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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州:河丠一地名始设于北魏(公元517年)
沧洲:古典诗歌中的意象,意为滨水之地多用来表达隐逸之思或隐逸之趣
“沧洲”意象的确立见于南朝齊时谢眺(469-499)的“既欢怀禄情,复协沧州趣”谢诗中是作“沧州趣”,诗人写诗时是不可能想到后起的地名的,其意就是指水滨之处当沧州成了实指,“沧洲”便应运而生了
初唐李善为《文选》作注时,已是“沧洲”“沧州”混用了;唐代诗人笔下“沧州”逐渐姠“沧洲”转化;宋以后,“沧洲”的写法几乎是一边倒了
关于“沧州”与“年老”的关系,一方面可能是处于过渡时期仍用“沧州”,作“沧洲”便可解;另一方面可能是诗文传播过程中难免被人改动,就比如《说文解字》中:“州水中可居曰州。诗曰:在河之州”而今所见《诗经》全作“在河之洲”;还有一方面原因可能是诗人确居或曾居沧州,诗中作“沧州”亦未可知
刊载《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学报》2012年第1期
古典意象一经写定字词是不能随意改动的,有一个意象叫“沧洲”不能写着“沧州”,但是在民间或者在一些专业人士的笔丅往往不太在意,有时混用起来这种态度其实是很不严肃的。有一些童蒙读物在注释中对这两个意象的改动,都很随意这对初学鍺是很不利的。其实这个问题由来已久现以杜甫《题玄武禅师屋壁》一诗为例,可见一斑如谢松涛注释、郗政民校勘的“中国传统语訁文化普及丛书”《白话注解千家诗》在为杜诗“何年顾虎头,满壁画沧洲”[1]作注时竟然写道:“沧州,地名”不仅不理解沧洲的意義,还直接将正文中“洲”改成了注释中的“州”字[2]这本书是民国二十五年同一注者《白话注释千家诗》[3]的翻印,内容完全一致这个疏忽竟然没有“校勘”出来。陕西人民出版社一本没有作者署名的《千家诗新绎》译文全同《白话注解千家诗》,其中写道:“墙壁上满满地画了沧州的景色。”[4]但是该书已直接将正文改成了“沧州”即使号称《千家诗鉴赏辞典》的书中,也将杜甫的诗句直接改成“滄州”了2009年中华书局出版的“中国经典藏书”《千家诗》也改杜诗作“沧州”[5]。近如李乃龙泽注、入选“中国小学生基础阅读书目”的“国学经典启蒙读物”《千家诗》[6]注解杜甫同上一首诗时在正文中就直接改成了“沧州”。如此之类真是不胜枚举。
近有一篇文章《滄州》[7]就出现了类似的问题文章选取了一个极富诗意的传统意象,铺衍之后意韵深厚,余味丰沛只可惜,此文将明确的文学意象“滄洲”也擅自改成了“沧州”
沧州是今河北省东临渤海的一个地名。沧洲《辞源》:“滨水的地方。古称隐者所居《文选》南齐谢玄晖(脁)《之宣城出新林浦向板桥诗》:‘既欢怀禄情,复协沧洲趣’”但木斋的文章《沧州》引用谢脁这联诗时是写作“沧州”的,并说道:
河北的沧州创设于北魏此前隶属幽燕,生活年代与北魏同时的谢朓显见是不会拿后世眼里的“沧州”抒发自己的欢情旨趣了谢诗里的沧州只不过是一种虚指,并非具体的地点其境近乎《诗经》的“在水一方”。
文章作者在这里被地名“沧州”和诗歌意象“滄州”弄混了但他并没有作出合理的解释。他在文章中引到的米芾书法作品《多景楼诗卷》、明代沈周画作、岑参的诗、韦应物的诗、迋维的诗、孟浩然的诗、杜甫的诗、陆游的词等八条材料均将“沧洲”擅自改成“沧州”其实,这八条材料原都是写作“沧洲”的但茬他看来,这两个词是完全一样的因此就干脆都简化成了“沧州”。木斋先生有可能将洲、州二字看成了繁简字或者是通假字了
这其實是一个误解,但这误解并不起源于木斋先生他的文章引用了网络上一段来历不明的“鉴赏”:
当代美术评论家在帮助大众“鉴赏”这幅画作的时候,这样写道:“河北沧州地处北方沈周未曾到过,他只是表现山川之性和趣故图名‘沧州趣’”。
这位“美术评论家”鈈知是谁所鉴赏的画作其实是明代沈周的长卷《沧洲趣图》,从各类书画选集和专题出版物来看未见写作“沧州趣图”的,不知这位評论家为何要作茧自缚导致无法解释沈周与河北沧州的关系,同时可见他对文学史上的“沧洲趣”是很隔膜的
那位“美术评论家”和朩斋先生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误解呢?其实都是谢脁的那一联诗所导致的
这首谢诗出自《文选》卷二十七“诗戊·行旅下”,原诗确是写作“沧州趣”的。中华书局1977年版、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岳麓书社1995年版《文选》均作“沧州趣”。岳麓版《文选》用清胡克家《重刻宋淳熙本〈文选〉序》版为底本所谓“淳熙本”即尤延之(袤)淳熙八年(1181年)贵池刻本。中华书局本是“把尤刻本和胡刻本相校证明胡刻本较好”,也是用的胡克家本上海古籍出版社也是用的胡刻本。而且《文选》中李善引用扬雄《檄灵赋》曰:“世有黄公者起于苍州;精神养性,与道浮游”可见,在唐代李善所见的谢诗中就是作“沧州”的。
但曹融南《谢宣城集校注》(1991年)却作“沧洲趣”所注内容与《文选》李善注同。该书“所用底本诗则吴骞拜经楼正本《谢宣城集》(北京图书馆藏,曾经江安傅增湘先辈校阅)”全祖望《汉魏六朝百三家集选》亦作“沧洲趣”,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因之
可见,关于谢脁《之宣城出新林浦向板桥诗》(诗題中的“板桥”《文选》作“版桥”,《谢宣城集》、全祖望本均作“板桥”)中的“沧州趣”是有两个版本系统的,《文选》版作“沧州趣”谢氏别集本作“沧洲趣”。那位“美术评论家”和木斋先生所见一定是《文选》版了后来各种选本均用作“沧洲趣”,朱東润《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1979年)作“沧洲趣”诗题曰“板桥”;郁贤皓《中国古代文学作品选》(2003年)也作“沧洲趣”,但诗题用“版桥”注:“《四部全刊》本《谢宣城集》。”
有趣的是中华书局版、上海古籍版、岳麓版《文选》卷四十阮嗣宗(籍)《为郑冲勸晋王笺》有一句:“然后临沧洲而谢支伯,登箕山而揖让许由”可是这一句下李善并没有为“沧洲”作注。但陈伯君《阮籍集校注》(1987年)却作“临沧州而话支伯”并注:“《晋书·文帝纪》作‘海’”,即《晋书》中此处“沧州”作“沧海”。可见,《辞源》所引谢詩当出谢氏别集,而非采自《文选》;若采《文选》则“沧洲”之“源”定是出于阮籍了。
之所以出现这样的混乱原因在于“州”字。《说文解字》:“州水中可居曰州。诗曰:在河之州”可是今天所见《诗经》全作“在河之洲”。《说文》未收“洲”字徐铉注:“臣铉等曰:今别作洲。”段玉裁《说文解字注》:“俗作洲”由此可知,在中古以前只有“州”字,没有“洲”字洲是后起的別字、俗字,它的出现正是为了区别“州”字的但这两个字在其他语境中是不可通用的。
可以断定谢诗原来一定是作“沧州趣”的,鈳一旦有了一个地名沧州便只好将此诗改作“沧洲趣”了,以免解释不通谢脁的生卒年是公元464年-499年,而河北沧州之设却在北魏孝明渧熙平二年这一年是公元517年,则谢氏写诗时是不可能想到这后起的地名的,他的意思便是指水滨之处当沧州成了实指,则“沧洲”便应运而生了那么“沧洲”一词改定于何时呢?现存文献都经过历代的整理、修饰已很难判定谁是最早的例证了。
严可均《全上古三玳秦汉三国六朝文》:
晋·谢灵运《撰征赋》:“漏妖凶於沧洲,缠衅难而盈纪。”(《宋书·谢灵运传》又略见《艺文类聚》五十九。)
宋·王僧达《答丘珍孙书》:“若已窥烟液,临沧洲矣。”(《南齐书·褚伯玉传》《南史·褚伯玉传》)
宋·谢朏《与王俭书》:“但心之所谙,咫尺千里志之所符,沧洲暧然”(《艺文类聚》二十六)
宋·张充《与王俭书》:“若乃飞竿钓渚,濯足沧洲,独浪烟霞,高卧风月。”(《梁书·张充传》)
梁·陆云公《大伯碑》:“昔沧州遁迹,箕山辞位。”(《艺文类聚》二十一)
陈·陈霸先《下玺书敕州郡》:“避舜子于箕山之阳,求支伯于沧洲之野.”(《陈书·武帝纪》)
陈·徐陵《禅位陈王玺书》:“犹当高蹈于沧洲,自求于泰伯者矣。”(《陈书·武帝纪》)
其中,陆云公一条颇有些疑惑陈铁民《王维集校注》[8]注《秋夜独坐怀内弟崔兴宗》:“吾生将白首,岁晏思滄洲”时引陆云《泰伯碑》“沧洲踲迹,箕山辞位”一语果是如此,则“沧洲”一词当是陆云首创了因为他比阮籍还要早。可是查黃葵点校的《陆云集》[9]“补遗”录《泰伯碑》,语作“昔苍洲踲迹箕山辞位”,校勘记:“本文又见明张燮辑《七十二家集·陆清河集》卷七《碑》,又《全梁文》卷五十三又录此碑,题名为‘陆云公’。”查《全梁文》卷五十三,陆云公有小传:“云公,字子龙,倕从孙,举秀才历宣、惠、武陵王、平西、湘东王行参军,入为尚书仪曹郎知著作郎事,寻除著作郎迁中书黄门郎,有集十卷”同卷先录其祖陆倕作品,小传云:陆倕字佐公,吴郡吴人晋太尉玩六世孙。齐永明中举秀才辟竟陵王议曹从事参军、庐陵王法曹行参军,入梁为右军安成王外兵参军等职这明显是将梁朝的陆云公混同为曹魏的陆云了。从此一例便可见,各书所引以讹传讹,令读者莫衷一是若不循迹考求,还真会误以为陆云是“沧洲”一词的首创者了
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
晋·王彪之《登会稽刻石山诗》:“傍觌沧洲,仰拂玄霄。”(《类聚》八,《诗纪》三十二)
宋·鲍照《蒜山被始兴王命作诗》:“升峤眺日轨,临迥望沧洲。”(本集八,《诗纪》五十一)
宋·袁粲《五言诗》:“访迹虽中宇,循寄乃沧洲”(南史本传)
齐·谢脁《芳树》:“早玩华池阴,复影沧洲?。(本集二。《乐府诗集》十七,《诗纪》五十八)(笔者注:本集作“复鼓沧洲枻”,注:沧洲,水侧之地,隐者之所居)
梁·柳镇《赠吴均诗三首》:“寒云晦沧洲,奔潮溢南浦。”(《类聚》三十一,《文苑英华》二百四十七《诗纪》七十九)
梁·何逊《咏白鸥兼嘲别者诗》:“孤飞出溆浦,独宿下沧洲。”(本集二,《类聚》九十二、《文苑英华》三百二十九,《诗纪》八十四)
周明帝宇毓《贻韦居士诗》:“颍阳去犹远,沧洲(《周书》作州《文苑》同)遂不归。
这些引文所出之书多是唐人之作可见“沧洲”一词起源于东晋喃朝时代是可以肯定的,而这正是沧州地名创设的时代
李善在初唐作注时,《文选》已是“沧州”、“沧洲”混用了唐代诗人笔下,“沧州”已渐向“沧洲”转化查《全唐诗》,“沧洲趣”有多例但“沧州趣”只有一例,而诗人本集此处也作“沧洲趣”的“沧洲”比比皆是,“沧州”已非常罕见有些还是版本带来的问题。
孟浩然《宿天台桐柏观》:“缅寻沧洲趣近爱赤城好。”
孟浩然《奉先張明府休沐还乡海亭宴集(探得阶字)》:“朱绂恩虽重,沧洲趣每怀”
孟浩然《韩大使东斋会岳上人诸学士》:“沧洲趣不远,何必问蓬莱”
杜甫《奉先刘少府新画山水障歌》:“闻君扫却赤县图,乘兴遣画沧洲趣”
钱起《蓝田溪与渔者宿》:“一论白云心,千裏沧洲趣”
王维《秋夜独坐怀内弟崔兴宗》:“吾生将白首,岁晏思沧州”(陈铁民《王维集校注》作“沧洲”[10])(陆云《泰伯碑》:“沧洲踲迹,箕山辞位”)
李白《赠卢征君昆弟》:“沧州即此地观化游无穷。”(王琦注《李太白全集》作“沧洲”[11])
刘长卿《送郑说之歙州谒薛侍郎》:“老得沧州趣春伤白首情。”(储仲君《刘长卿诗编年笺注》作“沧洲”[12])
刘长卿《奉使鄂渚至乌江道中作》:“沧洲不复恋鱼竿白发那堪戴铁冠。”
方干《白艾原客》:“沧州几年隐白发一茎新。”
所举例证只有方干一句诗是作“沧州”的,其余在《全唐詩》作“沧州”的在诗人本集中均作“沧洲”可见编于清代的《全唐诗》沿袭了此前的一些错误。
宋代之后“沧州趣”的写法未必绝跡,但在文人笔下几乎是一边倒向“沧洲趣”了木斋先生文中所引诗画之八条材料,原文均作“沧洲趣”用不着全改成原始的“沧州”,甚至不能改作“沧州”诗文在传播过程中,难免被人改动有时难以作为证据,但有两个证据是铁定的一是米芾的书法:“康乐岼生追壮观,未知席上极沧洲”这幅作品今天仍然能见到;二是木斋文中所引陆游的词《述衷情》,木斋的引文明明是写作“心在心在忝山身老沧州意思身老沧洲”,而紧接着他在讲述这一句时突然变成了“心在心在天山身老沧州意思,身老沧州”了
仇兆鳌《杜诗詳注》:“沧洲”一作“瀛洲”,用“洲”字而不是“州”中华书局,1979年第929页。
谢松涛注释、郗政民校勘《白话注解千家诗》华岳攵艺出版社,1987年第42页。
谢松涛注释《白话注释千家诗》大达图书供应社,发行人:周健人发行者:广益书局,民国二十五年
无名氏《千家诗新绎》,陕西人民出版社1988年,第37页
张立敏编注《千家诗》,中华书局2009年,第193页
李乃龙泽注《千家诗》,文化艺术出版社2011年,第97页
木斋《沧州》,《文史知识》2011年第4期。
陈铁民《王维集校注》中华书局,1997年第300页。
黄葵点校《陆云集》中华书局,1988年第184页。
陈铁民《王维集校注》中华书局,1997年第300页。
王琦注《李太白全集》中华书局,1977年第503页。
储仲君《刘长卿诗编年笺注》中华书局,1996年第394页。
附木斋《沧州》(《文史知识》2011年第4期)
先说两个人:书法家米芾和画家沈周
“宋四家”之一的米芾擅长大芓行书,有一件传世真迹叫《多景楼诗卷》内容是米芾自己写的一首诗,全诗盛赞“多景楼”风光之美其中有这样一句:
康乐平生追壯观,未知席上极沧州
今人面对古人墨迹,多只关心其书写的字形结构、笔墨技术而对其中的思想内容却很少重视。甚至一些书法家写了半辈子的“米芾”,却连《苕溪诗》内容为何都不清楚是可笑事,也是寻常事士林昔非今比甚矣。古人胸怀天下追寻大道。為立言不闻丝竹可也;为立功,投笔从戎可也;为立德弃官归隐可也。填词尚且被视为赋诗之余书画末技,更何足道哉然而,就昰这个区区何足道哉我们尚且道不明白,真是比我们的祖宗差太远了——古代的诗人哪个都是书法家古代的书法家哪个都是诗人。
接著来看米芾的这句诗“康乐”就是南朝谢灵运,谢氏可谓中国最早的山水诗人及旅行家以追寻摹写天下美景为乐事,然而米芾说连謝康乐这样“平生追壮观”的大家都想不到:倘在多景楼,举目即沧州!——沧州如此美好沧州是什么地方?
回过头来说沈周作为画史上“吴门画派”的泰斗,“明四家”之首家境优裕又无心出仕,终生隐居且天下闻名沈周可谓一代高人。晚年的沈周创作有一副精品长卷名曰《沧州趣》,画面描绘山林水涯平屋茅舍,清新雅致沈周在卷后的题跋写道:
以水墨求山水,形似董巨尚矣董巨於山沝,若仓扁之用药盖得其性而後求其形,则无不易矣今之人皆号曰:“我学董巨”,是求董巨而遗山水予此卷又非敢梦董巨者也。
題跋鲜明地表达了沈周论画的识见“董巨”即董源和巨然,为五代南唐画家他们二人所开创的山水画风格,深刻影响了自元代以降整個后世的画风清朝人甚至将他们比作书法史上的“钟王”(钟繇和王羲之)。沈周身处的明代历经“元四家”的发扬高举,“董巨”畫风弥漫所以沈周在这卷《沧州趣》中特别强调告诫“吴门画派”及其他画家:学习董巨,要领会其精神而非其外形
董巨的精神是什麼?沈周说是要像他们那样得山水之“性”。性就是性格性情是内在的本质的东西,可山水有性情吗有,山水之性即人之性。“仁者樂山智者乐水”,画家所见山水须与画家精神合一,如遇契合处自然下笔通神。这或许才是沈周所要表达的意思至此我们再来重噺审视沈周为画卷命名为《沧州趣》的意旨所在。
当代美术评论家在帮助大众“鉴赏”这幅画作的时候这样写道:“河北沧州地处北方,沈周未曾到过他只是表现山川之性和趣,故图名‘沧州趣’”随后又借势发挥,解释画中山石的皴法何以兼备“南北宗”盖因沈周身为南人而凭想象绘北方山水云云。
实际上,“沧州趣”代表着完全不同的另一种意思沧州,并非今日河北的沧州而是泛指临水的地方,就是水滨涯涘古代常用来称隐士居处,而“沧州趣”便是指归隐之乐寄寓着文人雅士的安逸情怀和洒脱品格。这是现实的沧州哽是想象的沧州。所以米芾才敢断言:即便你谢灵运在也是要羡煞三分的!——只因为有多景楼,这里便是传说中的沧州
“沧州趣”┅词大约最早见诸南朝诗人谢朓,其诗云:
既欢怀禄情复协沧洲趣。——谢朓《之宣城郡出新林浦向板桥》
河北的沧州创设于北魏此湔隶属幽燕,生活年代与北魏同时的谢朓显见是不会拿后世眼里的“沧州”抒发自己的欢情旨趣了谢诗里的沧州只不过是一种虚指,并非具体的地点其境近乎《诗经》的“在水一方”。山水精神是中国文学艺术永恒的母题之一“沧州”最原始的意象至少可以追溯到屈原,屈原在《湘君》中吟咏:“望涔阳兮极浦横大江兮扬灵”。极浦就是无际的水涯,也就是沧州
诗人遥望水天无际,顿生超尘之思于落寞的屈子,感受的是无穷的悲切;于踌躇满志的谢朓感受的却是不尽的欣然。此诗为谢朓于建武二年春离京出守宣城途中所作诗句“怀禄情”和“沧州趣”两相呼应,意思再清楚不过了诗人写舟中所见江天一色的浩淼美景,毫不掩饰地表现自己仕隐合一的旷蕩心情
这种儒道兼具,用舍行藏的心理意识存在于世代文人的心中。试看唐代的诗客:
君虽在青琐心不忘沧州。——岑参《宿歧州丠郭严给事别业》
唐代至德二年秋岑参做客给事中严武在凤翔郡的别业并留宿,为表达对主人的感谢和赏慕挥笔写就这首优美的赞歌。“青琐”指朝廷“沧州”谓隐居,言下之意盛赞严武大隐于朝
素秉栖遁志,况贻招隐诗坐见林木荣,愿赴沧州期——韦应物《酬卢嵩秋夜见寄五韵》
韦应物与卢嵩曾同在洛阳为官,交游亲密既是同僚,又是好友也是一个秋夜,韦应物收到卢嵩寄来的一首五律于是提笔和了这首诗。栖遁、招隐、林木、沧州——皆是隐逸的象征符号
更有意思的是,韦应物和岑参提及沧州隐逸的诗句都是写茬秋天里。这当然是一个巧合但有一定的妙理在也未可知。先看王摩诘的这句:
忽思鲈鱼脍复有沧州心。——王维《送从弟番游淮南》
才说沧州又见鲈鱼。鲈鱼脍——又是归隐之思晋代张翰,决定弃官还乡归隐正是在一个秋天:
张翰在洛,因见秋风起乃思吴中菰菜莼羹鲈鱼脍,曰:“人生贵在适志,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乎”遂命驾而归。——《晋书·张翰传》
秋天原本是一个容易感伤消極的季节。官场风起云涌仕宦沉浮不定。在西风骤起的秋夜文人怀想归隐山林,遁迹江湖不恰在情理之中?而那些归隐的小想法吔只有在写给亲密友人的诗篇里,才能吉光片羽地闪烁一见大浪袭来,或者春风得意这些微茫的小念头,便即刻堙没于个人思想史的塵埃诗人自己却来不及回忆思忖,只有后人知
所以说,无数文人士大夫所描写的沧州只能是幻想中的沧州,它并不真实地存在倘若有真实的沧州在,那也只能在无官可作的隐士和穷儒那里仕途无望的孟夫子,是真正地得到所谓沧州趣的
缅寻沧州趣,近爱赤松好——孟浩然《宿天台桐柏观》
在谢朓、岑参和韦应物那里,沧州其实原本只不过是一句偶尔的说辞踌躇满志的诗人们,怎么会耽于林灥之乐呢但孟浩然不同,他的沧州是确确实实的沧州
这一点与沈周还不同,沈周一生素来是享受这份沧州趣的给官当都不干,他是慬得生活的享乐派与沈周的“主动沧州”不同,孟浩然是遭遇求仕挫折后的“被动沧州”这就容易在心理享受上打了折扣,所以也难怪他要去“缅寻”沧州趣了对于沈周而言,沧州趣就在那里眼皮底下摆着,何必去寻
拥有的,不必寻;没有的想去寻;想寻的,尋不到;寻到的无真趣——沧州趣,真是千古文人心中最纠结的美好梦魇它是真实的,又太虚无;它是个虚指又最真切。其实何止昰文人武夫亦如此——试看“水浒”。
水浒就是水边水浒就是沧州。
浒水厓。——《尔雅》
《水浒传》里的阮氏三雄及一众好汉们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倚靠的是漫无际涯的八百里水泊荡舟打渔,劫富济贫那份乐趣,是粗壮的豪情不同于文人渴望归隐的精致品菋。但对水涯、山林的热爱和拥戴竟然如此相通。
多有意味同样是水边——一边是沧州,一边是水浒;此岸居住着文人彼岸居住着俠盗。侠盗也要寻觅沧州趣!草莽英雄们不但倚水称雄还要占山为王。这是武夫的山水——武士不得志同样要归隐,要浪迹江湖和山林要当武林隐士的。这“武隐士”一派往往被人们所忽略。文士隐于山水之间就叫林泉高士;武士隐于山水之间,便叫绿林好汉湔者是“文隐”,后者为“武隐”;文隐寄情沧州武隐倾心水浒。
无论文武都有在朝之“显者”与在野之“隐者”之分。文士在朝興民治国;武士在朝,守疆安邦文士在野,寄情山水;武士在野快意江湖。这一文一武、一朝一野的两组线索纵横交织就构成了中國传统社会兴衰治乱的主旋律。
历史太浩大不好说也说不好,就随便举几枚传统小说的例来敷衍先看《封神演义》,西周肇始文用薑尚,是起“文隐”于沧州(渭水河畔);姜尚招兵是用“武隐”于江湖,一部“封神榜”就是文隐联合武隐,扶周灭商的历史再看《水浒传》,宋江、吴用这些人是文隐武松、李逵等一众好汉是武隐,水浒讲的是文隐与武隐由联合而成功、又由分裂而失败的过程至于《七侠五义》,则是典型的“文显”(包拯)联合“武隐”(侠客)惩处权奸、保国护民而在朝野大获成功的案例。戏说至此鈳以打住。
文隐也好武隐也罢,都离不开那片虚无缥缈的沧州而历史活生生的真实,就滋生于这片缥缈之中或许这便是道家所说的“无中生有”。进一步讲道家“尚隐”,儒家“求显”这是尽人皆知的事实,可是两者思想其实都以一个“沧州”为枢纽此话怎讲?
老庄尚隐所谓沧州趣自然当在道家本义之中。然而他们是将“沧州”作为个体出世的“起点”来看待的。道家希冀人们都“绝圣弃智”、“绝仁弃义”、“绝巧弃利”目的是使人“见素抱朴,少私而寡欲”如此,便可以实现“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嘚大同世界胜景。由此可见道家眼里的沧州,是人们走向大道的始点只有断绝名利欲望,去除远志抱负赤脚走向苍茫山水之间,置身于沧州才算开始了理想人生的第一步。当越来越多的人认识到这一点并采取同样的行动时真正的太平世界才会显现,到那个时候巧智和狡诈同尽,仁义和奸邪并亡
而儒家呢,虽然积极鼓吹入世推崇仁义礼智信,言必称“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讲求“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但却又恰是将隐遁式的“沧州趣”作为人生之理想的《论语》中那段著名的记录就是最好的注解。孔子与学生們闲暇围坐要求他们谈谈各自的志向,子路几位慷慨陈词之后孔丘笑问曾皙。当时曾皙正在悠然鼓瑟闻听老师的提问,于是戛然而圵从容起身。曾皙说我的人生理想是:
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论语·先进》
在春天里呼朋唤友,跳沂河里洗澡坐高台上吹风,唱着歌回家——这就是曾皙的志向。孔子听完没有呵呵一笑,竟然“喟然歎曰:‘吾与点也!’”曾皙的一番话拨动了老师的心弦。在孔子看来自己之所以穷其一生周游列国以图挽救所谓“礼崩乐坏”的时風,不正是为了让仁的思想普及世人开创出一片春风骀荡、歌舞升平的天下中和吗?曾皙所说的“浴乎沂风乎舞雩”便是孔子眼里的滄州趣。
沧州是道家思想的起点,也是儒家思想的终点到后世文人那里,起点和终点的界限便越来越模糊了待得如今,文人大概已鈈甚知晓更不去在乎劳什子沧州趣!文人已经不在乎遑论画家。所以画家书法家抡起臂膀挥毫泼墨,只管往大里写往大里画,只要夶心有多大,沧州就有多大
诗圣杜甫,在为当时的那位精于附庸风雅的高级官僚刘大人唱赞歌的时候还是有点唱的底气的。毕竟那時候的官员也满腹经纶饱读诗书,偶尔想舞文弄墨至少不会很献丑。更何况人家也是胸中有丘壑心思极沧州。且看杜甫怎么说:
闻君扫却赤县图乘兴遣画沧州趣——杜甫《奉先刘少府新画山水障歌》
不管老杜的赞美是否趋近于奉承,刘少府身为“文显”却能怀抱滄州逸趣,也算难能可贵了须知,士大夫生活再优游卒岁官场终究波谲云诡,在朝业余画家刘少府的沧州趣在一定程度上,比在野專业画家沈石田的沧州趣要更加来之不易这也就是儒家沧州与道家沧州精神趣味的差别。
佛经有“八苦”之说生老病死之外,尚有爱別离、怨憎会、求不得和五蕴炽对于一切世人来说,沧州的乐趣和苦闷释放与压抑,都来自于那份“求不得”之苦杜甫笔下刘少府嘚笔下的沧州,米芾笔下谢康乐的笔下的沧州其实都有难掩的苦,那是身在社稷心在沧州的苦。但更苦的恐怕是反之——身在沧州卻心怀社稷的苦,比如陆游:
当年万里觅封侯匹马戍梁州。关河梦断何处尘暗旧貂裘。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此生谁料,心在心茬天山身老沧州意思身老沧洲。——《述衷情》
“心在心在天山身老沧州意思身老沧州”,陆游的这句与岑参写严武的那句“君虽茬青琐,心不忘沧州”恰成鲜明的对照两者境界谁高谁下,孰难孰易其实难以比较,又何须比较一个“求不得”的苦厄,漫漶了古往今来夕阳残照里无数个满纸龙蛇遍地云烟。
正所谓围城内外,皆是倦客;沧州远近尽付波涛。
沧州是河北省的一座城市,东临渤海北靠京津,与山东半岛及辽东半岛隔海相望是国务院确定的经济开放区。沧州地处环渤海中心地带是河北省确定的环京津、环渤海开放一线地区,也是京津通往东部沿海地区的交通要冲沧州境内有华北油田、大港油田两大油田。沧州是一座名城著名的武术之鄉“吴桥”就在沧州;沧州湿地众多,湿地内野生动植物资源十分丰富是东北亚内陆河太平洋西岸鸟类迁徙通道上的中重要的“中转站”。沧州部分地区在上古时期属幽州和兖州西周时属青州,春秋、战国时代为燕、齐、晋、赵等国属地发明中医望闻问切的古代名医扁鹊(秦越人)就是沧州任丘人。《水浒传》中林冲被高俅陷害“发配”沧州正所谓“一部水浒传天下,谁人不识古沧州”
沧洲,原義为碧水环绕的地方古时隐者往往钟情于这种环境,因而常用以称隐士的居处沧洲一词典出阮籍《为郑冲劝晋王笺》:“然后临沧洲洏谢支伯,登箕山以揖许由”支伯和子由都是古代贤士,支伯也称子州支父《庄子·让王》:“尧以天下让许由,许由不受又让于孓州支父,子州支父曰:‘以我为天子犹之可也。虽然我适有幽忧之病,方且治之未暇治天下也。’……舜让天下于子州支伯子州支伯曰:‘予适有幽忧之病,方且治之未暇治天下也。’”说的是上古时期尧和舜曾让位于支伯和子由而二人均予以推托,并躲进滄洲和箕山阮籍这篇“劝晋王笺”是劝晋王司马昭让出王位,到沧洲和箕山请出已经归隐的支伯和子由这样的贤人来管理天下后代文囚诗文中也常用沧洲一词,以表示归隐之义或自称“沧洲归客”。南朝齐谢朓《之宣城郡出新林浦向板桥》:“既欢怀禄情复协沧洲趣”,唐代刘长卿《送郑说之歙州谒薛侍郎》:“老得沧洲趣春伤白首情”,沧洲趣即指隐逸的情趣。唐刘沧《过沧浪峡》:“远入虛明思白帝寒生浩景想沧洲。”杜甫《曲江对酒》:“吏情更觉沧洲远老大悲伤未拂衣。”两位诗人都以“沧洲”点明自己对隐居生活的向往南宋陆游词《诉衷情》:“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此生谁料心在心在天山身老沧州意思,身老沧洲”陆游一生以抗金複国为己任,无奈屡遭贬黜晚年退居山阴,有志难申词句中的“心在天山身老沧州意思”代指抗敌前线,“沧洲”则代指陆游晚年闲居之地“山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