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个华北1的大手牵小手带我死亡我多给点分就5...

剧组群7/31创建,9/14全部杀青,一个半月,77500字,感谢大家的辛勤付出,辛苦了。




··························〖一夜成名〗··························

〖演员〗梁思成(陆逸人饰)、红卫兵(周遂饰)

〖场次〗《长空万里》一镜一次

一九六六,清华——作育人才的学府,正在盗窃五四的荣光。

东方发亮,学校大操场,就八月中央撤出工作组,改组群众“文革领导小组”的诸项决议开展宣布大会。当日烟雾、尘土,织成了宇宙昏濛。演讲开山却以“红光万丈”描述今日,言语间以人力将天地都变换颜色。

一干中央领导矗立主席台,主张大鸣、大放、大辩论,斗垮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他们的指导思想,言在口头,刻在心上,写在旗帜上,像杀人不眨眼的暴徒,誓要割尽一切阶级敌人的头颅。我努力当一个认真的受众,为心的微火,不仍戳破脑中的黑暗。我注意到,唯有恩来总理简要提到了学生需认真学习。

昔日真爱及屋鸟的学子,来自成了“撒豆成兵”那个兵——红卫兵。他们高呼,他们狂笑,他们欢跃。狮子似的吼叫,回答是全中国惊天动地的革命喧响。

“拿起笔做刀***,集中火力打黑帮!”

行列的周遭,哄响着助威的赞赏,对修正主义投出愤怒的火。我混在靠绳索串线的傀儡、被驯养的鹰犬、戴人形面具的猢狲之中,充作拥簇者,伸直臂膀,叫喊表态。一点都不能露出不尽心的样子,不管顾自己的“小饿“、“小冷”、“小病痛”。

时长九小时整的大会最终“结束”,在人群中找到林洙,慢慢挪动脚步回到家里,她不停地用热水为我擦身体,使身体渐渐暖和过来。她不停就我与彭真、我与建筑系清代藏品求问我,一双明亮的眼珠,写尽女儿忧虑难决之心意。我很茫然,一个***也给不出,一声都不吭。

组织一刻钟言语,意在用模棱两可的言语宽慰她。

“我们在摸索过程受到批评也是不可避免的。若是受了一点批评便缩手缩脚不敢做,就将影响到国家基本建设,也将拖延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建筑之产生”

待到人潮如风都刮去,夜月前哨,跌坐而食。身上托一件大棉背心,在阶前缩坐成一团。我与肺气肿已是相伴十年的老友,四十公斤的身体一点都经不住寒,而今我正是要借苦寒与病痛的剑,把头脑从浊思剜出来,究无产阶级教育革命的底。

眼前建筑是封建“陈死人”的遗物,抗日战争的幸得留存者,雕梁画栋,碧瓦朱甍。按时代的思潮,我一眼也不当瞧,可我次次都沉迷其中,忆起徽因与我与古建筑的渊源。

徽因,真是我的阶级出身、家庭背景、西洋教育种下根源,成为当下桎梏?我几何能不思想落伍?原因在此不在彼。

是一九六六年八月,工作组剿清反动党派的工作如火如荼的进行之后,终于给学生们带来充当领袖打手的光荣任务。

清华园内愈来愈多的大字报和每日都攒动着的人头,愈演愈烈的紧张气氛,给学生们心中带来一种异样古怪的兴奋。这其中,也包括我。

学校的大操场上,跟随着浩浩荡荡的人群,风貌俱佳,高傲的扬起头颅,与同志们,朋友们如出一辙的大义凛然,敲锣打鼓的走过,犀利的从人群中找出那些苟且却又高傲的在无产阶级队伍里的右派,如蝗灾过境般将那些误入歧途的资产阶级者通通暴露在昭然日下,严厉打击,毫不留情。

“梁思或是彭真死党,是混进党内的大右派。”

这句话早在两个月前就已听闻,我带着本能的鄙夷和不屑将这个嫌疑人的身份牢牢的坐实在自己的内心,然而不久之后,也确实如此。

终于在八月的那天,我们一群同志,迫不及待的佩戴上鲜艳的,象征着至高身份的红袖章,闯入了梁思成的家门。

是意料之中的错愕和慌乱。

那位连举止都吃力的耄耋老者,无论卧坐还是佝偻的站着,肌骨上褶着枯脉乖张的老旧皮囊,抽离出脊骨,叠合成岁月无情的颓圮,诉说着他每一寸滞碍可怜的灵魂。

江山带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时代在进步,楷模在轮换,尽管他在建筑上的成就赫赫有名,但是那又如何?

他的反动历史,是如墨点水,满盆皆黑。

为首的启充分发挥了他与生俱来的领导能力,他大喝着抡起棍子威胁,对着那群踉跄哆嗦的老人,包括大气都不敢出的儿女,“都站在那不许动!”随即指向一个貌似是梁思成妻子的女人,横眉怒目,“你,把家里所有的箱柜全部打开!”

女人颤颤巍巍的听命执行,而我则同昕二人一道,走向了内室的几个房间,意欲大展身手,肆无忌惮的翻倒出名副其实的罪证。

在屋外的众目睽睽之下,***锃亮的西洋餐具已浮出水面,随着启声色俱厉的审问,我蓦然在一个柜子里摸出一把短剑来,“蒋中正赠”的字样赫然在目,瞳孔紧缩,全身的汗毛猛的竖起,攥紧了身旁昕的手试图求证,连带着声音带着压抑不住兴奋的隐隐颤抖,“是这个?就是这个了?”

旧世界是雷峰塔,塔底困镇的是受苦受难的劳动人民。一九四九,塔倾倒了,***上,向全世界播放倔强的言语,中华人民站起来了。年月电掣,朋友一半已爬入了睡棺,一半也已变成了我难能相认的人。一种肮脏获罪的道路上踯躅者,站时代的前哨,乖觉地嗅到政治的风向,在文化大革命浪潮里彻底反思、否定自身。

与之恰恰相反,是我,亲手埋下被批判的祸根。国家目前亟需提倡的是民主意识与科学精神,而不是思古的幽情。现代为钢筋洋灰时代,以“新而中”为核心所建设的梁陈方案却在五五年“批梁运动”后被无限期搁置。

我不断上疏国家领导人,奔走呼吁保护历史名城。切勿犹疑以昨日之中国宣判今日之中国的满腔热血,换来的是我政治材料上一重又一重的罪孽深重之案底。

目光所企及处,是红卫兵,是熊熊燃烧的红太阳。他们空手来,将满载归。齐齐呼喊口号,蜂拥入室,甚至连口中的罪大恶极者,台阶前枯坐的老人,也未纳入眼底。

在最大的光明跟前,月亮羞愧了,磷萤匿迹了,我混无处回避衰容,却强振作,倚竹杖,敲敲打打着地面,咳咳呛呛地行走。因屋内有妻子、岳母、继子女,他们是无辜受难者,为我所牵累者。紧随其后入室,目光漫巡一室乱象,是他们短时抢掠的杰作,字画、古董、金石、图书尽是他们最憎恶的阶级敌人。勉力提振精神与声音,似强***之末,残存一搏之力。

“同志,这是什么情况?我尚没有接到配合调查的通知。”

扫荡一室,未见眉与其他人的身影,便答复也顾不上,急步排开人群,眉也不皱地冷对满室怨怼、批判、咒骂声。甫一入内室,注意力便凝固在一处,岳母跪坐在地,满面泪水地望着为首的女红卫兵。她混似发现宝窟中最是稀罕贵重的宝藏,手不住在颤抖,五根指头抓握一柄短剑。

那是一物,可证明林恒永远活着,少年空军的理想活着,以英雄的姿影长留。辗转步子,悄无声息间临近,双臂鼓力,双掌交递将岳母轻扶起,继而仍按之为人师表之礼仪,理正而气清,气清而直言,伸掌示意归还。

“是我亡妻胞弟的遗物,是抗日空战烈士的遗物。”

蒋氏家族凋敝,潜逃台湾岛,江山易主。前朝余孽,赶尽杀绝,终古不易的道理。谁人敢沾一字蒋,敢撄当权者锋芒。一言毕瞬息理清此中缘由,林恒遗物当前,意气顷刻之间泻尽,挫一身傲骨粉碎成灰,垂头缩手极尽服低认错之态,字字凝情欲泫,做由衷的恳求

“这个真的不是的,是和反动、和资产阶级、修正主义沾不上关系的。能不能,留给我,留给徽因的母亲,只有这一个念想了啊。”

从脚底一路腾燎而上的火焰席卷全身,似被灼烫似的抬脚,不管不顾的冲出内室,却被一个涕泪交横的老人阻挡住去路。

尚有些发怔的面对她的哭诉与喋喋不休的念叨,等到听的明白了,昕已然不耐烦的拉住我的衣角。

月光惨淡,浓云厚雾,虫鸣隐约啁啾,老旧的***灯泡在昏暗的内室抖动着散发些无力的光亮,流萤飞蛾扑火般的围绕着那***的光晕,在斑驳的墙壁投射下一点一点的墨翳。

一张张泫然欲泣,无助惊惧的面容在眼前闪过,唯有袖章上的红,唯有冒顶三丈的嚣张火焰点燃这个在燥热夏日夜晚,死气沉沉的家庭。

脑中一瞬的空白与迟疑,然而面前的启与昕气势汹汹的震慑扑面而来。是主义,与领袖,是同志们志同道合的意向与坚决不已的心,将胸膛中一簇欲熄的火重新点燃,将那毫无用处的妇人之仁灼烧殆尽。

忤目凛视的瞪住来人,倏尔背手在后,剑柄的纹路硌的掌间刺痛,底气十足的回以震喝,“把你那双肮脏的手给我收回去!我只知道,这是你亲近蒋中正的证据,人赃俱获,是不是资产阶级,反动,修正主义,你这个右派心知肚明,不消我们多加解释!”

将他的定义,一字一字的原数反回。殊不知液唾横飞,劈头盖脸的一顿训斥,如巴掌般落在那个虚伪老人的面孔。犹不解气,一手握住短剑,另手腾出便把伸来的掌狠力拍下,脑后的两支麻花辫随着大幅度的动作飞横左肩,耳旁的鬓发已因精神躁动而被汗浸润的湿黏。

昕尖刻且更高昂的声音打断了我的话,“还跟他废话什么!这种人的嘴里能探出什么虚实,不过都是些妄图逃避罪责的假话罢了!”

是一条深深的鸿沟横亘在面前,单手不由分说的去推搡着他削瘦的肩头,脚步向前迈去,尖尖的嗓口被高昂的声线激的破音,嘶哑却刺耳,”让开!你给我让开!”


赤血膨胀了少年人的血管,坎坎的嚣声震动屋宇。他们意志猛似龙象,势要与资本主义决一雌雄,不见丝缕线索罪证不挂弦。簇新的世界里,经历再多有无的审查申斥、门生倒戈,内心的纠葛比之眼下也远远不及。再是被口号大字报**的心肠也忍耐不住,嘴唇发颤叨诵徽因为恒所作的诗歌。

“你已给了你所有的,同你死去的弟兄也是一样,献出你们的生命。而万千国人像已忘掉,你死是为了谁。”

那群全然交出自己所有的年轻人们,鼓荡慷慨的胸怀,驾驭落伍的器械,做穹顶之上最忠实又最勇武的保障。战争风雨停歇,他们大爱的中国百姓再归安宁幸福。他们却获党同伐异的冤谴,功勋被历史一笔带过,再鲜有人追思缅怀。我不禁起了无涯的担忧,栋权、桂民、鹏飞、耀弟的家人亲属在文革浩劫之中面对追查政治成分、行伍背景时又如何自我保全呢?因家有英雄而反受折辱,这是我始终难以想象的。我脑中是愈发浑浊不得***了,究系时代无法衡量,亦或人心无法丈量?

因一柄短剑被人强行夺去,我卸去所有为人师长的矜持,拼命放出力竭前的回光,志在兔子蹬鹰。追着脚步过去,从侧面一把扣住剑柄,连壳带身地夺回。牛皮外鞘在纠缠中滑落,剑刃戟破了手皮,血珠替代了泪水滴滴淌落,无心却似爽性摆出一幅亡命的姿态。圆睁着眼,直愣愣地对人,目光如炬似一窥镜,似要探明她思想根源般对症结做训诫。

“短剑是恒弟于中央航校毕业时部队配发之赠礼。他二十岁为抗击日寇冒死登机,血洒成都空战,建国之后更是被政府追授烈士头衔。这是万不能拿来做污蔑的!”

同是青春勃发之年,恒已是一个老练的飞手与外强做抗争,眼下的青年却执着于党争内耗。思及念及此,眸中的火焰失望燃尽了,窗外一道阴风吹来却是熄灭了将吐的叹息。与胸中冰炭周旋久,瘦弱喑哑的老人不断地在感性与理智中辗转。正色稍缓,顿首松了语气。

“你们若是要追查我的政治问题,我一定全力配合,还事情本来面貌,有错定纠定改。”

言之凿凿,字字铿然,却是劈开了斯文的表象,气急败坏的将千疏百漏的说辞急急说出。

掌间脱力成空,尚还挣的红烫,怒骂目圆睁,不由来的狰狞起眉目,双颊发红,直面来人,“冠冕堂皇!烈士也不是被你这个右派拿来做挡箭牌的!”

在具有健硕骨骼,昂扬精神的年轻人前,老人极力干旋,奋死挣扎的姿态可笑荒唐。手无缚鸡之力,心有凌云之胆,欲以血泪添祭不死之心,那么,就由彻骨的疼痛来贯穿这一副走肉行尸般的躯体。

子昕急于搬来救兵,疾步而来的启见此形状,已高高抡起那根木棍,恐吓与震慑的凶光在目中灼灼滚烫,在那个老东西无谓却颤抖的眼神中延展燃烧,落下的那一刹那,木棍擦过臂膀,敲向地面,惊起一层灰烬,他瘦小的身躯亦为之一振。

毫不耽搁的,在他还在为之愣怔的时刻,甚至是还没来得及反应到疼痛的时刻,趁势将手中短剑利落夺回,子昕如将军得胜般的傲慢抬颌,将挑衅与轻蔑的眼神交汇一处,向瑟瑟颤抖的老人投去。

而我,死死护住短剑,步步后退,由着启对他无声的目光威胁。脚下一顿,低头看时方知是方才混乱中遗落的短剑牛皮外鞘,始终是警告与狠厉的目光狠狠朝人一剜,接着,脚便将那外鞘向前一踢,正滑至他补丁密布,颜色灰白,甚至还带着滴点血迹的鞋边。就这么扫视一眼,毅然转身。

誓要将确凿的证据公之于众,是要做新时代的新生命,誓要同陈旧势力,反抗到底。

千夫所指,十目所视,是作困兽之斗的梁思成。我又是何其荣幸、何其不知趣被纠成文革的反面典型。奋力夺回短剑,圈臂箍守在怀,又遭棍棒和言语双双要挟,木棍暴击的疼痛使我无力护住妻弟的遗物。她趁隙夺回,放出箭镝似语调斥责我,骄傲地占领道德高地。静夜里喧呼着的少年,挥斥文化革命、教育革命的利剑,在戏弄熄了的太阳。脑中气血逆行,脊背支撑不住,整个人失去重心,踉跄跌倒在地。强盗鹤立在群,已然风风火火携同伙离去这个房间,膝盖摩擦着地砖向门口蹭进,手往前方的空气里无力地抓握。强绷着心弦,不顾狼狈模样,目扫一室“后进的淘金者”,他们在骂在嘲,心底里无不怀着“仔细搜查,再建功业,不落人后”的想法。

“你!你们!这是欲加之辞,我的定性定罪校长书记都还没有说法。不能这样做!”

声声阻止,摆出道理,却无可奈何,做庸人自扰的无用功。心里有更迫切的挂牵,一只手掌按着地面,勉强借力起身,摸摸索索去柜里取岳母心脏上应急的含片,搀扶她坐在床边,用下药暂时缓解心脏生理压力。年逾九十的岳母。她这些年跟随我,轮番受起落折磨,无一日安宁,是我之大不孝,徽因的托付句句在耳,终是我愧对,连累家人,痛失短剑。出于恋恋故国考虑,解放后一口敬谢回绝慰梅赴美共同研究的邀请,但若为家人考虑究系对或错?心思写上脸,眉攒成川,面上皱纹道道嵌,嘴里强念着安慰劝勉的话。

“您别担心,我会想法子的,会想法子的,我去找书记和党委会,总是会有个讲道理的人。”

北京清华,一夜人与人之间的隔膜和争吵,一页写错了的历史。是开端而非结尾,明日斗,明日的明日复斗,文武斗,自相杀,我亦作为“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深陷其中,直至我再无明日。

那片哀嚎被我弃之身后,胸口始终未曾停止过幅度不小的起伏,无数次暗示,无数次在内心给自己应有的引导,如念经般默念主义,领袖,右派,亲蒋,罪该万死,十恶不赦,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却无论如何都不能对身后的场景视若无睹。

矮小的平房被黑夜的长河笼罩,零星昏暗的灯火奄奄一息,照射着这个狼狈的家庭。

哭喊,饮泣,无声的颤抖,嗫嚅的诉求,一片呜呜咽咽的哀嚎,宛如被列强强侵略地的无用小国,而那个梁思成,便在强权的碾压和倾轧的夹缝中如丧家之犬般苟且偷生,又死乞白赖。我紧抿唇瓣,同时眉宇肃穆,在子昕的护卫下,臂抱那把短剑踏出门槛,八月的晚风带着丝丝缕缕的凉气,从我的耳边呼啸而过,掀起耳旁一缕黏腻着汗液的发丝。

回首再望去最后一眼的刹那,他已是一败涂地,无力挣扎。而我目中竟有微光一烁,眉心颤抖,掌攥的短剑愈紧。尽管拥有着绝对强势的胜利地位,竟无法摆出追击穷寇的从容姿态,竟无法从身心深处扯出趾高气昂的嚣张气焰,去面对那个被强权打压,被青年压弯背脊的可怜老人。

沉闷的滚雷翻过天际,在污浊的乌云深处闪烁出令人不寒而栗的光芒。八月的夜晚,雷雨总是那么的措手不及。

我们这一行红卫兵们,气势汹汹的来临,又浩浩荡荡的离去。

我满载而归,载着梁思成亲蒋的最佳证据,与自己那颗,不停跳动的,为难于左右的心。



··························〖一夜成名〗··························

〖时间〗2021年4月1日

〖演员〗梁思成(陆逸人饰)、林徽因(姚文清饰)

〖场次〗《长空万里》二镜一次

为全中华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不忍见北平沦陷,南迁昆明为国家积薪火,在乱世安放一张书桌,庶几对于公私,或可勉求其两全。近之士子咯热血而报国,被迫走上一种壮烈的学途。

清华园的最后一夜,梅先生用硬重的笔触为我写下了"刚毅坚卓"这四个字,我们便各奔西东。

一九三七年六月廿二,我与全家四口抵达贵州。

徽因一路颠沛,身上的毛病本不见大好,到贵州一地,更是病得愈发得重了。徽因高烧不退,再冰和从诫两个孩子一心系在他们的母亲身上,日日焦急地哭闹。

先生失笔,行人失语,雨夜把一切利器都吞掉了。

外面的黑暗目不转睛地和我对峙,佝偻着背,在泥泞里行过几条街巷,敲门求过几户人家与商铺。甚至说,有一个屋里面有温暖的光亮,剪影通透可见,明摆摆地在勤劳操持自己的生活,但一点回音也无。我久久咀嚼着其中冰冷的滋味,才悟通理解。也是,夜半更深的时候,哪户安生百姓愿意,无端端揽事上身。这个时局下,谁人都活得不易。

徽因不住地咳嗽,双颊涨红,嘴唇却无血色。孩子们搀着徽因,鞋底已经被雨水泡烂,一走路就“啪叽啪叽”作响。岳母早已是体力难支,步子放得极缓,勉力跟上我们。一切皆是至可痛心的。凝视着我的至亲,愧疚浮起不散,我心里明白: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停止前进,将棉质外套脱下身,拧干净水,披在徽因身上。

“你们先在这榻屋檐下避雨,我一个人去找。”

马路上的灯比前半夜光亮更减一半,浓夜正在漾出,危险环伺。像刀刃的蘸钢和打磨,尖锐的现实把人逼至极致。眼下,我自以为是的办法也不是办法。

“不行,不行,都是妇女和孩子,我不能走。”

不为“育奴”背书,是当今时局下的知识分子们最最底线的清高与操守。当炮响自东北而下,北平行将不宁之时,我眼见清华园的学者们陆续打理行装、清点材料书籍,众说纷纭地策划着南迁的路径。

思成同我,也很快与孩子们和母亲一并启程。十六次上下舟车、十二次进出旅店,城市的概念,随着战火在整个国家范围内的肆意烧燎而模糊。在整个华北沦陷以前,我们一行五人抵至长沙,暂居进长沙联大腾出的房舍里。

然而此地也不是万全之所。长久落脚的希望,随着某日远处传来的爆炸声而粉碎,渐近的声浪震碎屋窗,楼梯随着人的跑动而摇晃,几乎要承载不住再冰与从诫惊惧的哭声。

这一场了无征兆,甚至连警报都不曾响起的空袭过后,我与思成商议,往更南处去。比我们更先安顿在长沙的友人对此表示认可,联大的教授们也在片瓦都无的荒冷院落中集会,议定将新校改挪至昆明。

于是一群人又各自启程,为往同一处去。

在六月的末尾,我与思成带着离开北平前协和的医生下了论断、也加以警告的病症——他颈椎软骨的硬化与颈椎的灰质化、我肺部无法细究的空洞——一家人行到晃县。我在这一途之中偶染的感冒,毫无疑问地没有等来好转,而是一再的恶化。

天暗下来的时候,一场雨也一并落了。道旁的路灯因着并不稳定的供电而闪烁,我们所有人一起匿在两侧房屋的檐下,思成走在最前,间或地敲响一扇或两扇还算完整的房门。而后就不难发现其中原本清晰的人声在顷刻之间消失,甚至比窗扇透出来的一点光的熄灭更为迅捷。并不是不懊丧,却仍然理解,各人自扫门前雪,谁说不是一件十足聪明的选择呢。

雨水在路上积攒成洼,是很分明的透亮。鞋是早也湿了的,也并无什么多余的体能,可用以做绕开水洼这样奢侈的举动。虽有孩子们一左一右地搀着我的手,但我却当先再走不动了。思成也正在此时住步,回转过身,将外衣披落予我,说着要孤身而去的话。张了张口,没能说出什么规劝的话,先透出一叠声的咳来,于是他的后语就没有听的特别分明,只隐约捕捉到最末的四个字。

就抬手握住他小臂,好借来一点力,让自己得以克服肺部隐隐的疼痛站直。声音已是哑的透了,吐露的言语,也因此低沉且轻微:“思成,你还是须得与我们在一处——”我的思绪在高热的混沌里挣扎,只得尽可能地剥出一点清明来,慢慢地理出逻辑:“从诫与再冰还小,母亲年高,我如今的情形,的确是没有办法看顾、照料他们的。”

心知他的忧郁,却也实在强撑不住,就将额抵住他肩,话说的很缓:“你也不必对我担心太过。早先在协和时我同医生讲的话,今日再讲一遍与你听:生死由命,死,也不一定没有生快乐。”在这样的情境下谈到生死,喉咙不免有些发涩:“但你仍在,再冰、从诫仍在,运命定然是不舍这时就带走我的。”

但观她沉静的面孔里于明与暗的平衡,心中像叠放影片似的闪过了徽因作为林家小女时候的清秀。虽为身体的肺病袭扰,徽因一直是心灵健康之至的人,比之曾经,更加筑坚韧。我沉默了一会,因为没有响亮的言语来回应她。

“较之我,你更像父亲的亲儿女,洞达生死。”

近前梅先生并寄两函予我夫妇,者一报同仁平安,者二交托设计“茅草校舍”的重任。回函应后,徽因一直致力于此,几易草稿终觉事难,颇具挑战,资源局限境况下,如何“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思绪繁杂,第一个跳入脑海里事情便是我们共同理想,我不得不就此未竟的建筑事业激励妻子。故作咳嗽清声,竭尽力气控制自己的声音在一个和缓的程度,不使我的悲伤成为他者的负担。

“你我已然应梅先生的嘱。你生有生的意义,死却是无法践诺。不论运命何如,且为家与国做斗争罢。”

中国学界,大半已枯,仅一枝荣。赶鸡逐狗,一饭一食不留予侵略者。一至长沙,二迁昆明。年轻门生纷纷来信报安康,详述当下学习生活,听课阅书,兴社团,办沙龙,劳逸并济,精神长足。亦添新本事,课余自耕自种,知五谷来之不易。他们拘挛着的热情,在昆明的土地上释放。缘因苦难,学子倍加认清肩头救中华之责,倍感珍惜一方做学问的净土。

“忠实于时代,献身于时代,万不能从时代的苦难里剥离,你我如是。”

道这句话,目的不仅止于徽因,更在我们的希望与继承——再冰与从诫。视线所及处,大女把着弟弟的肩膀,向着父母,站定在身侧。幼小的孩子们忍住寒冷、倦意与饥饿,一句抱怨话都没有,眼神中有熹微的亮光,足见苦难成为孩子们磨砺人格之最高学府。

她仿佛支持不住,额抵靠在我的肩,我能为她做的仅能是在默不作声间侧身背靠马路,将风雨为她挡。用手掌感受她额间灼人的温度,眼神逡巡,意在寻一处更舒展、更温暖的地方让一家休整。吸引住我的,是影院门口长明的宣传虹灯,七种颜色变迭着闪烁,预告着明日的精彩纷呈。但当下最为迫切需要的是,那一方影院门前半圆轮廓的宝地,那有弧形石顶的遮挡。当即鼓起双臂,左手收于腋下,右手放在腿弯,将人怀抱起。

“眼下去影院檐下避寒雨,拿行囊里干粮给你和孩子济肚子,睡个安生觉。捱到天明时候,我再筹谋。”

说着做着决定,同时一尺一寸承托着她的身子前进,等到将人稳稳放下,从湿透的箱包中取出一二尚能食用的面包按长幼之孝义分发给岳母、徽因、再冰、从诫,才稍轻松些地对徽因说,并点点头对所言所盼望的作出自我肯定。

“明日定是希望新生的一日。”

我明白思成试图将话里的情绪掩藏,以未尽之事慰我心神的考量。他的话音并着雨声一并落进耳中,因着我不很分明的神绪,而近乎破碎支离。即便身处如此境遇之下,我却依旧葆有学者与诗人的敏锐,从他的讲述里,拣选出我能够回答,也必须回答的一句:“你我既托生于如此时代,自然有其中的道理,确实应当振奋精神,为家国多施片力。”将面庞稍抬向他,勉力露出一点笑:“况梅先生所托,因累月奔波,所成不过十之一二,你而今伏案艰难,留你独力施为,我是不忍的。”

沉甸甸压落肩头的,是再冰与从诫惊畏于我此时虚弱的视线、加上母亲忧急的眼光。然而这样的重,已然抵不过喘息的分量。饱含水分的空气淌过鼻腔与气管,在进入肺部的瞬间,就被加高热度,呼出时已是滚烫。

在这样的状况下,已经很难用完整的逻辑来进行思考,只努力想出一件、两件能够牵系住我的事,好教精神不彻底滑落入黑暗里去。譬如曾经多省辗转的勘测与制绘,那些被记录于纸面的、繁杂的步骤与数据,作为思成与我的成果之一,正包了数层防水的油纸,安稳躺在我背囊里。一根弦就这样牢固地绷紧,我恍惚中意识到,人在一些情景中,确实是需要依靠某种记挂的执念的。

双脚离地的腾空感,带来一点微妙的晕眩,我用点头的动作,表达着对他选择的应允与接受。当生活还按部就班、循规蹈矩的行进时,思成与我,也曾是影院里场场不落的嘉宾,是以我大抵能料想的到,影院的屋檐多循“欧式”设计,比之周遭各处,都将是更为宽敞、合适的避雨之所。

于是思成在话音落定之后,就抱着我重新走进雨里。我能够意识到他的脚步已尽可能的快,但困倦交杂下,能够将我挪至马路对面、兼需盯看老人与孩子,必然是十分的为难事了。在影院前的石阶上,我们一家终于坐定。因为难撑的虚软,我将半边身子靠在立柱上,微合住眼。再冰依偎在我身侧,冰凉的手伸过来,探一下我的额头,又受惊般的、迅速的缩了回去。一声顶轻、顶微地哽咽,幻觉般的传入我耳中。

将她与从诫两个往身边搂了搂,思成在一旁展开箱包,在衣物、书籍、模型等一系列随我们一同离开清华园,又辗转过长沙,最终来到此地的物品中,摸索出面包分予我们,这些小麦制品为雨所浸泡,就连我虚软无力的手,都能轻易将它再度掰出一半,递进思成手中:“我吃不下这样多。”

他紧接着吐露出的话里,是展望着第二日的降临,正如我希冀着这场雨的歇停。我低声与他重复:“对,明日定是希望新生的一日。”用略微虚浮的视线,看进敞开的箱包里的一切,忽而心生一种悲痛的无力。但我却不想因此诱发他人更深的焦惧,就从不知我能否得见的未来里,拣选出一件足以振奋思成精神的事来讲:“我们希望的一切,有朝一日,定然都能达成。最触手可及的一件,等到了昆明……营造学社,必定可以得到新生。”


将她的头发散放,让消瘦的身子落入怀中,侧首凝视,用眼波将眷恋写得清清楚楚。我看见,徽因仍在用几近湮灭的笑弧,用她的方式,鼓励着我。知晓两人皆揣着一颗赤心,使容颜满铺善的谎言。如何重拈起她的一朵真切的微笑?独自反刍,心下略具一些苦味,酿在口齿间。却忠于乐观的外表气质,将“对不住”三字遏止在喉腔中,余情不表,赘言不叙。颔首应下,把话说得放脱些。

“滇池之滨,大师云集,英才荟萃,是民主之堡垒,亦将是你我治学圣地。”

箱箧被水泡出了朽腐味道,有一角浸润出书卷的气息,再是性刚不肯妥协者,落难在晃县,无一张好心的眠床,当“原则”与“事实”相去甚远,亦须得将研究、藏书、手稿的重要性往后挪。绅士派头、闺秀品貌皆是上个黄金时代的旧事物,被葬在北平。

自中华大地大风大雨摇我撼我,作北国战乱千里奔驰的思量,从优渥中走出来,从虚无证实自己生命的存在。事务虽纷丛杂,生活虽困苦艰,亲人之爱,朋友之情却在此中愈发成熟了。如同此时,与徽因分食一块为雨水濡湿的、品质不佳的面包,用双手拇指食指握紧边角,竭力将其演绎地津津有味,唇边随即挂上享用食物后的满足。顺从地做底层如蚁的小民,仍旧矜着自尊自爱与否,是一个人用精神补足物质的欠缺。

“我的那份都留给孩子们明早用吧,他们是成长的年纪,他们更需要。”

做谦让之事,非出于孔孟美德的明训,是更为粗浅原始的怜子之情。手执最后一块干粮,拂去此上的雨露,用绢布包裹起来,妥善系结,再揣入口袋。然后再度陷入沈默,偎傍着妻子,以唇抵触额头,灼烫的温度炙烤的是她的身体,同时也是我的情感。

当乐声悄然游来的时候,正是收拾所有杂念道一句晚安的时候。琴声在暗夜里叮呤,滴入苦渴人的心灵。高超的颤音一气呵成,明快欢腾的调子与静夜格格不入。鬼使神差地,未及细想原因和凭据,在美妙的听觉享受中,洞开门扉,向神秘主义皈依。寻声暗问弹者谁,将目光定定地投往一个方向,那里有欢腾的“冲霄飞鸟”。小提琴曲浸漫着,诉说着,安抚着我,我被莫名的感动裹挟走了。

“是《云雀》,迪尼库的名曲。是小提琴音!”

命运的拨弄尚算慈悲,希望不在破晓的阳光中,在耳内在琴音里。听觉,或者说琴音碰触心脏时的触觉,直至很久以后的未来仍丝丝可辨。

他洒脱的话音之外,入目所见的,是饱浸雨水的箱笼、疲惧交加的子女,与力竭卧阶的母亲。我心知肚明,在这样的境遇下,我们不再是梁启超先生的长子,与林长民先生的女公子,只是一双为幼与老的下一餐计,而在雨中分食小小一块面包的普通人,更是于如今四野烽烟的乱世之中,艰难求生的众生之一。

而这场雨依然自顾地落着,丝毫不理会人在其中的困苦与挣扎。

神志在清醒与昏沉之间游移不定,本惦记着思成并未较我强健,而不敢将全幅体重都压入他怀,然咳喘耗足气力、高热烧尽精神,渐渐地,也难以顾及的到这许多。他的嘴唇贴上额头,寒夜里的雨一样凉,我猜在这样近的距离之下,他一定能够察觉我难以抑制的微颤,但控制身体自发的反应,对此时此刻的我而言,实在是无计可施、且无法可想的一件事。

而这样的温情,因着迫在眉睫的现实情境,理所当然地不能够长久维持。思成将我的脊背交托予宽而稳的立柱,起身一一安顿好孩子与母亲,一声无论身处何处,无论这一夜是否能有一张安稳眠床的、仪式性的晚安,是我们为数不多能够维持的、与在北平时相同的习惯。

将要沉入梦中去的前一时刻,却忽而有叫人难以置信的乐声,穿透雨幕而来。与这淅沥的阴雨、可怖的夜色、满街的泥泞都不尽相同,甚至与这偏僻的边城都格格不入,这乐声教我想起北平、想起清华园——是思成也曾经一度拉响过的、小提琴的曲音!

在思成关于《云雀》的定论中,振作般将眼帘略略掀开,语气里终是染上些许真情实感的激动与快慰:“在这个时年里,能够演奏小提琴的,定然是受过新式教育、浸染过洋派文化的年轻人。”顺着思成眺看的方向望去,远处隐约有橙红色的光微动,但我视线实在模糊,近乎分不清是虚是实,又回转目光——再冰与从诫经一日奔波,这么片刻时间,已然沉沉睡了;母亲卧在一处避风的墙角,脊背的起伏貌似均匀。

“他们俱睡了,我再多支撑一时半刻,并不会有什么大的妨碍。”轻轻一攥思成的手腕,那悦耳的琴音依旧不歇的悠扬而来,宛如一位引路人,正在影院的屋檐之外,提着精神的灯等待:“你去吧。”

乐曲中一组音流泛滥浸润,闻听第一声飞鸟的激昂与悲怆,热泪便不禁随微笑,缘膺附颊直流。

国运一转移,战火日迫紧。中华多难邦国,三分天下二分失,得闻此天籁,幸之至也,更况乎身处此荒郊野岭,与现代文明大异其趣。心之为声,憎恶大盗误国,引寇入都,换把揉弦哀民生多艰,顿弓拨奏声悲志愈壮,使我理会演奏者生命之矛盾和复杂。体察己身,肌肤起栗、喉中哽咽,达心“太狠”,辄觉心隐然痛,心怦然跃,背如冷水浇,眶有热泪滋。夜深静心艺术,声气相求者,定然受良好教育,怀天地心,天性善良、地德忠厚。不拒羁旅客于门外,愿施援手。

煎迫的窘然时刻,黑暗静沉沉地四垂于天末。心里本已含悲,却为不知来路的琴音所鼓舞,不知来路,却像怀念深重的旧朋友。希望似星星燎原火,从风雨中消失,又重现于风雨中。心下按耐住满腔感触,连连点头,一表赞同,二表确信。

“我亦有相同见解,演奏者是受良好家庭和学校教育的人,是可以和愿意帮助我们的人。”

目光企及处,老人与孩子已安稳睡去,均匀的呼吸声让人心境柔和,唯有身侧的徽因,高烧不退,在病痛里苦挣扎,咳嗽的力气都被消解,只余声声沉闷的喘息,联系医院的叮嘱“若有新病情变化,当立刻重视,及时就诊”,片刻也耽误不得。缓步起身,一手撑扶着徽因的背脊,谨慎地让她虚弱的身子依靠在墙壁。把担忧转译成行动,锵然应了一句,许下复来归的承诺。

“好,我尽快回来。将一切事情与人言明妥处。”

当时的我,在风雨里驰骤,执于奔走又执于追寻,义无反顾地敲开一扇屋门。

知是不知,门内驻藏一段再奇妙不过缘分,成就近现代中国建筑学家与空军的偶然结谊,让我有幸深深溶会在长空振翅的荣耀里。

又知是不知,宇宙实在涵容博大,悲与喜、祸与福各在彼此制约中,测验了生命在一切苦辛中的涵容和深度。

琴音潺潺,这份意外之喜像催促亦似鼓舞,成为艰难的雨夜里的一个鲜明跳脱。通过一种令人振奋的、存在于文明与文明之间的方式,我们与奏乐者形成一种虽暂时是单方面,但却发自于心灵的相认。

屋檐之外,建筑投落在地的影子交错起来,落在我此时此刻的视线里,格外像连绵却摇摆的山峦。诞育我的浙与闽,都不鲜见群山,是以我莫名的从其中汲取而得了些许力量,令我能够在思成的帮助之下支起身体,换到距家人更近的位置靠稳,好实现我方才话里所蕴含的“看顾”。

而思成不待应允声落定就已转身,从行李中挑出一把勉强可用的伞,匆匆向雨幕中去了。他的脚步声踩落在水里,直到很远都能听得分明,背影却逐渐沉进无垠的暗里,我再看不清晰。直至这时,才收回目光,用仅有的一点余力,重新环顾孩子与母亲。

从诫与再冰两个很是畏冷的缩在一处,大女已经懂了点事,睡梦之中,依旧困难地用胳膊将弟弟搂在自己怀中;思成用一张压在箱笼最底的、却仍为雨水所浸的毯子安顿了母亲,盛拣衣物的背囊充作枕头,努力想叫老人好睡一些。而我支着沉重的眼皮,在众多不利的侵扰之下,极力想要保持清醒。

目光触到落在一旁的箱箧,有一角在颠簸中残损,露出其中装订草率却叫我字字珍视的书籍。却仿佛由此收获了什么不得了的灵光一现,在脑海中翻找出那座曾叫我与思成千里跋涉,去探寻它奥秘的、矗立中华天地已久的佛光古寺,尝试着将我花过整整三天时间阅读、誊抄的,隐藏在梁下的题词默背。已到这样的地步,时间的概念自然模糊不清,至我将四道梁上所书写的一切,在口唇间尽数行过一遍的时候,就似乎是思成的身影在夜幕中渐近,践行着他来归的诺。

我尚且不知,在此之后,我们将会结识一群怎样亲切但勇敢的友伴,不知这份友谊将长久维系、日渐弥坚,也将因此带给我们沉痛与悲切,我只知道,到了这个关口,我终于能够调松了那根始终绷紧在脑海中的弦线,任凭自己合上眼,滑落进无边的黑暗里去。



··························〖一夜成名〗··························

〖演员〗梁思成(陆逸人饰)、黄栋权(冯著饰)

〖场次〗《长空万里》三镜一次

一雨之后,宇宙倍感皎洁。明月之下,有人醒,有人睡,有人奔波。

在伶仃的年代,山岳崩颓,千万洪流相冲击,但爝火微光,始终未湮灭殆尽。

循声,湿圌润的流光中,灯火两三,闪着谁的家?把迟归的浪子牵回?促狭间呼喊求援入客栈,倏忽间数十双眼耿耿在我身。茅檐竹壁,椅案井然,少年围坐厅堂,倾听畅谈间有大快吾意的喧嚣。天下有变而茅屋独完,令草泽有容身之地。以狼狈的开场式,将眼下急于星火的危难阐明。

或是承荫于梁林这两个拥享盛誉的姓氏,或是得益于少年军人的古道热肠,他们一点犹豫都无地答应我的请求,并热心帮忙誊出床位安置病来澜倒的徽因。

他们是杭州笕桥航校的学员,与我有相同的目的地——昆明,欲要重建航校于巫家坝。急匆的交际中,仅仅知晓其中为首者,即小提琴的演奏者,姓黄名栋权,广东新会人,是先父的同乡人,端着一口熟悉不过却暌违已久的话腔。知音之交,一切巧合际会,又若前定。

为父、为夫、为子女者,弃置所有闲话与琴音风月事。好言谎言将再冰、从诫、岳母劝,待到稚子鼾眠、老者安睡,尽消我与徽因之共同顾虑,再去守一方未卜的病榻。

一路奔徙,兼有寒与疲,徽因高烧至四十度有余,热煎肺腑,恐有病灶扩散转移之危。人脸苍白,眼惟深闭,秀眉紧拧。迷蒙之际,挂牵呢喃着大女幼子的名。遵往时之息壤,生死相偎依。拧一条凉毛巾覆在额上,以棉签沾酒精次第搽拭眉间、手心、背心。用勤补拙,寸步不离,践行最粗浅的降热法子,一心盼下一秒就是旭日初挑时候,求助于专业医生,得到精确的诊断与治疗。

物质缺乏的境况下,虽仅木板竖立充作隔间,仍入耳一声礼节性的敲门声,我亦回以一声礼节性的“请进”。我抬首注目,是黄栋权先生。面容振作生色不少,却似一夜轰轰听命运交响,疲乏的喉音不禁从须间透出。

“再次感谢您,黄栋权先生,是您的小提琴声将我指引至此,你们更是好心地收留我与家人。”

“还有一事需烦扰,请问附近哪里能请到西医内科大夫?”

【七月,日寇举狼子野心,侵我中夏山河,很快,北平失陷,天津沦丧,莽莽华北腹地遍布疮痍。国圌难之际,航校教官皆临危承命,驱战机,穿云上,突袭日军军械库,一展华夏空军雄风。之后日军返袭笕桥,正逢墨翻雷锟之夜,风流涡卷,天地沉暗,我等青年恨不能驾机迎战,却不得不做老鹰雄翅之下的雏鸟,背负未来之冀望,奉命撤离。】

【一双双眼赤红滚热,只咬牙目送老师挟疲迎战,***飞鹰相继冲入云霄。弹火激战之后,英勇无畏的笕桥雄鹰,未损翎羽一根,便击落敌军三架战机,力挫贼寇气焰。】

【转眼霜秋远走,隆冬忽至,自笕桥空战之日后西迁,几经周折,已抵达湘黔交界数日。】

【而连日阴雨侵吞,本就难民涌举的颓败小城,更是满街残棚、四处流民。因天气实在恶劣,行程受阻,一行人便暂住在深巷小旅馆中,逢此雨夜,也无处可去,相聚堂中热议畅谈,飞唾交汇之处,抒的无非都是救国之情,论的也都是国父、三圌民,有兴意激昂者挥臂呼,也有感慨伤怀者顿足应。又不知是谁先提起留洋见闻,谈着谈着,便被哄着取出沉寂箱底已久的小提琴,奏起一曲《云雀》。】

【小提琴本是留法时所学,受的是浪漫主义熏陶,功底稳健,风格飘逸。如此挺拔高大地立在中央,侧头时,半张脸沉在阴影中,勾出凌厉冷硬的弧线。而右手握弓,左手持琴,悠扬起奏时,再无人出声,连天地似也随之一静,时而驻足闭目,时而缓步转身,琴音自弦间流泻而出,承转明快,起合流畅,及至高圌潮迭起处,弓快弦颤,似有鸟雀啾于林木间,竟与时下之景截然相反。】

【突有呼声入耳时,已有人快步拉开了门,缓缓转过身去,右手扬弓一顿,琴声便戛然而止,一时,四目交对。率先过去将那位颇显狼狈的先生请入屋中,一番交谈,才知他竟是那位曾修复故宫的梁思成,一怀怀仰慕之情,自然无需赘言,如今他举家困顿,更是义不容辞。当即整顿客房,腾出最为干净舒适的两间,助梁先生一家住下。】

【待一切妥当,再次敲开那扇房门,手中端着托盘,盛了一杯滚热的咖啡。如此高大挺拔站立门前,并未冒失走进,一身军装笔直刚正,衬得面目英毅,目光沉静】梁先生,不用再这样客气。【许是有同乡这层牵连的缘故,敬仰之外,对他更总有莫名亲切之感。他所请之事,其实早已想到,托盘放上简易木桌,取出一物递上】这是我们从杭州撤离时带出的半盒阿司匹林,可作应急之用。【物资匮乏的战争之年,此物极为珍贵,送出时,却无一人有丝毫犹疑】至于医生...我的同学刚刚已经去想办法了,还请先生再耐心等一会儿。

民国乃战国,战云压境以来,日本侵略东三省,施行“无差别轰炸”,国民政圌府一日复一日芒刺在背,痛改“以夷制夷”之思想,决意扩充嫡系航空势力。国军向列强制定各项空军新式武器,聘请专家人员来华,斥巨额军费设航校于笕桥,桩桩件件皆刊载头版之军国大事。身在北平,我视之如海上三山,仰止者可望不可即。今晃县,雨夜羁旅,为穷困之境地,却亲见其中学子,受其援助,是何等的幸缘。

身体里纤屑蜷伏的疲倦,都被陌生人的善良给熨平了,仔细精神逐字句聆听,衷心领会,并完全接受这番好意,珍重之极地双手接来药品。少年军人无私相赠药品来缓解燃眉之急,是琴音诚不欺我,演奏者之高洁品格令人敬佩感激。当即起立欠身致礼,言语不啻轻尘弱露,难传达万一感动。

“阿司匹林有解热抗炎的功用,能缓解我妻子的病情。这是战时极其稀缺罕见的物资,我与徽因谢谢同学们的慷慨馈赠。”

我忧虑挂碍心中,即刻从随身箱里寻摸出保温杯,取下腕上石英手表隔一张纸巾将药片磨碎至粉末,冲入热水中,搅拌至溶解。将杯子握在掌中,耐下心等待温度降下,微倾杯口药液汇细流缓慢流入妻子口中,最后擦拭净唇畔。再一次试探额间的温度,难免一声长叹道。

“协和医院曾下了医嘱,徽因的肺病是最忌劳累的,可我……唉,只盼能早日携家人抵达昆明,寻求教会医院的帮助,来根治此病。”

待一切事告一段落,尽当下人力之能事。我再次起身正对黄栋权先生,终是可偷片刻一抒知音者知己之情。

今夜入耳的云雀,与既往别有风味之区,是真正驾驭钢铁、征服天空之人双手所演奏。家国人事的动静起伏,被通通译成节奏与旋律,由迷惘、矛盾、混沌,逐渐澄清莹碧。弦声参差众音齐鸣,云雀非静伫枝头放声高歌,而似周游中华大地,颤音怒则怒强敌掠地,滑音悲则悲苍生辛酸,有腔有板,自成格调。音乐实有它的伟大,诉之于共通情感,使人明朗朗反照自身。寄身于其间,捣碎重捏合。胸中慨然,却谨守与人交圌友之道,斟酌言辞。眸间却似有星河静练,暗蕴波澜。

“冒昧地问一句,黄先生是留洋归来,或者受过音乐专业训练吗?”

【在没有医生的时候,阿莫西林等抗生素,无疑是救命的良药。这也正是我与同学们仓促离开杭州,却不忘将它带入行囊的原因。这时见梁先生接过药盒,正略略舒气,就见面前人致礼态度。一向认学者为国之精神所在,从来敬重非常,当即撤偏半步,不肯实受这一欠身,只伸手将人扶起,语气诚挚】不敢当。梁先生与林先生是享誉国际的建筑家,昔日里为国添彩,远胜我等良多,此番能为两位先生提供帮助,同学们都是十分乐意的。

【目见梁先生熟练地从盒中抽圌出铝板,再按出一粒药片,继而用纸巾包裹、使手表碾碎,一切都毫无拖沓,十分自然,将眼光投向昏沉卧床的林先生时,就不免揣测这是家人久病,是以照料娴熟的缘故。病人很快将药吃下,梁先生抬手试探人额前温度时,本想提醒一句,纵是西药,也断没有这样快起效的道理,却又一转念——面前人又怎会不懂,不过是关心则乱,忧心如焚罢了。】

【听他出言,话里是说协和,眉心微皱】协和?【北平的协和。一路中虽消息断续,却并非全然无知,难免一叹】北平如今……想两位先生也是为避敌寇而南迁,颠簸劳累,也是没有法子的事,若能早日在后方安定,想必林先生的病症也能将养一二。

【闲话既罢,沉默看他放平枕,将被角掖实,才与我一道离开房圌中。廊上唯一盏油灯,在夹杂雨水的风里摇荡,却始终坚毅着不灭,散发着昏黄的光亮。听梁先生发问,略微愣神,再就摇了摇头,回道】您想岔了,只是同外国先生学得久了些。战争开始前,我家中薄有财资,加之粤地多与外界通航,我母亲热衷新派事物,就请了人来教西洋乐器,【略微一顿】若非战事乍起,或许我就去留洋,专学乐器了,也未可知。

不过倒也没有这么多‘或许’,【摇头笑了,但并没有什么失落的意思】能用以自娱,也并不是不好,再者说,还能有今日以琴会友的机缘,也是难得的。


白天的边际,一颗启明星在地平线将起未起,夜风里在偷偷摸摸里横行,门窗纷披,屋瓦破碎,油灯孤影,共织黎明前最终黑暗。眼中耳中俱不安宁,闻声不等思绪熟透,报以浅淡的笑容,礼貌地回应场面话。

“黄先生过誉了,我与妻子都不过中华建筑学界普通一员,虽不是显学实学,愿归故土共赴难,捐微薄之力报效国家罢了。”

美貌颀颀的女子平躺,双眸紧闭,间歇地咳嗽,喃喃仍有大女、幼子、学社在口。声声触及柔软处,外表尚体面安泰,内里却是竭尽精力了,但忧思之打破应出诸我,不应加之恩人。遇事强自解,暂提振心神,怀抱信念,一切终将好转。转顾黄先生,频频点头称是。

“岳母年迈,子女稚嫩,友人托付,诸多事压在肩头,徽因有一股心力支撑,是不舍得舍世间而去的。”

闻言可恍然大悟了,不可丢魂魄相系故国,去做恋恋荣华里的灰色人物,原是他同我越洋而归之际怀抱同样的考虑,抉择一般无二的舍与得。知音之外更添知己之感,字字珍重萦耳。昏暗里,四目交汇对望,心意似有互通。

“是黄先生琴艺精湛,技艺巧,格局大,令我不禁有此一问。黄先生和同学都是家世优渥的人,临难不顾,甘抛安逸,求福利民。是做事之真精神!”

感之大爱使人睁开眼,认识真,认识价值,使人全神奋发。舍一时可口膏梁,把自己的力量和志愿,所可造成的境地结结实实造出来,从军、建筑皆不例外。如此,才算受母国哺育入世界的完人。大地山河虽不复活泼生机,却有国之少年振臂空手创事业,能眼见证,愈发认识到这是我平生之大幸运。

“逢人渐闻乡音同一段缘,寻声暗问弹者谁一段缘。此世烽火羁旅,两段缘足以我铭记感恩终生。”

【梁先生以一种笃定的语气,谈及他的妻。母亲、子女、友人,将人牵系在这个世界上,使人产生与世界存在联系的实感的,也往往就是这些情感与托付。在困难里、于绝境中,当你心有惦念,就更容易凭借着这些支撑下去、走出来。】

【拉出被赞以“技艺巧、格局大”的琴音的那把小提琴,已然被安稳放回行李之中,只谦和应对他的话】梁先生实在过誉了。

【再听后话,字字句句皆是赤诚之语,不得不感慨于人与人之间的不尽相同,此刻被他所赞美的一切,反而言之,也正是我做出这一抉择的时候为家人所不解、为他人所窃窃的缘由。】

【然而男儿当世,该心怀大念,不得居于瞬时的安乐、小家的和睦,更何况,若国已不国,谈何安乐和睦?】为国尽一份薄力,时代交托于国人之使命,我与同学们不过应时局号召,愿为拾柴者,好积军事之薪火,只是桩再理所当然不过的事罢了。

【他说到缘。也确实是的,同乡而来,寻音而至,都是切实难得的巧合,今夜之记忆,同样将久久存留在我脑海。正欲应一句什么的时候,旅馆的门忽而重被推开,是出去寻找医生的同学,带着嘉讯回来。自眉深如刻的中年人手中接过医药箱,又亲将房门打开】病人就在里面,还请多多费心。【再向梁先生,语气里不乏快慰之意】原本料想这里至多只有赤脚医生,未曾猜到竟真能找到西医!

一番交接,两人互谦互敬,却非巧言而是捧一颗真心实实在在体悟其人。学习知识的过程里似使人更加喜好与人交接,闸不住地自来相熟。

“你我大可不必多客气,你与我家中思忠、思懿一般年纪,今日虽是萍水相逢,我却看你似弟弟般亲切。”

黄先生话意里引救国为理所当然的责任,实是通达大义的人,对此我无需赘言。

“人人为公,天下大同之日不远矣。”

一阵意料外的喧嚣后,旅舍大门被推开,人纷涌归来,夜归人皆面挂喜悦的色采,簇拥着一中年男子在中心,他身裹一件御寒棉袍,明显可见是惊起匆忙的着装,虽无医生标志性的白大褂,他手上所提绘着红十字图样的工具箱,却已昭昭然托出他的西医身份。同学们自知晓我们一家的难处,皆自愿为徽因的病情四散奔波去寻找帮助,竟真在下半夜能觅得西医,这是怎样一群无私热心的人,风雨夜徘徊,祸福相偎依。心下大喜,急切地起身步出相迎,声音亮堂地与人做照面话,简要将病情阐述,更待医者更进一步的诊断。

“医生先生,快请进。我妻子患了严重的肺病,如今又是高烧不退,病情着实严重些了。”

【同学们在廊厅收伞,目送着医者在梁先生的话语声里步入房中,等来到我身边的时候,口里满溢着的是“还好”“万幸”等等的话。大家均是好门第的出身,对于肺病之类,相比寡于学识的人来讲,自然更加有数,这时能请到一位西医,不说将病人医治痊愈,至少在缓解症况上,显见的将有所帮助。】

【外间的雨仍未停歇,风犹是寒,但原本凝滞、紧张的气氛,因着病人或有的转机,而稍有些许松快,在床边为医生放下医药箱,他也不多言语、不多推辞,即刻的开始了诊治。稍稍后退至梁先生身侧,递上诚挚言语】梁先生暂且宽心,既有医生在此,必然会逢凶化吉的。

【很快的,在医生的话语里,人来往跑动起来,为林先生寻找药品、添补热水等等。这时我还并不知道,一段亲密的友谊,正在这荒芜、贫瘠的边陲小镇萌芽,我们与梁、林二位先生的故事,在此处挥别之后,竟能够再于滇地延续。正如我也不知道未来这一路的坎坷,不知道从相逢相知,到递出亡信之间,只有短短三年时光。】



··························〖一夜成名〗··························

〖时间〗2021年4月3日

〖演员〗梁思成(陆逸人饰)、林徽因(姚文清饰)、林恒(陆契饰)、林耀(江清源饰)

〖场次〗《长空万里》四镜一次

抵达春之都——昆明,但我们一家凛冬并没有过去。我一路的累积的病痛在昆明爆发,换了徽因担起家庭的担子。

日夜背部痉挛,被我痛恨、断绝了我外勘测绘生涯的金属马甲却成为一时的救星,但病患深了,救星也救不了我,日子是用捱过去的。

为填补家庭收入的赤字,徽因做着纯粹为稻梁谋的活计,翻两座山头,为云南大学教授英文课。在被当作花瓶的晚宴上,吸纳主人东不成西不就的建筑要求,为这些“富贵人家”设计“欧式”别院。

甚至说我一直抱以热忱的联大校舍设计工程,我和徽因珍视的“孩子”,也狠心地背后给我重击,联大方以削减成本原因一次次要求改稿,要求我做出美学和坚固度上的妥协。暂时我无法与这惨淡的局势和解,虽然我理解梅先生的苦衷。

直到我开始建设我在昆明的家——我与徽因作为建筑师,第一次为自己设计的屋子。我才真正能将梅先生之心比我心,知道“富贵人家”建筑用料的阔绰和知识分子在钱银上的困窘。将花在起居室、庭院、厨房、卫浴间的一切额度俭省再俭省,也坚持修筑一个南北朝向、采光通透的广阔客厅,可以随时接纳我们的朋友,八个飞行员弟弟可以敞开来坐,这里会是他们的俱乐部。在设计理念上不委屈自己的结果,是委屈了钱包,欠下三百元的巨债,最终由友人费慰梅跨洋寄来的一百美元填补。

无论如何,从租屋搬到自己的家,我终于有了些生活的感觉,不只是活着。

一日午餐之后,躺在不惹人注目的靠壁沙发,渐渐松弛下来休憩片刻。待到睁眼时候,我看见徽因面带和悦的笑,端来一副果盘,走过来搁放茶几上。是葡萄与山竹,瞬时借此记起了今日来客的身份。干涩的嘴唇翕动,字句从口中含糊别扭地吐出。实是在最亲近的人面前,都不愿意承认一口牙齿因牙周炎被全部拔除,成为“无齿之人”的事实。

“三弟与林耀先生约的几时来,我有些记不住事了。”

借着手臂下压沙发的力,让腰杆直起,同时却作为一个刺激点让背部的绵长不衰的疼痛突地剧烈。病痛威胁之下,我仍丢不开我的体面与尊重,虽无法亲身去迎客,仍旧要保持脊梁笔直、双目平视的面貌与人交谈。昂起头来,正巧打眼的是陈列柜摆放着的,来自天空的礼物。是飞行员馈赠小男孩子的战斗纪念品,一架用日机残骸上的铝板熔铸成的轰炸机模型。转头环顾周遭,竖耳倾听上下两层的动静,惋惜地念着。

“从诫今日不在家?他惯是喜欢听他的飞行员叔叔讲战斗故事的。”

晃县的生死一线之后,生活也仿佛因这段时间里的艰难与苦楚,而暂时性的对我们一家网开一面。自贵州至云南的一路,虽还是颠沛,但同先前相比,已称得上十分的顺利。可在眼下的时局里,它的宽容总是来去匆匆,还没有等到思成与我将母亲、孩子安置妥当,再寻一处合适的住屋,就又一次的,令思成始终隐忍不发的病痛,成为一项全新的阻逆。

在乱世之下,人太过容易被病症所击垮。所幸我的丈夫虽是学者出身,却有着不输战士的、铁一般的意志。从应县木塔、宝坻广济寺,到大同华严寺、赵州安济桥,这些为历史长河所冲刷,却始终屹立在广袤国土之上的、无声将匠心讲述的建筑们牵挂着他的心神,令他得以捱过难眠的辗转,甚至于在如此不利的条件之下,应允梅先生登门讲述的、设计联大校舍的要求。

其时我刚在云大结束一堂英文课回到家中,在一盏昏黄的油灯旁,我迎上思成明亮的目光。他似乎因这足够令人骄傲的请求而忘却了病痛,以一种燃烧自我般的热情,在无数个夜晚,将他丰沛的才华,尽可能的挥洒、融入进设计的图纸中。而因为不愿让那些我他为生活计而接下的、东拼西凑、不成章法的“别院”干扰思成严丝合缝的设计思路,在很多个夜里,哄睡从诫与再冰之后,我往往与他对坐,同样埋首在繁杂的制图工作中。

等待着以思成与我的声名,为他们的广院新宅加码的春城名门,终于在我给出最后一份设计之后各自散去。租屋恢复了我所乐见的宁静,同时使得我也能够将全幅心神,投入到联大校舍之中。在五月的末尾,由思成作为代表,我们交出一沓厚重的“答卷”。可当他回来时,眼睛里那些兴致勃勃的光却归于熄灭,并缓慢地说出梅先生告知与他的因由。于是删、改,再删、再改,精巧坚固的楼宇,随着一次次的打回而渐渐面目全非,显示出一种极为粗糙的简陋与单薄。

思成与我因为无能为力,而在无数个夜晚相对无言。仅有的一件说得上高兴的事,是我们终于能够在空闲时分进行新居的构想,这也预示着我们这处与狭小、阴暗的租屋的相处,进入了略微令人期待的倒计时。

但真正至采买用料的时分,我们才头一次意识到笔下因着知识分子的清高,而在许多部分不肯动摇分毫的设计,在而今的时年之下,究竟是一件多么奢靡的事。即便如此,这座能够称之为“家”的建筑,最终在三个月后落定,而因思成与我意见相同的坚持而保留的,能够采纳昆明清朗阳光的客厅,则成为其中最令我满意的部分。

这个客厅,不仅是为我们准备,更是我们的小友们聚会的极佳场地——思成同我与航校年轻的学员们,因当时相似的际遇而诞生的友谊,在这段时日里愈发坚固。他们也成为了来往新居最频繁的客人——连再冰都记住了他们每个人的名姓,听得飞机发动机的声音,就要鼓掌欢笑,更是时不时向我问些“叔叔们什么时候来”一类的话。

这天恒弟一早打来***,在这个松快的休息日里,将和林耀一同到访。于是清晨就去市场买好果蔬,预备招待并不久违,却依然在每次到来时带来新的消息的客人。简单的午饭之后,思成在沙发上小憩,我将水果装进如今已是少得的、边缘烧制出花样的瓷盘——来自“富贵人家”的谢礼——中,一面俯身摆案,一面答思成的话:“说是上午还有一点功课,要向他们航校里德意志来的先生请教。洋人的脾性,你也大抵明白,总得午饭之后来。”直身看一眼挂钟,轻声笑道:“不过恒弟和耀弟均是着急的性子,最晚不过两点钟,肯定到了。”

搭手给思成借一点力,继而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那份来自天空的赠礼,也随着一同惋惜地轻叹一声:“从诫早也约过,今日去和两条街外的赵先生学字,不过若是恒弟并耀弟有空留用晚饭,倒也不是见不到面的。”讲至此处,门铃声忽而耀武扬威似地响起来,像是某种欢乐的宣告。我扶一把思成的脊背,去开门前,回头向他一笑:“来了。”

航校的学习是充实而紧张的,与清华大学相比,清华的学术研究气氛浓烈,一向是讲台上针锋相对的学术对弈,而在此处,则是全力以赴的汲取先生讲述的一切理论知识,除此之外便是更大比重的场外实训。

投笔从戎,这个决定在我进入航校之后,更意识到了它的正确性。

我渴望蓝天,渴望和平,渴望用自己的力量保家卫国,渴望在这个战火纷飞的动荡年代,担负起年轻人应负的责任。毅然决然,无惧无悔。

这一年,我的姐姐和姐夫,包括他们那两个可爱的孩子,总算是历经辗转,艰难险阻地来到了昆明。并在北郊龙头村的桂家花园安居下来。在这期间经受的挫折困苦可想而知,而他们坚韧的品质,钢铁般的意志,与知识分子本身自带的坚守,让他们在自己的心灵筑起一道壁垒,乐观坚强的面对家国不安,流离失所,与来之不易的暂时的宁静。

在昨天便打***与姐姐约好了去家中拜访,今日上午听先生讲课时,都有些心猿意马。可感受到先生严肃的眉宇,抑扬顿挫的语调,口中吐露出的字字珠玑时,我终于意识到自己是多么不该如此,甚至有些自嘲的笑了笑。定了定神,才按下手中笔,全身心的投入了学习,如饥似渴的饱满自己的学识和书面经验。如此,也不辜负了姐姐的对我的无限期望。

全神贯注的时间总是过得很快,下课后草草吃完午饭,便马不停蹄的来到校门口与耀兄约好的地点,幸好他也来的够快,如常的寒暄之后便一同前往姐姐在桂家花园的居所。

因长期的训练塑造成的强装体魄,麦色的肌肤在午后明亮的阳光下投射出健康的色泽,我的精神此刻十足的饱满,踏入门槛的那一刻甚至已想象到从诫一壁把玩着飞机模型,一壁迫不及待着想见到舅舅的神情,还有姐姐姐夫歪在沙发上闲谈的身影,甚至联想到若其他八个兄弟碰巧一同前来,在客厅中侃侃而谈的光景,是多么的令人心神振奋。

临近门前,与耀兄对目含笑示意,我先行抬手按了门铃,心知肚明姐姐与姐夫想必已经早早在那个客厅等待着我们,随着脚步声渐渐凑近,我的心跳竟也不可抑制的加快了,门被打开,是姐姐带着笑意的端柔的面容。

挺起胸膛,眉宇飒爽朗然,“姐姐,我们来了!”

往里探了探头,扬声对着沙发的人,“姐夫。”

全身都抖擞着生机勃勃的少年气,浓眉下一双乌亮的眼,身形高大,航校的军装理的一丝不苟的服帖着流畅健硕的骨骼。

随着姐姐的指引大步流星的向前走了几步,耀兄体贴的关上了门,与我一同近前,嘴边挂着的笑始终未褪下。

“今天上午的课很精彩,到现在都还意犹未尽,加上要来见你们,一路上真是憋着一堆说不完的话。”

“从诫呢?怎么不出来见舅舅?”

幼年在港澳读书,又曾经荣获体坛明星的殊荣,与每日枯燥乏味的训练相比,或许前往海外求知更能吸引自己的兴趣,曾经向往过远洋之外的那片沃土,每日孜孜不倦的求学,与来自世界各地的同窗们热切讨论,这样的机遇可谓来之不易,但到底是被“航空救国”之思所吸引,最终凭借着自己在体能方面的优点进入了航校学习。

与理论为主的书面知识大为不同,航校总是秉持理论与实践相结合,每日沉浸在教员孜孜不倦的教诲和充实的实践训练中,心头热切地爱着祖国,又向往着那一片湛蓝的天空,向往着守护这片天空的和平,一晃便过去了些日子。

这一年除却学习外,亦结识了一群好友,亦同于兄弟,一行人英姿飒爽,带有少年人的蓬勃生机,都心怀祖国,热爱和平,结缘在这所学校,已是百年难以修来的福分。

更因为琴音与梁思成、林徽因夫妇在一家破败的客栈结缘。那还是12月初的一天,一行少年人来到到湘黔交界处的晃县,偶遇了避难的那一家人,或许是因为荒郊野岭、穷乡僻壤同黄栋权那天籁一般的琴音的冲突吸引那两位人儿,才会在这样一个地方相遇。

那是两位饱读诗书、胸怀天下的人物。简短的交谈中,便能看出梁思成先生已是一位真正的君子,他的妻子林徽因却也是一位不食人间烟火一般的女子,纵使外头战火纷飞,和他们的言语之间,却能获得心定。

从此他们夫妇二人便把我们当作了家人,或许是因为也姓林的缘故,林徽因更是把我当作了亲弟,每次去往他们家看望,热切招待,无不让人热泪盈眶。

这日又同恒弟约好了时间一同回家看望夫妇二人,于是一下课,草草地用过了午饭便赶往了约定的地点,二人一路寒暄,很快便到了梁思成、林徽因夫妇所居住的桂家花园。

来的时候未换衣服,还穿着航校的校服,熨烫服帖的校服被正值青春年华的少年郎穿在身上,更显精神气,早上经过刻苦的训练,又同人一路急行,根本止不住想要快些见到他们的步伐,被阳光晒得健康的麦色肌肤上流下了些许汗水。

其他几位兄弟因为还有些其他的事,今日不方便前来,虽有些遗憾,但每每想起一大家子人聚集在客厅里,滔滔不绝的地讲着自己的意气风发,又或是在航校里发生的些许趣事,便不由得觉着内心温暖。

恒弟的外甥一贯是爱听我们这些兄弟讲故事的,每每有人讲着在航校的趣事,便坐在一旁聚精会神的听着,又经常问些问题,总惹得我们开心的哈哈大笑。

跟随着恒弟的步伐和徽因姐的指引进了房间,因是最后进来,便体贴的关上了门,一进房便看到梁思成坐在里头候着,却未有见到那个小小的身影,笑着同二人打了招呼:“思成哥,徽因姐,我们回来了。”

“从诫呢,今日怎么不来听飞行员叔叔来讲故事啦?”


正应一句“说曹操曹操到”,春光自远处渡人入目来。简舍迎来两位活泼的客人。一身军装笔挺,朝气勃发,动止言谈挥斥意气。

自徽因同父异母弟恒投笔从戎,考取中央航校,编入第十期学习班。徽因真正成为一名航校学员的姐姐,这层奇妙的缘分,使我们与飞行员朋友的关系更为密切。抬首一路眼神紧随两位少年人的身影,至到二人坐定在身侧。与人作斯文之会,不落言诠却言之亲切。温声谈起孩子,更是无拘束、无亲疏之分,均待之兄弟的礼遇。

“这小子一出门去学字,就被我们四个都问起挂念。是很不巧的,从诫去城东赵先生处,晚些时候才回来。恒弟和耀弟不妨留家里吃个便饭?”

昆明客厅的客人来来往往,桂民、鹏飞方是毕业,有林恒、林耀继之,在航校接受教育,为预备役飞行员。老大古国百废待兴,主权沦丧,落后积弊。中国空军现是雏鹰待哺,但少年从未肯输心去。

蓝天乃自由的领土,却是国力之脸谱,欧美日才是正面,中印非只算侧影。在实现从无到有的突破过程中,危难的国情成为推动前进的加速器,不日进则日退则日日战火不歇。自社会各界聚来的飞行学员,以兴趣为始,以责任为终。不驰于空想,不骜于虚声,凡事以求真的态度潜心向盟国学技术。崭新成立的国民空军队伍,欲求国际精英刮目相待,非一朝一夕事,虽尚有距离,却见少年中国之少年,天地大矣,前途辽矣。

所羡其人搏击万里长空,着实体他们心以为心,以他们之喜为喜,引之为师为友,衷心共勉。侧望徽因,眼神交汇时候,将夫妻一体的心意道明。

“有美苏飞行员长官来授课,航校的课贯是紧张充实的,实践理论兼而有之,我是乐意听你们分享学习见闻来扩充眼界的。随手拈来,皆成妙谛。”

迎恒弟并耀弟一道入门,口里问着的是航校功课繁忙与否、德意志请来的先生是否严苛一类的家常话。毕竟丰盈的阳光与充实的云影,无法成为他们时常拜访的因由,在如此世事之中,家人般的相谈、关切与抚慰,已成为一桩十足的奢侈,而也正是这些,成为了航校的学子、我骄傲的弟弟们,在繁忙紧凑的生活中暂时抽身,来到这里的原因。

并不急于回应他们关于从诫的问,等二人一同坐定,自有思成当先为人释惑。翻开两个倒扣的瓷杯,各捻一撮茶叶冲上热水,一面将分放在恒弟与耀弟面前,一面给思成的话做添补:“我记得是耀弟上回来信的时候讲,馋一道粤地的罗汉斋?”

昆明此地多见匮乏,我与思成的一应衣食,也因而素简,但菌子一类,在这处却绝不显见。我是同娘学的粤菜,然而往日在北平时,治书、讲学、办沙龙,并无什么作羹汤的契机,而至今日境遇,不亲为也是无法。

说着最为平常的话,而青年飞行员们脊背挺直、目光清澈的端坐着,背后是通透纯粹的蓝天。我的视线不由地远向不沾丝云的碧空,不无怅惘地想着,这就是一代代飞鹰们立誓守护、分毫不让的一切。他们年轻的肩上担着沉重分量,来自于此刻国将不国的危难,更来自于自身拼尽一切守护这片天空、以及天空之下万万同胞的决心和诺言。

思成目光探来,就与他相视一笑。几位弟弟们或结伴、或只身的到访,既是他们来到“港湾”,又何尝不令我与思成得以在后方了然最前沿的战局、与最时新的科技呢?又各分一粒山竹,做出洗耳恭听的姿态:“正是的,上一回栋权来坐时,仿佛航校还未引入新的先生来教课,如今你们知识又丰,是否能有些不同的见识与体会,能讲与我们来听?”

顺其自然的坐到姐夫一侧的沙发上,温和礼貌的寒暄示意。问及晚上的饭局,不禁与耀兄相视一眼,继而心照不宣的松了一声笑,回视姐夫,“不必了。”

将帽子摘下扣在身边,这才耐心的解释,“今日航校指不定还有夜课,美苏长官的来临使大家都不敢错过,自要见缝插针的去询问一些平日涉及不到的领域问题。”

我心中希望这些说辞能不露痕迹的掩饰着一些无法说出口的隐痛。为逃避纷杂的战火,姐姐一家背井离乡的来到昆明,家中的光景一览无遗。他们肩上有着摇摇欲坠的负担,一家四口的粮食,用品有时都岌岌可危。与其说生活清简,不如说清贫。然而就算如此,每次我们的到来都能得到最体贴入微的关怀照顾,和最慷慨大方的倾心解囊。

目中带些促狭的笑,浓眉一挑,插科打诨道,“至于从诫,此时此刻当然是学字重要。下次我再来,可得让舅舅检查一下他的学习成果!”

顺势拿起茶杯欲饮,沸水尚还滚烫。耳中得问,像是迫不及待一般,又将茶杯放下,迎来二人期待的目光,置手撑膝,做出一副长谈的架势,娓娓道来,“这次美苏可不仅带来的是飞行员长官,教授。更甚者,我们向其购买的费力提,道格拉斯,可塞等型号飞机也一起被带来,作为教练用机。”

眸中是隐藏不住的兴奋,“今日的课上便是一些图文介绍,巧在想必不消两日,我们便能亲临操练现场,感受美苏飞机的真实力量。”

话到此处不由唏嘘,中国空军的进步马不停蹄的被促进着,然而科技实力却还似尚在襁褓,它的茁壮成长更需要美苏的一臂助力。不过,自遥远的战场,纷杂的战火中传来的最新消息,让我坚信,中国空军战队,未来可期。航校稚幼的雄鹰,有朝一日,也能展翅高飞在广阔无垠的蓝天。

“还有,想必最新战况你们也有所耳闻,”转首将目光投递耀兄,“赫赫扬扬的八一四事件!”

自进了门,坐在一侧沙发上,便同几人道了些航校那边事宜的家常话,听人说起晚上的饭局,见林恒的面上的几分笑意,方心照不宣地朝梁思成道了谢:“多谢思成哥,不用了。正如恒弟所言,今晚上的夜课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我亦期待了许久,正想着定要去向美苏长官多问些问题才是呢。”

“从诫去学字那是极好的,学好字是最打紧的,若是要晚些回来,这次见不到便罢了,来日方长,日后总会有机会的,下次可算是有许多新鲜事能同他讲了。”与几人言谈之间,气氛融洽,其间真切实意的关心并无亲疏之别,更是待之若亲人,便笑着打趣了会儿,从诫素来也是同我亲昵的,此刻虽有想念,但更多的亦是感叹时光飞逝,明明似是相逢未久,从诫亦到了读书学字的年纪。

低头喝了口清茶,来的路上匆忙,一时有些口干舌燥,便就着清茶润润嗓子,消些暑气,又听林恒言及此次美苏长官来临一事,不仅赞同的点了点头,面上不禁带了几分浓厚的跃跃欲试,笑道:

“我们虽还暂且未到亲手操练的时候,但在此前也已经过了长时间的体能训练,近日里又是理论知识的讲授,这次又购买了这些教练机,便更是跃跃欲试,想来,不久学完了理论知识,便能亲上教练机,感受来自这些飞机的魅力了。”

“如今中国空军更是已大有进展,又有来自美苏几方的一臂之力,想来亦过不了多久,中国空军便能破茧成蝶,独立飞向湛蓝的天空。”

如今战事紧迫,燎原的战火侵扰,来自敌寇多种力量胁迫,不仅是空军一行燃煤之急,海军、陆军的敌寇也更是虎视眈眈,最开始进入航校,更多的是因为兴趣实然,但如今,却已全然是抱着“航空救国”的念想,只盼着能学的更快些,早日投身战场,击退敌寇。

收到来自林恒的目光,想起先前沸腾的八一四事件,语气中更多了些自豪,言语中染上了几分易觉察的喜:“这次八一四一役,我军首次击落敌舰,那日我方驾驶着最先进的霍克3型战斗机,敌军本想打我军一个措手不及,哪料高志航第一个击落敌军飞机,燃起了熊熊斗志,一战最终,以高志航为代表的中国空军击落数架日本战机,几人损失极微。”

“这次一战告捷,更是燃起了同学们的斗志,大家都觉得扬眉吐气极了,都说中国空军的明日指日可待,马上便能雪耻复仇!”

有了此次一役更让人坚定航空救国,或许中国军队马上便如这支空军一样,势如破竹,以千军难挡之势,击溃敌军,还我祖国和平!

这样的好消息,总能抚平人们一些被战火侵蚀的伤口,梁、林一家亦是如此,为避免遇难,在这样兵荒马乱的年代流落于此,本和平安定的一家人如今却已开始为生计所扰,但尽管如此,每每到家里做客,便总会准备许多水果点心,拿最好的东西招待,这点点滴滴,无不叫人感动万分。


摘耳使之谛听每一字句,密切的情谊使心底滋润,面容光彩异常,一扫久病的阴霾。家常聚会,不为强人所难事,虽是暗道可惜,却颇为宽慰地说道。

“家里大门为你们常开,但凡得闲,便可相聚。你们是拎得清轻重缓急的人,学习是最要紧事。既有美苏倾囊相授,兼重理论与实践,必是可以学到真知可助力你们翱翔长空的。”

航校见闻、空战时事,事事入耳皆喜讯。但观林耀林恒两人盛气豪壮,饮茶止渴,继而又舌滔滔。少年人之如雏鹰,如长江源流,向千年万载,学以报效之心,永不沉埋。但见联大航校学子如此奋然自立,恍然复北平沙龙政论、文艺、经济、哲学无话不谈之旷达,海阔天空凭思想去跃。

“霍克三型战机,可是你们提到过的眼下最先进的机型?八一四战役,胜利的讯息传遍大江南北,国人无不为之鼓舞。雨天险战,究系是零比六之捷战,抑或零比三,都是反超制敌的良好开端。”

尽地主之谊,为在座斟茶续茶,忙活手上活计,口头缄默片刻。一壁略作腹稿,笃于朋友之义,诚心劝勉。

“然切不可盲目自尊自大,日敌积数十年之功,侦察、驱赶、轰炸、照机、驾驶课程,尽皆配备系统教学体系。航校数量足足我国三倍,服役学员尚众,更有千千民用飞行员随时等候征召,随时可成军出战。”

无端端总觉背后有寒光在觎,歪头背视溯源而去。徽因总是说道我爱唱白脸,遇喜事也不免戒慎的思维习惯,庆功时候泼凉水,叫人辩证理性看待。她该是又咕叨起我的毛病,笑也不得,骂也不得,婉婉保持一副温和面孔,以似笑非笑的表情提点我,鼓励我。一个眼神给予我成熟的思虑和无量的勇气。

一生最是默契,我的妻。让手握着手,总结前路眺望未来,一步一步见证空军之兴盛、邦国之崛起。

“居不得不变之势,有中山总理“航空救国”之灼见领路,创制今日之军制,中正先生屡募新兵倍其稰,美龄夫人亲任国家航空秘书长,复创造之规,引美苏为强援,势造“第二黄埔”荣光。社会各界鼎力支持,极尽能事,为中国空军豪毛之用。更有其中佼佼,天厨味精厂捐赠一架整机,二十万美刀之于民办食品企业,当真天文数字。”

至此故作停顿,目光逡巡以凝聚所有人的注意,递进将最肺腑最愿盼之言抒。

“当世是最坏之时代,亦最好之时代。”

一向以亲人间的亲切与随意,待来往于桂家花园频繁的他们。听闻恒弟与耀弟均即时回绝饭邀,也毫不着恼,反是真心诚意地欣慰起二人的勤勉、肯学,思成开口讲来的话里,也是相同的意思。就温和一笑,将一点轻微的憾色收好:“航校课程紧凑忙碌,却是为你们日后捍卫长空做的伏笔,耀弟你与恒弟能不错漏一分一毫汲取新知识的契机,实在叫思成并我惭愧、欣慰。”

有一桩我不曾与他人说起的事体,构成了我话里的“惭愧”。在某一个情绪难以自抑的时刻里,我曾与思成说想去山西从军,却很快由于为不知有何可做、有何能做的现实情境而败下阵来——毕竟当下最上层对战争的应对之中,如我、如思成一般的“知识分子”,成为了每一个时刻里的累赘与负累,意欲支援战争、一抒爱国情怀,却碍于了无途径与渠道,而丝毫无门。

这是挫败与无力的起因,也是我目见鹏飞、桂民、栋权等年轻人奋发修学,目见恒弟、耀弟刻苦钻研时,隐含疚意的缘由。

但这样的情绪并不曾保留太久,就很快为两人话中各自叙述的航校事、空战事给引出兴致。他们的到来总是如此,飞机的旧与新、武器的优与劣……一切当思成与我还是潜心治学的学者时全然无知的事与物,就在他们的讲述之下逐渐清晰。思成行事从来内敛,但在与亲密的朋友的交往时,也一向不吝于展现他的博闻强识,所以在最初的几次听过后,后续的来访中,他俨然已经有了些战情分析员的派头,能很有条理地同小友们对谈、探讨了。

然而恒弟与耀弟正神情骄傲,将“八一四”之事详述,思成却偏是多说不得一句赞语似的,夸一声“良好开端”,就沉言相诫。但心下了然他所述字字发自肺腑,也句句鞭辟入里,于是并无多话,只捧杯饮一口茶,目色淡淡,直向他为金属马甲撑作笔直的背脊,他这一段话音落时,似乎才恍然察觉,将眼光回转,与我相视。

不动声色地一叹,交去一个笑,与思成交握住手,是展望亦是祈盼:“如今日寇空战’不可战胜之神话’已破,加之蒋公、宋先生之挂心,社会各界之襄助,正是我辈抖擞精神、奋力进取之良时,不容错失,也信你们必不错失。”

又接在思成话后,用并不算高的声音,落下诚挚、恳切的言语:“当今乃至往后,都当是你们的时代。”

随着耀兄引人入胜的叙述,我不禁也联想到那个浓云如墨,群英奋起的八一四的天空。徜徉在我军掀天揭地,血溅敌军的胜利中。

“我何壮兮一挡十,彼何怯时六比零。中华男儿万人敌,觅桥精神万古新。”

我情不自禁的念出,现下在航校人人都熟记于心,也是昂扬精神,抖擞力量的四句诗。

姐夫的话入耳,胸口涌动翻滚的巨大潮浪没有兴迭更甚,反倒有缓缓褪去的意头。愉悦提起的嘴角渐渐落下,倒也还保持着恰到好处的笑意。话于此处方觉嗓间干渴,捻杯润口,抬手拭去唇边的一点水渍时,又抬眉笑意,“姐夫说的这些,我全部明白。”

简单的整理心头的百味杂陈,相处甚久,与其说他是宽厚又不失严肃的姐夫,笃信诚勉的朋友,不如是一个值得瞻仰的最令人尊敬的知识分子。

读书乃穷理博文之事,必资于主敬,必赖于笃行。教育是给人戴一副有关的眼镜,能明白观察,洞悉一切,又能满腔赤诚,无所顾忌。

这是当今时代教育最重要的意义。无论是清华,航校,知识帮助的不仅是充实生活,更是安邦定国,也是救治中国人浮华相竞,偷惰废学,苟且偷安的精神痼疾的重要力量。

我感受到姐夫的字字至诚与姐姐从他身后投来的微妙目光,无谓的轻轻摇了摇头,迎上二人。

“我总是记得郁达夫的一句话。”正襟俨然,目光清澈明亮,琅琅念来,“你所希望我的,规劝我的话,我以后一定牢牢地记着,假使我将来有一点成就的时候,那么我的这一点成就是的荣耀,愿意全部归赠给你。”

“姐夫博学广知,我们自然择善而从。”着眼耀兄,提些笑意,目光炯炯,“无论时代如何,我们都要做到最好。”

“振臂高呼鼓翼升,群英奋起如流星。”这首歌谣一时传唱于国内,全国同胞们听到这样的好消息,皆是兴奋不已,端着要讲个长篇大论的姿态说完了这些,倒是一时有些口干舌燥,好在手边上便是泡好的茶水,端起茶杯饮了一口,这才觉得喉咙间的干哑缓过劲来。

心中本已熊熊燃起的熊熊火焰却在梁思成的一番沉言相诫下灭了个干净,后又见林徽因板着脸,一双凉飕飕的眼睛直盯着思成,方才渐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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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业贷款是以银行信贷资金为来源向购房者个人发放的贷款。

公积金贷款是指缴存住房公积金的职工享受的贷款,国家规定,凡是缴存公积金的职工均可按公积金贷款的相关规定申请公积金贷款。

是指所贷款的额度总额占房款总额的比例。按揭成数=贷款的额度/房款总额

备注:本房为满二唯一,免收营业税(如非普通住宅,需收取营业税)和个人所得税。税费由营业税、个人所得税、契税等构成。具体税费因房源不同有差异,详情请咨询经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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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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