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在一轮明月照禅心禅心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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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住在五祖寺的第一夜,凌晨三点半当楗椎声响起的时候,我起床准备到小院中洗漱。推门出来,只见小院中银白如水。睡眼朦胧地抬头看去,顿时被天空中那轮十六的圆月给镇住,清醒了许多。抬眼深山的夜空,月亮已开始偏西,离得仿佛很近,格外的明亮,天空中那些忘归的云朵被染得洁白轻盈,月边的星宿也静静地放着光华。清辉洒在大雄宝殿的上空,远远近近的树影围成深黑的轮廓。满庭霜华,那楗椎之声由远而近,又渐渐远去,显得执着而空寂。那一时刻,呆呆地抬头看着那天边的月,忘了刷牙洗漱,作为连早霞都很少看到的晚起族,我从未在这个时候看月亮。
  在接下来的晚上,和数人围坐在小院花坛中的石桌边,对着古寺上空冉冉升起的月亮,又是一番惊叹。那时忍不住打起了妄想:在这座古寺里,古往今来,有多少僧、俗在这个时候,曾如我一般望着这一轮明月。
  脑中浮现一声感叹:自古人皆望,年来又一年。
  对着月亮发出这声感叹的是一位唐代的僧人——栖白。那一句感叹,来自栖白咏叹中秋月的诗《八月十五夜玩月》。
  栖白是江南的一位僧人,曾住在长安荐福寺。《全唐诗》中记载他曾于唐宣宗大中年间(公元847-860)“为内供奉,赐紫”,也是当时颇有名气的诗僧。在那个诗歌的唐朝,被称为诗僧的人不少,但同时还能获得栖白那样高“政治待遇”和“社会评价”的僧人却不多。
  栖白是一位修为极高的名僧,也是一位对月情有独钟的诗僧。《全唐诗》收录他的诗仅16篇,提及月亮、月夜,对月感怀的就有7首之多。其中如在中秋月夜感叹月华亘古不变的《八月十五夜玩月》,在月夜怀念友人的《月夜怀刘秀才》,以及在月夜起离愁别绪的《赠识古法师》等等。
  《八月十五夜玩月》是栖白较为出名的一首带有哲理意味的咏月诗。诗云:
  寻常三五夜,不是不婵娟。及至中秋满,还胜别夜圆。&
  清光凝有露,皓魄爽无烟。自古人皆望,年来又一年。
  那时节,皓月当空。从“玩月”二字可知,作为高僧的栖白上人,应是在山寺的某一高处,和友人一起抬头仰望“皓魄爽无烟”的太虚,吟咏感叹着,参悟人生的有尽而时间的无穷。
  诗人用对比的手法,写出中秋满月比平常的十五夜月更圆满更明亮。对着中秋夜那皎洁无涯的冰轮转腾,诗人有几分的感慨,几分的领悟,我们不得而知。但诗的结尾“自古人皆望,年来又一年”,则告诉了后人,栖白当时的心境与感悟。这两句,更与张若虚的“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有着异曲同工之意境。
  月到中秋分外明,“寻常三五夜”的“婵娟”,衬托出中秋月“还胜别夜圆”。中秋月将清辉洒下,在寥廓的天幕下,那光辉如此清幽、凝重,似含有露珠一般。望月之人身披月华,心情必然愉悦畅快,忘却尘世的一切烦恼,心旷神怡。烦恼隐去,禅心无尘。于是诗人领悟到宇宙无穷,生命有限,但人类的历史却绵延不断。
  这首咏叹中秋月的诗,颇富哲理,却语言平直,全无俗世男女烟火之气。
  栖白早年即与贾岛、姚合等著名诗人相熟,与同时代的诗人李频、李洞、许棠、曹松、齐己、罗邺、李昌符等皆有往来。
  他的诗有许多是怀念友人的,比如他曾题诗悼念郁郁不得志而早亡的诗人刘得仁。而他对友人的怀念,又总与月分不开。不管是月夜思念起故人,或者在月下与友人话别。诗僧的情感思绪总与月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在《赠李溟秀才》中,我们就可以看到这一点:
  南居古庙深,高树宿山禽。明月上清汉,骚人动楚吟。&
  数篇正始韵,一片补亡心。孤悄欺何谢,云波不可寻。
  深山古寺之中,飞鸟相还之时,当一轮明月升上湛蓝的夜空时,善感的诗人就会有感而发,
  栖白曾作一首《月夜怀刘秀才》,诗云:
  独夜相思但自劳,阮生吟罢梦云涛。
  此时小定未禅寂,古塔月中松磬高。
  月光撩人思绪。月夜怀远人。纵然是出世之人,也难免被月光牵惹出许多的愁绪,那一片寂寞禅心中,不免也会飘进一丝对友人的思念之梦。虽然说心无挂碍,只因“小定未禅寂”,到此时思念故人,只听到古塔边、月光下松风送听,到耳分明。
  在《赠识古法师》一诗中,栖白在月下与友人相别,离愁别绪弥漫在字里行间,眉梢心头:
  重城深寺讲初休,却忆家山访旧游。
  对月与君相送夜,闻蛩教我独惊秋。
  云心杳杳难为别,鹤性萧萧不可留。
  遥想孤舟清渭上,飘然帆影起离愁。
  这首诗应该是栖白在荐福寺时期所作。因为有“重城深寺”,而他是“讲初休”,可以理解为他在荐福寺弘法讲道完毕,闲暇际忆及旧时朋友——识古法师。相见欢,相别愁。诗人想起那时节在月下话别老友,气氛本来就显沉重,耳畔却传来凄厉的秋虫鸣叫,让人心惊于秋意正浓。此时一别,犹如白云杳杳不知归期,但老友却是闲云野鹤之人,不受世俗牵绊,不愿为谁停留。于是诗人想象着他的友人,一叶孤舟飘然于波浪清粼的渭河之上,那一片帆影牵动故人几多离愁,几许思念。
  又如栖白的《送造微上人游五台及礼本师》:
  寒空金锡响,欲过渭阳津。极目多来雁,孤城少故人。
  与师虽别久,于法本相亲。又对清凉月,中宵语宿因。
  世人望月,顿起相思,正所谓“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所谓“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僧家望月,何尝不起思故之情。友人要渡过渭河,前往五台山云游,那里还住着栖白的师父。虽然与自己的师父久别,但同在修行的道路上,同在佛法的国度里,他们仍是心意相通的友伴。清凉的月光下,栖白与同修老友话别,谈起学佛的宿世因缘。那时候,定有一份清幽与淡定的情怀,在一盏香茗中氤氲而起。
  栖白爱诗,爱月。他的修为也如同月光一样皎洁无垢。
  时人评价栖白是空门才子,认为他修道、写诗都造诣了得,因此赢得了很高的名声。在《题荐福寺僧栖白上人院》中李频这样称赞栖白:
  空门有才子,得道亦吟诗。内殿频征入,孤峰久作期。
  高名何代比,密行几生持。长爱乔松院,清凉坐夏时。
  据《唐代才子录》记载,栖白身历三朝,作为空门才子,有道高僧,他被三代皇帝频诏。在他的朋友们眼中,他的高名世间难寻,他的修持无人可比。因此,他的身边总聚集着许多名人雅士,吟诗作赋,谈法论道。
  而诗人许棠的诗也印证了这个评价并非虚妄与吹捧。在《赠栖白上人》中,许棠对栖白的尊贵地位以及巨大影响力有这样的描写:
  闲身却不闲,日日对天颜。已住城中寺,难归海上山。
  诗传华夏外,偈布市朝间。欲问空门事,空门岂有关。
  从诗中可以看出,栖白当时的名声的确是非常大的,因为他的诗才使他的诗名传遍华夏内外,而他的讲经传道更是朝野相闻。可以想见栖白当时在朝野的地位。相信有皇家和达官贵人的供养,栖白当时不需要沿门托钵,也无需为庙宇的生计犯愁,可算得是有闲一族。但他的精神上并不轻松,因为和尚是日日对天颜,面对的是皇上,哪能轻松自在如闲云野鹤?在荐福寺这样的皇家寺院中,忙着应酬达官贵人和文人骚客,处于滚滚红尘的包围,想要静心参禅,或者想要归隐林泉,潜心修道似乎成为一种奢望。
  在这样的氛围中,如何能保持寂寞禅心,守一不移?
  但栖白却有高僧大德的标格,始终抱持着出家人的尊严与本分,戒行清净,不为世间名利所惑。因此李昌符在他的诗中赞道:
  剪发兼成隐,将心更属文。无憀对豪客,不拜谒吾君。
  画壁惟泉石,经窗半典坟。归林幽鸟狎,乞食病僧分。
  默坐终清夜,凝思念碧云。相逢应未卜,余正走嚣氛。
  在那样喧嚣的环境中,栖白作为赐紫的内供奉,丝毫不为权势所动,不献媚,不虚与委蛇,始终“无憀对豪客,不拜谒吾君”。连带给他尊荣地位的皇帝老子,他都不去拜访一下。他终日独坐经窗,心系林泉。在金碧辉煌的荐福寺,栖白“默坐终清夜,凝思念碧云”,
  又比如齐己在《寄栖白上人》中也这样写道:
  万国争名地,吾师独此闲。题诗招上相,看雪下南山。
  在熙来攘往皆为名利的京都,身披内供奉赐紫的荣耀,栖白在此红尘热土中仍能“独此闲”,看着雪落满地。虽然他有着很大的号召力与影响,他的诗可以招来达官贵人趋之若鹜,可以一呼百应,享受着皇家与民间的供养,交游肆应中,他仍保持僧格的独立。
  栖白的这般境界,亦能从他的诗作中找到依据。在《寄南山景禅师》中,栖白称赞景禅师看破世情,寂寞禅心:
  一度林前见远公,静闻真语世情空。
  至今寂寞禅心在,任起桃花柳絮风。
  寂寞禅心,是在桃花绽红、柳絮纷飞的时节,不为所动;是在“万国争名地”,在红尘热土之中,能“独此闲”,抛弃名闻利养,勘破虚浮世情。
  看似夸赞友人,又何尝不是自我表白。栖白这位在世人眼中极尽尊荣的名僧、诗人,对月寄情,望月抒怀。那时节,明月高悬,照出俗世红尘中一颗皎洁如月的寂寞禅心。
  那夜,在深山古寺的小院中,对着那轮曾照亮过栖白的明月,我默默心道:古明月,今明月,明月禅心古今同。

参考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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