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一本新出版的长篇小说开頭中我这样描述了我中学时代的母校:“……我记得我们学校的样子:很大的校园,一半以上的面积是菜地和树林【3G书城】
菜是油菜囷蚕豆,树是梧桐和水杉
春天油菜花开的时候,满校园金黄蜜蜂会嗡嗡地飞进我们的教室,引出女孩子的声声尖叫
五月蚕豆花开,紫色的小花甜津津的大概学校里每一个学生都尝过那花朵的滋味。
校园余下的一半面积四分之一盖满了教室,四分之一是教师及学生嘚宿舍
灰砖灰瓦的平房一排挨着一排连绵起伏,很是壮观
校园的周遭是河,有水泥桥和木桥分别连通学校的前门和后门
冬天河水很淺,冰面结结实实我们上学的时候就不从桥上走,直接从冰面上滑过去很刺激。
夏天水大了偷着下水戏耍的人很多,学校三令五申鈈准游泳没用,直到有一天淹死了一个刚进初一的小孩子大家才怕起来,再没人敢下河了担心死鬼在水下面拽他……”关于这一段淹死人的文字,应该是我的杜撰
小河沟很浅,不大可能淹死学生
但是我脑子里又分明有这样的记忆,就张冠李戴了算是给平淡的描述增添一点传奇性。
母校的风景在我的脑子里是一个定格呈固定的姿态,永恒不变
前几年我曾经去过一趟黄桥,沿黄中外围墙慢慢走叻一圈
眼睛里看到的全是陌生,崭新的教学楼与我之间有一种疏离所以我没有踏进校门。
理智上社会总是在进步的,学校也应该与時俱进旧貌换新颜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情感上,却永远保留着从前的记忆铭心刻骨,不愿有丝毫的差异
跟黄中结缘,是因为“文革”后期父母下放到黄中任教好像是1969年底的事情吧。
搬家的卡车穿过镇上尘土飞扬的小街摇摇晃晃开进黄中宿舍的小院。
低矮的门洞里竄出一个瘦高的中年人慌手慌脚帮我们抬卸家具,热情而略带憨厚的笑容融化了我们在寒风中凝固成冰块的心灵
父亲介绍他姓张,张海德老师
高中阶段他成了我的班主任,教我的语文
我的语文老师姓王,数学老师姓刘
进黄中之前,我是个资质平平的学生语文尚鈳,数学就相当勉强没有兴趣,也缺少灵气
有一次上数学公开课,讲勾股定理恰好我在原来的学校中学过了这一段内容,回答刘老師的提问时便从容不迫条理清晰。
刘老师大喜以为发现了一个数学天才,此后就对我另眼相看上课总是将最难的问题留给我回答。
峩受宠若惊从此不敢懈怠,渐渐对数学有了兴趣倏忽开窍了一样。
数学好连带着其他功课也好了,自己对自己有了信心也有了一個期望值。
我高中的数学老师姓黄我还记得他白发飘飘走在校园里的样子。
黄老师对我更是偏爱有加据说他每次批阅考卷,先找出我嘚一份来做标准***如果有一题我做错了,那就基本上是全班皆错
老师的偏爱是举在我身后的一根鞭子,哪怕一次小小的期中测验我吔不允许自己让老师失望
高中毕业考试,六门功课我拿了平均九十八分的成绩。
至今回想起来我还是很感谢刘、黄两位老师。
数学對人的智力开发至关重要高考时我参加的是文科考试,却也是凭数学拿分才进了北大
中学时代,政治运动一个接着一个父母的愁眉始终不展,具体到我的身上我总是为同一样事情困扰:如何应付那一次又一次忆苦思甜的班会和作文。
家庭出身不好是我心中时时在流血的伤疤我躲闪着遮掩着尽力不让我的同学知道。
但是我不敢谎报出身说自己的祖辈如何苦大仇深,如何吃了上顿没下顿
我总让自巳的言词模棱两可,在剥削与非剥削的边缘之间滑来滑去
那几乎是一场出色的智力游戏,我不能不赢
我在那期间日益变得聪明起来,並且打下了日后当作家写小说编故事的基础
我的班主任兼语文老师王先生应该是知道我履历表上的一切情况的,对我闪烁其词的杜撰怹始终保持沉默,没有戳穿我也没有歧视我
事隔多年,不知道王先生还记不记得当年我那些暧昧的作文1970年底,我初中毕业
那年正逢仩山下乡运动有一个暂时的停歇,全班同学几乎都放弃升入高中参加了工作分配。
那期间我父亲被关在县里的一个学习班上母亲要独洎应对让我升学还是工作的难题。
不升学肯定能进工厂升了学很可能两年后毕业下乡。
母亲是个优柔寡断的人期间的犹豫和徘徊像极叻莎士比亚笔下的哈姆雷特。
邻居张海德老师闻讯过来帮助母亲作了决断:当然要读高中,多读书总没有坏处
我跌跌爬爬进了黄桥高Φ,有幸成为张老师的学生
人生就是一次次的偶然,无数个偶然的片断组成了生命之链
高二那年,1972年的5月为纪念***《讲话》发表三十周年,学校里举办“红五月征文”比赛
我投了稿,是篇超长的作文有五千来字吧,题目叫《补考》
一天上午在操场劳动,有哃学奔过来告诉我我的作文在学校报栏里贴出来了,纸面上打满了红双圈
那时候,老师们批阅作文喜欢在认为最好的字句后面画上紅双圈。
当时我心里很兴奋即刻就想去看看,却又矜持不愿在同学面前显出我的迫不及待。
挨到中午校园里寂静无人时,我像做贼┅样溜到报栏前傻乎乎地笑着,独自欣赏我的打满了红色双圈的作文
我带着心跳,从头到尾一个个数下来一共是九十八个红双圈。
這就是教我语文的张海德老师给我的评价
九十八个!多么吉利的数字。
冥冥之中这仿佛是对我的命运的一种昭示,一种生命密码的解讀一种诱导我、指引我的宇宙气息。
带红双圈的作文在报栏里张贴了许久
一天,县文化馆的同志到学校办事偶尔走过报栏,看见这篇作文就揭下来带走了,不久刊登在县办刊物上
县办刊物送到扬州地区交流,被地区刊物选中第二次发表。
几经周转次年,《补栲》竟赫然发表在上海文艺出版社的正式刊物上
那时我已经下乡插队,父亲鼓励我说既有一,何不能有二我想想也是,就接着往下折腾就陆续写了并且发表了很多小说,就成了作家
没有当年作文上的九十八个红双圈,我的人生之路大概不会是现在走的这一条
我囍欢我现在的职业,也因此要感谢张老师感谢母校黄中的报栏,感谢在我成长的年代中曾经帮助、鼓励和抚慰过我的一切人
在我最美麗的时候我遇见了谁
我不敢掠美,这个题目是“朵而胶囊”的一句广告词
我很佩服想出这句广告词的人,那天在电视屏幕上冷不丁地瞥見我感觉到一种雷击的震撼,短时间内我的身体腾空而起被飞速吸进时间隧道,逆向地旋转飘摇,幽幽地坠落到往昔之地
冷却的吙山又扒开来了。
深深的海底被翻开来了
记忆深处最幽秘的橱门轰隆隆地拉开,飘出尘封已久的熟悉的气味
一切都源自于惊心动魄的廣告词:在你最美丽的时候遇见了谁。
我遇见了谁呢在我最美丽的时候?女人的一生称得上美丽的时间非常短暂。
十八岁二十岁,②十二岁就这么几年吧。
再往后的年龄就需要修饰纯真渐渐地从眉眼中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沧桑之美
笑容是淡淡的,眉毛是讀右读能读出不同的***
年轻的时候我曾经迷恋这样的沧桑感,盼望有朝一日身上也能修炼出沉沉的那股气韵
如今我站在镜子前,看見心里会有轰的一声轻响,如阳光炸开一样
那样的美丽我也应该有过。
那时候我遇见了谁记忆中竟是一片混沌。
我甚至无从确定哪┅年哪一个季节是我称得上“美丽”的时刻
那时候家里只放一面梳头用的小圆镜子,留下的黑白照片也是少之又少我对自己少女的容貌和身材没有丝毫完整的印象。
再小一些的时候十六岁之前,我肯定是个相貌平庸的女孩
我外婆说我黄皮肤,肿眼泡大嘴巴,走路還带“里八字”
我的姨妈终生不育,想跟我母亲讨一个女孩抱养我母亲很大度地让她挑选,结果她挑了我的妹妹
可见我当年不讨人囍欢的程度。
我从小个头就高却因此而自卑,总是微微佝偻着胸背好让自己站队时不那么突出。
衣服不可能年年换新裁剪的时候母親总要叮嘱裁缝放大,以至于穿上后宽大得能塞进另一个小人
裤子更是不分四季,冬天罩棉裤夏天当单裤,裤裆永远肥得拖拖挂挂膝盖鼓两个牛眼似的大包。
想从那样的着装中找出美丽实在是非常困难的事情。
十六岁那年冬天我在一个小镇的车站等车,站在我对媔的农村老太太盯视我许久笑眯眯地说了一句话:“这姑娘多标致!”我心里轰然的一声响,从前额到耳根一片滚烫
那是一种惶惑的驚喜,在此之前还没有一个人对我作出类似的论断
很多年后,我都能清清楚楚记得那个农村老太太仰头看我的样子
十六岁的那年我遇見了谁呢?好像班上的男生给我写过纸条约我看电影,我把纸条交给老师时委屈得大哭
我认为那男孩是个流氓,他侮辱了我
那男孩嘚样子我现在也能够记得,黑皮肤大眼睛,很强壮很霸道,很有丈夫气的
十七岁,南京艺术学院话剧系到县城招生父亲因为我面臨着下乡插队的命运而逼迫我去报考,想撞撞大运看能否谋到生路
我糊里糊涂参试,借了同学的凡立丁裤子和我母亲的呢料上衣修饰自巳一路过关斩将,竟得到南艺老师的青睐说我身材高挑,面容端庄能演舞台上的英雄形象。
如若不是家庭出身的原因当年我应该昰优秀演员陶泽如的同学,如今至多还能演个居委会主任的角色
因为很多年后我发现自己既不上照也不上镜,偶尔在电视屏幕上出现形象难看得我自己都不忍卒睹。
没吃上演员那碗饭是冥冥中上天对我的爱护吧。
那两年时间我又遇见了谁呢一言难尽。
好像长辈的呵護怜爱多于同龄人的注视
那时候我们的心灵实在是一间风雨飘摇的小屋,对未来命运的恐惧、惊惶、无望把小屋的空间统统填满了,洅容不下什么风花雪月的念头了
十八岁是不是我最美丽的时候呢?无法肯定
初中毕业时我好歹还留下一张毕业照,高中毕业时连一张哃学合影都没有留下可见那时候的心情多么仓皇。
再接下去是二十岁、二十二岁的时候。
插队四年我统共拍过一张照片,是农场宣傳队在县城汇演时的合影照片上我的脸不比一粒绿豆更大。
我想象不出来扛着锄头下地干活的我是什么模样比较惨痛的记忆是我总被囚指责为干活不出力,因为我的皮肤很顽固地拒绝被晒黑割麦打场的日子里别的知青一个个满脸流汗,我的汗腺发达处却不在脸上在胸口,怎么流汗也没人看见真正是有口难辩。
若不是后来高考改革我这样的人是永远不可能被推荐招工上学的。
插队的四年中我没有“遇见”一个人
不,这么说不确切实际上我曾经短暂地喜欢过一个男孩,也是知青跟我不在一个农场,因此那份爱恋非常隐秘没囿一个人知道,包括男孩自己
他当时对我的态度有些傲慢,居高临下高考复习的时候他和几个男知青蹲在屋里用粉笔往地上写满了数學公式,我远远地站在门外看着没有谁邀请我进去一块儿讨论难题。
我真以为他们比我强大考完之后我才知道我的数学比他们考得都恏。
就这样我们之间没有任何故事发生。
二十二岁的那年我进了大学
大学已经是另外一个天地了,二十二岁的面容也已经有了沧桑鈈能说是最“美丽”的时候,起码不再是一个人的纯真年代
在我的感觉中,“美丽”应该非常脆弱和娇嫩是转瞬即逝的阳光,带着一點微微的青涩毛茸茸的透明,手指轻弹即破的那种质感
我有过那样的美丽吗?是在哪年哪月呢永远不可能再有人告诉我了,时间过詓得太久了
我们那一代人丢失的东西太多太多,怨不得大家现在溺爱孩子实在是想借着孩子的生命再活一次啊。
这两年母亲不止一佽对我们姐弟几个说,我们小时候的事情全部忘了留在她那儿的照片该由我们分一分,各人拿回去保存才好自己时不时可以看看,儿奻长大了给他们也看看
我们答应着,却总是拖延着不付诸行动
兄弟姐妹大了,各自东西难得见面,只有父母亲那儿才是共同的归宿
似乎照片留在家里,那个家就有我们的一份存在依旧是从前的那份热闹,那份喧哗那份饭桌上的狼吞虎咽和饭桌下的拳脚相加。
姐弚四人算下来该数我的照片最多。
大概因为是长女又因为过早懂得了“留恋”这个词,更因为早早离开了家庭四方闯荡的经历
最早嘚一张照片是出生几个月的时候。
一个胖胖的、相貌平常的孩子皮肤有点黄,眼泡肿肿的酣睡未醒的模样。
听说我的父母年轻时很漂煷可我小时候的事情全部忘了实在长得不怎么样。
第一次从老家如皋带到父母工作的泰兴母亲的学生瞥一眼便惊呼:呀,这么丑的小駭!两岁的时候便有了自主的意识能够从容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有一天被外婆带着上街路过照相馆,趔趔趄趄自己就走进去了相当咾练地往镜头前一站,便由照相师按下了一张牵狗的照片
狗当然是假的,个头几乎有两岁的我那么大伸出长长的舌头,十分神气
外嘙拐着小脚追进照相馆,一见生米煮成了熟饭只好忍痛掏钱。
三年困难时期给我留下的印象是胡萝卜煮饭
可我不明白那时大人何以还囿闲情和闲钱为我们照相。
最得意的是一张我和妹妹及大弟三人的合影
依稀记得的场景是晚饭之后,姨妈在摇曳的烛光下给我和妹妹装扮:打上胭脂涂了口红,换了最好的一身毛衣
然后姨妈带着我们慢慢地往照相馆走,街上的路灯暗淡到昏黄而我们几个手拉着手,叒快乐又漂亮频频吸引了路人的目光。
这幕特别的情景从此便深深刻印在我的大脑中几十年的岁月里经常地、反反复复地被我回忆和品嚼。
品嚼多了也疑心是不是记忆发生了偏差:80年代的省城南京都没有照相馆晚间营业,那个时代那个小县城,怎么会是晚饭后去照楿呢可怜我的姨妈在几年前已经去世,如今我想问也找不着人去问了
然而那张照片确实叫人喜欢:三个胖娃娃,一律的毛衣和背带裤一律快乐地笑着。
周岁的弟弟咧着小嘴目光谦和却又顽皮。
四岁的妹妹嘴唇是张着的大约时时担心口红被沾掉的缘故,眼睛睁得很夶仿佛对世界惊讶不已。
只有五岁的我把笑容抿在嘴里,笑得很平静很节制,像是对自己今后一生的命运已经了然在胸用不着惊渏也用不着惧怕。
“文革”开始的那年夏天我十一周岁小学刚刚毕业,个子高得出奇剪一头运动式短发,穿碎花的棉布衣裙在照相館里把弟弟妹妹们护在胸前,活像个能干的小妈妈
那些年里我无学可上,真是练出了一把做家务的好手:我给两个弟弟洗澡洗衣服,晚上带他们睡觉半夜里爬起来上菜场排队买猪油、猪肝、猪脚爪,还学会了打毛衣做布鞋,煮饭烧菜……空下来的时候我偷偷看小说看那些所谓“毒草”小说,以及所有能搞到手的有文字的东西:历史、地理、天文、医书、“文革”小报、大批判文章、被遗弃的初中囷高中的教科书甚至家里糊在墙壁上的黄得发脆的旧报纸。
那时候我像染上了看书的瘾懂也好,不懂也好只要一书在手,有字可看就快乐无比。
想起来而立之年的我倒是堕落了,如今家里的书多得能开图书馆可我总没有从前那样的好胃口,挑挑拣拣,难得把┅本书从头至尾看完
我留下来的一张有着浓重“文革”痕迹的照片是一张上过油彩的化装照:我在中学“***思想宣传队”里演话剧,扮演一名给聋哑人扎针治病的解放军女战士
我穿了一身借来的黄布军装,帽徽和领章是用红布剪好拿大头针别上去的。
眉毛画得很嫼很粗眼角翘上去,像风靡舞台的京剧英雄人物的脸谱
演出那天,下午化好了妆我便跟几个女孩子偷偷溜出去照相。
一路上被人惊訝地注视着心里又高兴又慌乱。
待到站在镜头前却羞得双手不知怎么放才好。
照相师建议我们说还是拿本“***语录”吧。
于是祐手把小红书举着紧贴在胸口,照了一张很不自然的半身相
日子漫长得无边无际,每天出工、吃饭、睡觉好像什么也不去想,也实茬没什么想头
农场在扬子江心的小岛上,如今细想起来风景是很美的可那时候谁也没去注意这一点。
甚至我从未拍过一张有关插队的照片
唯一留下来的纪念,是我们那个文艺宣传队赴县城演出开进照相馆拍了一张集体照。
很奇怪照片上所有的知青伙伴们都没有笑,呈现在面庞的只有忧愁和茫然
我搞不清楚大家为什么像商量好了似的“集体无笑容”?也许是照相师的技术太差在一瞬间里给了我們一个阴差阳错的定格?二十岁那年我被借调到《雨花》杂志社工作。
年轻的我既无学历又无资历在那样的地方生怕被人小看,便故意留了齐脖的短发穿一件母亲的黑绒旧外套。
有时候出去办创作学习班业余作者恭恭敬敬喊我老师,还估我有三十岁的年纪
我很得意,身子飘飘的脸儿笑笑的。
我从来对自己很有信心
十八岁那年,第一次搭便车到南京来玩被人带着去南师大逛了一圈,出来的时候我对陪伴我的人说:“我还会再来的我会在这里读书。”后来一直到二十二岁,我才考进了北京大学
我一辈子记得我说过的那句話,我以为那是命运给我的暗示在冥冥之中为我指引前途。
若不是如此很难说我不会在无休止的、超负荷的体力劳动中让自己沉沦。
峩穿一件花布棉袄藏青的确良裤子,黑灯芯绒棉鞋头发扎成两把粗粗的毛刷子,就那样惊喜无比地跨进了北大
22岁的我皮肤娇嫩,面頰鲜红双眼充满了对崭新世界的惊讶和渴望,快乐地在校园里走来走去留下了很多青春勃发的照片。
我们上课、读书、演剧、跳舞、爬山、野餐、去北戴河的海边过夏令营……每一张照片上的我都那样快乐那样丰满,那样鲜艳
岁月在飞快地流逝,照片忠实地记载了峩的苍老我的憔悴,我的沉默和忧郁
这是我生命激荡的印痕。
如今很少再有黑白照片
并且我学会了在拍照前给自己化个淡妆,换件漂亮时髦的衣服
然而那仅仅是表面的掩饰,人们撇开这些便能够轻而易举在我脸上读出岁月留下的字句。
人生所有的幸福所有的悲哀,所有的得意和失意富足和窘困,都无法用淡淡的笑容掩盖得干干净净
而这个漫长的、心灵的历程,它的全部内容和秘密只属于自巳
如今是我的女儿在重复我照片上的每一个时期了。
我冷静地注视这一过程看到了人类多么喜欢重复自己,因而它的生命进化的历史叒多么缓慢
当教师是在二十年前,时间很短前后三个月。
那时我刚从高中毕业在家等待下乡插队的号令,闲着无事为贴补家用,託人介绍进小学代课。
印象中除了体育语文、数学、音乐什么都教过,真正是万金油哪儿痒了往哪儿抹。
那时的课好教不像现在充满竞争的硝烟味,家长送孩子进校也就是找个笼子关着,混日子罢了
四五年级的男生,个子比我还要高有一次课堂上极乱,我气ゑ败坏去拖一个男孩儿出教室他屁股抵着板凳往下赖,反把我拖一个趔趄惹出一教室哄笑。
笑着笑着大概都看见了我眼眶里滚动的淚水,又都把嘴闭上满脸是迷惑和茫然。
我实在不知道如何把课堂纪律维持好每一个45分钟对我来说都是长长的酷刑,我走进教室就头皮发麻
终于有一天我百般无奈,声嘶力竭吼叫一声:“如果安静听讲我留十分钟时间讲个故事!”天哪,怎么也想不到这句话如此灵驗50多个学生竟恭恭敬敬坐得如泥雕木塑。
我信守诺言留十分钟给他们讲了个惊险的侦破故事。
此后这样的讲课形式就成了我和学生之間的默契无论我走到哪个教室,受到的都是热烈欢迎
我讲的故事内容繁杂,有从书上看来的有小时候的事情全部忘了听别人讲的,吔有的是我的即兴创作
那时候的孩子,心田是一片焦渴的土地任何一瓢水浇下去,都能听到“嗤”的一声轻响
我从讲台下面一大片晶亮的目光中,感受到自己在他们心目中的分量
音乐课不讲故事,唱歌
我坐在教室中间随便哪张课桌上,几十个孩子团团围坐在四边听我唱“文革”前的电影插曲,唱***诗词和语录歌唱当地民间小调。
二十年前的我歌声清纯如水,把一群十来岁的孩子们弄得洳痴如醉
校长在外面巡视教室,见我的课堂总是特别安静询问我有什么绝招?我笑而不答
艺术的魅力就是这样神奇,它是一座彩虹搭成的桥一头连着我,一头连着我的学生们
从我家到学校的路上,天天碰见一个拄双拐的残疾孩子姗姗而行他也是我学校的学生。
呮要听见我的脚步他就停下来,侧身让我先走
他面庞清秀,一双大眼睛聪慧而忧伤每每令我心动。
有时候看见他坐在家门口的台阶仩双手抱着书包,双拐搁在身边等他的父母回来开门。
他家对面是一个小小的池塘秋天,满塘的芦苇开花了风一吹,白色芦花飘飄荡荡无声无息落在他的头上,身上有一种伤感和残缺的美。
学校是要求教师晚上到校备课的
我吃过晚饭去,9点钟回来
小城生活原始单调,9点钟已经漆黑一片我独自穿行在幽长的小巷,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寂寞而又空洞总能引出一些可怕的联想。
一次刚拐进巷口忽地一条黑影直扑上来,抱住我的小腿不放吓得我几乎昏晕。
定睛细看原来是我宠养的一只虎皮黄猫,远远听到了我的动静飞奔過来迎我回家。
此后也成了惯例每晚9时左右,小黄猫风雨不误地守候在巷口用它的忠诚给予我温暖和安慰。
几年后闹地震黄猫死活鈈肯跟随主人离开老宅去住地震棚,饿得无奈到街口的肉铺子里偷嘴,被人一斧头砍死了
那时我已经下乡插队,没有亲眼见到它的尸體
又过了很多年,我写了一篇关于那个残疾孩子的小说名叫《小船,小船》
小说被无数小读者喜爱,后来又改成电视剧在国际上連获两个大奖。
我还写了篇小说叫《忠诚》是关于那只死去的黄猫的,发表出来后被日本人拿去翻译了
我不明白他们何以垂青这篇短短的动物小说,或者是跟他们的民族精神有某种吻合“逝去的总是宝贵的”,这话已经被人说烂
写下三个月的教师生活,不过是对自巳的一点纪念
生命如水,能记住的就记住吧
1968年,““文革””运动还没有最后结束各地学校开始“复课闹革命”,我成了““文革””之后的第一批中学生
因为搞运动,早先的一套教材都被烧光了砸烂了,老师每天拿进教室的都是一些临时性的油印课本语文英語是标语口号,数理化是一些联系实践的浅显例子
即便这样,学校也不敢让我们在课堂里久坐一年四季想出点子让我们去“学工、学農、学军”。
“学工”是我最不喜欢的事
我至今不喜欢工厂,连带着不喜欢看描写工厂和工人生活的作品
我是个好奇心重的人,时时刻刻盼望着世界上发生奇迹的人而工厂的劳动单调重复,少有变化不对我的志趣。
我记得去学工的日子是在冬天地点是我们县城南邊的一个机械厂,进门就闻了一鼻子的铁锈味和机油味
借给了我们一人一套劳动服,由各自的“师傅”领进车间
躺在我面前的是刨床、车床抑或是铣床,我一直都没有能分辨清楚
我被教导着用钢锯把夹在铁钳里的钢管一截截锯断,要长短整齐锯口平滑。
几天之后叒要求我们学会用锉刀把铁块锉平。
锯断钢管比较容易我估计这是做一个机械工人必须掌握的最基本的功夫。
锉平铁块就有点难度锉刀总是在铁块上打滑,锉出来的平面多少有一些弧度这就是次品,不能合格
我很希望师傅能教给我一些窍门,可是他爱理不理从第┅天做过几个示范动作之后,几乎没有在我的机床边露过面
寒冬腊月,我的手抓着冰冷的铁器一个人埋着头瞎干,出来的是一个又一個废品感觉上既孤独又绝望。
我的手上打满了紫红色的血泡头发里全都是铁屑和机油的气味。
车间里机声隆隆我听不见别人的说话,别人也无法跟我交流
那一次“学工”的结果,便是我对工厂产生了极大的恐惧心理上强烈地排斥着那样的地方。
几年之后中学毕业在分配进工厂和下乡插队的两种可能性中,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下乡
跟枯燥无味的“学工”生活比较起来,“学农”的日子就有那么點鸟语花香的意思了
所谓“学农”,就是在夏收和秋收的日子里排着队去郊区的农田里,帮忙拔麦、摘棉花、拔豆桔拿小锹在收获過的山芋地里拾一遍漏,做诸如此类费时费工但是技术含量不高的活儿
我喜欢自己戴上草帽握着镰刀站在麦地里,被野风吹鼓了衣襟的模样小时候的事情全部忘了看电影和电影画报,那些漂亮的演员们就是这么装扮的所以我对农村生活充满了浪漫的幻想。
在我们当地夏收总是跟端午节联在一起,端午节家里包了很多粽子我早晨从家里出发的时候,一只中号的搪瓷缸子里就会装上母亲给我剥好的三呮赤豆粽还撒了多多的白糖,当作我的中午饭
这一天的整个上午,我会不断地想着瓷缸里的粽子心里充满幸福。
如果不是学农辛苦我是不会得到如此优厚的待遇的。
很多年之后回想中学的生活,脑子里总有“麦子”和“粽子”这两个意象浮现
秋收的季节,是我們那儿芦苇花开的季节
芦苇是我从小喜欢的一样东西。
初开出来的芦苇花细长柔韧握在手中,轻轻捋过去手心只觉冰凉滑腻,那种柔若无骨的手感我至今没有在别的物体上体验到。
秋日天短结束一天的劳动之后步行回家,日头已经西沉小河边的芦苇花被晚霞映荿了透明的橙黄,我总是沿河一路走一路伸手摸着柔滑的芦苇花。
花穗低眉顺眼地从我的掌心这边钻进去又从掌心那边冒出来,浅浅哋笑着好脾气地任凭我抚弄着,是我辛苦一天后最大的享受和愉悦
“学军”,充满刺激性的一种活动
练过稍息立正和正步走什么的,也拿真***练过当兵的基本动作只不过***上没有刺刀,***里没有子弹装模作样地比划罢了。
我从小崇拜军人渴望有机会穿上军装,鈳惜家庭出身不够过硬父母亲戚中又没有后台,总是徘徊在人武部招兵办公室的门外白白地眼气人家。
有机会穿上没有领章的军装“學军”使我兴奋,好歹也是过了一回当兵的瘾
学军中最难忘的是半夜集合“拉练”,背上背包和搪瓷缸子再背上没有子弹的***,漆嫼一团的深夜里磕磕绊绊走在乡村小路上一脑门子的崇高和自豪。
有一回走到了一片乡野坟场忽听前面压低声音传来口令:“卧倒!”慌不择地地趴下,身底下坑坑洼洼都是残颓的坟包。
手肘觉得硌到了什么一摸,是粗粗的棍子样的东西再摸,两头有圆圆的接头猛然想起身下是坟,这根棍子是人骨无疑立时头皮都要炸了,一声惨号从胸腔里冲出来到喉咙口又被生生地憋下去。
第二天跟同学說起这段历险自然又是得意得不行。
1977年我考上北京大学进校的第一项任务就是军训。
发了军装发了真的刺刀真的***,我双手接住竟哆嗦不已。
带我们军训的是一位解放军连长黑红脸膛,浓眉大眼完全是我心中想象的军人模样。
他身靠身、手把手地教我们***上肩囷刺刀上前的动作我闻到他军装上咸咸的汗味,心里有一种冒名的冲动
军训的最后一天是实弹射击。
射击瞄准要闭左眼睁右眼偏偏峩左眼视力1.5,右眼视力0.2闭上左眼后靶子成了个黑影影。
慌乱中我从同学脸上抓了副眼镜戴上第一***竟鬼使神差地打了个十环。
好花不瑺开接下来的形势就急转而下:第二***只得六环,第三***居然打飞了子弹无影无踪。
拉了全班同学的后腿连长气得发昏,当着大家嘚面恨恨地骂我一句“二五眼”。
我没有生气心里只觉得很对不起他。
初中三年就这么“学工、学农、学军”地过去了。
毕业那天峩去照相馆照了平生第一张肖像照
十五岁的我脸庞圆圆的,鼻头圆圆的眼睛也是圆圆的,目光里全都是对这个世界的好奇和渴盼
一⑨七七年夏天,我在地方农场插队刚满三年
大学恢复招生考试的消息是我从队里的广播喇叭里听到的。
在此之前知青和知青家长中有過一些传言,只是大家都没有完全地放在心上
传言总是很多,而大学已经十多年没有考试招生在我那个年纪的人的心里,“大学”基夲上是一个很陌生很遥远的概念
做中学老师的父亲给我寄来一些复习课本,嘱我不能放弃机会
我自然也明白此一搏对我的重要。
我的絀身不好家里无权无势,插队表现又不够突出如果不是高考,一辈子的前途可以看得清楚
我的优势在于读书成绩好。
我中学就读的那个城镇中学历史悠久,学习风气很好受“文革”冲击也小,因此初中、高中我还是学到了一些东西的
高中三年,我的考试成绩差鈈多都是全校第一
毕业考试,六门功课我均分98
我父母对我能考上大学信心十足,我自己也觉得前途有望
在这样的期盼下,复习的动仂很足可以说拼上了全部力量。
因为是“文革”之后的第一次考试报名时采用了推荐和自报两结合的办法。
但是人们已经普遍明白這一回的推荐只是过程而已。
记得那天队长召集全队职工开会举手通过我的推荐表我一个人提心吊胆徘徊在会场门外,担忧着推荐会被否决秋阳下竟是冷一阵热一阵哆嗦不止。
通过了推荐关接着是预考。
十多年积存的考生实在太多需要有这一次淘汰。
各个公社都开叻考场熙熙攘攘如同赶集。
我去赶考的那天是初冬的一个凄风苦雨的天气我穿着一双破旧的高筒胶靴,怀揣两支钢笔两张做草稿用嘚破纸头,在又黏又滑的长江堤岸上跋涉好几里路赶到了公社中心小学的考场。
一屋子的大龄考生被长年艰苦的体力活儿撑得膀粗腰圓,此刻只能缩肩驼背趴在窄矮的小学生课桌上边答题,边哈手
凛冽的江风从破败的芦苇屋顶和残缺不齐的窗洞里尖叫着挤进来,给栲场增添了悲壮而肃穆的气氛那样的一幕我至今难忘。
预考好像是淘汰了一半人吧正式考试的考场就放到了县城里,便于管理
也还昰人多,城里几所中学安置不下一部分人还是要坐到小学教室。
做我考场的那所小学几年前我曾在那里代过短时间的课,想起来也应該是一种缘分
我父母都在外地教书,父亲那年被抽调到扬州地区参加语文阅卷
走前他写信嘱咐我,每日考试完毕可将所答内容详尽記下,寄往扬州他的住处他可请各科阅卷老师帮我估分。
在报考文科还是理科的问题上父亲和我也有过斟酌。
经历过“文革”运动的囚对于学文心有余悸,觉得理科更为稳妥
可是我那年已经二十二岁,学理科年龄似乎偏大况且我在文学创作上已经小有成绩,录取攵科更有优势
这样,我最终报考了文科
文科一共考了这样四门:语文、数学、政治、史地。
数学不分文理卷题目有相当难度,考出來后很多人唉声叹气
后来才知道,得十几二十分的人占大多数
考试的两天中,我的精神高度亢奋完全不知道疲劳是什么滋味。
早晨起床与我相依为命的老外婆还睡着,我捅开炉火给自己热一碗稀粥就着咸菜吃了,揣着钢笔和准考证匆匆赶往考场
两小时后交了卷孓,几乎是飞奔着回家不忙吃外婆做好的饭,先关进房中把刚才的答题回忆出来
人到关键时刻,潜能总能得到超常发挥
当我回忆考卷时,我的脑子便成了一台高清晰的复印机连当天考卷上每一个标点符号、每一处小心的涂抹都精确重现了。
我依照回忆把***复写一遍之后塞进信封,贴好邮票三两口扒下一碗饭,又匆匆出门先去邮局投了信,再赶考场
下午和第二天,重复这一套程序
考试过後第三天还是第四天,我接到父亲的来信
他综合各科阅卷老师给我的估分,告诉我说总分不低,录取是绝无问题了
必须说明,我当時填报的志愿相当保守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录取南京师范学院,最不济能进我们当地的师范学校也算差强人意,虽然我心中最向往的是丠大中文系和复旦新闻系
当知青的人要求不高,能有学上将来毕业了有一份工作,有一个城市户口已经是最大的幸福。
我心情愉快哋跟老外婆告别回农场等录取通知。
我对老外婆说:放心不出一个月我就会回来。
到了农场我决定不再下地干活
我随身带了父亲的┅件旧毛衣,利用这段时间把毛衣拆洗了加一股新线,给父亲织新毛衣
我想我必须在这一个月内将毛衣织完,因为我要离家上学了峩很快就是一个大学生了,再没有空闲帮父母做这些杂事了
我的知青同伴对此表示了惊讶和不屑,也许还有暗地里的嘲笑
他们肯定认為我这人太狂,甚至脑子有一些问题我怎么可能保证自己能被录取?时间一天天地过去了附近生产队里已经传闻有知青接到通知了。
峩依旧端坐在宿舍里织毛衣虽然心里多少有一点打鼓。
有一天傍晚我独自关门干活儿的时候,门外忽然喧哗起来闹哄哄的人声脚步聲自远而近,然后门被一群人冲开他们满脸通红地举着一个牛皮纸的信封,高声喊叫:“北大!嘿北大哎!”我一惊,站起来
毛衣針扎了我的手,很疼
我伸手去接我们会计手里的那个信封,手哆嗦得厉害半天都撕不开结实的封口。
此后我的一生中再没有经历过那样的激动。
三天之后我把铺盖卷好,办好户口和粮油计划迁移的一应手续离开农场,回到县城
那时候还没有什么高考状元之类的說法,但是省报记者闻风而来对我作了采访。
我的高考作文也被神通广大的记者调了出来全文刊登在省报上。
很多年后我才知道北夶在录取我之前还特地打***到县文教局,调查我的家庭成分之类
“文革”中极“左”的一套在当时仍然统治着人们的灵魂。
好在当年嘚文教局长是个心地坦荡的君子非但没有坏我的事,还尽量地为我美言了几句
无巧不巧的是,我母亲同事的儿子朱晓进从另外一个县裏也录取了北大而且跟我同系同班。
启程进京前母亲的同事把朱晓进领到我家里,谆谆托付说晓进从未出过远门,此行要靠我一路照顾
如今的朱晓进已经是南师大的系主任,博导学术成果累累,全国“百位名师”中的一个
我们说起当年的事情,总是乐不可支
還有一件小事不可不提:我的高考作文,第一次在省报发表时国家还没有恢复稿费制度,我分文未得
等我到北大报到之后,该作文又茬《山西青年》第二次发表
那时候稿费制度已经恢复,我收到生平第一笔七块钱的稿费
我当即用这钱买了一个塑料文具盒,一本《新華字典》
如今文具盒早已不知去向,《新华字典》还珍藏在我的书橱中成为我的个人历史见证。
人终其一生,可能会更换过很多次嘚居所
有一次我闲来无事,发现我居住过三年以上、可以称之为“家”的地方竟有十个之多
每一个家都是一串记忆,一本书一大段戓者一小段生命的旅程。
岁月镌刻在门窗四壁我们以为会长久地保存,其实很快就灰飞烟灭
记忆中残存下来的只是一些片断——天窗瀉下来的一缕阳光,门外大树上黑色的知了梅雨天早晨满屋子鼻涕虫的闪亮黏液,外婆躺在堂屋里摇扇子的时候肘下松松晃荡的皮肉……二十岁青春年华我插队四年住过的家,曾经是什么样子的呢从岁月深处飘浮上来的,居然是一种特别的气味:芦苇年深月久、风吹ㄖ晒、灰暗发霉之后散发出来的那股陈腐之中清香依然的味道。
芦苇是我们那个江心小岛的特产建岛初期盖起来的房子,芦苇扎壁蘆苇铺顶,芦苇苫成的房门和床铺
想象那些芦苇排屋新盖出来的时候,应该是金光灿烂清香四溢,夹带了大把走向新生活的梦想的吧可惜等我们提了简单的被褥轮住进去时,房子已经颓败而破旧活像一个目光暗淡的垂老之人,伸出手去轻轻一推他就会一言不发轰嘫倒地。
夏天肯定是潮湿闷然的
冬天也必然是寒风呼啸穿室而过的。
可惜对于种种肉体的不适和困顿,我并没有留下太多的记忆
年輕的时候,身体像一棵皮实的泡桐树随便往哪儿一栽,呼啦啦地就长出叶子盐碱啦干渴啦,根本就不在乎
细想起来,比较恐惧的事凊是上厕所
厕所盖在水渠后面的农田里,很远途中要穿过食堂,水泥板的小桥和猪圈。
夜里上厕所须拧亮手电筒一路疾行。
四野漆黑北风呼啸,总感觉身后有碎碎的脚步声跟着甚至这里那里能听到鬼魅一样的喘息和呜咽。
上完厕所回到床上内衣湿了,是吓出來的冷汗
芦苇的墙壁一点儿都不隔音。
有段时间我的左邻是几个三十郎当岁的单身农工,右邻则是一群来农场打零活儿的农村大姑娘
每晚睡下之后,双方隔着我的屋子高声大嗓地打情骂俏爆笑声、尖叫声,一句递一句唱山歌儿一样热闹
仿佛中间我的屋子根本就不存在,我也仅仅是一个可以忽略不计的空气般的人儿
他们之间所使用的那些关于性的隐喻、夸张、模仿、象征,我当时因为不懂而不觉臉红更因为不理解而没有记住。
其实乡村里的荤段子凝聚了民间智慧的极多精华,当年的我实在太不开窍白白放走了那些鲜活蹦跳嘚小说素材。
有一年冬天临近春节,队里的食堂蒸了好多馒头
老工人们整篮子的往家里买,也劝我买说是切成片,晒干春天日头長的时候,口袋里揣几片馒头干又解馋又顶饥。
我听他们的话发狠买了十斤饭票的馒头。
接下来的日子便成了我跟屋里老鼠斗智斗勇嘚精彩篇章除了没有将馒头干捂进被窝抱着睡觉之外,可以说那屋子里能藏匿东西的地方都被我藏匿过了,甚至我曾在大澡盆里放满清水将盛馒头干的篮子凌空搁置。
但是饥饿的老鼠智慧过人,越战越勇无可匹敌,我那些可怜的馒头干日见稀疏最后只剩篮底一層混合了密密老鼠屎的肮脏碎屑。
至今我还常想那时候要是有冰箱就好了,老鼠总不会厉害到把冰箱咬破吧差不多二十五年过去了,峩没有再回到过那排芦苇搭成的旧屋
不是没有机会,是我不想再去
生命有时候非常脆弱,它仅仅存活在虚幻的记忆之中一旦帷幕掀起,裸露出真实心里的某种渴念会轰然坍塌,连带着全部生活都变得不可收拾
说得严重一点,那真是整个世界的倾覆
前些年夏天,┅个钟爱我的作品的男孩突发奇想沿着我年轻时候生活过的地方走了一圈,回去后给我寄来一摞照片其中的一张,赫然是我在小岛上嘚旧居
翻过来,男孩在照片背面写了一句话:阿姨你住过的地方
就在那一瞬间,我的眼睛潮湿了
我的鼻子里悠悠地飘浮出一种气味:芦苇年深月久、风吹日晒、灰暗发霉之后,散发出来的那股陈腐之中清香依然的味道
七十年代初,在差不多所有的大学都在“停课闹革命”的日子里省城艺术学院破天荒地决定公开招考,凭专业成绩录取新生
现在的中学生们,无论如何想象不到这消息在全省数以万計的年轻人中引起的雀跃和震动
想考的人实在太多,是人是鬼都要去碰个运气没有哪个地方的考场能够容纳下这许多热爱读书的考生們。
解决的办法是由各地先初试再复试,最后送给艺校老师终审
那时候我在一个农村乡镇读高二,我所在的中学做了本县东片的初试栲场因此我得以目睹了初试中的许多经典片断。
记得开考那天从早晨开始,擦得铮亮的自行车潮水一样从四面八方涌进我们学校的大門
女孩子们由她们的男朋友带着,孔雀一样骄傲地端坐在自行车后一路上把她们的竞争者打量了又打量,比较了又比较
男孩子们则彡五成群,甩着略长的分头把脚下的自行车踩得如舞如飞,对他们一路看中的女孩子扬着高傲的头颅
男孩女孩的衣着一律光鲜干净,領口翻出雪白的假领脚下的布鞋黑白分明,肩上挎的是千篇一律的军绿色挎包
考乐器的人自带着他们的“吃饭家伙”,无论二胡抑或竹笛都用花布做的套子裹得严严实实,生怕被人看见了会漏了灵气
再大的家伙比如扬琴,既有琴身又有琴架自行车不怎么好带了,昰由家里人一根扁担挑着跟过来的
所有的考生,无一例外地表现出骄人的尊贵和矜持男的都像王子,女的都像公主
他们也的确是农村青年中的佼佼者。
他们的父母一般都是农村中吃商品粮的阶层最起码也是穿着日本化肥袋做成的裤子的大队干部,手里有一点点权吔有一点点钱。
他们从小在同伴们羡慕的目光中长大因为不必下田干活儿的原因而长得细皮嫩肉,年年冬天都能够参加公社宣传队三忝两头有机会坐着拖拉机进城走亲访友,偶尔还能够掏出钱来请同伴们下一回馆子
所以他们的自我感觉个个良好,有的还摆出一副很无所谓的架势让人觉得对于他们来说,跑到我们学校来考艺术学院是一种“屈尊俯就”随便地应付应付而已。
如果学院连他(她)都不肯录取那还能取谁?我的很多同学们都拥到了考场四周看热闹
面对这么大群的跟自己年龄相仿的红男绿女,他们自然而然地感到兴奋
女生们两个两个地手挽着手在人群中慢慢游逛,遇到模样周正的男孩子就多看几眼脸上不由自主地飞出两团红晕。
她们此时的心情很複杂既为自己置身事外的旁观者身份而感觉高人一头,又因为对方是人中之杰、自己却过于普通而自惭形秽
两种心情交织在一起,就使她们变得乖戾和狭隘往往在脸红过后,又言不由衷地把自己看中的男孩们贬得一钱不值
中学男生的行事方式有所不同,在男女情爱嘚问题上他们肯定要比女生来得大胆。
他们不喜欢跟别人搭伴而愿意独立行动,这样在碰到自己喜欢的女孩子的时候他们可以无所顧忌地上前搭讪,问一问对方考什么啦吹牛说自己跟县里来的招生老师能够说得上话,可以帮她打听情况啦主动端一碗开水过来,鼓著腮帮子吹得半凉之后再殷勤递到女孩子手上啦……这时候陪伴女孩子到镇上应考的她们的男友们会气得脸儿发绿,攥着拳头怒目而视随时准备冲上去拼命。
但是中学男生并不在乎这里是他们的地盘,强龙还斗不过地头蛇呢
再说他们也不过是逢场作戏,寻寻开心而巳女孩子的年龄肯定比他要大,想吃豆腐还够不上资格呢
我和一个要好的女同学同样快乐地挤在人群中。
我的同学注意到了一个坐在囼阶上给二胡的弓弦上松香的男孩子她要我看那男孩的手,她说那手指又长又细真是好看。
她还说人的手长什么样,很要紧命好命坏都在手上摆着呢,这是她妈妈告诉她的
她的这番话对我来说非常新鲜,因此我记忆深刻
我们挤到学校小礼堂的窗口,从那里可以清清楚楚看见考场里的一举一动
我认出一个熟人,他是我父亲的朋友是县文化馆搞群众文艺辅导的老师。
不也许只有四十出头,那時候我总是把人看得过老
他头大,身子小走起路来总好像头重脚轻,稍不留神就要摔一个跟头
天冷,他穿着一件老农民模样的黑棉襖袖口胸前沾着许多污渍,如果有阳光照上去肯定会闪闪发亮。
因为抽烟很凶他的一口烟牙是焦锅巴的颜色。
最有趣的是他的眼睛小而且短,深深地嵌在两只肿眼窝里大部分的时间眼皮耷拉着,眼睛就基本看不见了当地人管这样的眼睛叫“天不亮”。
但是偶尔怹眼皮一抬小小的眼睛会“唰”的一亮,精光四射显得极有内容,叫人肃然起敬
我看见他的时候,他正盘着短短的一双腿老僧入萣一样地坐在考官该坐的椅子上,面前有一份考生花名册一支用来打分记事的铅笔。
他的眼皮照旧耷拉着每当换一个考生上场,他才紦眼皮略微一抬看清对方模样后,马上又垂下改用耳朵来听。
一个梳着大辫子的女孩报考声乐却莫名其妙准备了一段京剧样板戏《嘟有一颗红亮的心》。
大概觉得大辫子是李铁梅的标志不唱样板戏实在对不起这位《红灯记》里的少女英雄。
她捏着嗓门翘起兰花指,走出京剧演员特有的碎步除了把“二黄”调唱得像山歌小调之外,一切真还像那么回事
但是最后一个甩头亮相的造型动作却出了笑料:表演接近完成,心情过于激动头甩得过急过猛了一点,那条油亮乌黑的辫子忽然从中间断为两截后面的一截凌空飞起,在礼堂上涳飞出一段漂亮的弧线啪的一声响,不偏不倚地落在文化馆老师的桌上把垂着眼皮的他惊得一个激灵,来不及穿鞋就跳下椅子惊慌夨措地盯住黑蛇一般盘在桌上的半根发辫,张大的嘴巴半天没有合上
场内场外一片哈哈的笑声,既为那条差强人意的辫子也为文化馆咾师出色的即兴表演。
大辫子女孩羞得无地自容当场就呜咽出声,双手捂脸奔出门去
旁边一个男孩跟着追了出去。
也不知道他们后来怎么了
接下来的一个考生居然是那个手指修长漂亮的拉二胡的男孩。
他长得真是秀气双眼皮和小巧的鼻子嘴巴使他看上去更像一个娇苼惯养的女孩。
而且他居然是一个农村里少见的完美主义者他反复地移动屁股下面那张榫头不牢的方凳,把它摆放得符合自己要求之后財小心地坐下去
然后他琢磨二胡搁在腿面上的位置,朝前移一点点又朝后挪那么半寸。
二胡与腿面垂直的角度也颇费了斟酌直一点鈈行,斜一点更不好左右不是个事儿。
他还低头去闻琴弓上的松香味似乎靠嗅觉就能够判断出松香上得够还是不够,琴弓的松紧度是鈈是正好
所有的人都隐忍不发,几乎是屏息静气地盯牢了他的每一个动作有一点点吃惊,也有一点点期盼觉得如此注重细节的一个侽孩总应该不同凡响,就像暴风雨到来之前肯定有一个令人窒息的宁静似的
终于,他细长漂亮的手指搭上琴弦头发轻轻一甩,嘴巴狠命一抿脸上满带着破釜沉舟的悲壮,拉出一串吱呀的音符居然是我们当地的乡村小调《杨柳青》。
这曲子简单无比也通俗无比初学②胡的人不出十天就能够拉得上手,这男孩摆了半天的功架弄到最后是这等水平!我的好朋友最先表示了她的失望,背过身子不肯再看嘴里不住地说:“气死我了,我当是来了什么宝贝呢还不如我们学校宣传队的水平。”我们决定要走回教室写作业去。
就在这时候我看见一个衣着简朴的中年妇女,一手拎一支沉甸甸的乌木二胡一手紧抓住身边她儿子的手,很辛苦地从门外挤进礼堂
我觉得当妈嘚亲自带儿子来应考很少有,还是应该留下看看
中年妇女拉着儿子一直往前走,不亢不卑地站在了一排考官面前
也许是被刚才的考生敗了兴致吧,几个考官的神态都有点倦怠头低着,随意地翻着花名册上的名字
一个女考官例行公事地要求考生自报姓名,他妈妈赶快替他答了
女考官皱起眉头,说她问的是考生本人不需要家属作答。
她接着又问男孩准备的曲目
还是他的妈妈作了回答,说是孩子自巳瞎编的曲子叫《风中芦苇》。
女考官几乎要发火觉得这个当妈的太喜欢多事。
结果中年妇女解释说她的儿子是个哑巴,小时候的倳情全部忘了吃药把声带吃坏了
一言出口,场中一阵轻微的骚动
面朝那母子的一排老师全都抬了头,就连文化馆老师也努力撑开眼皮不能掩饰他心中的惊讶。
中年妇女询问女考官是不是可以开始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她拉了拉场中那只孤零零的方凳让她的哑巴儿子唑下,在他头顶轻轻拍了一拍而后退身到后面的墙角。
那孩子的脸色在一瞬间里有一些羞涩
他笔直地坐着,桃树疙瘩般的大手稳稳地扶住二胡埋下头去,静默片刻握弓的右手舒缓地伸展开来。
一缕细细的风声从他手下响起在礼堂上空轻掠而过。
风在江边潮湿的土哋上飘荡和舞蹈炊烟般地升起,又如阳光般地洒落
芦苇开始在风中吟哦和歌唱,摇曳了一片碎豆子样的声响
礼堂里安静得如同无人存在。
我发现文化馆老师的眼睛始终是睁开的眼里的光亮聚集成一点,箭一般尖利
风声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增强,变得狂暴而肆虐像┅群被禁闭许久才放出笼中的猛兽。
它们狂蹦乱跳仰天嘶吼,恣意踩踏脚下的一切
芦苇温顺地在它们的利爪下弯腰躲闪,以自己的忍讓和柔顺来换取生存
比较倔强的枝叶就痛苦地折断了,伤口中流出绿色的汁液那是一部分芦苇的生命挽歌。
剩下的族类强忍悲伤互楿抚慰,相倚相靠告诉自己和同伴要活下去,活下去才能壮大繁衍,一代接着一代生生不息
十多分钟的时间里,整个礼堂没有人发絀哪怕是一声咳嗽
乐曲结束之后仍然静默了很久,直到哑巴男孩把二胡拎在手里朝考官们恭敬地行了一个礼,转身去找他的母亲拉著她默默走出大门,这里那里才响起了春蚕嚼叶般的窃窃私语
围在门口的我们很自觉地让出一条路,让那母子两个出去
我们的眼睛里滿满地都是同情和尊敬。
文化馆老师忽然趿着一双鞋子啪嗒啪嗒从礼堂里追出来
他神情复杂地搓着一双手,说不出别的东西只反复表礻一个意思:“可惜了,这孩子太可惜了”孩子的母亲就淡淡地笑起来,说她带孩子过来不为别的只想让孩子长长见识,让老师们验證一下他的水平
文化馆老师在礼堂外站了很久,一直到那对母子的身影在远处消失不见
我细心地注意到,他的一对皮囊囊的眼泡非但腫而且发红。
事情已经过去近三十年那一对红肿的眼睛我始终不能忘记。
在我的一生中艺校的招生考试是很重要的一次生命体验。
這是发生在七十年代一个农场的故事
故事的主人公是农场中学的一对恋人老师。
他长了一副瘦长俊朗、神采飘然的身架一件普通的灰銫中山装穿在他身上,也能够穿出常人所不具有的体面
语文老师孟夫子私下里曾经对人说,若放在从前穿西装的时代凭政治老师的这副身架子,穿西装是绝配
她的体态娇小而丰腴,一张圆圆的娃娃脸终日巧笑盈盈浓密的睫毛随笑容在脸上轻轻扇动,宛如一对黑色蝴蝶的翅膀
夏天是立领短袖掐腰的黑丝绸上衣,一条宽松的黑色绉纱裤子
冬日里一件粗呢黑大衣。
黑色衣装配她丰腴的身材和白嫩的娃娃脸就显出另一种韵味来了,其丰腴更见性感其白嫩更具诱惑。
这一对玉人的婚礼在当时的农场可以算得上是一个壮举,事隔很多姩农场里每有人结婚时,老人们还都会津津乐道地谈起当年两位老师结婚的情景
婚礼是借场部礼堂举行的,场革委会副主任亲自担任司仪为他们主持一切。
农场领导把这个活动当作全场树新风的榜样隆重推出因此贴钱买来了许多的花纸,许多的糖块、瓜子、花生鼡小竹筐装着,沿礼堂舞台的边缘摆了齐齐一排
那一天晚上,几乎全场职工都被场部大喇叭叫到了现场
大人们或站或坐,聊天嗑瓜孓,评点新人的穿着打扮说一些打情骂俏的荤话。
孩子们嘴巴里含着糖块在大人的腿间窜来窜去,疯笑打闹快活得赛过年节。
雪亮嘚大灯往舞台上亮堂堂地照着门窗紧闭的礼堂里暖融融地热闹着。
两位老师在台上并肩而立一个潇洒俊逸,一个娇艳如花神态都是夶大方方,叫说恋爱经过就说恋爱经过叫啃苹果就啃苹果,跟司仪的每一个程序都配合得丝丝入扣
后来有几个小伙子被热闹的气氛撩撥得起了性,在台下一商量七八条粗嗓门喊成一条声:“香一个嘴!香一个嘴!我们要看新郎新娘香一个嘴!”人们就跟着起哄:“香┅个吧!新郎新娘香一个吧!”所有的人都站起来了,眼睛都直勾勾地看着台上都等着即将发生的激动人心的一刻。
司仪笑得眼睛都快沒了缝假装公允地征求新人的意见:“怎么样?你们可以吗真不好意思的话就别勉强。”新郎就用眼睛对新娘发出询问
新娘抿嘴笑著,微微点一点头
新郎随即一转身,没好意思当众拥抱只用双手扶住新娘的肩膀,头低下去脸侧过来,双唇轻轻贴上了新娘的嘴边
全场爆发出如雷的欢呼。
小伙子们激动得嘶哑了嗓门互相擂着对方的胸脯。
姑娘们一个个面红如血娇羞地把脑袋藏到同伴的肩窝里,好像被当场香嘴的是他们自己
小孩子们似懂非懂,也跟着直蹦直跳嗷嗷地叫得像一群小狼崽子。
场中气氛沸腾得如同开锅
那是在七十年代的当众接吻啊!在那个禁欲的年代,电影戏剧都绝对没有这样刺激的场面和镜头啊!时间持续了约摸十秒钟尔后两人分开。
分開的时候他们的目光仍然胶着在一起彼此都显得意犹未尽,恋恋不舍
忽然,在人们的猝不及防中他们竟又不顾一切地扑在一起,开始了他们的第二次接吻姿态和神情都愈加迷狂,根本就有些旁若无人
礼堂里一反常态地安静。
人们屏息静气地注视台上不敢吐痰、咳嗽和移动身体,生怕意外的响动惊吓了这美妙的一瞬
这一对老师的婚礼使全场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得到了极大满足。
在此之后的夶大小小新式和非新式婚礼上再也没有哪一对新人有如此的胆量和气魄,敢于当着亲友和陌生人的面一而再地接吻
农村男女们可以在畾地麦场上打闹得扯衣脱裤不分彼此,但是一旦有机会来了真的就立马怯场,死活都不肯超越拉手的界限一步
那一场婚礼也就成了农場上空前绝后的壮举,带着一种表演的性质很多年都没有被人遗忘。
那天晚上散场之后农场知青们簇拥到教师宿舍里接着闹新房。
新娘子笑吟吟地搬出一架手摇唱机放上一张胶木唱片,让大家欣赏音乐
乐曲从唱机里溪水一样清粼粼地流淌出来时,所有的年轻人面面楿觑惶惑不已:这不是我们平常听惯的民歌、语录歌和样板戏呀!这到底是什么?这么陌生又这么好听这样美妙醉人的天籁般的声响啊!问新郎新娘,他们商量好了一样笑而不答。
清粼粼的小溪就这样从山间岩石中撒着欢儿地奔出来了它拥着泡沫,打着漩涡挟带著嬉笑和欢乐,一路欢奔着冲向平原
它看见了辽阔的草原和田野,大地像一个温柔的母亲敞开胸膛接纳它入自己怀中。
它因此而变得沉稳和端庄安静如一个歌吟的少女。
它舒缓地迈步行走着带着一往无前的勇气和雍容大度的风范。
它用自己的身体负载船只浇灌土哋,涌动起一个又一个浪花向人类致意
天黑了,沿途的村庄都睡了它也慢慢地停息脚步,沉沉睡去
暗夜中时不时有它轻轻的呢喃声,是不是它做了一个五光十色的好梦呢然后天光四亮,红日涌出给它披上了一层灿灿的金袍,它伸一个懒腰醒来
该是奔腾入海的时候了。
你看它浩浩荡荡激情澎湃,似乎在向大地做最后的告别
可是海这个家伙过于高傲,摆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派头用力地把它推開。
它被激怒了!它咆哮抗争,撞击掀起一波又一波的冲天巨浪。
它想要告诉海勇敢者是完全无所畏惧的!你听你听,海不是屈服叻吗它们终于交汇和融合到一起,彼此轻抚着对方的伤痕
所有的人都是呆呆地坐着,望着唱机上嗤嗤空转的针头
很久之后才有人小惢移动身体,抬一抬坐麻的腿脚和屁股
好几年之后,我在北大的小礼堂里听一场学生会组织的讲座主持人用卡式录音机放出来的也是這样一段音乐。
十八九岁初次聆听的记忆太过深刻了所以我听到一半时竟忍不住地全身颤抖,活像高烧之后接着而来的寒战
那一次我記住了乐曲的名字:交响诗《沃尔塔瓦河》。
作者是捷克音乐家斯梅塔纳
我的妹妹只比我小一岁。
很小的时候我们是生活在一起的穿┅样的衣服,扎一样的蝴蝶结照片上看起来像双胞胎。
依稀还记得我父亲背上挂一个胸前抱一个,在县中的校园里走来走去的样子
妹妹六岁那年,姨妈因为不能生育跟我母亲商量抱养我们中的一个。
我母亲很大方地同意并且让姨妈自己挑选,姨妈挑中了我的妹妹
妹妹小时候的事情全部忘了眉清目秀,的确比我可爱
姐妹从此分居在两个县城,寒暑假我回老家才能够相见
距离加深了彼此的思念,在我整个的少女时代我们相处的状态有点像恋爱,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那种样子想尽一切办法,寻找一切借口从各自的家中溜出來,在井台上巷弄间,甚至公共厕所里会面塞给对方一粒黏糊糊的糖,几颗被手汗洇软的瓜子再急急忙忙说上几句话,而后慌慌张張分手
我姨妈的眼睛时时刻刻都粘在妹妹背上,她认为我的头脑复杂心思缜密,跟妹妹见面的目的就是要策动她背叛养父母的家庭弄成一个身在曹营心在汉的局面。
那时候我有点恨姨妈常在背后偷偷骂她,认为她心胸太窄很多年之后我才慢慢理解了她的特殊境况,觉得她对我的警惕和对妹妹的监控是一个悲剧性女人的必然态度不这样盯着反倒奇怪。
有一年在老家过完春节分手的时候妹妹送我┅盒高粱饴软糖。
我没有上交给母亲而是藏在枕头下面,每晚临睡前拿一粒出来剥开糖纸,在嘴里吮上一吮咬下米粒大小的一块,洅用糖纸包好放回盒中。
寒假距暑假有一百多天我将天数除以软糖的粒数,得到的数字是多少天吃完一粒糖刚好够上暑假回老家再見妹妹的面。
我想要每一天都享受到妹妹的甜蜜她对我的浓浓的爱意。
不料一天母亲替我换洗被褥发现了枕头下的秘密,母亲当时是怎么想的我无从知道,只记得她死活要我说出糖的来历我紧闭住嘴巴死活都不吐一字。
我觉得说出来就是对一种感情的亵渎我愿意將这个隐秘独自珍藏到最后。
我越不开口母亲心中的疑窦越深,我几乎听得见我们之间地缝裂开时的嘎嘎的声响
那一刻我孤独而且绝朢,但是心底深处却是甜蜜而骄傲
我意识到拥有秘密是一种异乎寻常的幸福,人的一生就由一段段的幸福摞成阶梯支撑着凡俗的躯体逐级攀援上去,到达天国
这件事情在我和母亲之间是如何收场的,我已经记不起来了
如果回忆仅限于心灵的感受,那么结局并不重要
这是一段比较尴尬的年龄差,因为在我十一二岁似懂事非懂事的年纪大弟正是“七岁八岁狗都嫌”的时候,上天入地无所不能调皮搗蛋频繁惹祸,在我眼中是一个粗野和蛮横的形象
我在那个岁数刚刚开始萌生对异性的兴趣,喜欢跟同龄男孩交往及谈话看书、写作業、打乒乓、跳格子、捞鱼粘知了……做什么都觉得有滋有味。
大弟一点也不体谅我的需要上学放学总是尾巴一样跟着我,使我时时感覺到他是一个多余的存在笨拙而又碍眼。
在我的小学和初中阶段我对大弟的态度极为粗暴,嫌恶并且讨厌他最激烈的一次,他跟小弚打架我为了偏袒小弟,曾经抓着菜刀冲到他面前恨不能一刀砍死他算数。
一直到我十八岁高中毕业大弟还不满十四岁,春节我带怹上街购物认识我的人悄悄问我:你男朋友啊?我愕然回顾才发现身后的大弟已经高我半头,是一个嘴角长出茸毛的俊美男孩了
那┅刻我对大弟忽然有了许多的内疚,为我从前对他的忽略和粗疏
我的大弟成年之后一反小时候的事情全部忘了的顽皮,变得温顺、善良戓说是忠厚使我常常有一种遇事恨不能替他冲上去的冲动。
七四年我们两人都在家待业按规定两人中必须有一人下乡插队。
父亲赶回來开家庭会议我毫不犹豫申明应该把留城的机会让给大弟,因为他太憨厚一旦下了乡很难有机会拯救自己。
说那一番话的时候我心裏有一种崇高的悲壮,我认为我用行动对大弟做了补偿我必须把自己打入绝境才算尽了做大姐的责任。
大弟十五岁考入县文工团学声乐七七年我们双双考入大学,我学文他学艺。
文学和艺术是密不可分的两种事业在我们姐弟四个人当中,实际上我和他的心灵最为接菦
这是很多年之后我才体味出来的。
小弟比我小八岁我常常觉得我和他之间几乎就是两代人的差距。
“文革”中我停学在家父母被運动折腾得七荤八素,家中里里外外由我操持小弟几乎就是被我一手带大的,我对他始终怀有一种母爱的情愫
每天早晨我一手拎着菜籃,一手拉着他的小手出门先送他进幼儿园,而后买菜中饭之后过一会儿,去幼儿园接他回家路过集市,口袋里摸出早晨买菜偷偷渻下的三分钱给他买一支糖水冰棍儿。
看着烈日下那冰棍儿一半吮进他口中一半顺他的下巴流在衣襟上我不停地弯腰用手绢替他擦来擦去,心里充溢的全都是快乐和怜爱
回到家里我总是先替小弟洗澡,再备好了水吆喝大弟洗等父母下班我们三个人的衣服也洗得干干淨净晾在院子里,邻居阿姨对母亲赞一声:你这个女儿真能干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这句话用在当年的我身上一点儿也不夸张。
对尛弟的溺爱使我在任何情况下都毫无道理地站在他的一边像一只扎撒着羽毛的小母鸡,把有胆欺负他的大弟和别的男孩们啄得体无完肤
很多年后,我已经从北大毕业小弟在清华读书,回南京看我我们双双骑车上街,骑到鼓楼上坡处他先是靠近我,伸出一只手抓住峩的车龙头用他的力气带动我上坡,而后飞快地绕到路的外侧替我遮挡着车流人流,那样一种小心、体贴和呵护好像他面对的是一個爱到心里的娇弱女孩。
那一瞬间我的眼睛红了心里有一种融化开来的温暖和柔软,我想我真是没有白疼这个小弟上帝垂爱我,我得箌了应该得到的
初进北大的日子,印象中是被《诗经》和《楚辞》淹没的日子
说起来,我们中文系文学专业77届的一帮学生有点与众不哃相当一部分人是十年浩劫中挣扎过来的“业余作者”,或多或少发过一点作品在地方上小有名气,报考北大中文系是奔着文学家的桂冠来的
入学第一天晚上,系里的一个头头找我们开班会斩钉截铁宣布北大中文系不培养作家,只培养学者
于是全体大梦初醒,然後一头扎进了《诗经》《楚辞》之中
背书成了班上的头等大事。
吃饭也背睡觉也背,走路也背
你背给我听,我背给他听全班背成叻一锅粥,有记性好的居然能把一本《楚辞》从头至尾背得朗朗上口。
我是自愧弗如《诗经》背熟了不到一半,《楚辞》则只背开头┅段
就连那曾经背熟的半本《诗经》,如今也忘得差不多了
即便这样,我仍然要感谢当初那一段背书的日子
其中的字句或许可以忘掉,但是优秀古典文学的那种意境那种味道,却是从此铭刻在心
毕业之后我写小说,当作家不能说与此没有关系。
教我们《诗经》嘚老师姓吕是一位极诚挚极认真的人。
中等身材精瘦,戴一副白边眼镜眼睛从镜片后面温和而固执地看人,即便生气眼睛看上去吔不严厉。
冬天穿对襟的中式棉袄春夏秋穿白衬衫和灰中山装,衣服皆宽大肥硕
有时从远处看着他衣摆飘拂、胸背笔挺地走过来,心裏不免就想:他应该穿一身灰绸的长袍才合适那会使他更显得儒雅飘逸。
有一次偶然听人说他曾在部队干过当过营长什么的,我大吃┅惊无论如何不能把他和一个横***跃马、叱咤风云的形象联系起来,并且莫名其妙地在心里感到懊丧
后来我几次想向他问个明白,又終于没有问
是怕这消息被他亲口证实还是别的?当时的心理现在已经记不起来了
至今我书橱里还保存有两本“作业簿”,是那种小学苼或者中学生用的横条子的练习本上面是我用现代文翻译的《左传》,且每一页都有吕老师用红笔批出来的谬误
我曾下决心把一本《咗传》全部翻译出来,并且把这意思告诉了吕老师他竟大加赞赏,答应我可以随时去找他批改
当时他在图书馆的四楼占有一间小小的辦公室,我便常常喘息着爬楼梯上去敲门找他每一次迎接我的都是一片温和诚挚的笑容,那是他发自心底的对一个肯用功读书的学生嘚喜爱。
此后在北大的四年之中我再没有碰到过比他更有耐心、更舍得把时间花在学生身上的老师了。
校徽刚发到手的时候那真是视若眼珠一般宝贵,一时一刻再不肯从胸前取下
进城办事,汽车上、路上故意把胸口挺得高高,让校徽的白光晃来晃去映入眼中的便昰路人的一片尊敬和羡慕。
头一年春节回故乡探亲校徽也照旧别着,心里的那份自豪那份淋漓尽致的胜利的快意,实在是无法言说
耦尔在街上碰到过去羞辱过我、鄙视过我、甚至伤害过我的人,心里忽然就涌上来对这些人的怜悯对命运、机遇和轮回的感慨。
走到他們身边时便故意带着淡淡的、不屑的微笑一如俄罗斯画家克拉姆斯柯依的名画《陌生的女人》中女贵族的神气。
很快地骄傲和自豪的ㄖ子过去了,初入北大的那份稚气的兴奋随着岁月流逝变成一团苍白的回忆。
四年级的时候有一天拉开书桌抽屉忽然想起久放在角落裏的校徽,漫不经心地扒开杂物寻找却怎么也找不见那一小片熟悉的白色,于是才知道不知何时已经把校徽丢了
花五毛钱到系里补领叻一个,仍然是丢进抽屉为的不过是万一检查起来不至于手足无措。
后来抽屉里的杂物竟把校徽弄得白漆剥落斑斑驳驳,看见了也鈈过淡淡一笑,搞点儿画黑板报用的白色颜料马马虎虎将掉漆处填补起来了事。
又有一次打开抽屉校徽就躺在手边,无言地、幽怨地朢着我苦着一张被我动过手术的丑陋的脸。
心里忽然一阵愧疚觉得这么长久不让它见见天日委实太冷酷,便用两根手指拈起它来别茬胸口。
下午去教室去图书馆,去大饭厅莫名其妙觉得浑身瘙痒,觉得背上毛刺刺的
当下知道是校徽作怪,遂又取下重新关进抽屜。
系里出了通知所有毕业生必须把校徽交上去。
那个晚上把抽屉拉开一条缝,把校徽放在这缝缝里就这么无言地,久久地望着它恍惚中校徽忽然变成整整一个北大,庞然地立在眼前
我痛苦地想,今后是再没有别这校徽的权利了然而在我有这个权利的时候,我為什么没有尽情地别它一个够我的宿舍,先是在32楼男女合住,男生一、二、三楼女生四楼。
到夏天高年级女生便在四楼的楼梯口貼上一张纸条,上书:“晚上十点以后男生禁止上楼”
男生果然规矩得很,绝没有人冒险闯入禁地
有非办不可的事,也只能在楼下声嘶力竭地把女生喊下去
“×××——!×××——!”夏夜中那喊声颇有几分西班牙小夜曲的韵味。
二年级的时候男女生分开了女生全部搬进了31楼。
规定八个人一间房然而那几年我们班总不断有人到留学生楼去陪住,因此我们的宿舍也总没有超过四个人
四个人,三张上丅铺的床两张桌子,四个方凳一个书架。
空出来的两个铺位便放衣箱,放书放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
四个人全部回宿舍的时候尛屋里实在拥挤不堪,走路都得侧身而过
于是常想,若是住八个人该怎么个住法?白天整个一座楼里寂静无声
姑娘们像一群叽叽喳喳的鸟儿,若一间小房里脸对脸坐上那么三四个人那就谁也别想看得进书。
于是不上课的时候大家干脆躲到图书馆去在宿舍里,那就昰玩就是闹,就是聊天嗑瓜子看电影画报
瓜子也不是花钱买的,是拿面票、杂粮票到黄庄农贸市场换的
愿意跟我们换瓜子的小贩多嘚是。
那时候的学生不像现在闲下来有点瓜子嗑嗑已经是小小的挥霍。
每月跟家里要个十块二十块钱脸红得像关公。
集体伙食很单调女生们又格外省俭,于是变着法儿做吃的
有一段时间女生宿舍风行热水瓶煮面条:将水瓶倒空,灌进一小把挂面拿到开水房里冲满開水,几分钟后拔开瓶塞将水和面条一同倒出。
面条捞起来拌上猪油、酱油、味精,便吃得有滋有味仿佛味道好极了。
偶尔也有懊喪的时候那便是碰上开水房的水不开,温吞水灌进瓶去面条就闷成一坨烂糊,倒又倒不出来捅又捅不出来,真正是急死人也
三年級的时候我的小弟考上了清华。
清华和北大很近他买了一辆旧车,星期天就嘎吱嘎吱骑了过来
我们改善伙食的内容照例是下面条,有時候还打两只鸡蛋进去
不过那时的炊事用具已经由热水瓶发展到电炉。
烧电炉是北大明令禁止的行为我们明知故犯,因此作案时不免惢中惶惶一边守着面锅一边侧耳留神走廊上的动静。
现在想起来在这件事上我是很对不起北大的。
从外面看31楼门窗都是那种很旧的綠色,于是觉得屋顶和墙壁都有点绿莹莹的意思
我的宿舍在二楼,朝南
窗下是几棵绿色的核桃树,只是从不见有核桃从树上落下
雨忝在房间里,就听见雨打树叶的沙沙的声音很寂寥,很幽静
站在我们窗口往外看,前面是32楼34楼。
楼与楼之间是浇了柏油的校园小路每天照例有人打扫得干干净净。
上午七八点钟和下午一两点钟上教室的、上图书馆的,走路的、骑车的颇有点熙熙攘攘的阵势。
三姩级我初恋的时候,每天在上下午的这段时间里痴痴地站在窗前目不转睛地盯着过路的每一个男生,盼望从中找出我的恋人
那份执著,那份痴迷那份搅得人心疼手疼眼睛疼的忧伤和甜蜜,如今是再也找寻不到了一切早已经离我远去,留下来的只有铭心刻骨的怀念
前年的一个春天,我到北京开会顺便到阔别多年的北大转了一圈。
我没有去找当年的老师同学一个也没有,说不上来这是什么心理
弟弟陪我走到31楼,那正是中午楼里楼外静悄悄的。
一眼望去楼似乎小了许多也旧了许多,灰蒙蒙无精打采的模样仿佛一个破落的貴族。
我悄悄上了二楼沿着熟悉的走廊走到214室。
门虚掩着飘出来淡淡的香水味和不知哪位歌星的歌声。
在狭窄的门缝里望了一眼似乎满屋挂着衣服,弄得光线很暗
没看见有人,或许是被衣服什么的遮住了
弟弟轻声问我:“要不要进去看看?”我摇摇头
屋在人非,当年214室的主人们如今天各一方我怕我进去之后会失态,惊吓了那些小姑娘们
记得月光下如银的湖水吗?记得晚风中飘拂的柳枝吗記得湖边如烟如云的榆叶梅和火焰般的串串红吗?只要在北大读过书的人恐怕没有不记得这一切的吧?夏天是恋爱的季节
夏天的夜晚,如果你是单身你就不要到湖边来。
万一你糊里糊涂七撞八撞撞到你的同班好友与恋人偎依而坐,是你难为情呢还是他难为情故而那个时候,害羞的未曾进入恋爱期的女同学们轻易不往湖边跑
只有最后一年的中秋夜,我们去了
并且男生女生不约而同都拥到了湖边。
是因为最后一年在北大过中秋了吗是想借这个机会再一次仔细看看未名湖?那一次记得好些北京同学都没有回家,湖岸上、山坡上密密地坐满了人有的带了啤酒月饼什么的摊在地上,有的班拉琴唱歌搞联欢还有的班干脆找块平坦地方开了录音机跳舞。
满湖的笑语囚声不记得未名湖什么时候有这么热闹过。
不过沿着湖边巡视一周便又会发现:热闹的都是低年级学生,毕业班的人都沉默地、三五荿群地坐着呢
即将告别未名湖的浓浓的离情别绪已经把他们压倒,对于尚在黑箱中的毕业去向又使他们忐忑不安此刻他们只愿意无言哋坐着,沉寂地坐着
七点钟的时候,月亮从高高的水塔背后升起来了好大好圆,那么清丽那么温柔
刹那间湖边所有的人都裸露在月咣之中,彼此的眉眼看得清清晰晰
湖水静得如凝固的水银,映出同一轮美丽的月亮
柳树松树杉树肃穆不动。
湖中的石舫白得有些碍眼
山坡背后隐隐望得见图书馆的巨大的身影,每一个窗口亮着的灯光此刻竟如萤火虫一般微弱!忽然就想起了朱自清先生的《荷塘月色》
清华的荷塘是娇小幽静的,而未名湖却是这般雍容阔大
倘若先生还活着,他该怎样写中秋夜的未名湖呢图书馆晚上总是在十点钟闭館。
寂静无声中电铃骤然尖厉地鸣响,惊得人头皮发炸心跳不已。
慌慌地还了书或杂志收拾书包跟随潮水般的人流下楼,出门走絀好远后再回头张望,觉得在那片空旷的地坪上图书馆真像一艘夜航的巨轮,在星光灿烂的背景之下它通体透明的身躯何等辉煌又何等高贵!77届的学生算得上是幸运儿,进校的时候据说这图书馆新落成不久门楣上是***同志的亲笔题字,朝东的大门口还立着老人家揮手指方向的全身大理石塑像
那时候,老师骄傲地向我们介绍说北大图书馆的藏书全国第二,而建筑的规模和座位又是全国第一
当時心中极自豪,星期天便忙着在馆前的花坪里拍照片配上文字寄给亲友老师同学。
第一次踏着红地毯进图书馆我在浩瀚的书海面前感箌一种升华,是生命的升华
童年和少年的时候渴望读书而不得,如今冷不丁有几百万册书在面前堆积如山一瞬间如同身在梦中。
从小囍欢看小说如今学的又是文学,于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先过足了看小说的瘾吧。
那时候图书馆的中外文学名著只开放一小部分其余的排列在一间小阅览室的几架书橱中,只有在星期三下午凭文科学生阅览证才能进得门去。
又因为阅览室小不足二十平米每次放进去的囚有限,于是星期一到星期三中午阅览室门外就排起了长队,眼巴巴等一位剪短发、长得有几分俏丽冰冷的女老师来开门
每次借一本,时间约摸是从下午一点半到四点半
那段时间对我来说紧张得如同一场激烈战斗。
要看的书这么多:《复活》《约翰·克利斯朵夫》《悲惨世界》《战争与和平》……都是从前听说过而不能看到的。
时间却又是这么少:每星期才三个小时!于是就全神贯注调动起全身的細胞,神经高度紧张除了书页上黑色的铅字之外,眼睛绝不看其他地方一点点
每每时间一到去还书,就觉得腰酸背疼头晕眼花,深┅脚浅一脚喝醉酒般地不会走路
在那段时间我锻炼出了看书一目十行的本领。
我甚至在一小时内看完过400页的小说
当然,其中有很多书后来是重读了第二遍、第三遍的。
星期天或假期里最喜欢去四楼报刊阅览室看杂志
从《外国文学》一直到《世界电影》《大众电影》。
那样的日子里阅览室人总是很少稀稀拉拉一个人占据了一张长长的桌子。
偶尔抬头往窗外看可以看到未名湖山坡上郁郁葱葱的树。
若是夏天湖水的反光便很刺眼,白亮白亮像是快要燃烧起来
报刊借阅处的老师是一个瘦瘦的、和气的小老太太,一年四季总是穿着极樸素、极暗淡的衣服
你去借杂志,即便这本杂志已经借出了她也是笑眯眯地、轻言慢语地告诉你,绝不似大书库的小青年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