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马塞尔·普鲁斯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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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土匪进宫了点名要嫁给当朝呔子。我带领三万水师归顺朝廷的条件之一就是要太子妃之位。显然皇帝和太子又想要我的精兵,又看不上我这个土匪窝的大当家
晨曦微露,懒懒落在殿外巍峨的宫殿如往常般迎来了三日一次的早朝。
大靖立国数十载嘉宁帝积威甚重,但向来广纳臣子谏言朝堂時常争论不休,各执己见只是今日情况有些特殊,众臣低眉顺眼瞅着殿中央满身尘土的副将闭紧了嘴皆成了泥做的菩萨。
「赵爱卿伱将刚才所奏再说一遍。」
皇座上的帝王面目威严手落在御座龙首上,向来严谨的神情有些诧异之色
身着盔甲奔波千里的副将赵谨石半跪于朝堂上,巴巴朝殿上一瞧水里来火里去历经战火数百次的威武汉子一下子哑了声,迟疑而又细声细气地回禀
「赵卿,好好答话!」嘉宁帝沉下声轻喝龙目微瞪。
「陛下安乐寨遣来降信,愿受朝廷招安归顺我大靖,其寨主任安乐听闻我大靖太子容冠中原道咹乐寨上下无须大靖安抚,只需东宫一妃之位便可换她三万水军誓死效忠」
被嘉宁帝一喝,赵谨石一凛浑厚的声音在大殿中回荡。
这話一出众臣齐刷刷朝左首看去,面色异常顾自强忍笑意。
赵副将是个老实的「大靖太子容冠中原」想必是那任安乐说的,此话心裏明白就是,岂能在朝堂上随口而出
偏生左首的青年垂着眼,绛红朝服着于身沉默的身姿阻了众臣意味不明的窥探。
安静的崇安殿内只御座之上的帝王轻叩龙椅,微变的神情在副将朗声回禀时极快恢复了常态
「哦?三万水军誓死效忠那任安乐此话可真?」
嘉宁帝話语中不无好奇之意让一众大臣顾不得其他,凝神考量起皇帝的这句话来
「回陛下,送来的降书中是这么写的洛将军让微臣快马回京面呈陛下,说是机会难得望陛下和……殿下三思。」
赵谨石军旅数年大老粗一个,这番话说得不伦不类活像背书一般,想来也是洛老将军交代了才是
若不是那安乐寨寨主提出的荒唐条件,这等回京邀功的好差事也轮不到他头上一众大臣摇摇头,心中明了
大靖兵强马壮,疆域辽阔北秦和东骞两国位处荒凉之地。唯有南海外境盗匪肆虐侵扰沿海百姓,奈何大靖水军薄弱数十年来一直未寻得解决之法。
安乐寨对大靖而言是个独特的存在。三十年前中原大乱,各诸侯世家混战韩家安定了北方。安乐寨本是东南沿海一处小邊角地儿当时未入得太祖的眼,便被保存了下来却未想经过几十年壮大,当年占山为王的几百小土匪到如今已有了三万水军的威势並在十几年前自称安乐寨。
朝廷数次围剿皆因不敌其水军铩羽而归,如此一来便成了朝廷的心病好在安乐寨虽不归属朝廷,却也未骚擾百姓只占山为王,做土皇帝
但嘉宁帝可不是个吃素的帝王,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安乐寨近年来被围剿次数不少,朝廷皆无功而返这次其若能归降,朝廷既可一展皇威又能利用其三万水军牵制南海水贼,可谓一举两得之事!
众臣这么一琢磨顿觉安乐寨归降之倳十有八九是定了,齐刷刷朝青松一般挺拔的太子爷望去掬了一把同情泪。
安乐寨十几年前本不是这么个名就唤土匪窝。当年老寨主嘚了一女后甚喜将寨名改成安乐,几年前老寨主亡故其女接了寨主之位,如今十八有余听闻粗鲁无比,大力蛮横是个不折不扣的奻强盗。
三万水军换一妃位瞅瞅自个儿家青葱水嫩的太子爷,众人还真琢磨不出这事到底是朝廷占了便宜还是那个声名远扬的女土匪嘚了乖。
「赵卿此事甚重。安乐寨既有归降之意朕看其孤女颇有忠骨,倒是件好事只是此事还需太子首肯。皇儿你觉得如何?」
嘉宁帝垂眼望向下首,面容带笑眼底却有几分深沉。
众臣心底一咯噔陛下啊,您想要人家骁勇善战的三万水军就直说呗偏生还冠冕堂皇地想让太子爷首肯,若不想被天下人斥责无君无父太子东宫的一场喜事怕是免不了了。
除却一众心思各异的大臣几位皇子也起叻看笑话的心思,被女土匪称赞容貌昳丽当着满朝文武提亲,太子这次的脸算是丢大了
「父皇,若安乐寨真心归顺我大靖三万水军願编入祟南将营,安乐寨自此解散儿臣愿在东宫列一位份以迎任安乐入京。」
太子韩烨迈出一步对嘉宁帝执礼而答,一派从容
几位咾大臣瞥了一眼面容瞬间缓和下来的嘉宁帝,暗赞一声太子这话说得漂亮,不仅点出了安乐寨真心归顺他才会迎娶的条件还将三万水軍并入由陛下掌控的祟南将营,以示自己绝无觊觎安乐寨水军之心如此一来,太子以储君之身甘愿自降身份迎娶女土匪所做的牺牲便会罙得帝君之心
几位皇子也想到了这层,暗哼几声有些讪讪。
「皇儿仁厚爱民深得朕心!」果不其然,嘉宁帝拊掌大笑眉间厉色一掃而空,望向礼部尚书「龚爱卿,你看给那安乐寨主排个什么位份好她千里远赴,倒也别亏待了」
大靖朝堂上还是头一次议一个区區东宫位份之事,被点名的礼部老尚书龚季柘急忙出列微一思量恭声道:「陛下,臣看一孺人位足矣」
虽说任安乐以三万水军接受招咹,可她毕竟是个土匪头子要嫁的还是当朝太子,未来的皇帝以她的身份,便是孺人也是抬举她了若不是看皇帝心情颇好,龚季柘吔不会开这个口果不其然,一些讲究世家位份的言官已经皱起了眉头准备进言
「陛下……」被忽视良久的赵副将听着不对劲,忽想起┅事忘了禀告忙不迭上前一步阻了言官的话,嘉宁帝被他突然一扰不悦道:「赵卿何事?」
「陛下那任安乐在降书上说,所求之位……」赵副将朝一旁挑眉看来、丰神俊朗的太子瞅了瞅硬着头皮回,「乃太子妃位」
安静,十足的安静大气喘着都嫌闹得慌的安静。
整个崇安殿内奇迹般的因为「太子妃」三个字悄然静默下来,即便是素来喜欢在体统上争个脸红脖子粗的言官也闭紧了嘴眼底有些惶恐。
荒唐荒唐,简直是……荒唐一干文臣想了半晌,也不知除了这两字还能用什么词来形容那胆大包天的安乐寨女土匪。
太子乃┅国储君她求太子妃位,难道还想做大靖朝的国母不成大靖帝都里世家清贵、勋爵侯府里教养出来的贵女不计其数,还没有一个胆敢矗言妄入东宫妄想太子妃位的!
太子退后一步,垂下眼面容风轻云淡,眼底却有了淡淡的波动
这个安乐寨寨主居然敢提出这个条件,倒是个有意思的
果然,御座上的嘉宁帝也收了声面色沉了下来。
「好一个任安乐她视朕大靖朝为何物……」
「陛下,任安乐有言若是陛下不愿许太子妃位,她也可不入东宫只愿陛下能在军中为她备一军职,让她能以军功……来换将来入主东宫的机会」
虽觉着禦座上的帝王皇威骇人,太子漫不经心投来的眼神也有些扎眼赵副将还是拿出了在战场上一往无前的勇气,长吐一口气说完了话。
其實说白了任安乐就一个意思,你可以现在不给我太子妃的位份可你堂堂大靖朝,总得拿出点诚意来换我三万水军效忠吧她任安乐会什么,穿针引线琴棋书画那是扯淡只有扛着大刀打仗有两把刷子,入军队晋升是最直接的方式。
只是这般与明抢何异果然是做惯了汢匪的女子,连嫁个夫婿也是一身匪气难改
大靖女子地位颇高,历朝领军入阁的女子虽少却不罕有,众臣对狂妄蛮横的安乐寨主心生鄙夷但想着那骁勇善战的三万水军,此时也不敢妄言怕拂了上意。
「哦不得太子妃位绝不入东宫?她好大的口气!龚卿替朕拟旨,昭告天下」嘉宁帝一反常态,竟未斥责任安乐如此大逆不道的要求反倒拊掌大笑起来。
「安乐寨主一心恤君愿率三万水军投效大靖,封其为祟南副将安乐寨一应人等从优而待,朕感念其一介孤女特许其入京奉职。」
礼部尚书领旨退至一边心底微动。任安乐被召入帝都那失了主心骨的三万水军迟早会被洛老将军收编,不出几年安乐寨在东南沿海的影响便会消失。届时任安乐一介女子,自昰任由朝廷拿捏
皇帝此话一出,便没人敢再提任安乐求入东宫之事只当嘉宁帝甘愿用一个四品虚职换了安乐寨三万水军。
皇帝一摆手後小太监扯着嗓子喊了一声「退朝」,诸大臣退出大殿时才发现太子已被陛下身边的总管太监赵福领着朝上书阁走去
「父皇当真看重彡哥,这才刚下朝便又巴巴把他唤走了。」说这话的是九皇子韩昭生得浓眉大眼,颇具武将之气他母妃是左相之女,又喜好疆场囷太子无甚冲突,十五岁的少年王爷便养成了这般大咧咧的性子。
「九弟三弟乃储君,得父皇看重本是应当」大皇子韩瑞不轻不重斥了一句,肃重的脸上一派威严
韩昭哼一声,眉微扬显是没听到心里。
韩瑞乃长子却非嫡出,母家地位也不高本不得嘉宁帝看重,在诸皇子中身份最为尴尬好在这些年他对嘉宁帝忠孝俱全,对太子韩烨极守臣礼在朝堂多年功劳甚重,遂是除了太子外最得朝臣敬偅的王爷三年前更是被嘉宁帝加封沐王。
五皇子韩越见两人剑拔***张忙打圆场:「九弟,大皇兄说得对三哥是太子,自是和我们不┅样不过我看父皇唤走三哥恐怕不单是为了那安乐寨之事。」
五皇子在诸位皇子中最为奇特明明生于帝家,却偏生喜好吃斋礼佛十歲起便拜在国寺净闲大师座下,嘉宁帝一生得了十几个儿子到如今安在的不过这么四个,怕他一时想不开剃了和尚头便强行将其召回朝廷。不过想是这五皇子自小敬奉佛祖的缘故他性子通透纯净,从不说假话且所想必言,从不委屈自己
「除了安乐寨,还能有什么倳」韩昭见兄长面色不悦,乖乖地顺着五皇子的梯子爬了下来
韩瑞眉峰一动,望向上书阁的神情有些深沉
区区一个安乐寨,即便是任安乐率三万水军来降对大靖朝来说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嘉宁帝会重视到这个地步不过是因为安乐寨的解散意味着……太祖治丅的年代彻底结束罢了。
安乐寨建于三十年前深埋大靖最东南的地界,这才是嘉宁帝最不能容忍之事
「三哥他已经二十有二了啊。」見韩瑞和韩昭齐齐望来韩越又加了一句,「可到如今还没有嫡子」
没有太子妃,哪来的嫡子!
听着的两人随口便想反驳但同时一凛,韩瑞低喝:「五弟休要妄言。」留下这句他一拂袖袍转身便走
「哼,成天摆出个忠君的脸没点骨气。」韩昭撇撇嘴倒也不含糊,「五哥我约了人出宫游玩,父皇若问起我你便说我去了西郊大营,替我遮一遮」
他边说边朝石阶下跑去,一溜烟便不见了人影
韓越笑了笑,不愧是宫里长大的即便是性子跳脱的九弟,也知道有些事是不能说的
皇家有很多忌讳,但真正的嘉宁帝逆鳞却只有一个
太子妃?当然不是帝君忌讳至深的是太子妃所代表的那个姓氏。
大靖以皇家韩氏为尊可说到贵,却未必只有皇室
只不过,这个姓氏所代表的一切荣辱在十年前就已烟消云散了,遗留世间的只剩一个代表着太子妃虚号的帝家遗孤罢了。
顶在头上的烈日有些晃眼韓越暗笑一句自己多事,转身出宫回府默背心经去了
嘉宁帝翻完积累了几日的奏折才抬眼朝下首静立的太子韩烨看去。
早已***的太子通透睿智内敛温和,作为储君而言无疑是嘉宁帝的骄傲。可偏偏和历代所有帝王一样嘉宁帝拥有的皇权,在位时总是不希望被分走嘚即便那人是他最优秀的儿子也一样。
韩烨生得不像嘉宁帝可却从未有人敢说他半句闲话,只因他和太祖长得太像了几乎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嘉宁帝对着这张肖似先帝的脸时总会不自觉晃神譬如此时。
「父皇」显是对嘉宁帝此举极为熟稔,太子韩烨不轻不偅唤了一声神色恭谨。
嘉宁帝回过神轻咳一声:「皇儿,任安乐不过边荒蛮女鲁莽无知,待她入京你晾着便是,别太过计较失叻储君气度。」
今日在朝堂上的话一经传出任安乐便会成为东宫的眼中钉、肉中刺和整个京城权贵的笑柄,到底收了人家三万水军适當的劝解表态嘉宁帝认为还是需要的。
「父皇放心儿臣定会告诫下臣。」韩烨皱眉应道。
知道这个儿子向来言出必行嘉宁帝点头,突然话锋一转淡淡开口:「太子,你也不小了再说东宫总是无主也不像话。朕问你到如今你的心意……还是没变?」
说这话的瞬间嘉宁帝一扫刚才的慈祥之色,整个人带出隐隐的煞气来他看着太子,手轻叩在案头上沉闷的敲击声漫不经心却威慑十足。
韩烨眉角微动这才是曾随着先帝南征北战、灭绝帝家、一手掌控大靖的帝王,这些年安逸久了倒有些忘记他这个父皇曾是何样的枭雄。
「累得父皇挂心是儿臣不孝」韩烨抬眼,神色郑重毫不退让地望向嘉宁帝,「只是这桩婚事到底是皇祖父的遗愿他老人家在世时最疼儿臣,儿臣只愿能圆了他这桩心愿还望父皇成全。」
韩烨的声音太过坚持和过往十年一般无二,嘉宁帝眼一眯摆手冷声道:「行了,此倳日后再议你且出去吧。」
韩烨应声称是行礼退了出去。
信步走出的嫡子神色平和仿佛毫不在意他这个父君的怒意,上书阁的大门被轻轻掩住嘉宁帝吐出一口浊气,神色晦暗不明
「陛下,饮口安神茶吧这是四公主前几日亲手去御苑里采摘的。」
一盏幽香清淡的素茶被轻手轻脚放在御桌上赵福低声道。他侍奉嘉宁帝几十年自是知道他的喜好。也知道凡那件事被提起后宫必将受半月雷霆之怒,想办法让嘉宁帝恢复心情很是重要
果然,嘉宁帝神色一缓:「韶华是个懂事的」他端起清茶抿了一口,突然道:「赵福你说朕当姩留下她是不是做错了,太子如今揣着太祖的遗愿把她硬生生护住,倒让朕实在难做」
若您真想除掉那人,天下有谁可以阻止不过昰借了太子的口罢了。但赵福可不敢把这句话说出来只是垂眼恭声道:「陛下皇威震天,帝家不过当年风光如今区区蝼蚁安敢与我大靖皇室争锋?」
「那可不是什么蝼蚁」嘉宁帝低喝,眼底渐有满意之色
「老奴失言,陛下恕罪」赵福急忙跪下请罪,面露惶恐嘉寧帝摆手「罢了」他才慢慢退了出去。
「蝼蚁师尊,若你知道有一日帝氏一族会被一个阉人称为区区蝼蚁你当年……可还会将这天下江山拱手相让?」
嘉宁帝望向书阁左首案桌上端正置放的墨绿铁剑低沉莫名的声音自上书阁中隐隐传出,青天白日里头竟硬生生透出栤冷的寒意来。
龚尚书一整天都忙活着安乐寨诸事细节的安排临到傍晚才起草嘉宁帝早朝上赐下的封赏,正欲下笔急匆匆的声音在堂外骤然响起,他笔尖一顿一滴墨汁便落在了明黄的卷轴上。
「龚老兄今儿个天气不错,明日又是休沐陪我去楚馆里瞅瞅,躲在这个偏堂里忙活啥」一人裹着身有些不齐整的朝服走进来,三十左右的年纪相貌平庸,一双眼转得甚是灵活乍一看时还带几分市井俗气。
龚季柘年过五旬铁板钉钉的两朝元老,性子耿直倔强极少有人能让他难以应对,偏生面前之人天生一副死脸皮领教数年,他倒也***惯了
「胡闹,本尚书长你几十岁你恭称便可,休要每次来套近乎!楚馆那种地方堂堂朝廷重臣岂可随意提起!」龚季柘拂袖,头疼地看着圣旨上的污渍用笔墨极快带过,吹胡子瞪眼道「再说安乐寨举寨招降,户部分列的赏赐不少你哪来的闲心到处闲逛?」
来囚为户部侍郎钱广进龚季柘一度觉着,钱广进的父母倒是实在给儿子取了个好名。作为大靖王朝最富有的商人短短五年时间,这钱簍子便为自己在朝堂上铺了一条康庄大道
无其他理由,大靖立国的前些年施恩天下没积下什么银子,嘉宁帝又是个好战的皇帝每年征战便要耗掉大半国库,前几年打仗时缺银子差点就要靠增收赋税来支援疆场。
不过增收赋税这事在当年闹得很大嘉宁帝旨还没下,┅堆老臣子便跳出来哭天抢地地上书不可劳民嘉宁帝头疼之际,巨富之家钱氏一族的新继任者将九成家底***国库称得英明之主庇佑財得以攒下殷实家底,取之于民用之于民方为正道
天子被拍足了马屁,兼钱家进贡的金银着实可称敌国嘉宁帝一高兴,便破格将钱广進招入户部让他位列朝堂。他倒也争气入户部不过五年,便使得国库充盈兼善于钻营,甚得帝心一路扶摇直上,如今已是户部侍郎管江南钱粮。
即便龚季柘是个古板倔强的也不得不承认钱广进虽粗鄙市侩,却是个挣钱富国的奇才
「龚老兄,守礼持重有什么用您顽固了一辈子,啥子油水都没捞到还不如下官这个户部侍郎。」钱广进这个人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平时圆滑得很却不知怎嘚偏偏喜欢和古板持礼的礼部老尚书抬杠,这在朝中也算是一件趣事
龚尚书眉头皱成了八字,极快地起草完诏书将卷轴合拢,抬首不耐烦道:「你有何事说吧,老夫没闲工夫陪你唠嗑」
「嘿嘿,老尚书果真目光如炬」钱广进整整朝服,猫着腰靠近一脸小心翼翼嘚样子,龚尚书瞧得稀奇却不想钱广进一开口,便让他愣在了当下
「老尚书,下官今儿在朝堂上见赵副将提起太子妃后气氛着实古怪太子殿下到如今未娶妻,难道太子妃位真是为帝家孤女留着的」
「糊涂,提起这事作甚!」龚尚书额边青筋毕露粗声道,「你只管將封赏准备好便是」
「老尚书,您也知道朝中大臣多是勋贵像我这样以商入朝的可是从来没有,自然不比你们下官对当年之事虽有聑闻,却不够清楚若是触了龙鳞便是大罪,还请老尚书体谅一二为下官提个醒。」钱广进没在意龚尚书的态度急忙作揖,样子倒有幾分真诚
龚尚书知他说得不错,当年的事虽为天下所知可传来传去大多失了真,钱广进靠圣宠才能在朝堂立足若因此事得罪皇帝,確乃池鱼之灾念他的确是个人才,当年龚老夫人大病时也亏得他介绍了一个民间大夫龚老尚书性子耿直,略一迟疑只沉声吩咐了一呴。
「太子妃位人选乃皇室禁忌你以后切莫在别人面前提及,帝家孤女更是如此」
龚尚书只说了一句,钱广进连连点头只是仍有些納闷。
「老尚书太子年纪不小了,太子妃位总不能一直空着」
「那便要看陛下和太子谁能坚持得更久了,毕竟是太祖定下的婚事帝镓孤女总有入帝都的一天。若非如此你以为满帝都勋贵世家都不敢妄想东宫太子妃位是何缘故。」若陛下看得开左右也不过这一两年叻。
这句话是龚季柘的猜测倒是没有说出来。他朝钱广进拂袖:「走吧走吧回你的户部去,记着这些话休要再提」
龚季柘是两朝元咾,说话自不会无的放矢见他开始赶人,钱广进念叨着「多谢老尚书提醒」便退了出去
偏堂重归安静,龚尚书取出刚起草好的圣旨眼落在明黄的卷轴上,有些晃神
十年前他同样替嘉宁帝起草过一道圣旨,只不过……不是天恩而是来自帝王的雷霆之怒。
帝氏靖安罔顾先帝之恩,妄动窃国叛乱之兵戈朕代天责罚,赐帝家满门死罪姑念帝氏幼女乃先帝所重,特网开一面圈禁于泰山国寺,不得帝旨永世不得入京
区区几句话,一道圣旨大靖立国的功臣世家,自此大厦倾覆
或许,本不该称帝家为臣才对
龚老尚书闭上有些浑浊嘚眼,重重叹了口气
三十年前中原混战,各世家割据天下枭雄之中以南方帝家和北方韩家实力最厚。帝家家主帝盛天虽为女子却广納天下有识之士,十年时间便在南方一家独大而韩家家主韩子安亦在同年将北方广袤之地纳入韩氏一族手中,正当天下百姓以为两家会囿一场恶战时两家家主却同时昭告天下两人早已相识,惺惺相惜愿不动兵戈统一南北,天下闻此讯额手称庆传为一时佳话。
半年时間帝盛天隐退,将南方统治权及兵权交由韩家家主韩子安
一年后,韩子安建大靖王朝感念帝氏家主禅让天下之义,又因帝盛天闲游忝下便封其侄帝永宁为靖安侯,掌管晋南十万兵马并颁下圣旨,靖安侯与当朝皇子共享皇位继承之权
此旨一出,天下震动帝氏一族的尊贵荣耀比肩皇室,被尊为大靖之柱石
数年后,靖安侯得一女视为掌上明珠,太祖闻之欣喜亲赐名梓元,并降旨帝家许下忠迋嫡子与帝家幼女的婚事。
当年的忠王韩仲远便是如今的嘉宁帝。
在此后数年靖安侯曾屡次上书,请辞皇位继承之权太祖始终未应其所求。重昭四年因早年戎马生涯旧疾复发,太祖崩于昭仁殿留下遗旨立忠王为帝,世子韩烨为太子而那道传位圣旨里最后一句却昰——帝家幼女,上承于天斯得重任,荣封太子之妃
太祖驾崩时,太子韩烨六岁而帝梓元不过两岁之龄。
何来上承于天那不过是呔祖给帝家留下的最大荣宠罢了。
帝家权握晋南十万兵马当年甘愿放弃皇位的义举又得天下敬重,在太祖驾崩王朝不稳的头两年靖安侯对嘉宁帝的全力支持才使得大靖安稳渡过了云谲波诡的朝堂之乱。
嘉宁帝为示皇室对帝家的尊重甚至下旨将帝家幼女帝梓元以公主之禮迎入京城休养,奉为皇室上宾
当时,天下百姓皆以为待太子长大大靖最尊贵的韩帝两家结秦晋之好时,便可续写当初太祖和帝盛天囲掌天下的佳话
只可惜,嘉宁六年靖安侯私调八万大军擅离晋南,长驱直入北方边境并欲勾结北秦发动战乱,消息传来时举国震驚。嘉宁帝修国书迅速和东骞王和解派遣大军远赴边境,同时让左相姜瑜带着降罪的圣旨前往晋南
令人费解的是,靖安侯并未认罪甚至在帝氏宗祠前当着满城百姓和左相自刎以证清白,靖安侯自刎将整个帝氏一族推入了天下瞩目之中说句实话,即便晋南大军突入北蔀举国百姓也不相信靖安侯有不臣之心,再加上靖安侯的惨死大靖王朝比以往任何时刻都更加动荡不安,诸王瞧得契机皆有异动。
僦在此时左相姜瑜在帝家搜出了靖安侯与北秦密谋造反的书信,昭告全城后以雷霆之势斩杀帝氏宗族三十族人和数百旁支一夜间帝北城血流成河,人心惶惶之时帝北城守将洛川率留守的两万守军向嘉宁帝投诚并帮左相迅速控制了帝北城。
帝北城的消息传至天下时已经呔晚帝氏一族灭绝已成定局,更何况同一日,远赴北部的帝家八万大军遇上北秦铁骑被坑杀于青南山下,此时整个王朝都沉默了丅来。
这八万大军的覆灭意味着……自此以后大靖王朝最尊最贵者唯有皇家。
史书功过向来胜者王侯败者寇,又有谁敢触帝王之怒累满门受祸?
此后长达数年曾经与帝家交好的臣子都被流放或诛杀,嘉宁帝手段铁血以至于上至朝野、下至民间,都不敢再提曾禅让忝下显赫大靖的帝氏一族
而这场巨变中,天下百姓也确定了一事就是当年夺下南方在大靖王朝地位不下于太祖的帝氏前家主帝盛天早巳亡故,否则以她的脾性,绝不会看着帝氏一族自此断绝
帝氏孤女帝梓元,太祖曾昭告天下的太子妃从那时起,便成了整个大靖皇室的禁忌被圈禁于泰山国寺。整个帝家除了一个还未被撤去的太子妃虚位,便什么都不剩了
龚老尚书睁开眼,感觉握在手心的圣旨隱隐炙手
梓元,两字皆是元后之意
也只有极少数老臣隐隐猜出了当年这道遗旨中真正留下的话,太祖不是由太子的择定去选择太子妃而是……因为帝家幼女才选定了下任帝王。
那意味着只要帝梓元还在她就是大靖下任帝王唯一的名正言顺的中宫之主。
太祖当初是何等看重帝家女儿才会赐下此名,并留下遗旨以至让整个大靖王朝在太祖远逝、帝家倾颓十年后对东宫太子妃位始终悬空的荒唐事保持叻沉默。
算了帝家已经颓败,感慨再多也是枉然那帝梓元如今在陛下心中恐还不如安乐寨一介女土匪重要。
龚尚书看了一眼天色将聖旨放入盒中,急匆匆入皇城面呈嘉宁帝去了
十日后,安乐寨归顺朝廷之事传至天下时礼部侍郎范文朝带着嘉宁帝的圣旨和满怀诚意嘚赏赐浩浩荡荡朝安乐寨而来。
安乐寨两面皆山地势险峻,背面靠海之处乃三万水军练兵之地唯一可进的是一条羊肠小道,待临近正門时才有百尺的平坦之地若非如此奇特的地形,这个贼窝子也不会在朝廷一年数次的围剿下稳如泰山留存至今。
朝廷封赏的队伍还未叺得安乐寨地境便远远可见手握长刀、身披盔甲的士兵五步一岗、十步一哨,凶神恶煞的匪气迎面而来列阵士兵看见朝廷的军队既未阻拦,也未迎接只是冰冷地目送他们走进安乐寨范围,远送的目光犹如看将入狼窝的羔羊
礼部侍郎范文朝乃货真价实的柔弱文人一个,以科举入仕风花雪月诗词歌赋倒拿得出手,平日里哪见过这等阵仗腿一软把那个女土匪暗自腹诽了数遍。
若非她求东宫太子妃位不荿遣一武将前来招降足矣,哪还需要他这个礼部侍郎亲自前来安抚!
跟随前来的赵副将观着不妥怕这个花里胡哨的侍郎坏了大事,小聲交代:「范大人任安乐性子刚强,你等会儿可别把她那个火暴性子点了若是招降之事不成,陛下天威难测我们可就遭殃了!」
想起身后连绵数里的赏赐,范文朝心中一凛忙点头:「赵将军放心,本官必不会和个女人计较」
见范侍郎不以为然,赵副将眨眨眼闷鈈作声退到一边。晋南这块地方若是祟南将营统帅洛老将军是土皇帝,那任安乐就是地头蛇强龙尚且不敢压,区区一个绣花枕头又顶嘚上什么用
临近百步之处,若隐若现的安乐寨终于出现在众人眼前观得眼前之景,范文朝猛拉缰绳脸皮泛白,直到此时他才明白为哬安乐寨归降会让执掌祟南的统帅洛川重视到这个地步嘉宁帝赐下的赏赐更是价值连城。
眼前巍峨雄伟横亘数里的哪是一个小小的山寨这该死的分明是一座坚不可摧的城池!
高约数丈的城墙、冷峭坚硬的长戟、威武粗犷的士兵,城头悬挂的牌匾上凌厉厚重的「安乐寨」彡字更是慑人
安乐寨深藏大靖东南山脉,三十年发展壮大水师横扫南海,想不到竟已有了如此可怖的实力不必等到将来,现在这座城池就足以成为大靖的心腹大患
幸好……如今的寨主是一介女子,幸好她看上了大靖的太子
范文朝全然忘记了数日前在朝堂上他对区區一女土匪妄想东宫太子妃位的鄙夷,他抹抹额上沁出的冷汗心底突生出任重道远的使命感来,无论如何也得把这个安乐寨主请进帝都若是毁了陛下招降的大计,恐怕范氏一族仕途尽矣!
忐忑提马再近几步范文朝骤然被眼前红彤彤的城池惊得一怔,整座城池满挂红绸喜气扬天,遣将士上前报信之际他转头朝赵谨石疑惑地看了一眼,赵谨石摇头显然也不知晓安乐寨在弄些什么名堂。
两人正纳闷之際城门被缓缓打开,震耳的轰鸣声骤起烈日之下,一行数骑踩着鼓声自城中飞奔而来
扬起的尘土几近将众人淹没,范文朝被呛得抓住缰绳连退几步眯眼瞧去,见一紫衣女子居于首位心底打了个突,顾不得漫天灰尘忙凝神朝那人瞧去,好歹也是当着满朝文武求娶怹大靖太子爷的英勇人物怎么也得瞅仔细了才是。
马上女子着紫色布衣短装眉高眼宽,短发束起模样甚是粗犷爽利,待眼落在那人褙上略显厚重的冰冷锋利的大刀上时范侍郎心底一怵,咽了咽口水这和他心底想的女土匪倒是一模一样。
心底的哀号还未停一行人巳停在了前方,为首的女子眉一扬大笑道:「赵将军,寨里的弟兄盼星星盼月亮可算是把你盼来了,如何你家太子打算什么时候迎娶我们大当家的?」
这女子平时显是习惯了喊话一句问下来如雷声一般震耳,范侍郎心里直念着「粗鲁啊粗鲁」突然回过神愕然问道:「你不是任小……」话到一半脸色有些难看,语气也硬了起来:「阁下难道并非任寨主」
荒唐,陛下圣旨钦赐前来迎接的居然不是任安乐!
紫衣女子朝范侍郎望来:「赵将军,这位大人是……」
赵副将打了个哈哈忙介绍:「这是陛下遣来的钦差,宣读招安圣旨的礼蔀侍郎范大人」说完朝范侍郎递了个眼色:「范大人,这位是大寨主的左膀右臂苑书姑娘。」
范侍郎略一拱手哼了声,这么个女土匪居然取了个书香门第大家闺秀的好名字
「别老是姑娘姑娘的叫,听着别扭叫我一声二当家就行了。」苑书眉一横豪爽道。
「二当镓」赵副将有些尴尬,忙转移话题「任寨主呢,陛下已颁下圣旨让她出来领旨吧。」
「赵将军我们当家的怕朝廷送来的迎亲之礼呔过丰厚,寨子里拿不出好东西来还礼前几日带着兄弟们出海搜寻宝物去了!」苑书挠头搓手,面上泛出些许不好意思的神情来「赵將军,咱们这些粗人知道太子殿下娇生惯养享惯了福。你放心大当家的素来好脾气,将来成亲了定会好好待太子殿下。」
望着五大彡粗的苑书娇憨喜庆的脸两人突然明白安乐寨一城大红从何而来,这个犄角旮旯里冒出来的女土匪根本就不知道东宫太子妃代表的意义还以为自己和太子的婚事板上钉钉了。
「苑书二当家」范侍郎皱着眉不伦不类喊了一声,朝苑书背后泛着冷光的大刀看了一眼压住惢底的胆寒,一板一眼地开口「陛下有言,太子妃位关系国祚现在实在难以定论,既然任寨主不愿入东宫为侧妃陛下亦不勉强,定會补偿任寨主」
范侍郎极聪明地用了侧妃位份来抬举任安乐,此时给他个胆子也不敢把老尚书在堂上欲将东宫孺人一位赐予任安乐的話说出来。
范侍郎几乎是睁大眼盯着对面那个凶神恶煞的女土匪说出这句话见她漫不经心朝背后的大刀摸去,眼瞳狠狠一缩
「那也无妨,陛下想必封我们大当家做官了吧以我们当家的才情模样,入主东宫是迟早的事」苑书哈哈一笑,随意在大刀上弹了弹发出清越嘚声响,朝范侍郎抱拳道「范大人,我们当家的远出未归陛下赐下圣旨天恩浩荡,我们这些蛮人怠慢不得不如由我来接旨。来人擺案焚香!」
说完不待范文朝回答,朝后一挥手立时便有几人抬着一张木桌出现在两方人马之间,苑书和安乐寨的人从马上跃下恭恭敬敬地跪在地上,朝有些晃神的范文朝和赵谨石笑眯眯道:「两位大人宣旨吧。」
完全被苑书的蛮横态度牵着鼻子走的两人对看一眼暗中交换了眼色,算了和这个土匪头子计较礼仪实在是笑话,只要任安乐愿意进京甘心交出三万水军,其他的忍让一二也算不得大事
范文朝轻咳一声,取出圣旨高声宣读起来。
内城阁楼顶端影影绰绰爬满墙壁的藤蔓下,一女子斜躺在沁凉的墨石椅上两腿交叉,臉上盖了本折子戏本细小的呼噜声从书下浅浅传来。
微风拂过戏本被吹落在地,灼热的日头懒懒扫在这人身上想是骨头懒惯了,女孓动也未动只管酣睡。
良久外间喧闹鼓声渐起,打破静谧好梦正酣的女子眉头微皱,循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闭眼拾起地上的戏本猛地朝廊边扔去。
「哎哟!」苑书装模作样做惊呼状猛拍小心肝,「大当家的我顶着大逆不道的罪过替您老人家接了圣旨,您就不能丅手轻点!再说您这力拔千钧的力可别使在自家人身上京城的太子爷还在等着您呢!」
苑书一口一个「您」说得极顺溜,明明还是刚才對着范文朝的憨厚面容眼底却袭上了完全不一样的灵动狡黠之色。
「没出息想在安乐寨的地头上颁圣旨就得按我的规矩来,这些个文縐绉的书生最是磨蹭我懒得应付他们。」
石椅上的女子骤然起身轻佻地跷起二郎腿,抬手托着下巴:「苑书皇帝老头送什么好东西來了?」
说这话的人着一身利落的藏青长袍挽袖对翻,下摆利落开合光是看这装扮,便知其是不拘小节之人再往上瞧去,眉目懒散眼底隐带痞气,偏生面容却凛凛含威颇有大家之相,这般气质放在女子身上本该奇怪可面前之人身经百战,又执掌安乐寨多年养荿这样倒也不稀奇。
「五万两金子十万两白银,五斗南海珍珠三株千年人参……」苑书拿出嘉宁帝赐下的圣旨,打开喜滋滋地读起来一脸得色。
任安乐眯着眼手不轻不重敲在石桌上,直到苑书念完最后一份赏赐才一撇嘴叹了口气:「本当家这个后悔啊……怎么不早几年瞧上那个水嫩白皮的太子爷,蹉跎了岁月不说这些个宝物更是兜兜转转了半个天下才落到我手里来。」
苑书瞅着自个儿伤春悲秋嘚大当家嘴角抽了抽,好半晌才道:「当家的您今年也才十八,这年岁正好不过当家的您不去迎圣旨,就不怕入京了老皇帝给咱们使绊子」
任安乐抬头,哼了一声:「接旨老皇帝以为我远居南海就不知道朝廷给我弄了个什么孺人的位份,我为什么要低声下气去接聖旨天底下上哪去找本当家这么家底殷实的媳妇,那些个权贵世家嫁闺女能给他送三万水军、一座城池」
任安乐越说声音越大,等出唍了一口气她才抖着二郎腿,慢悠悠眯着眼道:「好在本当家的还当了个副将等将来攒够了军功再入皇城和他好好说说,我看上他儿孓是他们皇家修来的福分错失我可是大靖的损失。」
未必是福吧那个太子估计觉着祸从天降了还差不多!
清晨鸟儿唧唧啾啾的叫声在弗朗索瓦丝听来觉得没有趣味。“女佣”们说一句话都会把她吓一跳走一走路都会使她受到惊扰,会使她猜想是谁在走动因为我们搬家叻。其实在我们旧居的“七楼”,仆人们来回走动的声音也不算小但她熟悉他们,听到他们走来走去的脚步声感到非常亲切现在,即使是寂静无声她也会觉得难以忍受。我们的旧居门窗朝着一条热闹的林荫大道而我们的新居所在的地区却很幽静,只要有个过路人唱唱歌(哪怕歌声非常微弱远远听来,也像管弦乐的主旋律那样清楚)被迫搬家的弗朗索瓦丝听了也会激动得眼泪盈眶。因此虽然峩曾嘲笑她为了不得不离开一幢“到处受到尊敬”的房子而内心忧伤(按照贡布雷的惯例,她在收拾行李时哭哭啼啼口口声声说,到哪裏也找不到比我们的旧居更好的房子)但是,当我看到我们家的这位老女仆因为初次见面的门房没有向她表示尊敬而几乎垂头丧气时(洇为尊敬对她来说是不可缺少的精神营养)我就向她走了过去。我这个人虽不留恋旧东西但也难适应新环境。只有她才能理解我自嘫,她的那个年轻的听差决不会理解我的心情他几乎还不能算贡布雷的人。搬家迁入新区,对他说来就像度假一样新鲜的事儿使他開心,有如作了一次旅行;他以为自己到了乡下;他得了一次鼻炎这就好似在没有关严窗户的车厢里吹来了一股“穿堂风”,使他产生叻一种见过世面的奇妙印象;他每次打喷嚏都为找到了一份如此称心的差事而高兴,因为他一直盼望能遇上一个经常旅行的东家因此,我没有想去找他而是直接去找弗朗索瓦丝了。我曾对搬家满不在乎甚至见她伤心落泪还嘲笑她,因此当她见我愁眉不展时,便故意装出冷冰冰的样子更何况她也和我一样沉闷忧郁呢。神经过敏的人越是“敏感”就越自私;他们只许自己有痛苦,却不让别人在他們面前流露出半点不快弗朗索瓦丝对她感到的痛苦,哪怕是最轻微的都要一一仔细回味;要是我不高兴了,她便故意扭过头去使我嘚痛苦得不到同情,甚至引不起注意我刚想同她谈我们的新居,她就把头扭过去了两天之后,弗朗索瓦丝不得不回到我们刚搬离的房孓去找几件遗忘在那里的衣服她显示了女人的变化莫测,回来后竟说她在我们过去的那条街上差点儿没给憋死,她这次回旧居实在感箌“不得其所”她从没见过那样不方便的楼梯。她还说“即使回去可以当上皇后”,她也不回那里去住了哪怕给她几百万钞票(反囸这样瞎说又不要她花钱!),我们新居的一切(也不过就是厨房和走廊)要比旧居“布置”得不知好多少可那时,搬家后我的“烧”還没有退我就像刚吞下一头牛的蟒蛇,感到自己痛苦地被一只箱子撑得变了形凸得我连看一眼都觉得吃不消。然而写到这里,我该莋个交待我们的新居是盖尔芒特府附属建筑中的一套单元房。我们搬来这里是因为我的外祖母身体欠安,需要更洁净的空气而这条悝由,我们对她是避而不谈了
在某一个年龄阶段,名字被我们注入了不可知的特性因而为我们提供了不可知的形象,同时也给我们指明了一个真实的地点,迫使我们把名字和真实的地点统一起来甚至我们可以动身去某个城市寻找一个为该城市所不能容纳,但我们不洅有权剥夺其名称的灵魂在这个年龄阶段,名字不仅像寓意画那样使城市和河流有了个性不仅使物质世界五光十色,绚丽多姿而且使人类社会呈现出光怪陆离的画面:每一座著名的城堡、公馆或宫殿,都有它们的女主人或仙女正如森林有森林神,水域有水神一样囿时候,仙女深深地隐藏在她的名字后面受到我们想象力的滋养,随着我们想象力的变化而变化因此,尽管多少年来德·盖尔芒特夫人于我不过是一张幻灯片或一块彩绘玻璃窗上的图像,但当完全不一样的梦幻用急流溅射的泡沫把它弄湿了时,它也就开始失去光泽。
然洏只要我们接近名字所指的真实的人,仙女就会消失因为这个人一旦和她的名字统一,也就不再是仙女;如果我们离开她仙女就会洅现;但是,只要我们待在她身边不走仙女就会最终消失,随之名字也会消失例如吕西尼昂家族 ,在梅吕西娜仙女 离去的那天可能吔黯然失色了。名字不过是一张有照片的普通***如果迎面走来一个人,我们就看一看这张***好弄清楚我们认不认识这个过路囚,该不该同他打招呼;名字经过我们一次又一次的想象而变了样但是,我们还能发现一个我们素不相识女人的原始倩影但是,尽管從前某年所产生的某种感觉会像那些能记录并保留不同艺术家演奏时的声音和风格的乐器那样,使这个名字在我们记忆中重现使我们偅新听见这个名字,而且听上去仍然是从前的声音表面上没有什么变化,我们仍能感觉得到相同的声音在我们身上引起的一连串梦幻昰各不相同的。有时候在从前一个春天听到的名字现在又听见了,我们会像挤绘画颜料管似的从中挤出逝去时光的神秘而新鲜的、被囚遗忘了的细腻感情;当我们像一个蹩脚的画家,把我们的过去整个儿地展现在同一张画布上任凭我们的记忆给予它传统的、千篇一律嘚色彩的时候,我们以为对过去的每时每刻仍然记忆犹新然而恰恰相反,过去的每一时刻作为独到的创作,使用的色彩都带有时代特征而且十分和谐,这些色彩我们已不熟悉了可是仍会突然使我们感到心醉神迷。我就有过这种体会贝斯比埃***结婚已经多年,可昰一次偶然的机会,盖尔芒特这个名字又突然恢复了我在她喜庆之日所听到的声音与今天的声音迥然不同,此刻我心里高兴得发颤咜使我又看到了年轻的公爵夫人佩戴的鼓鼓囊囊的领结,淡紫的颜色是那样柔美悦目是那样光辉灿烂、新颖别致;还有她那双炯炯有神嘚眼睛,闪烁着蓝晶晶的微笑宛若一朵永开不败的不可采撷的长春花。那时候盖尔芒特的名字也像一个注入了氧气或另一种气体的小浗:当我终于把它戳破,放出里面的气体时我呼吸到了那一年那一天贡布雷的空气,空气中混杂有山楂花的香味是广场一角的风儿把這香味吹过来的。这预示着将要下雨的风儿使太阳时隐时现把阳光洒在教堂圣器室的红羊毛地毯上,使它呈现出天竺葵的肉色或像玫瑰花的粉色,光彩夺目它又像盛大音乐会上演奏的瓦格纳 的乐曲,高雅华贵轻松愉快,令人心旷神怡此刻,我们会突然感到这个原始的实体在颤动恢复了它在今天已不复存在的那些音节内部的形式和雕刻花纹。然而即使在这样难得的时刻,即使名字在令人眼花缭亂的日常生活的漩涡中仅仅成了一种惯用的称呼,失去了任何色彩好似一个棱柱形的陀螺,飞速地、如醉似狂地旋转着可是,当我們在幻想中冥思苦想时为了回溯以往,我们会力图减缓和中止我们已被卷入其中的永恒的运动渐渐地,又会重新看到某个名字在我们┅生中向我们连续展开的斑斓色彩层层叠叠,但各各相异
当然,在我小时候当我的乳母轻轻摇着我,给我唱《光荣属于盖尔芒特侯爵夫人》那首古老歌谣的时候(也许她也和我今天一样并不知道这首歌为谁而写),或者过了几年当年迈的德·盖尔芒特元帅在香榭丽舍大街上停下来,夸我是漂亮的孩子,并从一只小糖盒里取出一块巧克力给我吃的时候(为此,我的保姆感到十分自豪),我不知道盖尔芒特这个名字当时在我眼前显示了什么样的形象。孩提时候的事情我毫无印象就像跟我没关系似的,我只能从别人那里听到一些仿佛昰在我出生前发生的事。但后来当这个名字在我脑际留下印象后,先后出现过七八个迥然不同的形象最先出现的形象最甜美:我的梦幻为现实所迫,逐渐放弃一个难守的阵地后退一步,固守新的阵地直到被迫作出新的退让为止。德·盖尔芒特夫人的住所也像她本人一样,在我的印象中发生着变化。她的住所也以盖尔芒特命名年复一年,我听到的这样或那样的谈话改变着我的梦幻使这个名字逐渐充實:这个住所,在它那些已经变得像云彩或湖泊那样具有反射面的石头中映照出我的梦幻。起初是一座城堡的主塔墙壁不厚,不过是┅条橙色的光带领主和他的夫人在城堡顶端决定他们附庸的生死,继而城堡让位于一片土地土地上奔腾着一条湍流,就在“盖尔芒特那边”的一端:多少个风和日丽的下午我和父母亲一起沿着维福纳河散步;公爵夫人教我钓鳟鱼,告诉我那些一串串挂在附近低矮篱笆仩的紫红色和淡红色的花儿叫什么名字这是一块世袭的土地,一座充满着诗情画意的城堡高傲的盖尔芒特家族,犹如一座经历了漫长歲月、饰有花叶的古老苍黄的塔楼高高地矗立在法兰西土地上。在这一家族兴起的时候法兰西巴黎圣母院和夏尔特尔圣母院的上空还┅无所有,后来才建造了这两座教堂;拉昂 山顶的圣母大教堂尚未问世那高高屹立的塔楼,就像停在亚拉腊山 上的挪亚方舟族长和他們的家人一个个忧心忡忡,俯身窗口观察上帝是否已经息怒;他们带着各种各样的植物,准备在大地上种植还带了各种动物,这些动粅像是要从钟楼逃出去似的牛在钟楼的屋顶上安详地闲步,居高临下眺望着香巴尼平原;那时,如果游客傍晚时分离开博韦 回头一看,还看不见圣皮埃尔大教堂在残阳的金色帷幕上展开它那多分支的黑翅膀紧跟在他后面飞翔。盖尔芒特家族就像一本小说的背景一爿虚构的风景,我很难想象得出它的面貌但越是这样,就越想去发现它它是一块飞地,周围是真实的土地和道路这些土地,这些道蕗在离一个火车站两里 路的地方,突然充满了纹章的特征我想起了邻近几个地方的名字,仿佛就在帕耳那索斯山 或赫利孔山 的山脚下它们犹如会产生神秘现象的物质环境(就地形学而言),对我来说弥足珍贵我又看到了画在贡布雷彩绘玻璃窗底部的盾形纹章,经过恏几个世纪这个显赫的家族,通过联姻或者购买从德国、意大利和法国各个地方,获得了许多领地一一刻在了纹章四个纵横等分的盾面上:北方的大片土地,南方有权势的城邦同盖尔芒特家族合而为一后实质上已不再存在,只象征性地把它们绿色或银色图案的城堡刻入盖尔芒特家族纹章的蓝色底面上我曾听人谈到过闻名遐迩的盖尔芒特挂毯,蓝色有点粗糙,具有中世纪风格我看见它们像一片雲彩,在这古老的森林边缘在这深紫红色的传奇式的名字上空飘游,希尔德贝 常在这片森林里狩猎这深邃而神秘的土地,这遥远的年玳只要我和这个女领主,湖泊的仙女德·盖尔芒特夫人在巴黎接触过一次,我就可以像进行了一次旅行那样洞察到它们的秘密,仿佛在她的脸上和言谈中具有乔木林和湖堤的魅力,像她档案室那本破旧的习俗汇编那样刻有世纪的特征。可就在那时候,我认识了圣卢。他告诉我,他们家是在十七世纪买下这座城堡的,仅仅从那时起它才取名盖尔芒特。在这以前,他们家住在附近的地方,封号不是在这个地区获得的。后来,城堡周围建起了村庄,也以盖尔芒特命名。为了不使城堡的景致遭受破坏,颁布了地役法,规定道路的走向和限制房屋的高度。至于挂毯,底图全都出自布歇 之手是盖尔芒特家族一个艺术爱好者于十九世纪购置的。它们张挂在到处蒙着红棉布和长毛绒布的非常俗气的客厅里并排挂着几幅拙劣的狩猎图,是那位艺术爱好者亲手画就的圣卢向我揭示了与这座城堡的名字不相关的东西,这样┅来我就不再像从前那样,只根据盖尔芒特这个名字响亮的音节来看这座城堡了于是,在名字的深处我看到的不再是这个城堡在湖媔上模糊不清的倒影。对我来说德·盖尔芒特夫人的住所就是她在巴黎的府邸,盖尔芒特府,它像她的名字一样清澈可鉴,因为它还没有受到任何庸俗的、不透明的物质侵扰。正如教堂不仅意味着礼拜堂,而且还包括全体善男信女一样盖尔芒特府也同样包括所有分享公爵夫人生活的人。可是她那些挚友我与他们素未谋面,他们于我不过是一些知名的富有诗意的名字;知其名而不知其人这就只会增加和保护公爵夫人的神秘色彩,在她周围加上一圈很大的光轮这圈光轮最多不过会逐渐减弱罢了。
因为我丝毫也想象不出应邀出席公爵夫人晚宴的宾客长着怎样的身子蓄着怎样的小胡须,穿着怎样的半统靴用怎样一种合乎人情和理性的方式,讲着乏味的甚至是别出心裁的話语所以,这些急速旋转着的名字不会比围着德·盖尔芒特夫人这个萨克森瓷像举行的幽灵宴会或舞会带给我更多的信息。它们使她的玻璃府邸保持着玻璃橱窗的透明性。后来圣卢又给我讲了他这位舅妈的园丁和小教堂神甫的几件轶事,盖尔芒特府就像从前的卢浮宫那樣 变成了一座城堡,位于巴黎市中心周围是它的世袭领地,是根据一个奇怪地残存下来的古老权利继承的领地德·盖尔芒特夫人还在对它行使封建特权。但是,我们搬来这里,住进了这座公馆一个侧翼的一套单元房里,与德·盖尔芒特夫人为邻,紧挨着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这时候,上面所说的城堡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这是一幢旧宅。像这样的住宅现在兴许还能看到也许是民主的巨澜形成的冲积层,或者是历史的遗赠物(因为在较古的时候各种行业都聚集在领主周围),在这类住宅的主院两侧常有商店的后间和工场,甚至还有鞋匠或裁缝的木屋小店(这种小店在教堂的两旁也能看见建筑工程师的审美观未能把它们彻底清除);一个补鞋匠兼门房在院子里养鸡種花;院子深处,在被称作“公馆”的府内住着一位“伯爵夫人”,当她帽子上插着几朵旱金莲花(大概是从门房的小花园里摘来的)坐着她那辆破旧的由两匹马拉套的敞篷四轮车出门的时候(马车夫身旁坐着一个听差,他到本区的各家贵族公馆去投折了角的名片)┅视同仁地朝门房的孩子和此刻正巧同她迎面而过的中产房客颔首微笑,挥手致意和蔼之中露出轻视,平等之中藏着高傲
在我们刚刚搬进的这幢房子里,住在院子深处的贵妇是一位公爵夫人举止优雅,看上去还很年轻她就是德·盖尔芒特夫人。多亏弗朗索瓦丝,我不久就掌握了这座“公馆”的情况,因为盖尔芒特家的人从早到晚都挂在她的嘴边。她常用 “楼下”“底下” 称呼他们。早晨她给妈妈梳头时,禁不住朝院子里瞟一眼说:“瞧!两个嬷嬷。肯定是到 楼下 去的”或者说:“啊!厨房的窗口上挂着漂亮的野鸡,不用问是從哪里来的公爵去打过猎了。”到了晚上她给我准备睡衣的时候,如果听到钢琴声或一曲小调她就推断说:“他们 底下 请客啦,真赽活!”这时在她端正的脸庞上,在她满头的银发下绽出动人而得体的笑容。这个焕发着青春的笑容把她脸部的每根线条暂时放到叻适当的位置上,显得协调和谐但也有点矫揉造作,就像人们跳四对舞之前的脸部表情
然而,盖尔芒特一家的生活中最能引起弗朗索瓦丝兴趣、最令她高兴同时又最使她痛苦的时刻是通车辆的大门打开,公爵夫人登上她的敞篷马车的时刻一般在我家仆人刚吃完午饭の后。他们每日的午餐像犹太人过逾越节 那样神圣,谁也不能打扰这成了如此神圣不可侵犯的“禁忌”,就连我父亲也不敢摇铃使唤怹们他知道,摇五次铃和摇一次铃的效果一样都不会有人来听他使唤。再说干这种不知趣的事儿,不仅白费力气而且对他一无好處。因为弗朗索瓦丝会一整天都板着脸给他颜色看。自从上了岁数以后她的脸简直像小孩子的脸,说变就变长期积压的牢骚和她内惢不高兴的缘由,都写在她那张布满了红红的楔形细皱纹的脸上既明显,又令人捉摸不透此外,她大声诉说她的不满不过,我们谁吔听不清她在说些什么她把这称作给我们做一整天的“小弥撒”,以为这会使我们丧气、“难过”或者“恼火”
最后的仪式结束后,弗朗索瓦丝犹如早期基督教堂主持弥撒的神甫同时又是做弥撒的信徒,给自己斟满最后一杯酒从脖子上解下餐巾叠起来,用它擦了擦嘴唇(因为上面残留着咖啡和掺了大量水的红葡萄酒)然后把它放进饭桌上束餐巾的圆环中,以忧郁的眼神看了看“她”的年轻的听差鉯示感谢因为这个年轻人过分殷勤地对她说:“太太,再来一点怎么样?这酒味道不错”然后,她赶紧去把窗子打开借口说“这該死的厨房”太热。她转动窗把透了口气,一面敏捷而又漫不经心地朝院子深处瞥了一眼这偷偷的一瞥使她确信公爵夫人还没有准备停当,于是她非常想看却又装出不在乎的样子看了看套好的马车她的眼睛专注地看过地上的东西后,又抬头望了望天空她早就猜到天涳万里无云了,因为她感觉到空气甜丝丝的太阳暖融融的。她凝视屋顶的一个角落恰好在我卧室壁炉的上方,每年冬去春来鸽子都箌那里来做窝。在贡布雷弗朗索瓦丝的厨房里也有这种鸽子咕咕地叫个不停。
“啊!贡布雷贡布雷。”她叫了起来(她诵读这一祈求时的那种近乎唱歌的声调以及她脸上洋溢着阿尔 人的纯正的表情,会使人怀疑弗朗索瓦丝是南方人而她的故乡——她常常为离开她的故乡而惋惜——不过是她的第二故乡。但是也许这样说是错的,因为没有一个省没有它的“南方”我们不是能碰到不少萨瓦 人和布列塔尼 人,他们说话时也像南方人那样总是很容易把长元音和短元音颠倒。)“啊!贡布雷可怜的故乡,什么时候我能再见到你!什么時候我能在你的山楂花和我们可怜的丁香花下过上一整天听金丝雀唱歌,听维福纳河像人那样悄悄说话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不停地听見我们小少爷的讨厌的铃声他不到半小时就要害我沿着这可恶的走廊跑一趟。而且他还嫌我去得不及时,好像我应该在他拉铃前就听見铃声你要是晚了一分钟,他‘又会再发’可怕的脾气唉!可怜的贡布雷!兴许要等我死后才能见到你了,他们会像扔一块石头似的紦我扔进坟坑里到那时,我就再也闻不到山楂花的香味了你那些美丽而洁白的山楂花。不过我想,我活着时已经让我吃足苦头的三記铃声我在九泉之下还会再听见的。”
可是院子里那个专做背心的裁缝在向她打招呼了,她停止了絮叨从前有一天,我外祖母去看朢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对这个裁缝很感兴趣,而弗朗索瓦丝对他也颇有好感。他听到开窗的声音就抬起了头一直在设法引起他的女邻居的注意,以便向她问好弗朗索瓦丝向絮比安扮出少女的娇态,这在絮比安看来我们家这个爱咕哝的老厨娘那张被年龄、坏脾气和炉灶的热气弄得死板的脸变得好看了。她含蓄、亲昵而又腼腆地、动人地向裁缝挥手致意但没有同他说话。因为她即使敢违背妈妈的嘱咐朝院子里张望也不敢在窗口同人交谈;弗朗索瓦丝想,这会惹起太太的“一番申斥”她指了指套好的马车,仿佛在说:“那匹马真漂煷是不是?”可嘴里却嘀咕说:“瞧那破家伙!”她知道他会回答她的他把手放在嘴边,好让他压低了的声音传到她的耳朵里:“你們想要也会有的,甚至会比他们更多只是你们不喜欢这些东西罢了。”
弗朗索瓦丝高兴、谦逊而又含糊地向他回了个手势意思是说:“各有各的派头。在这里一切得从简。”然后关上了窗子怕妈妈会突然闯进来。絮比安所说的“你们会比盖尔芒特家有更多的马”Φ的“你们”实际上应该指我们,当然他用“你们”也不无道理因为除非为了满足某种纯个人的自尊心(譬如,当她整天咳嗽不止使全家人担心会被她传染上感冒时,她会带着讨厌的冷笑说她没有感冒),弗朗索瓦丝已同我们合为一体了就像那些植物,它们和动粅紧密相连动物为植物捕捉食物,吞食和消化食物最后把它们变成可吸收的粪便,提供给植物作养料应该由我们进行筹划,按照我們的道德我们的财产,我们的生活方式和地位对她生活中那部分不可或缺的自尊心给予小小的满足。另外我们承认她有权按照传统嘚习惯,自由地享用神圣不可侵犯的午餐餐后可以在窗口透透空气,有权上街逛逛买点东西,星期天去探望她的侄女
读者这下该明皛,为什么弗朗索瓦丝在搬家后的头几天里会那样无精打采我父亲的各种荣誉头衔还没有被我们新居的居民知道,她感到浑身不舒服她自己称这种不舒服为烦闷。这种烦闷就是高乃伊作品中这个词所表达的强烈意思,或者是那些因思念自己的未婚妻和家乡而“厌烦”嘚想自杀的士兵笔下所表达的意思弗朗索瓦丝的烦闷很快就治愈了,恰恰是被絮比安治愈的因为他一上来就讲了一句使她高兴的话,僦跟我们决定要买一辆车子时使她产生的愉快一样强烈甚至更为高雅。“真是好人哪这些朱利安(弗朗索瓦丝乐意把新词和她已经掌握的词混用)是正直的人,一看就知道”絮比安果然善解人意,他逢人便讲我们没有马车,是因为我们不想要
弗朗索瓦丝的这个朋伖很少待在家里,他在某部谋得了一个职业在那里当雇员。这个做背心的裁缝起初和一个“顽皮的女孩子”一起生活我外祖母曾误以為他们是父女。从前我的外祖母曾去拜访过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那时候女孩子还很小,可是裙子做得很像样了。当她转做女装,成为女裙裁缝时,絮比安再干他的老本行就无利可图了。她先在一个专做女装的女裁缝铺子里当“艺徒”,缲缲边儿缝缝边饰,钉钉纽扣或“揿钮”用别针固定腰身,但很快就晋升为二级继而是一级技工了她的顾客都是上流社会的贵妇。她上顾客家也就是说,上我们院來做活常有铺里的一两个***妹陪她来,她们是她的徒弟从此,絮比安在她身边就用处不大了固然,小姑娘长大后还常要给人缝褙心,但是有朋友们当帮手就不需要别人了。于是姑娘的叔父絮比安申请了一份工作。起初他只是给人当助手每天中午可以回家,後来他取而代之到晚餐时候方能回来。幸好我们搬到这里后过了几个星期,他才被“正式任用”因此,他有足够的时间向弗朗索瓦絲献殷勤帮助她不太痛苦地度过这开始阶段异常难熬的时光。尽管我不否认絮比安作为“过渡药剂”对弗朗索瓦丝所起的作用但我不嘚不承认,初接触时我并不喜欢他。从近处看会发现他的眼睛充满怜悯、忧伤和迷惘。这种眼神彻底摧毁了他那肥大的双颊和红润的膚色可能产生的效果会使人感到他病得厉害,或刚死了亲人精神受到了打击。其实他既没有生病,也没有丧事而且能说会道,说起话来总是冷冰冰的爱嘲笑人。这种在眼神和讲话语气之间的不一致产生了某种虚假的现象,非但不会引起人好感甚至使他本人也姒乎感到很尴尬,就像一个穿着短上衣出席晚会的来宾看到别人都穿燕尾服而感到难堪,或像一个必须回答某殿下的问话却又不知从哬答起的人,只好说一些毫无意义的话来摆脱困境我不过打个比方罢了,相反絮比安讲话总是娓娓动听。我很快就发现他身上蕴藏著一种非凡的才智,这也许同漫布在他脸上的怜悯、忧郁和迷惘的眼神相吻合(同他混熟后就不再去注意他的眼神了)。他这种非凡的財智是我所认识的最有文学天赋的人所具有的,也就是说他虽然文化程度不高,但只要浏览几本书便能精通或者掌握语言的最瑰丽嘚表达法。我认识的最有天赋的人都是风华正茂就去世了。因此我断言絮比安很快也会死的。他心地善良富有怜悯心,感情细腻而豐富
他在弗朗索瓦丝生活中的作用很快就不那么重要了。她学会了替代他演出他的角色甚至,当一个供货人或一个仆人登门送货时弗朗索瓦丝会巧妙地利用他们到厨房等候妈妈回话的片刻,装出不屑理睬的样子继续干她的活,只是神态冷漠地指给他们一张椅子示意他们坐下。这样当这个供货人或仆人离开的时候,他们的脑海里一般都会深深刻下这个印象:“我们没有是因为我们不想要。”此外她如此坚持要别人知道我们有钱(她把“我们有点钱”说成“我们有钱”,因为她不会使用圣卢所说的部分冠词而只会说“有钱”,“拿水来”不会说“有点钱”,“拿点水来”)要别人知道我们很富,并非因为在她眼里财富是至高无上的东西有了财富就不再需要别的,道德也不要了而是因为光有道德,没有财富也不是她的理想在她看来,财富是必需条件没有财富,道德也就没有价值沒有魅力。她很少把财富和道德分开久而久之,最终把它们混为一谈以为道德会使人舒适,认为财富会给人启发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