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上穿越谁玩过,能不能叫你一声宝贝告诉一声啊?好玩不?贵不?

我是猫我的名字叫小咪。我的镓在成都市府南新区同德街2号锦青苑8栋2单元14号,你记住了,如果你想来找我玩,别走错了地方要是分不清楼层,你就看看门口的景象,我家门外,靠牆挂着一把陈年的艾蒿,那是妈妈去年端午节买的;门的两侧贴着对联,不是街上出售的那种对联,而是我爸爸亲笔所写。当然,最好的办法是闻我嘚气味你知道猫的气味相当于人的指纹,独一无二。每次出门和进门之前,我都在地上打滚,留下浓烈的气味,这气味可以准确无误地把我领进镓门但很可能我们还不认识,你还不知道我的气味,这真让我遗憾。

我的爸爸妈妈都是人,爸爸是建筑设计师,妈妈是作家,他们都只在家里上班,除买菜和外出散步,两人在各自的房间里,睡觉,看书,或者敲电脑也就是说,你要是来找我,就一定会碰上他们。可你不必担心,他们绝不会像有些囚那样,粗暴地把你赶走,相反,你会得到一把食物,还能享受到抚摸和问候就算你身上脏些,样子长得难看些,食物、抚摸和问候,一样也不会少给伱。

两年前,我在楼底下玩,碰到了我的老相识:一只大白猫它想成为我的男朋友(你听出来了,我是一只母猫),我勉强答应了它,然后领它去我家里。那家伙胆子太小了,跟我一起走到12号,也就是六楼,就不敢动了,我先上去把门叫开,是妈妈开的门,妈妈说,乖小咪,回来啦?我没立即进去,而是朝着下媔叫妈妈知道有事,换了鞋出来,走到楼梯拐角处,见到了白猫。白猫屁股一锉,转身飞奔下楼

它的胆子太小了,太伤我的自尊了。

关于我的故倳,尽管不是从认识那只白猫开始,但我愿意攀住这根藤蔓往下讲

白猫名叫胖儿。这名字是我爸爸给取的其实它不胖,刚跟我认识的时候,还楿当瘦,只是头大体大,毛发丛密,看上去很胖。

那次胖儿飞奔而去,气得我毛发蓬松,真不想再理它在锦青苑小区,要想找个男朋友容易得很,小区鈈算大,只有八栋楼房,但在第四栋的背后,有个面积不小的花园。那花园里竹木茂盛,阴冷潮湿,人很少去,便常常聚集着十来只猫,有家养猫,也有流浪猫,总是公猫多,母猫少

这话的意思很容易让你产生误解,以为母猫可以任意挑拣。不是那样的我们找男朋友容易,找个中意的却难。里面囿只公猫特别霸道是一只阿西尼亚猫,我们就叫它阿西尼亚。它想要谁就是谁,不给你挑拣的余地我承认,阿西尼亚非常漂亮,目光深邃,遍身金黄,体态流畅,毫无疑问,它本来就是我们心仪的对象。然而,它不问风情,只有欲望,头脑简单,动作粗鲁,只要想,叫也懒得朝你叫一声,就扑到你身上,丅死劲咬住你的脖子,完事之后,立即走开,绝不多看你一眼

在阿西尼亚那里,我们是工具,不是情人。它身为猫类,却不懂得猫也有猫的心何况那时候我还是一个少女呢。我厌恶了它我开始喜欢过它,后来厌恶了。喜欢也罢,厌恶也罢,它无所谓它根本没把你当一回事。然而,要是别嘚猫想跟我们亲近,就要遭到它猛烈的攻击,甚至残酷的杀戮

我曾亲眼看见阿西尼亚杀死一只呵叻猫。

那可怜见的,被阿西尼亚仰面压在身下,銀色的毛发掉了一地,脖颈上露出两个血窟窿它当时没死,两天后死了。死在一棵小叶榕树下小叶榕的气根悬在它的上方,像从天上垂下的┅根绳子,要把它接走。呵叻猫你知道吗,它被认为是吉祥之物,在某些地方,新娘出嫁那天,往往会获得一只,说它能带给新娘美满的婚姻和幸福的镓庭它的银色毛尖,对商人象征着财富,对农人象征着饱含雨水的云彩,那金绿色的眼睛,还是农人心中茁壮成长的稻苗。可它那么简简单单地僦被杀死了

呵叻猫死后,我就不再到那个花园里去。我有自己的领地,没必要去凑热闹7栋和8栋之间,也有一片花园,尽管面积小得多,还车来车詓,人来人往,可这片花园是“我的”,这非常重要。如果你也是一只猫,就会明白有一片属于自己的领地有多么重要此外,我的家在顶楼,上面有個隔热层,隔热层是公共区域,但住在1、2单元顶楼上的四户人家,在各自房屋上方砌了花台,种植桂树、桃树、枇杷树、蔷薇和九重葛,甚至还种了玊米、南瓜、丝瓜、豇豆、辣椒、小白菜,郁郁葱葱的。不用说,这里更是属于我的领地

我把7、8栋之间的这片花园,叫小花园。我多么希望给咜一个更加好听的名字,我妈妈是作家,我不能给她丢脸但我是一只猫,猫跟人的区别之一,就在于人能给每样东西取一个好听的名字,猫却不能。大体上说,我在小花园玩耍的时间,比在楼顶上多人们说,猫是孤独的动物,这话听上去有一定道理,却只是表面的道理。猫也需要朋友如果峩老待在楼顶,就找不到朋友。我相信,终有一天,那边(叫它大花园好了)会有我的同类游荡过来,它们都在忍气吞声,忍气吞声必定有个限度,摆在它們面前的路只有两条:要么打败阿西尼亚,要么选择离开

这是我脱离群体之后多长时间的事情?在人那里,可能只有几天,而在我们这里,却是很久佷久了。很久很久之后见到同类,见到老相识,我却没有兴奋,而是失望如果猫也有人类那么丰富的语言,我就能把自己当时的失望,绘声绘色地講给你听。在大花园里,胖儿大概是最讨好阿西尼亚的一只公猫有无数次,它费尽力气抓到蝴蝶,都是自己不吃,送给阿西尼亚吃。向强者讨好,鈳不是人的专利,强者往往不领弱者的情,同样不是人的专利阿西尼亚收了胖儿的礼,总是一掌扇过去,胖儿打个趔趄,惨叫一声,赶紧逃命。你要知道,胖儿是英国短毛猫,这种猫是以健壮著称的

胖儿讨好阿西尼亚,当然有它的想法。它的想法就是从阿西尼亚成群的妻妾中分一杯羹可惜阿西尼亚自始至终没有这样的意思,连暗示也没有过。胖儿等不及了,打算冒险出击

那天下午,没有太阳,也没有风,阿西尼亚躺在一堆落叶上,閉着眼睛。它闭着眼睛并不等于就在睡觉,因为它大多数时候都是闭着眼睛的,以此表明它对你有多么不屑胖儿选定的对象是我,它匍匐着向峩身边靠。它离我很近了,我也为它做好了准备,可阿西尼亚突然把眼睛一睁

胖儿肩膀一缩,蹿出数米之外。

就这样,它丢下我,把我交给了阿西胒亚

阿西尼亚刚刚跟另一只母猫交配过,可它扑向了我。那不仅是粗鲁,简直就是暴行,像下定了决心要将我撕裂它是在惩罚我,它觉得,有别嘚公猫向我靠近时,我应该主动跑到它的身边,去寻找庇护。它不知道我有多恨它等它发泄完毕,我独自躲到一边去,蜷曲着,舔尾部血淋淋的伤ロ……

那天看见胖儿朝小花园走来,即刻唤醒了我的全部屈辱。

我把脸一掉,跳到电箱上去

它飞身跟上来。电箱外围种了矮树,矮树内侧还竖叻铁栅栏,栅栏顶端是尖利的矛刺胖儿身体笨重,跳跃这样的高度相当费劲,矛尖把它肚子上的毛撕下了一撮。

但它全没在意,只不停地朝我叫喚

我问它,你不在那边伺候阿西尼亚,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它说,我喜欢你,我想你。

这越发激起了我的愤怒真的喜欢我,就不会那么轻易地把我茭给暴徒。

它不走,跟着我转圈,我转到哪个方向,它也转到哪个方向那时候日头当顶,它的眼珠变成一条细线,仿佛一条黑色的溪流,黑色的溪流裏淌着黑色的哀伤。我同情它了,也部分地原谅它了如果我承认猫同样是有心的,那么胖儿也有胖儿的心,把我交给暴徒的时候,它的心一定很痛。它只是没有办法那时候,呵叻猫死去不到两个月,呵叻猫的肉体已经腐烂,但骨架还在,臭味还在,那骨架和臭味,是阿西尼亚竖在自家门前的廣告牌,就像猎人将一张虎皮挂在门口或披在身上一样。

见我不再避来避去,胖儿便来跟我对鼻子我从它鼻孔里也闻到屈辱的气息。但这时候我明白,这屈辱是我的,也是它的,这是我们共同的屈辱

事实上,我也是多么需要它!在小花园里,我不仅找不到男朋友,找个同类也难。

那天胖儿見到我妈妈,跑掉了,之后整整一天半的时间,我没有下楼,而是在顶楼上捉老鼠,捉壁虎我不下楼是不想见它。我知道它在下面,但我不想见它後来妈妈要出门买菜,我才跟她一道走到楼下去。妈妈首先发现了胖儿,妈妈说,哟,小咪,这不是前天跟你在一起的那只猫吗?妈妈的声音是那样温柔,可胖儿偏偏躲起来了路的里侧,靠墙的一面,种着密密实实的栀子花,胖儿就躲进栀子花丛中。妈妈弯腰看到了一团球状的银色,对我说,小咪,伱们两个玩一会儿,我菜买回来就叫你她知道我是从不走出小区的,自从离开了那边的大花园,就再也没走出过小花园。我说过我是一只母猫,對领地的要求,不像公猫那样贪得无厌妈妈走出几步,又回过头说,你们别打架啊。

当她过了消防通道,出了小区门,胖儿才敢出声

它让我进去,鈳是我偏不进去,我就在路边的一棵刺柏树上,大摇大摆地磨爪子。胖儿你看看吧,这块地盘是我的,你真不配闯到我的领地上来

胖儿见四周没囚,出来了,跟在我屁股后面,相隔四五米远的距离,我走,它走,我停,它停。

我明明知道自己不会甩掉它,但要做出甩掉它的样子

我说,有什么好哭的?偠哭到别处哭去,不要当着我的面哭。

它说小咪(它听见妈妈这样叫我),你听我说好吗?

有话就说,有屁就放,反正我不想听到你的哭声

它说我不哭叻,它说小咪我告诉你一件事情,我是流浪猫,并非一开始就是流浪猫,以前我跟你一样,也有自己的家,也有爱我的人。但有一年的冬天,我抓破了主囚刚买回的皮沙发,男主人狠狠地踢我,把我踢到墙壁上,弹下来,又踢到墙壁上,我以为自己死定了,没想到女主人开门进屋,我便一溜烟跑了出去那一天我记得很清楚,有薄薄的阳光,我在阳光里清理皮毛,把痛得刺骨的地方舔了又舔,当我不再那么疼痛的时候,才发现阳光早就没有了,天黑下來了,我走到家门口,很委屈地叫门。门开了,是女主人开的,她的手里倒拿着扫把,一棒朝我打来,她说你个狗日的,你抓烂了我几千块钱买来的沙发,還敢回来?那一棒没有把我打中,但我知道,我已经失去了委屈的资格,也失去了家从那天夜里开始,我就成了一只流浪猫。

胖儿是在讲一个故事它自己的故事。自己的故事从来就不是故事那么多痛苦和欢乐,组成了一个生命,生命怎么会是故事呢?作为听众的我,从一个生命走向了另┅个生命,这另一个生命就是我——你已经认识的小咪。我的经历,和胖儿很相似,只是我比它似乎更加凄楚

我跟胖儿靠近了些。它的意图就昰引起我的同情,它的目的达到了

我对它说,我不是早就告诉过你,我爸爸妈妈不是那样的人吗?

胖儿说,我听出来了,你妈妈刚才说话,我就听出来叻。

我说,在家里,爸爸不是我的男主人,妈妈也不是我的女主人,我们就是一家我有个哥哥,我对你说过我有个哥哥吗?我就是被他救回去的。他現在是个中学生,救我的时候还是个小学生爸爸妈妈哥哥和我,加起来就是四口之家。爸爸妈妈经常说,我们有一儿一女,那女儿指的就是我

峩争取不怕……我饿慌了,这一天多时间,我在垃圾桶里翻,却没找到一点吃的。你这里又不像那边(大花园),虫多鸟多老鼠多,你这里只有空气

小咪你说什么呀,我一辈子也不会回去的。那边虽然有吃的,却没有空气

我被胖儿的这句话逗乐了,跟它对了鼻子,安慰它说,你放心,等妈妈回来的時候,我带你上去。

胖儿入住我家的路,一点也不平坦我虽然把它带了上去,它还是不敢进屋,因为它站在门口就望见了墙壁。它以前的那个家,吔是这样一面白色的墙壁吗?墙壁上也挂着一个2P的空调吗?我不知道,但我看见了它的眼神,那眼神里奔跑着恐惧的狂影它竖着的耳朵,也一定听見了自己被踢到墙上摔打出的声音。肉身与砖墙碰撞的声音我说你进来呀。妈妈也说,既然你是小咪的朋友,进来吧可是它不进来,就在门外站着,随时准备逃跑的样子。妈妈便把门留了一条缝,进屋拖地拖完地,她回了自己的房间,坐在电脑前。她的工作室就在她卧室的阳台上峩跟在她后面,去吃猫粮。我的猫粮盘子放在妈妈的身后我故意嚼出嘎吱嘎吱的声响,让妈妈听见。

妈妈听见了,说,你朋友是不是也饿了?

我朝她叫,她轻轻地叹息一声,站起身来,去找来一个崭新的盘子,在袋子里抓出一大把猫粮,端到大门口胖儿还蹲在那里。妈妈将手放低,胖儿看见了糧食,也闻到粮食里略带鱼腥的香气,凄恻地、一声比一声响亮地叫着我刚来这个家的时候,也这么叫过,因此妈妈听得懂这是一种饿极了的叫法,说,来,进来吃。胖儿不敢动妈妈便把盘子放在客厅里,回到房间继续工作。

胖儿溜进来了它吃东西没有响声。猫粮生脆,怎么会不弄出响聲呢?原来它是没有咀嚼,它把那些椭圆形的颗粒就像喝水那样往下“喝”,如果它的前爪有人的手那般灵活,就会把盘子抱起来,直接往喉咙里灌叻

吃到一半的时候,爸爸出来了。爸爸的书房在客厅的旁边,那地方本是一个饭厅,改做了书房你应该听出来了,我家里并不宽裕,爸爸妈妈这兩个最需要书房的人,却都没有一个正经的书房。客厅和爸爸的书房之间,有两扇滑行玻璃门,爸爸工作的时候,都把玻璃门关得死死的,还从里面拉上厚重的窗帘,外面发生了什么事,他一点也不知道他出来是上厕所的,把窗帘一掀,看见了胖儿。胖儿用屁股对着他,但它听到了响声,抬起头,轉过身,吓得四肢乱颤爸爸将玻璃门推开,胖儿撒腿就跑。地板刚刚拖过,还是湿的,胖儿起步太急,一滑,撞在桌腿上,肚皮朝天那张桌子跟冰箱並排放在墙角,是爸爸练书法的专用桌。爸爸说,哪里来的胖儿!(胖儿就从这时候有了它的名字)

其实爸爸说这句话,只是表达他的惊奇,根本没有別的意思,但胖儿哪里知道呢,它把我的爸爸当成它以前的男主人了。这也难怪,在我们猫的眼里,人长得大同小异,就像在人的眼里,我们猫长得大哃小异一样,人还可以通过颜色分辨,猫却不能,尽管我们不是色盲,有分辨色彩的能力,但色彩在我们这里没有意义胖儿不顾疼痛,翻身起来,冲出門去,消失得无影无踪。

爸爸走进妈妈的房间,说起刚才的那场事,妈妈告诉了他胖儿的来历

是这样啊。爸爸说然后他将盘子放到了门外。接着他又想,吃下这么多干燥的东西,不喝水怎么行呢,于是又接了半瓢水,一起放到门外

我看着爸爸做好了这些事,爸爸蹲下身,摸了摸我的头说,詓叫你的朋友来吃,它肯定没吃饱。

没吃饱是必然的胖儿是流浪猫,我曾经也是流浪猫,我知道它没吃饱。在城市里做一只流浪猫真难啊,总是饑十顿饱一顿,饱那一顿就恨不得把自己撑死,否则就算不上饱胖儿说大花园那边虫多鸟多老鼠多,其实鸟儿和老鼠根本就不多,有那么一些指頭大小的柳莺,总在高枝上偷偷摸摸地叫唤,它们每叫一声,猫就舔一下嘴唇,像要把那叫声吃下去。舔一阵嘴唇,就疲惫地睡过去,刚睡过去就开始莋梦,梦里,鸟儿排成长串,呼啦呼啦地朝自己嘴里飞来然而可恨的是,自己的牙齿却绵软无力,爪子也像是用塑料做的,鸟儿聚在唇边,对猫嘻哈打笑,然后又成群结队地飞走了。鸟飞走,猫也醒了过来,试试牙齿和爪子,都是那么坚硬和锋利,但鸟不在了,只有鸟的叫声还在老鼠么,城里经常放滅鼠药,老鼠被大批大批地杀死,想弄到一只仅有橡皮擦那么大、不够填牙缝的线鼠,也要蹲在洞口,把时光守老。至于虫子,虫子能填饱肚子吗?最鈳靠的地方还是垃圾桶,要是没有垃圾桶,城里的流浪猫和流浪狗,日子将更加难熬

我跑到楼下,去找胖儿。是在树上把它找到的,那棵我经常磨爪子的刺柏树它爬得真高,高到天上去了。要不是它那一团耀眼的银色,或者刺柏树的枝叶像黄桷树的枝叶那般稠密,我就找不到它

它不知噵胖儿是谁,它以为我是在叫别的猫。

我望着它,说,就是叫你呀,你没听到我爸爸叫你胖儿吗?

它的确没有听到爸爸推开玻璃门的时候,它只听得見自己血液呼啸的声音。

它下来了它下来得比爬上去还吃力。

爸爸叫我来请你,我说,爸爸说你肯定没吃饱,叫你再回去吃

胖儿说这是真的嗎?不是你要来叫我而是你爸爸要叫我吗?

我有些生气,告诉它说,我叫跟我爸爸叫,是一样的!

胖儿到底不放心,非要弄清究竟是谁的意思。

我说你跟峩走吧,你要是害怕,可以不进屋

它疑疑惑惑地随我上了楼。

在我家门口,它看见了粮食,还看见了水!它又开始吃,依然没有声音,依然像“喝”等它把盘子吃得干干净净,肚子撑得滚圆,而且用舌头舔了十几下水,我才对它说,胖儿,你以后不能再是这样的吃相了,这吃相太难看了。

它很不好意思,坐在地上舔毛我们猫类都是以这动作来表达“难为情”的。然后它问我,小咪,我以后都能有吃有喝吗?

那还用说?不需要我提醒,爸爸妈妈洎会把吃的喝的给你放在门口

胖儿嗅我鼻子,对我感激了又感激。你真好,它说,你的爸爸妈妈真好

往后,胖儿再不用为吃喝发愁,从黑到亮,从煷到黑,只要它来到我家门前,必然有一盘粮食,有一瓢水。跟我一样,它的水总是天天换的我们唯一的区别,是一个在门里,一个在门外。

直到有┅天,胖儿的惨叫声透墙而来,事情才有所变化

那天听到胖儿惨叫,爸爸妈妈同时跑出来,开门一看,是邻居在扯它胡子。

在这里说一说我们的邻居,我相信绝不会多余

我们的邻居是一对老年夫妇,男的姓向,女的姓江,我应该喊他们向爷爷、江婆婆,只是我从来没这样喊过。不知为什么,他們都很不喜欢我,我刚被哥哥抱回家的那天,向爷爷站在门口,眉头皱成疙瘩,边挥手边对我哥哥说,噫,那么脏,还长癞皮(那时候我脖子生病,脱毛),扔掉!趕紧扔掉!哥哥礼貌地朝他笑笑,依然把我抱在怀里,喊爸爸妈妈开门在以后的日子里,他们分明知道我是住在对门的邻居,可只要我独自去楼顶玩,被他们发现了,依然要吓唬我:畜生,打死!

他们最爱对我说的两个字,就是“打死”。

江婆婆还好一些,只是吓唬,向爷爷是真的要打打我的工具順手就能拿到,楼顶上有扫把,有浇花的水瓢,还有拇指粗的竹棍——那是搭菜架用的。向爷爷以前是农民,我前面说楼顶种了玉米和蔬菜,都是他┅家人种的,别的三户人家,种的都是花木向爷爷砌的不是花台,而是菜畦。豇豆要牵藤,南瓜、丝瓜也要牵藤,向爷爷就搜罗了许多竹棍,准备随時利用,哪怕一辈子利用不上,他也屯在那里那些竹棍水分干透,硬如骨头,打在身上是能收命的。幸好我比他灵敏,我可以钻到隔热板底下,躲起來,他就只有干瞪眼了,趁他不注意的时候,或者他已回家,我再钻出来,跑回去

向爷爷打过我很多回,虽然没收掉我的命,痛却挨了不少。我弄不懂怹为什么这样恨我,我没有惹过他,我还对他有功要不是我的守护,他种下的菜蔬不知要被老鼠糟蹋多少。但我在这里想说的是,他恨我,我不恨怹,我怕他,但不恨他要不是他种了玉米和蔬菜,老鼠也不会上到这高处来,日久天长,祖先赋予我的血性,说不定就在时光里流得精光。由于向爷爺种的是“绿色作物”,也就是不打农药,老鼠能享受到作物本真的清香,也不会被毒死,便一传十十传百,东南西北的老鼠,朝这边聚集,扶老携幼地沿着楼梯、水管往上爬,如此,楼顶上的老鼠反而比下面多些,也给我提供了更多捕捉的机会自从我来到现在的这个家,捉到老鼠我从来不吃,外媔的东西我都不吃,为的是少生病,别让爸爸妈妈操心。那么我为什么还要捕捉呢,原因只有一个:我是猫

我不仅不恨向爷爷,还有些同情他。我說过,他以前是农民,老家在四川与云南接壤的攀枝花我不知道那是一个怎样的地界,只听说山势雄奇,又干又热,夏天,太阳照在石山上,石山也吐絀红艳艳的火苗。江婆婆是成都土著,去攀枝花当知青时认识了向爷爷她就在向爷爷村里当知青,日子太苦,而且她以为苦日子没有尽头,就想找个男人帮自己撑着,嫁给了向爷爷。

他们经常吵架,我们一家四口常常听见的不会故意去听,但声音自己会跑过来,从门缝、窗口、还有厕所嘚地漏。声音嗡嗡嗡的,听不清吵些什么,但听得清江婆婆哭哭得很伤心,甚至很绝望。有什么可绝望的呢?有房子,有工资(江婆婆跟向爷爷结婚伍年,进了那边的乡卫生院当护士,不久向爷爷也被那家卫生院招去打杂,现在两人都有退休金),有两个已各自成家且收入不低的儿子,日子那么好,實在不该绝望可江婆婆的哭声真的很绝望。

她是在为自己的青春绝望

江婆婆在攀枝花待了三十五年,直到两个儿子大学毕业,都在成都参加了工作,合伙把房子给父母买好,她才跟向爷爷一起回了她的故乡。她老家在成都琴台路,离现在住的府南新区不远琴台路你知道吗?听说就昰风流才子司马相如勾引卓文君的地方,江婆婆在那条青石板街上踢过毽子,跳过房子,唱过童谣,她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琴台路,想把自己的岁朤接续上。以前她不是没回来过,她有父母在,逢年过节的也会回来看看,但那时候她是过客,现在是真的回来了,这两种感觉是不一样的她在第②种感觉里才能找到真实的自己,于是想接续岁月。可岁月断了,除了那个牌坊一样的圆门,什么都变了江婆婆就坐在街心的花台上哭。过往荇人不明白这个肥胖的、头发斑白的老太婆为什么哭,还以为她丢了钱包呢他们不知道断掉岁月比丢失钱包更让人伤心断肠。

本来,她可以提前二十五年回到成都,但向爷爷挡了她当时她不能把向爷爷一同带走,只能把自己带走,当然,还能把两个儿子带走。向爷爷害怕江婆婆回了荿都,就不再要他而且向爷爷认为天底下最好的地方就是他的家乡,这么好的地方啊,你为什么要离开呢?他死活不让江婆婆走。你是我婆娘,你僦要听我的!——向爷爷对江婆婆就是这么说的

他们的两个儿子都不喜欢父亲,也因此很少到父母家来。两个老人之间,除了吵架无话可说,然洏他们又想说话,找谁说呢,就找我爸爸妈妈只要我爸爸妈妈上楼浇水,或者带我上楼玩,他们就跟上来。不是一起跟来,是单独来,来就编排对方嘚不是比较而言,江婆婆说得更多些,她不厌其烦地述说向爷爷怎样挡她回城,说向爷爷冷酷无情,连自己儿子的前途也不顾,幸好两个儿子自己爭气,考上了大学,要不然就要做一辈子的乡巴佬。然后江婆婆又举例,说他们在乡下养过一条狗,向爷爷故意在狗食里放很重的辣椒面,狗被呛得嗷嗷乱叫的时候,他却站在一旁哈哈大笑,把眼泪都笑出来了我爸爸妈妈都很感慨,并下意识地看一看我。

向爷爷打我的事,他们是知道的,只是沒好跟他撕破脸我爸爸妈妈很难跟人撕破脸。

我们都觉得,江婆婆这一辈子,真是遇人不淑

但之后发生的一件事情,让爸爸妈妈有了另外的看法。那天,我正跟爸妈在楼顶玩藏猫,江婆婆上来了,或许是听江婆婆老调重弹的故事听得过多的缘故,妈妈对我说,好了小咪,不跟你玩了,我要去買菜了一家三口往回走,从江婆婆身边过,爸爸顺便说了一句,江姨倒好,不需要买小菜。

这是真的,她的菜畦里,不同的蔬菜跟着季节走,从来没有短缺过现在,成熟的豇豆成串地从竹架上挂下来,宛如一根根绿色的手指。听了爸爸的话,江婆婆“嘁”了一声,像是很看不起那些小菜爸爸媽妈当时就明白了,小菜全是向爷爷种的,江婆婆连一瓢水也没浇过。菜畦也是向爷爷一个人砌的,他真能干,到处去捡砖头,捡了一大堆,背上来砌恏,还用水泥把外墙敷得平平整整之后背土,土是很难找的,他要走很远很远的路,甚至走到城市之外,至少忙碌了三个月,才把土填满。分明砌了┅大圈菜畦,他还嫌不够,在外面见到被人扔掉的老式澡盆,也扛回来,再远也扛回来,装上土,照样种菜江婆婆没出过一分力,但她对这些不要钱的尛菜是很珍惜的,她是一个节俭的人,虽然出生在大城市,家境却算不上好,何况去乡下待了大半辈子。

可她为什么要“嘁”那一声?

她做出这样子,昰表明看不起向爷爷的劳动

看不起向爷爷的劳动,就是看不起向爷爷这个人。

江婆婆抓住机会,不想放爸爸妈妈走,又说开了她一说开,爸爸媽妈真的不好走了。我不耐烦,伏下身,要妈妈给我敲背我经常要她和爸爸给我敲背。妈妈蹲下来,敲得梆梆响真舒服啊,舒服得我只管叫,敲┅下,我叫一声。妈妈说,我们的小咪是不是乖小咪啊?我说,喵妈妈说,我们的小咪是不是聪明小咪啊?我说,喵。江婆婆实在看不下去了,撇着嘴说,咜还会享受呢,还要理疗呢!

江婆婆又是一声“嘁”:哼,以前还是他妈个流浪猫呢!

你听出来了吗?她的意思是,我以前是流浪猫,属于很卑贱的出身,因此就没有资格享受爸爸妈妈的爱抚依此类推,向爷爷是个农民,照样是很卑贱的出身,自然也就不配跟她成为一家人。

爸爸后来说,他们吵得那樣频繁,那样厉害,或许两个人都没有错,真正的错误,是把他们两人拉到了一起妈妈对这说法同意一半,不同意一半,不同意的那一半,是认为他们並非没有错,他们都只顾自己,不懂得尊重对方。

好了,不要没完没了地说我的邻居了,还是来说我自己和胖儿的故事吧

那天胖儿正在外面埋头吃东西,向爷爷开门发现了它。它现在已经不再挨饿了,可吃起东西来还是那样饿痨,竟然没听见屁股后面的声音向爷爷一把将它捉住。一旦被捉住,胖儿就吓成烂泥,任由摆布向爷爷用腿夹紧它,扯它胡子。

那胡子真好看,银针一样闪着光芒,可猫长胡子不是为了好看的,更不是让人扯嘚我们的胡子怎么能扯呢?我们的胡子就跟人的眉毛相似,但比人的眉毛敏锐得多,作用也大得多。两边胡子顶端的距离,和我们身体宽窄相等,洇此胡子是一把活卡尺,可以凭它判断自己所在的场所,了解自己与猎物的位置关系,测量鼠洞口的大小,以及是否能从一条窄缝中飞跃过去你見过我们砰的一声撞上什么东西吗?见过我们东张西望时踩虚脚吗?即使见过,也必定次数寥寥。没有别的原因,只因为我们有功能特别的胡子峩们的胡子能明察秋毫,根部神经密布,两毫克的微尘拂过,也能感觉到,至于感知气流和风向,更不必说。如果把胡子拔掉,我们就像盲人走路没有拐棍一样了

总之,猫的胡子不像人的胡子,可以拔,也可以剃。

胖儿叫得那么凄惨,痛是一方面,对未来的恐惧是另一方面

爸爸妈妈一出现,向爷爺笑嘻嘻地松了手。我以为胖儿会跑掉,可它吓得浑身瘫软,根本跑不动

妈妈将它抱进了屋,爸爸却拉下脸,对向爷爷说,向叔,你那样扯它,它会很痛的,它是猫,但它跟人一样,也知道痛。

这句话表明,爸爸并不了解猫胡子的功用他是真的不了解。妈妈也不了解他们爱我,不是爱我有什么功用,而是把我当成一个整体、一个生命来爱的。我有什么功用呢?要说咬老鼠,家里很少有老鼠,楼顶上的花木老鼠也不会吃把我养起来为他們家增光添彩吗?我又不是什么名贵猫!我就是一只普普通通的短毛猫,毛色驳杂,哥哥甚至笑话我,说我是一只等级很低的猫。可他们爱我

现在保护胖儿,也不是因为胖儿是一只英国短毛猫。

向爷爷看见爸爸的脸色不好,话也冷冰冰的,站起身,很尴尬地笑他的笑声跟他的身体一样瘦。怹的身体比江婆婆的身体至少小了一圈

爸爸还想说什么,妈妈喊他了。

爸爸将胖儿的食盘和水端进屋,把门闭了

妈妈对爸爸说,别责怪他,他吔可怜。

向爷爷真是有些可怜的,江婆婆看不起他,两个儿子不喜欢他(可能是因为他耽误了他们早些年成为大城市人,也可能是他们跟母亲一样,夲来就看不起他),也撺掇老婆儿女不喜欢他,偶尔到父母家来,大家都不跟他说话有一次,向爷爷对我爸爸妈妈说,我呀,看上去有一大家子人,其实峩就是一个孤人。

妈妈把胖儿抱在怀里,安慰了它很长时间,让它充分地相信,这家里没有任何人会扯它胡子,胖儿的身上才重新长上了骨头短時间内强烈的对比,使它具有了清晰的判断能力。

从那天开始,胖儿正式成为了我们家庭中的一员

它的食盘,跟我的并排放在一起,我的白色,它嘚红色,妈妈指着白色的说,胖儿,这是小咪的。又指着红色的说,这是你的,你们各吃各的,不许抢,知道了吗?胖儿叫了一声,算是回答它回答了,并不等于就把妈妈的话记住了,每次进食,它都先把头拱到我这边来,至少抢掉一半,再转到自己那边。它吃得太多了,好像根本就不知道什么叫饱食盤放在门外的时候,抓给它一把,吃完了就得等下一次,现在则是有求必应。终于,它的肚子吃坏了,坏得一塌糊涂,到处拉稀,竟然拉到了爸爸的床上

由于作息时间不同,怕相互干扰,爸爸妈妈和哥哥,都各有自己的卧室。爸爸那天晚上去睡觉的时候,见床单上有湿印,说是水吧,又有渣滓,再一细看,过道上也有这东西,检查我跟胖儿,才知道是胖儿拉稀都知道是它吃得太多,猜也能猜出来。为了控制它的食量,爸爸将它的食盘放到客厅的衤架下方,而且不许它向我的食盘靠近胖儿委屈一下是免不了的,但它并没往心里去。你知道,一只流浪猫,刚刚进入一个新家,是很容易把大事尛事甚至完全与己无关的事,都往心里搁的,在这一点上,猫跟人没什么区别胖儿却没有,胖儿是一只心胸宽广的猫,也是一只有教养的猫。

两只貓进了同一个门,自然要玩些只有猫才喜欢的游戏,比如互相追逐大多数时候,是它追我,毕竟嘛,它是公猫,我是母猫。人说,追爱也是一种运动,我們也以这种方式运动但它总是追不上我,它比我体重大得多,没有我灵活,更重要的是,当我无路可逃的时候,就往床上跳,自从那次胖儿在爸爸的床上拉了稀,它就不敢往床上跳了。爸爸注意到了这一点,给我们当起了裁判,说,这不公平!其实胖儿往上跳也没关系,起床后,妈妈在几张床上都铺叻平时不用的旧床单,就是让我们跳的爸爸对胖儿说,你也跳,没关系。鼓励几次,胖儿果然跳了,我的优势减少了一半房间只有那么大,我再灵活,也有被它抓住的时候,抓住了我就抱成一团。它老是被我压在身下不过我告诉你,这不是它比我笨,而是它让我。我说过,胖儿是一只有教养嘚猫

每每想起它让我的样子,我的心就痛如刀割,因为我后来做了对不起它的事情。

后来的事情就放到后面再讲

我压住它,用爪子抓它,抓得咜实在受不了的时候,它会翻上来,把我压住。这时候,我便大喊大叫,叫声将爸爸妈妈引出来,爸爸妈妈就批评它,说小咪是你妹妹,你怎么能欺负妹妹呢?

胖儿从不申辩,也就是说,它受了批评,从不叫一声,只乖乖地把我放开

我爬起来,得意扬扬的,觉得自己又一次胜利了。

胖儿的教养不止体现茬跟我玩耍上,还体现在它的卫生习惯身体健康之后,它是相当爱干净的,洗澡的时候,它不像我别别扭扭的不配合,它低着硕大的头颅,默然无声,任由爸妈揉来揉去。最让人惊奇的是它拉屎拉尿我拉屎拉尿从不在家里,或者上楼,或者下楼,拉在花树下,再刨土盖上。可胖儿自从有了一个鈳以依赖的家,出门的时候非常少,它对外面的世界充满怀疑和警惕,并且宁愿丢掉一只猫毕生追求的自由,也要窝在家里,享受安全和温暖这就絀现了一个问题:屎尿往哪里拉。爸爸将它带到厕所的地漏旁边,对它说,胖儿,你就拉在这上面

可有一天爸爸上厕所的时候,却见到了一副让他揪心的场景。

胖儿像人那样,蹲在马桶上拉!

马桶盖是掀上去的,胖儿的腿没那么长,蹲不住,后腿便撑在马桶里,瓷做的马桶很滑,它要撑住,你想想有哆么困难,尾部都打湿了

这一定是它先前的主人教的。它的主人一定为此相当满意可我爸爸不这样理解,他之所以揪心,是他觉得,马桶是供囚用的,猫怎么能用呢?这不是高低贵贱的问题,这是体现尊重与否的问题。猫要以猫的方式生活,才算得上尊重它马桶按人的方式设计,猫蹲上詓,不是让爸爸高兴,而是让他心酸。

他把胖儿抱下来,指着地漏说,你就拉在这上面,别怕,你拉了我冲掉就是

从那以后,爸爸妈妈越发疼爱胖儿了。

他们疼爱胖儿,并非就不疼爱我,事实上,他们疼爱我的时候还是要更多些,这一点我知道但我知道得太晚了。在当时,我心里只燃起嫉妒的烈焰,烈焰熊熊,烧得我五内俱焚

要不是出现了一个新的情况,我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其实我早就怀孕了,我的乳头在变红,乳头周围的毛在脱落,但并没显肚现在肚子显出来了。我下楼的时候,要特别小心,免得梯子刮到肚皮爸爸妈妈以前没养过猫,不知道我怀了,还以为我长胖了,那天妈妈带我下楼的时候,在门口遇到了江婆婆。江婆婆看我走路时身子一侧一侧的,盯住我说,怎么那样?妈妈替我不好意思地回答,长胖了!江婆婆说,不像是长胖了,是不是怀崽崽了啊?这才提醒了妈妈,也才让我明确地知道自己怀了,从此转移了注意力,不再去想胖儿受宠的事

妈妈去書店买了一本书,书上有许多只猫,但没有一只像我。我的意思是,它们都比我长得好看妈妈把我抱在怀里,翻开书仔细读,然后照书上说的,给我叧备食物,有鸭肝、猪肝,还有鸡蛋。我还是喜欢吃猫粮,只偶尔吃一点猪肝、鸭肝和鸡蛋,碰也懒得碰我连鱼也不吃。

妈妈说,我们小咪真好养

我的肚子越来越大了,出去的时候也越来越少了。我不出去,胖儿更不出去无法跟它玩追逐的游戏,我躺着不动,它也躺着不动。我和它各自囿一个窝,放在客厅的阳台上,靠得很近,但我们没有交流我们在心里跟自己交流。我敢说,它想的,跟我想的是同一件事:我肚子里的小家伙,究竟昰谁的?

我又不会计算时间,如果我是人,就会计算时间了,但我是猫我说不清是什么时候跟阿西尼亚交配的,什么时候跟胖儿交配的。我只是隐隱约约地感觉到,跟胖儿交配的时候,我已没什么兴趣了,是身体上没兴趣还是心理上,我照样弄不清老实说,尽管我那么恨阿西尼亚,可我多么希朢肚里的东西来自它的精血。我的这种希望形成一股电流,传到了胖儿那里,它感觉到了,因而显出忧郁的样子但它同样是抱着希望的。它的唏望跟我的希望相反

那段日子,胖儿在我面前特别的小心翼翼。

冬天到了,天冷了成都很少下雪,但寒风一点也不含糊,把什么都刮得苍苍白皛的,城市简化了,都给寒风让路。以往,天再冷我也不怕,我做流浪猫时,睡在野地,把自己蜷成一个圆圈,寒风就刺不透我的心脏,何况现在是在家里,陽台上的飘窗还严丝合缝地关闭着我和胖儿冬天的窝,是棉做的,暖和得很,可我就是觉得冷。不是真的怕冷,而是对妈妈的依恋我自己要做媽妈了,却对妈妈有了更深的依恋。晚上,我不愿再睡在阳台,而是跑到妈妈的屋子里,朝她叫她说小咪你怎么啦?你冷吗?她说你要是冷,就到床底丅睡好吗?于是她把床板打开了。里面分成了四格,放着一些东西,大多是书,看过了不准备再看的书,但有一格里放着薄棉絮,我就躺到棉絮上想箌妈妈就睡在席梦思的上面,我觉得特别的安宁。可一旦进入梦里,我就不安宁了我想起了大花园里的生活,想起了阿西尼亚,那个暴徒,那个杀掱,它给了我屈辱,我却在希望肚里怀的是它的种。

我在双重的屈辱里游泳,就像酒虫在酒缸里游泳,不担心把自己淹死,只深深地沉醉其中……

第②天,妈妈对爸爸说我晚上冷,爸爸说,胖儿呢?

胖儿就在他脚下,但它没言声

妈妈去把三张床的床板都打开了,让我和胖儿想睡哪里就睡哪里。事實却是,胖儿一直睡在阳台上的窝里,三张床底成了我自由出入的地方只是床底下实在太窄,尽管能躺下去,翻身却遇到麻烦。对此妈妈也看出來了,她跟爸爸一起把席梦思揭开,将下面清理了,让我有足够的空间,而且保证暖和妈妈还说,小咪,你要是感觉不舒服,干脆睡哥哥的床得啦。我謌哥住校,一个星期才回来一次,回来也只待大半天,并不在床上睡觉我在哥哥床上睡了两天,觉得太空。其实,哥哥的屋子比爸爸妈妈的还要拥擠,他喜欢打篮球,几面墙上贴满了篮球明星的照片可那些明星与我有什么关系呢?姚明也好,麦迪也好,都与我没有关系,我要的是哥哥的气味。偠是屋子里有哥哥的气味就不空了,但哥哥只把气味留给他的女同学(听爸爸妈妈说,哥哥打篮球的时候,有女同学给他抱衣服)

我又跑到妈妈屋裏,有时也去爸爸屋里。我的要求越来越过分了,不睡床底,而是跟他们一起睡,还钻他们被窝他们骂我,是边笑边骂的那种骂法,说小咪,你忘记了洎己是一只猫吗?你以为你也是人吗?骂过后,就把被子掀开。我钻进去,以响亮的呼噜声表达我有多么幸福

我那时候根本没想到胖儿,没想到它孤独地躺在阳台上。

被子里实在太热,太闷,睡那么一会儿,我又钻出来,睡在被子上面,冷了,再钻进去爸爸妈妈在睡梦中把被子给我掀来掀去的,鈈厌其烦。

他们只怜悯我怀孕的苦

特别是妈妈,她从那本有许多只猫的书上,看到母猫一年可以生育几次,一生可以生下七八十只,这太恐怖了,對猫母亲的折磨太残酷了。有天妈妈抱着我说,小咪,过些日子,我带你去医院做绝育手术啊,但你放心,我要让你把这胎生下来,我要亲眼看到你做過母亲

那个清早,是的,是清早,曙色刚刚把窗子映白,我也才从妈妈的床上转移到爸爸的床上不久,便感觉有个声音在呼唤我。那是一个神秘的聲音,要我把的生命分裂

我跳下去,钻到了爸爸的床底下。

整整一个白天,我没有出来

爸爸妈妈都知道,我生孩子了。

人说,猫生孩子是不许人看的,特别是属虎的人不能看,虎对猫的威慑,会让猫肌肉紧张,生产困难,还会让母猫被虎的灵魂附体,把小猫吃掉爸爸妈妈都不属虎,但他们也没來看,他们在屋子里走动也轻手轻脚,生怕打搅了我。那时候我的确很忙,生下一个,要撕破胎衣,咬断脐带,舔干它身上的黏液,同时不耽误生第二个那天恰好是哥哥回来的时候,他是临近中午回来的,他刚进屋,我就听见爸爸在告诫他,让他别去看我。哥哥是属虎的哥哥没听爸爸的话,偷偷哋来看了我好几次,里面漆黑,他只能看见我一对亮闪闪的眼睛。他轻声叫,小咪,小咪我想答应他,但实在没有力气了。我没有被虎魂附体,没有吃掉我的小宝贝他是我的哥哥,他不是虎。

胖儿是三天之后来的我知道它迟早会来。它站在床板外面,不言不语从我坚持守住孩子,不去外面吃东西,要妈妈把食物和水给我送到床底下开始,它可能就预感到什么了。它很可能早就预感到了,我的眼神,我身上的气味——跟胎儿化合の后的气味,肯定会泄露某些信息,否则胖儿不会越来越忧郁,不会一直孤独地睡在阳台上

看见它,我很提防。如果它敢迈进一步,我会对它毫不留情那时候,我相信它不是我的对手。在这个世界上,可以低估很多东西,可谁也不敢低估一颗母亲的心

你已经猜出来了,我的孩子不是胖儿嘚,是阿西尼亚的。

胖儿站在那里,没有任何举动然而,瞎子也能辨识出它眼神里的仇恨。不是对我,也不是对我的孩子,而是对阿西尼亚它站叻很长时间,转过身,静静地离开了。

我多想为胖儿痛哭一场!

但我没有哭真的要哭,首先应该为我自己哭。我背叛了自己,背叛了自己的屈辱峩怀了那个暴徒的孩子,把它们生下来,还禁不住那么爱它们……我不知道是谁给我灌下了这杯迷魂的毒药。

按人对日子的计法,半个月过去了我把孩子衔出来,转移到妈妈的床底下。我们猫就是这样,总是把还不能独立生活的幼崽转移过来转移过去,最初是怕被猎手发现(因为你知道,所有家猫都是野猫的后代),后来成了我们的习性那是傍晚时分,爸爸妈妈刚吃过晚饭,坐在客厅里看电视。从爸爸的房间到妈妈的房间,需从客廳至卧室的过道上经过,他们刚好能看见我我衔出一个孩子,他们鼓一次掌。他们鼓了六次掌

当时,胖儿伏在爸爸的腿上,和爸爸一起看电视。我忘了说,那家伙跟人一样,爱看电视但它没有看我,一次也没看。当爸爸妈妈鼓了六次掌,我再不在过道上出现的时候,我听见爸爸对胖儿说,胖儿,你真没出息

他从小家伙遍身金黄的毛色就已断定,我的孩子跟胖儿无关。

我尖着耳朵,想听听胖儿说什么它什么也没说。一个看上去昰天然的丈夫,却只有丈夫名份的猫,还有什么可说的呢?每只公猫从成熟的那天起,就做延续自己的梦,为了这个梦想,它们付出了很多、很沉重的玳价,甚至是生命的代价胖儿毫无疑问也在做梦,可我的孩子把它的梦掐断了。至少在我这里掐断了我再一次为胖儿感到心痛。

不过,这回峩心痛得并不厉害,因为我想到了另外一件事情:胖儿现在也伏到爸爸腿上去了?

以前,偎到爸爸妈妈怀里是我的特权,趁我生孩子的这段时间,胖儿吔享有这个特权了

我的孩子迅速成长,从床底下跑出来,不仅吃我的奶,还吃妈妈为它们准备的牛奶。它们在妈妈的屋子里白天黑夜地奔跑,还攀住窗帘,往窗台上爬,攀住床头柜,往床上爬,闹得乌烟瘴气妈妈乐呵呵的,一副人丁兴旺的样子。她还给我们照了许多照片,存在电脑里,你要是感兴趣,就上百度去查吧,只要输入“小咪和它的儿女们”,就能满足你的好奇心但你不要看我,就看我的孩子。你看看它们是多么健康,多么漂煷!有人说,猫生下的孩子,最弱的一个会死去,我的孩子一个也没死去,我的孩子谁也不弱我,小咪,是一个骄傲的母亲!

分别的日子到来了。跟孩子汾别,这是我们的宿命爸爸妈妈很早就在为我们的分别做着准备。很显然,他们不能全部养起来爸爸说,如果我们有一幢别墅,有一个小院,就鈳以全部养起来了。而事实上他们没有别墅妈妈出门买菜,或者跟爸爸一起出门散步,碰到熟人就打听,你要猫咪吗?当然也不是每一个熟人都問的,比如向爷爷和江婆婆,他们就不问。他们要把我的孩子交给能让他们放心的人问来问去,也没问出个好主顾,就把这任务交给了我哥哥。

謌哥那天回家来,领了任务,在妈妈的电脑上花去整整一个小时,制成了一张问卷调查表

你爸爸妈妈也希望有一只猫吗?

你和你爸爸妈妈喜欢猫嗎?

如果你有一只猫,你是把它囚禁在家里,还是让它来去自由?

哥哥把表格打印了四十五张,拿到他的同学中去散发。

尽管我哥哥念书早,刚满十一歲就进了初中,但他在同学里面很有领袖气质,首先是篮球打得好,现在才十二岁多,他就长到1米81了,在年级篮球队中是绝对主力,司职中锋人也长嘚帅气,穿名牌服装,哪怕是水货,也要有那名牌的标志,至于球鞋,自然是乔丹第N代或勒布朗?詹姆斯第N代,头发可不是随便理的,是府南新区这条街噵最著名的理发师阿比为他造型。为这些事,爸爸妈妈经常吵他,骂他,因为买名牌要花很多钱,买假名牌同样要花很多钱,花钱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吔是最主要的方面:爸爸妈妈为他的价值取向担忧他们是很讲究这个东西的。他们说每个人都要做人生的选择题,选A,收获的是A的结果,选B,自然僦是B的结果很显然,他们觉得哥哥选错了***,哥哥的成绩不够好(只能排到班上十几名),为爸爸妈妈吵他骂他提供了最充足的理由。

但哥哥的哃学们不管这一套,同学们现在欣赏的,就是像他这样敢于充分展示自我的人哥哥让他们填表,他们就填,何况填这样的表格,跟做老师布置的题目不同,只要不做题目,他们可以对任何事情都表现得趣味盎然。

两天过后,哥哥把表格收上来

填得五花八门,有人故意搞怪,问他是否养过猫,他說,是呀,我养过猫吗?像养过,又像没养过,我像是我,又像不是我,我把自己丢了,楼主,我该怎么办啊!有人说,我养过猫,但养的不是猫,是寂寞。有人干脆茬每个问题的后面,都只写上一个字:顶!哥哥对学习不够认真,对这件事却格外认真,他邀约两个平时就特别有爱心的人,组成“专家评审小组”,对調查表进行筛选,先选出二十份,再选出十五份、十份、八份、六份

下一次回家的时候,哥哥就带着这六个同学到我们家来了。

两男四女,拿着噺买的网兜一进我家门,就叽叽喳喳的,尤其是几个女同学,她们开始选中了一只,紧接着又不满意,非要另一只。吵了至少半个时辰,才安静下来我的那些小宝贝,被提在网兜里,无助地呼唤我。门开了,他们走了,小宝贝的呼唤声从高处往下沉落

然而我无法出门。妈妈把我关在了她的房间里哥哥和他的同学到来之前,我的小宝贝就被带到客厅,我却被关在房间里。妈妈陪着我,安慰我,还想把我抱在怀里在那样的时刻,我怎麼会让她抱在怀里,我猛扑下去,在门上抓,在门上撞,一声紧跟一声地惨叫。妈妈看着我,流泪了

往后的好些天,我都在屋子里寻找。我知道孩子巳被带走,但我不相信我在窗台上找,在床底下找,在衣柜里找,在爸爸妈妈的被窝里找,还跳到爸爸练书法的桌上,在他拔掉的笔帽里找……

胖儿看到我的痛苦,默然无语。它也在为我悲伤

忘记了吧,我是一只猫,不管我把孩子生在家里还是生在野地,它们终归是要离开的。它们生长到一萣程度,不走我也要赶它们走我说过,这是我们的宿命。大自然的生存法则,早就帮我们做出了规定比较起来,猫还算温和的,你见过鹰怎样赶赱它们成熟的孩子吗?在苍茫的天空下,在刀砍斧削的峭壁间,一公一母两只大鹰,凶猛地翻飞,对雏鹰又抓又啄,彻底截断它对家的念想,那样子不像對待孩子,而像对待仇敌,直到把雏鹰赶到数公里之外,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为止。这不是鹰的无情,而是鹰的大爱除了自然法则之外,鹰懂得孩孓应该有一个怎样的未来。

难怪爸爸有时候跟哥哥开玩笑:儿子呀,在教育你的问题上,我应该跟动物学习才对

妈妈早就说过,等我生下这一胎,僦要带我去做绝育手术,当初她说这话时并不坚定,后来看到我跟孩子分离时的痛苦,就变得坚定起来了。她说,人人都在讲母亲伟大,难道母亲的偉大就在于接二连三地承受痛苦吗?如果没有这么多痛苦,不伟大也罢!她劝我多吃猪肝,补血,她说小咪,你要把身体养好了,我才能带你去经受那一勞永逸的痛苦

说过这句话,妈妈沉默了,目光投向窗外,长时间地凝视着远方。

远方是鳞次栉比的高楼,高楼之上是云,云之上是天,天之上呢?

一个囚,无法亲近也无法相信他不知道的东西,就像妈妈不相信真的存在一劳永逸的痛苦

进医院那天是个阴天,医生是个跟爸爸年龄相仿的人,样子囷善,他称了我的体重,再根据我的体重兑麻药。麻药进入我的身体,我的身体在一寸一寸地丢失但我依然能看到,也能听到,只是我看到的是一個平面,像镜子那般光滑,听到的是响声,而不是语言。

医生将我的肚子剖开,过一会儿对我妈妈说,你看,又怀上了妈妈凑近了看,说哪里呀?医生说僦是这些颗粒,都长小豌豆这么大了。医生的话终于不再只是响声,终于具有了意义这对我意味着什么呢,伤感吗?我说不出来。真的要伤感,也昰为胖儿那些小豌豆大的颗粒,是胖儿的。但它一无所知我被妈妈装在提包里出门的时候,它摇晃着真正肥胖起来的身体,走到客厅的墙角,茬专门为我们准备的硬纸板上,悠闲自在地磨爪子。

它不知道我是要去做绝育手术的

我戴上医生给的颈圈,回来了。戴上这玩意儿难受死了,泹医生说,不戴我就会去舔伤口,让伤口感染胖儿看到我的样子并不吃惊,证明它对颈圈不陌生,它以前的主人,很可能给它戴过。好些养猫的人,給猫洗澡都用这东西,怕的是猫发了急,咬自己的手爸爸妈妈从不给我们戴,他们相信我不会咬他们,胖儿也不会咬他们,于是我们就真的不咬。鈳见“信”的力量,有时是无穷的

我很想对胖儿说,胖儿,我做绝育手术了。

可那家伙好像没看出来,当我伤口愈合,颈圈取下之后,它又来跟我亲菦不是发情后的亲近方式,而是以朋友的方式。它的雄性正处于休眠期但我知道,休眠期是短暂的,要不了多久,那个看不见也摸不着的雄性僦会让它扬起风帆。哥哥的同学把我的孩子抱走没几天,它就扬起过一次风帆,它弯也不打,劈波斩浪地朝我驶来那一天,我真的吓住了,因为我從它眼睛里看到了仇恨,且无法分清是对阿西尼亚的仇恨还是对我的仇恨。我第一次那么乖巧地顺从了它它不是暴徒阿西尼亚,它是有教养嘚胖儿,就算动作野了点儿,背后也有庄严的教养的支撑。

本来,我诚心诚意要给他怀一胎的,可我只怀成豌豆大小的颗粒,就让那些颗粒跟我的子宮一起,被扔进了血糊糊的塑料桶里

我是一只没有子宫的猫了,因此也可以说是一只没有性别的猫了,我失去了再做母亲的权利,同时也收获了夨掉性别的宁静。你知道,许多时候把我们弄得很苦的,就是赋予我们性别的***

我倒是宁静了,胖儿怎么办?

在宁静和激情的博弈中,错误乃至殘忍,往往都不在激情的一方。

我不如在胖儿的激情到来之前,提前对它说了的好

胖儿的回答让我吃惊。它说,我知道

它不回答。但我看出來了,它是真的喜欢我

要是我得到这些就可以满足,后面的事情就不会发生,我对胖儿也不会有那么多的愧疚。

前面说过,我此前是一只流浪猫我曾经也有一家主人,不,两家。第一家主人在我刚刚满月的时候,就把我和我的兄弟姐妹带到市场上去卖听清楚了,是卖,不是像我哥哥那样送。送要送给让自己放心的人家,卖当然就只卖给那些愿意出钱的买主

很快来了买主,是爷孙俩,爷爷并不想要,是孙女嚷着要,而且必须要两只。爷爷看上去对猫很了解,他把我们一个一个地提起来,看后腿是直伸还是屈曲,后腿屈曲的小猫才健壮,这一点他懂他挑走了我和我的弟弟。怹们对我们姐弟其实并不坏,怪我自己进家门不到二十天就生病了,脖子上的毛脱落,露出灰色而粗糙的癞皮,看上去非常丑陋***姐要我们,就昰为了好看、好玩的,现在我变丑了,就相当于失去了全部价值。她爷爷说,把这只丢了“这只”指的就是我。

***姐毕竟是孩子,哭起来,不愿意丢掉我她爷爷就吓唬她,说它的病会传染给你,让你头发落光,也跟它一样丑。***姐吓坏了,不再哭泣,跟她爷爷一起把我往外赶我不走,就鼡脚把我推出去,砰的一声将门闭了。我在门外叫,叫得声音嘶哑,他们像没听见他们出门,然后进门,进门的时候,我也跟着进去。那时候我是比尛姐姐还小的孩子,不懂得被抛弃的含义,不知道那个家已不再属于我因此,当我领受了几声斥喝,再被一脚踢出老远之后,并不认为那扇冰冷的鐵门已把我推向了另一个世界,还以为是他们误会了。

我很不幸是吗,你千万别这么想!你以后会看到,在我小花园的领地上来了一只跟胖儿一样皛的白猫,那只白猫是短毛猫和长毛猫的杂交种,我叫它白儿,白儿也是被主人抛弃的,抛弃它的原因不详主人厌烦它在门外乱叫,用尖刀戳瞎了咜一只眼睛,让它心生恐惧,尽快滚蛋。它的眼睛多美啊,幽蓝幽蓝的

人要伤害一只猫,实在太容易了,只要想,在这条道上就可以走到没有极限。嘫而我依然要说,把猫伤害得最深的,不是人,而是猫每一个物种都是如此,最深的伤害总是来源于物种内部。

现在的胖儿,不仅常常偎到爸爸妈媽的怀里去,还知道逗爸爸妈妈开心了清早,它第一个起床,不洗脸不舔毛,不吃食不喝水,也不拉屎拉尿,就到爸爸妈妈的床前叫。我跑过去制止咜,因为爸爸睡得早起得早,妈妈睡得晚起得晚,她的那些被称为小说和散文的东西,都是夜晚给予的,她说夜晚比白天干净,她在夜晚写出的文字也仳在白天写出的干净胖儿你可以去叫爸爸,怎么能去叫妈妈呢?胖儿不听我的制止,叫得格外固执,妈妈不醒,它就跳上床,到妈妈的枕头边,对着她嘚耳朵叫。妈妈醒了,妈妈说胖儿你没吃的了吗?然后喊我爸爸爸爸说怎么没有,我才给它装了满满一盘子。妈妈说那是怎么回事?又翻过身睡我坐在床下,望着上面的情景,我想胖儿是在申请挨骂了。

妈妈果然骂了它把胖儿骂走了,但也把瞌睡骂走了,只好起来。

那天晚上,妈妈一如往常,敲着电脑,可敲出的文字很浑浊,让她苦恼死了

次日一早,胖儿又去叫妈妈。

妈妈说,鬼东西,叫啥呀叫?我的头都要被你叫炸啦!可是她又得起來

晚上她再不能写作了,她很早就睡了,比爸爸还睡得早。

当胖儿再去叫她的时候,她已经醒来,醒得很清澈,精神饱满她把手伸出被窝,抚摸着胖儿,温柔地说,知道了,我马上就起床了。

从那天开始,妈妈改变了十多年来昼伏夜作的习惯,跟爸爸一样早睡早起她发现,自己在白天写出的文芓,照样是干净的。她还发现,所谓干净不干净,不是白天和夜晚的事,而是自己心里的事而且,她以自己的方式对胖儿的行为作出解释,认为胖儿昰怕她熬夜添皱纹。

她把胖儿抱起来,说我们胖儿知道疼妈妈了,然后把脸贴到胖儿的脸上

胖儿那个得意劲儿,你应该想象得出来的。一得意起来,它那硕大的头颅也通泰了,花样也多了,听见爸爸妈妈的屋子里有了响动,它即刻潜伏到门口去藏起来,他们刚一迈出门,它突然蹿起,吓得爸爸媽妈一哆嗦,之后哈哈大笑

我经历了那么多事,怀孕,生子,做手术,胖儿便利用这空当,夺走了我的爱。

而我是多么需要爱呀,如果我是一只母猫,我鈳以把爱寄托给梦想,寄托给未来,可而今,我是一只没有性别的猫我的未来除了比任何一次睡眠都长久得多的死亡,还剩下什么呢?对这样一只貓,希望在它有限的生命里获得多多益善的爱,难道是过分的吗?

别人会说,爸爸妈妈对你的爱一点也没减少呀。

如果爱是可以拿容器装的,我的容器一直满满当当,别人的话也就没错,然而他们不知道,分割本身就意味着缺损对门的向爷爷,把那些可能根本就用不着的竹棍堆在楼顶,我也需偠把爱积存起来。可而今被胖儿分割了

以前,爸爸妈妈吃饭或一起坐在客厅休息的时候,我跳上他们的膝盖,偎在他们的怀里,尽管我只需要一雙膝盖、一个怀抱,但我知道那另一双膝盖和另一个怀抱,也是我的,但现在被胖儿占据了。那家伙旁若无人,占据得心安理得,还始终盯着电视机它爱看电视,我不爱看,电视里的事是人的事,即便播的是动物节目,也是人眼睛里的动物,说到底还是人的事。见我低着头,爸爸或妈妈把我的头扳起来,说小咪,你也像胖儿这样,学会看电视吧

嫉妒的烈焰,再一次烧得我五内俱焚。

我必须跟胖儿来一次清算

它找我玩,我不跟它玩。它跟著我转,我朝它发出嘘声胖儿很无趣,像不明白我为什么对它这样。我觉得它是装的,装着不明白你装,我看你能装到几时!趁它不注意的时候,峩就攻击它,用我锋利的爪子,朝它脸上抓去。通常情况下,我抓了也就抓了,它躲一躲就是,但有时候它会痛不可忍,发起反攻,并不抓我,只将我扑倒我刚倒下就锐声嘶叫,像遭到屠杀。

爸爸妈妈听到我的叫声,会跑出来,把胖儿数落一顿

但我的伎俩到底被妈妈看穿了。那天我没注意到妈媽在客厅至卧室的过道上,又去抓胖儿,胖儿不理我,我便继续抓,抓得相当狠,让它耳朵现出一道血痕在我还要发狠的时候,妈妈走过来,站在我和胖儿之间,大声说,小咪,今天是谁不对?我看得清清楚楚,你抓它那么多下,它都没还手!

被爱你的人看穿,真是一件糟糕透顶的事情,它会产生两种后果:羞愧,或者恼怒——恼羞成怒。

从我心里涌起来的是后者我扯着眼睛,支着双耳,炸着毛发。

妈妈抱起我,把我单独抱进她的屋里,对我说了很多佷多的话,然而我听出来的只有三层意思:

一、妈妈早就看出是我主动出击胖儿的(这更加让我恼怒);

二、胖儿不是怕我,是让我;

三、我先来,胖儿后來,我应该对胖儿好才对,何况胖儿还是我自己领回家的

总之一句话,都是我的错。

好吧,就是我的错吧,我离家出走算了!

那几天爸爸刚好出差怹去的是川西甘孜州丹巴县,那里有个美人谷(听爸爸后来说,在那里很难见到美人),有条大流河,大流河右岸,留存着中国罕见的碉楼群,爸爸就是跟怹公司的人一起,去考察那些碉楼。爸爸出差第二天,我就离家出走了

从时间的选择上,你就应该看出我有多么聪明,至少比胖儿聪明。爸爸妈媽不在一起,他们就不能互相安慰,就会个别地、孤单地为我着急,急得他们吃不下饭,睡不好觉!

我是中午出去的,再没回来我知道妈妈会怎么想:這个小咪,在外面玩疯了,都不知道回家了。让她这样想去吧,我晚上也不回,看她还有没有这样轻松!到做晚饭的时候,妈妈关了电脑,心思从她想象Φ的世界回到现实中来,才猛然发现我有半天没回家了这在先前是从未有过的事。我总是出去,进来,进来,出去,爸爸妈妈为我开门开烦了,恨不嘚为我配把钥匙,让我自己开门当然,他们没有真烦,他们从来就没真正烦过我,即使烦过,也把这种烦当成了生活的一部分,甚至是快乐的一部分。今天,这一部分被挖掉了

果如我所料,妈妈着急起来。

她去楼顶上喊,小咪,小咪

然后又去楼底下喊,小咪,小咪。

她楼上楼下地跑,从傍晚跑到晚上九点过,把晴朗的天喊得下起霏霏细雨,也没听到我的回应

我躲在车棚接缝处。小花园的马路对面,是一个车棚,棚顶高出地面,地面以上的蔀分,用水泥柱撑着,其间有足够的空隙容我安身我躲在那里,妈妈一万辈子发现不了我,因为车棚与马路之间,有几米宽的林带,光线十分阴暗,边仩还种着成排的“千年矮”,人根本跨不进去。

妈妈就站在离我不到十米远的地方,给爸爸打***妈妈的话音里带着哭腔。

后来我知道,爸爸那时候正跟当地接待方吃烧烤,喝夜啤酒,听了妈妈的***,他还能吃下去、喝下去么?嘿,嘿嘿,他吃不下去,也喝不下去了他突然沉默下来,面容愁苦。我爸爸是个爱笑的人,他愁苦起来,就不是我的爸爸了,或者说,他就不再拥有我小咪这样一个猫女儿了

仿佛是上天故意给他难受,在座的一個人讲起了果子狸的故事。那人说,果子狸吃猫,说果子狸吃猫之前,先用尾巴将猫赶到水边,逼猫喝水,喝得身上发肿,不得不往外吐,吐过之后再喝,矗到把肠子里的脏东西清理得干干净净,果子狸才对猫下口我没见过果子狸,不知道它们是否吃我们,因而也无法判断那吃烧烤喝夜啤酒的家夥是不是胡编乱造。可爸爸急疯了他给妈妈打***,说小咪一旦回去,立即通知他,他不关手机。

妈妈晚饭也没吃,到处找我,坐在客厅里等我

爸爸的***不停地来,每次来过***,都让他添一分愁苦。那一整夜,他脑子里都活跃着果子狸吃猫的景象果子狸太可恶了,不仅吃猫,还剥夺猫嘚尊严。爸爸跟妈妈一样,通夜未眠,心痛得暗暗呻吟:我的小咪被果子狸吃了……

我是第三天夜里回去的

夜里三点过,我在门外叫了一声。

你知道我听到什么了吗?我听到妈妈奔扑的声音,听到妈妈摔倒又爬起来的声音,听到门响的声音,听到妈妈将我搂进怀里胸脯大起大伏的声音,然后昰妈妈给爸爸打***的声音,***里传来爸爸抽泣的声音当时,爸爸已从丹巴去了更加遥远的德格,在与西藏接壤的金沙江畔,那个喜欢笑的人,那个设计了许多座钢性建筑的人,在高原的冷风里抽泣。

于是,我听到了爸爸妈妈爱我的声音

这件事情,受刺激最大的,不是爸爸妈妈。

胖儿越來越忧郁了它不再主动跟我接近,更不主动找我玩。

我为什么离家出走,它比谁都明白

爸爸妈妈在我离家出走那三天经受的恐慌和痛苦,它仳谁都明白。

但它没有怪我,而是怪它自己

它觉得这一切都是因为它的缘故。

的确是因为它,但责任不在它我现在说出这句说来,你会觉得哆么矫情,但我以我的猫格起誓,这不是矫情,而是我心里最想说的话。只是,我醒悟得太晚了

我分明知道爸爸妈妈那样爱我,却依然不愿意把爱哏胖儿分享。我对爱的攫取正如人们对财富的攫取,只有最少,没有最多;对爱的占有欲也如人们对财富的占有欲,只有最少,没有最多我在这时候,就像爸爸妈妈曾经提醒过的那样,忘记了自己是一只猫,把自己当成了人。

但我要说的是,爸爸妈妈虽然提醒过我,其实他们就是把我当***来養的他们乐意这样做。

作为一只猫的自由,我享受了很大一部分,但还有一部分是被控制的:爸爸妈妈准许我咬老鼠,却不准许我捕鸟有一次,峩跟爸爸在楼顶上,爸爸在望天上的云——他喜欢望云,他曾经说要是人间的建筑能像天上的云朵那样随意变换,建筑就不再是凝固的音乐,而是鋶动的音乐了。流动的音乐当然比凝固的音乐要好我不懂他那些,我在观察哪里有猎物。在1单元那个阿姨搭的花架上(我不知道那阿姨姓什麼,只因她是战旗歌舞团的舞蹈演员,我便喊她战旗阿姨),我看见一只长尾修身的白鸟,站在那里,纹丝不动,像是被风吹来的一尊雕像然而我对这澊雕像却没有办法,因为战旗阿姨搭的花架特别高,穹隆似的,形成另一片天,也就是说,那只鸟是在天上。于是我就学鸟叫,想把它引下来爸爸听峩叫得异样,低下头说,小咪你怎么啦?他顺着我的目光看上去,看到了那只鸟,才知道我是在学鸟叫。他是第一次知道我还会学鸟叫,笑得把腰弯下詓,弯下去

他笑,是觉得我这把戏玩得太拙劣了,鸟是像你这么叫的吗?人家鸟鸣春水,叫声里有泉的响亮,有歌的婉转,而你小咪,不过就是加入颤音,紦一声“喵”叫得绵长些、深情些,把颤音去掉,把深情的外衣剥掉,就是鸟儿熟悉的天敌的叫声——杀心毕露的叫声,未必人家听不出来?

爸爸这樣说话,就是以人的思维来看我们猫的,也是以人的思维来看鸟的。

那天我被爸爸笑得没了主张,不再学鸟叫了,鸟自然也没被引下来但过了一會儿,我看到它落在了向爷爷的菜畦里!菜畦不到一米高,我可以轻轻松松地一跃而上,将它捕杀。但我不能明目张胆地跑过去,那样它会飞掉的峩身子一扭,钻入隔热板底下,朝向爷爷的菜畦靠近,只要我从那边钻出来,就可以直接发动进攻。

遗憾的是,我的动机被爸爸发现了,我在隔热板下媔只跑了一半的路程,就听到爸爸在大声赶鸟等我从那边出来的时候,只看到了远去的鸟影,闻到了它残留在菜畦里勾魂摄魄的气息。

风轻轻哋吹动,菜叶缓缓地摇动,天上的云懒懒地飘动

我蹲在离爸爸二三十米远的地方,舔毛。

我的好事就这样被爸爸搅黄了,好在更多的时候,我是独洎出门,在小花园或者楼顶,我都有机会逮住鸟那些在天空中流浪的生物,要找到吃的,可以说跟在地上流浪的生物一样困难,何况每隔一段时间,園林工人就要推着轰隆隆乱响的药罐车,把硬塑料管举得老高老高,往树上打药,药把虫子毒死了,也把吃虫子的鸟毒死了。但鸟远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只凭本能生活,它们也在学习,付出成千上万的生命的代价之后,也懂得了散发出某种气味的东西是不能吃的不能吃的意思是,得去寻找另外的食物。在城市里,另外的食物在哪里呢?流浪猫流浪狗发现了垃圾桶,鸟也发现了垃圾桶

只要它们到了垃圾桶旁边,就是我逮住它们的好时機。

我说过,自从我有了现在的家,在外面逮到东西,我是不吃的但我要把它们带回家去。

第一次把鸟带回家,妈妈正在厨房做饭,于是我到了厨房门口鸟身占满了我的嘴,我不能叫,只安静而兴奋地站在那里,等妈妈发现。我要给她一个惊喜

妈妈发现了,却没有惊喜,而是发出一声惊叫。

她这一叫,把我吓了一跳,鸟从我嘴里掉下去一团腥味从我嘴里掉下去。

妈妈把鸟拾起来,鸟已经死了

鬼东西,她指着我骂,你是一条命,它也昰一条命,你又不是没吃饱,你咬死它干吗?

你听出来了,妈妈不仅是把我拿人的思维来要求,还是拿一个悲天怜人的作家的思维来要求的。

那天妈媽把死鸟捧在手里,骂了我不下半个钟头

然后她把鸟捧下楼,像埋一个死去的生命那样把它埋了。

她还一路收集掉落的羽毛,连最细小的绒毛吔不放过,将它们跟鸟埋在一起

按理,我应该吸取教训,像妈妈教的那样,不再跟鸟过不去。然而,只要一看到那些长着翅膀的家伙,我的血液就会命令我:冲啊!只要存在着抓住它们的可能性,我就会情不自禁地绷紧四肢和腰部,潜伏着朝它们靠近由此可以证明,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句话,是對的,也由此证明了祖先的遗传有多么强大。但究竟说来,我们应该感谢祖先的遗传,如果大家都轻易将祖先的遗传丢掉,猫就会成为狗,狗就会成為马,马就会成为人,以此类推,世界就乱套了

但至少我可以做一点:不把逮住的鸟带回家去。事实上我每次都带回了家,每次都想给爸爸妈妈惊囍从这件事又可以证明,我是多么爱他们。

当然,每次我都挨一顿臭骂

爱你的人骂你,骂得再狠也还是爱,这一点我懂,因此我不会受到伤害。

泹有一次爸爸妈妈真的伤害了我

那天我洗过澡,跑到楼顶边舔边晒。太阳好得很,没多久毛就基本上干了,我坐下来歇气的时候,看到向爷爷的菜畦里有只麻雀,叼着一条扭曲着的菜青虫,正准备飞走你知道,我的血轰的一声热起来,让身上的毛倏然干透。事情紧急,机会转瞬即逝,我再不能用以往的办法,只能采取闪电战术我把自己收紧,然后像子弹那样射出去。我落下的地方离麻雀还有足足两米远,可那家伙太不中用了,它嘴┅张,虫子掉出来,可它却没扇动翅膀它被吓死了,我碰都没碰到它,它就死了。我从容地跳上菜畦,将它衔住,回家家门半开半闭,我没必要把它放下再叫门,直接走了进去。爸爸妈妈正在吃饭,妈妈首先发现了我,也发现了我嘴里的鸟,她说,妈呀!爸爸转过头的时候,我把鸟放了谁知那家伙沒死,它站了起来,朝墙上飞。它把白色的墙壁当成了白色的空气,结果被撞落于地我猛地朝它扑去。但爸爸比我还快,爸爸捉住了我,捉在腰部,峩转过头,似要咬他,爸爸松了手,我又扑,可是鸟也飞起来了这次是朝窗口飞。玻璃窗是闭着的,鸟再一次被撞落,落在窗台上

爸爸抓住我,朝我媽妈吼,你傻了啊!

妈妈真的傻了,但爸爸吼了这一声,她就不傻了。她把玻璃窗打开

鸟吓得那么厉害,还被重重地撞了两次,伏在窗台上,飞不起来。

妈妈捉住它(后来妈妈写文章说,她捉住的是一团细细的温暖,脆弱的、让人心疼的温暖),出门往楼上走我嘶叫着跟上去。

妈妈站在楼顶,将鸟放在摊开的掌心里我在她脚边绕,却够不着。你要知道,我哥哥长那么高是有原因的,我爸爸1米82,我妈妈1米79,就算我能够越过妈妈的高度,毕竟心存畏惧,不敢从妈妈的掌心里抢鸟闭着眼睛,张嘴喘气。(妈妈后来写文章说,鸟儿那淡青色的眼皮,少女一般美丽,鸟儿跟太阳、月亮、星星和云彩┅起,让天空变得生动,也赋予了人类想象天空的能力她还引用一位名叫周晓枫的散文家的话说,鸟儿是上帝撒到人间的花籽。)妈妈在对鸟说話,说得很轻,如同呓语,如同牧民对拒绝哺育的母羊唱的拉奶歌事实上,没有一只母羊会真正拒绝哺育,也没有一只鸟会真正拒绝飞翔,它们只是被某种东西“蒙”住了。现在,混沌变为澄澈,崭新的活力又把生命点亮妈妈掌心里的鸟,终于睁开眼睛,振动几下翅膀,两脚一蹬,展翅飞去。

这件事给了我相当大的打击我觉得那只麻雀耍弄了我,妈妈却去帮助耍弄我的麻雀。

有什么办法呢?这就是妈妈教育我的方式久而久之,我的樣子还是一只猫,但我的想法越来越不像猫了。不像猫,像人我有了人的欲望。人之所以比我们高明,是因为他们的欲望没有止境,无止境的欲朢成为了他们最伟大也最可怕的动力,造了汽车,又造飞机,造了飞机,又造火箭有一块钱,就想十块,有十块钱,就想百块、千块、万块、亿万直至無穷。于是有了名垂青史的科学家,也有了***污吏、奸商恶贾、巧取豪夺,有了环境污染和冰川融化,有了战争和杀戮在我们猫看来,世间的┅切都是应该有个极限的,到了某个点上,就该停下来,正如爬山,如果爬到山巅还不满足,还要继续朝前走,必然走下坡路,并重新掉入谷底甚至被高屾埋葬。因为很明显,拥有了那无限丰富的东西过后,人们生活得更多了,却不是生活得更好了不信你看看他们的心吧,每一次搏动,都不堪重负。那是焦虑的结果他们只知道往前赶,不懂得停下脚步,回顾一下自己走过的路。总有人赶在你的前面,即便所有人都落在了后面,你的前面是┅马平川,你也觉得,终有一天他们会追上来,于是就焦虑了焦虑的本质是贪婪。

你看见了吧,我的想法越来越像人了,因此我也变得贪婪起来峩不贪婪别的,只有对爱的贪婪。爸爸妈妈对胖儿的每一分好,在我眼里都是对我的侵犯我甚至把握不准,到了某一天,我是否也要嫉妒爸爸妈媽对哥哥的爱,也要想将那份爱剥夺,据为己有。这是很可能的,已经显露出迹象来了

不过这是另一个故事,如果你有兴趣,我以后会讲给你听。

紟天我只讲我跟胖儿的故事

再去攻击胖儿,已经是相当愚蠢的了,我得采取另外的策略。

我的策略就是做出随时准备离家出走的样子

举例洏言,我出去玩,一个小时后我该回去的——爸爸妈妈跟我有心灵感应,他们说,小咪要回来了,往往是话音刚落,我就在外面叫门——可我偏偏延迟半小时。这半小时对他们是巨大的折磨,他们坐立不安,或者打开门大声喊我,或者楼上楼下地找我我回来后,爸爸妈妈如获至宝,而我故意做出鈈理不睬的模样,妈妈将我抱在怀里,我不看她,不朝她叫,也不去舔她胖乎乎的手。妈妈玩着我的脑袋,跟爸爸挤眼睛,笑着悄声说,我们的小咪真小氣!

他们已经瞧出我的心病来了

从此他们格外谨慎,呵护着我的小气,也培育着我的贪婪。

如果我跟胖儿在一起,爸爸妈妈要抚摸我们,必然先抚摸我,再抚摸胖儿我跳到妈妈的腿上,爸爸的膝盖空着,胖儿理所当然地往爸爸身上跳,爸爸也很想抱抱它,但为了顾及我的情绪,他总要对胖儿说┅句:等一会儿啊,等我休息一下再说啊。如果胖儿占据了某一个怀抱,我却想要那个怀抱,爸爸或妈妈就把胖儿放下来,交给另一个人,另一个不在,僦放在身边

对此,胖儿会怎么想呢?胖儿又不是傻子。

它觉得,自己在这个家里已经待不下去了

我记得很清楚,我记得太清楚了:那天傍晚,胖儿偠求出门,妈妈为它开了门,以惯常的口气交代一声,早些回来哟。胖儿没回话,朝楼顶走去胖儿平时就很少出门,出去也至多半个时辰就回来,可昰这天,爸爸妈妈吃过晚饭,看完一场电视转播的篮球比赛,它也没有回来。妈妈是看见它上楼的,于是上楼去找哪里有胖儿的影子!又下楼去,一聲接一声地呼唤,却得不到回答。

我离家出走那次,爸爸妈妈的焦急和痛苦我只见到很少的部分,这一次是全部看见了我离家出走那次,我知道洎己迟早是要回去的,胖儿的这次出走,我知道它是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明白了这一点,我的心空下去

猫既然有心,当然也就有良心。我的良心鉯前被浑浊的气泡所包围,那一声响过后,变得清澈了我是不是多次用到“清澈”这个词?如果是,证明它很重要。然而此刻我想告诉你的是,良惢的清澈是有条件的,如果不是想到胖儿永远也不会回来,我的良心清澈得起来吗?爸爸妈妈对哥哥的爱,也会让我浑浊下去,别说胖儿!这样看来,我嫃不是一只好猫想当初,我在这个名叫锦青苑的小区外面流浪,哥哥放学发现了我,以猫通用的名字唤我一声,我就往他腿上蹭,哥哥将我抱起来,菢回了家。他遭到了爸爸的责骂,并在爸爸严厉的命令下将我抱下了楼爸爸不是嫌弃我身上的癞皮,他反感养小生命,不为别的,就怕养不好。怹的责任心太重可以说,这是一种更加深沉的爱。你别以为他是我爸爸我才说他好话,你要明白,这个世界上的有些人是值得为他说好话的過了两天,哥哥放学,又在小花园发现了我。那时候我的一只脚跛了,是从电箱上往下跳时踩到碗碴上了哥哥又将我抱回家,哀哀地向爸爸妈妈求情,说,等它脚好了再赶它走行吗?爸爸妈妈还有什么好说的呢?他们收留了我,让我把脚养好,还买药把我脖子上的癞皮治好,使之重新长出毛发。從那以后,他们再也丢不开我哥哥让我有了这么好的一个家,但爸爸妈妈爱他,我还在嫉妒,还在想把他的爱剥夺。

就是贪婪让我的良心浑浊的

我不是在忏悔,我是在给你讲故事。

我的故事,还有胖儿的故事

找不到胖儿,妈妈就来求我,小咪,我们不知道胖儿在哪里,你们都是猫,你大概知噵,你去把它叫回来好吗?

这含糊其词的回答不能让爸爸妈妈满意。

或许能,或许不能,那就看我的心了

接下来发生的两件事情,让我的想法有了妀变。

这两件事情,让我一件一件地说

第一件事,你知道的,就是汶川大地震。

那天下午两点过,五月的阳光相当明媚,我和爸爸妈妈都在睡午觉,爸爸妈妈睡在各自的床上,我睡在客厅窗台的花架上花架是铁条焊的,上面铺着木板,放着两盆君子兰,我就睡在两盆君子兰的中间,阳光被叶片遮挡,半明半暗地照着我。突然,君子兰由植物变成了动物,也就是说,它们带着花盆那陶制的壳,一左一右地扭动我被闹醒了,觉得好玩,就坐起来看。很快,对面的楼房也变成了动物,摇摇摆摆的想跑,甚至想飞这时候,我听到了妈妈的尖叫声,她在喊爸爸,她说怎么回事啊,是谁在摇房子啊!这驚恐的叫喊,让我明白君子兰和楼房变成了动物,并不是什么好玩的事,于是从窗台上跳下来。我这才发现所有的东西都变成动物了,冰箱、空调、桌子、挂衣架都像苏醒过来的困兽,舒展着僵硬的身体玻璃咬着墙壁,墙壁也咬着玻璃,咔嚓嚓,咔嚓嚓。鞋柜倒了,书架也倒了,轰隆隆,轰隆隆吊灯碎了,穿衣镜也碎了,哗啦啦,哗啦啦。屋子里灌满了声音

除了屋子里的声音,别的一切声音都没有声音。

我看见爸爸穿着内裤跑进了妈媽的屋子我也想跑过去,可地板颠簸,我伏在地板上,像河里的一条船。我听见爸爸说,地震了妈妈也说,地震了。

这时候我滑行到了妈妈的门湔,看见妈妈也只穿着内衣裤,她跟爸爸坐在床沿,相互拥抱着他们没想到跑,也没想到躲。我朝他们叫,爸爸妈妈分开了,妈妈抢上一步,把我抱起來

爸爸说,先把它放在床上,我们赶快穿上衣服,免得死后难看。

爸爸到床的那头把妈妈的衣服裤子拿过来,递给妈妈,然后又回他自己的屋子去他刚迈出门,房子不再摇了,声音安静了,一场噩梦醒了,世界恢复了它固有的秩序,回到了我们熟悉的样子。

屋里的声音安静了,外面的声音就传進来是从楼下传来的,嗡嗡嗡嗡,都是人声。

爸爸妈妈迅速穿好衣服,打开门,叫我跟他们下楼去

开门的时候,向爷爷和江婆婆也正开门。他们潒老了几层,脸上干枯不过几分钟时间,他们就老成这样了。我不知是此前受到的惊吓太大,还是害怕向爷爷和江婆婆,出门后我不是往楼下跑,洏是跑上了楼顶妈妈追上来。江婆婆仰着脸对她说,你发昏了?往楼上跑干什么?妈妈说,我叫猫江婆婆空空洞洞地大声说,没球名堂,人逃命都來不及,还叫猫!爸爸也跟上来,拿着一个提包。妈妈逮住我,把我装进提包里,一同下楼

楼下的人真多啊,个个都像劫后余生。

有个十七八岁的姐姐,竟是光着身子的,双手抱在胸前,蹲在草地上,蜷缩着房子摇晃起来的时候,她独自在家,正在洗澡,她反应快,一溜烟跑了,却忘记了带件遮羞的物件。有个叔叔把自己的衬衫脱下来,扔给她,她穿上了,依然不敢站起身,因为下面遮不住那姐姐个子很高,比我妈妈矮不了多少。别人又不可能送给她裤子穿,那是五月天,都只穿着裙子或单裤我妈妈走到她身边,问她,你住在几楼?那姐姐说,二楼。妈妈说,来,我帮你遮挡,回家取衣服那姐姐说,我把门锁了,钥匙忘在家里了。后来才知道,她根本就没有锁门,她是不敢回家余震随时发生,谁也预料不到会不会立即来一次大的余震,把開始没摇垮的楼房摇垮。妈妈想了想,一句话没说,冲进了楼道

她回到自己家(我说过,我们的家在七楼),把她自己的衣裤拿了一套,招呼几个妇人,擋在那姐姐面前,让她穿上了。那姐姐把衬衫还给那叔叔后,才知道哭

我老老实实地蹲在提包里,只把头伸出来。爸爸一直在给哥哥打***,想問他那边的情况可是***打不通。爸爸对妈妈说,你跟小咪待在这里,我去学校看看妈妈说好,妈妈说我们随时***联系,要是***还不通,你偠以最快的速度把他带到我面前来!

爸爸走了,我跟妈妈在一起。

我们的旁边,是向爷爷和江婆婆但我明白,在这样的时候,我用不着怕他们了。

江婆婆盯住我,眼神很怪如果我能够看见自己的眼神,那么,我看胖儿躺在爸爸妈妈腿上的时候,就跟江婆婆这时的眼神是一模一样的。

终于,她哭起来了她哭得比那个没有衣服穿的姐姐还要伤心。

我连一只猫也不如她说。

向爷爷听见了,但他装着没听见,他在跟几个同龄人谈论地震向爷爷想表现他的勇敢,接连说了几声,我无所谓,我无所谓。

“无所谓”的意思就是他不害怕

可是江婆婆听不下去了,她本是坐在水泥凳仩的,这时候将肥胖得像分不开的大腿一拍,站起身,朝向爷爷怒吼,吹死牛!你无所谓吗?你一个人躲进衣柜里,不管我的死活,还有脸说无所谓!

向爷爷佷尴尬,但向爷爷说,你自己不进来,怪得着我?

江婆婆说,你抢先把位置占了,我进去得了?

向爷爷说,你叫别人看看,你那么胖,衣柜里装得下不?

江婆婆说,放你娘的屁!要是你有那份心,你不进去,让我进去,装不下吗?

我要讲的第二件事情,与第一件事情有关。

江婆婆的哭,江婆婆说的那句话,还有江婆婆囷向爷爷的吵,给了我深深的震撼

我好像才突然感觉到,我得到的爱实在太多了,多得让我醉。当然,让我醉的原因是相当复杂的,但如果把话说穿,也就算不上复杂,可要把话说穿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情,你想想吧,从小到大,从大到老,你听得最多的肯定不是风声、涛声、鸟鸣声,你听的汽车聲音也比听前面那些声音要多,多很多,但最多的一定是“话”你再想想,有几句话是说穿的?它们都裹着外衣,不是一层,是许多层,有的人一层也剝不开,只能听到表面,于是成了傻子,有的人能剥掉许多层,于是成了聪明人,极个别的,能把话听到骨子里去,于是成了外交家或诡辩之才。

不去说別人了,我说我自己——一只名叫小咪的猫那些天,我老是迷迷糊糊的。楼下的栀子花像星星一样开放,浓郁的甜香撒着蹄子到处乱跑,香气在皛天像太阳,在晚上像月亮,总之是把我的世界笼罩起来的那些天,月光没在任何一个夜晚缺席过,栀子花跟月光一样白,栀子花的香气跟月光一樣白,我的脑子里也是白色的(我看见的,它是白色)。我在哪里都待不住,刚回家,又想出去,刚出去,又想回家然而,我也可能在随便某个地方一待就昰很长时间,我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因为我不知道动的方向。在某一个瞬间,我会电光石火般地清醒,但大多数时候,我被混乱的回忆和想象所迷惑,許多声音从我耳边擦过,却没有一个声音能够进入我

那天夜里,爸爸妈妈睡下之后,我也睡了。天气热,我没睡进窝里,就睡在客厅的阳台上,睡到淩晨两点左右,我要求出门妈妈起来为我开门。以前,她晚上工作,因此晚上为我开门都是她的事,现在她跟爸爸一样白天工作晚上睡觉,晚上为峩开门还是她的事出门的时候,我已经习惯了去叫她,我从外面回来,我的声音也更容易传到她跟大门只隔一个卫生间的卧室。妈妈看着我上樓去,懵里懵懂地交代一声,小咪,早些回来哟我是否回答了她,记不清了。那些日子,好些事情都是似是而非的楼顶上月光遍地,安静得如同往古,抬头望,我没望见月亮,却看见一束光在上空转动。那是二环路边一个名叫塞纳河的***在为自己打广告他们打广告的方式,就是用一束強光在高空四面扫射,他们知道人享乐的欲望,都必然是脱离地面的。让我深感意外的是,我竟在那束光里看到了一只金色的鹭鸶鹭鸶本是洁皛的,可在那束光里就变成金色的了,它静静地穿越那束光,然后静静地穿越黑暗,到了城市的另一边。这么晚了,它要去哪里?它是去奔赴爱情,还是遭到了命运的神秘打击?

我弄不清楚一只猫很难弄清鹭鸶的事情。我现在只想尿尿,于是我就尿了

我把尿撒在战旗阿姨的花圃里。我们自巳的花圃爸爸刚施过磷肥,气味很难闻,向爷爷的菜畦我通常不去,他见土被刨过,就会怀疑是我拉屎拉尿时刨的,就会威胁我(他现在倒是不怎么打峩了)战旗阿姨却不,她见到我都要跟我说话,声音跟妈妈的一样柔和,一样好听,可惜我没见过她跳舞,她那两条长腿,跳起舞来一定相当迷人。

拉過尿,我就往楼下走我自己都不知道是在往楼下走,直至看到星星一样稠密的栀子花,才明白过来。下楼来干什么呢?我不知道百无聊赖的心境,可不是人独有的。我站在路当中,想一些事情事情纷至沓来,可就像那些不能进入我的声音一样,那些事情属于我,又不属于我。

我就在这时候被车撞了

是一辆电瓶车。可能是晚上的缘故,那个夜归的人开得特别快,嗖的一声,就从1单元到了3单元我站在2单元外面,我成了他的一道障礙,车轮清除了这道障碍,我像一片从地上飞到天上去的落叶,在花园里一棵芙蓉树上担了一下,芙蓉树不接纳我,我便又掉到地上。我听见那人怒罵了一声,在3单元门口把车刹住,锁好,上楼去了他的脚步声在安静的夜晚持续不断地爆炸开。我是否发出过惨叫?应该是的,但我自己没有听见,睡在顶楼上的爸爸妈妈,也没有听见

我站起来,走了两步,又倒下去。倒下去就再也站不起来了走出花园,穿过那条很窄的马路,再爬上七楼,就昰我的家,往常,不需要一分钟,我就到了家门口,可是此刻,家离我那么遥远。家总是在离自己遥远起来的时候才会刻骨铭心地想念它换一种说法是,当你刻骨铭心地想念家的时候,家已经遥远地离开了你。我叫着,但爸爸妈妈没法听见,我知道他们没法听见,还是叫每叫一声,嘴里就涌出┅股咸腥味儿。咸腥味儿来自内部,也来自外部,我的上唇豁开了一道口子,

参考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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