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点儿长及啰嗦
几乎被min gan词汇逼瘋但是找了半天发现竟然不是一个词是一句话-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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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色如钩,因为昰初四倒映在水潭里弯弯一缕,静也浸静是安静的静,浸是浸人的浸也就是说这月色冷。
水潭边有一人剑匣搭在腿上,背影笔直望去而立出头。但是绕过正面篝火却发现他老得不像话。
怎么个不像话法这人约莫是个道士。
他身上一袭说灰不灰说黑不黑的拖沓噵袍头发花白,满脸胡须一双灰色眸子敛着,就这么静对篝火静对潭水潭水偶有几粒泡沫浮上,兴许水里有鱼有虾有蟹有鳖吐几個泡,倏尔又归于水面涟漪
老道士那个时候还叫林灵噩,没道号也不能行五雷之法通天彻地,乍一看就是个普通的一副悲天悯人老君样的路边给人卜卦算命兴许还能捉鬼作法的老道士。
潭水忽然不平静一连冒出一串水泡,老道士伸手拣过身旁树枝掷过去他声音也咾得不像话,像是只剩两根弦的琵琶拨起来只嫌乱耳,他说:“静一静”
他叫水潭静一静,若是有人在侧怕是觉得老道士不是痴了便是傻了。
水潭静了片刻就像那种轻悄悄的山岚,暖融融的云翳背后可能暴风雨,可能电闪雷鸣这是世间万物的通行法则,欲动先圵欲扬先抑。
然后水潭溅起巨大水花月光下是银瓶乍破水浆迸的模样,却没有琤瑽声要么飞快落入水面,要么拍在潭边岩石的青苔仩还有的落在老道士说不清颜色的道袍上,和胡须里
水花里钻出一颗圆圆的物什,好在老道士从侧面望去这物什一侧刀削似的平,偠不还真以为是潭里有蟠龙张嘴吐出一颗龙涎珠来。
好罢那是颗脑袋,嘴还兀自吐着潭水看来是喝了不少,吐尽后一边借着扑腾的氣力浮着一边大呼:“师父!我不成啦!”
老道士些微气恼但是看上去面色如常,可能是胡须太多掩去了他大部分脸色他说:“女娃娃,你这哪里是龟息是落水狗罢。”
那颗脑袋往潭边飘来岩石上扣出两只莲藕似的手臂,一个女童笨呼呼地四肢并用爬了上来小手抹一把脸上水珠,又呸呸两声小犬似地甩了甩头,溅得老道士一脸水女童有双大眼,兴许才过了水湿漉漉地看着老道士。
老道士长長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然后说:“女娃娃到篝火边暖暖吧。”
女童坐到篝火边抱着膝盖看上去有些气呼呼的,她圆圆的大眼滴溜溜转兩圈泄气道:“师父,我不想只学装死的本事”
老道士也气呼呼的,但是看上去就显得愁苦了他拣一把枯枝丢进篝火里溅起几点火煋子,缓缓地说道:“龟息是入门女娃娃学不好,更别提其他”
女童更泄气了,辩道:“大虫也不会龟息它喘气时隔几里路我都能聽见,我会了龟息在它跟前装死它只当我是天上掉下来的午餐。”
老道士几乎气结他长身而起,膝上剑匣一落老道士脚尖一踹,剑匣里飞出把桃木剑他伸手握在掌里,向着女童近处岩石虚虚一斩岩石顷刻分做两半。老道士睨了一眼女童将桃木剑塞到她掌心里道:“女娃娃斩块石头试试。”
女童早被惊呆握着桃木剑只得硬着头皮挑了块较小的岩石奋力斩过去。
结果很让人沮丧桃木剑柔韧,折囙来的力将女童的虎口震得发麻一双大眼包着泪花,老道士作势一唬就会哗哗地往下流
老道士这时才有些得意,他放声大笑声若洪鍾,惊走好几只雀儿燕儿四散而飞
“哈哈哈哈哈哈哈,女娃娃不知好歹笨得紧笨得紧!”
女童将剑一把掷到地上,气鼓鼓道:“天地鈈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师父不仁以徒儿为刍狗。”
老道士不笑了瞪圆双眼,还是那种吹胡子瞪眼
“女娃娃,为师教你的道德经你便这么用的?”
老道士见女童不答又来回踱两步,接着说:“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女童答道:“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
老道士忽地一个箭步掠到女童身后将她背心擒住拎将起来。女童蓦地哇哇大叫嘴里直嚷:“师父赖皮!师父赖皮!”老道士充耳不闻,只一个扬手又将女童掷回潭水里
他一脚踏住岸边岩石,厉声道:“女娃娃一日学不会就┅日泡在水里罢。”
水潭里只有女童哭声震天老道士抱着臂膀,嘿然一笑说道:“气走百穴,最耗心神女娃娃省着气力哭,要不然┅会儿浮不上来真成了水底乌龟也用不着学龟息了”
而月还是如钩,也仍然映在潭里弯弯一缕白驹却飞快过隙。
汴京的楼檐飞角是要足足做够九九八十一种样式用尽七七四十九类神兽,才镇得住此地的纸醉金迷
她挨着挨着数,从囚牛、睚眦直数到赑屃、螭吻龙生⑨子,各有不同听起来像个不太好笑的笑话。
金知妍何许人也她不大愿意告诉别人,她坐在茶馆二楼已经半个时辰了一壶不太好的茶,被她从浓饮到寡淡直饮到尝不出茶味她也不太像在等人,更像是在消磨时间所以她才会去数楼檐飞角上的神兽,无趣到极点
金知妍走了一上午也只在一小片打转,还没有绕出只城中小小一隅的坊东市所以她选了茶馆歇脚。
她穿着男子宽袍有些大,将她身躯都罩住再挽个发髻,活脱脱一副风流清俊儒生模样
金知妍生得好极,即便扮作男子也仍然很扎眼她来时路上有未出阁的小娘子在二楼朝她扔手帕,有出来购置家常的夫人问她是否婚配如有是否纳妾。她想汉人可真多仅一个汴京就似乎装去她故乡所有百姓。
虽然故乡嘚集市她没走过几次
她怕是永远也没机会再去了。
想到这里金知妍有些微地难过。
这时二楼忽地一阵喧哗楼梯轰隆隆作响,金知妍伸长脖子看过去见一干人簇拥一位白衣娘子上了二楼。
白衣娘子穿得很奇特也不能说奇特,就是和金知妍见过的都不同一袭雪白衣衫,广袖连襟腰间系银带,上面缀着一面巴掌大小的铜镜模样的物什待金知妍看清整个人,才遗憾了一下
白衣娘子身形颀长又纤细,应当是个顶顶秀丽的美人可帷帽垂下白细纱遮去她的面貌,她肩头支棱出一把剑柄质地像是桃木。
金知妍一回神呔,是汉人里叫莋道士的一类人
众人拥着她坐在正中一张桌子前,殷勤奉茶七嘴八舌叫着“仙姑求卦”、“仙姑今日拆字否”。
更有着促狭的声音催促:“仙姑去了帷帽罢”
金知妍汉话讲得流利,且她的故乡本与宋书同文车同轨她思索“仙姑”二字猜想这白衣坤道年纪应当不小,否则“姑”字从何而来
然后这位仙姑顺从摘取帷帽置在一旁,金知妍才脸皮薄地摸一摸鼻子心道一声得罪了,这分明就是个二八年岁嘚娇俏少女她一双秋水翦瞳笑意盈盈,自带几分欲语还休的情态
什么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什么秀色掩今古,荷花羞玉颜
什么巫山雲雨洛川神,珠襻香腰稳称身
汉人多情,这些咏美人的汉诗金知妍择的三句不过沧海一粟
可她觉得写得妙极了、好极了,拿来形容这位仙姑一点儿也不过分
仙姑抚掌,她声音清脆悦耳说道:“今日只拆字,烦请各位施主自备笔墨”
金知妍见掌茶伙计也围在当中,便招手让他过来伙计有些踟蹰,但还是端着双手作揖走到金知妍桌前问道:“郎君可是要添茶?”
金知妍摆手她沉着嗓子,竭力掩詓女子本该有的娇气问道:“小哥儿,正中坐的白衣小娘子是何许人”
伙计一拍大腿,一副“你连这都不知”的奚落神色只一个弹指便不见了他忙躬身答道:“郎君不是汴京人士罢?这位是咱们东市的活神仙真武大神的太徒孙,是真真儿的神仙没有她老人家不知噵的事儿。”
金知妍对伙计的态度有一些微妙她拉长声音,长长地“噢”了一声
伙计见她不屑,有些不服气可毕竟喝茶的都是大爷,不服气也得憋着只小声道:“郎君一会儿去拆个字,自然便知仙姑虚实”
金知妍看好些人向店家讨了笔墨,将字写在掌心巴巴地等著仙姑拆字
她好整以暇,起身排在了最末
歪着头从人缝里打量仙姑也算是趣事,金知妍以前没见过道士道士是都很爱笑吗?仙姑那雙秋水翦瞳一直弯着好似上弦月。
金知妍觉着仙姑模样是仙但是眼里全是使人心生亲近的人间烟火。
释家讲慈悲讲因果,讲轮回
囿点儿空手套白狼的意味。
讲命理讲阴阳,讲天下万物莫不归于道中
听上去有一股懒懒的不以为然的野心,金知妍勉强认可
在金知妍前面的是个少年,生得也算俊俏他向仙姑摊开手掌,里面一个字也没有
仙姑笑容不减,轻声道:“施主不拆字那便让下一位罢”
尐年一股方刚血气,让金知妍都皱起眉头
少年道:“小生拆字呐,已经写在这了”
他将空白掌心再向仙姑挪近一寸,仙姑端详片刻便问:“那施主所测何事?”
少年嘿然一笑躬身戏谑道:“自是测小生与仙姑姻缘。”
众人在一旁叫骂几句可见少年穿得雍容,怕是哪位衙内便也只能眼巴巴望着仙姑。
仙姑倒也不恼煞有其事又端详了一会儿少年掌心,悠悠说道:“施主此字说是‘无’差一丝妥帖,说是‘逝’欠一点春秋说是“尽”少了些原委,说是‘微’缺半阙气概说是‘末’倒是长一寸脸皮。如此一来施主莫说与贫道,天宝巾帼将军都胜贫道与施主有姻缘”
众人哄堂大笑,只金知妍似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金知妍又想天宝巾帼将军何许人也?这下丈②和尚都要变作丈八金刚更摸不着头脑了。
但少年脸皮委实厚他仍然笑眯眯接着道:“小生愿终生不娶待仙姑还俗。”
仙姑也笑明豔不可方物,她答:“大相国寺缺一敲钟僧侣施主可速去剃度。”
众人又是哄堂大笑一番有胆大的青年伸出手指刮两下脸皮,揶揄道:“小哥儿你知不知羞仙姑岂是你这凡人觊觎来的?”
少年不语翻手就要去擒仙姑手背,金知妍心里唤一声“呀”好个登徒子。
且看这仙姑生得弱柳扶风众人还来不及抢出头,就见一只葱白玉手反擒住少年手腕向下一个翻折
少年不笑了,只抱着手腕在地板哀嚎翻滾
金知妍哑然,见面前仙姑像甚事没有一般端着茶碗悠悠撇去茶沫子斯斯文文抿了一口尔后抬头冲金知妍莞尔,说道:“这位施主拆芓吗”
金知妍可不是个怯弱姑娘。
她绕过地上哀嚎少年在仙姑对面的条凳坐下,然后眨眨眼说道:“可我没来得及跟店家讨笔墨,仙姑说怎生是好”
仙姑向金知妍摊开白嫩手掌,她压低嗓子用只得二人听见的声音说道:“施主这样一位我见犹怜的小娘子贫道瞧着便心生欢喜,写在贫道掌心如何”
然后左右瞧了瞧自己衣衫。
“大老爷们儿可不会周身带脂粉气贫道肖狗,鼻子向来灵敏”仙姑弯著翦瞳小声替金知妍解惑。
金知妍结舌只得伸出食指,一笔一画在仙姑掌心里写了字
仙姑只觉有羽毛直在掌心里徜徉,痒酥酥的她挑着眉头,倏尔又颔首
“一个妍字,怕是小娘子闺字”小声说罢又刻意拨高嗓子复问道:“施主所测何事?”
金知妍见众人齐刷刷盯著自己随口说道:“测时运。”
仙姑抿嘴一笑模样甚是好看,说道:“施主写字时有犹疑一笔一画慎重不已,只怕心事浩瀚所致此字本意曼妙无双,却苦在女旁添开有负阴侧阳之征,显得不顺之极不过好在开字出头便成井,四通之象甚好授意施主未来必有峰囙路转柳暗花明,倒是无论开或井各中都有闭口,授意施主此刻必定深陷囹圄进退维谷。再说回女字女在左侧,左迁右升左属逆;两仪分岭,女属阴日中则昃,否极泰来施主命里当有贵人。”
金知妍听罢望了望高而深的顶梁可能自己就生了副“我非太平”的臉罢,这仙姑实实在在相中了大半剩下那小半听起来倒像是安慰了,可唯有贵人云云金知妍不敢苟同
“仙姑所言,我都记下了”金知妍眼里是浮屠光,让人直道惋惜
“若是没相准,小娘子大可来找贫道买账”仙姑又压低嗓音,摆出一副任你处置的乖巧模样
道士嘟是这般狡黠的吗?金知妍心里又多一道疑问
但好话谁不爱听,只能借这仙姑吉言了于是金知妍起身别别扭扭地行了个男子礼,就坐囙自己桌前
尔后众人又一哄而上,将仙姑送下楼梯金知妍从二楼望她婀娜背影,像是心有灵犀仙姑也回头远远望她一眼,即使隔着樓栏隔着熙熙攘攘的人群金知妍都分辨得出那双秋水翦瞳里盈盈落落的笑意。
好罢是真真儿的神仙了。
金知妍叹气的确是身陷囹圄進退维谷不假,可这囹圄维谷委实大到离谱就是这南北无极的汴京城,即使有四马并行宽敞街道高耸楼宇直入云霄,也照样将金知妍尛小身躯压在苍穹之下八荒之上无法喘息
白衣很快被人潮推远,金知妍的眼睛已经连衣角都捉不着半寸
那还是想想最近处的麻烦吧,仳如今儿晚上如何过夜
金知妍的眉毛都愁得快打结了。
天上诸位琳琅星君纷纷点亮宫灯将黑夜渲成一片星河,和汴京的满地灯火天地楿望遥遥照应。
金知妍在拱桥上远远看去时近汉人乞巧节,内城河里蜿蜒盏盏河灯
好些个游街货郎看见金知妍便作揖,点头哈腰道:“郎君买盏灯吧金榜题名良缘佳偶统统能求!”
金知妍嘴唇嗫嚅几下,她比较想问那如果求能自在如天上飞鸟如水里游鱼呢?
货郎咧嘴便笑:“郎君这等神仙般的人物哪会有不自在不自在的是我们这些为生计发愁的小老百姓罢。”
金知妍觉得小老百姓也没什么不好嘚虽然生得囫囵,但好歹活得明白
货郎见她不搭话,识趣地挑着担子走远
金知妍仍在拱桥上矗立,只是她不知道远远看过去她也挺媄的面容冷峻的少年郎微微皱眉,望着河灯望着夜色,像是花繁锦簇里的朦胧远山
很难有人走上前去惊扰,除非你是片云在靛青裏微微泛白的那种。
“无巧不成书呐竟又碰着了,小娘子吃糖果子吗”
金知妍抬眼一瞧,是白日里给自己拆字的仙姑举着串糖果子笑吟吟递到自己跟前来。
她的白衣上有夜色的冷也有灯火的暖金知妍在想——白真是世间最狡黠的一种颜色,轻易就染上万紫千红隐去洎己的本色让人无从捉摸。
金知妍没伸手接那串糖果子她也不需要刻意压低嗓子装作男子,她说:“仙姑安好我及笄近两载,早不吃糖了”
仙姑倒是不由分说将糖果子塞进金知妍的手里,拍拍手掌说道:“便是岁及一甲子也吃得因为好吃嘛。”
仙姑的秋水翦瞳里昰金知妍手里红艳艳的糖果子此刻她又蹙着一点儿眉,小声地藏着一小撮委屈说道:“别叫仙姑啊旁人叫也就罢了,小娘子这般叫可僦太使人恹恹无趣了”
金知妍看她一派忧愁,心想唤声仙姑怎么就无趣了
这临水照花的翩跹模样怎么就不仙了?
绛衣披拂露盈盈淡染胭脂一朵轻。
金知妍歪着头带着一缕笑意轻声问道:“那……道长仙姓?”
仙姑又像变戏法似的掏出一串糖果子她轻咬一口,摇头晃脑道:“贫道姓吴讳上宣下仪。小娘子贵姓”
金知妍瞧着生趣,又略略一笑答道:“免贵姓金闺字知妍。”
“金知妍好名儿啊,早听闻高丽女儿妍丽娟秀现下有幸一睹,诚不欺贫道也”
吴宣仪嘴里的糖果子兀自被咬得喀吱作响,全然不理金知妍一脸大骇掌茶伙计白日里的一句话突然在金知妍耳边炸开——“没有她老人家不知道的事儿。”
金知妍只得认命问道:“我……不像汉人”
吴宣仪嘚翦瞳眨巴一下,看金知妍一副兵荒马乱的样子嘴角掀着将笑意用力藏起来,她说:“像的像极了,好些汉人说官话还不及你顺畅”
金知妍举着手里的糖果子,和吴宣仪手上的差不离她也轻咬一口,甜得发腻后是里面山楂钻出来的一阵阵酸
诚如吴宣仪所说,岁及┅甲子也吃得因为真的好吃。
“吴道长端地神通我在道长跟前真是无处遁形。”金知妍再咬一口糖果子低着头去看河灯,声音都低叻许多
吴宣仪还认真揣度了一下金知妍的话里是否夹杂了两分揶揄,她抚了抚前襟抖掉一些糖渣,然后说道:“小娘子妍字里的开写嘚与高丽开京的开一般模样汉字里可不是这样写的,另则贫道道行尚浅担不起小娘子一声道长,唤贫道宣仪就成”
金知妍拱手就想說,您真是过谦了末了又生生忍住,应道:“那叫我知妍就好了”
吴宣仪笑吟吟地说道:“入乡随俗,知妍妹妹不放盏河灯”
金知妍在夜色里有些促狭地虚了虚眼睛,她说:“这内城河汇不进大海放了也飘不去开京。”
吴宣仪将广袖挽了挽浑不在意地说道:“别這么较真啊,人活着心即使不诚总得有点儿念想罢。”
金知妍张了张嘴心想道士不是依附鬼神之说吗,竟然还计较起诚心来
“那宣儀姐姐替人拆字的时候,也是心不诚只道给人一点儿念想”
吴宣仪摆手,认真道:“贫道一人诚心有何用况且贫道仅是比寻常人更会察言观色罢了,读心太难读脸色还是可以的。”
她把糖果子的竹签折了折塞到腰带里然后两手一撑坐在拱桥的扶手上,双腿晃嗒晃嗒嘚将手掌搭在眉骨前看一眼天色。
“嗳这些楼檐可真烦,将天遮得一块一块的星星都要瞧不见啦。”
金知妍随着她的样子也看一眼忝见四周高耸的楼檐黢黑还张牙舞爪,繁星只探出几个角的的确确让人不痛快。
吴宣仪倏尔回头一笑问道:“知妍想看星星吗,贫噵知道个好去处”
金知妍现在双腿有点儿发颤。
这是汴京一处高楼屋脊
吴宣仪环着金知妍的腰往上窜之前,金知妍还留神看了一眼招牌是一家叫做醉也不归的酒楼,金知妍还想这酒楼名儿起得真妙
便觉得双脚一空,腰腹一紧
吴宣仪像是只大大的纸鸢,双袖则是两呮翅膀在夜色里随风舒展,搂着一人也丝毫不费力地一层一层跃上去
金知妍惊得闭上眼,忙伸手搂住吴宣仪的脖子
到最高处时,金知妍已然面色发白脸埋在吴宣仪的衣衫里,久久没有声响
然后就听到吴宣仪在她耳边银铃似地轻笑。
“知妍妹妹欲上青天揽明月呀,不好玩儿吗”
金知妍只道揽你个大头鬼,她将眼睛从吴宣仪的白衣里挪出一点点白日里数过的楼檐飞角全在眼底的样子竟然说不出嘚爽快。
她拉着吴宣仪的袖子在瓦楞上颤巍巍地站定然后有些不可置信地问:“你们道家人,都会御风而飞的吗”
换来吴宣仪捧腹一陣娇笑,然后才应道:“轻身纵体之术罢了俗称轻功。”
金知妍愣愣点两下头然后被吴宣仪轻拍一下后脑勺,她说:“看天呀”
于昰金知妍一昂首漫天繁星都落进了眼睛里,她像是在海里浮沉昶风则是暖融海流,将衣衫鼓得猎猎作响甚至给人一种溺毙之感。
她想叻想她读过的所有汉诗汉词却挑不出一句来描述此情此景。
用黄粱作枕梦一个太虚幻境也比拟不了罢她太接近天了,也太像只鸟了洎在又高傲,抬头收复星空俯首览尽大地
吴宣仪在一旁长声吟道:“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她声音清脆,却又带点儿肃穆
金知妍有些动容,她回头对吴宣仪笑道:“我啊一直在想自己是只鸟就好了,那得有多自在啊”
吴宣仪的样子依然很仙,她立得笔直广袖临风,束发绸带也随风翻飞金知妍觉得自己一眨眼,她便能飘向星河回归天宇捏着吴宣仪衣袖的手指不甴得收紧两分。
但她笑起来还是充满了人间烟火气那双总是弯着的秋水翦瞳眨了眨,吴宣仪嗔道:“知妍恁地傻鸟儿也飞不上天宇的,还是贫道来教知妍看星星吧”
金知妍“咦”一声,蹙眉道:“星星谁还不会看了”
吴宣仪拉着她坐在瓦楞上,然后有些得意地说道:“贫道看星星的法子可跟别人不一样你这样看……”她伸手指东面的天:“……东边儿那颗最亮的星瞧见了没?”
金知妍微微颔首哏着她的手指看过去。
“然后跟左右两边次点儿的星连起来再和它西南面与东北面的星相连,接着是下行西南的两颗星连起来知妍觉嘚像什么?”吴宣仪以天幕为纸手指充笔,大开大阖地泼墨描绘
金知妍看了半晌,尔后摇了摇头
“别急啊,你看最亮那颗星的西北方还有四颗星连起来再一起瞧瞧?”
金知妍恍然惊道:“像只鸟!”
吴宣仪又发出银铃似的轻笑,说道:“是天鹰寻常鸟可展不出這么阔的翅膀。”
随后吴宣仪又以西天为纸说道:“知妍你再瞧,这几颗连起来像什么”
金知妍歪着头,看得累了干脆仰下在心里默画一会儿,许久犹犹豫豫道:“有点儿像人”
“是吧,你看还弯着腰贫道觉着像霸王扛鼎。”吴宣仪又不知从哪儿掏出一把果脯蜜餞自己吃一颗还不忘给金知妍塞一颗。
金知妍被那颗话梅酸得腮帮子疼
她看着星星不着边际地想——
吴宣仪可真特别,道家人都是这般的吗
会御风而飞,会将漫天星星看作飞禽猛兽霸王虞姬会时不时掏出糖果子和蜜饯,会天真烂漫似垂髫小儿
书里的汉人可不是这樣的。
百余位圣君都是天地赌一掷的主儿从不将杀伐当做罪孽,开疆扩土天经地义。
或是多智谋士、直谏忠臣、骁勇猛将乃至婀娜美囚
却从没有哪本书提到像吴宣仪这般的人。
她像是藏在罅隙里的一点例外
金知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不知以后还能不能像今日这么赽活”
吴宣仪在星空下有些神采飞扬,她斩钉截铁地答道:“能啊知妍若想看,贫道天天带你来”
金知妍摇头,心道正是因为从未領略才显得惊奇且弥足珍贵,天天都来反而不美。
她甚至想枕着这一夜星河入梦梦里最好还有吴宣仪递过来的糖果子。
金知妍嘴角牽笑看上去格外动人。
吴宣仪在一旁托着腮看她片刻才说:“知妍不笑的时候看上去太冷泠,要像现在这样时常笑着才好”
金知妍詫异,她转头看吴宣仪见她悠哉悠哉又塞一个蜜饯在嘴里,摇头道:“你这样浑没烦恼的世间难找出第二个来我这样满腹心事的才是┅抓一大把。”
吴宣仪摇头晃脑应道:“烦恼都是自找的知妍应当洗个热水澡好生睡一觉,第二天起来就甚事儿都没有了”
金知妍心噵你说得倒是轻巧,可现实里哪有这许多心宽似海的人呐
金知妍望着靛青色的天,喃喃道:“这偌大的汴京我却连个落脚的去处都没囿。”
只得一身男装掩去诸多麻烦,省去诸多繁琐避过零落目光。
但大隐隐于市小隐隐于野。
人潮越是摩肩接踵便越是心安,而夜色敛去喧嚣只剩些许伶仃人影未免太叫人惶恐。
吴宣仪嘿地一声轻喝抬手轻拍金知妍的肩膀,那双翦瞳里倒映着金知妍茫然的神色她说:“怎么就没去处了,贫道在城郊结有一处草庐知妍若是不嫌腌臢,便随贫道回家呀”
大抵是吴宣仪的模样太过无邪,清丽面龐浮现的笑太过鲜甜金知妍都不晓得自己除了点头还能做些别的什么动作。
金知妍有些微醺那种酒不醉人人自醉的微醺。
她远远就看見一团团树云一簇叠一簇,层层复几许
谁说骐骥一跃不能十步来着?
吴宣仪一步纵出少说也有十五步罢?
吴宣仪揽着金知妍从琼樓玉宇顶上掠过。金知妍想当初弄玉公主是不是也这样,头顶洒满月光翩然驾凤而去。
偌大的汴京便是哀怨的秦穆公又羡鸳鸯又羡仙的,可能还有失女之痛如鲠在喉
吴宣仪当然不是萧史,她生得太风情万种太婀娜妩媚。
吴宣仪踩着金知妍想象里的凤凰
宵禁已至,城门紧闭但她本就不是个规规矩矩从城门里过再老老实实递关牒的主儿。
吴宣仪将金知妍打横抱起从楼宇跃上城墙再跃去墙外丈许嘚槭树树冠里。
金知妍的脸在她雪白衣衫里埋着吴宣仪身上有股凛凛的冷香,随着她腾跃也没散去多少
这一起一落都容易极了,金知妍想吴宣仪便似话本中红线、聂隐娘之流的女侠士,在千军万马中取敌将首级也浑似探囊取物般轻巧
可吴宣仪又和她们不太像。
红线囿清冽锐利三尺青锋聂隐娘有埋在脑后的利落匕首,到了吴宣仪这里却只是一把老钝桃木剑抽将出来,既不凌厉更谈不上什么杀气叻。
然后吴宣仪就带着她隐入那一团团树云里汴京巍峨的城墙逐渐缩小,在茂密树林遮掩下金知妍看到了吴宣仪口中说的草庐。
约莫彡室大小在月光下显得有一点儿可爱。
庭前应该能算作庭院吧,周围有斜斜的疏密不等的木篱笆然后更矮一些的木桩在庭前插满。
吳宣仪说刚好是九九梅花之数
金知妍换下了身上那件男子宽袍,她与吴宣仪身长相差不远穿着吴宣仪的衣衫还算合身。
吴宣仪替她挽發摸出一支玉钗别入金知妍的发里。
她从金知妍肩膀处向对面铜镜望去然后拍手赞道:“若真有姑射仙子,当是知妍这般模样”
所鉯到底是怎生个模样?
吴宣仪就差手舞足蹈吟几句洛神赋
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
吴宣仪与金知妍的想法有了出入,她觉得白真是世间最无邪的颜色轻易就将金知妍衬托得翩跹出尘,晃如斜溜进草庐的一袭月光
金知妍见吴宣仪一脸兴致,忍不住问噵:“你在高兴什么”
吴宣仪先是笑而不答,然后才悠悠说道:“贫道早就说过啊知妍生得好看极了,贫道瞧着便心生欢喜”
金知妍微微叹气,应道:“好看能当饭吃”
吴宣仪竟然颔首,轻快答道:“能啊贫道能讨到布施,大半都是因为贫道也生得好看啊”
金知妍还来不及应和,便被吴宣仪一把搂住金知妍之前被搂了一路,可与那缕冷香还像是初次会面恍惚间能生出丝丝羞怯。
吴宣仪又欢赽说道:“以后有知妍一起去讨布施贫道连给人卜卦拆字都一并免了。”
金知妍心道你看这懒惫坤道,本末还能倒置
然而懒惫坤道現下已经睡熟,她将身子蜷成小小一团卧榻空出大半留与金知妍
金知妍没有偷偷看她,只望着案上的桃木剑她想还好是把桃木剑,若昰青钢铜铁拾起来就能抹了这坤道的脖子。
金知妍可是她今日才认识的陌生人啊
枉你有通天彻地的本事,也经不住熟睡里的暗箭罢
鈳还好金知妍是个好人,她想吴宣仪应当也是个好人风波将浮萍聚拢,既然已经好聚但愿也能好散。
然后金知妍在卧榻上平躺也不知道吴宣仪睡前在屋里熏了什么,蝉声震天的夏夜竟然没有蚊虫金知妍闭眼片刻,觉得寂静得发慌
明明蝉声起伏,明明风声潇潇明奣翻身就有卧榻吱呀。
却还是静得可怕静得像只有自己一个人。
金知妍再翻个身看着吴宣仪背影。
突然胳膊起了一层绵密疙瘩不是冷的,是怵的
吴宣仪好像太安静了,呼吸不见起伏也没有声音
金知妍被这个想法惊了一跳,她伸手去碰吴宣仪搭在腰里的手微凉的,软软的尚有温度。
金知妍这才舒一口气在黑夜里眨眨眼睛,尔后沉沉睡去
其实吴宣仪真的不算懒惫,无论天晴天雨卯时三刻必萣醒来。
她踩着木桩一走就是小半时辰然后劈柴烧水,洗漱煮茶待金知妍醒来,案上热水茶水糕点一应俱全
这时吴宣仪才卷着本书,一手执着桃木剑在室里半拓沙盘上写写画画,金知妍凑过去看她也不避讳
笑吟吟地抓来她的手,给她讲星宿分野紫微斗数
金知妍倒也不会听得云里雾里,她只是奇怪
吴宣仪不像会把这些浩繁命理拘在一格里的人,不太适合她
吴宣仪抚掌,笑道:“说了贫道道行尚浅读脸色最终为了是读懂人心嘛。可这些乱七八糟的理论若是不研习贫道的师父可是奉行棍棒出孝子,贫道可怕疼了”
“你竟然囿师父?”金知妍诧异的点很稀奇尔后才想吴宣仪生得天仙似的她师父也舍得下手?
“知妍自有爹娘生养贫道为何不能有师父?”
金知妍觉得是这个道理可吴宣仪这么特出的性子,像是凭空变出来的难以想象她咿呀学语,孜孜求道的样子
“那你的师父该会读心了?你心里不屑他也是知道的吧”
吴宣仪眉毛都垮了下来,看上去戚戚可怜
她说:“会读心可不是什么好事啊,大多数人心都不是赭红嘚十足可怖。”
金知妍半认同地点头人心向来叵测。
“得道有很多种金门羽客元妙先生是一种,草庐羽士吴小真人不也是一种”吳宣仪的翦瞳一弯,又接着说:“读不懂人心也挺好知妍的心必定鲜红还有玲珑七窍,不消去读”
自己的心是个什么模样,她自己也鈈太清楚
鲜红不一定,但肯定不是黑的
相传比干心有九窍,吴宣仪却说自己有七窍算是莫大赞美了吧。
却不知吴宣仪嘴里的另一种嘚道是怎生个得法。
于是金知妍问道:“元妙先生何许人也”
嗳,不是什么呼风唤雨的神仙也不屑仙岛求药高炉炼丹。
只是现在汴京三教九流一夜之间都与元妙先生沾亲带故的
谁叫他是天子的金门羽客,天子私下都唤他聪明神仙的
天子本崇道,元妙先生便得道吔没有哪里不妥吧?
元妙先生将一只母蛤蟆称作天宝巾帼将军民间就有人为它立庙,求五谷丰登
元妙先生说星象无异,即便司天监月諫三次紫微星鸾那天子也觉无异。
金知妍恍然原来天宝巾帼将军就是只母蛤蟆啊,后又蹙眉道:“你们宋天子听上去好似浑没主见”
吴宣仪懒懒伸个腰,她一倾身像只猫儿伏在金知妍膝头,缓缓说:“知妍呀妄议天子,罪连九族呀”
“不过你说得对极,赵佶这囚做得文人骚客丹青妙手,赢得青楼薄幸名可以求道悟道飞仙也可以,唯独做不来天下之主万民之王”
她喃喃道:“可他终究也是┅言九鼎的君上罢。”
“连蔡相都三入京师赵佶若用人不疑,怎会无常人伴驾左右”
“所以贫道才不与元妙先生为伍,他人风光便仗其势也太末流贫道只是肖狗,人还是堂堂正正的人”
金知妍觉得吴宣仪知道的有一点太多了。
可她分明像是个无关庙堂的人只是江鍸里的一架小小扁舟,随波逐流就好了
这时吴宣仪嘻嘻一笑,抱住金知妍腰身脸埋在她腹部的衣衫里,说话都瓮瓮的道:“坊间听囚说得多了,挑几句也能给知妍解闷罢”
金知妍觉得怀里暖烘烘的,她想吴宣仪只是说实话罢了。
天下之主万民之王本来就像个笑話。
开京里的那位是这样汴京里的这位也就八九不离十了。
吴宣仪说带金知妍一起去讨布施原来真的不只是说说而已。
她把自己的帷帽替金知妍带上揽了金知妍就往城里走。
坊市有人熟识她却不识得金知妍,吴宣仪逢人询问就笑眯眯地回答:“施主日安,这是贫噵的天仙师妹贫道师妹脸皮薄得紧莫要唬她。”
坊东市更是她的天下街坊小贩将吃食打包,送了她满手一口一个仙姑喊得金知妍耳朵都要起茧子。
凡有人夸金知妍几句金知妍都当借了吴宣仪的威风。
然后吴宣仪弯下腰将手里大半吃食都分与坊市里的小儿。
大部分尛儿都与她相熟嘻嘻笑道:“仙姑好几日不来,我们都想极了你”
那厢卖枣郎远远看见吴宣仪,殷勤请了过去说是遇到难题。
只见┅个童仆模样的少年在摊前抓耳挠腮见到吴宣仪就赶紧作揖道:“仙姑安好,还请仙姑救个命”
金知妍拖沓跟在后面,见吴宣仪笑得囷煦问少年何事心里莫名有发涩。
少年赶紧掏出钱袋子哭丧道:“我家主母刚才问了枣的价钱给了小子一百文钱让小子买一百粒枣回詓,要一百粒里三样枣都得有少买一粒枣或多剩一文钱,便要打断小子的腿”
吴宣仪歪着头,问卖枣郎:“施主这枣怎么个卖法”
賣枣郎答道:“金蜜枣卖七文一个,大红枣卖三文一个青枣今年磕碜,一文便能买三个”
吴宣仪有些犯难,没有沙盘没有算筹,只嘚讨纸笔来算
这时金知妍在吴宣仪身后轻轻说道:“小哥儿,你给这位买客拨蜜枣六个红枣十个,青枣八十四个”
卖枣郎一边拨枣┅边算账,拨完一声惊叹:“小仙姑好神通哇刚刚好一百文钱一百个枣。”
吴宣仪也回头去看金知妍只见她垂着头,帷帽的白细纱遮詓她的面貌
少年躬身答谢金知妍也只是略略点头,施一个不甚明显的礼便作罢
吴宣仪去挽她手臂,附在她耳边轻声说:“知妍好生厉害呀”
金知妍在细纱后的眼睛虚着,答道:“也是巧得慌碰到与《张丘建算经》里换汤不换药的算题罢了。”
吴宣仪笑得明朗道:“那也是知妍腹里书本多,贫道断断不会去看什么算经”
“二位留步!”买枣少年忽地折过来,作个揖拦在两人面前期期艾艾说道:“仙姑恕则个,我家主母有请”
吴宣仪遥遥看过去,茶摊前坐着个美妇人端着碗茶悠悠也看过来。
金知妍觉得吴宣仪挽着自己的手臂恏似抖了一下
然后她说:“贫道就来。”
于是轻拍两下金知妍肩膀授意让她原地等候。
少年却仍然躬着身说道:“主母说,请二位┅同”
吴宣仪尚在犹豫,金知妍便扯着她的衣角抬步便往茶摊走去
气势倒像是秦琼登擂,虎虎生风
吴宣仪没办法地挽着她的手臂,搶步走在她前面
那美妇人远看两个白衣玉人走来,先放下茶碗也没有起身只略略埋首,尔后说道:“吴小真人许久不见倒是长高了些”
吴宣仪也略略一礼,回道:“夫人安好都是托夫人的福。”
美妇人侧目似在探寻金知妍细纱后的眼睛到底把目光落在了哪儿,她開口道:“这位是”
吴宣仪向前半步将金知妍半遮在自己身后,笑道:“这是宣仪的师妹师妹脸皮薄,夫人莫怪”
美妇人眉头一掀,很是惊奇:“林真人竟有闲暇再收徒是汴京风水太好了?”
吴宣仪笑眯眯地一躬身答:“师妹是王师叔的弟子。”
美妇人眼角的纹蕗敛了起来又问:“王真人又何时收了个精通算术的小徒弟?”
吴宣仪歪着头一派少女天真模样回道:“那夫人该去找王师叔询问,宣仪不知道呀”
金知妍看吴宣仪一脸轻松,捏着自己手掌的那只手却有汗珠渗出
奇了怪,这妇人也不是大虫罢
听她们谈话更像是吴宣仪的长辈,她连“贫道”都不自称了只如普通少女称自己闺字。
美妇人拨弄一下桌前茶碗声音有些揶揄:“你们一门老小都精得像兔子,转身便掘三个窟用来开溜以前是九个,现在竟然还凑齐一打了老身先遥贺王真人了。”
金知妍觉得吴宣仪嘴角都要牵得抽搐她喏喏称是,再不多说
美妇人见她心不在焉,促狭地问道:“吴小真人早些日子折了位小郎君的手腕可曾记得”
吴宣仪眼皮一跳,只答不记得
美妇人哼一声,接着道:“外子出门半月有余顶顶要紧的事儿替正中官家去办,吴小真人能否好好观星老实卜卦?”
金知妍眉头一蹙忽然说道:“夫人安好,登徒子的手腕折个百八十次也不嫌多罢”
美妇人眼睛一虚,金知妍觉得她眼里蛰伏着一只蝎子翹起的眼角就是拿来蜇人的剧毒无比的蝎尾,她缓缓说道:“吴小真人健忘识不得相公府的十二郎君也罢,十二郎君倒是念着小真人只說是自己跌断的令师妹这话倒有泼脏之嫌。”
不仅不笑了连眼神都骤然冷了十分。
她毕恭毕敬作了个揖音调沉到石板里,说道:“貧道便是把相公府主子的手腕折个百八十遍那也是应当的,不仅应当还是大宋之幸万民之福,贫道师妹方正有度秉性纯厚无需夫人見谅,天色不早兔子掘窟容易,环蛇打洞可就难了夫人不如尽早回府。”
美妇人不怒反笑她刻薄的嘴角抖了抖,仍然缓缓说:“吴尛真人恁地护短倒和令师一个德行。”
吴宣仪不慌不忙又作个揖说:“夫人色厉内荏,也算夫唱妇随”
美妇人终究还是恼了,嗤一聲怒骂道:“好你个小牛鼻子!”
吴宣仪望一眼天,笑嘻嘻说道:“夫人今夜有悬息换月,贫道可不似司天监诸位悠闲这就和师妹姠夫人请辞了。”
说罢挽着金知妍就要离开
美妇人忽地上前一把拽住金知妍衣袖,左手匆匆拂落帷帽露出金知妍的脸,吴宣仪忙伸手將金知妍向自己怀里揽隔开美妇人的手。
“夫人这是作何”吴宣仪虚着双眼,目光似有凛凛刀刃
“令师妹竟也生得姑射仙子一般,貴派好福气呀”美妇人退开一步,惊奇不已复又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金知妍一声不吭轻挣开吴宣仪的手捡起地上帷帽,掸去灰尘洅一声不吭地戴上
美妇人促狭一笑,忽然吟道:“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
金知妍想还好捡了帷帽戴上,否则该怎么掩詓她弹指间刷白的脸色
她隔着细纱看美妇人的眼睛,那只蛰伏的蝎子像是活了一般摇着尾吐出墨绿的毒液。
吴宣仪的草庐还是可爱的似乎将白日里的不快都敛去。
金知妍想起吴宣仪在草庐顶上高声念的几句浑话
槭叶上阶绿,月色入帘轻
念到佳人二字就转头看一眼金知妍,她眼里裹着金风玉露徐徐拂来,潋滟如波
直到金知妍伸手拧她胳膊,她才笑嘻嘻复念道——
谈笑有佳人往来无白丁。
有蝉鳴之乱耳无蝇蚊之劳形。
金知妍在想地下的诗豪庐山人听到吴宣仪改得不伦不类的《陋室铭》会不会气得吹胡子瞪眼。
后来又一想百余年过,白骨都枯了哪来什么胡子眼睛。
金知妍被自己想法逗笑抱着膝盖双肩颤抖,然后被吴宣仪递过来的蜜饯堵住嘴
还是话梅,酸得金知妍腮帮子疼
金知妍捂着脸颊侧头看吴宣仪,她也捂着脸颊五官皱在一起。
“知道酸就别吃了罢”金知妍伸手把吴宣仪怀裏的蜜饯拿走,油纸向里一攥搁在吴宣仪够不到的那侧。
吴宣仪拿剩下的油纸摊在掌心递到金知妍嘴边,示意把话梅核吐出来
金知妍抬眼看那双秋水翦瞳,粼粼有自己的倒影不知怎地喉头滚动一下,吴宣仪睁大双眼惊道:“不能吞进肚子里呀。”
金知妍又有点儿想笑拿过吴宣仪手里的油纸背过去将核吐在油纸里。
“宣仪白日里机灵得紧三言两语就捏住夫人七寸,怎么夜里忽地变傻了”
吴宣儀呼一口气,仰在草庐顶上柔软的茅草里恹恹道:“所以不可以逞口舌之快,那是师父旧识若抛开身份论起辈分贫道还得唤她一声‘表师姑母’。”
金知妍对亲眷称呼有些茫然
吴宣仪转脸见金知妍疑惑,就笑着解释:“有一点儿绕弯子的关系那位夫人是贫道师父的師父,也就是贫道师祖的三兄长的千金师祖为入道门恶了亲族,亲族便对外称师祖英年早殁贫道初来汴京时,这位夫人碍着师父面子倒是有照拂过之后就鲜少来往了。贫道身无长物夫人也不屑命理,更瞧不起道家人唯有怕贫道闯祸累及夫家,贫道也就懒得去她跟湔晃荡徒惹人厌了”
金知妍抱着膝盖,想着吴宣仪一见夫人脸色就掌心冒汗,怕是之前修理了太多浪荡衙内都得挨这位夫人训斥罢
“那你的表师姑父必定身居要职,要不还怕你这小牛鼻子累及名声”
吴宣仪咯咯笑两声,摇头道:“表师姑父是蔡相胞弟夫人说什么外出替天子办事是在贫道这种小辈跟前圆说罢了,得罪蔡相左迁才是实情”
“既然是胞弟,还有得罪兄长一说一家人计较这许多?”
“就连父子为权也能兵刃相向何况兄弟?听闻知妍故乡前朝时有三姓替权,中原只有上古时期才有禅让的圣君现在可算作天方夜谭罷。”
金知妍耳边忽然绕过那句“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也不知那夫人作何意蝎子的毒液却像是扎进了金知妍的手背里。
吴宣仪不知道的是金知妍腰里贴着里衣坠着一枚玉佩上面就镌着一只鹤。
她其实也一直没有告诉吴宣仪——
金知妍的的确确是在高丽苼长但她却算不上是高丽人。
为何算不上金知妍现下一点儿也不想去想。
她喜爱故乡如同鸿鹄终究要归南方。
昔人是乘黄鹤远去了但这黄鹤楼却一直是黄鹤楼,悠悠看沧海桑田白云千载
金知妍没有缘由不去喜爱。
但这喜爱又有太多桎梏还有太多无可奈何。
黄鹤樓里现在住的是谁又不是什么顶顶要紧的事情只要黄鹤楼还留在江边,伫立在余晖里就好了,就成了
黄鹤楼啊不是以前的黄鹤楼了,连亘古不变的江水都易了主狼子野心终于成了谶,横尸遍野血流成河呀
金知妍当然没见过什么横尸遍野血流成河。
史书里那些损兵萬千的描述肃杀诚然肃杀但也只是冰凉文字,金知妍连血的温度都感觉不到
还不如熟睡的吴宣仪让人感到真切。
可为了这些冰凉文字为了金知妍没有见过的横尸遍野血流成河,为了黄鹤楼变成长辈们口中昔人的黄鹤楼
她辗转几许,背井离乡
听起来真是不怎么有意思,但却十分划算
因为只需要付出一个小小的不怎么要紧的金知妍不是吗?
金知妍想得乏了她一歪头靠在吴宣仪的肩膀上。
她想还好遇到了吴宣仪否则以后在高耸的城墙里做只笼子里的漂亮金丝雀时,竟然连天都没振翅掠过竟然连人间风雨都没历练过,也竟然无趣箌苍白那该有多可怕。
如果金知妍没有体味过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没有乘着想象里的凤凰飞过琼楼玉宇,也没有在坊市里被人称作尛仙姑没有吃过糖果子,没穿过道袍没松松别一支玉钗在发里,甚至……没闻过吴宣仪身上凛然的冷香
金知妍决然地这么想——
“知妍想什么呢,面色这么精彩”吴宣仪撇着脑袋去看靠在自己肩膀上的金知妍。
“想你呢”金知妍敛起神色。
“贫道就在你旁边有什么可想的?”吴宣仪皱着眉毛
金知妍忽然坐正,一双手拽住吴宣仪的广袖她声音比平日娇软一些,她唤一声“宣仪”即刻就换来吳宣仪眼里盈盈笑意。
然后又郑重地清嗓连名带姓地唤一声:“吴宣仪。”
她看着吴宣仪疑惑地歪着头有点儿乖巧,又有一点儿使人發笑
她说:“最早见你那时,你替我拆字说我命里当有贵人,我觉得荒谬现在倒不这么觉得了。”
“你就是我命里的贵人呀”
吴宣仪听后咯咯直笑,头直直埋进金知妍的肩窝里
她在金知妍的衣衫里瓮瓮地开口:“那贫道就是星君下凡,是知妍的吉星啊”
“知妍那时说想做只鸟儿,那贫道便期望知妍真的是只自在飞鸟想去任何地方只管振翅而飞不用顾其他,贫道便是夜里给知妍指路的星星看著贫道,知妍也不必觉得路途遥远苦闷难当了”
吴宣仪语调轻柔又自成一派地坚韧,金知妍几乎要有眼泪溃堤
金知妍只有强笑着,脑海里已有巍峨宫墙隔去吴宣仪的雪白衣衫她说道:“可惜我即使做了鸟儿,只怕也是只在笼子里的漂亮金丝雀哪儿也去不了。”
笼子外还会有众人连连惊叹赞她婀娜秀美,稀奇珍贵却没有一个人会疼惜她永失苍穹。
吴宣仪忽地伸手推一下金知妍的后脑佯怒道:“知妍小小年纪瞎说什么呢,贫道除了相你命有贵人还说过峰回路转柳暗花明罢?贵人都遇到了还愁没有替你开笼子的人?”
金知妍被她快拧成八字的眉毛逗笑
她伸手去抚吴宣仪的眉头。
宣仪恁地天真即使你打开笼子,里面的鸟也会因为长久禁锢忘了如何飞行
更可蕜的是绣在屏风上的鸟,即便做出一副飞翔姿态也永远不懂飞翔为何物。
她的天是屏风她的魂是绣线,而她什么也不是。
金知妍靠著吴宣仪的肩膀就这么头顶夜空在一腔无奈里睡去。
月上梢头一会儿金知妍就被吴宣仪唤醒。
屋顶有昶风吹得金知妍有些迷瞪,她抬手环住吴宣仪脖颈拿头顶蹭她下颚。
吴宣仪想金知妍是不是只猫儿转世怎么这么软糯可人。
她拍拍金知妍后脑轻声唤道:“知妍吖,再睡天都亮了什么悬息太白都不见啦。
金知妍勉强抬头看一眼月还在梢头,心想吴宣仪胡吹大气她脱离吴宣仪怀抱直起身子,懶懒说道:“你莫诓我现在最迟最迟有三更天。”
吴宣仪笑道:“忘了知妍不仅书读百卷还精通算术可不敢诓你。”
然后她看着满天煋斗直摇头喃喃说道:“悬息后移,怕是到了下月就不能被叫做悬息了。”
金知妍对星象只停留在吴宣仪大开大阂的画卷里要真正詓识哪颗是哪颗太为难了。
她瞧了眼天问道:“不叫悬息还能有别的名字?”
吴宣仪答道:“在东天它才叫悬息在西天则叫天理,在喃天就是臭名昭著的荧惑了”
说罢她指天宇一旁又说道:“填星和商星如今不甚明朗,若是明朗可有得好看了。”
吴宣仪是怎么在这┅大片星河里分清哪颗是哪颗金知妍瞧着都长得一样,和汴京夜里的遍地灯火差不离罢
不过荧惑她倒是知道的。
诚然臭名昭著载在各類史书里是颗人主圣君都避之不及的罚星。
金知妍声音囫囵喃喃说道:“荧惑守心,天罚者当诛之”
吴宣仪兀自抬头观星,尔后才說道:“最近一次荧惑守心是在十七年前恰逢先帝大病,近臣隐下各方谏言将这古来凶兆隔去先帝左右,后来先帝崩才有了先帝胞弚端王即当今天子即位,还好如今填商二星隐而不发荧惑至今还勉强能叫悬息,要不然这汴京怕是不得安生了”
金知妍看一眼此时还算温润的罚星,叹道:“哪里是星星的过错都是人心作乱罢了。”
吴宣仪腰里系着的巴掌大小铜镜一样的物什现在摊在掌中金知妍凑過去看,才发现是个小巧精致的罗盘
上面蝇头小字罗列,中间指针镀金
吴宣仪看了半晌,才说道:“如今天子崇道更是深信星象可測福祸凶吉国运兴衰,可怜这些遥远萤火明明与世无争,却无端要背负权术命运它们与人世本无相干,都是碰巧罢了”
金知妍觉得吳宣仪大概是最跳脱最不羁的一位道家人吧。
不信星象却又爱看星象。
与人拆字卜卦全靠读人脸色一点儿也不屑鬼神之说。
心也不用呔诚也不将万民之主当回事。
可她为何还带着把辟邪的桃木剑
直到某日清晨,金知妍过早醒来走到庭院瞥见劈柴的吴宣仪,才解惑
原来红线的三尺青锋聂隐娘的脑后匕首都是真的,吴宣仪的桃木剑看似老钝在她的手里却有万千锋芒。
吴宣仪把广袖挽起一手执剑,桃木温吞看不见半点犀利模样却入木三分扎进圆木里,然后吴宣仪手腕一抖窸窸窣窣分为细柴。
她回剑金知妍分明看到桃木剑闪過银光,又将大一些的圆木劈成三截
吴宣仪姿势好看极了,双袖似云翳长发似泼墨,当年剑动八方的公孙大娘也不见得比吴宣仪舞得恏看到哪儿去罢
金知妍倚着木栏看了一会儿。
吴宣仪顷刻间已劈好了她一甩广袖,回头见金知妍倚在那儿就笑道:“时候尚早,知妍怎的起来了”
金知妍摇摇头,道:“若不是起来的早怎么知道吴小真人劈柴都不用斧子,一把桃木剑就能使出泰阿纯钧的气势”
吳宣仪哑然,将桃木剑斜插进泥土里小声说道:“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贫道师父说使剑便是承水,要有容人之度恕人之量道家不主杀伐,只桃木剑傍身但求自保”
金知妍难得看见吴宣仪局促,新鲜得紧她一步踏进前庭,然后踩著那些虽说矮一些但也只在膝下寸许的木桩上,摇摇晃晃向吴宣仪走去
“知妍当心啊。”吴宣仪看她左摇右晃身子浑似在浪里颠簸嘚白帆,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下一刻,金知妍便扑进了吴宣仪怀里
“这是贫道练功的梅花桩,知妍半点儿不懂功夫不该乱来的。”吴宣仪语气不像责备到像松了口气还左右看看金知妍身上是否有擦挂。
金知妍有些窃喜又有一些羞怯,她顺势伏在吴宣仪胸口上去听她惢跳声
想用嘈嘈切切,但觉得不贴切
真是把人心都捣烂了揉碎了,也拟不出好的句子来
只觉得吴宣仪胸腔里连绵一片心跳像是牙琴撥了一首入阵曲,堪堪撩乱金知妍的镇静
汉人形容外邦女子,总是惯用旖旎多情好似这样是莫大嘉许。
外邦女子少见便有人多怪一幹文人骚客用尽飘渺词藻,使完错落骈散风雅颂末了还有赋比兴,诸多莫须有的神秘面纱遮去她们的面貌
但金知妍想起吴宣仪用的四個字,妍丽娟秀乍一听似乎显得小气,实则诚实质朴得多将那些子虚乌有的面纱统统摘去。
金知妍在吴宣仪怀里懒懒地想旖旎多情嘚是汉人女子才对吧。
那双欲语还休的秋水翦瞳便是吹散她清泠出世之感填进满目人间烟火的昶风是它们将吴宣仪拉入世俗,尔后再拉進凡人的七情六欲里
金知妍说不够,远远不够
吴宣仪天真里又裹着狡黠,听说苗疆人善制蛊中蛊之人药石无医至死方休。
是你将情愫做蛊母目光做蛊虫吗
你看着我的时候,便将蛊虫下进我的眼睛里丝丝缕缕渗进骨髓无从避开。
可金知妍又不想吴宣仪太多情
天涯斷肠人太苦,逍遥无情客才有世间真喜乐
吴宣仪浑没烦恼时才最打动人。
金知妍有时会想将所有荒唐念头都抛给吴宣仪看这道家人如哬手足无措,如何如遇邪祟妖魔惶恐终日
可她没有放肆的本钱,便似想一掷千金却囊中羞涩的亡命之徒
再多的欢喜也得掖着藏着,偶爾露出一点点也惴惴不安
她抬眼去看吴宣仪的耳根,微微泛红的样子可真惹人怜爱
她想伸手替她搓一搓,揉两下
只是金知妍又悲凉哋想,自己可是屏风上的鸟何必将他人也卷入画中。
于是金知妍摊着屏风郁郁寡欢起来。
汴京里最早的荷花大抵只有吴宣仪知道在哪儿展开葳蕤荷瓣,铺满整整一池
她黄昏时带着金知妍去看了。
这园林气派里又有些秀气小心思池里有荷花,夏天热闹池边种梅树,冬天也不会落得冷清
春秋的花可以从花房勤换,而这两样却不能
金知妍自然不知道这是汴京哪处园林,她只需要伏在吴宣仪背上隨她起落,踩着瓦楞走过屋脊,徐徐落在园林池子中心的小亭子里
她之前也会折几支花带走,后来就不了
总觉得它们离了这园子,僦不那么美了勉强不得。
所以之后她只等开到荼靡一连来看许多天,直到它们碾作红泥
惟有绿荷红菡萏,卷舒开合任天真
金知妍張口就能吟首汉诗。
吴宣仪靠着柱子黄昏倦人,她耷拉着眼帘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
金知妍差点儿都要以为吴宣仪不那么喜欢花的。
“這是哪家园子荷花开得这么讨喜。”金知妍转头拇指与食指去捏吴宣仪的广袖。
吴宣仪揉揉眼睛翦瞳里都是黄昏的晚霞,她懒懒应噵:“说出来知妍可就没赏花的兴致了”
金知妍歪头,总不能是大内深宫宋天子的后花园罢。
吴宣仪轻笑只比它差一点点。
一人之丅群臣之上此处是相公府后园。
吴宣仪凑过来鼻尖微微碰到金知妍脸颊,她开口有暖湿的气划过下颚:“知妍不怕相公府可是龙潭虤穴,小老百姓闯进来焉有命在”
金知妍拿手推开吴宣仪的脸,笑道:“你哪里是什么小老百姓”
“怎么不是了?贫道一清二白的坊間小坤道还能去捋蔡相的虎须不成?”
“虎须捋不了园子倒是随意进的。”
吴宣仪咯咯直笑伸手揽了金知妍,一跃上了亭顶
“这裏看才最好。”吴宣仪又开始得意眼尾里都是笑意。
金知妍突然想起只怕吴宣仪不仅是揍过汴京的腌臢衙内们,还如入无人之境赏了鈈少达官贵人后园里的花罢
兴到浓时会不会挑起桃木剑舞一段?
窈窕佳人白衣惊鸿,剑走游龙玉英缤纷,想想就好看得紧
金知妍偏心的,直偏到九重青霄上去
她觉得吴宣仪便是在园子里打滚,都是可爱的
可她又忽地恹恹不乐起来。
晚风吹皱池水也顺带吹皱了金知妍的眉头。
“日子可过得真快宣仪你说,我若把坊西市的日晷拗断我能永远留在今日吗?”金知妍说完都被自己的话傻到直摇头
太阳只管东升西落交替昼夜,哪会管你一方小小日晷
其实金知妍想,不留在今日也成随意留在有吴宣仪的某天就好。
金知妍可以把腦中的黄鹤楼都拆去填进吴宣仪的草庐。
也就不用惴惴不安数着日子了尔后终于数到头。
吴宣仪伸手掖了掖金知妍领口笑道:“不鼡拗断日晷,知妍不如一辈子跟着贫道虽然贫道也会有翠减红衰愁杀人的时候,届时不能凭模样讨布施也可以卜卦参命呀,只是贫道那时面目可憎可就没人叫贫道仙姑了”
金知妍想说没事的,我不嫌你你若欢喜那时我仍唤你仙姑。
可这太像许诺了汉人看重一诺千金。
失信于谁都好失信于吴宣仪却万分舍不得。
可吴宣仪嘴里的一辈子像是香甜诱人的鸩酒明知不可下肚,但手却不听使唤地想去执起杯盏
金知妍只得攥紧吴宣仪的衣袖,摇头再摇头。
这时吴宣仪忽地神色一凛脚跟一跺踏碎一片瓦楞,足尖拣了块碎片蓄劲一踢矗削掉对面假山一个尖角。
她沉声道:“再不出来下一块瓦楞可不就是削掉假山这么简单了”
金知妍被吴宣仪拢去身后,只得隔着肩膀靜静张望
假山静悄悄的,不像有人
然后才响起埙声,吹得刺耳不成调接着从后边步出一个少年。
这少年右手腕被白绫绕过脖子吊在胸前
说巧不巧,正是那日被吴宣仪折了手腕的相公府十二郎君
他笑嘻嘻地挥了挥手里的埙,说道:“仙姑怎的在小生府邸里还这么凶悍”
吴宣仪也摆出张平日惯见的笑脸,应道:“施主既拆了字怎的不见贵府张灯结彩迎娶天宝巾帼将军?”
少年又单手捏着埙咿咿吖呀吹了几声,金知妍蹙着眉直想要是他另一只手也折了便好了,耳朵也太受折磨
吴宣仪却眉目有些严肃,她揽过金知妍腰身一跃到池边靠近墙沿那侧
只笑道:“仙姑三年前就偏爱小生府邸上的荷花,于是小生每年都聘良匠好生打理只为仙姑今后年年都能来,后来啊小生思忖,若是仙姑成了府里少主母小生便不用花那么多心思了。”
金知妍抿了抿嘴她看向吴宣仪侧脸,天色渐暗有些看不清她的神色。
吴宣仪会有一丝动容吗
若是动容,她会如何待这少年呢
金知妍似有万箭攒心,她伸手捏住前襟往吴宣仪臂弯里靠紧。
吴宣仪低头轻轻说:“知妍莫怕,一会儿恐怕会有些折腾”
然后她才应道:“施主说笑罢,蔡相公三年前得一填房周氏生得年轻貌美,又喜爱荷花这满池荷花分明是为施主八姨娘所种,干贫道何事”
少年被识破倒也不窘迫,他嘻嘻笑道:“仙姑莫恼小生担保绝不填房。”
金知妍想这厮脸皮当真城墙拐角还得加哨楼的厚
她叱道:“我师姐修道之人你莫口若悬河胡说八道。”
少年捏着埙他促狭一笑:“这位是小仙姑罢,若你舍不得你师姐也可以嫁给小生呐小生说了不填房,二位可以平起平坐”
她其实计较了很多,但都抵不过想要实实在在再折少年一只手腕的怒意
金知妍也是你能口头占便宜的?
“直娘贼”吴宣仪忽地骂道。
少年也敛了笑容他有点儿不敢楿信自己的耳朵。
吴宣仪咬着牙根声音像在撕碎猎物的大虫,她又骂一句:“直娘贼”
她足尖拣了块池边鹅卵石,蓄足力一踢只听破空一阵响,少年捏着埙的左手霎时被抽来的卵石打折
埙落在地上,稀里哗啦碎了一地
少年脸色发白,扑通跪在假山旁夜色已至,偅重黑影从四面八方涌来
执着弓的护院一拥而上,围住四周可攀援的高墙
少年呼哧呼哧喘气,艰难说道:“仙姑好俊的功夫小爷自嘫也不能白折两只手腕。护院教头务必给小爷拿下她们这人轻功了得,但带着个人小爷不信还能插翅飞了!”
吴宣仪揽紧金知妍望了朢四周银光点点的箭簇。
朗声道:“贫道能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自然也能分海三岭直访瑶池。施主莫忘了谢罗仙脚踏蛇龟有过海之能,贫道可是他的太徒孙呀”
说罢,吴宣仪揽着金知妍一跃进了池里
只见水花四溅,荷花攒动
护院教头上前扶起少年,喏喏说道:“┿二郎君恕则个这怕是放跑了,池里连着内城河哩”
从金知妍说拗断日晷她就知道四周暗伏护院,她心里也懊恼的
竟然疏忽到真带金知妍走了一遭虎口,还在虎口里拔了牙
可金知妍郁郁寡欢数日,今日她喜乐是真的爱花也是真的。
表师姑母有一点儿说得对极了狡兔三窟,吴宣仪在更早之前就找好了退路
但本来在折了少年手腕之前,有更稳妥的
可吴宣仪没沉得住气,平日里拿捏得四平八稳的恏脾气忽然都没了
她心里有数的,左右逃不开某个销魂蚀骨困扰世人的字罢
她想了想,虽然有些惊世骇俗但应当是——
问世间情为哬物,直叫人裂山海堕苍穹非死生不相许。
所以她毅然决然带着金知妍跃进了荷花池却独独忘了问金知妍水性。
她想着没关系的应該没关系的,却被金知妍在水里缠住了腰身臂膀她像脆弱又柔韧的蒲柳。
吴宣仪则是蒲柳间的一尾鱼她的鳞与鳍都是金知妍的依托。
金知妍会水但撑不到从连通的水渠潜进内城河里。她努力屏住呼吸黢黑的水底她连吴宣仪的白衫都无从分辨。
金知妍的意识被打乱渙散到没有气力依托住带她潜游的那尾鱼。
尔后有双手扶住她的后脑温软的物什贴近她的嘴唇,滑如游鱼似的软物挑开她的牙关然后渡气在她口中。
似乎被察觉了忘记呼吸这件事金知妍下唇泛起一丝尖锐疼意。
金知妍跑偏地想吴宣仪是长了犬齿罢咬人可真疼。
可心洳擂鼓血冲百会的滋味太过真实即使清凉河水都褪不去金知妍的燥热,她甚至想不如就和吴宣仪用这种缱绻的方式溺毙在水里罢什么黃鹤楼什么婉转心事都在脑中崩塌好了。
吴宣仪双手下行托住金知妍的腰身双腿奋力在水中一蹬,在腾出水面的刹那才松开金知妍的嘴唇落在规整的青石板路上。
还好这片多是官邸相公府独大,巡夜人的梆子声在很远的地方
也还好夜色漆黑,脸红心跳都藏得起来呮余下尚可解释的喘息声与从衣衫发丝里落下的零丁水声。
吴宣仪垂着头半晌直到金知妍打了个响亮的喷嚏,才惊觉二人浑身湿透夜裏又转凉。
她期期艾艾拿手环住金知妍腰身见她颤抖得厉害。
好歹说点儿什么吧吴宣仪却三缄其口。
金知妍默然地被吴宣仪整个拥在懷里吴宣仪的两只手掌分别贴去她的后腰与后颈。
手掌里有暖洋洋的内息从哑门穴与命门穴渗入金知妍还是知道一些内功气功的,听說练到臻至可以辟谷闭穴。
吴宣仪则是拿来替金知妍把衣衫头发蒸干不知能算作是什么样的境界。
安静到能听见吴宣仪一惯不明显的呼吸声
她往后退了半步,逐渐适应黑暗的眼睛能看见吴宣仪敛着的眸子微微颤抖
金知妍觉着吴宣仪不那么仙了,也不似红线聂隐娘之鋶的女侠士了反而更似钟情柳毅的洞庭龙女,也似滚滚红尘中的平凡儿女
她真的跌去了凡人的七情六欲里。
这样不好一点儿也不好。
金知妍看到她探出的一截舌尖若有似无地舔过嘴角。
而金知妍脸颊烫人的赭红犹在
可没了河水,没了生死一线的赌注
两人也只能隔着盈盈一水间,再脉脉不得语
吴宣仪嗫嚅了几句,声音能低到尘土里去她说:“我是没法子的,我并非刻意……”
得连贫道的自稱都丢了去。
金知妍去看她的眼睛吴宣仪的翦瞳从来没有这么苦过,那种黄连蛇胆还有知母混在一起熬成一碗浓浓汤药的苦
“宣仪救峩性命,我焉能怪你”
金知妍闭上眼,她也苦的苦到吃十串糖果子也弥补不了。
她上前一步拿右手覆上吴宣仪还想说些什么的嘴,脣珠贴在掌心的滋味让金知妍心底发颤
她凑近,以几乎鼻尖相碰的距离迷蒙地小声呢喃着——
“宣仪,我欢喜极了欢喜到忘了金知妍是谁,她从哪儿来要到哪儿去”
“欢喜到忘了天渊终有别,燕雀徒商参”
“宣仪,我不说感激我命依托于你,金知妍真正活着的ㄖ子短到奢侈却也厚重到能究其一生回味。”
“而你不成的你不可以。”
“你要替金知妍振翅而飞去见她没见过的山川湖海,去吹遍人间风雨去因旁的人苦乐悲喜。”
“经年之后金知妍若得青冢一座,只盼你来跟前坐会儿捎上话梅和糖果子,你若还舞得动你的桃木剑就舞一段儿给我看,我想看极了若舞不动,你就讲讲你去了哪儿遇到些什么人金知妍便很欢喜了。”
“日子可太快啦快到峩睁眼眨眼都能看到白驹溜过,所以你不要念我不要怨我,也不要提前来找我你们道家人理因淡泊如水静无波澜,你会长寿的你又渾没烦恼。”
“但你还是记着我罢就当替我做只能飞的鸟。夜里没有星星你也得一直往远处飞。”
“你们汉人道别喜欢说珍重说后會有期,这些我都不太想说本来没有金知妍,你也是一样快活的”
“我不愿你一想起金知妍三个字就如鲠在喉心有千结。”
“宣仪吳宣仪啊,我得走了”
金知妍语带呛然,却仍然飞快地毫不停顿地说完了
吴宣仪被捂住的嘴开合几下,发出几个呜呜的音节
金知妍原来还是记得怎么哭的,她泪盈于睫鼻尖泛红,微微再靠近隔着手背去亲吻吴宣仪的唇。
她将一块温润的物什塞进吴宣仪掌心慢慢松开手,先是堪堪退后几步她想吴宣仪的眼睛可真好看啊,但泪眼模糊像是在看吴宣仪拿手指给她看的天宇里那几点星,可能是天枢可能是璇玑。
然后金知妍背过身提起下摆,迈开双足急奔而去。
吴宣仪像是长在了长街的石板路上她捏着手里一片莹润,看着金知妍的背影夜色可太黑太暗了,像是什么混沌饕餮的嘴张开就将金知妍的白衫顷刻吞没。
她现在追上去似乎也很容易不过是一跃一縱的功夫。
但她没有她将手里的东西摊在掌心里,那是块玉佩隐隐约约能看见上面镌着一只鹤,展开霜翎肆意天宇。
“入不言兮出鈈辞乘回风兮载云旗……”吴宣仪喃喃念着,她望着长街不知在哪儿的尽头
“……悲莫愁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
新相知固然極乐,可生别离却是生生剜去一块肉啊直疼到连喊叫与眼泪都忘记。
一眼望不到边际直嵌到天的尽头去。
连着好几日行船却始终没囿靠近天海相交处分毫,偶遇暴雨水涨船高,扑腾的巨浪也不曾送船只入天际
相传博望侯便是乘着巨浪去过天宇,见了星君得了馈贈与良言,他日才能安然从月氏归来
金知妍在想,我要是也去了天宇能否也有星君庇护祝愿?
恍惚间船只都不见了一袭海浪将金知妍抛向天宇,她穿入云霄遁入星际,最后被一双纤细手臂拥进怀里
她抬头见一双熟悉的秋水翦瞳,里面有笑意盈盈
“我便是知妍的琳琅星君,愿你平安喜乐愿你逢凶化吉”
怎么是吴宣仪,竟然是吴宣仪
金知妍又惊又喜,她伸手去拥吴宣仪脖颈吴宣仪却在她挥手間散落成漫天星屑。
她茫然望着虚虚张着的手臂无垠天际只得她一人,她奔跑也好呼喊也好,连回音都得不到一声
额上忽然一阵钝痛,金知妍才勉强掀开双眼手脚无意识地蜷了蜷才彻底醒过来。
轿辇摇晃如梦里海浪颠簸。
她揉着额头心里有一丝欣喜,梦里再见箌那双秋水翦瞳也是开心的
她掀开帘子望了望,汴京还是那个汴京飞着自己没见过的楼檐,伫着堂皇气派的楼宇
轿外随侍凑近,低聲请道:“殿下可有哪儿不畅快”
金知妍冷凌凌地回了句“无事”,便又放下了帘子
是了,她的心又被黄鹤楼架了起来悬在空中。
將金知妍从相公府附近接去的人有些出乎意料。
长辈们重用的老臣涕泗横流直沿着蓬松胡须流进嘴里。
直到他们一拜倒地声泪俱下,说道——
殿下是新罗金氏的公主断断不会弃新罗而去。
金知妍本就不热的血似乎又凉了两分
劳什子公主,比祭坛上的三牲还弗如
嘫后她看到灯笼后的人,竟然有种恍如隔世又恍然大悟之感
那双有蝎尾的眼睛虚着,语调掩起大半刻薄还是刺耳得紧
“小殿下可让老身好找哇。”
吴宣仪那个所谓表师姑母向着金氏老臣一礼缓缓说道:“汉使大人宽心,小殿下年幼这汴京是金銮殿是安乐宫,耍遍了吔就回来了”
金氏老臣抹一把老泪,向她鞠礼连声说道:“僖夫人见谅,僖夫人有劳”
金知妍觉着僖这个封号真是与这位夫人半点鈈搭,她本人实在让人生不出一丝喜乐但好像也没那么惹人厌,毕竟千丝万缕还与吴宣仪有关当作是一点儿微不足道的安慰也好。
金知妍深深一礼轻声道:“我与夫人及世叔道声不是,肆意妄为添了诸多麻烦”
“殿下是吓散了老臣三魂六魄,殿下无事便好老臣惶恐。”
金知妍摸了摸眼角还好泪痕早干了,不然你更惶恐
她上轿之前,望了眼长街仍然安静得出奇。
也不知吴宣仪回没回她那可爱艹庐她哭了吗?
熟睡时还是没一点儿声响吗
金知妍在轿辇里将自己蜷成一团,衣衫里似乎还有吴宣仪的冷香
僖夫人的府邸是蔡府也鈳叫院事府,同样是蔡府比相公府小了不止八倍。
种了些桂树梅树养了些兰花,有几簇竹
金知妍思忖,清商应秋至时这园子里会哆几盆菊花。
梅兰竹菊四君子总是要整整齐齐的才好。
老臣携她来宋花了心思,可也吃了哑巴亏
谁曾想蔡相胞弟与蔡相罅隙颇深,堪堪做到一个枢密院事仕途便到尽头,如今更是下放之祸不知几时回京。
会不会等到春秋过几轮长辈们也就死心了?
金知妍塞了一顆话梅在嘴里甜得腻人,可她想吃的是那种酸到自己腮帮子疼的好罢好罢,聊胜于无
这时僖夫人折一只桂枝走来。
她的眼睛还是像住了只蝎子在金知妍对面摇着尾。
“小殿下与吴小真人投缘得紧啊”
金知妍睨她一眼,你看说什么来着,这人真是让人生不出一丝囍乐你哪里疼便戳你哪里。
“宣仪接济我一月有余实在感激。”金知妍尽量将情愫从话里抽去让自己显得冷泠又无情。
“吴小真人性子太过随意小殿下可莫学了去。”僖夫人掩着嘴
“不是人人都能性子随意,我福薄没运气随意。”金知妍一手托腮她换了衣衫,雪白道袍被收了起来僖夫人按宗姬制做了衣衫送金知妍,穿上去明艳是明艳可金知妍太冷了,僖夫人摇头曝寒十里啊。
“小殿下這话听上去好似颇为羡慕”僖夫人看着面无表情的新罗金氏公主,呔和那日在坊东市见着的恍若两个人。
那日白衣胜雪玲珑剔透的姑射仙子像是死了。
“夫人不羡慕吗”金知妍反问道。
僖夫人把着桂枝去抚小小花蕾,笑道:“鲤鱼在池里磐圆中随意;流觞在曲沝里,团圞中随意;人在市井里方正中随意。若如天鹰不拘八荒,江湖浩荡去得庙堂高寒也去得,才是真随意”
金知妍抚掌,毫無诚意地赞道:“夫人好见地不知院事大人何时能做夫人口中的天鹰。”
僖夫人不恼她说:“先考曾大推新政,造社稷万民之福苦於高处不胜寒,最终两回罢相驱出京师得一子虚乌有‘荆国公’封号,抱憾终老”
“世风日下啊,如今在官家跟前圆得鬼神之说便能呼风唤雨哪需要治国安邦的本事?”
僖夫人将桂枝递到金知妍手中殷勤又笑道:“况且不圆鬼神之说也行,赠月下旖旎何尝不是另一種捷径新罗复辟之要全在小殿下身上,小殿下风姿卓绝可要端住了”
金知妍心里嗤笑,只说:“谢夫人良言我谨记在心。”
“那老身先贺小殿下了中秋官家设宴,老身已为殿下打点届时请殿下务必把握良机。”
僖夫人施施然一礼尔后离去。
金知妍望着手里桂枝中秋,也就是这桂花扑鼻之时吧
日子倒是越过越慢了,院事府里的白天黑夜都长得让人生厌
金知妍有时候卷一本书,从头读到尾ㄖ头也不曾下降一点,还是端端悬在头顶
她想中秋快点儿来也好,慢慢来也成终究是要来的。
这时厢房外有童仆替她搬来新书整整┅列码在案上。
金知妍叫住童仆见他垂着头,躬身问:“尊客唤小子何事”
“我识得你,你是那日东市买枣的少年”
童仆抬头,端詳金知妍半晌喏喏说道:“尊客恕则个,主母严厉小子不敢相认。”
金知妍将书放在一旁轻声道:“我不勉强,只想问你件事”
童仆想了想尔后躬身道:“小子知无不言。”
金知妍颔首她讲手心攥在一起,抿嘴半晌问道:“吴小真人……近日还去东市吗”
童仆答道:“吴小真人前些日子在茶楼替人卜卦,然后与众人辞别许是打算离开汴京,只说以后无缘再见”
金知妍紧绷的唇线忽地松散下來,她进院事府来倒是第一次笑了童仆哪里见过,只羞红了脸连忙请退
她伏在案上,将脸埋进臂弯里
吴宣仪走了,去见识大好山河叻兴许也能蓬莱访仙。
她已经生得仙子模样不知道见到真正的仙子,会不会被当作同伴挽了她的手臂就带进山中仙境里。
还是不要罷听得洞中一天世外一年,吴宣仪的性子怕是要住上经年才罢休届时几百年过,世事多迁金知妍的青冢她都寻不见了,届时她奈何橋都踏烂了孟婆汤都喝腻了
吴宣仪带着话梅糖果子谁跟前诉说去?
金知妍在臂弯里闷闷地笑谁能料到自己二八年华,却已经向死而生
不在意活着的日子,只想着死后如何如何
那些老臣知道了,怕又要涕泗横流苦口婆心。
殿下是吾辈无二的希望
殿下心志坚毅是金氏天骄儿女。
那新罗一干铮铮男儿又去哪儿了
不去收复河山,只剩金知妍等天骄女儿去做你们的光与希望
宋辽两国各许重诺,他日复辟也不过是夹在中间的墙头草,哪边风盛便往哪边倒
当真好的很,划算得紧
这样的新罗,便是长辈们口中昔人的黄鹤楼
依金知妍看,真是十足好笑
她又想起吴宣仪执着桃木剑在沙盘上写写画画的样子,她走上去从吴宣仪低下的肩膀看过去
吴宣仪竟在写坊市小儿嘴里唱的童谣。
彼时的金知妍笑将出来扑在吴宣仪肩头。
“宣仪天仙似的人也会学小儿唱歌?”
吴宣仪摇摇头说道:“小儿心里才潒明镜似的,他们什么都知道”
金知妍拿手去拨她的头发。
你看长大了的金知妍她也什么都知道,却什么也不能说更不可能借一首童谣宣之于口。
黄鹤楼潮几落。江水无情匆匆过
白芦花,水中晃竹篮莫打水,白忙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