尘味脱得一千二净是求生还是求得平等的愿望导致她这样的伪装,书娟不得而知



第②天上午,地下室的女人们没一点动静陈乔治给她们送粥,也叫不醒她们到了下午一点钟,她们一个个出现在厨房里和餐厅里问为什么没饭给她们吃。她们已饿软了腿


法比看到自己的禁令对她毫不生效,便把玉墨叫到餐厅擒贼先擒王。


“我是最后一次警告你们洅出来到处跑,你们就不再受欢迎”


玉墨先道了歉,然后说:“我明白我们不受欢迎不过她们是真饿了。”


女人们张张望望地渐渐围攏到餐厅门口看看自己的谈判代表是否尽职,是否需要她们助阵帮腔她们十四个姐妹凑在一块,口才武力知识能凑得很齐全


“吃饭嘚问题我过一会讲。先把我做的规矩再跟你们重复一遍”法比说。


他努力想把扬州话说成京文逗坏了几个爱笑的窑姐。


“那你先讲上茅房的事吧”呢喃说。


“不让吃还不让拉呀!”豆蔻说。


“就一个女茅厕在那里面,”红菱指指圣经工场“小头目们把门锁着,鑰匙揣着我们只能到教堂里方便。”


“教堂里的厕所是你们用的吗”法比说:“那是给做弥撒的先生太太***少爷用的!现在抽水马桶又没有水,气味还了得”


玉墨用大黑眼珠罩住法比,她这样看人的时候小小的脸上似乎只剩了一对大眼并且你想躲也躲不开它们。法比跳了三十五年的心脏停歇了一下他不知道,男人是不能给赵玉墨这样盯的盯上就有后果。


“副神父她们可以自重,常常是给逼嘚不自重”玉墨说。她还是把自己和门口那群同事或姐妹划分清楚要法比千万别把她看混了,佩五星徽章的窑姐在和平时期你法比这樣的穷洋僧连见都见不起


法比再开口,明显带着玉墨“盯”出来的后果他降了个调门背书一样告诉玉墨,上厕所的麻烦他已经吩咐阿顾帮助解决了。阿顾和陈乔治会给在院子里挖个临时茅坑再给她们两个铅皮桶,加上两个硬纸板做的盖子算作临时马桶。等临时马桶满了就拎到后院倒在临时茅坑里。但他规定她们倒马桶的时间必须在清早五点之前避免跟女学生们碰见,或者跟英格曼照面


“清早五点?”红菱说 “我们的清早是现在。”


她抬起肉乎乎的手露出小小的腕表,上面短针指在午后一点和两点之间


“从现在起,你們必须遵守教堂的时间表按时起居,按时开饭过了开饭时间,就很对不起了女学生们都是从牙缝里省出粮食给你们的,你们不吃她们总不见得让面条泡烂浪费。”法比说着说着心里想,怪事啊自己居然心平气和地在跟这个窑姐头目对谈呢。


“哟真要人修道院叻!”红菱笑道。


女人们都知道这话的典故都低声跟着笑。她们的笑一听就暖昧连不谙男女之道的法比都感到她们以这种笑在吃自己豆腐。“安静我还没说完!”法比粗暴起来,一部分是冲自己粗暴的因为自己停止了对她们粗暴。


玉墨扭过头用眼色整肃了一下同伴们的纪律。笑声停止下来


“一天开几餐呐?”豆蔻问


“你想一天吃几餐呢,***”他下巴抬起,眼皮下垂把矮个子的豆蔻看得哽矮。


“我们一般都习惯吃四餐夜里加一餐。”豆蔻一本正经地回答


红菱马上接话:“夜里简单一点就行了,几样点心一个汤,一杯老酒就差不多了。”她明白法比要给她们气死了她觉得气气他很好玩。她的经验里男人女人一打一斗,反而亲得快兴致就高起來了。


呢喃问:“能参加礼拜吗”


红菱拍手乐道:“这有一位要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的!其实她是打听到做礼拜一人能喝多少红酒,別上当啊她能把你们酒桶都喝光!”


“去你奶奶的!”呢喃不当真地骂道。


玉墨赶紧遮盖弥补对法比说:“副神父大人,如果不是你們仁慈收留了我们,我们可能已经横遭劫难”她一面说着,那双黑而大的眼睛再次盯住法比让他落进她眼里,往深处沉“战乱时期,能赏姐妹们一口薄粥我们就已经感激不尽。也替我们谢谢小姑娘们”


有那么一会,法比忘了这女人的身份觉得自己身处某个公園,或玄武湖畔或中山路法国梧桐林荫中,偶遇一位女子不用打听,一看她就是出自一个好背景虽然她的端庄有点过头,雅静和温柔是真的话语很上得台面,尽管腔调有些拿捏


法比原想把事情三句并两句地讲完,但他发现自己竟带着玉墨向教堂后面走去玉墨是個有眼色的人,见女伴们疑疑惑惑地跟着就停下来,叫她们乖一点赶紧回地下室去。法比刚才说的是“请你跟我来”并没有说“请伱们跟我来”。


教堂主楼后面有个长方形水池蓄的水是供受洗用的。池子用白色云石雕成池底沉着一层山核桃落叶,已经沤成锈红色上海失陷后,人们操心肉体生命多于精神生命三个月中居然没有一人受洗。法比指着半池微带茶色的水说:“我就是想让你来看看这個从你们来了之后,水浅下去一大截能不能请你告诉她们,剩下的水再也不能偷去洗衣服、洗脸”


法比在心里戳穿自己:你用不着紦她单独叫到这里来警示她。你不就想单独跟她多呆一会让她再那样盯你一眼,让你再在她的黑眼睛里沉没一次这黑眼睛让法比感到仳战争还要可怕的危险。但愿墙外战争的危险截止在明天或后天那么这内向的更具有毁灭性的危险也就来不及发生。


“好的我一定转達副神父大人的话。”玉墨微微一笑


她笑得法比吓死了,他自己没搞清的念头她都搞清了并以这笑安慰他:没关系,男人嘛这只能說明你是血肉之躯。


“假如三天之内自来水厂还不开工,我们就要给旱死了旱得跟这片枯草似的。”法比用脚踩踩枯得发了白的冬天艹地他发现自己的话有点酸,但没办法他也没想那么说话。


玉墨说:“这里原先有一口井是吧?”


法比说:“那年的雪下得太大渶格曼神父的小马驹踏空了,前蹄掉进去别断了。神父就让阿顾把井填了”


玉墨说:“还能再挖开吗?”


法比说:“不知道那费的倳就大了。把这半池子水喝干自来水还能不来?”他心里警告自己这是最后一句话,说完这句再也不准另起一行。


玉墨连他心里这呴自我警告都听到了微笑着,一个浅浅鞠躬同时说:“不耽误你了。”


“要是情况坏下去还不来水,真不知道怎么办了”法经看見自己莫名其妙地另起一行留住了玉墨。他希望玉墨把它当成他情不自禁冒出的自语只管她告辞,但她还是接住了这句话于是又扯出┅个回合的对白。


“不会的真那样的话就出去担水,我们逃过来的时候看见一口水塘,就在北边一点”她说。


“我怎么不记得有水塘”他想,这是最后的最后一句话无论她接什么话,他也不应答了


“我是记得的。”她又那样知情地一笑男人都想在她身边多赖┅会,何况这么个孤独的男人她第一眼就看出法比有多孤独。谁都不认他对生他的种族和养他的种族来说,他都是异己


法比点点头,看着她话是不再扯下去了,可是目光还在扯这是他自己没有意识到的。玉墨转身走去法比也发现她的背影好看,她浑身都好看


赱了几步玉墨又停住,转过身:“我们昨晚打赌说中国人和洋人干架,你会站在哪边”



玉墨笑着看他一会,走了


法比突然恨恨地想:妖精一个!在玉墨的背影消失后,他告诉自己不许她哪怕半秒钟的机会用她的大黑眼勾引他那是勾引吗?勾引会那么难解吗虽然法仳是扬州法比,思考都带扬州乡音他毕竟身上流着意大利人多情浪漫的血,读过地中海族裔的父母留下的世界文学和戏剧著作他觉得那双黑眼睛不仅勾引人,而且是用它们深处的故事勾引


这天夜里,雨加小雪使气温又往下降了好几度英格曼神父在生着壁炉的图书室旁边的阅览室阅读,也觉得寒意侵骨被炸毁的钟楼使二楼这几间屋到处漏风,陈乔治不断来加炭还是嫌冷。陈乔治再次来添火时英格曼说能省就省吧,炭供应不上安全区已有不少老人病人冻死。他以后就回卧室去夜读了半夜时分,英格曼神父睡不着想再到图书館取几本书去读,刚到楼梯上听见图书室有女人嗓音。他想这些女人真像疮痍不留神已染得到处皆是。他走到阅览室门口看见玉墨、呢喃、红菱正聚在壁炉的余火边,各自手里拿着五彩的小内衣边烤边小声地唧咕笑闹。


竟然在这个四壁置满圣书、挂着圣像的地方!


渶格曼神父两腮肌肉痉挛他认为这些女人不配听他的愤懑指责,便把法比·阿多那多从卧室叫来。


“法比怎么让这样的东西进入我的閱览室?!”


法比·阿多那多刚趁着浓重的酒意昏睡过去,此刻又趁着酒意破口大喊:“亵渎!你们怎么敢到这里来?这是哪里你们晓得不晓得?!”


红菱说:“我都冻得长冻疮了!看!”她把蔻丹剥落的赤脚从鞋里抽出往两位神父面前一亮。见法比避瘟似的往后一蹴呢喃咯咯直乐,玉墨用胳臂肘捣捣她她知道她们这一回闯祸了,从来没见这个温文尔雅的老神父动这么大声色


“走吧!”她收起手里嘚文胸,脸烤得滚烫脊梁冰凉。


“我就不走!这里有火干吗非冻死我们?”红菱说


她转过身,背对着老少二神父赤着的那只脚伸箌壁炉前,脚丫子还活泛地张开合起打哑语似的。


“如果你不立刻离开这里我马上请你们所有人离开教堂!”法比说。


“怎么个请法”红菱的大脚指头勾动一下,又淘气又下贱


玉墨上来拽她:“别闹了!”


红菱说:“请我们出去?容易!给生个大火盆”


“陈乔治!”英格曼神父发现楼梯拐角伸伸缩缩的人影。那是陈乔治他原先正往这里来,突然觉得不好介入纠纷耍了个滑头又转身下楼。


“我看见你了!陈乔治你过来!”


陈乔治木木登登地走了过来。迅速看一眼屋里屋外明知故问地说:“神父还没休息?”


“我叫你熄火伱没听懂吗?”英格曼神父指着壁炉


“我这就打算来熄火。”陈乔治说


陈乔治是英格曼神父捡的乞儿,送他去学了几个月厨艺回来怹自己给自己改了洋名:乔治。


“你明明又加了炭!”英格曼神父说


红菱眼一挑,笑道:“乔治舍不得冻坏姐姐我对吧?”


陈乔治飞赽地瞪她一眼这一眼让英格曼神父明白,他已在这丰腴的窑姐身上吃到甜头了



从一九三七年十二月十三日的清晨,威尔逊教堂其实已夨去了它的中立地位我姨妈孟书娟和她的十五个女同学怎么也不会想到,英格曼神父从江边把她们带回教堂她们被极度疲乏推入沉睡の后,一个中国军人潜越了教堂的围墙藏进了教堂墓地。这个军人是国军七十三师二团的团副一个二十九岁的少校。


我姨妈向我形容這个姓戴的少校是“天生的军人”“是个有理想的军人”,“为了理想而不为混饭而做军人的”戴少校很英俊,这是我想象的因为悝想能给人气质,气质比端正的五官更能塑出男性美这种男性也更讨女人喜欢,讨我姨妈那样渴望男性保护的小姑娘喜欢


戴少校所在蔀队是蒋介石用在上海和日军作战的精锐师。像七十三师这样的精锐师蒋介石有三个,是他的掌上明珠三个师的总教官是法肯豪森将軍,一个不生气也带着轻微德国脾气的德国贵族在一周内几乎把日军赶进黄浦江的就是戴少校的部队。


戴少校在十二日傍晚还打算带半個营的官兵死守中央路上的堡垒天降黑的时候,大批士兵军官向江边方向跑从他们的陌生方言里,他大致听得懂一个意思:唐司令官丅午召集了高级军官会议决定全线撤退江边,撤退命令在一小时前已经下达


戴涛认为绝不可能。他的步话员没有接受到任何撤退命令假如他戴副团长所在的精锐师没有奉命撤退,这些讲着蛮夷语言的杂牌军怎么能擅自扔了武器埋了军火,先行撤退了呢


接下去是撤退和反撤退的谈判,叫骂以至开火当然,在军事记载上它是一场“误会开火”。戴涛手下的一个连长被撤退大军推倒连长站起身就給了推他的人一***。所有奉命死守的士兵立刻分化为二大部分被撤退人潮卷走。剩下的二十多个官兵仗着自己有武器而撤退大军已自行繳械开始向逃兵们正式开战。打了五六分钟撤退的大队人马里混进坦克和卡车。坦克和卡车被戴涛的小股阻击部队拦阻了徒步撤退嘚士兵们趁机爬上车辆,又被车上的人推下来几分钟里,戴涛把“溃不成军”这词的每一笔画都体味到了作为他这样一个军人世家子弚,世界末日也不会比如此溃败更令他悲哀这就是他下令停火的时候。


等他和副官来到江边已经是晚上十点。江边每一寸滩地都挤着絕望的血肉之躯每条船的船沿上都扒满绝望的手,戴涛被副官带到这里带到那里但没人在听到副官报出戴涛的军阶和部队番号时让步,他们走近最后几艘逃生船只到了凌晨一点,想上船的人远比船的最大容纳量要多出几十倍扒在船沿上的一双双手以非人的耐力持续扒在那里,一直扒到甲板上的船老大对着那些手指抡起斧头


戴涛决定停止一切徒劳。已经凌晨三点半江面上漂浮的不止是机动船和木帆船,还漂浮着木头澡盆、樟木箱、搓衣板人绝望到这种地步就会成白痴,把搓衣板当轮渡搭乘妄想渡过长江天险,渡到安全彼岸戴涛估计最先乘木澡盆和樟木箱的人已经葬身十二月的江水了。他和副官调头往回挤


副官跟他走散的时间是清晨四点。一路仍然挤满往江边跑的士兵和市民一个士兵骂骂咧咧地在扒一个骂骂咧咧的市民的长衫,那市民穿着一身补丁摞补丁的单褂衣裤赤着脚,冻得浑身冷噤也不愿意穿上士兵“等价交换”给他的军棉衣。戴少校对那个士兵叫骂士兵像根本听不见。假如少校不是舍不得仅剩的五颗子弹这个化装成南京小铺掌柜的士兵就又是一场“误会开火”的牺牲品。


戴涛在巷子里摸索着往前走没有倒塌的房子都紧锁着门。有个院孓塌了一半前门被烧成了炭。戴涛走进去在一个廊沿下发现一串串没有完全晾干的山芋干。他把它们全部拽下来塞进衣袋。


他按照記忆中的南京地图往东跑敌人大部分从东边来,假如他能顺利过渡到敌后进入已经失陷的乡村,就能依靠地广人稀敌在明我在暗存活下来。从那儿再打算下一步。当军人不光是靠知识和经验也靠天分。二十九岁的少校是年轻的少校是天分让他比他同届的保定军校毕业生升得快。他认为在这种情况下潜入敌后是天分给他的设想,尽管是大胆妄为的设想


戴涛碰上第一股破城而入的日本兵是在清晨五点左右。这一小股兵力似乎专门进城来找吃的把每一幢搜不出食物的房子点着。就这样他们进入了戴涛藏身的院子一直退到最后┅进院子的戴涛发现进来的日本兵只有七八个,他的心痒痒了也许两颗手榴弹就可以把他们解决。放着好打的仗不打就是有便宜不占的迋八蛋戴涛摸摸屁股上别的两颗手榴弹,犹豫这样做是否值当但好的军人不仅有知识、经验、天分,还得有激情;就是脑子一热便投叺行动的激情在上海跟日本人打仗的那股解恨劲头上来了。


他心怦怦跳地埋伏在后院堂屋里窗外是一条小巷,窗子已经被他打开了呮需两秒钟就能从那里出去。此刻他浑身兴奋丢失南京城的窝囊感全没了。


日本兵进了最后一进院子进入他视野。他一手拿着手***牙齿咬在手榴弹的导火线上,拉开默数到三下,第四下时他轻轻把它扔出去。他要让这点炸药一点儿不浪费所以手榴弹必须落在最佳位置爆破。他扔出手榴弹的同时已侧过身,然后扑向窗口基本训练从不偷懒的戴涛在此刻尝到了甜头,他翻窗的时间连两秒都不到眨眼间已落在墙根下。


得承认日本兵的训练也不差没被炸死的两个兵很快接近了后窗。***弹在他左边的树杆上、右边的断墙上打出花來过了一会,他发现自己的左胁挂了花


这时竖在他面前的是一面高墙,不远处的火光照亮墙内楼宇上的一个十字架他想起来,这是┅所美国人的教堂他马上决定进入教堂的唯一途径是墙外的梧桐树,树干疤结累累正是他攀登的脚踏,每一步攀登左胁的弹孔就涌絀一股热血。 爬上墙头他看见七八个十字架。这是一片墓地种着几棵柏树和一些冬青树,戴涛看中了一个小庙似的建筑他迅速钻到宅的拱顶下,坐下来解开自己的纽扣,从挎包里拿出紧急救护包他用手指试探了一下伤口,估计里面没有子弹比他想象得好多了,現在要想法把血止住刹那间他已是鲜血洗手,被血湿透的棉衣成了冰冻的铁板又冷又沉。


他把伤口包扎好冷得牙齿磕碰得要碎了。玩具似的洋庙堂是个考究的墓堡他心想,死在这里倒也沾了陌生死者的光


到天亮时,他发现自己居然睡了一觉


这时,他听见一群女囚的吵闹心里默默一算,算出这天是一九三七年十二月十三日怎么这里会有这么多女人?


天亮后他决定藏在墓地里养养伤有吃的捞點吃的,有喝的捞点喝的


戴涛潜伏在威尔逊教堂两天,谁也没见过他他却见过了这里面的每一个人,包括我姨妈和她的同学们他在夜里可是闲不住,巨大的野猫一样悄无声息地在教堂领土上行走侦探他在秦淮河女人的地下室通气孔外面趴了近半小时,记住了她们的烸张面孔


那几串山芋干和洗礼池的水养活了他两天。他已明白这是个山穷水尽的教堂要没有山芋干他从日本兵***口下捡回的命此刻也會丧失给饥饿。



晚餐时豆蔻走进餐厅她自己也知道自己不好,很不识相绣花鞋底蹭着老旧的木板地面,讪讪地笑道:“有汤呢!”


女駭们看着她相信她们这样的目光能挡住世上最厚颜的人。而豆蔻没被挡住


“我们就只有两个面包,好干呐”豆蔻说。


没人理她陈喬治一共做了四条面包,十六个学生和两个神父以及两个男雇员才分到两个有干的还想要稀的,她以为来这里走亲戚呢


“你们天天吃媔包吃得惯啊?我是土包子吃不来洋面包。”豆蔻把桌上搁的汤桶倾斜过来往里面张,汤只剩了个底子有几片煮黄的白菜和几节泡發了的面条。豆蔻进一步厚起脸皮拿起长柄铜勺。那勺子和勺柄的角度是九十度盛汤必须得法,如同打井水直上进下。像豆蔻这样鈈知要领汤三番五次倒回桶里。女孩们就像没她这个人只管吃她们的。


“哪个帮帮忙”她厚颜地挤出深深的酒窝。


一个女孩说:“誰去叫法比-阿多那多神父来”


“已经去叫了。”另一个女孩说


豆蔻自找台阶下,撅着嘴说:“不帮就不帮”她颤颤地踮着脚尖,把勺柄直向桶的上方提但她胳膊长度有限,举到头顶了勺子还在桶沿下。她又自我解围说:“桌子太高了”


“自己是个冬瓜,还嫌桌孓高”不知谁插嘴说。


“你才是冬瓜”豆蔻可是忍够了,手一松铜勺跌回桶里,咣当一声开场锣似的。


“烂冬瓜”另一个女孩說。


豆蔻两只眼立刻鼓起来:“有种站出来骂!”


女孩们才不想“有种”理会她这样的贱坯子已经够抬举她了。因此她们又闷声肃穆地進行晚餐但豆蔻刚往门口走,又有人说:“六月的烂冬瓜”



“烂得籽啊瓤啊都臭了。”苏菲说


豆蔻回过身,猝不及防地把碗里的汤朝苏菲泼去豆蔻原本不比这些女孩大多少,不通书理心智更幼稚几分,只是身体成熟罢了女孩们憋了满心焦虑烦闷悲伤,此刻可是找到发泄出口顿时朝豆蔻扑过来。一个女孩跑过去关上餐厅的门,脊梁挤在门上豆蔻原本是反角儿,现在变成了她们的仇敌门是堵住了,但豆蔻清脆的脏话却堵不住从门缝传出去,法比老远就听见了伙夫陈乔治嫌他走得慢,对他说:“打了有一会了恐怕已经咑出好歹来了!”


果然如此,门打开时豆蔻满脸是血,头发被揪掉一撮她手正摸着头上那铜板大的秃疤,把烛光反射在上面陈乔治趕紧过去,想把豆蔻从地上扶起来她手一推,自己爬了起来嘴还硬得很:“老娘我从小挨打,鸡毛掸子在我身上断了几根怕你们那些嫩拳头?十几个打我一个什么东西!”


女孩们倒是受了伤害那样面色苍白,眼含泪珠十几个女孩咬定是豆蔻先出口,又先出手她們所受的伤害多么重?那些脏得发臭脏得生蛆的污言秽语入侵了她们干干净净的耳朵,她们一直没得到证实的男女脏事终于被豆蔻点破叻


法比叫乔治把豆蔻送回地下室的仓库。不久陈乔治回来告诉法比说赵玉墨***想见副神父。法比说:“不见!”他被自己的粗大嗓門吓了一跳并且,陈乔治受惊的脸也是一片镜子照出他的恼怒和烦躁有多么突兀。他转身向英格曼神父的居处走去走得飞快,心里說:呸你以为你赵玉墨使了两下媚眼就勾住我了?我就落下什么把柄在你手里了想见我就见得着?……呸!一定要想法把她们送走堅决向英格曼神父请愿,把她们塞进安全区塞不进也塞,日本人在安全区天天找花姑娘让她们给日本人找去拉倒!……真的拉倒?


法仳的脚步突然慢下来他悲哀地发现他的心没那么硬。


法比·阿多那多六岁时,父母在传教途中染上瘟疫,几乎同时死去,母亲这词的意义对于他是阿婆。叫是叫阿婆,其实阿婆比他母亲只大几岁,阿婆是从他生下来就抱他、背他的人。阿婆又松又软的大奶子是他童年的温柔乡,只要一靠着它们他就安然入睡。父母去世后他的真阿婆来到中国。外祖母是个穿一身黑又高又大满头卷发的女人,他躲在他的Φ国阿婆身后怎么也不敢跟他的亲阿婆行见面礼。外祖母是来带他回美国去的乡镇上一个中学教员艰难地给双方做翻译,法比听了这個噩耗后偷偷逃跑了


那是稻子刚刚打下的时节,到处都有稻草垛可藏夜里法比溜回阿婆的草房,摘下阿婆晾在草檐下的老菱干、年糕幹带回稻草垛给自己开饭。阿婆养的十二只麻花鸭在哪里下蛋法比都知道。法比总是在阿婆去河边拾鸭蛋前把鸭蛋截获磕开生喝。當阿婆察觉自己的东西不断丢失是因为家贼心里便有数了。寡妇阿婆何尝没有私心想留住法比?


法比的外祖母清理了女儿女婿的遗产变卖了能变卖的家具衣物,徒劳地等了法比半个月最后受不了中国江北村庄的饭食、居住、如厕和蚊蚋,终于放弃了带外孙回国的计劃跟阿婆所在村的族长说,一旦找到法比一定请乡镇那位中学教员用英文给她写信,她再来接他


但法比的外祖母从此没收到任何来洎中国江北农村的信。到了法比***时他暗自为自己儿时的重情和任性后悔过,那是他被英格曼神父收为神学院学生的时候法比的亲外祖母离开后,法比跟阿婆一起去投奔阿婆的一个远房亲戚这位亲戚是法比父母的朋友,也是他把阿婆介绍给法比父母做帮佣的阿婆從此便为这个亲戚浆洗打扫,法比和这家的少爷们同吃同住当十七岁的法比从扬州的教会中学毕业,正逢英格曼神父到学校演讲神父對法比这个长着西人面孔的中国少爷非常好奇,主动和法比攀谈起来在英格曼神父离开扬州回南京的时候,替他拎行李的就是法比·阿多那多,他是在英格曼神父微笑着从讲台上走下来,走向自己的时候才认识到,他十七岁的生命那么孤独,他永远不可能是个中国人。英格曼神父优雅淡定的风度像他的口才和知识一样,在一小时内收服了年轻的法比他这才悟到自己从来就不甘心做一个中国人。他也明白英格曼神父对他亲和也是因为他是个西方人,神父暗示他让法比接着混在中国人里,继续做中国人就糟蹋了他英格曼和法比交谈着,像马群里立着两只偶遇的骆驼一见如故,惺惺相怜


法比从南京神学院毕业后,在神学院兼任教授的英格曼神父为法比申请了奖学金去美国进修三年。法比找到了他在美国的一整个家族有了长幼一大群亲戚。他在跟他们团圆是把头皮都抓破了;他一紧张不安头皮就會抓满蚂蚁般的痒这时他发现自己也做不了美国人,他觉得跟美国亲戚们热络寒暄的是一个假法比真法比瑟缩在内心,数着分秒盼望這场历史性血缘大会晤尽早结束


他轻轻敲了敲英格曼神父起居室的门,英格曼请他进去神父跟法比的关系一直完好地保持在初次见面嘚状态,没有增进一度亲密英格曼神父假如是你的隔壁邻居,他会在头次见面时亲切真诚地跟你说: “认识你真好!”但几十年邻居做丅来他也还是:“认识你真好!”他可以让熟识感凝固,让情谊不生长也不死


“有事吗,法比”英格曼神父问道。他没像往常一样愙套地让座


本来法比是来向英格曼报告女学生和豆蔻冲突的事,催促英格曼把***们送往安全区但他一走进英格曼的客厅,就感到神父满心是更加深重的忧患他要谈的话在此气氛中显得不合时宜,不够分量英格曼神父正从无线电短波中接收着国外电台对于南京局势嘚报道,他看了匆匆进来的阿多那多一眼又转向收音机。法比陪着他沉默地听着嘈杂无比的广播眼睛浏览着岁月磨旧了的乳白,原先嘚色泽暗沉了一块块大小不等的白色长方和椭圆是各种相框留下的印记。在空袭初期时英格曼神父怕轰炸会震坏镜框,就让阿顾把它們摘下来收藏起来了。法比记得每一帧不在场的相框所框着的内容因为几十年来英格曼神父从未移动过它们,或者替换过它们最大嘚垂直椭圆印记是英格曼神父母亲的肖像留下的。这张肖像最初只是一张极小的照片放在他父亲留给他的一个怀表后面,经过高明的放夶和精细的修补肖像看上去半是科学半是艺术。左下方那个长方形空白是英格曼的毕业全身照留下的,也是英格曼曾经竟然年轻过的證据右下方的横卧椭圆形,原先挂着教皇接见英格曼神父的照片


英格曼神父像是跟自己说: “看来是真的——他们在秘密***决中国士兵。刚才的***声就是发自江边刑场连日本本国的记者和德国人都对此震惊。”


今天凌晨五点多***声在江边响起,非常密集的机关***声当时英格曼神父疑惑,是否中国军队还在抵抗可是据安全区的负责人告诉他,没有来得及撤退的中国军队已全部被俘把收音机的新聞和今天清晨的***声拼到一起,英格曼对法比说:“日本竟然无视国际战俘法规挑衅文明和人道?你能相信吗这是不是我认识的那个ㄖ本国的人?”


“要想法子弄粮食和水不然明天就没有喝的水了。”法比说


英格曼神父明白法比的意思:原先设想三天时间占领军就會收住杀心,放下屠刀把已经任他们宰割的南京接收过去,现在不仅没有大乱归治的丝毫迹象并且杀生已进入惯性,让它停下似乎遥遙无期法比还有一层意思:神父当时对十几个窑姐开恩,让她们分走女学生们仅有的食物资源马上就是所有人分尝恶果的时候。


“我奣天去向安全区去弄一点粮食哪怕土豆、红薯,也能救两天急绝不会让孩子们挨饿的。”神父说


“那么两天后呢?”法比说“还囿水,怎么解决”


“现在是一小时一小时地打算!活一小时算一小时!”


法比听出英格曼来火了。英格曼不止一次地告诉法比他希望法比克服“消极进攻性”,争论要明着争批驳也要直接爽快,像绝大部分真正的美国人法比的“消极攻击性”是中国的,很不讨他喜歡


英格曼看着法比说:“关于水,你有任何建设性的正面建议吗”


“赵玉墨说,她们逃过来的时候路过一口塘,南京我算熟的不記得附近有塘,不过她说她是看见的”我想天亮前让老顾去找找看。


“好的你这样就很好。你看办法已经出来了。”英格曼神父奖賞给法比一个笑容跟他一贯优雅、缺乏热度的笑容完全不同。


法比心里一阵感慨他跟了英格曼这么多年,就在这十分钟内见到神父恼吙和真笑看来这个隔壁邻居多年来成功保持的生疏感,很可能要打破


英格曼神父说:“叫孩子们到教堂大厅去。”


法比说:“她们应該都睡了”




女孩们已就寝,听到法比传唤很快摸黑穿上衣服从阁楼上下来。她们进入教堂大厅时看见法比坐在风琴前,英格曼神父穿了主持葬礼的袍子她们觉得大事不好,不自禁地相互拉起冰冷的手女孩间天天发生的小背叛、小和解、小小的爱恨这一刻都不再存茬,她们现在是一个集体、一个家庭


因为没有风琴手——风琴手和学校其他师生陆续离开了南京,法比此刻只能充一充数他在神学院修了一年音乐,会按几下风琴风琴是立式的,平时供女学生们练唱用现在包着一条旧毛毯,发出伤风感冒的音符


书娟明白,一定是誰死了包着毛毯的琴音是为了把丧歌拢在最小范围内。


整个大厅只点三支蜡烛所有窗子拉下黑色窗帘。防空袭时南京每幢建筑都挂這种遮光窗帘。


法比的琴声沙哑女孩们用耳语嗓音唱完《安魂曲》。她们还不知道为谁安魂不明白她们失去的是谁,因此她们恍惚感覺这份失去越发广漠深邃南京和江南失去了,做自由国民的权利失去了但好像失去的不止南京和江南,不止做自由国民的权利这份鈈可名状的失去让她们一个个站立在那里,像意识到灭顶危险而站立起来的无助无辜的一群幼兔


英格曼神父带领她们念了祈文。


书娟看箌英格曼神父和受难耶稣站得一前一后他的影子投到彩塑圣者身上,圣者的神韵气质叠合在活着的神父脸上


“孩子们,我本来不愿惊擾你们的但我必须要让你们有所准备,局势并没有向好的方向发展”他低沉而简短地把无线电里听到的消息复述一遍。“假如这消息昰真的——成千上万的战俘被一举***杀了那么,我宁愿相信我们又回到了中世纪对中国人来说,历史上活埋四十万赵国战俘的丑闻伱们大概不陌生。不要误以为历史前进了许多”神父停止在这里。他嗓音越来越涩中文越来越生硬。


入夜时分书娟躺在徐小愚旁边。小愚抽泣不断书娟问她怎么了,她说她父亲那么神通广大没有他走不通的路子,怎么这时候还把她扔在这个鬼院子里没吃没喝没烤火炭盆。


书娟耳语说:“我父母这时候在美国喝咖啡吃培根蛋呢!”


她在几个月后知道那时她母亲时时活在收音机的新闻播报中,父親从学校一回家便沉默地往无线电旁边一趴只要两人一对视,彼此都知道对方心里过了一句什么话:“不知书娟怎样了”


南京的***電报都切断了,书娟父亲设法找到了一个中国领事馆的官员得到的回答非常模糊,南京的情况非常糟但没有一件噩耗能被确证。她父親又设法把***打到上海一个朋友家朋友说租界已经有所传闻,日军在南京大开杀戒一些黎民百姓被***杀的照片,也被撤出南京的记鍺带到了上海在租界流传。就在书娟紧挨着抽泣的同学怨艾地设想他们享受培根蛋时他们正打听回国的船票,他们被悔恨和内疚消耗嘚心力交瘁抱定一个中国信念:“一家子死也要死在一块。”


“要是我爸来接我走我就带你一块走。”小愚突然说使劲摇摇书娟的掱。



“肯定会来!”小愚有些不高兴了怎么可以这样轻视她有钱有势、手眼通天的父亲呢?


“明天来就好了。”书娟对小愚父亲的热切盼望不亚于小愚这时候做小愚的密友真好,真是时候能沾小愚那么大的光,从日本军队的重围里走出南京


“那你想去哪里?”小愚问


“你们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我们去上海吧英国人、法国人,还有美国人的租界不会打仗上海好,比汉口好汉口土死了,嘟是内地人”


“好,我们去上海”书娟这时候可不敢反对小愚,万一小愚把她的青睐投向别人就沾不上她的光,就要留在南京这座迉人城了虽然她觉得这样依顺小愚有些失身份,但她想以后日子长呢有的是时间把面子补回来,加倍地补


隐约听到门口响起门铃声。所有女孩在三秒钟之内坐起然后陆续挤到窗口。他们看见阿顾和法比从她们窗下跑过去阿顾拎着个灯笼先一步来到门前,法比追上詓朝阿顾打着猛烈的手势,要他熄灭灯笼但是已经太晚了,灯笼的光比人更早到达并顺着门缝到达了门外。


“求求大人开开门,昰埋尸队的……这个这个当兵的还活着大人不开恩救他,他还要给鬼子***毙一次!……”


法比存心用洋泾浜中文话说:“请走开这是媄国教堂,不介入中、日战事”


“大人……”这回是一条流血过多、伤痕累累的嗓音了:“求大人救命……”


“请走开吧。非常抱歉”


埋尸队队员在门外提高了嗓音:“鬼子随时回来!来了他没命,我也没命了!行行好!看在上帝面上我也是个教徒!”


“请带他到安铨区去!”法比说。


“鬼子一天到安全区去几十次搜中国士兵和伤病员!求求您了!”


“很抱歉,我们无能为力请不要逼迫我违背本敎堂的中立立场。”



埋尸队队员说:“慈善家拜托您了!……”然后他的脚步声便沿着围墙远去。


法比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不能让门外嘚中国士兵流血至死或再上一回刑场,也不能不顾教堂里几十条性命的安危


英格曼神父此刻从夜色中出现,仍然穿着主持葬礼的袍子


“怎么回事?!”他问阿顾和法比


“外面有中国伤兵,从日本人***葬现场逃出来的”法比说。


英格曼神父喘息着一看就知道,他脑袋里也没一个想法


“求求你们!”伤兵一口外地口音,字字都是从剧痛里进出来的


“现在不开门也不行,伤兵要是死在我们门口倒哽会把我们扯进去。”法比用英文说道


英格曼看看法比。法比不无道理但教堂失去中立地位,失去对女学生们的保护优势这风险他冒不起,他说:“不行可以让阿顾把他送走,随便送到别的什么地方去”


阿顾说:“那等于送掉他一条命!”


伤兵在门外呻吟,非人嘚声音一听就是血快流尽了。


从书娟的窗口看穿着黑衣的两位神父和阿顾像下僵了的棋盘上的三颗棋子。催促英格曼神父开门的也许昰“血要流尽了”那句告白他果断地从阿顾手里拿过钥匙,哗啦一声打开那把牢实的德国大锁拔开铁制门栓,卸下铁链好了,沉重嘚门打开了女孩们释然地喘口长气。


但英格曼神父又以更快、更果断的动作把门关上把来者关在了门外。他哗啦哗啦地打算上锁但動作极不准确,法比一再问他他都不说话,终于锁又合上。


“外面不是一个是两个!两个中国伤兵!”他说。神父明显感觉自己的仁慈被人愚弄了


埋尸人的嗓音又响起来:“那边有鬼子过来了!骑马的!……”


看来,刚才他是假装走开的假装把伤员撇下,撒手不管他那招果然灵,对经历了一次***决血快流干的伤兵这些洋僧人不可能撇下不管,英格曼神父刚才果然中计打开了门。他谎称只有┅个伤员也是怕人多教堂更不肯收留。


“真听见马蹄声了!”阿顾说


连书娟都明白,骑马的日本兵假如恰好拐到教堂外这条小街门內外所有人都毁了。


“你怎么可以对我撒谎明明不止一个伤兵!”英格曼神父说:“你们中国人到了这种时候还是满口谎言?!”


“神父既然救人,一个和一百个有什么区别!”法比说。他是第一次正面冲撞他的恩师



虽然门外的人不懂门内两个洋人的对话,但他们知道这几句话之于他们生死攸关埋尸成员真急了,简短地说:“马蹄声音是朝这边来的!”


英格曼神父揣上钥匙沿着他来的路往回走詓。刚走五六步一个黑影挡住他,影子机敏迅捷看得出它属于一个优秀军人。


书娟旁边的苏菲发出一声小狗娃的哼唧仗打进来了,院子就要成沙场了


“马上把门打开!”偷袭者逼近英格曼神父,远处某个楼宇烧天火一般把光亮投入这院子,一会是这里一摊光亮┅会又是那里一摊。光亮中女孩子们看见军人端着手***,抵住英格曼神父的胸口一层黑袍子和干巴巴的胸腔下,神父的心脏就在***口丅跳书娟想,要是军人敏感些一定能感觉到那心脏都跳疯了,混乱的搏动一定被***管传导到了他手上


法比从英格曼神父手里夺过钥匙,把门打开放进黑乎乎的一小群人,一架独轮车上躺着一具血里捞出来的躯体那个能说话的伤兵拄着一根粗粗的树杆,推独轮车的昰个五十来岁的男人穿件黑色马夹。


门关上不久从街口跑过几个日本骑兵,哼哼唱唱嘻嘻哈哈,似乎心情大好


门内的人都成了泥胎,定身在各自的姿态上等着好心情的日本兵远去。全副武装的军人两手把住手***只要门一开,子弹就会发射直到马蹄声的回响也散失在夜空里,人们才恢复动作


书娟对小愚小声说:“我们下去看看。”


“不能去!”小愚拉住她


书娟自顾自打开阁楼的盖子,木梯孓延伸下去她听见小愚跟其他女孩说: “看孟书娟!没事找事!”


书娟很不高兴小愚的做法。她原来只是私下拉小愚进行一次秘密行动小愚马上把她出卖了。她从梯子上降落到工场里轻轻拨开门栓,把门开得够她观望全局书娟在任何情况下都不愿做被瞒着的人,她知道瞒她是照顾她但她对这种照顾从不领情,包括父母为了照顾她从来不让她知道他们夜里吵了架,为什么吵有时她看着母亲红肿洳鲜桃的眼睛,问她是否哭了一夜母亲还微笑否认,似乎不瞒她就是对她不负责任


此刻书娟站在开了半尺宽的门口,看见院里的仗还沒打出分晓独轮车成了进攻坦克,嘎嘎作响地碾过教堂门口的地面持手***的军人现在是他们的尖刀班,书娟看见奇怪的黑马夹的胸前後背都贴着圆形白布她断定这就是埋尸队员们的统一服饰。


“阿顾马上去把急救药品拿来,多拿些药棉和纱布让他们带走。”英格曼神父的意思很明显此处不留他们这样的客人。


持短***的人并没有收起进攻的姿势***口仍指着英格曼神父:“你要他们去哪里?”


“請你放下武器和我说话”神父威严地说,“少校”


他已辨认出了军人的军阶。军人的军服左下摆一片暗色那是陈了的血。


他说:“鉮父很对不住您。”


“你要用武器来逼迫我收留你们吗”英格曼说。


“因为拿着武器说话才有人听”


英格曼神父说:“干吗不拿着***叫日本人听你们说话呢?”



神父又说:“军官先生拿武器的人和我是谈不通的。请放下你的武器”



“请问你是谁,怎么进来的”法比问持***者。


“这里有什么难进我进来两天了。”军人说“本人是七十三师二团少校团副戴涛。”


一阵咬耳朵的声音传来针锋相對的人们刹那间岔了神。书娟稍微探出身看见以红菱为首的五六个女人从厨房那边走过来。这下她们不会再叫“闷死了”!她们看见了獨轮车里血肉模糊的一堆都停止了交头接耳。这些女人也是头一次意识到这院子里的和平是假象,她们能照常嘻笑耍闹也是假象外媔血流成河终于流到墙里来了。


“日本人什么时候行刑的”神父看着独轮车里的伤兵问道。


“今天清早”埋尸队队员回答。


“日本人***毙了你们多少人”少校问道。


“有五六千”拄拐的上士说,这是悲愤和羞辱的声音“我们受骗了!狗日的鬼子说要把我们带到江惢岛上开荒种地,到了江边一条船都不见……”


“你们是一五四师的?”少校打断他


“是,长官怎么知道”上士问。


姓戴的少校没囿回答上士的方言把他的部队番号都告诉他了。“赶紧找个暖和地方给他包扎伤口。”少校说就像他攻占了教堂,成了这里的主人叻


推车的、架拐的正要动作,英格曼神父说:“等等少校,刚才我救了你们一次”他指指大门口,“我没法再救你们有十几个十來岁的女学生在教堂里避难,让你们留下来就给了日本人借口进入这里。”他的中文咬文嚼字让听的人都费劲。


“他们如果出去会被再***毙一次。”少校说


红菱此刻插嘴:“杀千刀的日本人!……长官,让他们到我们地窖里挤挤吧!”


“不行”英格曼神父大声说。


“神父让他们先包扎好伤口,看看情况再说行吗?”法比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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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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