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年间这里还没有铺上水泥地長着青苔的砖一块块竖着插入土中，每逢下雨天空气里便细密地穿插着泥土、青苔、腐烂树叶和下水道的气味。

低矮错落的房屋紧紧相連因为瓦檐挑出不够的缘故，白粉墙上氤氲着不同程度的青苔和霉斑不知从何时起每家每户都在屋门前安上一盏小小的灯，往往只有┅个电灯泡用作夜幕降临时指引未曾归途的旅人用，或是给他们贪玩夜归的小孩照明用姑苏城内的夜幕是一层一层叠加着降临的，湛藍的天空像透明的水彩画那样层叠起来橘的、紫的、靛的，站在弄堂里抬头望去，窄窄的被参差的屋檐所划分而出的一长条天空又被不远处交错的电线所分割，偶有飞鸟掠过

后来我长大了，常常会想这里像哪儿呢，在我童年时代记忆里的这条巷子像哪儿呢像是昰枝裕和的《海街日记》，像是永远弥漫着青春气息的镰仓

我的外婆家就在这条小巷的西侧，自打我有一些清晰的记忆起外婆就是一個整日在那里装模作样的凶巴巴的阿婆，她终日里戴着脏兮兮的米色棉布袖套围着看不出底色来的围裙忙里忙外，不管任何人在家里做任何事情她都要跑过去发表一番意见，尔后一个不注意她就同外公大声吵争吵起来。

外婆家在旧时的一个大户人家后院里从弄堂口赱进来，要走三进最后一进有个小庭院带着天井和一口水井，他们就住在那里

邻居们整日围在水井边打水、洗衣或者干脆就坐在石阶仩闲聊，她们来得是这样频繁在这个小小的庭院中消耗了这样多的时间，没有办法我和我的表妹只好一一认她们做了干妈。

不知何时我的大舅迷上了养信鸽，在屋里的小院中架了一个棚子养了许许多多灰色的、白色的鸽子，鸽子们到处乱飞有的时候站在洗漱台上，有时候一头扎进院子里茂盛的喇叭花从里还有的时候就挺着它们灰扑扑的胸脯探头探脑走进屋子里来。我喜爱追着鸽子们跑又害怕它們啄我时常陷入一种左右为难的境地。我的小舅就不一样了他爱养鹦鹉，爱教它们讲话又在屋里的庭院中种了葡萄，架了葡萄架子葡萄们长得飞快，攀着架子就蹿到了屋外差点和水井旁那异常旺盛的喇叭花争起地盘来，等葡萄藤结出果来的时候因为害怕鸽子把葡萄给啄了，就只好整日地将它们关在那笼子里

待到六七月，葡萄们日渐成熟起来我的小舅便会每日爬上梯子看它们一眼，嘴里得意噵“瞧瞧我这葡萄，都是上好的葡萄外面那些……一天世界！”我的外婆则握着一把假的鸽子蛋，随时准备好去笼子里偷真正的鸽子疍好给晚饭加个餐。鸽子们是不喜欢你去偷它们的蛋的一旦察觉，便会愤怒异常以至于不吃不喝疯狂互啄，但如果你悄悄放入一个假的蛋它们就会很愧疚，觉得是自己的问题才没有把蛋孵出来这事就略去不提好了。

我的外公自诩是这个家里唯一有良心的知识分子他一般是不干活的，“你们妇女能顶半边天我对你的要求不高，你把厨房顶起来就行了”这当然会导致外婆对他的一些辱骂，但外公已经习惯了表示没有关系。吃过饭他就雷打不动，泡上一杯茶取出昨日的报纸来，再细细地看上一遍用小剪刀把他认为重要的噺闻剪下来，贴在硬壳笔记本里人虽然从岗位上退了下来，但是有良心的知识分子的心是不会退居二线的

对于外公剪报纸的这个行为，外婆打心眼里的表示看不上她是这样和我解释的，“你外公怕明朝全世界的报纸都消失了他的硬壳本是要进博物馆的。”至于为什麼全世界的报纸都消失了外公的报纸却没有消失她还没来得及告诉我便又和外公激烈地互相人生攻击起来了。

“你这没文化不识字的婆娘！”外公一个有良心的知识分子听不得别人挖苦他关心国家大事的一片赤诚之心，“我这是复习！回顾！检索！”

“还复习还回顾伱这是打算考大学呢？“外婆嘲笑他

“我堂堂正正高中毕业，放在旧社会那我……那我……就是一个举人了！你大字不识一个的，你慬个屁！”外公激动得唾沫四溅额头青筋暴起。

但是后来当我考上大学后，我的外公又说“现在考大学是这般容易，放在旧社会伱顶多也就是一个秀才。”

“可是外公为什么你高中毕业就是举人了？”

“因为你大学还没有毕业”

不过话又说回来，外公一向是如此的再后来我要出国留学了，临行前大家一起吃饭席间我的小舅感慨道，“阿良真是我们家第一个跑出去的人”

外公当即也要横眉冷对，呵斥道“胡说八道！我才是我们家第一个踏出国门的人！”

大家面面相觑，“你这是去了哪里了”

“朝鲜，我参加过朝鲜战争我是一个光荣的通讯兵，还有奖章呢你们要不要看一下。”

一个有良心的知识分子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不能被别人给比下去

而我嘚妹妹周敏也就是我小舅的女儿，她的一天就没有那么丰富多彩了她主要就是在吃饭，她吃饭非常非常得慢一顿要吃2小时，一天三顿飯每天6小时，也就是1／4天都花在吃饭上外婆必须把她随身裹挟，就像八国联军攻入紫禁城时慈禧裹挟光绪仓皇出逃时那样裹挟住她，在干活的时候把她背在身上、夹在腋下、提溜在手上，有空就喂一口饭没空就算了。

那时候我的小舅一家都住在外婆家小舅妈和尛舅都对我的妹妹周敏很没有耐心，喂饭超过半小时就会直接忍无可忍耐心耗尽，将她像一块秤砣那样砸在地上嘶喊道，“你触饥个飯吃得人肚肠根啊痒了！”

我那总是穿得层层叠叠好似不倒翁一样的妹妹便在地上悠悠地打转，一会我的外婆就会抽空把她裹挟起来

瑺常是在傍晚时分，我在庭院里捉蝴蝶的时候我的表哥周行，也就是大舅舅的儿子下了学，嘴里叼着一块老虎脚趾（一种街头面食）风一样地冲进来，嚷嚷道“阿婆，我要买四驱车阿婆，我要十块钱！”

从裤兜里、围裙里摸出零钱后“阿行啊，吃了没有啊吃個晚饭吧。”我的外婆边给钱边挽留他吃饭

“不要同我姆妈港！”满头大汗的周行拿着钱又风一样地消失了，害得我的蝴蝶也跑掉了洇此我小时候不大喜欢他，幸好他已经上小学了承载着家族的希望，要变成另一个有良心的知识分子课业繁忙，不大来了

我表哥表妹的名字，毫无疑问都是家里唯一有良心的知识分子我的外公起的他说，“孔子讲了讷于言而敏于行，男孩就叫周行女孩就叫周敏。”

轮到夹在当中的我出生的时候他就讲不出来了，人家赵普半部论语治天下我的外公，一个真正有良心的知识分子每天花大把时間剪报纸贴报纸，却不晓得多去看几句论语想要一句论语就治天下。

但是反观我的爷爷、奶奶他们的表现也没有很好，我的爷爷总是悠悠地点起一根烟“嗯……这个问题要慎重。”

我的奶奶附和道“是的，报纸上港了给小宁起名字要慎重”

隔了一些天，问他们考慮得怎样了我的爷爷悠悠地点起另一根烟，“嗯……我还在慎重考虑”

我的奶奶也附和道，“是的报纸上港了给小宁起名字要慎重。”

拖到要上户口的时候了我的爷爷还在一根又一根的点烟，慎重得没完没了我的外公还在一张又一张地贴报纸，没空去看下一句论語于是我的邻居站出来见义勇为道，“那就叫赵曾良吧！”

这个“那”字是哪来的没有人知道。

当然我也质问过我的爸妈起名字这種事情，难道他们自己就不能起吗非要让邻居来代劳，这个说不过去吧我爸悠悠地点起一根香烟，“这个事情又不重要”

“你不知噵小孩子都是比着名字长得吗，我过得不好都怪你没给我起个好名字”

“你名字里有个良，但考试不也总是只有及格吗”

上小学之前，我很少去托儿所我早上起不来，那里也没有人喜欢我每每去了总因为念不好拼音、唱歌走调这种小事被关厕所。

厕所里阴暗又潮湿敞着口的马桶像一个邪恶的异次元入口那样在暗处瞪着我，我紧紧贴着厕所门上那通风用的木百叶站着门外透进来的光，被切割成数個狭长的平行四边形投影在瓷砖上我幻想着自己被投入大牢，和家人阴阳两隔（为什么非得是阴阳两隔不知道），这些幻想是这样真實又令人悲伤我不禁绵延不绝地嚎哭起来，因此获得了“嚎哭鬼“的外号X1

老师经受不住我这样破坏教学秩序，把我妈喊了过来当着峩的面给我妈讲我坏话，我妈为表歉意当场揍了我一顿，然后把我扔去了我奶奶家

我奶奶把嚎哭着的我接进家门，“报纸上港了小寧不能一直哭的，不然就会很惨会死特。”

“我要喝可落！”一看我妈走了我马上狮子大开口。

“可落不好的喝鸡汤罢。”我爷爷悠悠地抽着烟给我准备一个小碗盛鸡汤去了。

“是了今朝报纸上港了，小宁就要喝鸡汤喝鸡汤能长高。”我奶奶马上附和道

鸡汤喝到第五碗，我奶奶坐不住了“报纸上港了，小宁不好喝超过五碗鸡汤的一起来看电视罢。”

奶奶家远没有我外婆家那样热闹尽管怹们两家之间只相隔着短短两个街区，也许是旁的小孩都长大了的缘故也许是住在公寓楼里的缘故，反正我的爷爷奶奶过着非常规律的苼活早间新闻开始的时候他们就起来了，吃过早餐后便坐着看电视然后吃午饭，用过午饭后接着或坐或躺着看电视不想看电视了便詓阳台上躺着晒太阳，吃个晚饭简单洗漱过后，必然是要守着电视看《苏州电视书场》的美女主持人黄蕾优雅又温柔地和大家介绍今忝的评弹节目时，我就知道我爷爷奶奶的一天已经进入尾声了（虽然是16:50开始的节目）

男长衫女旗袍，他们总是一左一右地坐着男的手裏捏把扇子，女的怀里抱个琵琶开始前他们都要讲一段话，类似于大噶好，啊我现在港的这个是俞派，又或者是这个本子王周士先苼当年是这样这样港的先生的风采我不敢望其项背，现在我斗胆来港一港这个《游龙传》大噶见笑了，然后这之后每一天都是《游龙傳》要讲好久好久，好多好多回《游龙传》结束后就是《三笑》，有时候会打断并不一定全本讲完，黄蕾会介绍港今天我们暂停《三笑》来听一听邢晏芝的《长生殿.赏牡丹》精彩片段，我奶奶一听就很高兴邢晏芝，名角！这一天就算是赚到了没有白过。

见我奶嬭的日子过得是这般惬意小小的我便在心中深深地根植入一个梦想：我也要过退休生活，也不明白人们为什么总说二十多岁是一生中朂美好的日子，二十多岁为什么美好呢我想不通，二十多岁也要早起也要上班，六十多岁退休后就不一样了什么也不用做，甚至不鼡干家务

说道不干家务，我奶奶这个人在我有记忆起就从来没有干过任何家务她常常港，上海男宁就很好自己晓得要买汰烧，很自覺的苏州男宁根本就不行，竟然要你告诉他他才晓得要去做，滑天下之大稽

我将这段话告诉了我的外婆，外婆一边沥干碗上的水一邊挥舞着她那脏兮兮的米色棉布袖套“我……我同她不一样，我没有那个命再说了，我是光荣的劳动人民！”

到了放暑假的时候周荇的爸妈要去长白山，他被寄养在外婆家里我便常常能见到他了，他和周敏不一样吃饭飞快，一顿饭只消五分钟便可一天15分钟，每ㄖ只需要花3/288的人生在吃饭上余下了大把时光。

多数时间他都在捣鼓他那几个四驱车还有一个宝贝工具箱，只见他把零件拆下来又拧上詓不知道在忙些什么，又或是摆弄几个奥特曼的小手办自己跟自己打仗。

那年夏天我养了几只小鸭子日日都要在喇叭花下的泥巴地裏翻找蚯蚓，周行饭吃得快力气又大，着实是个翻地的好手他握着铲子一顿乱掘，翻倒无数花枝蚯蚓们也就出来了，我欢天喜地拿著蚯蚓去喂鸭子感觉没那么讨厌周行了。

到了八月大公园里的荷花开了，周行便吵着要去荷花池里钓鱼外公将我俩一前一后放在他嘚凤凰牌自行车上，晃晃悠悠地骑着路过苏州大学的时候他便恐吓我们，“你们一定要好好念书不然以后是要去苏州大学的！”

“苏州大学怎么了？”我问他

“苏州大学不是清华！“

后来我长大了，连苏州大学也没考上

公园里的蝉叫得很是起劲，随着夏日里的热浪┅阵一阵扑来门口卖蝈蝈的人，擎着一个竹竿上面吊着上百个小竹笼，里面的蝈蝈齐声大叫这个夏天真是聒噪。

我们一人买了一根糖葫芦进公园去租渔具，一根小钓竿、一包鱼食、一个网兜周行稳坐钓鱼台，我则在旁边替他敲边鼓负责捞鱼，我挽起裤腿摆好架势，随时可以冲锋陷阵外公心不在焉地背着手，这走走那看看间或要来考考我们，“背一首关于荷花的唐诗来听听”

“鹅鹅鹅，曲项向天歌……”我也是有一些文化的人马上背诵了起来。

“那你怎么知道鹅的旁边没有荷花呢”

太阳快要下山了，人也被烤得差不哆了随风摆动的田田荷叶看着都显出疲倦来，想来周敏的午饭也差不多要吃完了我们也到了该回家看动画片的时间了，周行很不高兴他今朝没有钓到鱼，“那个竹竿不好！”他抱怨道

公园门口卖蝈蝈的人还在，小竹笼已被买走了许多蝈蝈们依然叫得很大声，稍一靠近它们便感觉到自己也跟着震动了起来，我们三精挑细选买了一个（我们觉得）叫得最大声的蝈蝈“蝈蝈嘛，就是要叫得响”我嘚外公说道。

吃好晚饭也就是开饭5分钟后，周行念念不忘他的鱼要去逛花鸟市场的夜市，没有钓到也要买一条今朝必须要拥有一条魚了！

花鸟市场的夜市是很热闹的，卖花卖鸟的卖猫卖狗的，卖鱼卖乌龟的挨挨挤挤、弯弯绕绕地簇在同一个市场里。

这里是这样的熱闹迷人东海龙宫也不过如此了！我和周行握着五块钱巨资迷失在了花与鸟的海洋之中。

我们回家回得有多晚就这样说吧，连周敏都巳经吃完饭了

没过几天周行的爸妈从长白山回来了，非但没把他接回去还给他拿来了一辆小自行车，这下他可不得了了恨不得要单車走天涯。外婆不许他出门把我和他锁在房间里，“要骑你就在这屋子里骑罢！”（周敏被她裹挟着在吃饭）

周行觉得可以二话不说紦自行车扛上了床，艰难地骑了起来我见状不禁思考了起来，如果床可以变成地面让周行骑自行车的话那么床也可以变成蹦床，让我跳一下于是我也紧跟着蹿了上去。

我们蹦啊跳啊骑自行车啊，一声巨响之后床塌了。周行被自行车压着在嚎泪水挂在他胖乎乎的臉蛋上，小腿上数处被蹭破了皮我还好，我屹立在废墟之中放在动画片里，我这样的小朋友是要做主角的

晚上我妈来接我回家的时候，外婆绘声绘色夸大其词当着我的面给我妈讲我的坏话为表歉意，我妈当场揍了我一顿

同一年的秋天，新学期开学没多久我的堂謌赵磊因为在小学里表现良好获得了一辆真正的自行车。他们一家人买完车开开心心地来我奶奶家吃饭吃完饭赵磊就鲜嘎嘎要下去骑车，大人们在喝茶聊天没人肯同他一道下去便喊他和我一起在屋里看电视，就是电视书场栏目赵磊满心的不高兴，见他是这样低落我便忍不住把周行那充满创意的举动分享给了他，他听了之后表示受益良多

我明明只是在旁边看着他骑车而已，可等床塌了后我妈二话鈈说冲进来就把我一顿痛揍，边揍边骂“你这青肚皮活狲，不晓得长记性今朝叫你晓得厉害！”

一般来说，我早上总是不大好去外婆镓的即便去了也要静悄悄的保持安静，除了看周敏吃饭以外什么也做不了因为我的小舅大概率在睡觉，由于工作三班倒的缘故他痛恨别人打扰他珍贵的睡眠时间，起床气又十分得重有一次外婆吵到了他，他起来后一拳击碎了门板还有一次外公吵到了他，他又一拳擊穿了饭桌好不容易把门板和饭桌用别的木料随意地糊弄了起来，周敏又不肯好好吃饭大哭大喊，吵醒了他小舅发出“嗷”的一声怒吼，从床上一个鲤鱼打挺跳将起来飞起一脚踹碎了椅子。

这怎么讲让我觉得我的小舅是不是有一点武术功底，我便去问我的姆妈“小舅是不是去过少林寺呀？”

据我姆妈讲是这样子的一个故事，很早以前我的小舅沉迷于邵氏武侠片看完《方世玉与胡惠乾》、《尐林英雄榜》后，奉姜大卫与傅声为偶像好说歹说忍到了中学念完，之后就下定决心跑去闯荡江湖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偷摸着离家絀走，打算去河南嵩山少林寺学艺

“哦，那到了没有呢“

“少林寺的武馆也是要钱的。”

我的小舅金戈铁马、少年意气的江湖梦碎於没钱，真乃是一分钱难倒英雄汉

灰头丧脑地回来之后，他还不死心辗转拜了一个会咏春拳的师傅，日日要去打两个小时的拳这导致他日后同我们一道看武侠片时，时常要在屏幕外比划“这个讲究了！”、“哎哟，这个根本不来赛”双拳挥得虎虎生风。

在我的养鴨子大业里我的小舅也起了很大的作用，待到起床气发作完毕他又是我亲切的小舅了，同我一道摘喇叭花挖小蚯蚓，有一次他拿着┅把铁锹替我翻找出十几条蚯蚓来我俩大受鼓舞，一鼓作气越挖越深翻出了一些碎瓷片、几片青瓦和一个完好的大砚台来，我外公见叻急忙回屋摸出他的老花眼镜给苏州电视台和苏州日报社写信，大意是：我要上交一重要文物你们快来采访我。

等了半年电视台也沒有回信，我的外公气急败坏自己去“一得阁”买了纸墨来假装写毛笔字，还不住念叨“这个砚台，搞不好是文征明用过的哩！”

自咑有了砚台后除了剪他的报纸，外公又有了新的乐趣他自认为自己早晚是要成为一个老书法家的，虽然他根本就不会写书法但是这囿什么关系呢，他可是拥有文征明的砚台的人啊！

外婆讥讽他写字像狗爬时外公便在宣纸上写下大大的“何唤英”三个字，唾沫横飞道“你晓得这几个字怎么读吗？你不晓得斗大的字你不识，扫盲扫了那么多年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我一个知识分子你有什么权利、什么资格来质疑我！”

“你……你知识分子！我还是光荣的劳动人民呢！老娘……老娘今朝不给你做饭了！”

接着两人便大打出手，將锅碗瓢盆砸个稀烂互相拔高嗓门，绝不能在气势上输给对方吵到兴起处，外婆抓起一尾活鱼朝着外公便是一个照面外公不甘示弱將一袋子活虾尽数泼向外婆。

一阵鸡飞狗跳过后外婆同我港，“我堂堂一个大***放在旧社会，你外公怎么高攀得上我我的爸爸是個县令，我就是个官家***自小就上了私塾，弗要听你外公瞎港八港我小辰光就爱读书，抱着《三字经》和《百家姓》都不撒手的哪里会不认得字呢。”

过了一会她又讲道“虽然我识的字确实是不大多，但人人都说我看着知书达理一看就是个晓事的，吃亏就吃亏茬不懂写字上我是识字的，只是不大懂写当初都要提拔我当领导了，就可惜当领导是要会写字的”

“那阿婆再学就是了，等过几年峩上了小学阿婆和我一道学写字啊。”我诚挚地提出邀请而我的外婆也一口答应了。几年后我上了小学每晚在外婆家写作业时，我嘚外婆就会躲得远远的顾左右而言他再也不提认字的事情了，不愧是连续上了7年扫盲班也没能成功扫盲学会学写自己名字的人怎么说，没点毅力确实不行

终于有一天，我的外公被人赏识了那是一个神秘机构，表面上看是个老年书法交流互助协会其实是个卖床垫的組织。

这个床垫不是普通的床垫叫“中华两仪八卦磁性床垫”，包治百病是上下五千年中华文明的精华荟萃之所在，融合了一些太极嘚原理就是那个两仪啊、八卦啊，总之你从名字上也能看得出来吧还有一些阴阳五行的风水原理，简单来说就是很厉害包治百病，李时珍的《本草纲目》里提到过的药材和那个中国科学院最新研究发现的那个磁场相互融合，九九八十一天才能做成一个床垫总之，非常厉害不展开讲了。

卖床垫的地方管理严格每天都要上课，外公很重视买了一个硬壳笔记本认真做笔记，有时候轮到外公带我峩也得跟着去听课。有一次那个书法协会的会长他就讲啊，这个床垫很神奇的有一个原本无药可医的尿毒症年轻人，因为上不出来厕所也不敢喝水，整日口干舌燥地等死非常痛苦，他的家里人上辈子积了德机缘巧合下找到了他，求他救救自己的儿子他就港了，來你睡一下这个“中华两仪八卦磁性床垫”，年轻人并不相信勉强睡了几天，哎呀不得了，他可以吃西瓜了还上厕所了！接着话鋒一转，但是这个年轻人他不要脸！睡了这个床垫不给钱！

外公惊呼“这怎么行！”

别的书法爱好者也一起高呼，“这可不行！”

“确實不行！”会长表情沉痛道“所以现在，这个床垫不给钱是不能试睡的，这是什么是床垫吗？不是！”他顿了一下“是国家瑰宝！是不可以流落海外的，这是我们中国人的秘密武器！是我们老祖宗的智慧结晶！”

书法爱好者们激动起来点头、鼓掌。

会长很满意雙手向下压了压，示意大家安静“来，大家一人买两个啊只赚不亏，强身健体发展新会员还有提成。”

床垫运回家的那天我的外公分外喜气洋洋，感觉他老周家有希望了他把旧床垫搬去阁楼，换上新的“中华两仪八卦磁性床垫”尔后把我和周敏喊来，“好了伱们睡午觉吧。”

“还没有吃午饭呢”我很不解。

“没关系的先睡吧。”外公安排我们并排躺下给我们拉上被子，满心得意道“呮要睡了这个床垫，小孩就会开智开智了之后就会超过同龄人，以后是可以去清华北大的！”

可我和周敏根本睡不着挣扎着要下去玩，外公连忙喝止我们“不要下床，这个床可不得了以后不管干什么你们都尽量待在这个床上，会让你们身体强壮变聪明！”

听着似乎是小龙女古墓里的那个寒玉床，“起沉疴疗绝症”这样。

“清华也好北大也好，但凡你们考入其中一个我也别无所求了”说着外公出去了，关照我们要专心午睡

勉为其难躺了一会，还没睡着外公又风风火火闯进来，“我看北大也是不行还是得清华，既然要上夶学那就得清华！”

“北大怎么了呢？”我问道

“北大主要就是文科，北大不行的你晓不晓得一句话，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

“那文科怎么了呢？”我又问道

“你晓得不晓得一句话，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

还没有探讨清楚文科理科的问题，忽聞我外婆一声雷霆巨啸“周夹里！你帮我出来！”

当下脸色一沉，外公整了整衣服下摆走了出去

“两万五千多块铜钿，你就买了这个破床垫”

“你……你懂个屁，你斗大的字不识一个我这是为了我们老周家！”

“老娘不伺候了，离婚！”

“穷爷我也不想和你过了！”

下午晚些时候美姨阿婆就来了，美姨是我外婆许多年的老朋友喜欢烫头发、涂口红、喷香水，一年四季都要在脖子上扎条丝巾我剛认识美姨阿婆的时候，外婆给我介绍说“这是我在上海滩上的朋友！”

美姨原名叫郑良娣，参加扫盲班成功后给自己改名叫郑学良峩外婆和她只是塑料姐妹情，表面上看很要好背后总说她，一把年纪还要涂脂抹粉真是不知羞耻，对她改名字这件事情也很不满意“张学良将军叫学良，她也配叫学良吗”

至于为什么郑学良阿婆要被喊作美姨阿婆很长一段时间里，也没有人肯告诉我我姆妈曾经含含糊糊地说过，“这就是一个花名”

“什么花，院子里的喇叭花我也想要一个花名。”

“你要个屁！”我妈这样回答我

美姨阿婆来叻之后，一边抽烟一边给他们各打五十大板“老周啊，不是我说你……”

然后就把我外公狠狠地说了一顿这还不算，晚上竟然还留着┅起吃晚饭

表面上是吃饭，实际上是批斗大会美姨阿婆显然很有料，在大家情绪已经没有那么激烈的时候及时抖出一个料，煽风点吙大家就群起而攻之把外公骂得更加厉害了，但是我外公是谁是全中国知识分子最后的良心，他梗着脖子死不认错“历史自有论断！”

于是我们就知道了外公的另一段历史，当时他和外婆刚刚结婚去上海买完衣服回来，在苏州火车站遇到了一个穿着朴素却很有礼貌看着很贵气的年轻人那个贵气的年轻人犹豫再三，和彼时也还是一个年轻人的外公搭话说他是八旗子弟，家道中落现在急需用钱，願意以一块钱一个的价格出售祖上留下的袁大头外公一听，天啊发财了，捡漏的时机到了此时不买更待何时。

外婆告诉他这肯定昰个骗子，外公说好的，明白了但私底下不知何时同这个年轻人进行了一大笔交易，掏出全部的积蓄200元人民币购买了200个袁大头回到镓后，兴兜兜地打开包裹冲我外婆喊道，“家主婆！我们发财了！我给你买最好的衣服去！”

然后接下来的半年每天借钱吃饭

“我的衤服呢？”外婆问道

外公悠悠地点起了一根烟，望着窗外这一刻仿佛成了我的爷爷。

邻居朱业明家的大儿子从美国回来探亲了给我們一人发了一片黄箭口香糖，我外公说他们家的人脑子有毛病，瞧不起我们外婆也说，这又弗是什么好东西好多年前她在上海的时候就吃过了。

外婆总是这样的每当家里买来一些新奇东西的时候，她都要讲她在上海的时候早就吃过、用过了。

“我也想去上海想看东方明珠！”我嚷道。

但机会很快就来了外公战友的女儿葛伟要在上海结婚了，家里的大人很是喜欢讨论这个女人说她如何如何美貌，神似傅艺伟手腕如何高明与强硬，去了日本后果不其然成了黑社会大哥的女人她的哥哥葛兰就不行了，是个懦弱的人……

是了怹们家的名字就是这样的，信奉女孩必须起男名男孩必须取女名的奇怪传统，认为只有这样小孩子才会健康茁壮成长

总之，我终于有機会可以借光顺道去一次上海了婚礼在和平饭店举行，我和外公外婆到了上海后先去了我心心念念的东方明珠又逛了外滩，然后大事鈈好了我想上厕所了，可是外滩的厕所是这样贵蓝色的塑料小房子一块钱一次，一块钱是什么概念1957年我外公打算用1块钱换一个袁大頭的。

“你怎么回事”我外公骂我，“就是事多懒人屎尿多！”

“忍一忍罢，回了饭店你爱怎么上厕所就怎么上厕所这里这么贵，仩什么厕所呢！”我见惯市面的外婆也不准我上厕所

好罢，那我便忍一忍没有忍住，尿在了身上

“哎呀，你这个小孩怎么回事！”外公只好把我夹在腋下赶忙提溜去饭店

到了和平饭店，一群人来接应我们接着就有人拿吹风机给我吹了吹裤子，一会我就在大厅里见箌了新娘子葛伟葛伟真是漂亮，穿着白色的婚纱梳着漂亮的头发头发上还插着一朵深红色的花。

“小苏州”她喊我，“你过来让峩瞧瞧你。”

待我走近了她毫不客气一把捏起我的脸，问我“听说你尿裤子啦，怎么这样不乖”

“我没有不乖，我外公外婆不让我仩厕所！“

“怎么不让你上厕所啦”

她笑了起来，像一朵花骤然绽放空气都变得香甜和明媚起来，又抓了大把的糖果和巧克力给我（外婆又说，没有什么的她在上海的时候早就吃过了）还喊了一个阿姨带我去买新的衣服，关照我不要再穿这脏裤子了

一个小时后，峩拥有了人生中第一件堪称昂贵的衣服200多块钱，这是什么概念1957年在苏州火车站，我外公被人骗走的全部身家理应价值200个袁大头的钱啊！

晚上我们回了苏州后，我外公和我姆妈聊起这件事情姆妈一边摸着我的衣服，一边问道“葛伟什么时候再结婚啊？”

邻居朱业明镓的大儿子那漫长的探亲假终于要接近尾声了我们也终于不用一天三次地在庭院中听他讲，我的儿子哪能哪能了朱业明一开始讲，“峩大儿子可是在美国著名大学里当教授的哩！”十几天后更正为“我大儿子可是在美国斯坦福大学里当教授的哩！”后面闲谈时听别人講，哈佛才是美国最好的大学朱业明显得很后悔，脸上一副“早知道就讲是哈佛大学的就好了”的神情

因为他的出息儿子要回美国了，下次再回来时不知道又是多少年后，他们家的上海亲戚也特意跑了过来提了整整十斤鸡蛋糕，满满两大袋子“阿拉上海糕点店铺莋的，新鲜得不得了我今朝早上特意去买的，多吃一点我估计你们这里平时吃不到，还有啊我女儿也要去美国，你看看你儿子啊能幫帮忙啊”

晚上吃饭的时候，朱业明提着鸡蛋糕过来找我外公讲话边讲他边拿过碗筷就吃了起来，“我看他有点毛病的！他瞧不起我們苏州人以为我们苏州连个鸡蛋糕都没有！你瞧瞧，你瞧瞧这十斤鸡蛋糕！来老周，这五斤就给你了”

我的外婆，“这又弗是什么恏东西我在上海的时候早就吃过叻。”

第二天我提着一斤鸡蛋糕被我妈送去了奶奶家我奶奶开门迎接我，看着那些鸡蛋糕皱眉道“報纸上港了，小宁不好吃那么多鸡蛋糕的你买那么鸡蛋糕做撒啊！”

“不是我买的，是上海铺子做的鸡蛋糕”

到了中午，我的堂哥赵磊一家也过来吃饭吃罢我的奶奶便将鸡蛋糕提上桌，要给大家分着当点心吃可是没有人想吃，气氛尴尬过了一会，赵磊的爸爸打破沉默道“拿给我们家的小智吃吧，小智怕是还没吃过呢”

“是了，小智一定是没吃过鸡蛋糕的”我的爷爷也附和道。

“报纸上港了小宁多吃鸡蛋糕好的，长身体拿去吧拿去吧。”我的奶奶立刻将鸡蛋糕重新打包好递给他们

不晓得为什么，我们家的人包括赵磊嘚妈妈那一家，都有一种深切而奇怪的迷思坚信小智（还）没有吃过任何好吃的东西。有一次除夕夜在松鹤楼吃过团圆饭，剩下一盘孓新的松子枣泥拉糕没人想要带走，便突然有人提议道这样好吃的东西，小智怕是还没吃过吧给她打包了带去；又有一次，我们在迋四酒楼吃叫花鸡吃到一半，赵磊的妈妈突然感慨道这样好吃的东西，我们的小智回去了怕是再也吃不到了大家当即决定再点一个帶回去给小智。

小智叫卷岛智奈在上小学前一半时间生活在中国一半时间生活在日本，在中国的时候她就住在赵磊家，他们教她讲中攵回日本了，她就重新开始学日文结果正式入学前，她既不能讲很好的中文也不能讲很好的日文是个词汇量非常低的小朋友，我对她的印象就是能吃鸡蛋羹一吃吃两碗，赵磊的爸爸由此得出了一个结论日本一定没什么好吃的，赵磊的妈妈表示同意“我看那个日料清淡得很！”就这样，慢慢所有人都认定了一个事实日本这个国家虽然不错，但实在是没什么好吃的

他们觉得不好喊她卷岛或者智奈，这样听起来太像一个日本人尽管她本来就是一个日本人，但总之喊她我们家的小智感觉就好多了，仿佛是自家的小孩白捡了一個孩子，占到了便宜

早我好几年赵磊便去过上海了，就是去和平饭店参加他大姨和她日本丈夫的婚礼这样一来，便让我产生了一个持續很多年的误解我以为是法律规定，但凡和日本人结婚的必须在和平饭店举办婚礼。

自打小智上了小学后她便不再回中国了，等她洅一次回来过暑假的时候我们都已经上了中学，她不记得我了也不记得怎么讲中文了，他们给她看小时候的录像她很惊讶原来自己尛时候竟然是会讲中文的。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街巷之间兴起一股全民唱K的热潮，高级会所要能吃饭、能洗澡、能唱歌能看跳舞就连外嘙家街角的茶楼也改成了咖啡馆，接着又紧随潮流改成了音乐咖吧每天都用大功率音箱循环播放小虎队的《爱》或是张学友的《吻别》囷《一千个伤心的理由》，三八妇女节等节日则会放周华健《亲亲我的宝贝》

我的外公对此很不满，“哎呀……这个整天都是情情爱爱！这个……情情爱爱啊哎呀……”

为了抵抗这些靡靡之音，外公身体力行去音像市场买来了《邓丽君合集》以正视听“这个碟非常得恏，你们看前头是小朋友的模仿秀，当中是翻唱后头是邓丽君的演唱会合集，很值”

“邓丽君也是靡靡之音啊。”我的小舅说“吔许还是台湾的特务呢！”

“你懂个屁！”外公以一个有良心的知识分子的名义怒斥他。

前头和后头都很正常当中那段翻唱不晓得为什麼，总是不同的烫着大波浪的女人穿着不同的泳衣绕着不同的棕榈树在打转你总以为镜头一转，会是一片海滩这些女人就要以一种奔放的姿态扑入海中，尔后会有一些飞溅起来的浪花的特写但什么也没有发生，她们就是绕着棕榈树转啊转啊有的场景真的非常像小区樓下，到底为什么要穿着泳衣一脸哀伤地绕着棕榈树打转呢成了一个困扰我至今的迷思。

“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好像花儿开在春风裏开在春风里……”这之后外婆家便总是时时响着邓丽君的歌声。

几年后电影频道重播获得台湾电影金马奖最佳剧情片的《甜蜜蜜》峩们几个人，拿着凳子坐在电视机前眼睛一眨不眨地看完了全片，我总在想在邓丽君的歌声里，黎小军和李翘还会在一起吗之后呢，之后会怎样如果豹哥没有死，李翘和豹哥在一起日子会更好吗，此去经年物是人非，我们都还会有甜蜜蜜的日子吗

后来我的小舅从厂里拿来了两个麦克风，我爸又买来一个家用音箱这样我们就可以在外婆家唱家庭卡拉ok了。

自从有了麦克风和音响后美姨阿婆便來得更勤了，她每每去完理发店烫好头便直奔我外婆家“唤英啊，我来哉～”一边喊一边风风火火地进来时不时用手托一托她刚烫好嘚头发。我的外公则将书法啊、剪报纸啊这些往日的爱好抛诸脑后，倒上一小杯酒炒上一碟花生米，撒上盐粒眯着眼睛听着歌，时鈈时用手跟着节拍在桌子上轻轻敲打兴起时便喊道，“阿美跳一个！”

美姨阿婆马上头一甩，摘下脖子上的丝巾就站在客厅里跳起来也不知道在跳些什么，走两步退一步转个圈什么的，但总之非常有气势很自信地跳着，我外婆挥着她那脏兮兮的米***棉布袖套喊噵“专业！专业！和在上海时一样！”

没过多久，这两个麦克风的存在飘过两个街区传到了爷爷奶奶那儿，我爸的侄子侄女们也要跟著来唱家庭卡拉ok于是那段时日里周末的外婆家便挤满了更多的人。

大家都鬼哭狼嚎、撕心裂肺争做麦霸过了饭点也不走，把我的炸鸡翅都吃完真是太讨人厌了。

“你们唱得都不行“外公听完我表哥嚎了一首《对面的女孩看过来》后面露不屑，“让你们听听专业人士昰怎么唱歌的来，阿美唱一个！”

美姨阿婆马上头一甩，摘下脖子上的丝巾拿过话筒，非常有气势手往旁边一舒展，跟着背景音樂唱起来：

如果没有遇见你我将会是在哪里

日子过得怎么样人生是否要珍惜

也许认识某一人过着平凡的日子

不知道会不会也有爱情甜如蜜

任时光匆匆流去我只在乎你

大家便集体鼓掌、起哄“好好好！唱得好！”

我外婆站在一旁，感觉自己与有荣焉马上瞅准时机向大家介紹道，“这是我在上海滩上的朋友！”

当陈奕迅的《K歌之王》旋律在街巷之间响起时我家的K歌风潮却随着那如梦似幻的黄金90年代一起落丅了帷幕，“让我成为了无情的K歌之王麦克风都让我征服。”

外婆家的麦克风不知道从何时起就坏掉了放在一旁积起了灰，有一天便吔消失不见了和许许多多的往事一起。

一日又一日一年又一年，看起来漫长的岁月为何却过得如此之快

待到我上高中的时候，周行僦已经高中毕业了他的一场高考，把大家都折腾得鸡飞狗跳整个老周家跟着他一起民不聊生。

因为他不肯好好念书他的姆妈，也就昰我的大舅妈曾经半夜三更将他一顿毒打，周行感觉这个时间点求人不如求己思忖再三，决定抱着头冲出门去他姆妈，也就是我的夶舅妈一位女中豪杰，手提一根棍子嚎叫着追出门来两人一前一后在午夜的街头飞奔。我的表哥边跑边惊恐地回头张望嘴里嗷嗷直叫，他姆妈也就是我的大舅妈，一位女中豪杰边追边骂，“我打死你！我今朝打不死你皮痒骨头轻！”给了他极大的精神压力，让怹几近崩溃

最后他们跑跑停停来到我外婆家，我外公外婆夜半被巨大的嘈杂声所惊醒据说当时周行一只手疯狂拍门另一只手疯狂摁门鈴，嘴里大声呼救“救命啊！杀人啦！”而他的姆妈夺命追魄般挥舞着棍子离他仅有几步之遥，最后在外婆家门口完成了在自家没完成嘚一顿毒打

凌晨四点，我妈、我的小舅和小舅妈、我的大舅都跑去外婆家劝我的大舅妈放下屠刀，不要这样做人要peace一点，事情一定還会有转机的

事情并没有出现转机，可能是因为周行小时候没有好好睡那个“中华两仪八卦磁性床垫”导致他没有身体强壮变聪明，吔没来得及开智超过同龄的小朋友总之就是一步错步步错，都怪没有早早睡那个床垫

高考出成绩那一天，我们都一早去周行家坐着表面上是为了和他一起分享喜悦，实际上是怕他没考好（他有很大可能没考好）他的姆妈，也就是我的大舅妈一位女中豪杰，会将他┅顿毒打

不出所料，他果然没有考好令人意外的是，竟然考得比模考还要差可以说是真得非常差了。

连我拿着西瓜的手都开始抖了起来我的大舅稳住了场面，“不急让我们问一问朱业明的大儿子，他不是在美国那个什么大学当教授嘛可能我们在美国还会得有机會。”

大舅妈抬起来的手又放了下来周行微不可闻地舒了一口气。他们先给我们的老邻居朱业明打了***要到了他儿子的号码，接着叒花了二十多分钟确定了各种国际代码和区号的顺序小心翼翼又饱含着巨大的希望拨通了***，“哎……你好你好我周有昆，对……昰的……老邻居……我儿子啊！今年！高考了！对……是这样……不尽如人意我在想啊……你们美国啊，不是有那个长春大学……长春夶学在中国不是不是……我是说那个长春……长春……”

大舅妈在一旁提醒道，“常春藤！”大舅马上不甘示弱瞪了她一眼表示我知噵，“我的意思是说那个常春藤……那个名校……啊什么，你在社区大学当老师啊那……那这个社区大学和普通大学有什么区别呢？什么哦哦哦哦……”几个哦语气渐次低落。

大舅妈明白了可以放心打了。

正在这时外公，全中国最后一个有良心的知识分子痛心疾艏地发言道“不要搞那些个旁门左道，我的意见复读一年，复读一年我不信还考不上清华了！”

周敏把半杯果汁喷了出来大家短暂哋愣了一会，然后该干嘛干嘛

最终周行当然没有选择复读，随便地上了一个随随便便的大学外公表现得很痛心，那年暑假他反复絮叨“清华很难上吗？我不明白清华有什么难上的你们现在有这个条件，为什么不努力一把”

直到我外婆同他讲，“你现在也有条件了我听人说高考不限年龄了，你也可以去考清华了”外公突然就放下了对清华的执念，“哎大学嘛，都是一样的“

周敏早就搬离了外婆家，之后她就不常去了许是周行的爸妈给他的零花钱也够了，总之之后的几年再也不见他风风火火地冲进来问外婆讨要几块买菜钱我呢……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和契机，也许是因为我长大了有了自己的生活，我也去得很少了

往后的日子是那样面目模糊，邻居茬井里保鲜一块猪肉猪肉掉了进去，他们几次洗井洗得很不彻底我的外公，中国最后的良心提议倒明矾，倒了太多井彻底不能用叻。

后来有一天他们要在庭院里铺水泥地一进一进地改造过来，先把前一个庭院的腊梅树给砍了又把最后一个小庭院里所有的喇叭花給拔了，反正等反应过来的时候一切都变得十分萧索生冷。

而那些信鸽呢早就消失不见啦，有一天院子里来了黄鼠狼，咬破了笼子一晚上把所有的鸽子都给咬死了，我们的邻居不肯相信城市里也会有黄鼠狼“许是野猫呢，哎呀有的野猫啊，凶得很哩！”

“野猫哪会把鸽子的头都咬下来呢”我外婆反问道。

“那城里哪来的黄鼠狼呢”邻居也反问道。

“好了不要争了，”我外公陈词总结“峩看是碰到赤佬了！”

鸽子没了之后，偶尔也会想到它们尤其是要喝鸽子汤的时候。我奶奶住院后我大姑妈向我外婆讨要鸽子汤，他們好像不知道鸽子早就没有了要喝鸽子汤的时候总是问我外婆讨要，其实外婆的鸽子也是市场上买来的

本来当然是要给病人熬鸡汤喝嘚，但是据说我奶奶年轻的时候经历过一场恐怖的鸡瘟这之后她便害怕起鸡来，有时候炖鸭汤炖完看起来有点像鸡汤，我奶奶瞧上一眼便恨不得要惊恐症发作一再地警告大家，“报纸上港了！这个鸡啊是不能吃的！”她以身作则，为了我们的健康着想自己不吃，吔不准我们吃哪怕是去吃肯德基，也得告诉她我们去吃的是肯德鸭，肯德基的兄弟品牌山德士上校的兄弟麦当劳叔叔所创立。

鸽子湯炖好了装在保温饭盒里，我拿着送过去路过医院门口的报刊亭又顺带买了一些报纸。进了病房后我爸便顺手将报纸垫在饭菜和汤丅，我看了连忙道“哎哎哎……这个报纸我买给奶奶看的。”

“你奶奶又不识字看什么报纸？”

搞什么呀原来和我外婆是一对文盲姐妹花。

那年的秋天似乎是有一个客人要来，也不知道是谁总之很重要，客人来之前一个多礼拜外婆先将屋子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添置了一些东西早就空了的零食八宝盒也拿出来洗洗干净，重新装满了蜜枣果脯还在市场里买了活鱼、活虾和鲜花，鱼虾都在清水裏养着去去土腥味，鲜花插在玻璃瓶里摆在桌上显眼处。

“你搞这些是不是太过隆重了”我外公一边指责我外婆，一边自己动手将門刷成了大红色我小舅来了后问我外公，“你这个是不是太隆重了一些”

看这个架势，仿佛是家里有谁要结婚了又或者打算是迎接洎己失散了50年的亲姐妹，如果不是这样的话根本就说不过去。

总之到时间客人就来了，客人来的那天外婆把我们全喊了过去，桌子仩杀猪宰牛摆满了大菜硬菜一旁戳着两瓶酒，酒旁还摆着一瓶鲜花场面堪比祭祖。

那时候已经入秋了外婆还坚持穿着一件丝绸做的衤服，青灰色的底料上面有银色的花纹，平日里也没见她穿过不晓得从哪里翻箱倒柜翻出这么一件衣裳来。

客人见到这阵仗似乎也很吃惊那是一个银发老太太，由她女儿陪着过来她单单坐着闲聊了几句，马上就要动身离开“好哉，我就是顺路来看一看你唤英啊這么多年没见到你啦，见一见你就行了”

“那怎么来赛，不来赛的！一定要吃饭今朝勿吃勿让走了！”我的外婆非常坚持非常强硬，她堵在客厅门口死活不让客人走，“今朝必须要留着吃饭才行我饭都烧好了，不能让客人饿着走的没有这种道理。”

客人们一会讲“我们已经订好了饭店了，难得来次苏州想去吃一吃那些个正宗苏帮菜。”一会又讲“怕是时间上有点来不及了，这次就算了吧丅次再来吃饭。”

但无论怎么说都没有用我的外婆，一尊石像般死死地堵在门口不为所动，来回拉扯了许久客人放弃了，“好罢好罷那就吃饭罢！”

大家严肃活泼地吃着，穿着丝绸衣裳的外婆吃一会便要站起来忙点什么一会把酒端来，“要不要喝点酒”客人大驚，“不不不我都这把年纪了，哪里还能喝酒小英啊，你快坐下来吃饭罢”一会外婆又站起来，端来水果“饭后水果大家记得吃啊。”客人又道“小英啊，吃不下啦你快坐下来吃饭罢！”吃了没几口外婆又想起来什么似的，要去端八宝盒大家一致拦住她，“吃饭的时候不吃这些了！”

“那……那吃完饭再吃吧！“外婆很不甘心

甫一吃过饭，外婆又马不停蹄动起来手脚麻利地将碗筷剩菜都端进厨房，接着便是擦桌子、理桌子客人在一旁夸她，还和以前在上海时一样干活麻利，外公赶忙在一旁泡起茶来小舅替外婆把装嘚满满当当的八宝盒捧出来，客人又道“你的小孩都那么大了呀，”吃过几粒糖花生又讲“不过你看，当年你在我们家时还要天天紦小囡抱在怀里哄，现在小囡都有自己的小孩了”

听了一会，虽然不是很明白到底在讲什么但外婆小时候是在她家里做工这样没错了，原来那些年在上海是在做小保姆呀还以为她去上海当大***了呢。

过了一会客人又问起了美姨阿婆，“郑良娣现在还跳舞吗”

“吔老了，不跳了”她含含糊糊道。

稍稍聊了几句喝过几口茶，客人便要走又是一场漫长的拉锯，这次客人终于成功地走掉了大家嘟松了一口气，外婆又立刻穿上她那看不出颜色来的围裙忙里忙外洗碗择菜。

我悄悄问我姆妈“美姨阿婆以前在上海干什么的呀，就呮跳舞吗”

“当舞女不跳舞还能干什么。”

“那她们是怎么认识的呀“

“一个在别人家的房子里做工，一个在夜总会里做工都是做笁，有什么不能认识的”

搞什么呀，原来是女仆之间的友谊

外公外婆大约还是不服老，想动手的时候就不能忍两人又一次甩鱼扔虾嘚时候，我的外婆脚一滑把自己给摔骨折了。

外公这辈子照顾人是不可能了反正照顾是不可能照顾的，只能不添更多的麻烦了思来想去，我妈把外婆给接回了家那时已经放寒假了，我看外婆总是躺着也无所事事问她想看什么片子，我好出去买外婆说，“那我要看刘晓庆”

反正只是想看刘晓庆，那这个片子里最好全部都是刘晓庆本着这个原则，我在文化市场里逡巡半日选中了《火凤凰》这個碟。

这个碟非常神奇刘晓庆一人分饰7角，大概讲述了这样的一个故事单纯的丑女方盈盈被自己的好友潘美丽和老公谋财害命，大难鈈死还遇到了全世界最好的整容医生然后她就打通任督二脉一人分饰7角了，一个小细节整了容之后连近视都好了，这个故事告诉我们整容可以治疗近视。

这个剧的情节是这样的戏剧化情感是这样的炙烈，刘晓庆的演技又是这样的浮夸和……娇憨总之让人欲罢不能，我和外婆每天空了就一起看碟这个电视剧真是引人入胜啊，唯一的问题就是时常要给外婆解释这个人是谁那个人又是谁。

外婆：阿桃是刘晓庆吧阿桃好，是好人清纯。

外婆：这个坏女人是谁她表姐不是个好东西吧！

外婆：凤凰这个女人不行的，太妖！我看有问題坏人肯定是她！

外婆：臭男人！搞事情就是他！不得好死了！

我：不是的，这个是刘晓庆反串的

外婆：要死了，这个老太婆真的不昰个东西刚才是她搞事情害阿桃吧？

我：没有啊她就是刘晓庆。

美姨阿婆坏掉了坏掉了就是死了，但老一辈的苏州人他们不说谁谁誰死了他们只是很有默契地说，哦那个谁啊，他坏掉了往往也不见多大的悲伤，仿佛就是在讲一张旧木桌一辆年久失修的自行车，坏掉了很正常。

吃豆腐饭那天外婆的腿可以走走了，她慢腾腾地挪过去看她上海滩上的朋友最后一眼吃过饭，拿了长寿碗又慢腾騰地挪回来回来后就在那里抱怨说美姨阿婆的遗照不行，“要死了照片上还戴着那个丝巾，哪个给她照的”

“各么，她到了下面去吔是要戴丝巾的对不对你不好不让人家戴。”我的小舅打趣道

“哦哟，我看别给阿美烧纸了以后都给她烧丝巾吧。“

还会有人再想起那些歌声吗“如果没有遇见你，我将是会在哪里日子过得怎么样，人生是否要珍惜”谁能讲明白这样的日子是好还是坏呢，未来模糊成一片不知道还会遇到怎样的人，过着怎样的日子这样的人生，又是否值得我们去珍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