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不做你的芭比之秘密之门》(每个女孩都有梦 第三部)全文!万分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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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第21章 :我愿随你,海角天涯
  是他,一定是他。她看到的他,不再是婚礼上那个平和笃定的男子。他神情疲惫,显然一夜未眠。他对她微笑,可她看得出那笑有多苦、有多无奈。
  她看到自己对他所做的事情是多么残忍,悄悄怀孕,生下孩子,多年后又出现在他的婚礼上。她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愧疚。
  而他所看到的,却是他自己的残忍。多年来他杳无音讯,让她独自承受了这么多。再次见面,竟带回一个新娘。
  悲哀与愧疚冲走了重逢的喜悦,残酷的现实横在他们中间。他们就那样,沉默地忏悔着自己的过错,只是都没有力量再开口说什么。
  房间在旧公寓楼的顶层。她用钥匙打开门,他跟着她走进了屋子。
  他看到了房间的样子,是朝东的一间一居室,房间狭小,桌上地上堆着大量书籍。为了节省空间,她睡的是一张简易的单人床,用的还是四年前那张墨绿色的床单,折叠后铺在狭小的床铺上,给人一种落寞之感。床单的颜色质地并无改变,平整洁净,一如四年前他们欢好的时候,仿佛一切不过发生在昨日,仿佛岁月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于物、于人皆是。
  他伸手抚摸床单,心中微微疼痛。这便是他离开后,她的日子。而后他抬眼看到房间里的儿童床、幼儿桌凳、零散丢在各处的玩具,没有电视机。
  门廊处的电灯坏了,室内光线昏暗,餐桌窄小,一旁的废纸篓内有方便面和速冻水饺的包装,冰箱上用磁铁吸着超市的打折券。生活的窘迫不言而喻。
  尽管这样,细微之处却仍可看见她对生活的用心。
  窗台上有玻璃缸,用清水养着绿色植物。卧室的木地板一尘不染,圆形的仿羊毛地垫柔软洁白。墙上挂有两排木质相框,镶嵌的大多是米多的照片,还有米多的蜡笔画,画里透着童真和对世界的热爱。
  这是一个单身母亲与孩子的家。日子艰难,却处处流露出细小温馨的美好盼望。他默默地看着一切,眼眶湿润。
  苏扬给祉明倒了水,问他吃过早餐没有。他摆摆手,让她不要忙了。
  两人都疲倦而伤感,却相对无言。她见他一直望着墙上的相框,便从抽屉里取出一本影集递给他,里面都是米多的成长照片。他一页页翻看,眼泪终于掉下来。
  他的手指抚摸照片中小女孩的脸。他说:“要是我能早知道……”
  她从身后轻轻抱住他,她的动作让他的话停住了。她动作轻柔,因担心自己犹在梦中,害怕稍一用力梦便醒来。如此漫长的等待,换来这一刻的真实。她几乎不敢相信,她就那样轻柔地抱了他一会儿,才敢渐渐用力,释放所有的压抑与克制,将脸紧紧贴在他的脊背上。
  他反身抱住她,四年前的一切都回来了。她的脸埋在他的胸前,他身上的气味还是她记忆中的,或许还多了别的,属于非洲草原和丛林的气味,属于婚礼上新郎的酒味、烟味。但她不想去分辨了,她能够辨认的,依然是四年前那个早晨离别时的气味。
  她轻轻碰触他右边的假肢,抬眼望他,幽幽说道:“告诉我。”
  她的提问如此简洁,她只感到自己虚弱无力。他却轻轻摇头,似是什么都不想再说,抑或不知从何说起。他只是看着她,眼神流露出心痛。为什么?苏扬,为什么要付出这么多?
  她仰脸望着他,没有说话,只是淡淡一笑。为什么?你说呢?
  他们在良久的无言中,已经读懂了彼此的心意。
  她从未结婚,骗了所有人,不过想生下他的孩子。可是他,一向如此骄傲,连一句追问都没有。他不需要她的解释,她有权利选择自己的生活,他不想打扰她。
  彼此都爱对方至深,宁可自己承受痛苦,也要去成全对方。他们始终互相牵挂,却误会至今。
  四年前,郑祉明结束在中美洲的工作,被公司派往南非。
  公司老板买下钻石矿,需要信得过的人驻守看矿。如此危险并责任重大的项目,如此艰苦的工作环境,鲜有人愿意前往,祉明却接过了重担。
  矿区位于无主之地,各种武装力量盘踞在此,用AK-47和炮弹划清地界。祉明的工作是管理矿上的几十名雇佣军,并负责协调、联络、监督。雇佣军来自不同的国家和地区,有着不同的肤色和文化,当然也有着共同的信仰——金钱。
  祉明一到当地即感震惊。城镇中心荒芜一片,到处是弹坑和烧垮的屋子。人们躲在角落里瞪着惊恐的眼睛向外张望。除了矿区的军人和老板,当地贫民几乎连衣服都没有,也没有食物,许多孩子沦为奴隶。
  矿区间常有宴请,祉明在被邀请的宴席上目睹了矿主的嚣张跋扈。而雇佣军头目多是火暴脾气,往往一言不合便起争端,后果自是伤及无辜平民或矿工。
  当地贫民的生存环境、矿工的非人遭遇、人的残忍与贪婪、冷酷的拜金主义,对所有这一切,他并非没有思想准备,只是他亲眼所见的,远比他想象的残酷百倍。
  他看到世界的失控,看到拜金主义者如何血腥敛财、迅速暴富。
  可他无能为力,他需要工作,需要赚钱。
  如果没有折中的途径,失败的好人与成功的坏人,应该如何选择?
  心里再是矛盾重重,祉明干活是漂亮的。在他的协调下,所管的矿区没有出过大事。源源不断的产出也让公司老板发了横财,他很快成为老板的得力助手兼心腹。在矿区工作的过程中他掌握了公司的重要机密,不久他被派往肯尼亚负责新的项目时,作为报酬及封口费,亦是应他的要求,老板给了他一颗价值三百万美元的钻石。
  他把一条项链放到她手上,项链的坠子是一颗闪着粉红色光芒的奇异钻石。
  他说:“这颗钻石,是给你的,一如我十年前的承诺。”
  十年前的承诺?那个一千万的承诺?她陡然感到心酸。她要这稀有的宝石究竟有何用?她满心凄凉,又感疑惑,问道:“你在非洲到底干了什么,才能挣到这个?”
  “除了杀人放火,什么都干。”他淡淡地苦笑,轻轻摇头,像在嘲弄自己。
  她看着他,他的脸部轮廓一如十年前那般俊朗,只是眼睛……这双褐色的眼睛里多了那么多的沧桑与无奈。她凄苦一笑,说:“你该把它给你的妻子。”
  她又说:“还记得我们分别的时候吗?我把我的项链送给你,对你说,下次见面的时候,还给我。我说,下次见面的时候,就是我们的婚礼。可是没想到……”
  他说:“对不起,我把你的项链弄丢了,我在非洲这几年,一直在野外……”
  她微笑着摇头,说:“你不用自责,丢了就丢了,没有关系。我丢失过更重要的东西,我只是不需要这么贵重的钻石项链来做替代。这不是你当初给我的允诺,也不是我所求的。”
  “这是我欠你的,还有米多。”他的眼神饱含着痛苦与不安。
  她看着他,却感到彻骨的悲哀。他们之间还有什么欠与不欠?他们的生命早就糅为一体,血脉相连。他无须把财富留给她和孩子,来代他自己偿还什么,爱也好,生活也好。她拥有他的孩子,这已足够。她与他是有血脉的,这已足够。
  她将钻石项链交还到他手中,她的眼神清澈坚决。
  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一颗稀有的粉红钻石,需要怎样艰苦而危险的付出才能换得?
  祉明被派往肯尼亚,就是去替老板走私***。
  眼见那些被砍去头颅的大象血淋淋地倒在地上,眼见那些失去母亲的小象哀嚎悲鸣,他终于无法忍受这样的工作,他加入了当地的一个反偷猎组织。因为他的倒戈,偷猎组织与公司损失惨重。所有人都在找他,他想过要离开,但他的护照还押在他们手里,因而一直无法回国。
  祉明与当地的反偷猎组织在野外共事了两年多,他的手臂亦是在那时断的。
  一次他独自外出,被偷猎者袭击,抓为人质,要求他说出反偷猎组织的情况。他什么都不说,在地牢中度过整整六个月,历经折磨,忍辱生存。后来终于逃出,骑一匹野马穿越草原,几乎饿死,并险些丧生野兽之口。
  当这一天,他终于到达保护区边界的时候,还是遇到了两个荷***实弹的偷猎者。起先他以为他们是在追捕他,但很快发现他们正在追杀的是一头成年公象。他躲在草丛中,犹豫了片刻,还是慢慢靠近,尝试将那头象引入保护区内的安全地带。他知道一个民间反偷猎组织的驻地就在附近。然而就在他刚刚靠近那头大象的时候,两个偷猎者开***了。被子弹击中的大象陷入了疯狂,开始横冲直撞地跑起来。祉明还在近旁,他发现子弹并没有击中大象的致命部位,便试图继续引导大象往安全地带逃离。发了狂的公象毫不理会他的帮助,反而开始攻击他。一片混乱中,他一边躲避大象的攻击,一边仍不放弃援救。然而受伤的大象越来越狂躁,只将他当作仇敌来追击。他险些就要被这头象踩死。在千钧一发之际,偷猎者又连开数***,击中了大象的头部。庞然大物惨嚎一声,轰然倒地。祉明连忙翻滚,但来不及了,他的右手连同前臂被压在了大象的身下。
  成年非洲公象体重近十吨,祉明的手臂瞬间就被压断。他痛得无法忍耐,闷声叫喊起来。偷猎者很快赶到,他们丝毫不理会祉明的苦苦哀求,只顾用斧子砍掉大象的上颚,把长在头骨里的***抽出,两枚血淋淋的***很快被装上了车。
  接着,偷猎者中的一人走向祉明,用***抵住他的头部。祉明还未来得及开口说什么,对方已经扣动了***。可事有凑巧,***里的子弹恰好刚刚用完。偷猎者的同伴走过来,持***者问他索要几颗子弹,非要就地将这多管闲事的亚洲人解决掉。祉明知道自己肯定是活不成了,他满脸满身都是大象的血。断臂的剧痛让他几乎失去意识,浑浑噩噩间,他只听那两个偷猎者在争论着什么,是用一种他完全听不懂的语言。祉明听到他们在简短的争执后,迅速离去。
  天黑下来,天又亮起。他醒来又昏迷了多次,被压住的手臂渐渐失去了痛感,也失去了知觉。当意识逐渐恢复,他抬起膝盖,用左手一点一点去够他的靴子。他的靴子里藏着一柄短刀。他拿出刀,试图割开大象的皮肤,但几乎不可能。死去的大象皮肤又厚又硬,刀锋难以进入。他又试着挖开地下的土,但因整条前臂被死死压住,刀刃勉强插进去一点,却根本没有掘动的支点。土很硬,刀又太小。绝望一点点开始蔓延。他咬紧牙关做最后的尝试,用尽力气来拔这条手臂,却完全是徒劳。他筋疲力尽,唯有仰躺在地上,扯开嗓子呼救,回应他的只有划过天空的几只黑鸟。
  天再次暗下来,压住他的巨兽在晚霞中成了一座黑色的山,坚硬、寂静,缓缓散发着死亡的气味。他又饿又渴,虚弱无比,意识开始渐渐模糊。半梦半醒间,他有了放弃的念头,在黑暗中他又躺了一夜,等待死亡降临。夜黑得这样彻底,甚至连一丝月光都没有。他什么都看不见,他知道自己一定已经死了。
  可是,当黎明的曙光再次照耀在他脸上,他悠悠转醒,看到微亮的天空,他发现生命竟是如此顽强,自己竟又活过了一夜。慢慢地,他转过脸,看到草丛间露出的那枚火红的太阳。他静静地望着它,想起曾几何时,他在一封投往远方的信中写过:抬头看看太阳,无论在地球的哪个角落,它都是同一个太阳。你我同在它的普照之下。那是他写给所爱之人的话,难道此刻他甘愿在这同一枚暖日中放弃自己的生命,放弃感情,放弃不知多远的未来可能的相见?眼泪流淌出来,他心中充满了感动与思念,他知道自己不该这样懦弱。
  他用左手重新拿起那把刀,侧转过来,开始一点一点切断自己的右臂。
  苏扬眼泪再也止不住了。她一边垂泪,一边抚摸着那早已结疤的伤口,问他:“痛不痛?”
  如何会不痛?他至死都忘不了那令人绝望的痛,他要舍弃的是他身体的一部分,至为重要的一部分。但为了活命,他必须做这样的舍弃。切断手臂的时候,痛得几近休克,甚至在一段时间内完全失去意识。他曾多次停下来无法继续。最后是凭着顽强的求生意志与极大的忍受力,才得以做完这件残酷到极致的事情。
  此时,他不想对苏扬详述那些痛苦的细节。这所有的苦楚都已过去,他宁愿忘记。他只是轻描淡写地回答她:“当时是有些痛的,不过现在已经好了,一点都不痛了。”
  苏扬看着祉明的残臂,伤心不已。她只觉得宁可自己断掉一条手臂,换得上苍还给祉明他的手臂。他曾经那么热爱运动,他会踢足球、打篮球、打网球、打冰球。他会弹吉他,他还能写一手漂亮的钢笔字。他浑身充满了激情与活力,可这一切美好的事情他再也不能做了。他没有了右手,那么多事情他都不能再做了。曾经那么多女孩喜欢他,爱他,爱他漂亮的字,爱他在运动场上英姿飒爽的样子。可现在,这一切都不存在了。
  他看着她垂泪的样子,轻轻抚摸她的肩膀,想要安慰她,可是他的眼眶也湿润了。他悲伤的样子让他还原成一个男孩。是的,一个男孩。在他心底深处的某个角落,他还是个男孩,有着英雄主义和浪漫主义理想,内心有股野火,热爱闯荡,以为自己无所不能。四年了,他在非洲挖钻石,和那些亦正亦邪的雇佣军混在一起,和那些残忍的偷猎者玩捉迷藏。他骄傲地做着这一切,满腔热情地为野生动物而战,自以为在抗击人类贪婪掠夺的野蛮狂潮,满脑子光荣、梦想、牺牲、奉献这样的字眼,把挽救非洲象当成自己的幸福,却不知在地球的另一端还有他的女人和孩子无依无靠。直至他为了非洲象失去了一条手臂,仍无丝毫悔意。
  “你看看你,你再也不能打球,不能弹吉他,也不能写字了。你那样做到底是为了什么?值得吗?”她一边流泪一边说,几乎泣不成声。
  他说:“原谅我。那时我以为,世俗世界已经不再有我留恋的人和事。我只有通过其他的途径去燃烧生命,去证明自己的意义。我付出了代价,但我也得到了很多。身体的残缺是没办法的事情,我只能接受。但我会积极调节,至少我还有左手,我还可以做很多事情。”
  她看着他,无言以对,却有一点懂他了。
  “公司的人对外宣称我已经离职。他们一直找不到我,也开始怀疑我是否已死。半年前,我通过当地的动物保护组织联系到一个动物保护分会在中国的负责人,就是在婚礼上讲话的王先生。也是在那时,我遇见了安欣。她当时正在非洲拍摄野生动物照片,如果不是因为他们的帮助,或许我会一辈子留在非洲。”
  “安欣,就是当年在司马台遇见的那个女孩。”她说。
  他点头,说:“的确很巧。我们都没有想到会在非洲重逢。当年她立志考京大生命科学院,后来失败。但她依然成了动物学者,并为一本杂志做摄影。”
  安欣是个执着而勇敢的女子,苏扬想。任何事情,她都是说到做到。她梦想成为野生动物摄影师,她做到了。她还说要嫁给祉明,大家都当玩笑,结果她也做到了。
  谁能说命运只是偶然?分别多年,安欣对祉明的仰慕没有减少。而祉明感情失落,在野外挣扎求生多年。他们恰好在对的时间重逢,彼此都需要一个伴侣。在工作及所热爱的事物上又有共通,她正要回国开始新的项目,他亦鸟倦知返。携手归来,缔结婚姻,建立生活,正是水到渠成,毫无勉强,彼此都甘愿。
  婚姻神圣而不可侵犯。苏扬知道,缘深缘浅都已落定。再是相爱,也终究无法推翻由法律、道德及良心构筑的堡垒。她亦知道,自己给不了祉明所向往的生活。
  昨夜,婚礼结束后,祉明与安欣有过一次长谈。彼此都是成熟敏锐的人,婚礼上的苏扬和米多,他们都在第一时间就已注意到。两人内心已是波澜起伏,脸上却都不露声色。直到婚礼结束,送走所有宾客,安欣才抑制不住地落泪。她并不责难祉明,只是请求知道他过去所有的历史。他便如实相告,没有隐瞒。
  安欣与祉明早已约定,婚后一同去西部游历。她要去一些自然保护区做调研,并拍摄照片,祉明愿意随她前往。这是他们对婚后生活的安排。
  昨夜,当祉明说完他与苏扬的故事,安欣作出决定,独自先行离开,把时间与空间留给祉明。她乘坐一早的航班飞往成都,动身前留下一句话:我会在那里等你,一直等下去。
  她给他时间,无论那是多久。如果他需要一天,她就等他一天。如果他需要一个月,她就等他一个月。如果他需要一年,她就等他一年。如果他需要一辈子,她就等他一辈子。
  苏扬看着祉明的痛苦与克制,微笑起来,说:“你不用告诉我什么,我已替我们做了打算。”
  她说:“你既然已同安欣结为夫妻,就应待在她身边,好好待她。”无论怎样贪恋不舍,口是心非,她的微笑是无破绽的。
  “安欣或许给你自由,让你选择,但你是不自由的,你知道的。”她说。
  祉明沉默地看着苏扬。他的眼神既像深渊又像大海。谁说人生而自由?枷锁无处不在。
  他的眼中充满了不舍、留恋、珍爱,还有深深的惘然、不能回头的遗憾、不可放纵的悲哀,所有这些全都化为眼中默默燃烧、默默熄灭的静火,慢慢地成为灰烬。
  他说:“苏扬,对不起。”
  她内心凄楚,却仍微笑,说:“没有对不起,我们只能服输,我们没有办法。”
  她又说:“你与她结婚已成事实,这是不可改变的。这个世界的规则就是这样,我们无法逃避。”她笑着说出这些,内心的反叛却在奔腾。无法逃避,那就跳出这世界的规则。沙漠、丛林、小岛,任何一个可以摆脱这世俗枷锁的地方,都可以容纳他们的团聚。这是她一直以来梦想的一次逃亡,带着她爱的人,只要能活下来,他们不需要身份,甚至不需要现金和证件,只要能和他在一起,天涯海角都是家。
  这一刻,她真心实意,愿意抛下一切,跟随他,去远方。哪怕山高水长,前路渺茫。但是她说:“我们都是不自由的,你知道的。这世俗的契约值得尊重,婚姻不应被侵犯。去找安欣吧,你会是一个好丈夫。”
  日头偏西,他们一同去幼儿园接米多。
  他们看起来很自然,在外人眼里是一对幸福的夫妻,来接放学回家的幼儿。
  秋风微起,枯黄的梧桐叶零星飘落,似乎不愿离开它们曾经栖息的枝头,摇摇摆摆地飘向地面,落在苏扬与祉明的脚边,随风翻卷,充满留恋。
  在这秋风落叶中,他们并肩而立。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没有身体接触,也没有说话。
  祉明望着幼儿园草坪内的儿童滑梯和七彩玩具,想象着米多玩耍的样子。这的确是他生活以外的东西,离他无限遥远的事情,但米多却是他的亲生骨肉。他因此而感动,并且愧疚。
  等他回过神来,看向苏扬,发现她正在看他。四目相对,彼此都是欲言又止。他让她先说。她犹豫了一下,说道:“一直想告诉你,我与李昂已经订婚。”
  他愣了一下,随即点头,说:“很好,这很好,祝福你们。”他试图微笑。
  她也随意地一笑,说:“就是上周的事情,我也不知为什么会这么巧,为什么总是这样……”她突然哽咽,难以继续。
  “苏扬,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这么多年了,他还有这份心。我相信他会……”他说到这里停住,似乎找不到合适的措辞,但很快又说:“我希望你能够幸福,苏扬。你需要得到好一些的生活,你应该快乐一些。”
  她抬起头看他,说:“他并不知道我来参加你的婚礼。当时我答应他,三天后去北京。事实上,今天是第三天。若要信守承诺,我现在应该在机场。”
  “对不起,苏扬。对不起……”
  “要是你能够早些回来,要是你还没有结婚……或许……”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她一直忍着没有哭,却在此刻突然崩溃,泪如泉涌。
  他将她拥入怀中,轻抚她的脊背。她将脸埋在他胸前,肩膀不住地颤抖。
  过了一会儿,她停止了哭泣。她抬起头看他,轻轻拭去眼泪。她试图微笑,说:“或许……也不会有什么不同,对吗?”她苦涩地笑着,并不需要他的回答。
  放学铃响了。孩子们跑出教室,家长们纷纷举目寻找自己的孩子。
  米多远远看见苏扬,喊着妈妈就跑了过来。但她突然看见了祉明,停下了脚步,愣在原地。苏扬轻轻唤她,她才慢慢走过来,似不情愿,又似害羞,往苏扬身后躲。
  祉明并没有试图让米多与他亲近,也没有伸手去抱她。
  他们一起去超市购物,选了新鲜的水果、蔬菜、鱼和牛肉。苏扬说:“晚上要做一个罗宋汤,煎一条鱼,再拌一盘沙拉。”
  祉明说:“喝点什么,苹果汁?”
  苏扬说:“可以开一瓶红酒。”
  他们就这样讨论着晚餐,推着购物车慢慢闲逛,像一个普通而幸福的家庭。他们谁都没有刻意,刻意地亲近或者疏远,刻意地挽留或者告别。在重逢的那一刻,他们就已达成默契。相聚的时日已经不多,这一天,他们要好好地过,将他们今生失落的都弥补上。
  米多渐渐与祉明熟悉,也愿意让祉明抱一抱她。在苏扬的引导下,她开口叫了一声“爸爸”。祉明内心涌起无法言传的感动,几乎让他经受不住。见米多在儿童区流连,他便陪她一起挑选玩具。米多在两款芭比娃娃之间犹豫,祉明将两个娃娃都放进购物车。苏扬几欲对祉明说,不能这样宠孩子。但一想,他不过做一天的父亲,定是恨不得将所有能给的都给孩子。想到这里,苏扬内心酸楚,并且感伤。
  晚上,苏扬做饭,祉明陪米多玩耍。这时米多与祉明已经完全熟悉,祉明抱着她转圈时,她咯咯直笑。苏扬隔着厨房的玻璃门,望着这一对父女。她久久凝望,要将这一幕永存心底。
  开饭前,祉明说他出去抽一根烟。回来的时候,他带回了一个新的灯泡。他搬来椅子,换下门廊处坏掉的灯泡,屋子里一下子变得明亮而温暖。
  她心中默默感动。他不过在这个家停留一天,也要做好一个父亲与丈夫该做的事情。而她,很快要带着米多远赴京城,这里将不再是家。
  此种情况下,这个屋子是否还需要更换一个新的灯泡?
  他没有问她的意思,直接去买了灯泡,做了这件事情。虽然只有一天,也要好好地过。她懂得他的心思,他们彼此心照不宣。
  晚餐很丰盛。罗宋汤是用牛肉、土豆、番茄与卷心菜熬成的,酸酸甜甜的汤汁,稠而不腻。千岛酱拌蔬菜沙拉,龙利鱼上配着柠檬。这是他第一次吃到她亲手做的饭。她会是一个温柔贤惠的妻子,只是他错过了这份情缘。然而,有这一刻,他已知足。
Maple。苏扬举杯说:“庆祝我们一家三口团聚。”米多也举起杯中的果汁,有模有样地说:“干杯!”祉明微微笑着,与苏扬碰杯,心里却难过。苏扬一直微笑,饮尽杯中酒,然后给祉明与米多盛汤,夹菜。过了一会儿她又去厨房,制作甜品,将调好的奶蛋布丁放到炉子上蒸。祉明看着她忙碌并快乐的样子,知道她不过是在逃避。而他自己又何尝不是?他们在逃避那个最后的问题,偷得一刻是一刻。他们也都清楚,彼此心里都有了决定。现在的这场戏,不过是自己演给自己看。只是他们都太入戏,忘记了现实。
  米多吃饱了,离了饭桌,取了蜡笔和纸在一旁画图玩。
  苏扬不胜酒力,喝下小半瓶红酒已然微醺,脸颊潮红,话语渐多。她说:“祉明你知道我什么时候爱上你的吗?记得高一军训吗?记得我打翻的那盆汤吗?那盆汤真烫啊,滚开的油。幸亏你及时救了我,拿冰敷上。你看看我的腿,一点疤痕也没留下。”她说着笑起来,“你知道我好好地端着汤盆,怎么会打翻吗?我记得清清楚楚,那天我们一同值日。我们一起去打饭,你就走在我后面。天知道,我是多么紧张。你知道我们怎么会一同值日的?班主任让我排值日表,我有意把你和我排在一起。相信吗,我是故意的,我是有预谋的,我早就爱上你了,祉明,见到你的第一眼我就爱上你了。”
  她又说:“你知道吗,大一那年,我是为了气你,才与李昂在一起的。可是你一点儿也不气啊。当初是我太软弱了。祉明,是我没有理解你,是我太自私。”
  她轻轻发笑,抬手挡住眼睛,泪水依然涌出。她就这样笑着,哭着,时而沉默,时而表达,却知道一切的表达都是陡然。
  米多天真活泼,还未懂得***处境的无奈与残酷。她只是很高兴,丢下笔,举起画作给苏扬和祉明看。简单的蜡笔画,勾勒出一男一女,都咧开嘴笑着。画面线条简单,色彩单调,充满纯真稚气,却是一种最真挚的表达。米多笑着说:“这是爸爸和妈妈。”
  苏扬拭去泪,接过画作,静静端详。而后她再次忍不住流泪,于是匆忙起身,走进卫生间,关上门。轻声的抽泣隔着门传出来,很快被水龙头传出的哗哗水声所覆盖。
  门廊处的柜子上,苏扬的手机振动起来,祉明没有去拿。
  米多爬上椅子,拿起手机,按了接听键。
  “喂,你好。苏扬现在不方便听***,我是米多。”小女孩模仿大人的语气,一本正经地对着***说。
  对方不知说了什么,米多答道:“妈妈在卫生间,她好像哭了。”
  “米多画了一张画,妈妈就哭了。”
  “米多现在和爸爸在一起,爸爸没有哭。”
  苏扬这时从卫生间出来,从米多手中拿过手机,却不小心按到了挂断键。手机屏幕上,李昂的名字呈现灰色。
  “是他?”祉明问,苏扬点头。
  “对不起,我应该阻止米多接***的。”祉明说。
  苏扬苦涩一笑,说:“没关系。”
  “你给他拨回去吧。”祉明说。
  苏扬盯着手机呆了一刻,而后轻叹一声,摇了摇头,将手机放回柜子上。
  晚上,苏扬捧着童话书给米多讲睡前故事。这天讲的是《海的女儿》,善良的美人鱼爱上了陆地上英俊的王子,为了追求爱情,她不惜忍受巨大的痛苦,脱去鱼尾,换来双腿。但最后王子却和人间的女子结了婚。巫婆告诉美人鱼,只要杀死王子,并使王子的血流到自己腿上,就可变回人鱼,回到大海,重获自由幸福的生活。可她却为了王子的幸福,自己投入海中,化为泡沫。
  如往常一样,故事还未读完,米多就已睡着。可是这天,苏扬却捧着书本一直读下去。读着读着,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当她读到最后,人鱼姑娘在王子的新婚之夜投入大海,化作泡沫时,她的声音突然哽咽,泪水静静地流淌下来。她已然不是在为女儿朗读,而是为她自己。
  祉明一直安静地坐在不远处的凳子上,听着苏扬朗读,看着米多入睡。这时他站起身,走过来,轻轻将书本从苏扬手中抽出,然后拥她入怀。她在他怀中,悄无声息地流泪。
  这天夜里,他们一起躺在窄小的单人床上,仅是相拥而眠。
  她不愿做不应做的事,他亦是。而仅仅是和衣躺着,两人都觉得满足。他们这样平和、自然,仿佛就这样在一起生活了一辈子。
  窗帘微启,一束月光照进来,屋内陈设显现隐隐轮廓。一切都那么静,皓月清凉,带着微小的缺口,照耀着这一刻的团聚。
  一切当说的都已说尽,一切能给的都已付出,聚散已有定数。这一刻,他们只是牵着彼此的手,细细地回忆过往。
  许久的静默之后,她在他耳畔轻声说:“明天一早去买机票吧,你该去找安欣了。”
  他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却轻声问道:“想不想去人民广场?我已有近十年没有去过那里。我们应该带米多去一次,去看和平鸽。”
  她说:“人民广场已经没有和平鸽了。”
  他说:“那我们就带米多去看音乐喷泉。”
  她轻轻地嗯了一声。
  他说:“记忆中,人民广场是这座城市最美好、最温暖的地方。”
  她说:“可是,任何美好的事物,最终都会消失,留恋或者遗憾都没有用。”
  他轻叹一声,揽住她的肩,停了一停,又说:“你登上过东方明珠吗?”
  她笑,说:“没有。你呢?”
  他说:“我也没有。”
  两人同时笑起来。两个土生土长的上海人,却都没有去过这标志性的景点。
  他说:“我们该带米多去一次。”
  她又轻轻地嗯了一声。
  他又说:“我们还应该带她去我们的中学看看,那是我们认识的地方。”
  她说:“是,还有学校对面的奥加咖啡馆,你在那里向我求婚了。”
  他们又一同笑起来,随后又一同安静下来。他们有那么多事情想要一起做,有那么多地方想要带女儿去。一辈子要做的事情,放在一天里,又怎么能够做完?
  苏扬困极入睡,又在警觉中醒来。她一时不知身在何处,亦不知时光流转了多久,伸手去寻身边的人,在黑暗中摸到他的脸,触到滚热的泪水。
  他竟在黑暗中独自醒着。他在做什么?那么静。他在听着她的心跳,感受着她的呼吸,想象着她的梦境?想象着他们就这样度过一生?是的,他不愿闭上眼睛入睡,不愿睁开眼睛的时候,现实如洪水涌来,吞没他们。一整夜,他就在黑暗中无声流泪,灼热汹涌的泪水在他脸上奔流,流得那么湍急,又那么安静。
  她将手掌覆在他的脸颊上,用拇指拭去他的泪水。他握住她的手,轻轻发出一声长叹,胸膛深深地起伏。她将脸贴近他的身体,没有说话。
  他们就这样沉默地醒着,直至黎明的微光让房间里的黑暗渐渐褪去。
  这是入秋后最为舒爽的一天。风微凉,日微暖,气温适宜。
  苏扬给米多穿上最漂亮的红裙子与黑皮鞋,她和祉明要带她去人民广场。
  虽只是普通的出游,却是他们的大日子。他们都知道,这一天,将会在记忆中永恒。
  人们总在追求永恒,而永恒不过在瞬间。
  就如这天中午,他们坐在喷泉旁的石阶上,等候着。当第一波水柱从地面喷出,米多挥舞起小手,欢快地尖叫。他没有带相机,但他会永远记得这个画面,记得晶莹透亮的水柱腾空而起的样子,记得女儿无忧无虑的甜美笑脸,记得苏扬脸上淡淡的喜悦与哀愁,记得广场上的音乐,空中飞舞的落叶,博物馆前排队的学生,嬉闹的小朋友,长椅上一对一对的情侣,市政大楼前来来往往的车辆,还有空气中阳光与青草的味道。
  这一天的温度、色彩、声音、气味,以及一切的质感,会经得住岁月一再地洗刷,始终印刻在他们的脑海中,甚至死亡也无法夺走灵魂对珍贵记忆的收藏。
  下午,他们坐轮渡去浦东,带米多登上东方明珠电视塔。虽不是节假日,电视塔内却也很拥挤,汇聚中外游客。而他们看上去不过是普通的三口之家,平凡而幸福。
  米多很快乐,祉明抱着她,俯瞰整座城市。苏扬看着他们,夕阳将他们的脸映成了金色。她想,最好的生活也就是这样吧,简简单单的幸福,一个温暖的小窝。但她也清楚地知道,这样一个小窝的生活,与祉明的梦想差得太远,与他向往的大生活也差得太远。她不该剥夺他渴望的,她也不该将她渴望的强加在他身上。他们都是自由的,所以他们也都是不自由的。
  一颗心在爱着,它便是不自由的。一颗心的自由,无人可以夺走,也无人可以给予,它全在你自己。而自己和自己交战,永远没有结果。
  所以,只要记住这一刻,就够了,她想。时间本就是相对的,相对于漫长的一生,一天是短暂的。可对于记忆,一天亦可以是永恒的。她只希望记忆中有这样的一天,让她与他还有他们的孩子有过一天这样的家庭生活,便不再有遗憾。
  太阳终于渐渐落下去。
  回去的渡轮上,她说:“明天去买机票吧。”不该继续拖拉下去,祉明应该尽快回到他妻子身边,他们才刚刚结婚。
  他轻叹一声,说:“你该给李昂打个***,解释一下。”
  她笑笑,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说:“明天一起去机场。”
  天光渐渐散去,黄浦江的闪闪波光黯淡下去,倒映出城市星星点点的霓虹。天边最后一抹金红色的云慢慢被夜染成灰色。这一刻如此之美,这是他们在一起看的最后的晚霞。
  天全黑了,终于还是没有时间再去其他地方。
  他们带米多在比萨店吃晚饭。第二天,他们就要各自奔赴不同的生活。
  在这短暂的最后的相聚中,她忽然提出,十年后的这一天,十月九日,在中学对面的奥加咖啡馆见面。他愣了一愣,然后微微一笑,表示同意。
  “米多也会来。”她说,“十年后,我们的家庭会再度相聚。”
  听到“家庭”二字,他微微一怔,眼中隐现一抹泪光。但他仍微笑着,说:“到时候米多十四岁,正值青春期,正是叛逆少女,一定不肯参加。”
  她说:“也是的,想想我们十四岁的时候。”
  两人同时笑起来,笑容都是苦涩而惆怅的,而后他们又一起静下来。然后苏扬转开脸,看着窗外。她不想让祉明和米多看到她眼眶中忽然涌现的泪水。
  祉明伸手过去,用手掌包裹住她的手。他说:“别难过,这不是再见,我们一定会再度相聚。”
  离别前的夜晚,一起收拾行装。

22.第22章 :杳无音讯


  苏扬是要去北京结婚的,照理该带上几件像样的衣服,可她却全无心思。她打开衣柜,手指掠过一排排衣服,思维是一片空白。这里的所有都将属于回忆,它们在将来的生活中只会刺痛她。既要告别过去重新开始,还是什么都不带的好,也免得再伤心。她合上了衣柜的门。
  她去看祉明,却见他立于鞋柜前,盯着最上层的一排小鞋子出神。苏扬走过去,一一指着告诉他:“这是米多的第一双鞋子,七个月的时候买的,那时她刚刚会站;这是第二双鞋子,十个月时穿的,正在学步;这双再大一点的,是一周岁时穿的,那时她已学会自己走,她穿这双鞋可摔过不少跤。”她说着笑了一下,“这双,十八个月时穿的,那时已经会跑了;这双,两周岁的时候穿的;这双,三周岁时的生日礼物……”她说着说着,兀自伤感起来。停了一停,又说:“她从小到现在,所有的鞋子,我都没有丢掉。那时你杳无音讯,我曾想,若有一天再见到你,我会把这些鞋子的故事一一告诉你。当时我想,只要能有这么一天,你能来看看我们,知道米多是怎样长大的,我便知足了。”她又笑起来,一边笑一边流下眼泪,“可谁知,真的有了这样一天,我还是不知足。”
  他见她垂泪,也是难过,轻轻拥抱她。他们就那样沉默着,一同消化这份带着美好的伤感。她见他目光仍在小鞋子间流连,想说“给你拿走一双作纪念吧”,又忽觉这样的话太不吉利,好似他与米多将来不会再见一样,当即收起念头。
  时近午夜,她只是简单收拾了一个箱子,所带的东西其实也都可有可无。对苏扬来说,一切都成了敷衍。对未来的生活,对日常的琐事,都是敷衍。炙热的感情已快将她消耗殆尽。
  再次并肩躺到这张床上,他们都对这额外的一夜相聚心怀感恩,依然没有***。他内心对婚姻有所尊重,她亦不想犯罪。何况,从今往后,漫长余生,他们都将躺在别人的枕边,她不愿在这样的悲伤中偷欢,想必他也是。她只想拥抱他,用力记住他的皮肤,他的温度,他的肢体,他的目光,他的声音,他的气息。
  天亮之后,属于他们的时光就结束了。
  但她记得他说过:这不是再见,我们一定会再度相聚。
  同一座机场,同样的离别,仿佛又回到了四年前的那天。
  他们一起去买机票,祉明飞成都,苏扬带米多飞北京。祉明坚持送她们先走,买了晚两小时的机票。苏扬变了主意,又去改签,改到祉明的航班后面。这一次,她想让他先走。
  在潜意识里,在内心深处,苏扬仍然怀有那隐秘的希望,希望在最后一分钟,祉明会改变主意,留下来做一个父亲和丈夫。她的意识并不承认这种渴望,但她不愿做先走的那个,她期待他的选择。离开她们,或者留下来,只要是他的选择,她便从此甘心。
  但同时,她又清楚地知道,即便他选择留下来,她也不会同意。她太爱他,胜过爱她自己。他已经有了法律上的妻子,有了自己的生活,有了事业上的目标和方向,她怎能拖累了他,让他留在自己身边,平平庸庸地过日子?她如何忍心看他为难,看他痛苦?又如何忍心让他推翻已经建立的家庭,背负罪人的骂名?
  不,不,这不是他最好的选择。他应该属于他的妻子,归属他热爱的生活与天地。
  而她所向往的日子,他们已经拥有过——那记忆中永恒的一天。这还不够吗?她问自己。
  收起你所有的贪恋与不甘,收起你的愁容与泪水。爱是奉献,不计较得失。爱是顾念对方的需要,爱是忍耐,爱是恩慈,爱是不嫉妒,不求自己的益处。
  你所向往的日子他已经给过你,你可用余生回味珍藏。这还不够吗?
  她无声地纠结,彷徨,并伤感,承受着巨大的失望。
  在祉明的航班登机口,他们无言地坐着,等待着。这样的沉默,饱含着压抑。
  祉明的内心也在挣扎,一边是他的妻子与现实生活,另一边是他少年时的朦胧渴望;一边是他与之结盟的生活伴侣,另一边是他挚爱的女人与孩子。
  今天,此刻,就要选择。一旦选择,就是一生。
  离开,还是留下?这是个沉痛的问题,也是一个已无回旋余地的问题。
  他抬头看她,她的眼中没有泪水,他却看到了比泪水更悲伤的东西。那双眼睛,流露出无限的眷恋和极深的痛苦,那痛苦中饱含至爱。
  他分明看到她的眼睛在说:留下来。我如此爱你,除了和你在一起,我别无他求。
  可她的唇角却微微上扬,维持着一个淡而苦涩的微笑。昨日,她也是这样微笑着,对他说:“你去吧。既已作出选择,就好好对待安欣。我们都已有各自的生活,这是命运给我们的安排。顺从吧,接受吧,这人世间的契约与规则值得尊重。我们都已长大,不能再任性。”
  飞机已经到达,广播开始通知乘客登机。
  他们站起来,他再次拥抱她,亲吻她的脸颊,“保重,照顾好自己和孩子。”他对她说,试图保持镇静并装作若无其事。这些苍白无力的话,他不得不说。
  “要听妈妈的话,做个好孩子。”他弯下腰,抚摸米多头顶柔软的发丝。女孩仰起脸望着他,漆黑的大眼睛无辜而可怜。他感到自己快要支撑不住。此时,女孩若扑进他怀中哭着喊“爸爸不要走”,他一定即刻崩溃。但米多只是抿紧嘴唇,怯怯地点头。
  他心中失落伤感,眷恋不舍,但依然转身离去。
  她目送他进入甬道,望着他坚定的步伐,慢慢微笑。昨夜,他以为她没有发现,他偷偷将钻石项链放进了米多的玩具盒,又将玩具盒放进了她的行李箱。而就在刚才,在他拥抱她、亲吻她的时候,她又已将项链悄悄放回了他外套的口袋里。
  她不需要一颗钻石来替代他的爱。
  他已经穿过了整条甬道,却在登机前一刻,停下脚步,回头望她,他的目光在犹豫。
  她凝望着他,脸上的微笑依然不变。隔着甬道的玻璃墙,她无声地告诉他:“去吧,去吧,别再留恋。属于我们的时间已经结束,这是命运给我们的结局,顺从吧。”
  他定定地望着她,无法言语。他内心震颤,却无法表达。乘客们陆续上了飞机,仅剩他一人。乘务员催促他进入机舱就座。这一刻,她看到他眼中泪光一现,但那只是一瞬间。
  再一次,他郑重地看向她们,很深很深地看了一眼,然后无声地说了再见,转身走进机舱。
  他的背影消失在舱门后面。她闭上眼睛,泪水终于流下。
  舱门闭合,机身与连接登机口的甬道慢慢脱开。这决然的脱离犹如她内心某种碎裂,无声却残酷。
  她在候机厅的金属椅子上坐下,望着飞机开始缓慢移动。
  机场是一个热闹嘈杂的场所。各色人等,来来往往,带着世间最为琐碎的感情与生活。而她,被遗弃在一座孤岛。只有他在的时候,这里才是一片完整的天地,他们可以自给自足,天长地远。如今他离去,带走一切。这里除了贫瘠,便是荒凉;除了寂寞,便是死亡。
  她要如何忍受体内如烈焰灼烧般的疼痛?她要如何存活下去?
  飞机已经驶向跑道,将要起飞。她抬手抹去眼角的泪,再次试图微笑。为什么还要微笑?她不知道。他已经走了,她不需要再伪装。这里来来往往的每一个人,都是与她没有关联的人。她无须笑给他们看,也无须骗他们。她只觉得自己被那巨大的无望掏空,只想要大哭,可她不能。
  米多在她身旁。她是一个母亲,肩负责任。她已经长大,不可以任性。所以她不能哭泣,更不能喊叫,只能这样无声地默默煎熬。可她要如何承受这巨大的悲哀?她要如何往前走?
  她低下头,在她手中,是两张登机牌,她和米多的。上面显示的航班,是从上海飞往北京,一小时后开始登机。这是她手中仅剩的东西,它们将带她和米多离开孤岛,去往喧哗热闹并繁琐温馨的人世。这两张登机牌,将带她们通往那安全的陆地,让她们成为这来来往往的人群中的一分子。
  不,不,登机牌可以带她们离开,可以承载她们,却无法承载那沉重的伤痛与绝望。她内心的悲哀陡然汹涌,继而转为愤怒。她的克制在瞬间瓦解,她快要被这嘈杂的人群窒息,却又不能叫喊,不能哭泣。体内某种强大的力量像要冲破她的胸膛般,让她无法存活。
  于是,她将手中的登机牌撕成碎片。
  那股力量终于得以宣泄。
  像是突然获得了赦免,她再次微笑了,松开手,碎片散落在地。
  她拒绝向命运低头。她不需要另一个男人来代替祉明,米多也不需要另一个男人来做父亲。
  从现在起,她就带着米多留在上海。无论他在哪里,无论他知不知道,她就在这里,守着他们共同的记忆,守着他们已被埋葬的爱情。
  远处,轰鸣声起,飞机离开跑道,冲向天空。
  不去北京了,不和李昂结婚了,她的决定就是这么突然,或许这决定早已潜伏在她心里。无论他怎样殷勤,怎样愿意担当,她的心仍是不愿意。
  经过与祉明的重逢,以及他再一次的离去,她已经明白自己的心。她不需要替代品,那并不能减轻痛苦,只会增加痛苦,那样对李昂也不公平。
  她不要他再付出,她不要欠得更多。没有祉明,她宁愿独自生活,就是这样。
  傍晚,苏扬感到自己又开始低烧。连日来的焦虑、忙碌、亢奋,还有伤感,让她消耗极大。如今祉明离开,她又已作好决定不去北京,人似乎一下子垮下来,失去支撑。
  苏扬知道自己该去躺下休息。她疲倦,缺乏睡眠,情绪低落,但她知道自己不能歇下来。她知道一旦躺下,可能就再没有力量起来。这一躺可能就病了,而她还需要照顾米多。
  有没有他,一样要把日子过好。
  天将黑的时候,有人按响了门铃。苏扬正在厨房煮鸡蛋,听到铃声,握着鸡蛋的手停在半空。会是谁?祉明?他回来了?这是苏扬此刻的第一反应。可她又很害怕,担心那不是真的。
  门铃又响了两下,苏扬仍是没有动。
  米多一蹦一跳地跑过去,用稚嫩的嗓音隔着门问:“谁呀?”
  苏扬转头望着门口。这是短短的一瞬,这短短的一瞬,承载了怎样卑微而沉重的希望。她的思维、她的动作、她的呼吸,全都停在这一瞬间。她是用尽了全力,端着那希望。
  门外的人轻声说了一句什么,苏扬离得较远听不真切。而米多似是听到了熟悉的声音,按下把手,打开门迎接来者。
  看见进来的男子,苏扬全然无法动弹。
  黑色风衣,清朗五官,沉着眼神,李昂俨然还是多年前的模样。苏扬手中的鸡蛋碎裂在地上。
  她还未来得及迎上去说什么,甚至还未来得及抹去惊讶的表情,李昂先微笑起来,又低头对米多说:“米多,这几天乖不乖啊?有没有听妈妈的话?”他抚摸着女孩的头发,将手中提着的蛋糕递给她。
  米多接过蛋糕,腼腆一笑,说:“谢谢李叔叔。”
  小女孩似乎从两位***的情绪中感知到什么,对李昂只是乖巧有礼,并未展露热情。
  李昂走上前去拥抱苏扬,同时把地上的碎鸡蛋以及一屋子井然有序的生活尽收眼底。这里哪有一丝准备出发的痕迹?他没有表达不满或者疑惑,只是说:“搬家不是小工程,想你三天时间也收拾不好,还要照顾小孩子,所以我过来帮你。”
  李昂又说:“我开车来的,昨晚出发,这会儿刚到。”他如此温柔平静,甚至没有提到那天晚上的***,也没有问及祉明。
  苏扬的心神都落在了黑暗谷底,一时无法言语,只轻轻挣脱李昂的怀抱,抬头看他。他看起来极其疲劳,明显消瘦,下巴上冒出的胡楂没有及时剃掉,让他看上去沧桑,并略微邋遢。他一向是会把自己收拾得干净妥帖的男人,是什么让他干出这样疯狂的事情?驱车一千多公里,连夜从北京赶到上海?
  他的面容还是沉着的,可这一贯的面具后面,是怎样一颗焦灼不安的心?
  “先坐吧。”苏扬说着,转身取来水壶,为李昂泡了一杯热茶。此时她内心正进行着激烈的斗争,该如何开口,何时开口,告诉李昂,她已决定再次背弃与他的约定。
  “你看起来很累。”李昂说,“其实也不急的,我请了几天假,我们可以一起慢慢收拾。”
  “嗯。其实也没有什么需要收拾的。”苏扬有口无心地敷衍着,心思却全在别处。
  李昂看着她,像是早有预料她会这样说,丝毫没有惊讶,只是沉默。
  苏扬取出那只锦盒,放在李昂面前。她抬手拭去眼角的泪,再没有一句解释。
  而后她听到李昂说:“我答应过你母亲……”
  “不,不。”她摇头,“与郑祉明没有关系。他已经结婚,去了四川。我和他早已结束,不会有未来,也不会再见面。这是我自己的决定,我想留在上海,独自抚养米多,请你原谅。”
  李昂听完她的解释,没有说话。他低下头,打开锦盒,看到戒指旁边有一张字条,展开字条,上面只有几个字——李昂,对不起。
  他看着那行字,沉默了片刻,而后轻叹一声,盖上了盒子,把它放进风衣口袋。
  苏扬看着他,略有惊讶。他竟然什么都不再说,就接受了这结果。她见他坐下来,端起那杯茶,一口一口慢慢喝着,眼睛看着前方某处的虚无。他看上去只是平静,但苏扬感到不安。
  李昂不紧不慢地喝完茶,放下杯子,朝苏扬微微一笑。他站起来,像是打算告辞,想了想又说:“不如……一起吃顿饭?然后我就回去。”
  他又说:“从北京到上海,长途跋涉,总不能连顿饭都不吃就回去吧?”他说着自嘲地一笑,像是自己在可怜自己,“就当是——最后的晚餐?”
  苏扬心里顿时酸涩起来。李昂这时看上去非常孤独,非常可怜,于是她点了点头。
  李昂说他知道附近有家西餐馆不错,要开车带她们去。苏扬本想说就在家楼下简单吃点,但李昂已经拉开了车门,“开车几分钟就到了。”
  苏扬抱着米多上车,她发现李昂并没有开原先那辆A8,而是开了一辆黑色的SUV。上车之后,她又看到后座上已安置了一个儿童安全座椅,米多坐进去非常舒适安全。苏扬心里又涌起一阵愧疚,李昂已做好准备将她和米多纳入自己的生活,她却还是不甘愿。
  西餐馆是一家情调小店,风格复古,布置精巧。此时还未到吃饭时间,一个顾客都没有。也没有服务员,只有吧台后面一个十八九岁的小伙计招呼他们。
  坐下后,李昂很快点了食物,海鲜饭、牛排和意大利粉,又问苏扬要喝点什么。苏扬说不喝了。李昂却自作主张地为她要了一杯抹茶牛奶,自己则点了一杯黑浓咖啡。
  “你爱抹茶味道的东西,我不会忘记的。”李昂合上了餐牌,朝苏扬笑了一笑。
  小伙计在吧台后忙碌。旁边,一台旧式唱机正放着一张黑胶唱片,是慢悠悠的外国爵士乐。
  苏扬和李昂面对面坐着,一时相对无言。一周前,他们在博鳌海滩订下婚约。可现在,一切都变了。经历了与祉明的重逢,苏扬心绪大变。尽管祉明已经再次离开,苏扬却再不想要任何替代者抑或疗伤者。她宁愿独自消化过去的一切。
  两人静默片刻。李昂轻叹一声,说:“苏扬,或者,你再考虑一下。我请求你,用十分钟,好好地考虑一下去北京的可能性。”
  苏扬欲说什么,李昂却道:“别急着回答。用足十分钟,好好想。如果你考虑之后依然决定留在上海,我不会勉强。”
  十分钟?她连一分钟都不需要,心中的决定早已有了。她转开脸看向别处,等待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老唱片夹杂着轻微的噪音缓缓唱着一首情歌。
  毫无疑问,李昂会是个好父亲。他会给米多丰富的物质、体贴的关爱,甚至比继父给她的更多。米多或许会有一段幸福快乐的时光,但那之后,她会有更多的迷茫和困惑,会经历与她母亲一模一样的痛苦。
  然后苏扬想到了自己,二十多年前的苏扬若没有经历家庭的变故,假如她一直是个贫穷家庭里的女孩。也许她能毫无顾忌、毫无阻力地跟随祉明孤帆远航,走遍天涯海角,一起穷,一起苦,一起救赎这世界的各种罪,看这世界的各种美,然后一起死。
  思绪戛然而止。随着一声轻响,音乐停了,灯光灭了。米多发出一声尖叫。
  一片黑暗中,吧台那边传出玻璃器皿打翻的声音,还有小伙计颤抖的嗓音,“停电,停电。没事,没事。”
  苏扬搂着米多,李昂坐在对面小声安慰,只是普通的跳闸停电。
  一分钟后,店堂内的灯重新亮起。一个经理模样的人从后堂走来,对他们致歉。
  “没有关系,可以理解。”李昂给出一个善解人意的笑。
  经理离开了。苏扬却发现李昂脸色苍白。
  “米多没吓着吧?”李昂摸摸米多的头顶。
  米多抿抿嘴,李昂笑了笑,但苏扬却看出李昂在为什么事情不安。
  他们一直沉默着,似乎停电把一切都搅乱了。每个人都心神不宁,一时也都恍惚了:怎么会一起坐在这里,坐在这里又是要商量什么?直到厨房把食物送来,各色香味开始弥漫,气氛才渐渐恢复正常。
  李昂看着苏扬,续上先前的话题,问道:“现在,你考虑好了吗?”
  考虑好了吗?考虑什么?苏扬怔了一怔,随即回过神来。她对着李昂微微一笑,点了一下头,未及开口,又听李昂道:“郑祉明,他是你的梦想,也许是从少女时代就开始的梦想,放下是不容易的。但你想过吗,这个梦想折磨你太久,已成梦魇。你渴望得到完美与坚贞的爱情,但这爱情或许只是幻象,它已成为你的重负。”
  他又说:“你应该放下他,放下他,不仅仅是放他走。彻底地放下,就是让自己开始新的生活。你不能把自己的人生当作祭物一样献给你所谓的爱情。”
  苏扬看着他。他说的这些难道她不明白?这些有什么难懂?她只是拗不过自己的心啊。
  他对她,永远只能理解到这个层面。他对她的好,也永远只能到达这个程度。她不是没有感恩,只是这一切过于沉重,既不公平,也扯不清。她无心无力,只想脱身。
  她还是那样看着他,没有说话,***已经写在她的脸上。
  他们就那样无言相望了片刻。李昂像是终于灰了心,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道:“我想说的都已说完。现在,吃饭吧。”他拿起刀叉,对着苏扬笑了笑。
  他们沉默地吃着食物。店堂里很安静,只有叉勺碰触碗盘的声音,连音乐都没有了。电力恢复之后,那个伙计忘记重新打开唱机。
  苏扬的目光在唱机上落了几次。李昂问道:“你喜欢这种唱机吗?”
  苏扬说:“以前家里有过一个。”
  李昂说:“我们家也有一个,是老古董了。”
  苏扬随意地笑笑,没有说话。
  又是一阵沉默,李昂对着小伙计抬一抬手,催他们上饮料。
  “马上来,马上来!”小伙计慌里慌张地应着,他在吧台后面忙得一塌糊涂。
  苏扬看着那伙计,总觉得他有点怪。
  “还想听音乐吗?”李昂问道,未等苏扬回答,他已起身,走到吧台边的唱机前,重新按下了播放键。
  似乎是换了一首曲子,旋律变得若隐若现,很悠扬很婉转。这样的音乐能够安抚人心。于是这一刻,一切又恢复成温暖平和的样子,好像时光开始倒流。
  这是他们最后的晚餐。一切终于要结束了。苏扬放下刀叉,转头望着窗外的路灯与霓虹,心中既是轻松,又是怅惘。
  “我希望你和米多生活得幸福!”李昂拿起杯子,碰了碰苏扬的杯子。
  苏扬转过头,看到李昂的笑脸。
  “谢谢你!”她说着,拿起杯子。
  他们一同举杯尽饮。
  此刻,我想象着你的世界。阳光在头顶,清风在耳畔。青草的气味,草莓的香甜。金色的麦田在风中犹如波浪。你仍然拥有这一切,多么美妙的馈赠。从前的黑暗我都不记得了,难过的时候我也忘记了。我丝毫不懂,曾经是什么让我们那样苦苦追索斗争。如今,它们全然不值一提。
  现在,当我慢慢与世界告别,我所能想到的,只有那些质朴的美好。
  一片白茫茫的混沌中,苏扬慢慢睁开眼睛,只看到一片白色。
  这是哪里?天堂,还是地狱?为何没有一丝声音,只有这无尽的白色?
  她试着动了一下,却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而后她感到一只手触上了她的脸颊,她所有的知觉,都集中到脸颊上的这只手上。是男性的手,这手是如此熟悉、温暖,仿佛一直在她身边,从前世,到今生,从未离去。然后,她看到了他的脸,几生几世前,就深深烙刻在她心里的,这张脸。
  “祉明……”她叫他的名字。她嘴张开,声音却空空的。她的嗓子是哑的,她又挣扎了一下,身体的感觉渐渐回来,却依旧感到自己轻飘飘的。这一切是如此奇异,这究竟是梦境,还是她已经死去?头脑这样沉重,躯体却如此轻盈,甚至快要感觉不到了似的。她明明看到了他,却不能发声,不能动弹。然后,她看到了他眼中的泪水,她忆起那些相聚、那些离别、那些抚慰、那些伤害,都已是前世了。此刻,他们终于又在一起。他们没有分开,他们团聚了。她感觉自己哭了起来,却没有眼泪流出。是不是真的已经在天堂了,再也不会分开了?她忽感周身一阵轻松,意识又离她而去。
  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苏扬慢慢辨别出这是一间完全陌生的房间。白茫茫的墙壁、刺眼的日光灯、刺鼻的药水和酒精味。医院?
  “米多!”她忽地失声尖叫起来。
  “苏扬,苏扬。”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唤她,那声音很快到了她身边,到了她面前。然后她看到了他,真的是他,祉明。这不是梦,也不是在天堂。他们都活生生的,在一起。
  “米多没事。没事了,苏扬,你先躺下。”祉明扶住她,“米多很好,就在外面,你放心。”
  “怎么回事?祉明。我们没有分开吗?你没有去四川吗?是我在做梦?还是我已经死了?我们怎么会在医院里?”她问了那么多问题,却是等不及他回答,只管扑在他怀中,靠着他,哭泣起来。
  这时,病房的门被推开。米多跑进来,兴奋地叫着:“妈妈,妈妈,你醒了……”小女孩一蹦一跳地扑到苏扬床边。
  这一刻,苏扬太幸福了。这世上她最爱的两个人都在她身边,围着她,伴着她。他们一家三口终于又团圆了。苏扬搂着米多,又是哭又是笑,一时也顾不上问究竟。
  这时门口又走进来一个人。苏扬抬起头,看到了李昂。
  苏扬脸上的笑容和泪水都停住了,记忆开始慢慢清晰起来。她想起了那天晚上,她带着米多,与李昂吃了最后的晚餐。然后李昂开车送她们回家,那之后的事情她就不记得了。也许发生了一起车祸,她被送到了医院。可为什么她丝毫不记得有那回事,不记得撞击与疼痛?她努力地回忆,什么都没有。回忆的尽头是上海浓稠的夜色,车在繁华的街道上徐徐而行,车内循环播放着小红莓的《Dying in the Sun》(《在阳光下死去》)。
  究竟发生了什么?祉明为何回来?苏扬询问的目光投在李昂脸上。李昂神情严峻,表情中没有任何回答。苏扬找不到***,目光又投回到祉明脸上。祉明的目光里只有关切与安慰,似乎在说:别担心,别着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究竟怎么了?自己到底昏迷了多久?苏扬来不及问出口。从外面进来一个医生和一个护士,医生大声责怪怎么让病人坐起来了,又吩咐家属先把孩子带出去。医生让苏扬躺倒,又查看连接到她身上的仪器。苏扬惊恐地望着那个医生。他一口北京话,白大褂前襟上赫然有一排红色小字:北京市某某医院。北京!她何时到了北京?祉明、米多、李昂,所有人,怎么突然都到了北京?
  苏扬感到自身在时间与空间的陷落里失重。
  她刚要问什么,却突然一下子听不到声音,也开不了口。眼前的景象又模糊了,她再度陷入昏睡。
  苏扬再次醒来的时候,脸上的氧气罩没有了,手背上的管子也拔掉了。她转过头,看到李昂坐在一旁,一手撑着头,睡着了。
  她看了看四周。没错,还是这间房间。可祉明在哪里?还有米多?这里真的是北京吗?她觉得自己已经醒来又睡去多次,已经分不清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她感到口渴难耐,嗓子疼痛,轻轻地咳了一声。
  李昂睁开眼睛,看到苏扬醒了,伸手来握她的手,又摸摸她的额头,“你烧退了。”他说,“要不要喝水?”他的声音特别温柔。
  苏扬点了点头。李昂起身去拿水壶,苏扬忽又拉住他,哑着嗓子问:“他们呢?”
  李昂愣了一下,随即说:“他带米多去吃饭了,一会儿就回来。”
  苏扬浑身一松,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一切都是真实的。祉明真的回来了,回到她的身边。那美好的相聚的一刻不是梦,是真的。她的嘴角慢慢扬起一个微小的弧度。
  李昂倒了一杯温开水,扶苏扬坐起来喝。苏扬喝了几口,觉得不渴了便停下,看着李昂,问道:“发生什么事了?为什么我们会在北京?他……又怎么会来的?”
  李昂沉吟了一下,说:“苏扬,你先别问了。现在你需要休息。”他说着便要扶苏扬躺下。
  “不!你告诉我。”苏扬抓住李昂的手,声音很虚弱。
  李昂看着苏扬,有一种复杂的东西在他的眼睛里。他顿了顿,放下手中的杯子,转开了头。
  怎么了?她惊疑地盯着他。她听到他的呼吸慌乱起来,像在和什么东西斗争着。然后他转过来,看着她的眼睛,郑重地说:“苏扬,对不起。”
  对不起?苏扬恐惧地看着他,感到自己正在一点点接近那个谜团。
  李昂在她身旁坐下,深呼吸一下,又静了一会儿,然后开始讲述事情的经过。渐渐地,渐渐地,苏扬就听不到他在说什么了。她只是睁着一双惊恐的眼睛瞪着他,耳边嗡嗡作响。她从李昂口中得知点点滴滴的事件碎片。那些碎片与她自己的回忆、猜测、臆想逐渐拼接起来。她昏迷了三天三夜。这七十多个小时里发生的事情,经由李昂的坦白和她自己的想象,一点一点填补了她记忆版图中的空白。当一切终于呈现出来的时候,她了解到的是一个骇人听闻的故事。
  苏扬被送到医院的时候,已经重度昏迷。医生在她的血液中检测出足以致命的安定剂量。他们都以为她吞服过量安眠药自杀。
  西餐厅里的小伙子!苏扬想起了他躲闪的眼神、颤抖的声音、慌乱的手指。一切都有了解释。李昂买通了他,早在他走进她家门之前,他就已做了这手准备。而后的一切,不过是顺水推舟,是苏扬自投罗网。
  钱没用吗?小伙子需要做的只是往奶茶里加点药粉,就这么简单。
  苏扬在车上昏睡过去。李昂靠着浓咖啡支撑着体力与精神,驱车一千多公里穿过漫漫长夜,把她从上海带到了北京。
  他以为自己在做一件崇高的事、正义的事,他以为他是她的拯救者。他施与恩慈、宽容与怜悯。他要保护她,他答应过她的母亲,保护她,远离那个人的伤害,保护她,这一生都不要再落入那个人所带来的毁灭性的力量中去。然而他未曾料到,十几个小时过去了,她依然没有醒来。
  他带她去小餐馆的时候,并不知道她正在发烧。还有,谁料到会停电?心虚的小伙子在黑暗中打翻了玻璃杯,不小心弄错了剂量。
  将到北京的时候,苏扬的呼吸已经十分微弱,李昂直接把车开到了医院。
  医生下了病危通知。
  与此同时,苏扬的手机响个不停。李昂拿起手机,来电显示为郑祉明。
  祉明打来***,只是想问候平安,看她是否带米多安全到达北京。他在登上飞机前,隔着玻璃甬道望见她的脸。她在与他告别,他从她的表情中读到了一种让他不安的东西。
  所以他打来***,他需要确认,确认她和米多都安全,无论是身还是心。可***却始终无人接听,一天一夜过去了,他开始担心。
  第二天,***终于接通,听到的却是李昂痛苦的声音,“你来北京吧,越快越好,兴许还能见她一面。”
  祉明即刻乘飞机赶到北京。
  苏扬还在重度昏迷中。祉明望着躺在病床上的苏扬,听着李昂断断续续地讲述事情经过。李昂痛苦并自责,他没有撒谎,也不为自己开脱,只是真心悔恨。
  祉明一言不发,目光落在苏扬身上,久久都不移开。李昂说完事情,抬起头来看着祉明。他的样子和几年前有了一些变化,反偷猎与逃亡生涯练就了他强健的体格,在非洲的流浪让他身上多了一股原始的血性。李昂看着这个昔日的对手、情敌,这个充满野性与力量的男人,他的样子犹如一头从远古走来的兽。他显然是愤怒的,他心爱的女人与孩子被置于这样的险境,李昂相信他完全有理由愤怒到动手杀人。他看着他走过来,墙边就有一只半人高的氧气瓶。他若就手抄起,猛地砸过来,瞬间就可以为他爱的女人报仇。尽管他只剩一条手臂,但这样的攻击对他来说并不困难,他相信他做得出。
  李昂没有想到躲闪。他站在原地,看着祉明走过来,目光是镇定的,甚至带有放弃的消极。就这样吧,想要泄愤就来吧。我不畏惧死亡,至少我努力争取过我想要的一切,至少我没有丢下我爱的女人,一去三四年。谁比谁残忍?是谁把她害成这样的?
  祉明并没有拿起什么氧气瓶。他就那样走过来,甚至都没有看李昂一眼。他的目光完全定在苏扬的身上。这一刻,他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听不到,或许他根本就没有在听李昂说了什么。他要听那些废话做什么?这一刻,他的眼里只有她,他挚爱的女人。他根本没有在想这件事是谁的错,谁该为此负责,谁该偿命,谁该去死。他纯粹地,只想唤醒她,让她活过来,让她好起来,让她睁开眼睛再看一看这世界,让她再听一听他的声音,让她再抱一抱他们的孩子。他的心愿就这么单纯,他要做的事情就那么简单:拉住她的手,叫她的名字,让她醒来。可她对他的呼唤毫无反应,泪水渐渐充盈了他的眼眶。
  这一刻,李昂终于知道,眼前的这两个人有多么深爱彼此。
  第二天,医生宣布,若病人持续昏迷,或有变植物人的危险。李昂四处求医问药,寻求办法。祉明一直守在苏扬的床边,不吃不睡,也不放开她的手。他就那样一声一声地唤她,他怕他一旦停止,她就真的离去。
  或许正是这不言放弃的心感动了上苍,第三天,苏扬醒来了。
  在苏扬昏迷的这段时间,郑祉明和李昂,这两个曾经的对手,在病房里度过了自他们相识以来最为奇特的三天。在苏扬昏迷的这三天里,他们似乎尽释前嫌,对彼此都很温和客气。即便没什么话,两人之间却有一种默契,只是为了共同的目标,让苏扬尽快醒过来,脱离危险。但这样的和谐与友好,毕竟还是表面功夫,并且短暂。他们都是出色的男人,又爱着同一个女人,无论现实与境遇如何变换,只要彼此生活有了交集,他们便不可能停止暗中的较量,或者放弃自己的立场与骄傲。
  短暂的和平,或将随着苏扬的醒来而告终。此刻,当苏扬听李昂说完这所有的事情,苏扬心中的迷茫再次生起。又回来了,一切又要重新来过了。她该怎么办?他们都该何去何从?
  隐隐地,她觉得自己有了一个***。一个决定正从她心底最深的角落慢慢地、慢慢地爬上来。她这时才意识到,它其实早就在哪里,始终在那里,只是她一直躲避着它、压抑着它。只有到了此刻,当她刚刚脱离死的幽谷,爬上生的悬崖,她才敢直面这个惊人的决定。
  她听到李昂又在对她说着什么,她的目光一直在李昂身上,只是神思跑远了。她感到李昂拉起了她的手,她调整了目光焦距,让他在眼前清晰起来。她听到李昂在说:“苏扬,对不起,原谅我,是我昏了头。你知道我有多爱你,我想照顾你,还有米多。我想着,或许你真的随我到了北京,生活安定下来,你会快乐的,米多也会快乐的。我已经为她联系好了幼儿园,全市最好的双语幼儿园……”
  “我们扯平了。”苏扬忽然打断了他。
  “我们扯平了。”苏扬轻轻地重复了一遍,脸上的微笑很浅、很缓慢、很纯净。
  李昂突然就明白了她在说什么。那一年,她用安眠药让他错过了竞选,她犯下罪行,伤害了他。这一次,他用同样的办法,差一点害死了她。她现在释然了,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这三天三夜的昏迷让她可以安心地把新账旧账一起从心头抹去。从今以后,他们谁都不欠谁的了。她可以心安理得地作任何决定了,李昂已经从她的脸上看到了她的决定。
  这一瞬间,无数种感觉掠过李昂的心头,嫉妒、懊悔、愤怒、悲哀、失望、恐惧、伤心……但他的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他就那样一动不动,一言不发,看着苏扬,看着这个让他爱到无可奈何的女人,看着她脸上那抹浅浅的、带着一丝甜蜜的微笑。这丝甜蜜是与他无关的,这丝甜蜜是在庆祝另一个男人的归来,是在庆祝她重获自由。
  “我们扯平了。”这句话在空气中暗暗回响。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是那样平和、温柔、满足。如今她要离开他了,彻底地永远地离开他了,她竟是这样愉悦、安详。她已经死过一回了,所以她再不是谁的未婚妻。她自由了,她爱另一个男人,胜过爱她自己的生命。
  李昂的脸白得像雪前的天空。
  就在他们这样沉默对望的时候,门开了。祉明抱着米多回来了,祉明走进来的一瞬间,明显地感受到了空气中的异常气氛。他知道苏扬与李昂一定正在说什么,他们正在为什么事情对峙、权衡。这种紧张感因他和米多的到来而松垮下来。
  米多从祉明怀里挣脱开来,一下跑到苏扬面前要妈妈抱。苏扬笑着摸摸米多的头,又俯身亲亲她的脸。祉明走过来,蹲在米多身旁,小声哄着:“妈妈刚刚醒来,抱不动米多,还是让爸爸抱好吗?”说着他又把女儿抱起来。米多勾着祉明的脖子,照样笑得很开心。祉明又对苏扬说:“你再躺会儿吧,医生说还是要注意休息。”苏扬微笑着,点一点头,望着父女二人,脸上都是幸福与安宁。
  就在她身旁,李昂沉默地看着她。这个他爱了八年、付出了八年,却依然无法得到的女人,她何时在他面前流露过这样温存、安详,甚至带有一丝羞怯的眼神?此时他站在这一家三口旁边,看到这温馨、平淡的画面,他感到自己整个人已经僵硬、麻木,唯一的感觉来自那颗心,那颗心在滴血。
  祉明在这时朝李昂投来目光,他像是很随意地问道:“你要不要去吃饭?”他的表情是淡淡的、温和的、客气的。但若是敏感些,便能看出他神色间隐隐的怜悯,像是在可怜李昂,在同情他,要帮助他快些从这样尴尬的、多余的位置脱身。
  李昂瞬间就恢复了正常。他朝祉明微微一笑,说:“好的,我这就去。”他的语气也是淡淡的。他又朝苏扬点一点头,那表情的意思是让她好好休息。然后他又摸了摸米多的头,朝她笑了笑。在做完这所有的场面动作后,他走向门口,出门前又停顿了一下,对祉明说:“这里辛苦你了。”祉明微笑,抬一下手,意思是:没事,有我在,你可以安心离开。
  两个男人,心里再是波澜起伏,表面上都没有破绽。十九岁的时候,成熟敏锐如他们都已能够不动声色地防御、进攻,何况八年后的现在。
  李昂轻轻地为他们带上了门。
  祉明回过头来看苏扬,她脸上还是那甜蜜温柔的微笑。祉明放下米多,在她耳边轻声说:“米多自己去那边玩好不好?爸爸跟妈妈要说几句话。”他指指墙边的沙发床,那里放着几样玩具。米多抬头看一眼祉明,又看一眼苏扬,见妈妈也默认,便听了话,不声不响地去了沙发那边自己玩耍。
  祉明的眼光跟随着女儿,在她身上又停留了片刻,而后转过来,看着苏扬。他轻轻叹了一声,拉起苏扬的手,低下头,看着她的手,问道:“你感觉怎么样?”
  “我很好。”苏扬看着祉明的脸,微笑着答。
  “你……”祉明想问苏扬:“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但他没说下去。顿了片刻,他又想说:“我得走了。”可犹豫了一下,也没有说出口。他觉得自己无路可走了,太难了。曾经在上海,他们已凭借意志与忍耐生生割断了与彼此相连的部分,用纯粹的理性作了该作的抉择。可经过这一次的生死离别和这样的重逢,他们的意志再次被摧垮。他们被命运拖回原地,被逼迫再次选择,重新选择。可他们都明明知道,没有别的选择了。他们唯一的选择,就是再一次告别,再一次割断与彼此的关联,再一次忍受那切肤之痛。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眼泪就这样流下来。他抬起手盖住自己的脸。
  苏扬无声地将他揽入怀中。她抱着他,让他的头埋在自己的胸前,让他在自己怀里哭。他由她抱着,像个男孩躲在母亲的怀抱中,无法自制地闷声哭泣起来。
  “没事了,没事了。”她轻轻抚摸他的头发,柔声细语地劝慰,“没事了,祉明,一切都会好的。”这时她像一个真正的母亲:宽容、强大;耐心,又有怜悯;温柔,又有力量。
  一切真的都会好的吗?他克制住情绪,抬起头来看她。她的目光中有一种他没见过的东西,是一股力量和意志,又是平静和笃定。她似乎变了一个人,她不再是那个脆弱的小姑娘了。这一刻,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他对自己的猜测感到惊讶,他震惊地看着她。她已经作好决定了吗?她真的是这样决定的吗?他不敢相信。
  她也看着他,还是那样浅浅地笑着。在这片刻的四目相对中,她的笑容渐渐苦起来,她的眼泪慢慢涌出来,可她的嘴角还是微微地扬着。她在无声地告诉他:“是的,我决定了,我已经死过一次。所以之前的决定都已是前世的,不作数了。活过来,于我是一次新生。我不愿再蹉跎我们的岁月。我将跟随你,无论是刀山还是火海,无论是海角还是天涯。我和你在一起,这是我的决定,是我将要做的事情,我今生今世都不会再后悔。”
  房间里太静了。他们看着彼此脸上的泪,听着彼此无言的诉说,体会着彼此无望而深厚的感情,知道这一生他们都没有办法再分开。
  房间的角落传来异常的声响。他们同时转过头,看到米多的背影。小女孩独自对着墙角,那个小小的背影在一下一下颤动。苏扬走过去,将女儿一把拉转过来,女孩脸上满是泪水。见到不满四岁的女儿这样偷偷地闷声不响地流泪,苏扬的心都要碎了。她一下抱紧女儿,终于不再忍耐,任凭眼泪疯狂地涌出。女孩哇的一声哭出来,“爸爸又要走了!我知道!爸爸又要走了!我又没有爸爸了!我又没有爸爸了……”这呼喊如此童真,又如此悲壮,让苏扬和祉明都难以忍受。他们都无法克制地哭起来。苏扬抱着米多,祉明又抱着她们母女俩,所有人哭成一团。苏扬一边哭,一边不住地安慰女儿,“爸爸不会离开我们了,我们再也不分开,再也不分开了……”
  他们谁都没有注意到,刚要推门进来的李昂突然停在了门口。他就那样站着,隔着半开的门,望着屋里发誓再也不会离开彼此的三个人拥在一起抱头痛哭。
  办完出院手续,苏扬约李昂到医院的花园走走。祉明已经收拾好东西,带着米多在住院部大厅的休息区等着。
  北京的十月已经有些冷。天是多云的,秋风萧瑟,地上的枯叶轻轻打转,花坛里的几棵冬青树倒还是翠绿的。苏扬和李昂一起走在花坛边。两人穿得都少,李昂身上只有一件衬衫,苏扬从上海一路昏睡而来,也没有合适的秋装,此时披了件祉明脱给她的夹克。苏扬本就身形单薄,这时穿着男装外套,更显得瘦弱。两人慢慢踱步,都没有说话。空气里已有不幸的味道。
  苏扬慢了李昂半步,隔着半米的距离,稍稍拖在后面。他们走走便在花坛前停了下来。这短短数十天,发生了太多事。现在,苏扬知道自己必须要给李昂一个交代。
  本以为会很难开口,真的说了,却也不是那么难。其实也没有什么新的观点。当说的话,那晚在上海的小餐馆里已经说尽。如今她依然是那个决定。只是,当她告诉李昂,她决定跟随祉明去往四川的时候,她没有料到李昂会如此平静。
  她甚至都已经为李昂想好了词:苏扬,你疯了吗?跟他去四川?他已经结婚了,他是去和他妻子团聚。你这样跟着算什么?你还有没有尊严?有没有廉耻?就算你爱他爱得发疯了,你不为女儿想想?你们将来的生活怎么办?就这样一辈子不明不白地跟着他?还有他!他竟然同意你这么做!真的爱你,叫他离婚!亏你们想得出来啊,三妻四妾。苏扬,我真是看错你了。没想到你如此低贱,如此不自爱,连起码的自尊都不要了,亏你还是个母亲。
  她把对答的话也想好了:李昂,我承认我是爱他爱疯了。今生今世,我只能属于他。我

参考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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