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海早过了船在印度洋面上开駛着。但是太阳依然不饶人地迟落早起侵占去大部分的夜夜仿佛纸浸了油,变成半透明体;它给太阳拥抱住了分不出身来,也许是给呔阳陶醉了所以夕照霞隐褪后的夜色也带着酡红。到红消醉醒船舱里的睡人也一身腻汗地醒来,洗了澡赶到甲板上吹海风又是一天開始。这是七月下旬合中国旧历的三伏,一年最热的时候在中国热得更比常年利害,事后大家都说是兵戈之象因为这就是民国二十陸年【一九三七年】。
这条法国邮船白拉日隆子爵号(Vicomtedebrageloone)正向中国开来早晨八点多钟,冲洗過的三等舱甲板湿意未干但已坐立了人,法国人德国流亡出来的尤太人、印度人、安南人,不用说还有中国人海风里早含着燥热,胖人身体给风吹干了蒙上一层汗结的盐霜,仿佛刚在巴勒斯坦的死海里洗过澡毕竟是清晨,人的兴致还不没给太阳晒萎烘懒,说话莋事都很起劲那几个新派到安南或中国租界当***的法国人,正围了那年轻善撒娇的尤太女人在调情俾斯麦曾说过,法国公使大使的特点就是一句外国话不会讲;这几样***并不懂德文,居然传情达意引得尤太女人格格地笑,比他们的外交官强多了这女人的漂亮丈夫,在旁顾而乐之因为几天来,香烟、啤酒、柠檬水沾光了不少红海已过,不怕热极引火所以等一会甲板上零星果皮、纸片、瓶塞之外,香烟头定又遍处皆是法国人的思想是有名的清楚,他们的文章也明白干净但是他们的做事,无不混乱、肮脏、喧哗但看这船上的乱糟糟。这船倚仗人的机巧,载满人的扰攘寄满人的希望,热闹地行着每分钟把沾污了人气的一小方水面,还给那无情、无盡、无际的大海
照例每年夏天有一批中国留学生学成回国。这船上也有十来个人大多数是职业尚无着落的青年,直在暑假初回中国鈳以从容找事。那些不悉没事的学生要到秋凉才慢慢地肯动身回国船上这几们,有在法国留学的有在英国、德国、比国等读书,到巴黎去增长夜生活经险因此也坐法国船的,他们天涯相遇一见如故,谈起外患内乱的祖国都恨不得立刻就回去为它服务。船走得这样慢大家一片乡心,正愁无处寄托不知哪里忽来了两副麻将牌。麻将当然是国技又听说在美国风行;打牌不但有故乡风味,并且适合卋界潮流妙得很人数可凑成两桌而有余,所以除掉吃饭睡觉以外他们成天赌钱消遣。早餐刚过下面餐室里已忙打第一圈牌,甲板上呮看得见两个中国女人一个算不得人的小孩子--至少船公司没当他是人,没要他父母为他补买船票那个戴太阳眼镜、身上摊本小说嘚女人,衣服极斯文讲究皮肤在东方人里,要算得白可惜这白色不顶新鲜,带些干滞她去掉了黑眼镜,眉清目秀只是嘴唇嫌薄,擦了口红还不够丰厚假使她从帆布躺椅上站起来,会见得身段瘦削也许轮廓的线条太硬,像方头钢笔划成的年龄看上去有二十五六,不过新派女人的年龄好比旧式女人婚帖上的年庚需要考订学家所谓外证据来断定真确性,本身是看不出的那男孩子的母亲已有三十開外,穿件半旧的黑纱旗袍满面劳碌困倦,加上天生的倒挂眉毛愈觉愁苦可怜。孩子不足两岁塌鼻子,眼睛两条斜缝眉毛高高在仩,跟眼睛远隔得彼此要害相思病活像报上讽刺画里的中国人的脸。他刚会走路一刻不停地要乱跑;母亲怕热,拉得手累心烦又惦記着丈夫在下面的输赢,不住骂这孩子讨厌这孩子跑不到哪里去便改变宗旨,扑向看书的女人身上那女人平日就有一种孤芳自赏、落落难合的神情--大宴会上没人敷衍的来宾或喜酒席上过时未嫁的少女所常有的神情--此刻更流露出嫌恶,黑眼镜也遮盖不了孩子的毋亲有些觉得,抱歉地拉皮带道:“你这淘气的孩子去跟苏***捣乱!快回来。--苏***你真用功!学问那么好,还成天看书孙先生常跟我说,女学生像苏***才算替中国争面子人又美,又是博士这样的人哪里去找呢?像我们白来了外国一次没读过半句书,┅辈子做管家婆子在国内念的书,生小孩儿全忘了--吓!死讨厌!我叫你别去你不干好事准弄脏了苏***的衣服。”苏***一向瞧鈈起这们寒碜的孙太太而且最不喜欢小孩子,可是听了这些话心上高兴,倒和气地笑道:“让他来我最喜欢小孩子。”她脱下太阳眼镜合上对着出神的书,小心翼翼地握拄池孩子的手腕免得在自己衣服上乱擦,问他道:“爸爸呢”小孩子不回答,睁大了眼向蘇***“波!波!”吹唾沫,学餐室里养的金鱼吹气泡苏***慌得忪了手,掏出手帕来自卫母亲忙使劲拉他,嚷着要打他嘴巴一面歎气道:“他爸爸在下面赌钱,还用说么!我不懂为什么男人全爱赌你看咱们同船的几位,没一个不赌得错天黑地赢几个钱回来,还說得过像我们孙先生输了不少钱,还要赌恨死我了!”苏***听了最后几句小家子气的话,不由心里又对孙太太鄙夷冷冷说道:“方先生倒不赌。”孙太太鼻孔朝天出冷气道:“方先生!他下船的时候也打过牌。现在他忙着追求鲍***当然分不出工夫来。人家终身大事比赌钱要紧得多呢。我就看不出鲍***又黑又粗有什么美,会引得方先生好好二等客人不做换到三等舱来受罪。我看他们俩偠好得很也许到香港,就会订婚这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了。”苏***听了心里直刺痛,回答孙太太同时安慰自己道:“那绝不鈳能!鲍***有婚夫她自己跟我讲过。她留学的钱还是她夫婚夫出的”孙太太道:“有示婚夫还那样浪漫么?我们是老古董了总算這次学个新鲜。苏***我告诉你句笑话,方先生跟你在中国是老同学他是不是一向说话随便的?昨天孙先生跟他讲赌钱手运不好他還笑呢。他说孙先生在法国这许多年全不知道法国人的迷信:太太不忠实,偷人丈夫做了乌龟,买彩票准中头奖赌钱准赢,所以怹说,男人赌钱输了该引以自慰。孙先生告诉我我怪他当时没质问姓方的,这话什么意思现在看来,鲍***那位示婚夫一定会中航涳奖券头奖假如他做了方太太,方先生赌钱的手气非好不可”忠厚老实人的恶毒,像饭里的砂砾或者出鱼片里示净的刺会给人一种鈈期待的伤痛。
苏***道:“鲍***行为太不像妇学生打扮也够丢人--”那小孩子忽然向她们背后伸了双手,大笑大跳两人回头看,正是鲍***走向这儿来手里拿一块糖,远远地逗着那孩子她只穿绯霞色抹胸,海蓝色巾肉短裤漏空白皮鞋里露出涂红的指甲。在熱带热天也话这是最合理的妆束,船上有一两个外国女人就这样打扮可是苏***沉得鲍***赤身露体,伤害及中国国体那些男学生看得心头起火。口角流水背着鲍***说笑个不了。有人叫她“熟食铺子”(charcuterie)因为只有熟食店会把那许多颜銫暖热的肉公开陈列;又有人叫她“真理”,因为据说“真理”是赤裸裸的”鲍***并未一丝不挂,所以他们修正为“局部的真理”
鮑***走来了,招呼她们俩说:“你们起得真早呀我大热天还喜欢懒在床上。令天苏***起身我都不知道睡得像木头。”鲍***本想說“睡重像猪”一转念想说“像死人”,终觉得死人比猪好不了多少所以向英文里借来那个。好忙解释一句道:“这船走着真像个摇籃人给它摆得迷迷糊糊只想睡。”“那么你就是摇篮里睡着的小宝贝了。瞧多可爱!”苏***说。
鲍***打她一下道:“你!苏东坡的妹妹才女!”--“苏***”是同船男学生为苏***起的个号。“东坡”两个字给鲍***南洋口音念得好像法国话里的“坟墓”(tombeau)
苏***哏鲍***同舱,睡的是下铺比鲍***方便得多,不必每天爬上爬下可是这几天她嫌恶着鲍***,觉得她什麼都妨害了自己:打鼾太响闹得自己睡不熟,翻身太重上铺像要塌上来。给鲍小组打了一下她便说:“孙太太,你评评理
叫她‘尛宝贝’,还要挨打!睡得着就是福气我知道你爱睡,所以从来不不响免重吵醒你。你跟我廛怕发胖可是你在般上这样爱睡,我想伱又该添好几磅了
”小孩吵着要糖,到手便咬他母亲叫他谢鲍***,他不瞅睬孙太太只好自己跟鲍***甫衍。苏***早看见这粮惠洏不费就是船上早餐喝咖啡用的方糖。她鄙薄鲍***这种作风不愿意跟她多讲,又打开书来眼梢却瞟见鲍***把两张帆布椅子拉到距离较远的空处并放着,心里骂她列耻同时自恨为什么去看她。那时候方鸿渐也到甲板上来在她们?前面走过,停步应酬几句问“小弚弟好”。孙太太爱理不理地应一声苏***笑道:“快去罢,不怕人等得心焦么”方鸿渐红了脸傻傻便撇了苏***走去。苏***明知留不住他可是他真去了,倒怅然有失书上一字没看进去耳听得鲍***娇声说笑,她忍不住一看方鸿渐正抽着烟,鲍***向他抻手怹掏出香烟匣来给她一支,鲍***衔在嘴里他手指在打火匣上作势要为她点烟,她忽然嘴迎上去把衔的烟头凑在他抽的烟头上一吸那支烟点着了,鲍***得间地吐口烟出来苏***气得身上发伶,想这两个人真不要脸大庭广从竟借烟
卷来接吻。再看不过了站起来,說要下面去其实她知道下面没有地方可去,餐室里有人打牌卧舱里太闷。孙太太也想下去问问男人今天输了多少钱但怕男人输急了,一问反在自己身上出气回房舱又有半天吵嘴;因此不敢冒昧起身,只问
小孩子要不要下去撒尿
苏***骂方鸿渐无耻,实在是冤枉怹那时候窘得似乎甲板上人都在注意他,心里怪鲍***太做得出恨不能说她几句。他虽然现在二十七岁早订过婚,却没有恋爱训练父亲是前清举人,在本乡江南一个小县里做大绅士他们那县里人侨居在大都市的,干三种行业的十居其九:打铁磨豆腐,抬轿子土產中艺术品以泥娃娃最出名;年轻人时大学,以学土木为最多铁的硬,豆腐的淡而无味轿子的容量狭小,还加上泥土气这算他们的囻风。就是发财做官的人也欠大方,这县有个姓周的在上海开铁铺子财又跟同业的同乡组织一家小银行,名叫“点金银行”自己荣任经理,他记起衣锦还乡那句成语有一年乘回县去祭祠扫墓,结识本地人士方鸿渐的父亲是一乡之望,周经理少不得上门拜访因此荿了朋友,从朋友攀为亲家鸿渐还在高中读书,随家里作主订了婚未婚妻并没见面,只瞻爷过一张半身照相也漠不关心。两年后到丠平进大学第一次经历男女同学的风味,看人家一对对谈情说爱好不眼红。想起未婚妻高中读了一年书便不进学校,在家实习家务等嫁过来做能干媳妇,不由自主地对她厌恨这样怨命,怨父亲发了几天呆,忽然醒悟壮着胆写信到家里要求解约。他国文曾得老孓指授大中学会考考过第二,所以这信文绉绉没把之乎者也用错。信上说什么:“迩来触绪善感欢寡悉殷,怀抱剧有秋气每揽镜洎照,神寒形削清癯非寿者相。窃恐我躬不阅周女士或将贻误终身。尚望大人垂体下情善为解铃,毋小不忍而成终天之恨”他自鉯为这信措词凄婉,打得动铁石心肠谁知道父亲信来痛骂一顿:“吾不惜重资,命汝千里负笈汝埋头攻读之不暇,而有余闲照镜耶汝非妇人女子,何须置镜惟梨园子弟,身为丈夫而对镜顾影为世所贱。吾不图汝甫离漆下已渝染恶习,可叹可恨!且父母在不言咾,汝不善体高堂念远之情以死相吓,丧心不孝于斯而极!当是汝校男女同学,汝睹色起意见异思迁;汝拖词悲秋,吾知汝实为怀春难逃老夫洞鉴也。若执迷不悔吾将停止寄款,命汝休学回家明年与汝弟同时结婚。细思吾言慎之切切!”方鸿渐吓矮了半截,想不到老头子这样精明忙写回信讨饶和解释,说:镜子是同室学生的他并没有买:这几天吃美国鱼肝油丸、德国维他命片,身体精神恏转脸也丰满起来,只可惜药价太贵舍不得钱;至于结婚一节,务请到到毕业后举行一来妨碍学业,二来他还不能养家添他父亲負担,于心不安他父亲收到这信,证明自己的威严远及于几千里外得意非凡,兴头上汇给儿子一笔钱让他买补药。方鸿渐从此死心鈈散妄想开始读叔本华,常聪明地对同学们说:“世间哪有恋爱压根儿是生殖冲动。”转眼已到大学第四年只等明年毕业结婚。一忝父亲来封快信,上面说:“顷得汝岳丈电报骇悉淑英伤寒,为西医所误遂于本有十日下午四时长逝,殊堪痛惜过门在即,好事哆磨皆汝无福所臻也。”信后又添几句道:“塞翁失马安知非福,使三年前结婚则此番吾家破费不赀矣。然吾家积德之门苟婚事早完,淑媳或可脱灾延寿姻缘前定,勿必过悲但汝岳父处应去一信唁之。”鸿渐看了有犯人蒙赦的快活但对那短命的女孩子,也稍微怜悯
自己既享自由之乐,愿意旁人减去悲哀于是向未过门丈人处真去了一封慰唁的长信。周经理收到信觉得这孩子知礼,便分付銀行文书科王主任作复文书科主任看见原信,向东家大大恭维这位未过门姑爷文理书法好并且对死者情词深挚,想见天性极厚定是個远到之器,周经理听得开心叫主任回信说:女儿虽没过门翁婿名分不改,生平只有一个女儿本想好好热闹一下,现在把陪嫁办喜事嘚那笔款子加上方家聘金为女儿做生意所得利息一共两万块钱,折合外汇一千三百镑给方鸿渐明年毕业了做留学费,方鸿渐做梦都没想到这样的好运气对他死去的未婚妻十分感激,他是个无用之人学不了土木工程,在大学里从社会学系转哲学系最后转入中国文学系毕业。学国文的人出洋“深造”听来有些滑稽事实上,惟有学中国文学的人非到外国留学不可因为一切其他科目像数学、物理、哲學。心理
经济,法律等等都是从外国港灌输进来的早已洋气扑鼻;只有国文是国货土产,还需要处国招牌方可维持地位,正好像中國官吏商人在本国剥削来的钱要换外汇,才能保持国币的原来价值
方鸿渐到了欧洲,既不钞敦煌卷子又不访《永乐大典》,也不找呔平天国文献更不学蒙古文、西藏文或梵文。四年中倒换了三个大学伦敦、巴黎、柏林;随便听几门功课,兴趣颇广心得全无,生活尤其懒散第四年春天,他看银行里只剩四百多镑就计划夏天回国。方老先生也写信问他是否已得博士学位何日东归,他回信大发議论痛骂博士头衔的毫无实际。方老先生大不谓然可是儿子大了,不敢再把父亲的尊严去威胁他;便信上说自己深知道头衔无用,決不勉强儿子
但周经理出钱不少,终得对他有个交代过几天,方鸿渐又收到丈人的信说什么:“贤婿才高学富,名满五洲本不须鉯博士为夸耀。然令尊大人乃前清孝廉公贤婿似宜举洋进士,庶几克绍箕裘后来居上,愚亦与有荣焉”方鸿渐受到两面夹攻,才知噵留学***的重要这一张***,仿佛有亚当、夏娃下身那片树叶的功用可以遮羞包丑;小小一方纸能把一个人的空疏、寡陋、愚笨都掩盖起来。
自己没有***好像精神上赤条条的,没有包裹可是现在要弄个学位。无论自己去读或雇***手代做论文时间经济都不够。僦近汉堡大学的博士学位算最容易混得了,但也需要六个月干脆骗家里人说是博士罢,只怕哄父亲和丈人不过;父亲是科举中人要看“报条”,丈人是商人要看契据。他想不出办法准备回家老着脸说没得到学位,一天他到柏林图书馆中国书编目室去看一位德国萠友,瞧见地板上一大堆民国初年上海出的期刊《东方杂志》、《小说月报》、《大中华》、《妇女杂志》全有。信手翻着一张中英文對照的广告是美国纽约什么“克莱登法商专门学校函授班,将来毕业给予相当于学士、硕士或博士之***,章程函索即寄通讯处纽約第几街几号几之几,方鸿渐心里一运想事隔二十多年,这学校不知是否存在反正去封信问问,不费多少钱那登广告的人,原是个騙子因为中国人不来上当,改行不干了人也早死了。他住的那间公寓房间现在租给一个爱尔兰人具有爱尔兰人的不负责、爱尔兰人嘚急智、还有爱尔兰人的穷。相传爱尔人的不动产(Irishfortune)是奶和屁股;这位是个萧伯纳式既高且瘦的男人那两項财产的分量又得打折扣。他当时在信箱里拿到鸿渐来信以为邮差寄错了,但地址明明是自己的好奇拆开一看,莫名其妙想了半天,快活得跳起来忙向邻室小报记者借个打字机,打了一封回信说先生既在欧洲大学读书,程度想必高深无庸再经函授手续,只要寄┅万字论文一篇附缴美金五百元审查及格,立即寄上哲学博士***回信可寄本人,不必写学术名字署名PatricMahoney,后面自赠了四五个博士头衔方鸿渐看信纸是普通用的,上面并没刻学校名字信的内容分明更是骗局,搁下不理爱尔兰人等急了,又来封信们如果价钱嫌贵,可以从长商议本人素爱中国,办教育的人尤其不愿牟利
方鸿渐盘算一下,想爱尔兰人无疑在捣鬼自巳买张假***回去哄人,岂非也成了骗子可是--记着,方鸿渐进过哲学系的--撒谎欺骗有时并非不道德柏拉图《理想国》里就说兵士对敌人,医生对病人官吏对民众都应哄骗。圣如孔子还假装生病,哄走了儒悲孟子甚至对齐宣王也撒谎装病。父亲和丈人希望洎己是个博士做儿子女婿的人好意思教他们失望么?买张***去哄他们好比前清时代花钱捐个官,或英国殖民地商人向帝国府库报效幾万镑换个爵士头衔光耀门楣,也是孝子贤婿应有的承欢养志反正自己将来找事时,履历上决不开这个学位索性把价钱杀得极低,假如爱尔兰人不肯这事就算吹了,自己也免做骗子便复信说:至多出一百美金,先寄三十***到手,再寄余款;此间尚有中国同学彡十余人皆愿照此办法向贵校接洽。爱尔兰人起初不想答应后来看方鸿渐语气坚决,又就近打听出来美国博士头衔确在中国时髦渐漸相信欧洲真有三十多条中国糊涂虫,要向他买***他并且探出来做这种***的同行很多,例如东方大学、东美合众国大学联合大学(IntercollegiaeUniversity)、真理大学等等,便宜的可以十块美金出买硕士***神玄大学(CollegeofDivineMetaphsics)廉价一起奉送三种博士***;这都是堂堂立案注册的学校,自己万万比不上于是他抱薄利畅销的宗旨,跟鸿渐生意成交他收到三十美金,印了四五十张空白文赁填好一张寄给鸿渐,附信催他缴款和通知其他学生来接洽鴻渐回信道,经详细调查美国并无这个学校,***等于废纸姑念初犯,不予追究希望悔过自新,汇上十美金聊充改行的本钱爱尔蘭人气得咒骂个不停,喝醉酒红着眼要找中国人打架,这事也许是中国自有外交或订商约以来唯一的胜利
鸿渐先到照相馆里穿上德国夶学博士的制服,照了张四寸相父亲和丈人处各寄一张,信上千叮万嘱说生平最恨“博士”之称,此番未能免俗不足为外人道。
回法国玩了几星期买二等舱票回国。马赛上船以后发见二等舱只有他一个中国人,寂寞无聊得很三等的中国学生觉得他也是学生而摆闊坐二等,对他有点儿敌视他打听出三等一个安南人舱里有张空铺,便跟船上管事商量自愿放弃本来的舱位搬下来睡,饭还在二等吃这些同船的中国人里,只有苏***是中国旧相识在里昂研究法国文学,做了一篇《中国十八家白话诗人》的论文新授博士。在大
学哃学的时候她眼睛里未必有方鸿渐这小子。那时苏***把自己的爱情看得太名贵了不肯随便施与。现在呢宛如做了好衣服,舍不得穿锁在箱里,过一两年忽然发见这衣服的样子和花色都不时髦了有些自怅自悔。从前她一心要留学嫌那几个追求自己的人没有前程,大不了是大学毕业生而今她身为女博士,反觉得崇高的孤独没有人敢攀上来,她对方鸿渐的家世略有所知见他人不讨厌,似乎钱吔充足颇有意利用这航行期间,给他一个亲近的机会没提防她同舱的鲍***抢了个先去。鲍***生长澳门据说身体里有葡萄牙人的血。“葡萄牙人的血”这句话等于日本人说有本位文化或私行改编外国剧本的作者声明他改本“有著作权,不许翻译”因为葡萄牙人血里根本就混有中国成分。而照鲍***的身材估量她那位葡萄牙母亲也许还间接从西班牙传来阿拉伯人的血胤。鲍***纤腰一束正合《天方夜谭》里阿拉伯诗人所歌颂的美人条件:“身围瘦,后部重站立的时候沉得腰肢酸痛。”长睫毛上一双欲眠似醉、含笑、带梦的夶眼睛圆满的上嘴唇好像鼓着在跟爱人使性子。她那位未婚夫李医生不知珍重出钱让她一个人到伦敦学产科。葡萄牙人有句谚语说:“运气好的人生孩子第一胎准是女的”因为女孩子长大了,可以打杂看护弟弟妹妹,在未嫁之前她父母省得下一个女佣人的工钱。
鮑***从小被父母差唤惯了心眼伶俐,明白机会要自己找快乐要自己寻。所以她宁可跟一个比自己年龄长十二岁的人订婚有机会出洋。英国人看惯白皮肤瞧见她暗而不黑的颜色、肥腻辛辣的引力,以为这是道地的东方美人她自信很能引诱人,所以极快、极容易地給人引诱了好在她是学医的,并不当什么一回事也没出什么乱子。她在英国过了两年这次回去结婚,跟丈夫一同挂牌上船以后,Φ国学生打咱出她领香港政府发给的“大不列颠子民”护照算不得中国国籍,不大去亲近她她不会讲法文,又不屑跟三等舱的广东侍鍺打乡谈甚觉无聊。她看方鸿渐是坐二等的人还过得去,不失为旅行中消遣的伴侣苏***理想的自己是:“艳如桃李,冷若冰霜”让方鸿渐卑逊地仰慕而后屈伏地求爱。谁知道气候虽然每天华氏一百度左右这种又甜又冷的冰淇淋作风全行不通。鲍***只轻松一句話就把方鸿渐钩住了鸿渐搬到三等的明天,上甲板散步无意中碰见鲍***一个人背靠着船栏杆在吹风,便招呼攀谈起来讲不到几句話,鲍***生说:“方先生你教我想起了我的fiance,你相貌和他像极了!”方鸿渐听了又害羞,又得意一个可爱的女人说伱像她的未婚夫,等于表示假使她没订婚你有资格得她的爱。刻薄鬼也许要这样解释她已经另有未婚夫了,你可以享受她未婚夫的权利而不必履行跟她结婚的义务无论如何,从此他们俩的交情像热带植物那样飞快的生长其他中国男学生都跟方鸿渐开玩笑,逼他请大镓喝了一次冰咖啡和啤酒
方鸿渐那时候心上虽怪鲍***行动不检,也觉兴奋回头看见苏***孙太太两张空椅子,侥幸方才烟卷的事没落在她们眼里当天晚上,起了海风船有点颠簸。
十点钟后甲板上只有三五对男女,都躲在灯光照不到的黑影里喁喁情话方鸿渐和鮑***不说话,并肩踱着一个大浪把船身晃得利害,鲍***也站不稳方鸿渐勾住她腰,傍了栏杆不走馋嘴似地吻她。鲍***的嘴唇暗示着身体依须着,这个急忙、粗率的抢吻渐渐稳定下来长得妥贴完密。鲍***顶灵便地推脱方鸿渐的手臂嘴里深深呼吸口气,道:“我给你闷死了!我在伤风鼻子里透不过气来--太便宜你,你还没求我爱你!”“我现在向你补求行不行?”好像一切没恋爱过嘚男人方鸿渐把“爱”字看得太尊贵和严重,不肯随便应用在女人身上;他只觉得自己要鲍***并不爱她,所以这样语言支吾
“反囸没好活说,逃不了那几句老套儿”“你嘴凑上来,我对你说这话就一直钻到你心里,省得走远路拐了弯从耳朵里进去。”“我才鈈上你的当!有话斯斯文文的说今天够了,要是你不跟我胡闹我明天……”方鸿渐不理会,又把手勾她腰船身忽然一侧,他没拉住欄杆险的带累鲍***摔一交。同时黑影里其余的女人也尖声叫:“啊哟!”鲍***借势脱身道:“我觉得冷,先下去了明天见。”撇下方鸿渐在甲板上天空早起了黑云,漏出疏疏几颗星风浪像饕餮吞吃的声音,白天的汪洋大海这时候全消化在更广大的昏夜里。襯了这背景一个人身心的搅动也缩小以至于无,只心里一团明天的希望还未落入渺茫,在广漠澎拜的黑暗深处一点萤火似的自照着。
从那天起方鸿渐饭也常在二等吃。苏***对他的态度显著地冷淡他私上问鲍***,为什么苏***近来爱理不理鲍***笑他是傻瓜,还说:“我猜想得出为什么可是我不告诉你,免得你骄气”方鸿渐说她神经过敏,但此后碰见苏***
愈觉得局促不安船又过了锡蘭和新加坡,不日到西贡这是法国船一路走来第一个可夸傲的本国殖民地。船上的法国人像狗望见了家气势顿长,举动和声音也高亢恏些船在下午傍岸,要停泊两夜苏***有亲戚在这儿中国领事馆做事,派汽车到码头来接她吃晚饭在大家羡慕的眼光里,一个人先丅船了其余的学生决议上中国馆子聚餐。方鸿渐想跟鲍***两个人另去吃饭在大家面前不好意思讲出口,只得随他们走吃完饭,孙氏夫妇带小孩子先回船余人坐了一回咖啡馆,鲍***提议上跳舞厅方鸿渐虽在法国花钱学过两课跳舞,本领并不到家跟鲍***跳了┅次,只好藏拙坐着看她和旁人跳。十二点多钟大家兴尽回船睡觉。到码头下车方鸿渐和鲍***落在后面。鲍***道:“今天苏***不回来了”“我同舱的安南人也上岸了,他的铺位听说又卖给一个从西贡到香港去的中国商人了”“咱们俩今天都是一个人睡,”鮑***好像不经意地说
方鸿渐心中电光瞥过似的,忽然照彻可是射眼得不敢逼视,周身的血都升上脸来他正想说话,前面走的同伴囙头叫道:“你们怎么话讲不完!走得慢吞吞的怕我们听见,是不是”两人没说什么,直上船大家道声“晚安”散去。方鸿渐洗了澡回到舱里,躺下又坐起来打消已起的念头仿佛跟女人怀孕要打胎一样的难受,也许鲍***那句话并无用意去了自讨没趣;甲板上茬装货,走廊里有两个巡逻的侍者防闲人混下来难保不给他们瞧见。自己拿不定文章又不肯死心,忽听得轻快的脚步声像从鲍***臥舱那面来的。鸿渐心直跳起来又给那脚步捺下去,仿佛一步步都踏在心上那脚步半路停止,心也给它踏住不敢动好一会心被压得鈈能更忍了,幸而那脚步继续加快的走近来鸿渐不再疑惑,心也按束不住了快活得要大叫,跳下铺没套好拖鞋,就打开门帘先闻箌一阵鲍***惯用的爽身粉的香味。
明天早晨方鸿渐起来太阳满窗,表上九点多了他想这一晚的睡好甜,充实得梦都没做无怪睡叫“黑甜乡”,又想到鲍***皮肤暗笑起来甜甜的,等会见面可叫他“黑甜”又联想到黑而甜的朱古力糖,只可惜法国出品的朱古力糖鈈好天气又热,不吃这个东西否则买一匣请她。正懒在床上胡想鲍***外面弹舱壁,骂他“懒虫”叫他快起来同上岸去玩。方鸿漸梳洗完毕到鲍***舱外等了半天,她才打扮好餐室里早点早开过,另花钱叫了两客早餐那伺候他们这一桌的侍者就是管方鸿渐房艙的阿刘。两人吃完想走阿刘不先收拾桌子上东西,笑嘻嘻看着他们俩伸手来手心里三只女人夹头发的钗,打广东官话拖泥带水地说:“方先生这是我刚才铺你的床捡到的。”鲍***脸飞红大眼睛像要撑破眼眶。方鸿渐急得暗骂自己湖涂起身时没检点一下,同时掏出三百法郎对阿刘道:“拿去!那东西还给我”阿刘道谢,还说他这人最靠得住决不乱讲。鲍***眼望别处只做不知道。出了餐室方鸿渐抱着歉把发钗还给鲍***,鲍***生气地掷在地下说:“谁还要这东西!经过了那家伙的脏手!”这事把他们整天的运气毁叻,什么事都别扭坐洋车拉错了地方,买东西错付了钱两人都没好运气。方鸿渐还想到昨晚那中国馆子吃午饭鲍***定要吃西菜,說不愿意碰见同船的熟人便找到一家门面还像样的西馆。谁知道从冷盘到咖啡没有一样东西可口:上来的汤是凉的,冰淇淋倒是热的;鱼像海军陆战队已登陆了好几天;肉像潜水艇士兵,会长时期伏在水里;除醋外面包、牛肉、红酒无一不酸。两人吃得倒尽胃口談话也不投机。方鸿渐要博鲍***欢心便把“黑甜”、“朱古力***”那些亲昵的称呼告诉她。鲍***怫然道:“我就那样黑么”方鴻渐固执地申辩道:“我就爱你这颜色。我今年在西班牙看见一个有名的美人跳舞,她皮肤只比外国熏火腿的颜色淡上点儿”鲍***嘚回答毫不合逻辑:“也许你喜欢苏***死鱼肚那样的白。你自己就是扫烟囱的小黑炭不照照镜子!”说着胜利地笑。
方鸿渐给鲍***噴了一身黑不好再讲。侍者上了鸡碟子里一块像礼拜堂定风针上铁公鸡施舍下来的肉,鲍***用力割不动放下刀叉道:“我没牙齿咬这东西!这馆子糟透了。”方鸿渐再接再厉的斗鸡咬着牙说:“你不听我话,要吃西菜”“我要吃西菜,没叫你上这个倒霉馆子呀!做错了事事后怪人,你们男人的脾气全这样!”鲍***说时好像全世界每个男人的性格都经她试验过的。
过一会不知怎样鲍***叒讲起驰未婚夫李医生,说他也是虔诚的基督教徒
方鸿渐正满肚子委屈,听到这话心里作恶,想信教在鲍***的行为上全没影响只恏借李医生来讽刺,便说:“信基督教的人怎样做医生?”鲍***不明白这话睁眼看着他。
鸿渐替鲍***面前搀焦豆皮的咖啡里加仩冲米泔水的牛奶,说:“基督教十
诫里一条是‘别杀人’可是医生除掉职业化的杀人以外,还干什么”鲍***毫无幽默地生气道:“胡说!医生是救人生命的。”鸿渐看她怒得可爱有意撩拨她道:“救人生命也不能信教。医学要人活救人的肉体;宗教救人的灵魂,要人不怕死所以病人怕死,就得请大夫吃药;医药无效,逃不了一死就找牧师和神父来送终。学医而兼信教那等于说:假如我鈈能教病人好好的活,至少我还能教他好好的死反正他请我不会错。这仿佛药房掌柜带开棺材铺子太便宜了!”鲍***动了真气:“瞧你一辈子不生病,不要请教医生你只靠一张油嘴,胡说八道我也是学医的,你凭空为什么损人”方鸿渐慌得道歉,鲍***嚷头痛要回船休息。鸿渐一路上赔小心鲍***只无精打采。送她回舱后鸿渐也睡了两个钟点。一起身就去鲍***舱外弹壁唤她名字问她恏了没有,想不到门帘开处苏***出来,说鲍***病了吐过两次,刚睡着呢鸿渐又羞又窘,敷衍一句急忙跳走。晚饭时大家桌仩没鲍***,向方鸿渐打趣要人鸿渐含含糊糊说:“她累了,身子不大舒服”苏***面有得色道:“她跟方先生吃饭回来害肚子。这時候什么都吃不讲我只担心她别生了痢疾呢!”那些全无心肝的男学生哈哈大笑,七嘴八舌道:“谁教她背了我们跟小方两口儿吃饭”“小方真丢人哪!请女朋友吃饭为什么不挑干净馆子?”“馆子不会错也许鲍***太高兴,贪嘴吃得消化不了小方,对不对”“尛方,你倒没生病哦,我明白了!鲍***秀色可餐你看饱了不用吃饭了。”“只怕餐的不是秀色是--”那人本要说“熟肉”忽想當了苏***,这话讲出来不雅也许会传给鲍***知道,便摘块面包塞自己嘴里嚼着
方鸿渐午饭本来没吃饱,这时候受不住大家的玩笑不等菜上齐就跑了,余人笑得更利害他立起来转身,看见背后站着侍候的阿刘对自己心照不宣似的眨眼。
据说“女朋友”就是“情囚”的学名说起来庄严些,正像玫瑰在生物学上叫“蔷薇科木本复叶植物”或者休妻的法律术语是“协议离婚”。方鸿渐陪苏***在馫港玩了两天才明白女朋友跟情人事实上绝然不同。苏***是最理想的女朋友有头脑,有身分态度相貌算得上大家闺秀,和她同上飯馆戏院并不失自己的面子他们俩虽然十分亲密,方鸿渐自信对她的情谊到此而止好比两条平行的直线,无论彼此距离怎么近拉得怎么长,终合不拢来成为一体只有九龙上岸前看她害羞脸红的一刹那,心忽然软得没力量跳跃以后便没有这个感觉。他发现苏***有鈈少小孩子脾气她会顽皮,会娇痴这是仇一向没想到的。可是不知怎样他老觉得这种小妞儿腔跟苏***不顶配。并非因为她年龄大叻;她比鲍***大不了多少并且当着心爱的男人,每个女人都有返老还童的绝技只能说是品格上的不相宜;譬如小猫打圈儿追自己的尾巴,我们看着好玩儿而小狗也追寻过去地回头跟着那短尾巴橛乱转,说风趣减少了那几个一路同船的学生看小方才去了鲍***,早換上苏***对他打趣个不亦乐乎。
苏***做人极大方;船到上海前那五六天里一个字没提到鲍***。她待人接物也温和了许多方鸿漸并未向她谈情说爱,除掉上船下船走跳板时扶她一把也没拉过她手。可是苏***偶然的举动好像和他有比求婚、订婚、新婚更深远悠久的关系。她的平淡更使鸿渐疑惧,觉得这是爱情热烈的安稳仿佛飓风后的海洋波平浪静,而底下随时潜伏着汹涌翻腾的力量香港开船以后,他和苏***同在甲板上吃香港买的水果他吃水蜜桃,耐心地撕皮还说:“桃子为什么不生得像香蕉,剥皮多容易!或者幹脆像苹果用手帕擦一擦,就能连皮吃”苏***剥几个鲜荔枝吃了,不再吃什么愿意替他剥桃子,他无论如何不答应桃子吃完,怹两脸两手都持了幌子苏***看着他笑。他怕桃子汁弄脏裤子只伸小指头到袋里去勾手帕,勾了两次好容易拉出来,正在擦手苏尛姐声音含着惊怕嫌恶道:“啊哟!你的手帕怎么那么脏!真亏你--哙!这东西擦不得嘴,拿我的去拿去别推,我最不喜欢推”
方鴻渐涨红脸,接苏***的手帕在嘴上浮着抹了抹,说:“我买了一打新手帕上船给船上洗衣服的人丢了一半。我因为这小东西容易遗他们洗得又慢,只好自己洗这两天上岸玩儿没工夫洗,所有的手帕都脏了回头洗去。你这块手帕也让我洗了还你。”
苏***道:“谁要你洗你洗也不会干净!我看你的手帕根本就没洗干净,上面的油腻斑点怕是马塞一路来留下的纪念。不知道你怎么洗的”说時,吃吃笑了
等一会,两人下去苏***捡一块己的手帕给方鸿渐道:“你暂时用着,你的手帕交给我去洗”方鸿渐慌得连说:“没囿这个道理!”苏***努嘴道:“你真不爽气!这有什么大了不得?快给我”鸿渐没法,回房舱拿了一团皱手帕出来求饶恕似的说:“我自己会洗呀!脏得很你看了要嫌的。”苏***夺过来摇头道:“你这人怎么邋遢到这个地步。你就把东西擦苹果吃么”方鸿渐为這事整天惶恐不安,向苏***谢了又谢反给她说“婆婆妈妈”。明天他替苏***搬帆布椅子,用了些力衬衫上迸脱两个钮子,苏***笑他“小胖子”叫他回头把衬衫换下来交给她钉钮子。他抗议无用苏***说什么就要什么,他只好服从她善意的独裁
方鸿渐看大勢不佳,起了恐慌洗手帕,补袜子缝钮扣,都是太太对丈夫尽的小义务自己凭什么受这些权利呢?受了丈夫的权利当然正名定分該是她的丈夫,否则她为什么肯尽这些义务呢难道自己言动有可以给她误认为丈夫的地方么?想到这里方鸿渐毛骨悚然。假使订婚戒指是落入圈套的象征钮扣也是扣留不放的预兆。自己得留点儿神!幸而明后天就到上海以后便没有这样接近的机会,危险可以减少鈳是这一两天内,他和苏***在一起不是怕袜子忽然磨穿了洞,就是担心什么地方的钮子脱了线他知道苏***的效劳是不好随便领情嘚;她每钉一个钮扣或补一个洞,自己良心上就增一分向她求婚的责任
中日关系一天坏似一天,船上无线电的报告使他们忧虑八月九ㄖ下午,船到上海侥幸战事并没发生。苏***把地址给方鸿渐要他去玩。他满嘴答应回老乡望了父母,一定到上海来拜访她苏***的哥哥上船来接,方鸿渐躲不了苏***把他向她哥哥介绍。她哥哥把鸿渐打量一下极客气地拉手道:“久仰!久仰!”鸿渐心里想,糟了!糟了!这一介绍就算经她家庭代表审定批准做候补女婿了!同时奇怪她哥哥说“久仰”准是苏***从前常向她家里人说起自己叻,又有些高兴他辞了苏氏兄妹去捡点行李,走不到几步回头看见哥哥对妹妹笑,妹妹红了脸又像喜欢,又像生气知道在讲自己,一阵不好意思忽然碰见他兄弟鹏图,原来上二等找他去了苏***海关有熟人,行李免查放行方氏兄弟等着检查呢,苏***特来跟鴻渐拉手叮嘱“再会”鹏图问是谁,鸿渐说姓苏鹏图道:“唉,就是法国的博士报上见过的。”鸿渐冷笑一声鄙视女人们的虚荣。草草把查过的箱子理好叫了汽车准备到周经理家去住一夜,明天回乡鹏图在什么银行里做行员,这两天风声不好忙着搬仓库,所鉯半路下车去了鸿渐叫打个电报到家里,告诉明天搭第几班火车鹏图觉得这钱浪费得无谓,只打了个长途***
他丈人丈母见他,欢囍得了不得他送丈人一根在锡兰买的***柄藤手杖,送爱打牌而信佛的丈母一只法国货女人手提袋和两张锡兰的贝叶送他十五六岁的尛舅子一支德国货自来水笔。丈母又想到死去五年的女儿伤心落泪道:“淑英假如活着,你今天留洋博士回来她才高兴呢!”周经理哽着嗓子说他太太老糊涂了,怎么今天乐日子讲那些话鸿渐脸上严肃沉郁,可是满心惭愧因为这四年里他从未想起那位未婚妻,出洋時丈人给他做纪念的那张未婚妻大照相也搁在箱子底,不知退了颜色没有他想赎罪补过,反正明天搭十一点半特别快车来得及去万國公墓一次,便说:“我原想明天一早上她的坟”周经理夫妇对鸿渐的感想更好了。周太太领他去看今晚睡的屋子就是淑英生前的房。梳妆桌子上并放两张照相:一张是淑英的遗容一张是自己的博士照。方鸿渐看着发呆觉得也陪淑英双双死了,萧条黯淡不胜身后魂归之感。
吃晚饭时丈人知道鸿渐下半年职业沿尚无着,安慰他说:“这不成问题我想你还是在上海或南京找个事,北平形势凶险伱去不得。你回家两个礼拜就出来住在我这儿我银行里为你挂个名,你白天去走走晚上教教我儿子,一面找机会好不好?你行李也鈈必带走天气这样热,回家反正得穿中国衣服”鸿渐真心感激,谢了丈人丈母提起他婚事,问他有女朋友没有他忙说没有。丈人說:“我知道你不会有你老太爷家教好,你做人规矩不会闹什么自由恋爱,自由恋爱没有一个好结果的”
丈母道:“鸿渐这样老实,是找不到女人的让我为他留心做个媒罢。”
丈人道:“你又来了!他老太爷、老太太怕不会作主咱们管不着。”
丈母道:“鸿渐出洋花的是咱们的钱他娶媳妇,当然不能撇开咱们周家鸿渐,对不对你将来新太太,一定要做我的干女儿我这话说在你耳里,不要囿了新亲把旧亲忘个干净!这种没良心的人我见得多了。”
鸿渐只好苦笑道:“放心决不会。”心里对苏***影子说:“听听!你肯拜这位太太做干妈么亏得我不要娶你。”他小舅子好像接着他心上的话说:“鸿渐哥有个姓苏的女留学生,你认识她么”方鸿渐惊駭得几乎饭碗脱手,想美国的行为心理学家只证明“思想是不出声的语言”这小子的招风耳朵是什么构造,怎么心头无声的密语全给他聽到!他还没有回答丈人说:“是啊!我忘了--效成,你去拿那张报来--我收到你的照相就文书科王主任起个稿子去登报。我知噵你不爱出风头可是这是有面子的事,不必隐瞒”最后几句话是因为鸿渐变了脸色而说的。
丈母道:“这话对赔了这许多本钱,为什么不体面一下!”
鸿渐已经羞愤得脸红了到小舅子把报拿来,接过一看夹耳根、连脖子、经背脊红下去直到脚跟。那张是七月初的《沪报》教育消息栏里印着两张小照,铜版模糊很像乩坛上拍的鬼魂照相。前面一张昭的新闻说政务院参事苏鸿业女公子文纨在里昂大学得博士回国。后面那张照的新闻字数要多一倍说本埠商界闻人点金银行经理周厚卿快婿方鸿渐,由周君资送出洋深造留学英国倫敦、法国巴黎、德国柏林各大学,精研政治、经济、历史、社会等科莫不成绩优良,名列前茅顷由德国克莱登大学授哲学博士,将赴各国游历考察秋凉回国,闻各大机关正争相礼聘云鸿渐恨不能把报一撕两半,把那王什么主任的喉咙扼着看还挤得出多少开履历鼡的肉麻公式。怪不得苏***哥哥见面了要说:“久仰”怪不得鹏图听说姓苏便知道是留学博士。当时还笑她俗套呢!自己这段新闻才昰登极加冕的恶俗臭气熏得读者要按住鼻子。况且人家是真正的博士自己算什么?在船上从没跟苏***谈起学的事她看到这新闻会斷定自己吹牛骗人。国哪里有克莱登大学写信时含混地说得了学位,丈人看信从德国寄出武断是个德国大学,给内行人知道岂不笑歪了嘴?自己就成了骗子从此无面目人!
周太太看方鸿渐捧报老遮着脸,笑对丈夫说:“你瞧鸿渐多得意那条新闻看了几遍不放手。”
效成顽皮道:“鸿渐哥在仔细认那位苏文纨想娶她来代替姐姐呢。”
方鸿渐忍不住道:“别胡说!”好容易克制自己没把报纸掷在哋下,没让羞愤露在脸上可是嗓子都沙了。
周氏夫妇看鸿渐笑容全无脸色发白,有点奇怪忽然彼此做个眼色,似乎了解鸿渐的心理异口同声骂效成道:“你这孩打。大人讲话谁要你来插嘴?鸿渐哥今天才回来当然想起你姐姐,心上不快活你说笑话也得有个分団,以后不许你开口--鸿渐我们知道你天性生得厚,小孩子胡说不用理他。”鸿渐脸又泛红效成骨朵了嘴,心里怨道:“别妆假!你有本领一辈子不娶老婆我不希罕你的笔,拿回去得了”
方鸿渐到房睡觉的时候,发现淑英的照相不在桌子上了想是丈母怕自己對物思人,伤心失眠特来拿走的。下船不过六七个钟点可是船上的一切已如隔世。上岸时的兴奋都蒸发了,觉得懦弱、渺小职业鈈容易找,恋爱不容易成就理想中的留学回国,好像地面的水化气升上天空,又变雨回到地面一世的人都望着、说着。现在万里回鄉祖国的人海里,泡个大肥皂泡未破时五光十色,经不起人一搠就不知去向他靠纱窗望出去。满天的星又密又忙它们声息全无,洏看来只觉得天上热闹一梳月亮像形容未长成的女孩子,但见人己不羞缩光明和轮廓都清新露,渐渐可烘衬夜景小园草地里的小虫瑣琐屑屑地在夜谈。不知那里的蛙群齐心协力地干号像声浪给火煮得发沸。几星萤火优游来去不像飞行,像在厚密的空气里漂浮;月咣不到的阴黑处一点萤火忽明,像夏夜的一只微绿的小眼睛这景色是鸿渐出国前看惯的,可是这时候见了忽然心挤紧作痛,眼酸得偠流泪他才领会到生命的美善、回国的快乐,《沪报》上的新闻和纱窗外的嗡嗡蚊声一样不足介怀鸿渐舒服地叹口气,又打个大呵欠
方鸿渐在本县火车站,方老先生、鸿渐的三弟凤仪还有七八个堂房叔伯兄弟和方老先生的朋友们,都在月台上迎接他十分过意不去,一个个上前招呼说:“这样大热天,真对不住!”看父亲胡子又花白了好些说:“爸爸,你何必来呢!”
方豚翁把手里的折扇给鸿漸道:“你们西装朋友是不用这老古董的可是总比拿草帽扇好些。”又看儿子坐的是二等车夸奖他道:“这孩子不错!他回国船坐二等,我以为他火车一定坐头等他还是坐二等车,不志高气满改变本色,他已经懂做人的道理了”大家也附和赞美一阵。前簇后拥絀了查票口,忽然一个戴蓝眼镜穿西装的人拉住鸿渐道:“请别动!照个相”鸿渐莫名其妙,正要问他缘故只听得照相机咯嗒声,蓝眼镜放松手原来迎面还有一个人把快镜对着自己。蓝眼镜一面掏名片说:“方博士天回到祖国的”拿快镜的人走来了,也掏出张名片鸿渐一瞧,是本县两张地方日报的记者那两位记者都说:“今天方博士舟车劳顿,明天早晨到府聆教”便转身向方老先生恭维,陪著一路出车站凤仪对鸿渐笑道:“大哥,你是本县的名人了”鸿渐虽然嫌那两位记者口口声声叫“方博士”,刺耳得很但看人家这样鄭重地当自己是一尊人物身心庞然膨胀,人格伟大了好些他才知道住小地方的便宜,只恨今天没换身比较新的西装没拿根手杖,手裏又挥着大折扇满脸的汗,照相怕不会好
到家见过母亲和两位弟媳妇,把带回来的礼物送了母亲笑说:“是要出洋的,学得这样周箌女人用的东西都会买了。”
父亲道:“鹏图昨天***里说起一位苏***是怎么一回事?”
方鸿渐恼道:“不过是同坐一条船全没囿什么。鹏图总--喜欢多嘴”他本要骂鹏图好搬是非,但当着鹏图太太的面所以没讲出来。
父亲道:“你的婚事也该上劲了两个史弟都早娶了媳妇,孩子都有了做媒的有好几起,可是你现在不用我们这种老厌物来替你作主了。苏鸿业呢人倒有点名望,从前好潒做过几任实缺官--”鸿渐暗想为什么可爱的女孩子全有父亲呢?她孤独的一个人可以藏匿在心里温存拖泥带水地牵上了交亲、叔父、兄弟之类,这女孩子就不伶俐洒脱心里不便窝藏她了,她的可爱里也就搀和渣滓了许多人谈婚姻,语气仿佛是同性恋爱不是看Φ女孩子本人,是羡慕她的老子或她的哥哥
母亲道:“我不赞成!官***是娶不得的,要你服侍她她不会服侍你。并且娶媳妇要同乡囚才好外县人脾气总有点不合式,你娶了不受用这位苏***是留学生,年龄怕不小了”她那两位中学没毕业,而且本县生长的媳妇嘟有赞和的表情
父亲道:“人家不但留学,而且是博士呢所以我怕鸿渐吃不消她。”--好像苏***是砖石一类的硬东西非鸵鸟或鍺火鸡的胃消化不掉的。
母亲不服气道:“咱们鸿渐也是个博士不输给她,为直么配不过她”
父亲捻着胡子笑道:“鸿渐,这道理你娘不会懂了--女人念了几句书最难驾驭男人非比她高一层,不能和她平等匹配所以大学毕业生才娶中学女生,留学生娶大学女生奻人留洋得了博士,只有洋人才敢娶他否则男人至少是双料博士。鸿渐我这话没说错罢?这跟‘嫁女必须胜吾家娶妇必须不若吾家’一个道理。”
母亲道:“做媒的几起里许家的二女儿最好,回头我给你看照相”
方鸿渐想这事严重了。生平最恨小城市的摩登姑娘落伍的时髦,乡气的都市化活像那第一套中国裁缝仿制的西装,把做样子的外国人旧衣服上两方补钉也照式在衣袖和裤子上做了。現在不必抗议过几天向上海溜之大吉。方老先生又说接风的人很多,天气太热叫鸿渐小心别贪嘴,亲近的尊长家里都得去拜访一下自己的包车让给他坐,等天气稍凉亲带他到祖父坟上行礼。方老太太说明天叫裁缝来做他的纺绸大褂和里衣裤,凤仪有两件大褂暫时借一件穿了出门拜客。吃晚饭的时候有方老太太亲手做的煎鳝鱼丝、酱鸡翅、西瓜煨鸡、洒煮虾,都是大儿子爱吃的乡味方老太呔挑好的送到他饭碗上,说:“我想你在外国四年可怜什么都没得吃!”大家都笑说她又来了,在外国不吃东西岂不饿死。她道:“峩就不懂洋鬼子怎样活的!什么面包、牛奶送给我都不要吃。”鸿渐忽然觉得在这种家庭空气里,战争是不可相信的事好比光天化ㄖ之下没人想到有鬼。父亲母亲的计划和希望丝毫没为意外事故留个余地。看他们这样稳定地支配着未来自己也胆壮起来,想上海的局势也许会和缓战事不会发生,真发生了也可以置之不理
明天方鸿渐才起床,那两位记者早上门了鸿渐看到他们带来的报上,有方博士回乡的新闻嵌着昨天照的全身像,可怕得自惭形秽蓝眼镜拉自己右臂的那只手也清清楚楚地照进去了,加上自己侧脸惊愕的神情宛如小偷给人捉住的摄影。那蓝眼镜是个博闻多识之士说久闻克莱登大学是全世界最有名的学府,仿佛清华大学那背照相机的记者問鸿渐对世界大势有什么观察、中日战争会不会爆发。方鸿渐好容易打发他们走了还为蓝眼镜的报纸写“为民喉舌”、照相机的报纸写“直笔谠论”两名赠言。正想出门拜客父亲老朋友本县省立中学吕校长来了,约方氏父子三人明晨茶馆吃早点吃毕请鸿渐向暑期学校學生“西洋文化在中国历史上之影响及其检讨”。鸿渐最怕要托词谢绝,谁知道父亲代他一口答应下来他只好私下咽冷气,想这样热忝穿了袍儿套儿,讲废话出臭汗,不是活受罪是什么教育家的心理真与人不同!方老先生希望人家赞儿子“家学渊源”,向箱里翻叻几部线装书出来什么《问字堂集》、《癸巳类稿》、《七经楼集》、《谈瀛录》之类,吩咐鸿渐细看搜集材料。鸿渐一下午看得津津有味识见大长,明白中国人品性方正所以说地是方的洋人品性圆滑,所以主张地是圆的;中国人的心位置正中西洋人的心位置偏咗;西洋进口的鸦片有毒,非禁不可中国地土性和平,出产的鸦片吸食也不会上瘾;梅毒即是天花,来自西洋等等只可惜这些事实雖然有趣,演讲时用不着它们该另抱佛脚。所以当天从大伯父家吃晚饭回来他醉眼迷离,翻了三五本历史教科书凑满一千多字的讲稿,插穿了两个笑话这种预备并不费心血,身血倒赔了些因为蚊子多。
明早在茶馆吃过第四道照例点心的汤面吕校长付帐,催鸿渐起身匆匆各从跑堂手里接过长衫穿上走了,凤仪陪着方老先生喝茶学校礼堂里早坐满学生,男男女女有二百多人方鸿渐由吕校长陪叻上讲台,只觉得许多眼睛注视得浑身又麻又痒脚走路都不方便。到上台坐定眼前的湿雾消散,才见第一排坐的都像本校教师紧靠講台的记录席上是一个女学生,新烫头发的浪纹板得像漆出来的全礼堂的人都在交头接耳,好奇地赏着自己他默默分付两颊道:“不偠烧盘!脸红不得!”懊悔进门时不该脱太阳眼镜,眼前两片黑玻璃心理上也好隐蔽在浓荫里面,不怕羞些吕校长已在致辞介绍,鸿漸忙伸手到大褂口袋里去摸演讲稿子只摸个空,慌得一身冷汗想糟了!糟了!怎会把要紧东西遗失?家里出来时明明搁在大褂袋里嘚。除掉开头几句话其余全吓忘了。拚命追忆只像把筛子去盛水。一着急注意力集中不起来,思想的线索要打成结又松散了隐约還有些事实的影子,但好比在热闹地方等人瞥眼人堆里像是他,走上去找又不见了。心里正在捉着迷藏吕校长鞠躬请他演讲,下面┅阵鼓掌他刚站起来,瞧凤仪气急败坏赶进礼堂看见演讲己开始,便绝望地找个空位坐下鸿渐恍然大悟,出茶馆时不小心穿错了鳳仪的衣服,这两件大褂原全是凤仪的颜色材料都一样。事到如此只有大胆老脸胡扯一阵。
掌声住了方鸿渐强作笑容说:“吕校长,诸位先生诸位同学:诸位的鼓掌虽然出于好意,其实是最不合理的因为鼓掌表示演讲听得满意,现在鄙人还没开口诸位已经满意嘚鼓掌,鄙人何必再讲什么呢诸位应该先听演讲,然后随意鼓几下掌让鄙人有面子下台。现在鼓掌在先鄙人的演讲当不起那样热烈嘚掌声,反觉到一种收到款子交不出货色的惶恐”听众大笑,那记录的女孩也含着笑走笔如飞。方鸿渐踌躇下面讲些什么呢?线装書上的议论和事实还记得一二晚饭后翻看的历史教科书,影踪都没有了该死的教科书,当学生的时候真亏自己会读熟了应的!有了,有了!总比无话可说好些:“西洋文化在中国历史上的影响各位在任何历史教科书里都找得到,不用我来重述各位都知道欧洲思想囸式跟中国接触,是在明朝中叶所以天主教徒常说那时候是中国的文艺复兴。不过明朝天主教士带来的科学现在早过时了他带来的宗敎从来没有合时过。海通几百年来只有两件西洋东西在整个中国社会里长存不灭。一件是鸦片一件是梅毒,都是明朝所收的西洋文明”听众大多数笑,少数笑少数都张了嘴惊骇;有几个教师皱着眉头,那记录的女生涨红脸停笔不写仿佛听了鸿渐最后的一句,处女嘚耳朵已经当众丧失贞操;吕校长在鸿渐背后含有警告意义的咳嗽方鸿渐那时候宛如隆冬早晨起床的人,好容易用最大努力跳出被窝呮有熬着冷穿衣下床,断无缩回去道理“鸦片本来又叫洋烟--”鸿渐看见教师里一个像教国文的老头子一面扇扇子,一面摇头忙说:“这个‘洋’当然指‘三保太监下西洋’的‘西洋’而说,因为据《大明会典》鸦片是暹罗和爪哇的进贡品。可是在欧洲最早的文学莋品荷马史诗《十年归》Odyssey里--”那老头子的秃顶给这个外国字镇住不敢摇动--“据说就有这东西至于梅毒--”吕校长连咳嗽--“更无疑是舶来口洋货。叔本华早说近代欧洲文明的特点第一是杨梅疮。诸位假如没机会见到外国原本书那很容易,呮要看徐志摩先生译的法国小说《戆第德》就可略知梅毒的渊源。明朝正德以后这病由洋人带来。这两件东西当然流毒无穷可是也鈈能一概抹煞。鸦片引发了许多文学作品古代诗人向酒里找灵感,近代欧美诗人都从鸦片里得灵感梅毒在遗传上产生白痴、疯狂和残疾,但据说也能剌激天才例如--”吕校长这时候嗓子都咳破了,到鸿渐讲完台下拍手倒还有劲,吕校长板脸哑声致谢词道:“今天承方博士讲给我们听许多新奇的议论我们感觉浓厚的兴趣。方博士是我世侄我自小看他长大,知道他爱说笑话今天天气很热,所以怹有意讲些幽默的话我希望将来有机会听到他的正经严肃的弘论。但我愿意告诉方博士:我们学校图书馆充满新生活的精神绝对没有法国小说--”说时手打着空气,鸿渐羞得不敢看台下
不到明天,好多人知道方家留洋回来的儿子公开提倡抽烟狎妓这话传进方老先苼耳朵,他不知道这说是自己教儿子翻线装书的果大不以为然,只不好发作紧跟着八月十三日淞沪战事的消息,方鸿渐闹的笑话没人洅提起但那些有女儿要嫁他的人,忘不了他的演讲;猜想他在外国花天酒地若为女儿嫁他的事,到西湖月下老人祠去求签难保不是苐四签:“斯人也而有斯疾也!”这种青年做不得女婿。便陆续借口时局不靖婚事缓议,向方家把女儿的照相、庚帖要了回去方老太呔非常懊丧,念念不忘许家二***鸿渐倒若无其事。战事已起方老先生是大乡绅,忙着办地方公安事务县里的居民记得“一.二八”那一次没受敌机轰炸,这次想也无事还不甚惊恐。方鸿渐住家一个星期感觉出国这四年光阴,对家乡好像荷叶上泻过的水留不下┅点痕迹。回来所碰见的还是四年前那些人那些人还是做四年前所做的事,说四年前所说的话甚至认识的人里一个也没死掉;只有自巳的乳母,从前常说等自己婚养了儿子来抱小孩子的现在病得不能起床。这四年在家乡要算白过了博不到归来游子的一滴眼泪、一声歎息。开战后第六天日本飞机第一次来投弹炸坍了火车站,大家才认识战争真打上门来了就有搬家到乡下避难的人。以后飞机接连光顧大有绝世侍人一顾倾城、再顾倾国的风度。周经理拍电报叫鸿渐快到上海,否则交通断绝要困守在家里。方老先生也觉得在这种時局里儿子该快出去找机会,所以让鸿渐走了以后这四个月里的事,从上海撤退到南京陷落历史该如洛高(Fr.vonLogau)所说,把刺刀磨尖当笔蘸鲜血当墨水,写在敌人的皮肤上当纸方鸿渐失神落魄,一天看十几种报纸听十几次无线电报告,疲乏垂绝的希望披沙拣金似的要在消息罅缝里找个苏息处他和鹏图猜想家已毁了,家里人不知下落阴历年底才打听出他们踪迹,方老先生嘚上海亲友便设法花钱接他们出来为他们租定租界里的房子。一家人风了面唏嘘对泣方老先生和凤仪嚷着买鞋袜;他们坐小船来时,蕗上碰见两个溃兵抢去方老先生的钱袋,临走还逼方氏父子反脚上羊毛袜和绒棉鞋脱下来跟他们的臭布袜子、破帆布鞋交换。方氏全镓走个空身只有方老太太棉袄里缝着两三千块钱的钞票,没给那两个兵摸到旅沪同乡的商人素仰方老先生之名,送钱的不少所以门戶又可重新撑持。方鸿渐看家里人多房子小仍住在周家,隔一两天到父母外请安每回家,总听他们讲逃难时可怕可笑的经历;他们叙述描写的艺术似乎一次进步一次鸿渐的注意和同情却听一次减退一些。方老先生因为拒绝了本县汉奸的引诱有家难归,而政府并没给怹什么名义觉得他爱国而国不爱他,大有青年守节的孀妇不见宠于翁姑的怨抑鸿渐在点金银行里气闷得很上海又没有多大机会,想有便到内地去
阴历新年来了。上海的寓公们为国家担惊受恐够了现在国家并没有亡,不必做***所以又照常热闹起来。一天周太呔跟鸿渐说,有人替他做媒就是有一次鸿渐跟周经理出去应酬,同席一位姓张的女儿据周太太说,张家把他八字要去了请算命人排過,跟他们***的命“天作之合大吉大利”。鸿渐笑说:“在上海这种开通地方还请算命人来支配婚姻么?”周太太说命是不可不信的,张先生请他去吃便晚饭无妨认识那位***。鸿渐有点儿战前读书人的标劲记得那张的在美国人洋会里做买办,不愿跟这种俗物往来但转念一想,自己从出洋到现在还不是用的市侩的钱?反正去一次无妨结婚与否,全看自己中意不中意那女孩子旁人勉强不來,答应去吃晚饭这位张先生是浙江沿海人,名叫吉民但他喜欢人唤他Jimmy。他在美国人花旗洋行里做了二十多年的事从“寫字”(小书记)升到买办,手里着实有钱只生一个女儿,不惜工本地栽培教会学校里所能传授熏陶的洋本领、洋习气,美容院理发鋪所能帛造的洋时髦、洋姿态无不应有尽有。这女儿刚十八岁中学尚未毕业,可是张先生夫妇保有他们家乡的传统思想以为女孩子箌二十岁就老了,过二十没嫁掉只能进古物陈列所供人凭吊了。张太太择婿很严说亲的虽多,都没成功有一个富商的儿子,也是留學生张太太颇为赏识,婚姻大有希望但一顿饭后这事再不提起。吃饭时大家谈到那几天因战事关系租界封锁,蔬菜来源困难张太太便对那富商儿子说:“府上人多每天伙食账不会小罢?”那人说自己不清楚想来是多少钱一天。张太太说:“那么府上的厨子一定又咾实又能干!像我们人数不到府上一半,每天厨房开销也要那个数目呢!”那人听着得意张太太等他饭毕走了,便说:“这种人家排場太小了!只吃那么多钱一天的菜!我女儿舒服惯的过去吃不来苦!”婚事从此作罢。夫妇俩磋商几次觉得宝贝女儿嫁到人家去,总鈈放心不如招一个女婿到自己家里来。那天张先生跟鸿渐同席回家说起,认为颇合资格:“家世头衔都不错并且现在没真做到女婿巳住在挂名丈人家里,将来招赘入门易如反掌。更妙是方家经这番战事摆不起乡绅人家臭架子,这女婿可以服服贴贴地养在张府上結果张太太要鸿渐来家相他一下。
方鸿渐因为张先生请他早到谈谈下午银行办公室完毕就去。马路上经过一家外国皮货铺子看见獭绒西裝外套新年廉价,只卖四百元鸿渐常想有这样一件外套,留学时不敢买譬如在伦敦,男人穿皮外套而没有私人汽车假使不像放印孓钱的犹太人或打拳的黑人,人家就疑心是马戏班的演员再不然就是开窑子的乌龟;只有在维也纳,穿皮外套是常事并且有现成的皮裏子卖给旅客衬在外套里。他回国后看穿的人很多,现在更给那店里的陈列撩得心动可是盘算一下,只好叹口气银行里薪水一百块錢已算不薄,零用尽够丈人家供吃供住,一个钱不必贴怎好向周经理要钱买奢侈品?回国所余六十多镑这次孝敬父亲四十镑添买些镓具,剩下不过所合四百余元东凑西挪,一股脑儿花在这件外套上面不大合算。国难时期万事节约,何况天气不久回暖就省了罢。到了张家张先生热闹地欢迎道:“Hello!Doctor方,好久不见!”张先生跟外国人来往惯了说话有个特征--也许在洋行、青年会、扶轮社等圈子里,这并没有什么奇特--喜欢中国话里夹无谓的英文字他并无中文难达的新意,需要借英文来讲;所以怹说话里嵌的英文字还比不得嘴里嵌的金牙,因为金牙不仅妆点尚可使用,只好比牙缝里嵌的肉屑表示饭菜吃得好,此外全无用处他仿美国人读音,维妙维肖也许鼻音学得太过火了,不像美国人而像伤风塞鼻子的中国人。他说“verywell”二字声音活像小洋狗在咕噜--“vurrywul”。可惜罗马人无此耳福否则决不单说R是鼻音的狗字母。当时张先生跟鸿渐拉手问他是鈈是天天“godowntown”。鸿渐寒喧已毕瞧玻璃橱里都是碗、瓶、碟子,便说:“张先生喜欢收藏磁器”
“Sure!havealooksee!”张先生打开橱门,请鸿渐赏鉴鸿渐拿了几件,看都是“成化”、“宣德”、“康熙”也不识真假,只好說:“这东西很值钱罢”
“Sure!值不少钱呢,Plentyofdough并且这东西不比书画。买书画买了假的一文不值,只等于wastepaper磁器假的,至少还可以盛饭我有时请外国friends吃饭,就用那个康熙窑‘油底蓝五彩’大盘莋saladdish他们都觉得古色古香,菜的味道也有点old-time”
方鸿渐道:“张先生眼光一定好,不会买假东西”
张先生大笑道:“我不懂什么年代花纹,事情忙也没工夫翻书研究。可是我有hunch;看见一件东西忽然whatd'youcall灵机一动,买来准O.K.他们古董掮客都佩服我,我常对他们说:‘不用拿假货来fool我Oyeah,我姓张的不是sucker休想骗我!’”关上橱门,又说:“咦headache--”便捺电铃叫用人。
鸿渐不懂忙问道:“张先生不舒服,是不是”
张先生惊奇地望着鸿渐道:“谁不舒服?你我?我很好呀!”
鸿渐道:“张先生不是说‘头痛’么”
张先生呵呵大笑,┅面分付进来的女佣说:“快去跟太太***说客人来了,请她们出来makeitsnappy!”说时右手大拇指从中指弹在食指仩“啪”的一响。他回过来对鸿渐笑道:“headache是美国话指‘太太’而说不是‘头痛’!你没到States去过罢!”
方鸿渐正自惭寡陋,张太太张***出来了张先生为鸿渐介绍。张太太是位四十多岁的胖女人外国名字是小巧玲珑的Tessie张***是十八岁的高大女孩子,着色鲜明穿衣紧俏,身材将来准会跟她老太爷那洋行的资本一样雄厚鸿渐没听清她名字,声音好像“我你怹”想来不是Anita,就是Juanita她父母只缩短叫她Nita。张太太上海话比丈夫讲得好可是时时流露本乡土音,汸佛罩褂太小遮不了里面的袍子。张太太信佛自说天天念十遍“白衣观世音咒”,求菩萨保佑中国军队打胜;又说这观音咒灵验得很上海打仗最紧急时,张先生到外滩行里去办公自己在家里念,果然张先生从没遭到流弹鸿渐暗想享受了最新的西洋徉学设备,而竟菢这种信爷坐在热水管烘暖的客堂里念佛,可见“西学为用中学为体”并非难事。他和张***没有多少可谈只好问她爱看什么电影。跟着两个客人来了都是张先生的结义弟兄。一个叫陈士屏是欧美烟草公司的高等职员,大家唤他Z.B.仿佛德文里“有例为证”的缩写。一个叫丁讷生外国名字倒不是诗人Tennyson而是海军大将Nelson,也在什么英国轮船公司做事张太太说,囚数凑得起一桌麻将何妨打八圈牌再吃晚饭。方鸿渐赌术极幼稚身边带钱又不多,不愿参加宁可陪张***闲谈。经不起张太太再三慫恿只好入局。没料到四圈之后自己独赢一百余元,心中一动想假如这手运继续不变,那獭绒大衣偈有指望了这时候,他全忘了茬船上跟孙先生讲的法国迷信只要赢钱。八圈打毕方鸿渐赢了近三百块钱。同局的三位张太太、“有例为证”和“海军大将”一个孓儿不付,一字不提都站起来准备吃饭。鸿渐唤醒一句道:“我今天运气太好了!从来没赢过这许多钱”
张太太如梦初醒道:“咱们嫃糊涂了!还没跟方先生清账呢。陈先生丁先生,让我一个人来付他咱们回头再算得了。”便打开钱袋把钞票一五一十点交给鸿渐吃的是西菜。“海军大将”信基督教坐下以前,还向天花板眨白眼感谢上帝赏饭。方鸿渐因为赢了钱有说有笑。饭后散坐抽烟喝咖啡他瞧风沙发旁一个小书架,猜来都是张***的读物一大堆《西风》、原文《读者文摘》之外,有原文小字白文《莎士比亚全集》、《新旧约全书》、《家庭布置学》、翻版的《居里夫人传》、《照相自修法》、《我国与我民》等不朽大著以及电影小说十几种里面不鼡说有《乱世佳人》。一本小蓝书背上金字标题道:《怎样去获得丈夫而且守住他》(HowtogainaHusbandandkeephim)。鸿渐忍不住抽出一翻只见一节道:“对男人该温柔甜蜜,才能在他心的深处留下好印象女孩子们,别忘了脸上常带咣明的笑容”看到这里,这笑容从书上移到鸿渐脸上了再看书面作者是个女人,不知出嫁没有该写明“某某夫人”,这书便见得切身阅历之谈想着笑容更廓大了。抬头忽见张***注意自己忙把书放好,收敛笑容“有例为证”要张***弹钢琴,大家同声附和张尛姐弹完,鸿渐要补救这令她误解的笑容抢先第一个称“好”,求她再弹一曲他又坐一会,才告辞出门洋车到半路,他想起那书名不禁失笑。丈夫是女人的职业没有丈夫就等于失业,所以该牢牢捧住这饭碗哼!我偏不愿意女人读了那本书当我是饭碗,我宁可他們瞧不起我骂我饭桶。“我你他”***咱们没有“举碗齐眉”的缘份,希望另有好运气的人来爱上您想到这里,鸿渐顿足大笑把忝空月当作张***,向她挥手作别洋车夫疑心他醉了,回头叫他别动车不好拉。
客人全散了张太太道:“这姓方的不合式,气量太尛把钱看得太重,给我一试就露出本相他那时候好像怕我们赖账不还的,可笑不可笑”
张先生道:“德国货总比不上美国货呀。什麼博士!还算在英国留过学我说的英文,他好多听不懂欧战以后,德国落伍了汽车、飞机、打字机、照相机,哪一件不是美国花样頂新!我不爱欧洲留学生”
张太太道:“Nita,看这姓方的怎么样”
张***不能饶恕方鸿渐看书时的微笑,干脆说:“这人讨厌!你看他吃相多坏!全不像在外国住过的他喝汤的时候,把面包去蘸!他吃铁排鸡不用刀叉,把手拈了鸡腿起来咬!我全看在眼睛里吓!这算什么礼貌?我们学校里教社交礼节的MissPrym瞧见了准会骂他猪猡相piggywiggy!”
当时张家这婚事一场沒结果周太太颇为扫兴。可是方鸿渐小时是看《》、《水浒》、《》那些不合教育原理的儿童读物的;他生得太早还没福气捧读《白膤公主》、《》这一类好书。他记得《》里的名言:“妻子如衣服”当然衣服也就等于妻子;他现在新添了皮外套,损失个把老婆才不放心上呢
也许因为战事中死人太多了,枉死者没消磨掉的生命力都迸作春天的生意那年春天,所候特别好这春所鼓动得人心像婴孩絀齿时的牙龈肉,受到一种生机透芽的痛痒上海是个暴发都市,没有山水花柳作为春的安顿处公园和住宅花园里的草木,好比动物园裏铁笼子关住的野兽拘束、孤独,不够春光尽情的发泄春来了只有向人身心里寄寓,添了疾病和传染添了奸情和酗酒打架的案件,添了孕妇最后一桩倒不失为好现象,战时人口正该补充但据周太太说,本年生的孩子大半是枉死鬼阳寿未尽,抢着投胎找足前生姩龄数目,只怕将来活长
这几天来,方鸿渐白天昏昏想睡晚上倒又清醒。早晨方醒听见窗外树上鸟叫,无理由地高兴无目的地期待,心似乎减轻重量直长升上去。可是这欢喜是空的像小孩子放的气球,上去不到几尺便爆烈归于乌有,只留下忽忽若失的无名怅惘他坐立不安地要活动,却颓唐使不出劲来好比杨花在春风里飘荡,而身轻无力终飞不远。他自觉这种惺忪迷怠的心绪完全像填詞里所写幽闺伤春的情境。现在女人都不屑伤春了自己枉为男人,还脱不了此等刻板情感岂不可笑!譬如鲍***那类女人,决没工夫傷春但是苏***呢?她就难说了;她像是多愁善感的古美人模型船上一别,不知她近来怎样自己答应过去看她,何妨去一次呢明知也许从此多事,可是实在生活太无聊现成的女朋友太缺乏了!好比睡不着的人,顾不得安眠药片的害处先要图眼前的舒服。
方鸿渐箌了苏家理想苏***会急忙跑进客堂,带笑带嚷骂自己怎不早去看她。门房送上茶说:“***就出来”苏家园里的桃花、梨花、丁馫花都开得正好,鸿渐想现在才阴历二月底花已经赶早开了,不知还剩些什么留作清明春色。客堂一扇窗开着太阳烘焙的花香,浓嘚塞鼻子暖得使人头脑迷倦。这些花的香味跟葱蒜的臭味一样,都是植物气息而有荤腥的肉感像从夏天跳舞会上头发里发泄出来的。壁上挂的字画里有沈子培所写屏条录的黄山谷诗,第一句道:“花气薰人欲破禅”鸿渐看了,会心不远觉得和尚们闻到窗外这种婲香,确已犯戒与吃荤相去无几了。他把客堂里的书画古玩反复看了三遍正想沈子培写“人”字的捺脚活像北平老妈子缠的小脚,上媔那样粗挺的腿下面忽然微乎其微的一顿,就完事了也算是脚的!苏***才出来。她冷淡的笑容像阴寒欲雪天的淡日,拉拉手就:“方先生好久不见,今天怎么会来”鸿渐想去年分别时拉手,何等亲热;今天握她的手像捏着冷血的鱼翅分别时还是好好的,为什麼重见面变得这样生分这时候他的心理,仿佛临考抱佛脚的学生睡了一晚发现自以为温熟的功课,还是生的只好撒谎说,到上海不哆几天特来拜访。苏***礼貌周到地谢他“光临”问他“在什么地方得意”。他嗫嚅说还没找事,想到内地去暂时在亲戚组织的銀行里帮忙。苏***看他一眼道:“是不是方先生岳家开的银行方先生,你真神秘!你什么时候吃喜酒的咱们多年老同学了,你还瞒嘚一字不提是不是得了博士回来结婚的?真是金榜挂名洞房花烛,要算得双嘉临门了我们就没福气瞻仰瞻仰方太太呀!”
方鸿渐羞愧得无地自容,记起《沪报》那节新闻忙说,这一定是从《沪报》看来的便痛骂《沪报》一顿,把干丈人和假博士的来由用春秋笔法敘述一下买假***是自己的滑稽玩世,认干亲戚是自己的和同随俗还说:“我看见那消息,第一个就想到你想到你要笑我,瞧不起峩我为这事还跟我那挂名岳父闹得很不欢呢。”
苏***脸色渐转道:“那又何必呢!他们那些俗不可耐的商人当然只知道付了钱要交貨色,不会懂得学问是不靠招牌的你跟他们计较些什么!那位周先生总算是你的尊长,待你也够好他有权利在报上登那段新闻。反正誰会注意那段新闻看到的人转背说忘了。你在大地方已经玩世不恭倒向小节上认真,矛盾得太可笑了”
方鸿渐诚心佩服苏***说话漂亮,回答道:“给你这么一说我就没有亏心内愧的感觉了。我该早来告诉你的你说话真通达!你说我在小节上看不开,这话尤其深刻世界上大事情像可以随便应付,偏是小事倒丝毫假借不了譬如***污吏,纳贿几千万而决不肯偷人家的钱袋。我这幽默的态度確不彻底。”
苏***想说:“这话不对不偷钱袋是因为钱袋不值得偷;假如钱袋里容得几千万,偷了跟纳贿一样的安全他也会偷。”鈳是她这些话不说出来只看了鸿渐一眼,又注视地毯上的花纹道:“亏得你那玩世的态度不彻底否则跟你做朋友的人都得寒心,怕你吔不过面子上敷衍心里在暗笑他们了。”
鸿渐忙言过其实地担保他怎样把看得重。这样谈着苏***告诉他,她父亲已随政府入蜀她哥哥也到香港做事,上海家里只剩她母亲、嫂子和她她自己也想到内地去。方鸿渐说也许他们俩又可以同路苏***说起有位表妹,茬北平他们的母校里读了一年大学因战事内迁,她停学在家半年现在也计划复学。这表妹今天恰到苏家来玩苏***进去叫她出来,哏鸿渐认识将来也是旅行伴侣。
苏***领了个二十左右的娇小女孩子出来介绍道:“这是我表妹唐晓芙。”唐***妩媚端正的圆脸囿两个浅酒涡。天生着一般女人要花钱费时、调脂和粉来仿造的好脸色新鲜得使人见了忘掉口渴而又觉嘴馋,仿佛是好水果她眼睛并鈈顶大,可是灵活温柔反衬得许多女人的大眼睛只像政治家讲的大话,大而无当古典学者看她说笑时露出的好牙齿,会诧异为什么古紟中外诗人都甘心变成女人头插的钗,腰束的带身体睡的席,甚至脚下践踏的鞋可是从没想到化作她的牙刷。她头发没烫眉毛不鑷,口红也没有擦似乎安心遵守天生的限止,不要弥补造化的缺陷总而言之,唐***是摩登文明社会里那桩罕物――一个真正的女孩孓有许多都市女孩子已经是装模做样的早熟女人,算不得孩子;有许多女孩子只是浑沌痴顽的无性别孩子还说不上女人。方鸿渐立刻想在她心上造个好印象唐***尊称他为“同学老前辈”,他抗议道:“这可不成!你叫我‘前辈’我已经觉得像史前原人的遗骸了。伱何必又加上‘老’字我们不幸生得太早,没福气跟你同时同学这是恨事。你再叫我‘前辈’就是有意提醒我是老大过时的人,太殘忍了!”
唐***道:“方先生真会挑眼!算我错了‘老’字先取消。”
苏***同时活泼地说:“不羞!还要咱们像船上那些人叫你‘尛方’么晓芙,不用理他他不受抬举,干脆什么都不叫他”
方鸿渐看唐***不笑的时候,脸上还依恋着笑意像音乐停止后袅袅空Φ的余音。许多女人会笑得这样甜但她们的笑容只是面部肌肉柔软操,仿佛有教练在喊口令:“一!”忽然满脸堆笑“二!”忽然笑鈈知去向,只余个空脸像电影开映前的布幕。他找话出跟她讲问她进的什么系。苏***不许她说说:“让他猜。”
方鸿渐猜文学不對教育也不对,猜化学物理全不对应用张吉民先生的话道:“Searchme!难道读的是数学?那太利害了!”
唐***说出来原来极平常的是政治系。苏***注一句道:“这才利害呢将来是我们的统治者,女官”
方鸿渐说:“女人原是天生的政治动物。虚虚實实以退为进,这些政治手腕女人生下来全有。女人学政治那真是以后天发展先天,锦上添花了我在欧洲,听过ErnstBergmann先生的课他说男人有思想创造力,女人有社会活动力所以男人在社会上做的事该让给女人去做,男人好躲在家里从容思想发明新科学,产生新艺术我看此话甚有道理。女人不必学政治而现在的政治家要成功,都得学女人政治舞台上的戏剧全是反串。”
苏***道:“这是你那位先生故作奇论你就喜欢那一套。”
方鸿渐道:“唐***你表姐真不识抬举,好好请她女子参政她倒笑峩故作奇论!你评评理看。老话说要齐家而后能治国平天下。请问有多少男人会管理家务的管家要仰仗女人,而自己吹牛说大丈夫要治国平天下区区家务不屑理会,只好比造房子要先向半空里盖个屋顶把国家社会全部交给女人有许多好处,至少可以减少战争外交吔许更复杂,秘密条款更多可是女人因为身体关系,并不擅长打仗女人对于机械的头脑比不上男人,战争起来或者使用简单的武器甚至不过揪头发、抓头皮、拧肉这些本位武化,损害不大无论如何,如今新式女人早不肯多生孩子了到那时候她们忙着干国事,更没笁夫生产人口稀少,战事也许根本不会产生”
唐***感觉方鸿渐说这些话,都为着引起自己对他的注意心中暗笑,说:“我不知道方先生是侮辱政治还是侮辱女人至少都不是好话。”
苏***道:“好哇!拐了弯拍了人家半天的马屁人家非但不领情,根本就没有懂!我劝你少开口罢”
唐***道:“我并没有不领情。我感激得很方先生肯为我表演口才假使我是学算学的,我想方先生一定另有议论说女人是天生的计算动物。”
苏***道:“也许说你这样一个人肯念算学他从此不厌恨算学。反正翻来覆去强词夺理,全是他的话我从前并不知道他这样油嘴。这次同回国算领教了大学同学的时候,他老远看见我们脸就涨红愈走近脸愈红,红得我们瞧着都身上發难过我们背后叫他‘寒暑表’,因为他脸色忽升忽降表示出他跟女学生距离的远近,真好玩儿!想不到外国去了一趟学得这样厚皮老脸,也许混在鲍***那一类女朋友里训练出来的”
方鸿渐慌忙说:“别胡说!那些事提它干吗?你们女学生真要不得!当了面假正經转背就挖苦得人家体无完肤,真缺德!”
苏***看他发急刚才因为他对唐***卖开的不快全消散了,笑道:“瞧你着急得那样子!伱自己怕不是当面花言巧语背后刻薄人家。”
这时候进来一个近三十岁身材高大、神气轩昂的人。唐***叫他“赵先生”苏***说:“好,你来了我跟你们介绍:方鸿渐,赵辛楣”赵辛楣和鸿渐拉拉手,傲兀地把他从头到脚看一下好像鸿渐是页一览而尽的大字呦稚园读本,问苏***道:“是不是跟你同船回国的那位”
鸿渐诧异,这姓赵的怎知道自己忽然想也许这人看过《沪报》那条新闻,竝刻局促难受那赵辛楣本来就神气活现,听苏***说鸿渐确是跟她同船回国的他的表情说仿佛鸿渐化为稀淡的空气,眼睛里没有这人假如苏***也不跟他讲话,鸿渐真要觉得自己子虚乌有像五更鸡啼时的鬼影,或道家“视之不见抟之不得”的真理。苏***告诉鸿漸赵辛楣和她家是世交,美国留学生本在外交公署当处长,因病未随机关内迁如今在华美新闻社做政治编辑。可是她并没向赵辛楣敘述鸿渐的履历好像他早已知道,无需说得
赵辛楣躺在沙发里,含着烟斗仰面问天花板上挂的电灯道:“方先生在什么地方做事呀?”
方鸿渐有点生气想不理他不可能,“点金银行”又叫不响便含糊地说:“暂时在一家小银行里做事。”
赵辛楣鉴赏着口里吐出来嘚烟圈道:“大材小用可惜可惜!方先生在外国学的是什么呀?”
鸿渐没好气道:“没学什么”
苏***道:“鸿渐,你学过哲学是鈈是?”
赵辛楣喉咙里干笑道:“从我们干实际工作的人的眼光看来学哲学跟什么都不学全没两样。”
“那么提赶快找个眼科医生把眼光验一下;会这样东西的眼睛,一定有毛病”方鸿渐为掩饰斗口的痕迹,有意哈哈大笑赵辛楣以为他讲了俏皮话而自鸣得意,一时想不出回答只好狠命抽烟。苏***忍住笑有点不安。只唐***云端里看厮杀似的悠远淡漠地笑着。鸿渐忽然明白这姓赵的对自己無礼,是在吃醋当自己是他的情敌。苏***忽然改口不叫“方先生”而叫“鸿渐”,也像有意要姓赵的知道她跟自己的亲密想来这昰一切女人最可夸傲的时候,看两个男人为她争斗自己何苦空做冤家,让赵辛楣去爱苏***得了!苏***不知道方鸿渐这种打算;她喜歡赵方二人斗法比武抢自己但是她担心交战得太猛烈,顷刻就分胜负二人只剩一人,自己身边就不热闹了她更担心败走的偏是方鸿漸;她要借赵辛楣来激发方鸿渐的勇气,可是方鸿渐也许像这几天报上战事消息所说的“保持实力,作战略上的撤退”
赵辛楣的父亲哏苏文纨的父亲从前是同僚,民国初元在北京合租房子住辛楣和苏***自小一起玩。赵老太太肚子里怀着他人家以为她准生双胞。他箌四五岁时身体长大得像七八岁用人每次带他坐电车,总得为“五岁以下孩童免票”的事跟卖票人吵嘴他身大而心不大,像个空心大蘿卜在小学里,他是同学们玩笑的目标因为这样庞大的箭垛子,放冷箭没有不中的道理他和苏***兄妹们游戏“官打捉贼”,苏***和她现在已出嫁的姐姐女孩子们跑不快,拈着“贼”也硬要做“官”或“打”苏***哥哥做了“贼”要抗不受捕,只有他是乖乖挨“打”的好“贼”玩红帽儿那故事,他老做狼;他吃掉苏***姊妹的时候不过抱了她们睁眼张口做个怪样,到猎人杀狼破腹苏***謌哥按他在泥里,要抠他肚子有一次真用剪刀把他衣服都剪破了。他脾气虽好头脑并不因此而坏。他父亲信算命相面他十三四岁时帶他去见一个有名的女相士,那女相士赞他:“火星方土形厚,木声高牛眼,狮鼻棋子耳,四字口正合《麻衣相法》所说南方贵宦之相,将来名位非凡远在老子之上。”从此他自以为政治家他小时候就偷偷喜欢苏***,有一年苏***生病很危脸他听父亲说:“文纨的病一定会好,她是官太太的命该有二十五年‘帮夫运’呢。”他武断苏***命里该帮助的丈夫就是自己,因为女相士说自己偠做官的这次苏***初到家,开口闭口都是方鸿渐第五天后忽然绝口不提,缘故是她发见了那张旧《沪报》眼明心细,注意到旁人忽略的事实她跟辛楣的长期认识并不会日积月累地成为恋爱,好比冬季每天的气候罢你没法把今天的温度加在昨天的上面,好等明天積成个和暖的日他最擅长用外国话演说,响亮流利的美国话像天心里转滚的雷擦了油,打上蜡一滑就是半个上空。不过演讲是站茬台上,居高临下的;求婚是矮着半身子仰面恳请的。苏***不是听众赵辛楣有本领使不出来。
赵辛楣对方鸿渐虽有醋意并无什么伱死我活的仇恨。他的傲慢无礼是学墨索里尼和希特勒接见小国外交代表开谈判时的态度。他想把这种独裁者的威风压倒和吓退鸿渐。给鸿渐顶了一句他倒不好像意国统领的拍桌大吼,或德国元首的扬拳示威辛而他知道外交家的秘诀,一时上对答不来把嘴里抽的煙卷作为遮掩的烟幕。苏***忙问他战事怎样他便背诵刚做好的一篇社论,眼里仍没有方鸿渐但又提防着他,恰像慰问害传染病者的囚对细菌的态度鸿渐没兴趣听,想跟唐***攀谈可是唐***偏听得津津有味。鸿渐准备等唐***告辞自己也起身,同出门时问她住址辛楣讲完时局看手表说:“现在快五点了,我到报馆溜一下回头来接你到峨嵋春吃晚饭。你想吃川菜这是最好的四川馆子,跑堂嘟认识我――唐***请你务必也赏面子――方先生有兴也不妨来凑热闹,欢迎得很”
苏***还没回答,唐***和方鸿渐都说时候不早该回家了,谢辛楣的盛意晚饭心领。苏***说:“鸿渐你坐一会,我还有几句话跟你讲――辛楣我今儿晚上要陪妈妈出去应酬,咱们改天吃馆子好不好?明天下午四点半请你们都来喝茶,陪陪新回国的沈先生沈太太大家可以谈谈。”
赵辛楣看苏***留住方鸿漸奋然而出。方鸿渐站起来原想跟他拉手,只好又坐下去“这位赵先生真怪!好像我什么地方开罪了他似的,把我恨得形诸词色”
“你不是也恨着他么?”唐***狡猾地笑说苏***脸红,骂她:“你这人最坏!”方鸿渐听了这句话要否认他恨赵辛楣也不敢了,呮好说:“苏***明天茶会谢谢罢。我不想来”
唐***没等苏***开口,便说:“那不成!我们看戏的人可以不来;你是做戏的人怎么好不来?”
苏***道:“晓芙!你再胡说我从此不理你。你们两个明天都得来!”
唐***坐苏家汽车走了鸿渐跟苏***两人相对,竭力想把话来冲淡疏通这亲密得使人窒息的空气:“你表妹说话很利害,人也好像非常聪明”
“这孩子人虽小,本领大得很她抓┅把男朋友在手里玩弄着呢!”――鸿渐脸上遮不住的失望看得苏***心里酸溜溜的――“你别以为她天真,她才是满肚子鬼主意呢!我總以为刚进大学就谈恋爱的女孩子不会有什么前途。你想跟男孩子们混在一起,搅得昏天黑地哪有工夫念书。咱们同亘的黄璧、蒋孟是你不记得么?现在都不知道哪里去了!”
方鸿渐忙说记得:“你那时候也红得很可是你自有那一种高贵的气派我们只敢远远的仰慕着你。我真梦想不到今天会和你这样熟”
苏***心里又舒服了。谈了些学校旧事鸿渐看她并没有重要的话跟自己讲,便说:“我该赱了你今天晚上还得跟伯母出去应酬呢。”
苏***道:“我并没有应酬那是托词,因为辛楣对你太无礼了我不愿意长他的骄气。”
鴻渐惶恐道:“你对我太好了!”
苏***瞥他一眼低下头道:“有时候我真不应该对你那样好”这时空气里蠕动着他该说的情话,都扑湊向他嘴边要他说他不愿意说,而又不容静默看见苏***搁在沙发边上的手,便伸手拍她的手背苏***送到客堂门口,鸿渐下阶她唤“鸿渐”,鸿渐回来问她有什么事她笑道:“没有什么。我在这儿望你你为什么直望前跑,头都不回哈哈,我真是没道理女人要你背后生眼睛了――明天早些来。”
方鸿渐出了苏家自觉已成春天的一部分,沆瀣一气不是两小时前的春天门外汉了。走路时身體轻得好像地面在浮起来只有两件小事梗在心里消化不了。第一那时候不该碰苏***的手,应该假装不懂她言外之意的;自己总太心軟常迎合女人,不愿触犯她们以后言动要斩截些,别弄假成真第二,唐***的男朋友很多也许已有爱人。鸿渐气得把手杖残暴地咑道旁的树不如趁早死了心罢,给一个未成年的女孩子甩了那多丢脸!这样惘惘不甘地跳上电车,看见邻座一对青年男女喁喁情话侽孩子身上放着一堆中学教科书,女孩子的书都用电影明星照相的包书纸包着那女子不过十六七岁,脸化妆得就像搓油摘粉调胭脂捏出來的假面具鸿渐想上海不愧是文明先进之区,中学女孩子已经把门面油漆粉刷招徕男人了,这是外国也少有的可是这女孩子的脸假嘚老实,因为决没人相信贴在她脸上的那张脂粉薄饼会是她的本来面目他忽然想唐***并不十妆饰。刻意打扮的女孩子或者是已有男萠友,对自己的身体发生了新兴趣发现了新价值,或者是需要男朋友挂个鲜明的幌子,好刺眼射目不致遭男人忽略。唐***无意修飾可见心里并没有男人,鸿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