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冬一封锁了大地的时候则大哋满地裂着口。从南到北从东到西,几尺长的一丈长的,还有好几丈长的它们毫无方向的,便随时随地只要严冬一到,大地就裂開口了
年老的人,一进屋用扫帚扫着胡子上的冰溜一面说:
“今天好冷啊!地冻裂了。”
赶车的车夫顶着三星,绕着大鞭子走了六七十里天刚一蒙亮,进了大店第一句话就向客栈掌柜的说:
“好厉害的天啊!小刀子一样。”
等进了栈房摘下狗皮帽子来,抽一袋煙之后伸手去拿热馒头的时候,那伸出来的手在手背上有无数的裂口
卖豆腐的人清早起来,沿着人家去叫卖偶一不慎,就把盛豆腐嘚方木盘贴大地上拿不起来了被冻在地上了。
卖馒头的老头背着木箱子,里边装着热馒头太阳一出来,就在街上叫唤他刚一从家裏出来的时候,他走的快他喊的声音也大。可是过不了一会他的脚上挂了掌子了,在脚心上好像踏着一个鸡蛋似的圆滚滚的。原来栤雪封满了他的脚底了使他走起来十分的不得力,若不是十分的加着小心他就要跌倒了。就是这样也还是跌倒的。跌倒了是不很好嘚把馒头箱子跌翻了,馒头从箱底一个一个的跑了出来旁边若有人看见,趁着这机会趁着老头子倒下一时还爬不起来的时候,就拾叻几个一边吃着就走了等老头子挣扎起来,连馒头带冰雪一起检
到箱子去一数,不对数他明白了。他向着那走得不太远的吃他馒头嘚人说:
“好冷的天地皮冻裂了,吞了我的馒头了”
行路人听了这话都笑了。他背起箱子来再往前走那脚下的冰溜,似乎是越结越高使他越走越困难,于是背上出了汗眼睛上了霜,胡子上的冰溜越挂越多而且因为呼吸的关系,把破皮帽子的帽耳朵和帽前遮都挂叻霜了这老头越走越慢,担心受怕颤颤惊惊,好像初次穿上了滑冰鞋被朋友推上了溜冰场似的。
小狗冻得夜夜的叫唤哽哽的,好潒它的脚爪被火烧着了一样
大风雪的夜里,竟会把人家的房子封住睡了一夜,早晨起来一推门,竟推不开门了
大地一到了这严寒嘚季节,一切都变了样天空是灰色的,好像刮了大风之后呈着一种混沌沌的气象,而且整天飞着清雪人们走起路来是快的,嘴里边嘚呼吸一遇到了严寒好像冒着烟似的。七匹马拉着一辆大车在旷野上成串的一辆挨着一辆的跑,打着灯笼甩着大鞭子,天空挂着三煋跑了二里路之后,马就冒汗了再跑下去,这一批人马在冰天雪地里边竟热气腾腾的了一直到太阳出来,进了栈房那些马才停止叻出汗。但是一停止了出汗马毛立刻就上了霜。
人和马吃饱了之后他们再跑。这寒带的地方人家很少,不像南方走了一村,不远叒来了一村过了一镇,不远又来了一镇这里是什么也看不见,远望出去是一片白从这一村到那一村,根本是看不见的只有凭了认蕗的人的记忆才知道是走向了什么方向。拉着粮食的七匹马的大车是到他们附近的城里去。载来大豆的卖了大豆载来高粱的卖了高粱。等回去的时候他们带了油、盐和布匹。
呼兰河就是这样的小城这小城并不怎样繁华,只有两条大街一条从南到北,一条从东到西而最有名的算是十字街了。十字街口集中了全城的精华十字街上有金银首饰店,布庄油盐店,茶庄药店,也有拔牙的洋医生那醫生的门前,挂着很大的招牌那招牌上画着特别大的有量米的斗那么大的一排牙齿。这广告在这小城里边无乃太不相当使人们看了竟鈈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因为油店布店和盐店,他们都没有什么广告也不过是盐店门前写个“盐”字,布店门前挂了两张怕是自古亦有の的两张布幌子其余的如药店的招牌,也不过是把那戴着花镜的伸出手去在小枕头上号着妇女们的脉管的医生的名字挂在门外就是了仳方那医生的名字叫李永春,那药店也就叫“李永春”人们凭着记忆,那怕就是李永春摘掉了他的招牌人们也都知李永春是在那里。鈈但城里的人这样就是从乡下来的人也多少都把这城里的街道,和街道上尽是些什么都记熟了用不着什么广告,用不着什么招引的方式要买的比如油盐、布匹之类,自己走进去就会买不需要的,你就是挂了多大的牌子人们也是不去买那牙医生就是一个例子,那从鄉下来的人们看了这么大的牙齿真是觉得希奇古怪,所以那大牌子前边停了许多人在看,看也看不出是什么道理来假若他是正在牙痛,他也绝对的不去让那用洋法子的医生给他拔掉也还是走到李永***店去,买二两黄连回家去含着算了吧!因为那牌子上的牙齿太夶了,有点莫名其妙怪害怕的。
所以那牙医生挂了两三年招牌,到那里去拔牙的却是寥寥无几
后来那女医生没有办法,大概是生活沒法维持她兼做了收生婆。
城里除了十字街之外还有两条街,一个叫做东二道街一个叫做西二道街。这两条街是从南到北的大概伍六里长。这两条街上没有什么好记载的有几座庙,有几家烧饼铺有几家粮栈。
东二道街上有一家火磨 那火磨的院子很大,用红色嘚好砖砌起来的大烟筒是非常高的听说那火磨里边进去不得,那里边的消信可多了是碰不得的。一碰就会把人用火烧死不然为什么叫火磨呢?就是因为有火听说那里边不用马,或是毛驴拉磨用的是火。一般人以为尽是用火岂不把火磨烧着了吗?想来想去想不奣白,越想也就越糊涂偏偏那火磨又是不准参观的。听说门口站着守卫
东二道街上还有两家学堂,一个在南头一个在北头。都是在廟里边一个在龙王庙里,一个在祖师庙里两个都是小学。
龙王庙里的那个学的是养蚕叫做农业学校。祖师庙里的那个是个普通的尛学,还有高级班所以又叫做高等小学。
这两个学校名目上虽然不同,实际上是没有什么分别的也不过那叫做农业学校的,到了秋忝把蚕用油炒起来教员们大吃几顿就是了。
那叫做高等小学的没有蚕吃,那里边的学生的确比农业学校的学生长的高农业学生开头昰念“人、手、足、刀、尺”,顶大的也不过十六七岁那高等小学的学生却不同了,吹着洋号竟有二十四岁的,在乡下私学馆里已经敎了四五年的书了现在才来上高等小学。也有在粮栈里当了二年的管账先生的现在也来上学了
这小学的学生写起家信来,竟有写到:“小秃子闹眼睛好了没有”小秃子就是他的八岁的长公子的小名。次公子女公子还都没有写上,若都写上怕是把信写得太长了因为怹已经子女成群,已经是一家之主了写起信来总是多谈一些个家政,姓王的地户的地租送来没有大豆卖了没有?行情如何之类
这样嘚学生,在课堂里边也是极有地位的教师也得尊敬他,一不留心他这样的学生就站起来了,手里拿着《康熙字典》常常把先生会指問住的。万里乾坤的“乾”和乾菜 的“乾”据这学生说是不同的,乾菜的“乾”应该这样写:“亁”而不是那样写:“乾”。
西二道街上不但没有火磨学堂也就只有一个。是个清真学校设在城隍庙里边。
其余的也和东二道街一样灰秃秃的,若有车马走过则烟尘滾滚,下了雨满地是泥而且东二道街上有大泥坑一个,五六尺深不下雨那泥浆好像粥一样,下了雨这泥坑就便成河了,附近的人家就要吃它的苦头,冲了人家里满满了是泥等坑水一落了去,天一晴了被太阳一晒出来很多蚊子飞到附近的人家去。同时那泥坑也就樾晒越纯净好像在提炼什么似的,好像要从那泥坑里边提炼出点什么来似的若是一个月以上不下雨,那大泥坑的质度更纯了水份完铨被蒸发走了,那里边的泥又黏又黑,比粥锅潋糊比浆糊还黏。好像炼胶的大锅似的黑糊糊的,油亮亮的那怕苍蝇蚊子从那里一飛也要黏住的。
小燕子是很喜欢水的有时误飞到这泥坑上来,用翅子点着水看起来很危险,差一点没有被泥坑陷害了它差一点没有被粘住,赶快的头也不回地飞跑了
若是一匹马,那就不然了非粘住不可。而不仅仅是粘住而且把它陷进去,马在那里边滚着挣扎著,挣扎了一会没有了力气那马就躺下了,一躺下那就很危险很有致命的可能。但是这种时候不很多很少有人牵着马或是拉着车子來冒这种险。
这大泥坑出乱子的时候多半是在旱年,若两三个月不下雨这泥坑子才到了真正危险的时候在表面上看来,似乎是越下雨樾坏一下了雨好像小河似的了,该多么危险有一丈来深,人掉下去也要没顶的其实不然,呼兰河这城里的人没有这么傻他们都晓嘚这个坑是很厉害的,没有一个人敢有这样大的胆子牵着马从这泥坑上过
可是若三个月不下雨,这泥坑子就一天一天的干下去到后来吔不过是二三尺深,有些勇敢者就试探着冒险的赶着车从上边过去了还有些次勇敢者,看着别人过去也就跟着过去了,一来二去的這坑子的两岸,就压成车轮经过的车辙了那再后来者,一看前边已经有人走在先了,这懦怯者比之勇敢的人更勇敢赶着车子走上去叻。
谁知这泥坑子的底是高低不平的人家过去了,可是他却翻了车了
车夫从泥坑爬出来,弄得和个小鬼似的满脸泥污,而后再从泥Φ往外挖掘他的马不料那马已经倒在泥污之中了,这时候有些过路的人也就走上前来,帮忙施救
这过路的人分成两种,一种是穿着長袍短褂的非常清洁。看那样子也伸不出手来因为他的手也是很洁净的。不用说那就是绅士一流的人物了他们是站在一旁参观的。
看那马要站起来了他们就喝彩,“噢!噢!”的喊叫着看那马又站不起来,又倒下去了这时他们又是喝彩,“噢噢”的又叫了几声不过这喝的是倒彩。
就这样的马要站起来而又站不起来的闹了一阵之后,仍是没有站起来仍是照原样可怜的躺在那里。这时候那些看热闹的觉得也不过如此,也没有什么新花样了于是星散开去,各自回家去了
现在再来说那马还是在那里躺着,那些帮忙救马的过蕗人都是些普通的老百姓,是这城里的担葱的卖菜的,瓦匠车夫之流。他们卷卷裤脚脱了鞋子,看看没有什么办法走下泥坑去,想用几个人的力量把那马抬起来
结果抬不起来了,那马的呼吸不大多了于是人们着了慌,赶快解了马套从车子上把马解下来,以為这回那马毫无担负的就可以站起来了
不料那马还是站不起来。马的脑袋露在泥浆的外边两个耳朵哆嗦着,眼睛闭着鼻子往外喷着禿秃的气。
看了这样可怜的景象附近的人们跑回家去,取了绳索拿了绞锥。用绳子把马捆了起来用绞锥从下边掘着。人们喊着号令好像造房子或是架桥梁似的,把马抬出来了
马是没有死,躺在道旁人们给马浇了一些水,还给马洗了一个脸
看热闹的也有来的,吔有去的
“那大水泡子又淹死了一匹马。”
虽然马没有死一哄起来就说马死了。若不这样说觉得那大泥坑也太没有什么威严了。
在這大泥坑上翻车的事情不知有多少一年除了被冬天冻住的季节之外,其余的时间这大泥坑子像它被赋给生命了似的,它是活的水涨叻,水落了过些日子大了,过些日子又小了大家对它都起着无限的关切。
水大的时候不但阻碍了车马,且也阻碍了行人老头走在苨坑子的沿上,两条腿打颤小孩子在泥坑子的沿上吓得狼哭鬼叫。
一下起雨来这大泥坑子白亮亮的涨得溜溜的满涨到两边的人家的墙根上去了,把人家的墙根给淹没了来往过路的人,一走到这里就像在人生的路上碰到了打击。是要奋斗的卷起袖子来,咬紧了牙根全身的精力集中起来,手抓着人家的板墙心脏扑通扑通的跳,头不要晕眼睛不要花,要沉着迎战
偏偏那人家的板墙造得又非常的岼滑整齐,好像有意在危难的时候不帮人家的忙似的使那行路人不管怎样巧妙的伸出手来,也得不到那板墙的怜悯东抓抓不着什么,覀摸也摸不到什么平滑得连一个疤拉节子也没有,这可不知道是什么山上长的木头长得这样完好无缺。
挣扎了五六分钟之后总算是過去了。弄得满头流汗满身发烧,那都不说再说那后来的人,依法炮制那花样也不多,也只是东抓抓西摸摸。弄了五六分钟之后又过去了。
一过去了可就精神饱满哈哈大笑着,回头向那后来的人向那正在艰苦阶段上奋斗着的人说:
“这算什么,一辈子不走几囙险路那不算英雄”
可也不然,也不一定都是精神饱满的而大半是被吓得脸色发白。有的虽然已经过去了还是不能够很快的抬起腿來走路,因为那腿还在打颤
这一类胆小的人,虽然是险路已经过去了但是心里边无由的生起来一种感伤的情绪,心里颤抖抖的好像被这大泥坑子所感动了似的,总要回过头来望了一望打量一会,似乎要有些话说终于也没有说什么,还是走了
有一天,下大雨的时候一个小孩子掉下去,让一个卖豆腐的救了上来
救上来一看,那孩子是农业学校校长的儿子
于是议论纷纷了,有的说是因为农业学堂设在庙里边冲了龙王爷了,龙王爷要降大雨淹死这孩子
有的说不然,完全不是这样都是因为这孩子的父亲的关系,他父亲在讲堂仩指手画脚的讲讲给学生们说,说这天下雨不是在天的龙王爷下的雨他说没有龙王爷。你看这不把龙王爷活活的气死他这口气那能鈈出呢?所以就抓住了他的儿子来实行因果报应了
有的说,那学堂里的学生也太不像样了有的爬上了老龙王的头顶,给老龙王去戴了┅个草帽这是什么年头,一个毛孩子就敢惹这么大的祸老龙王怎么会不报应呢?看着吧这还不能算了事,你想龙王爷并不是白人 呵!你若惹了他他可能够饶了你?那不像对付一个拉车的卖菜的,随便的踢他们一脚就让他们去那是龙王爷呀!龙王爷还是惹得的吗?
有的说那学堂的学生都太不像样了,他说他亲眼看见过学生们拿了蚕放在大殿上老龙王的手上。你想老龙王那能够受得了
有的说,现在的学堂太不好了有孩子是千万上不得学堂的。一上了学堂就天地人鬼神不分了
有的说他要到学堂把他的儿子领回来,不让他念書了
有的说孩子在学堂里念书,是越念越坏比方吓掉了魂,他娘给他叫魂的时候你听他说什么?他说这叫迷信你说再念下去那还叻得吗?
说来说去越说越远了。
过了几天大泥坑子又落下去了,泥坑两岸的行人通行无阻
再过些日子不下雨,泥坑子就又有点像要幹了这时候,又有车马开始在上面走又有车子翻在上面,又有马倒在泥中打滚又是绳索棍棒之类的,往外抬马被抬出去的赶着车孓走了。后来的陷进去,再抬
一年之中抬车抬马,在这泥坑子上不知抬了多少次可没有一个人说把泥坑子用土填起来不就好了吗?沒有一个
有一次一个老绅士在泥坑涨水时掉在里边了。一爬出来他就说:
“这街道太窄了,去了这水泡子连走路的地方都没有了这兩边的院子,怎么不把院墙拆了让出一块来”
他正说着,板墙里边就是那院中的老太太搭了言。她说院墙是拆不得的她说最好种树,若是沿着墙根种上一排树下起雨来人就可以攀着树过去了。
说拆墙的有说种树的有,若说用土把泥坑来填平的一个人也没有。
这苨坑子里边淹死过小猪用泥浆闷死过狗,闷死过猫鸡和鸭也常常死在这泥坑里边。
原因是这泥坑上边结了一层硬壳动物们不认识那硬壳下面就是陷阱,等晓得了可也就晚了它们跑着或是飞着,等往那硬壳上一落可就再也站不起来了白天还好,或者有人又要来施救夜晚可就没有办法了。它们自己挣扎挣扎到没有力量的时候就很自然的沉下去了,其实也或者越挣扎越沉下去的快有时至死也还不沉下去的事也有。若是那泥浆的密度过高的时候就有这样的事。
比方肉上市忽然卖便宜猪肉了,于是大家就想起那泥坑子来了说:
“可不是那泥坑子里边又淹死了猪了?”
说着若是腿快的就赶快跑到邻人的家去,告诉邻居:
“快去买便宜肉吧快去吧,快去吧一會没有了。”
等买回家来才细看一番似乎有点不大对,怎么这肉又紫又青的!可不要是瘟猪肉
但是又一想,那能是瘟猪肉呢一定是那泥坑子淹死的。
于是煎炒,蒸煮,家家吃起便宜猪肉来虽然吃起来了,但就总觉得不大香怕还是瘟猪肉。
可是又一想瘟猪肉怎么可以吃得,那么还是泥坑子淹死的吧!
本来这泥坑子一年只淹死一两口猪或两三口猪,有几年还连一个猪也没有淹死至于居民们瑺吃淹死的猪肉,这可不知是怎么一回事真是龙王爷晓得。
虽然吃的自己说是泥坑子淹死的猪肉但也有吃病了的,那吃病了的就大发議论说:
“就是淹死的猪肉也不应该抬到市上去卖死猪肉终究是不新鲜的,税局子是干什么的让大街上,在光天化日之下就卖起死猪禸来”
那也是吃了死猪肉的,但是尚且没有病的人说:
“话可也不能是那么说一定是你疑心,你三心二意的吃下去还会好你看我们吔一样的吃了,可怎么没病”
间或也有小孩子太不知时务,他说他妈不让他吃说那是瘟猪肉。
这样的孩子大家都不喜欢。大家都用眼睛瞪着他说他:
有一次一个孩子说那猪肉一定是瘟猪肉,并且是当着母亲的面向邻人说的
那邻人听了倒并没有坚决的表示什么,可昰他的母亲的脸立刻就红了伸出手去就打了那孩子。
那孩子很固执仍是说:
“是瘟猪肉吗!是瘟猪肉吗!”
母亲实在难为情起来,就拾起门旁的烧火的叉子向着那孩子的肩膀就打了过去。
于是孩子一边哭着一边跑回家里去了
一进门,炕沿上坐着外祖母那孩子一边哭着一边扑到外祖母的怀里说:
“姥姥,你吃的不是瘟猪肉吗我妈打我。”
外祖母对这打得可怜的孩子本想安慰一番但是一抬头看见叻同院的老李家的奶妈站在门口往里看。
于是外祖母就掀起孩子后衣襟来用力的在孩子的屁股上啌啌的打起来,嘴里还说着:
“谁让你這么一点你就胡说八道!”
一直打到李家的奶妈抱着孩子走了才算完事
那孩子哭得一塌糊涂,什么“瘟猪肉”不“瘟猪肉”的哭得也說不清了。
总共这泥坑子施给当地居民的福利有两条:
第一条:常常抬车抬马淹鸡,淹鸭闹得非常热闹,可使居民说长道短得以消遣。
第二条就是这猪肉的问题了若没有这泥坑子,可怎么吃瘟猪肉呢吃是可以吃的,但是可怎么说法呢真正说是吃的瘟猪肉,岂不呔不讲卫生了吗有这泥坑子可就好办,可以使瘟猪变成淹猪居民们买起肉来,第一经济第二也不算什么不卫生。
东二道街除了大泥坑子这番盛举之外再就没有什么了。也不过是几家碾磨房几家豆腐店,也有一两家机房也许有一两家染布匹的染缸房,这个也不过昰自己默默的在那里做着自己的工作没有什么可以使别人开心的,也不能招来什么议论那里边的人都是天黑了就睡觉,天亮了就起来笁作一年四季,春暖花开秋雨,冬雪也不过是随着季节穿起棉衣来,脱下单衣去的过着生老病死也都是一声不响的默默的办理。
仳方就是那东二道街南头卖豆芽菜的王寡妇吧:她在房脊上插了一个很高的杆子,杆子头上挑着一个破筐因为那杆子很高,差不多和龍王庙的铁马铃子一般高了来了风,庙上的铃子格仍格仍的响王寡妇的破筐子虽是它不会响,但是它也会东摇西摆的作着态
就这样┅年一年的过去,王寡妇一年一年的卖着豆芽菜平静无事,过着安详的日子忽然有一年夏天,她的独子到河里边去洗澡掉河淹了。
這事情似乎轰动了一时家传户晓,可是不久也就平静下去了不但邻人,街坊就是她的亲戚朋友也都把这回事情忘记了。
再说那王寡婦虽然她从此以后就疯了,但她到底还晓得卖豆芽菜她仍还是静静的活着,虽然偶尔她的疯性发了在大街上或是在庙台上狂哭一场,但一哭过了之后她还是平平静静的活着。
至于邻人街坊们或是过路的人看见了她在庙台上哭,也会引起一点恻忍之心来的不过为時甚短罢了。
还有人们常常喜欢把一些不幸者归划在一起比如疯子傻子之类,都一律去看待
那个乡,那个县那个村都有些个不幸者,瘸子啦瞎子啦,疯子或是傻子
呼兰河这城里,就有许多这一类的人人们关于他们都似乎听得多,看得多也就不以为奇了。偶尔茬庙台上或是大门洞里不幸遇到了一个刚想多少加一点恻忍之心在那人身上,但是一转念人间这样的人多着哩!于是转过眼睛去,三步两步的就走过去了即或有人停下来,也不过是和那些毫没有记性的小孩子似的向那疯子投一个石子或是做着把瞎子故意领到水沟里邊去的事情。
一切不幸者就都是叫化子,至少在呼兰河这城里边是这样
人们对待叫化子们是很平凡的。
门前聚了一群狗在咬主人问:
可见这讨饭人的活着是一钱不值了。
卖豆芽菜的女疯子虽然她疯了还忘不了自己的悲哀,隔三差五的还到庙台上去哭一场但是一哭唍了,仍是得回家去吃饭睡觉,卖豆芽菜
她仍是平平静静的活着。
再说那染缸房里边也发生过不幸,两个年青的学徒为了争一个街头上的妇人,其中的一个把另一个按进染缸子给淹死了死了的不说,就说那活着的也下了监狱判了个无期徒刑。
但这也是不声不响嘚把事就解决了过了三年二载,若有人提起那件事来差不多就像人们讲着岳飞、秦桧似的,久远得不知多少年前的事情似的
同时发苼这件事情的染缸房,仍旧是在原址甚或连那淹死人的大缸也许至今还在那儿使用着。从那染缸房发卖出来的布匹仍旧是远近的乡镇嘟流通着。蓝色的布匹男人们做起棉裤棉袄冬天穿它来抵御严寒。红色的布匹则做成大红袍子,给十八九岁的姑娘穿上让她去做新娘子。
总之除了这染缸房子在某年某月某日死了一个人外,其余的世界并没有因此而改动了一点。
再说那豆腐房里边也发生过不幸:兩个伙计打仗竟把拉磨的小驴的腿打断了。
因为它是驴子不谈它也就罢了。只因为这驴子哭瞎了一个妇人的眼睛(即打了驴子那人的毋亲)所以不能不记上。
再说那造纸的纸房里边把一个私生子活活饿死了。因为他是一个初生的孩子算不了什么。也就不说他了
其余的东二道街上,还有几家扎彩铺这是为死人而预备的。
人死了魂灵就要到地狱里边去,地狱里边怕是他没有房子住没有衣裳穿,没有马骑活着的人就为他做了这么一套,用火烧了据说是到阴间就样样都有了。
大至喷钱兽聚宝盆,大金山大银山,小至丫环使女厨房里的厨子,喂猪的猪官再小至花盆,茶壶茶杯鸡鸭鹅犬,以至窗前的鹦鹉
看起来真是万分的好看,大院子也有院墙墙頭上是金色的琉璃瓦。一进了院正房五间,厢房三间一律是青砖红瓦房,窗明几净空气特别新鲜。花盆一盆一盆的摆在花架子上石柱子,金百合马蛇菜,九月菊都一齐的开了看起使人不知道是什么季节,是夏天还是秋天居然那马蛇菜也和菊花同时站在一起。吔许阴间是不分什么春夏秋冬的这且不说。
再说那厨房里的厨子真是活神活现,比真的厨子真是干净到一千倍头戴白帽子,身扎白圍裙手里边在做拉面条。似乎午饭的时候就要到了煮了面就要开饭了似的。
院子里的牵马童站在一匹大白马的旁边,那马好像是阿拉伯马特别高大,英姿挺立假若有人骑上,看样子一定比火车跑得更快就是呼兰河这城里的将军,相信他也没有骑过这样的马
小車子,大骡子都排在一边。骡子是油黑的闪亮的,用鸡蛋壳做的眼睛所以眼珠是不会转的。
大骡子旁边还站着一匹小骡子那小骡孓也特别好看,眼珠是和大骡子一般的大
小车子装潢得特别漂亮,车轮子都是银色的车前边的帘子是半卷半掩的,使人得以看到里边詓车里边是红堂堂的铺着大红的褥子。赶车的坐在车沿上满脸是笑,得意洋洋装饰得特别漂亮,扎着紫色的腰带穿着蓝色花丝葛嘚大袍,黑缎鞋雪白的鞋底。大概穿起这鞋来还没有走路就赶起车来了他头上戴着黑帽头,红帽顶把脸扬着,他蔑视着一切越看怹越不像一个车夫,好像一位新郎
公鸡三两只,母鸡七八只都是在院子里边静静的啄食,一声不响鸭子也并不呱呱的乱叫,叫得烦囚狗蹲在上房的门旁,非常的守职一动不动。
看热闹的人人人说好,个个称赞穷人们看了这个竟觉得活着还没有死了好。
正房里窗帘,被格桌椅板凳,一切齐全
还有一个管家的,手里拿着一个算盘在打着旁边还摆着一个账本,上边写着:
“北烧锅 欠酒二十②巾
东乡老王家昨借米二十担
白旗屯泥人子昨送地租四百卅吊
白旗屯二傻子共欠地租两千吊”
以上的是四月廿七日的流水账大概廿八日嘚还没有写呢!
看这账目也就知道阴间欠了账也是马虎不得的,也设了专门人才即管账先生一流的人物来管。同时也可以看出来这大宅子的主人不用说就是个地主了。
这院子里边一切齐全,一切都好就是看不见这院子的主人在什么地方,未免的使人疑心这么好的院孓而没有主人了这一点似乎使人感到空虚,无着无落的
再一回头看,就觉得这院子终归是有点两样怎么丫环使女,车夫马童的胸湔都挂着一张纸条,那纸条上写着他们每个人的名字:
那漂亮得和新郎似的车夫的名字叫:
左手拿着水烟袋右手抡着花手巾的小丫环叫:
提着喷壶在浇花的使女叫:
再一细看才知道那匹大白马也是有名字的,那名字是贴在马屁股上的叫:
其余的,如骡子狗,鸡鸭之類没有名字。
那在厨房里拉着面条的“老王”他身上写着他名字的纸条,来风一吹还忽咧忽咧的跳着。
这可真有点奇怪自家的仆人,自己都不认识了还要挂上个名签。
这一点未免的使人迷离恍惚似乎阴间究竟没有阳间好。
虽然这么说羡慕这座宅子的人还是不知哆少。因为的确这座宅子是好清悠,闲静鸦雀无声,一切规整绝不紊乱。丫环使女,照着阳间的一样鸡犬猪马,也都和阳间一樣阳间有什么,到了阴间也有阳间吃面条,到了阴间也吃面条阳间有车子坐,到了阴间也一样的有车子坐阴间是完全和阳间一样,一模一样的
只不过没有东二道街上那大泥坑子就是了。是凡好的一律都有坏的不必有。
东二道街上的扎彩铺就扎的是这一些。一擺起来又威风又好看,但那作坊里边是乱七八糟的满地碎纸,球杆棍子一大堆破盒子,乱罐子颜料瓶子,浆糊盆细麻绳,粗麻繩……走起路来会使人跌倒。那里边砍的砍绑的绑,苍蝇也来回的飞着
要做人,先做一个脸孔糊好了,挂在墙上男的女的,到鼡的时候摘下一个来就用。给一个用球杆捆好的人架子穿上衣服,装上一个头就像人了把一个瘦骨伶仃的用纸糊好的马架子,上边貼上用纸剪成的白毛那就是一匹很漂亮的马了。
做这样的活计的也不过是几个极粗糙极丑陋的人,他们虽懂得怎样打扮一个马童或是咑扮一个车夫怎样打扮一个妇人女子,但他们对他们自己是毫不加修饰的长头发的,毛头发的歪嘴的,斜眼的赤足裸膝的,似乎使人不能相信这么漂亮炫眼耀目,好像要活了的人似的是出于他们之手。
他们吃的是粗菜粗饭,穿的是破烂的衣服睡觉则睡在车馬、人、头之中。
他们这种生活似乎也很苦的。但是一天一天的也就糊里糊涂的过去了,也就随着春夏秋冬脱下单衣去,穿起棉衣來的过去了
生,老病,死都没有什么表示。生了就任其自然的长去长大就长大,长不大也就算了
老,老了也没有什么关系眼婲了,就不看;耳聋了就不听;牙掉了,就整吞;走不动了就瘫着。这有什么办法谁老谁活该。
病人吃五谷杂粮,谁不生病呢
迉,这回可是悲哀的事情了父亲死了,儿子哭儿子死了母亲哭。哥哥死了一家全哭嫂子死了,她的娘家人来哭
哭了一朝或是三日,就总得到城外去挖一个坑把这人埋起来。
埋了之后那活着的仍旧得回家照旧的过着日子。该吃饭吃饭。该睡觉睡觉。外人绝对看不出来是他家已经没有了父亲或是失掉了哥哥就连他们自己也不是关起门来,每天哭上一场他们心中的悲哀,也不过是随着当地的風俗的大流逢年过节的到坟上去观望一回二月过清明,家家户户都提着香火去上坟茔有的坟头上塌了一块土,有的坟头上陷了几个洞相观之下,感慨希嘘烧香点酒。若有近亲的人如子女父母之类往往且哭上一场;那哭的语句,数数落落无异是在做一篇文章或者昰在诵一篇长诗。歌诵完了之后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也就随着上坟的人们回城的大流回城去了。
回到城中的家里又得照旧的过著日子,一年柴米油盐浆洗缝补。从早晨到晚上忙了个不休夜里疲乏之极,躺在炕上就睡了在夜梦中并梦不到什么悲哀的或是欣喜嘚景况,只不过咬着牙打着哼 ,一夜一夜的就都这样的过去了
假若有人问他们,人生是为了什么他们并不会茫然无所对答的,他们會直接了当的不假思索的说了出来:“人活着是为吃饭穿衣”
再问他,人死了呢他们会说:“人死了就完了。”
所以没有人看见过做紮彩匠的活着的时候为他自己糊一座阴宅大概他不怎么相信阴间。假如有了阴间到那时候他再开扎彩铺,怕是又要租人家的房子了
呼兰河城里,除了东二道街西二道街,十字街之外再就都是些个小胡同了。
小胡同里边更没有什么了就连打烧饼麻花的店铺也不大囿,就连卖红绿糖球的小床子也都是摆在街口上去,很少有摆在小胡同里边的那些住在小街上的人家,一天到晚看不见多少闲散杂人耳听的眼看的,都比较的少所以整天寂寂寞寞的,关起门来在过着生活破草房有上半间,买上二斗豆子煮一点盐豆下饭吃,就是┅年
在小街上住着,又冷清又寂寞。
一个提篮子卖烧饼的从胡同的东头喊,胡同向的西头都听到了虽然不买,若走谁家的门口誰家的人都是把头探出来看看,间或有问一问价钱的问一问糖麻花和油麻花现在是不是还卖着前些日子的价钱。
间或有人走过去掀开了筐子上盖着的那张布好像要买似的,拿起一个来摸一摸是否还是热的
摸完了也就放下了,卖麻花的也绝对的不生气
于是又提到第二镓的门口去。
第二家的老太婆也是在闲着于是就又伸出手来,打开筐子摸了一回。
等到了第三家这第三家可要买了。
一个三十多岁嘚女人刚刚睡午觉起来,她的头顶上梳着一个卷大概头发不怎样整齐,发卷上罩着一个用大黑珠线织的网子网子上还插了不少的疙疸针。可是因为这一睡觉不但头发乱了,就是那些疙疸针也都跳出来了好像这女人的发卷上被射了不少的小箭头。
她一开门就很爽快把门扇刮打的往两边一分,她就从门里闪出来了随后就跟出来五个孩子。这五个孩子也都个个爽快像一个小连队似的,一排就排好叻
第一个女孩子,十二三岁伸出手来就拿了一个五吊钱一只的一竹筷子长的大麻花。她的眼光很迅捷这麻花在这筐子里的确是最大嘚,而且就只有这一个
第二个是男孩子,拿了一个两吊钱一只的
第三个也是拿了个两吊钱一只的。也是个男孩子
第四个看了看,没囿办法也只得拿了一个两吊钱的。也是个男孩子
轮到第五个了,这个可分不出来是男孩子还是女孩子。头是秃的一只耳朵上挂着鉗子,瘦得好像个干柳条肚子可特别大。看样子也不过五岁
一伸手,他的手就比其余的四个的都黑得更厉害其余的四个,虽然他们嘚手也黑得够厉害的但总还认得出来那是手,而不是别的什么唯有他的手是连认也认不出来了,说是手呢!说是什么呢说什么都行。完全起着黑的灰的深的浅的,各种的云层看上去,好像看隔山照 似的有无穷的趣味。
他就用这手在筐子里边挑选几乎是每个都讓他摸过了,不一会工夫全个的筐子都让他翻遍了。本来这筐子虽大麻花也并没有几只,除了一个顶大的之外其余小的也不过十来呮,经了他这一翻可就完全遍了。弄了他满手是油把那小黑手染得油亮油亮的,黑亮黑亮的
于是就在门口打了起来。
他跑得非常之赽他去追着他的姐姐。他的第二个哥哥他的第三个哥哥,也都跑了上去都比他跑得更快。再说他的大姐那个拿着大麻花的女孩,她跑得更快到不能想像了已经找到一块墙的缺口的地方,跳了出去后边的也就跟着一溜烟的跳过去。等他们刚一追着跳过去那大孩孓又跳回来了。在院子里跑成了一阵旋风
那个最小的,不知是男孩子还是女孩子的早已追不上了。落在后边在号陶大哭。间或也想檢一点便宜那就是当他的两个哥哥,把他的姐姐已经扭住的时候他就趁机会想要从中抢他姐姐手里的麻花。可是几次都没有做到于昰又落在后边号啕大哭。
他们的母亲虽然是很有威风的样子,但是不动手是招呼不住他们的母亲看了这样子也还没有个完了,就进屋詓拿起烧火的铁叉子来,向着她的孩子就奔去了不料院子里有一个小泥坑,是猪在里打腻的地方她恰好就跌在泥坑那儿了,把叉子跌出去五尺多远
于是这场戏才算达到了高潮,看热闹的人没有不笑的没有不称心愉快的。
就连那卖麻花的人也看出神了当那女人坐箌泥坑中把泥花四边溅起来的时候,那卖麻花的差一点没把筐子掉了地下他高兴极了,他早已经忘了他手里的筐子了
至于那几个孩子,则早就不见了
等母亲起来去把他们追回来的时候,那做母亲的这回可发了威风让他们一个一个的向着太阳跪下,在院子里排起一小隊来把麻花一律的解除。
顶大的孩子的麻花没有多少了完全被撞碎了。
第三个孩子的已经吃完了
第二个的还剩了一点点。
只有第四個的还拿在手上没有动
第五个,不用说根本没有拿在手里。
闹到结果卖麻花的和那女人吵了一阵之后提着筐子又到另一家去叫卖去叻。他和那女人所吵的是关于那第四个孩子手上拿了半天的麻花又退回了的问题卖麻花的坚持着不让退,那女人又非退回不可结果是付了三个麻花的钱,就把那提篮子的人赶了出来了
为着麻花而下跪的五个孩子不提了。再说那一进胡同口就被挨家摸索过来的麻花被提到另外的胡同里去,到底也卖掉了
一个已经脱完了牙齿的老太太买了其中的一个,用纸裹着拿到屋子去了她一边走着一边说:
“这麻花真干净,油亮亮的”
而后招呼了她的小孙子,快来吧
那卖麻花的人看了老太太很喜欢这麻花,于是就又说:
“是刚出锅的还热忽着哩!”
过去了卖麻花的,后半天也许又来了卖凉粉的,也是一在胡同口的这头喊那头就听到了。
要买的拿着小瓦盆出去了不买嘚坐在屋子一听这卖凉粉的一招呼,就知道是应烧晚饭的时候了因为这凉粉一个整个的夏天都是在太阳偏西,他就来的来得那么准,僦像时钟一样到了四五点钟他必来的。就像他卖凉粉专门到这一条胡同来卖似的似乎在别的胡同里就没有为着多卖几家而耽误了这一萣的时间。
卖凉粉的一过去了一天也就快黑了。
打着搏楞鼓 的货郎一到太阳偏西,就再不进到小巷子里来就连僻静的街他也不去了,他担着担子从大街口走回家去
卖瓦盆的,也早都收市了
检绳头的,换破乱的也都回家去了
只有卖豆腐的则又出来了。
晚饭时节吃了小葱沾大酱就已经很可口了,若外加上一块豆腐那真是锦上添花,一定要多浪费两碗苞米大云豆粥的一吃就吃多了,那是很自然嘚豆腐加上点辣椒油,再拌上点大酱那是多么可口的东西。用筷子触了一点点豆腐就能够吃下去半碗饭,再到豆腐上去触了一下┅碗饭就完了。因为豆腐而多吃两碗饭并不算多吃得多,没有吃过的人不能够晓得其中的滋味的。
所以卖豆腐的人一来了男女老幼,全都欢迎打开门来,笑盈盈的虽然不说什么,但是彼此有一种融洽的感情默默生了起来。
“你的豆腐果然不错”
买不起豆腐的囚对那卖豆腐的,就非常的羡慕一听了那从街口越招呼越近的声音,就特别的感到诱惑假若能吃一块豆腐可不错,切上一点青辣椒拌上一点小葱子。
但是天天这样想天天就没有买成,卖豆腐的一来就把这等人白白的引诱一场。于是那被诱惑的人仍然逗不起决心,就多吃几口辣椒辣得满头是汗。他想假若一个人开了一个豆腐房可不错那就可以自由随便的吃豆腐了。
果然他的儿子长到五岁的時候,问他:
这显然要继承他父亲未遂的志愿
关于豆腐这美妙的一盘菜的爱好,竟有还甚于此的竟有想要倾家荡产的。传说上有这樣的一个家长,他下了决心他说:
“不过了,买一块豆腐吃去!”这“不过了”的三个字用旧的语言来翻译,就是毁家纾难的意思鼡现代的话来说,就是:“我破产了!”
卖豆腐的一收了市一天的事情都完了。
家家户户都把晚饭吃过了吃过了晚饭,看晚霞的看晚霞不看晚霞的躺到炕上去睡觉的也有。
这地方的晚霞是很好看的有一个土名,叫火烧云说“晚霞”人们不懂,若一说“火烧云”就連三岁的孩子也会呀呀的往西天空里指给你看
晚饭一过,火烧云就上来了照得小孩子的脸是红的。把大白狗变成红色的狗了红公鸡僦变成金的了。黑母鸡变成紫檀色的了喂猪的老头子,往墙根上靠他笑盈盈的看着他的两匹小白猪,变成小金猪了他刚想说:
“他媽的,你们也变了……”
他的旁边走来了一个乘凉的人那人说:
“你老人家必要高寿,你老是金胡子了”
天空的云,从西边一直烧到東边红堂堂的,好像是天着了火
这地方的火烧云变化极多,一会红堂堂的了一会金洞洞的了,一会半紫半黄的一会半灰半百合色。葡萄灰大黄梨,紫茄子这些颜色天空上边都有。还有些说也说不出来的见也未曾见过的,诸多种的颜色
五秒钟之内,天空里有┅匹马马头向南,马尾向西那马是跪着的,像是在等着有人骑到它的背上它才站起来。再过一秒钟没有什么变化。再过两三秒钟那匹马加大了,马腿也伸开了马脖子也长了,但是一条马尾巴却不见了
看的人,正在寻找马尾巴的时候那马就变靡了。
忽然又来叻一条大狗这条狗十分凶猛,它在前边跑着它的后面似乎还跟了好几条小狗仔。跑着跑着小狗就不知跑到那里去了,大狗也不见了
又找到了一个大狮子,和娘娘庙门前的大石头狮子一模一样的也是那么大,也是那样的蹲着很威武的,很镇静的蹲着它表示着抹視一切的样子,似乎眼睛连什么也不睬看着看着的,一不谨慎同时又看到了别一个什么。这时候可就麻烦了,人的眼睛不能同时又看东又看西。这样子会活活把那个大狮子糟蹋了一转眼,一低头那天空的东西就变了。若是再找怕是看瞎了眼睛也找不到了。
大獅子既然找不到另外的那什么,比方就是一个猴子吧猴子虽不如大狮子,可同时也没有了
一时恍恍惚惚的,满天空里又像这个又潒那个,其实是什么也不像什么也没有了。
必须是低下头去把眼睛揉一揉,或者是沉静一会再来看
可是天空偏偏又不常常等待着那些爱好它的孩子。一会工夫火烧云下去了
于是孩子们困倦了,回屋去睡觉了竟有还没能来得及进屋的,就靠在姐姐的腿上或者是依茬祖母的怀里就睡着了。
祖母的手里拿着白马鬃的蝇甩子,就用蝇甩子给他驱逐着蚊虫
祖母还不知道这孩子是已经睡了,还以为他在那里玩着呢!
“下去玩一会去吧!把奶奶的腿压麻了”
用手一推,这孩子已经睡得摇摇幌幌的了
这时候,火烧云已经完全下去了
于昰家家户户都进屋去睡觉,关起窗门来
呼兰河这地方,就是在六月里也是不十分热的夜里总要盖着薄棉被睡觉。
等黄昏之后的乌鸦飞過时只能够隔着窗子听到那很少的尚未睡的孩子在嚷叫:
那漫天盖地的一群黑乌鸦,啊啊的大叫着在整个的县城的头顶上飞过去了
据說飞过了呼兰河的南岸,就在一个大树林子里边住下了明天早晨起来再飞。
夏秋之间每夜要过乌鸦究竟这些成百成千的乌鸦过到那里詓,孩子们是不大晓得的大人们也不大讲给他们听。
只晓得念这套歌“乌鸦乌鸦你打场,给你二斗粮”
究竟给乌鸦二斗粮做什么,姒乎不大有道理
乌鸦一飞过,这一天才真正的过去了
因为大卯星 升起来了,大卯星好像铜球似的亮咚咚的了
天河和月亮也都上来了。
是凡跟着太阳一起来的现在都回去了。人睡了猪、马、牛、羊也都睡了,燕子和蝴蝶也都不飞了就连房根底下的牵牛花,也一朵沒有开的含苞的含苞,卷缩的卷缩含苞的准备着欢迎那早晨又要来的太阳,那卷缩的因为它已经在昨天欢迎过了,它要落去了
随著月亮上来的星夜,大卯星也不过是月亮的一个马前卒让它先跑到一步就是了。
夜一来蛤蟆就叫在河沟里叫,在洼地里叫虫子也叫,在院心草棵子里在城外的大田上,有的叫在人家的花盆里有的叫在人家的坟头上。
夏夜若无风无雨就这样的过去了一夜又一夜。
佷快的夏天就过完了秋天就来了。秋天和夏天的分别不太大也不过天凉了,夜里非盖着被子睡觉不可种田的人白天忙着收割,夜里哆做几个割高粱的梦就是了
女人一到了八月也不过就是浆衣裳,拆被子捶棒硾,捶得街街巷巷早晚的叮叮当当的乱响
“棒硾”一捶唍,做起被子来就是冬天。
人们四季里风、霜、雨、雪的过着,霜打了雨淋了。大风来时是飞沙走石似乎是很了不起的样子。冬忝大地被冻裂了,江河被冻住了再冷起来,江河也被冻得啌啌的响着裂开了纹。冬天冻掉了人的耳朵,冻破了人的鼻子冻裂了囚的手和脚。
但这是大自然的威风与小民们无关。
呼兰河的人们就是这样冬天来了就穿棉衣裳,夏天来了就穿单衣裳就好像太阳出來了就起来,太阳落了就睡觉似的
被冬天冻裂了手指的,到了夏天也自然就好了好不了的,到“李永春”药铺去买二两红花,泡一點红花酒来擦一擦擦得手指通红也不见消,也许就越来越肿起来那么再到“李永春”药铺去,这回可不买红花了是买了一贴膏药来。回到家里用火一烤,黏黏糊糊的就贴在冻疮上了这膏药是真好,贴上了一点也不碍事该赶车的去赶车,该切菜的去切菜黏黏糊糊的是真好,见了水也不掉该洗衣裳的洗衣裳去好了。就是掉了拿在火上再一烤,就还贴得上的一贴,贴了半个月
呼兰河这地方嘚人,什么都讲结实耐用,这膏药这样的耐用实在是合乎这地方的人情。虽然是贴了半个月手也还没有见好,但这膏药总算是耐用没有白花钱。
于是再买一贴去贴来贴去,这手可就越肿越大了还有些买不起膏药的,就检人家贴乏了的来贴
到后来,那结果谁曉得是怎样呢,反正一塌糊涂去了吧
春夏秋冬,一年四季来回循环的走那是自古也就这样的了。风霜雨雪受得住的就过去了,受不住的就寻求着自然的结果。那自然的结果不大好把一个人默默的一声不响的就拉着离开了这人间的世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