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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穿过竹篱,昔日葛东慎赠予他的白马疾影还系在树下。 脚步声才稍稍走近,便听见牠抬头嘶鸣了几声彷佛还认得他这个主人。楚曦伸手摸了摸那身柔顺的鬃毛,心里不禁兴起几丝感慨。 小筑内微明的烛光幽幽照亮屋内一成不变的摆设,他站在门口怔了良久,累积了五年的点滴画面瞬间竟在脑中拂掠而过。 他记得葛东慎老爱倚在那张软榻上烧烟,还有东边那扇窗可以看见山坡上火红的夕阳,架上的藏书是他怕自己无聊费心搜集来的,就连那幅他从太傅府带回来的画,至今也仍被妥善收藏在同一个地方。 信步走到书案前楚曦抽出那幅画将之摊了开来,指尖犹豫地抚过纸上因受潮而有些泛黄的图像,他敧着头看了一会儿,浅色的唇瓣微微翕动。 他发现他越来越不懂他了。 他凭什么这般胜券在握?凭什么认定自己一定会回来呢? 那一夜委身于他,窒在胸口那股滋味复杂到连他自己也说不上来。 无法定义的感情对他们而言是幸抑或不幸? 是不是…打从诞生在这个时***始,便注定被剥夺了回答的权利? 不可反抗的宿命在肩头扣上了枷锁,尽管再不胜负荷也只能一声不吭承受下来,在俗世浊流里苟延残喘吧? 一恁自己贪恋虚伪的温柔,不由自主沉沦在这场自欺欺人的游戏里。等待梦醒时分,直到再也骗不下去的那一天为止,再来狠狠嘲笑对方的伤口-- 这就是他们替彼此预设好的结局。 他明知自己如坐针毡却从不否认乌洛儿口中的真相,他明知自己离意已决可还是大方地将腰牌交到了手上。 葛东慎,你这是在试探我吗? 楚曦深深吸了口气,双手无力压在案上。墙角熊熊燃烧的火盆逼退了夜里的寒气,燃烧殆尽的余味为如是凄冷的夜平添了几许落寞的气息。 沉寂了半晌,只见楚曦草草卷起画纸,毅然朝火盆的方向走了过去。 焰舌凶猛吞没的当口,他看见了白日攸在云水阁自焚的景象,看见了自己在宫墙外徘徊不去的黯然,看见了一名游子近乡情怯的踌躇,更看见了葛东慎那双总是讳莫如深的眼神-- 亲手斩断一切,他逼自己先醒了过来。 如果你不是你,我不是我,这条路也就不会走得这么难了…… ※※※z※※y※※b※※g※※※ 凭着葛东慎的腰牌楚曦顺利出了安南集,怎知才一上岸,不远处便见乌落儿立马相迎。 那时候天还是灰蒙蒙一片,是夜如此漫长,漫长到令人觉得难捱。 楚曦假装没看见他漠然从身边走过,果不其然,要不了一会儿便见乌洛儿急忙忙跟了上来。 「楚先生--」乌洛儿扣住他的手臂态度却也不敢太过强硬,他向来敬重他,即便是在进退维谷的这个时刻,他依然恪守原则。 楚曦撂开他的手,表情带了点意外。「你这是干什么?」 乌洛儿恭敬退至一旁,但神色甚是冷硬。「楚先生,请您回去。」 「我不正要回去?」 不置可否的***教乌洛儿浅浅叹了口气道:「请楚先生在安南集好生待着,葛爷临行前再三嘱咐乌洛儿,他并不希望见到楚先生有任何闪失--」 「够了!葛东慎不也说过要你任我差遣,我现在就命令你让路!」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楚曦看似心意已决。 只是,他的执拗可苦煞了乌洛儿。「楚先生不是答应过葛爷吗?您怎可出尔反尔?」 「你是哪只耳朵听见我答应他了?我只说我要去极辰居一趟,现在极辰居我去过了,也不算背信。」楚曦负手转过身去,显然是不欲多言。 乌洛儿默默望了他一会儿才道:「楚先生当真要与葛爷为敌?」 「我只是做我应该做的事,正如同葛东慎也不可能为我放弃天下霸业不是吗?乌洛儿,他早料到我会走……你跟在他身边这么久,还猜不着他的心思吗?你若强加阻拦,请带着我的尸体回去交差吧!」 「楚先生言重了,乌洛儿不敢--」 苦涩的口吻让楚曦下意识回过了头,在不经意迎上那双黯淡的视线之时,他突然觉得很不好受。虽然乌洛儿过去帮葛东慎干下那么多偷鸡摸狗的事,可是在得知他的身世之后,他竟狠不下心肠恨他。毕竟说到这点愚忠,当今世上又有几人胜得了他? 反观韩子江此人,背弃日攸在前不说,现在居然连葛东慎也出卖了。一想到这儿,他趁势打蛇上棍道:「乌洛儿,平定十三寨挟权倾轧一事,我兴许可以助上一臂之力。我有把握劝动宇文琛兴兵襄助安南集,你意下如何?」 「这……」乌洛儿像是被楚曦的话吓住了,突然有点反应不过来。 「无关乎彼此立场,此举仅为答谢葛东慎救命之恩。更何况宇文琛本来就视十三寨为眼中钉、肉中刺,我想他会乐于顺水推舟的。怎么,你怀疑我话的可信度吗?」 「不、不是的……」 「既然如此,那你便是同意啰?」 乌洛儿抱拳道:「楚先生的为人乌洛儿信得过,只是不知楚先生打算如何进行此事?」 「我只有一事相求。」 「呃?」 「念在你我多年主仆的情分上,你姑且先答应下来吧?」 乌洛儿几经踟蹰,最后还是妥协了。「楚先生请说吧!」 楚曦淡淡一笑抽过他坐骑上的马鞭握在手里,随后凑近他耳边轻喃了几句。 只见乌洛儿面如死灰,断然拒绝道:「不可以!这绝对不可以!」 楚曦颓肩看着他,禁不住叹了口气。「若你不帮我还有谁能帮我呢?」 「楚先生……」 「无须多言,一切后果由我自行承担。」 挥手制止了后续劝阻的话语,楚曦抬头望向彼空,适逢旭日缓缓从云隙露脸,瞬间迸射出万丈光芒。过于眩目的颜色最后在苍穹间染开一片,目送日落日升的同时,又是新的一天的开始了。 ※※※z※※y※※b※※g※※※ 暗夜时分,一条俐落的身影潜进了雷侯府。不速之客像是对此地地形了若指掌,不过须臾,便找到了目标物。 为了替明年继承爵位提前做出准备,业已接下父亲司城惊雷一半公差的司城维叶这阵子几乎都以书榻为床。只是向来好逸恶劳的他被诸多繁杂的王城事务操得苦不堪言,清俊的眸眼底下,曾几何时挂上的两轮浓重阴霾早已驱之不去。 打从琅琊王回城至今,司城维叶的痛苦可以说是达到了双重的极致。撇开老爹成日在耳边的絮叨不提,他光是为了要替宇文琛找楚曦,累得险些去掉半条命。 屈指算算一天稍微可以喘口气的次数,他不禁可怜兮兮地垮丧了脸。 连二个时辰都不到的睡眠时间……这还能活吗? 唉,堂堂的小雷侯连自家的仆人都不如,再不赶紧找个人来拯救他脱离苦海,他迟早会被搞到精神崩溃。 好不容易解决案上一大叠公文,司城维叶起身伸了个懒腰正准备出门去吹吹风。怎知,双脚才刚跨出门槛,冷不防地又让人给抓了进去。 「唔--」不知打哪儿伸出的大手粗鲁地摀住了口鼻。司城维叶惊慌失措地挣动手足之际,耳边却轻轻响起一道他并不陌生的嗓音。 「小侯爷,只要您答应不作声,我立即松手。」 司城维叶扭头朝他瞪去,睁大的双眼极像有火星立刻窜出。 好一个狗奴才胆敢这样招呼本少爷!最好别教本少爷逮着机会,要不然铁定要你十倍、不,百倍奉还! 「小侯爷答应吗?」 司城维叶佯装乖巧地点点头,待一退开身子,迎头便给了对方颜面一拳。 只可惜来势凶猛的拳头一旦打在一堵肉墙上,就好象是让蚊子叮了一下似地不痛不痒。 来人自知理亏也没出手反击,只是一径苦笑道:「得罪了小侯爷,挨这一拳也不冤枉。」 司城维叶难掩悻意地揉着发疼的手掌道:「三更半夜潜入雷侯府还不蒙面,你当我这儿是厨房任你来去自如吗!哼,果真是什么主子教出什么下人,上梁不正下梁歪,都是一堆狗屁自大自私的家伙!」 「恕我愚昧,请问小侯爷骂的是哪个主子?」 司城维叶气呼呼地噤了声,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这人摆明了是来讨骂的。不过前尘往事历历在目,他胸口那股恶气可还没消呢!不愿再接续那疑似会落人口实的问题,他故意把话岔开道:「你、你--以前被你骗了!竟不晓得你如此阴毒!阿琛可被你害惨了!」 「不过各为其主,戮力而为罢了。既然小侯爷成见已深,我也不妄求谅解。」 「诡辩之徒!背叛就是背叛,还把话讲那么好听!呿,识清你的真面目之后才知你这般能言善道!废话少说,说出你夜探雷侯府的目的吧!」 「哦,我听说你们最近在找楚曦--」 一听见楚曦的名字,司城维叶不加思索一把紧紧揪住他襟口道:「楚师傅在哪儿?原来是你把他弄走的?你这该死的混帐居然还敢跑来跟我耀武扬威!」 「小侯爷的话都问完了吗?虽然我十分乐意留下来洗耳恭听,可是楚先生那边可不能等……」 「你说什么?」 「想知道实情的话劳驾小侯爷跟我走一趟吧!」 「我怎知道你是不是诓我?」 「脚长在小侯爷身上,我岂敢替您拿什么主意?不然,明早西城郊十里之外舍青酒肆,我会在那儿恭候大驾。只是,黄昏前若不见您孤身前来,我担保楚曦这个人将会永远消失。」 司城维叶听他撂出狠话心里又急又气,这、大半夜的状况怎会这么多啊?本想多拖延片刻找宇文琛商量一番,但显然被对方看出了端倪。 见他沉默不语,他浅浅笑道:「我言尽于此,就此告辞了。」 「乌洛儿!你把话说清楚再走!」 无视司城维叶一脸焦愁,乌洛儿走到门边小心观望屋外动静确定无碍之后,便兀自拉开房门纵身跃过院墙。 司城维叶无奈目送他远去,头疼地扶著书案坐了下来。 ※※※z※※y※※b※※g※※※ 隔日,天色才泛出鱼肚白,司城维叶便策马出了雷侯府。 来到城门口,把守城门的守卫见他行色匆匆多嘴问了两句,结果倒霉成了司城维叶怒气下的炮灰。 依照指示朝西疾行十里之后,司城维叶果真找到了乌洛儿口中的舍青酒肆。 西郊本就不若东市热闹,尤其是在曙光破雾的大清早,荒凉萧索的气氛更是浓重地笼罩住寂寂旷野。 司城维叶将马匹系在树下后打算步入酒肆一探究竟,却见乌洛儿正倚在一辆马车前面对他招手。 拧眉改变了行径方向,司城维叶咬牙按捺住满腹蓄势待发的怒气,他跟这个狗奴才至此是势不两立了!「哼!我看你玩什么把戏!」 乌洛儿将他领到车厢之后突然按住他准备掀开帘幕的手道:「小侯爷真不愧是重情重义之人,把楚先生交到您手上我也放心了。」 「废话!快滚开!」 「是、是--楚先生就在里头,小侯爷请自便。」 「哼!你当本少爷是傻瓜吗?楚师傅那么大一个人岂会乖乖听你摆布!」 乌洛儿闻言倒也不生气,仅轻描淡写道:「小侯爷看完之后再发脾气也不迟。」 「退一边去!」 将信将疑掀开了帘幕,赤裸裸呈现在眼前的景象却教他差点站不住脚。 火速倒吸了口冷气,他说服自己要冷静下来,可是他的手怎么在抖啊? 情急跳上马车察看,他小心搬动着那具伤得体无完肤的身子,费了一番功夫之后才扳正了他的脸。 一瞧清楚脸孔,司城维叶可以说是万念俱灰,他几乎能想象宇文琛在宫里雷霆大怒的模样了。 「楚师傅、楚师傅你醒醒!我是维叶,你听得见我的声音吗?」 苍白如纸的脸色,紧闭的眼睫,瘫软的四肢毫无动静,在在表露于外的讯息更像是宣告了所有生命气息的断绝。「不、不会吧?我要是这样把你带回去,阿琛会杀了我的……」 司城维叶手忙脚乱地探上他的脉搏,好不容易感到微弱的起伏之时他这才稍稍松了口气。备受惊吓之余。他突然想起了车外的始作俑者。 「乌洛儿你这混帐,居然放任楚师傅伤成这样也不先请个大夫医治!要是人救不活了,你看本少爷怎么跟你算帐!」 连番的恶言咒骂迟迟未闻响应,司城维叶不由得感到狐疑。 掀起帘幕往外一瞧,这才发现四周早已空无一人。 第四十章 天苍野茫,疾风劲云卷过群峦叠嶂,曾昔豪迈的边关风光在经历严冬万物凋敝之刻,壮阔之中,平添了几丝枯寂之感。 葛东慎谢绝了部属护卫的好意决定轻装简从前往苍云寨。 驾著称不上华丽的马车,单调质朴的外型彷佛里头乘坐之人不过是寻常商旅。安南集的大当家选择微服走访,赌的是一生的运气,求的自然是不想引起有心人士的侧目。 这一路上,他支颐凭窗眺望间或吞云吐雾,从那张好不悠然的脸上,找不出丝毫赶赴现场处理杀人案件时该有的十万火急。 搁在扶手上的指尖蓦地半握成型,明明空无一物,可是葛东慎却默默看了许久。 「我该相信你吗?这一次,我竟连你都赌上了……」 几不可闻的笑意轻轻逸出唇隙,待收掌成拳,眼神变换的瞬间,再抬头,他又恢复了一如既往的冷静自持。 即便身上披着貂裘,但逼近的朔气仍不时带起一阵寒意,正当葛东慎想让随从张罗火炉取暖之时,马车竟忽地嘎然停止。 「怎么了?」隔着帷帘葛东慎只闻沉声问道,其中某名贴身随从见状连忙凑前禀道: 「回葛爷,前方有人拦路。」 葛东慎眉梢微微一抬,表情仍是一贯的淡漠。「你去问问看是什么事情,记住,别耽搁太久,赶路为要。」 「遵命。」 霍然挡住去路的男子脸上虽然覆着布巾,但一双剑眉斜飞入鬓,那对精光迸射的眼眸更藏不住英雄锐气。 只见他临风而立英姿好不飒爽,然而右手轻扣刀柄的举动,却足以让四周紧绷的气氛一触即发。 「阁下,请问有何指教?」随从里头的为首者神色俨然朗声问道,饱满的丹田之力感觉得出来是个练家子。 男子微弯的眼角看似含笑,口气听上去甚是温和。「在下想求见贵主一面。」 「阁下拦路在前,无礼在后,吾主岂能随便接见来路不明之人。」 「在下拦路无非也是替彼此制造对话的机会,至于您指责在下无礼这一点,可让在下觉得委屈了。」 「哼,阁下若有心求见又何须手握兵器呢?」 「哎呀,这只是在下改不掉的坏习惯,您也知道,练武之人兵器一旦离手便失了安全感,可否请通融一下代为转告呢?」 「吾主急着赶路,若阁下没有恶意请先行让道以免双方再度滋生不必要的误会。阁下若有心求见,烦请择日送上拜帖,相信吾主绝对乐意跟阁下一叙。」 「哦?若我不让呢?」 「若不让,便唯有兵刃相见了。」此言既出,只见随从二三人一拥而上将之团团围住,男子见状倒也不惊慌,只是纵声一笑,缓缓抽出了腰间的配刀。 ※※※z※※y※※b※※g※※※ 将楚曦带回雷侯府安顿好之后司城维叶马不停蹄赶往王宫通风报信,怎知来得很不是时候,叔孙谷鹰刚好在跟宇文琛议事。 他一边候传一边烦恼着待会儿该怎么跟宇文琛解释,怎知脑袋都还没打好草稿,殿内便已经来人唤他进去了。 一进殿看见叔孙谷鹰,司城维叶心不甘情不愿朝他行礼,再怎么说他都是晚辈,光在这一点上他便注定吃了个大闷亏。 「我说维叶小子,这么晚了你还进宫来找王叙旧啊?」 「是啊!王日理万机,为了怕王忘记我这个微不足道的知己好友,只好利用晚上空闲的时候多多跟王拉拢感情,以杜绝小人蒙蔽圣听趁机诋毁国家栋梁。」 听出他弦外之音,平白遭受羞辱的叔孙谷鹰气得直是吹胡子瞪眼睛。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叔孙伯父听出什么意思就是什么意思啰!」 「臭小子--」司城维叶嘻皮笑脸的姿态让叔孙谷鹰怒不可遏,正当他准备好好教训他一番之时,被晾在一旁的宇文琛显然已经不堪其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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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赤染......」当雪舟敏感的想推开赤染契落在锁骨间的吻之时,那游移至他腰际的手竟不意擦过他的伤口,只听他闷哼一声,骤地皱起了眉头。 仅仅一声,却足以教迷失在旖旎氛围之中的赤染契瞬间清醒过来。 「该死的!我在干什麽啊!我居然忘了你还带伤--」不断的咒骂自己莽撞的低吼声一字一句直教雪舟觉得哭笑不得。只见他用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替他穿戴好衣服,立刻拉开的距离像是深怕再度冒犯他似的过犹不及。 蓦地中断的过程虽然彼此都有点尴尬,就在雪舟还想不出该说些什麽话来缓和气氛之时,赤染契已经一溜烟的跳下河去浇了自己满头冷水-- 雪狩《第十六章&边城荒月》 传言武田永宗麾下右军师雪舟弑上未遂叛逃在外,至今行踪成谜,生死不明。 传言加贺城内小泽景树同幕府之间动作频频,与深受清原良基重用的策士平子陵一触即发-- 五、六月的风吹来有些燥热,窒闷的天候是逼近梅雨季的前兆。尽管两军之间骚动不断,但包围著加贺城的武田大军连月下来仍不见丝毫调兵遣将的风吹草动。加贺城就在眼前,若有法子离开那古之浦的话......那离他的目标也不远了...... 兀自陷入思索的雪舟根本没有意识到正逐渐接近的脚步声,直到有人轻轻拍了他的肩膀,抬起头来便见赤染契兴冲冲的捱著他坐了下来。 「雪舟,我猜最近可能会有连续的大雨......」 见他神情煞是认真的搓著下颚,雪舟微微扬了扬眉,「喔?真看不出来你还懂这些?」 「啧,少瞧不起人了,你可晓得我家以前是在干啥的?务农--意思就是靠老天爷赏饭吃的那一种--对这种事情不略懂一二怎行!」 「原来你以前是农夫啊?」 「怎麽?看起来不像吗?」赤染契骄傲的高高抬起下巴,但老实说他那玩世不恭的神态再加上腰间那把配刀,实在很难让人无法想像他会头戴斗笠认命的在田里荷锄的景象。 雪舟光是想像便有发笑的冲动,但他仍然试著维持一贯平淡的语气将谈话导回正题道:「你的意思是届时攀升的水位会让行舟的危险性降低许多,那时候咱们就可以走水路离开那古之浦是吧?」 「聪明!」赤染契举起了大拇指,对他投以一抹赞赏的眼光。「对了,你的伤势如何了?伤口还会痛吗?体力呢?人还会不会容易累啊?」等待总是值得的,虽然盼到了梅雨季,但硬要横越断崖仍有它不可预测的危险性存在。话虽如此,他比较关切的还是雪舟的伤势。 「还好,至少走路是没问题了。体力精神都还不错,反正我成天无所事事......」 「真的?」赤染一脸怀疑的扬起剑眉道。他有时候都会怀疑雪舟这些话是不是说给他安心的?因为他常常留意到他会出现失神的状态。虽然他有股冲动想扒开他的衣服看看所言是否属实,但每每想起令人心慌意乱的那一夜他便觉得羞耻,尽管当时对方没有表态拒绝自己,平常占占便宜也就算了,但那一次的行为总让他觉得自己像是趁人之危的小人。碍於前车之鉴,他如今连雪舟的手指头都不敢碰,更遑论是掩在衣衫底下的伤口了。 「真的--」雪舟苦笑道:「赤染,你别成天像个老妈子似的净在我耳边唠叨好不好?」 「没良心的家伙,我这是在担心你你居然还嫌我罗唆!」赤染契很不是滋味的扁起嘴说道。 「是是--是在下不识好歹总行了吧?」雪舟报以一个歉意的微笑,他知道赤染契不会同他计较,但感激的心情多少还是有的。 在这荒山野岭里隐居了月馀,小至生活起居,大至国家大事,所有情报的流通雪舟全仰赖偶尔会去市集采买的赤染契一个人。 一者赤染契健步如飞,二者依他狡猾的本性要在武田军的眼皮底下来去自如亦非难事。故养伤之馀,他依然可以捕捉到两军对峙的动静,当然这之中并不包括赤染契善意隐瞒他的讯息。 听说武田永宗有意撤销橘香川对雪舟所下的格杀令,但不知为何那古之浦出入之地依然关关把守严谨。赤染契心想即使想不出更好的法子带雪舟离开,但他也不会蠢到再把他送回权力圈内,更何况武田永宗早已被他一脚踹进黑名单内,他说什麽也绝不让那只癞虾蟆碰他的雪舟一根汗毛。 「雪舟,若我们能平安离开这儿的话,你想上哪儿去?」嘴里叼了根草百无聊赖的嚼著,只听赤染契开口说道。 「上哪儿都行,能离开这个鬼地方就好了。」雪舟嘴里答道。漫不经心的用沾了水的指尖轻轻梳开打结的长发。 赤染契瞧他看上去心情甚为愉快,淡白色的月色静静洒在岸边,洒在他始终都移不开视线的丽人身上。从坊间买回来的粗布麻衣虽不若以前绸缎的华贵,但穿在他身上仍别有一番迷人风采。 「反正你回不了武田家了,那不妨跟我走吧!」赤染契乐得欣赏眼前美不胜收的景色,更满心期待著要离开这令他充满不好回忆的地方,光是想像未来与雪舟同行的情景,便足以教他嘴角不自觉微微上扬。 「呃?」雪舟闻言一怔,苍冰色的眼睛一迳凝视著他,像是听不懂他的话似的。 赤染以为他没听见,便慢条斯理的又重复了一次。「我说,你要不要跟我走?我们只想著要离开这里,可我们都还没决定要上哪儿去呢?」 「我们?」还是『我们』吗?他仍决心要同自己一块儿吗?雪舟不著痕迹的别开了视线,若有一天他明了了自己真正的居心,他还会像现在这样敞开心胸的关怀他吗? 「雪舟?」 「未来的事情谁也说不定,先想办法离开这儿再说吧!」对於这个问题他只能暂时一笑置之,念头如是一转,他索性岔开话题道:「对了,赤染,你不抽空回家乡看看吗?」 「我家乡老早就没人啦!我老爹在我小的时候被徵召出战之後便再也没回来过,我是我妈一手带大的。只可惜她几年前便过世了。我按捺不住乡下生活寂寞,没多久就只身出来闯荡江湖啦!直到遇见了你,後来的事不用我说你也清楚。」 「原来如此......」雪舟闻言心里莫名一阵怅然,他这还是第一次主动探问有关於赤染的私事呢!他的家庭听起来好像也不是挺顺利和乐的样子,但为何他的口气竟能如此云淡风轻呢?他理应过得很苦吧?若然,那他与赤染相较之下,是不是显得太不知足了呢? 「很简单吧!我就说我这人很好了解嘛!」赤染契似乎没发现雪舟的异状,依然嘻皮笑脸道。 「赤染,想知道我真正的名字吗?」或许是因为夜深了,或许是因为今晚过於凄迷的月色松懈了戒心,也或许是因为他觉得太亏欠眼前这个男人了...... 赤染契闻言微微抬起了头,望见那双低垂的睫毛淡淡掩去了蓝眼底下不经意泄漏出的神情。 「我名唤藤原昭雅,当今幕府的太政大臣--藤原政辅是我的父亲。」 「我早就料到你出身不平凡了,但我却没想到你来头这麽大......」 「呵呵,你没想到为人子息的我居然领军前来想摘掉他父亲的脑袋吧?」雪舟唇角微微扬起一抹讥讽的笑意。但那样的微笑却教赤染微微拧起了眉头。 「雪舟,你别这样说话......」 「我可是认真的......」苍冰色的眼眸定定凝视著自己,赤染从他眼中看不见任何愤怒与仇恨,平静的几乎不著波痕的眼神,他居然笑著对他坦言要杀自己的父亲-- 「藤原昭雅......原来你叫藤原昭雅......雪舟,你为什麽突然间想告诉我这件事呢?」 「想说便说了,还用得著什麽原因不可吗?」雪舟淡淡笑道,漾开在嘴角的笑意意外带了股寂寞的苍凉。 「你知道吗?我曾经以拥有『藤原』这个姓氏感到自豪,可渐渐的,我却对它感到厌恶透顶!它就像副枷锁般死死的困住我,夺去我的自由,也连带夺去了我的尊严。你晓得我这十几年是怎麽过来的吗?我对合该是我父亲的人喊了他十几年的伯父,我是见不得人的......我的父亲为了达官晋爵,他能毫不留情的逼死我的母亲然後入赘北条家......」 「可是他还是留下了你不是吗?」赤染契听了多少有些惊讶,要说出这些话来得突破多大的心防他不知道,但他发觉雪舟的肩膀正微微颤动。 「你以为我在乎吗?我从六岁开始便是在众人的白眼底下长大的,他们嘴里虽然喊我少爷,可是心里又会怎麽想我?你以为我不知道吗?大和民族向来排外,尤其是贵族世胄,你真以为他们能容忍一个异族去玷污他们自诩高洁的门风吗?」 「眼睛......是因为眼睛的关系吗?」赤染心疼的抬起他的下颚,然後望见那对美丽的蓝眸渐渐泛起了雾气。 「我的母亲是蛮子,是父亲当年在极度不得意之时结识的。我的母亲是当地的富豪,她拿出了所有的家产助我父亲东山再起,几年後,父亲拿著这笔财富再度回到近畿地方,好不容易在亲戚的引荐之下在幕府谋到了个小官职,那一年父亲写信回家,我以为他是要来带我们到近畿去,就在几天後的晚上,当我推开母亲的房门之时,母亲已经倒在一片血泊之中......」雪舟将脸埋在屈起的膝间,他不想让赤染瞧见他此刻脆弱的模样,但吐出喉头的声音显然已经泄漏了蛛丝马迹...... 「你说他做得对吗?名与利对一个人来说真的那麽重要吗?重要到可以恩将仇报吗?赤染,若换做是你你会怎麽做呢?」 雪舟的问题不禁教赤染契苦笑道:「雪舟,这无法比较......我不知道......」他轻轻搂进那副弓起的纤细身子让他卧在自己膝上。他想至少多了另一个人的体温陪伴会比较容易忘掉不愉快的回忆吧[自由自在]? 「你跟我说你父亲是战死的,那你觉得你母亲可怜吗?」 「她有我陪伴,我想多少好一点吧?」 「那他为何要带走我呢?他为何不让我留下来陪母亲呢?」 「雪舟,你要他杀了你吗?」 怀中的少年怔怔望著他,瞬间的空白未料却换来了令人听了为之心疼的艰涩嗓音...... 「我曾经希望过......若不是他,母亲不会死,若不是他,我不会永远都背负著私生子这个令我抬不起头的污名......赤染,我只是个人见人厌的杂种......结果我一直以来还自以为是的对你百般颐指气使的,其实你也可以瞧不起我的......」 「我什麽时候跟你计较过这个?」 「你不计较?可是我计较!你不会明白的,生活在那种家族,你的一举一动彷佛随时都有人在旁监视著似的,尤其当你是一个『来历不明』的人的时候......」 「雪舟,正不正名对你而言真的那麽重要吗?如果是的话,我会支持你去争取它。因为这总好过你独自一个人躲在暗处自艾自怜......你总是这样,每当事情遇到必须抉择的时候,你总是一厢情愿的把别人往外推,偶尔也把一些伤口也分出来好吗?你要知道你白白吞下的委屈是没有人会去同情你的!当然,一味退避的你也永远都得不到你真正想要的东西--」 雪舟怔怔望著他,他心里是应该觉得感动,毕竟赤染契是这麽赤裸裸的昭示他对自己的重视,但前因後果加加总总下来,他总觉得他好像拐著弯在责骂自己任性...... 虽然他洋洋洒洒说得很有道理,但有许多事并不见得会因为他的改变而有所转圜......罢了......说了这麽久他也累了。他著实懒得再跟他白费唇舌,人生若真的那麽简单的话,他又何必让自己过得这麽苦...... 「雪舟......」 「呃?」片刻的静默,感觉到有只手正轻轻抚著自己的头发,意外温柔的触觉让他产生一股昏昏欲睡的念头。 「答应我,不管任何事,以後都不准隐瞒我......」 「嗯......」 「还有离开这里之後,我陪你去找你父亲可好?」 「嗯......」显然雪舟已经没气力去听清楚赤染到底在他耳边说了些什麽,他只隐约听见说要去找什麽人......不管了......一切还是得离开这里再说吧......他下意识的缩了缩身子在赤染契怀中找了个安适的角度,之後便迅速进入了梦乡-- 赤染契一脸无奈的看著在他怀中睡得香甜显然毫无防备的人儿,不禁苦笑的摇了摇头。拿他当枕头他睡得可舒服啦!但今晚恐怕又有人要失眠了...... 尽管如此,他还是多知道了他一些事,虽然他嘴巴上不提,但这是不是表示他已经逐渐接受自己了呢?一如是想到,赤染契顿时觉得未来光明一片--雪狩《第十七章&豁》这世上所有的如果不过是人们为了逃避现实而编造出的藉口。所以像那样的话我不会说...... 我相信事在人为,我相信只要是想要的东西卯足全力去争取就对了。 我想用这双手给你幸福,我想证明我对你的承诺,绝不只是挂在嘴上说说而已-- 他的眼,始终都只注视著水流的方向,他心底默念的,是眼前这倒数的七里路程-- 雨後初晴的明媚清新,仲夏林色的浓豔绿意,直至沿岸川色渐趋嶙峋苍黄,虽是美不胜收的水路风光,但真正让他在意的还是此时此地是否会成为他人生最後一个落脚处这个问题...... 怎能这样就死呢?他不甘心......在还没见到那个男人之前,他怎能甘心--尽管有赤染契信誓旦旦的再三保证,但--那嘻皮笑脸的家伙究竟能拿什麽法子让他俩都能安然脱身呢? 雪舟发觉他几乎连笑容都快要装不出来了。 一动也不动的身影一迳沈默,那头华丽的长发被它的主人胡乱拢成一束披在肩後,赤染契略表遗憾的望著船头的少年,想出声喊他,但又瞧他的沈思的模样甚为专心,他心想要是他想点有意义的事情也就罢了,但要是他又开始胡思乱想些什麽?那他这个苦命的船头岂不是当得太不值得了?还是-- 他以为他在游山玩水,所以乐不思蜀? 哼哼,聪明人出嘴,笨蛋出力......他当然快活啦!等--等等,这年头何时轮得到他赤染契出头当笨蛋啦? 「雪舟--」哀怨凄凉外加刻意拉长的语调果然成功奏效让雪舟将那双美丽却多了几分迟疑的视线略微活动在自己身上,精明如他,他当然赶在他板起脸之前,先将迷死人不偿命的笑容挂上嘴边。 「你倒是清閒啊!看美景看到浑然忘我,也不可怜可怜我这划到发酸的纤纤玉手......」赤染契虽然语带埋怨,但手里的动作却像是一条狗为了向它的主人证明他的忠心似的费劲的划,只见他夸张的皱著眉头,咬紧牙关,近乎鞠躬尽瘁。 「我从头到尾也没开口请阁下动手呀!嫌累的话你可以别划!这麽著急赶著赴死啊?」雪舟唇边淡淡噙起一抹笑意,夹杂了弦外之音的话语更多了点自嘲。 果真--这绝对不是自己敏感,而是跟在他身边久了心眼不自觉便多了起来。唉,他有时还真痛恨自己这般料事如神,对雪舟这个人就是不能放他独处太久,因为那颗脑袋的活动力旺盛归旺盛,但坏就坏在老在运用在想一堆负面的伤身事上......不过,既然都插手管下去了,他当然得好人做到底将他拉出火坑-- 只见赤染契双手托著下颚,不以为意的答腔道:「嘻!有你作伴死有何惧?我还怕一个人太无聊呢!」 「那是你一厢情愿的想法,我可不想......」雪舟朝他投了一计白眼,说著便兴味索然的将头别了过去。 「欸?你这人说话也未免太失礼了,跟我有啥不好?好歹我赤染契也是造福人群,有功於社稷--」眼角虽留意著四周景色的变换,但他嘴里依然滔滔不绝的说道。 只见他一个箭步便不著痕迹的摸到雪舟身边,然而置身於狭窄的舟身内,雪舟似乎也理所当然接受他的亲近。他饶富兴味的扬起眉瞅著这名距离自己不到半步的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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