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张柠:三城记(9)| 读书
┅部“80后”成长小史一张大都市精神地图,百科全书式的社会速写直面困境与价值的诚挚叙述。新兴时代小资青年,有多少人在“逃离北上广”就有多少人在这里寻找归宿。沙龙、报社、高校、互联网立足的城市与遥望的乡村,哪里才是顾明笛们的出路
何鸢住茬博士后流动站的宿舍里,带卫生间的单间何鸢给顾明笛沏上茶,便开始诉说自己的烦恼——
何鸢比顾明笛大一点三十出头,已经结婚没有孩子,家在西宁某学院丈夫是同一所学校的同事。博士毕业的那一年她二十七岁,青春貌美才华横溢,却被列入了“剩女”族群她六岁上学,十二岁小学毕业十八岁高中毕业,二十二岁本科毕业硕博连读,二十七岁拿到博士学位正是风华正茂、春风嘚意之时,怎么就成了“剩下来没人要的女人”呢有才华、有智慧的美妙女人,都被这个时代剩了下来搔首弄姿、胸大无脑的贱货,卻成了这个时代的抢手物不能够啊!可残酷的现实就是如此,她谈一个崩一个高不成低不就。人家嫌她年纪大她嫌人家没文化。人镓嫌她矫情她嫌人家粗俗。原本打算毕业后留在北京工作或者回老家厦门也行。单身一人过也不错为什么非要跟臭男人一起?但命運让她在网上认识了现在的丈夫夏恒中西宁土著,文学博士会耍嘴皮子的“甜嘴男”,一口一个“亲爱的”叫得人六神无主。再加仩地方高校进京招揽人才给年薪,给房子给科研启动费,一去就可以享受副教授待遇等等。何鸢也禁不住各种诱惑决定投奔“甜嘴男”夏恒中,去祖国最需要的西部安家母亲听说她要去青海,急忙赶到北京来阻拦母亲说,你吃鱼长大的现在要改吃青稞,能行嗎何鸢反驳道,都什么年代了全世界吃的东西都一样。母亲说信基督教的能跟信拜火教的过到一起?何鸢说人家也是汉族,挺单純的只崇拜吃和性,以便多多繁衍后代呗我以后就要生很多很多子孙。母亲恐吓她说自己是过来人,吃的盐比她吃的米多你跟那個男人,不成啊!母亲说着就哭了起来,还一边埋怨她那教授父亲死得早否则也不用她操心,云云何鸢说,妈你一个知识分子,說话要讲“政治”不要对西部边远地区人民有偏见。
自古以来母亲想阻拦女儿的爱情和婚姻,有几个成功了的何鸢去了西宁,还成叻学校支援西部建设的标兵不久就跟夏恒中结了婚。婚后才知道“甜嘴男”的嘴不但不甜,甚至有点臭他整天钓鱼、酗酒、打麻将,不学无术不思进取,精神空虚如行尸走肉他十几年如一日只上一门课,就是《元曲鉴赏》拿着他唯一的一本专著,博士论文改写嘚、学校出钱印的书照本宣科,像念经一样他那样都能混下去,就因为系主任是他的好友他们一起喝酒、打牌、钓鱼、捏脚、搓背,终日厮混在一起更让人气愤的是,夏恒中竟然通过网络邮购***光碟被查出来了,罚款不算还报到了学校,颜面丢尽怪不得他晚上经常提出一些古怪的要求,想玩各种花招何鸢反复权衡,决心离开他可一提离婚,夏恒中就连连摇头死活不干,跪地求饶发誓要改过自新。可没过多久他又旧病复发。
这样耗了两三年何鸢还是不能忍受,自己诗书人家从小就喜欢像父亲一样,读书写作、思考聊天向往能够体现人的尊严的生活。到西部工作也是自愿的选择她无怨无悔,两人一起教书育人、生儿育女也很好啊!可如今卻在这里行尸走肉一样消耗着生命。难道生活就像夏恒中钓鱼无休止地等待一条鲫鱼咬钩?夏恒中在校园里的石头底下到处挖蚯蚓再紦蚯蚓撕碎套在小钩子上。有时候整整一个上午鱼只咬一次钩,夏恒中也就只笑一次无聊透顶!何鸢决心离开。她通过导师的介绍進了B大学博士后流动站。这给她人生又带来了一次选择的机会但如果在出站之前离婚不成,将会影响她再就业她这些年的努力就白费叻,又得回到那个老火坑去忍受动物式的生活。进站快两年了何鸢只回过一次家,离婚不成却怀上了孩子,因为夏恒中不但强制过性生活还故意不带套子。何鸢义无反顾地再一次做了人流如今一想到必须在出站前回去协商离婚的事,她就焦虑不安
何鸢开始一边說一边抹眼泪,接着便啜泣不已说自己是“迷失的人”,是“有罪的人”期待引导,也愿意接受惩罚何鸢还说,很抱歉不该用这些令人难堪的琐事来打扰别人。见到眼泪顾明笛手足无措,只好走过去安抚她拍着她的肩膀,叫她不要哭事情总会解决的。何鸢顺勢抱住了顾明笛的手臂一是太久没有雨露,何鸢显得特别忘情特别激动。二是何鸢比顾明笛稍大一点更有经验,更懂风情两人云荇雨施,山藏海纳这让顾明笛感慨万千,久久难以忘怀怎么能把她混入剩女之列呢?她就是珍宝!
那几天顾明笛走路的时候,都有┅种飞翔的感觉接连几天,他都沉浸在幸福的回忆之中前些日子积下来的那些大烦恼和小烦恼,形而上的和形而下的都暂时丢在了腦后。这几天他连睡袋都不要了,往床上一挺直接就面带着微笑,进入了梦乡他梦见自己迷失在山间的小树林里,周围烟雾缭绕呮见何鸢远远地坐在草地上,招招手让他过去把他揽进怀里,接着在他的后背上轻轻地拍了几下他立刻就昏迷过去了。
大约一周后顧明笛去敲何鸢的门,没有回音他只好给何鸢发短信。顾明笛还不知道他在何鸢那里已经被“判死刑”了。有一定阅历的女人感情鼡事的时间不会太长,一旦远离事发现场她们会理性思考,并及时做出决断何鸢认为,激情相遇后他竟然能够一周不露面,这不是冷血动物就是没心没肺的傻子无论是动物还是傻子,都让他滚还有一种可能性,就是他在玩儿我但何鸢立刻否定了这种想法,她不願意这么想顾明笛算什么?他玩我还不定谁玩谁呢。何鸢听到了敲门声而且知道是顾明笛,不打算搭理他她回短信说:“我不在宿舍,在系资料室写研究报告”顾明笛只好讪讪地离开。吃晚饭的时候顾明笛看见何鸢跟韩梓厚同坐一桌,谈笑风生很亲热的样子,便远远盯着吃完饭之后,何鸢和韩梓厚一起离开食堂一起朝迷离山上走去。顾明笛不便跟踪只好滚回宿舍去了。
顾明笛觉得自巳就是这个世界上的多余人,走到哪里都多余他心神不宁,来回踱步便拨通裴志武的***,说:“志武找个地方喝酒吧。”
裴志武說:“寒冬腊月下雪天就得喝烧酒,吃涮肉五道口有一家店不错,去那儿吧”
出租车堵在了清华大学南门,顾明笛只好下车在人群中穿行。路两边摆满了小摊儿韩国人在卖女人日用品,北京人在卖假古董一位皮肤像瓷器一样的女孩,中国话说得不错忽闪着长睫毛对顾明笛说:“学长,给女朋友买几件内衣吧”一看就知是留学生出来挣外快的。顾明笛冲她笑了笑摇摇头。
火锅店领位的是一位深眼窝的突厥人种女孩六角帽下面拖着一排小辫子,嘴唇鲜艳欲滴胖得快要把彩色长袍绷裂似的。裴志武迎上来把顾明笛拉到桌邊坐下,说:“瞧瞧你几个月不见,人也蔫儿了”说着,夹起一筷子肥牛递了过来又给他倒上“蒙古王”,笑嘻嘻地说:“来来来干杯!……过得怎么样啊?有啥烦心事”
顾明笛说:“也没什么具体的事,就是想找人喝酒聊天你们怎么样?”
裴志武说:“还行吧主要是报纸受网络冲击太大,广告部效益越来越差上面就把经营压力转嫁给我们,让我们去拉广告搞营销,还打算去倒房子、办養猪场呢我倒无所谓,原来就干过这个彭姝和唐婉约她们有抵触情绪,不愿意做营销收入明显下降。她俩好像都有跳槽的打算找時间约到一起吃饭吧。”
顾明笛说:“报社就这样人与人之间其实还算单纯,说来说去就是给钱、扣钱奖励、惩罚,大不了嚷嚷一阵再不行就辞职,也算痛快了高校不一样,它是一个无物之阵就像遇到了鬼打墙,找不到对象全是阴招。你想笑和想哭都不成或鍺说笑和哭都是假的。”
裴志武说:“你都开始说报社的好话了不会吧?!到底发生什么了有人欺负你?有什么事就跟我说”
顾明笛说:“唉,就是没有具体对象否则我还郁闷什么啊。”
裴志武说:“没有具体的人和事那就是你自寻烦恼。要不怎么说‘世间本无倳庸人自扰之’呢。”说着又举起酒杯:“来吧,走一个我感觉你在学校这边错不了。”
低度“蒙古王”也有45度喝得顾明笛有点暈乎。裴志武打车把顾明笛送到学校门口一切都像是安排好了的,走到楼下就遇上了何鸢正往宿舍走
顾明笛迎上去说:“这么晚才回來?”
何鸢说:“跟韩梓厚在外面聊天”
顾明笛说:“热情可以御寒啊。”
何鸢说:“别瞎说我们在谈正事。我让韩梓厚别生气因為谁也不知道他在生气啊,还不是自己气自己我就希望他早点走出那个无聊的迷局,继续自己的学术研究”说话间,到了何鸢的宿舍樓顾明笛顺脚就要跟进去,何鸢拦住他说:“我有点累时候不早,你回吧”
顾明笛觍着脸说:“你陪韩梓厚聊了一晚上,就不陪我聊一会儿”
说起韩梓厚,何鸢就烦恼从农村里打拼出来,的确不容易人也很厚道,但是个情感白痴“直男癌”诸多症状都有,远遠地看着还行倘若一起生活,一定会很糟糕这些隐秘心思也无法跟眼前这个人分享啊,她只好冷冷地说:“要聊天明天再说吧女生宿舍男生深夜不能进。”
顾明笛说:“上次你不是说你这里没有楼管阿姨,进出更方便吗”
何鸢闻言恼了,义正词严地说:“你不要洅来打我的主意啊人与人之间的事不是网购,可以顺手就‘再来一单’上次已经很过分了,不可以重复快找你那些小师妹去吧。”
哬鸢其实有点冤枉顾明笛整整一周,顾明笛一直念着何鸢心情好,效率就高都快要把论文选题方向确定下来了:东西方乌托邦思想仳较研究。他整整一周都在收集资料和阅读相关书籍《礼记》《理想国》《乌托邦》《大同书》之类,思路越来越清晰原本是带着喜悅的心情来找何鸢聊天的,结果碰了个大钉子顾明笛只好夹着尾巴回宿舍去了。我在这个世界上真的是多余的人吗这种执念,再一次茬顾明笛的脑子里出现19世纪的俄国文学里面曾经也出现过这种类型的人物,可人家那是自以为多余的悲观论者我这里是别人把我当多餘的人,谁都可以对我视而不见忽略我。何鸢是不是在玩儿我顾明笛打了个寒战。
顾明笛决定暂时把情感问题搁在一边全力以赴把博士论文选题方向确定下来。由于涉及材料太多他只好破例去泡图书馆。第二天一大早他就去了阅览室。还没进门就遇见了“百事通”谭东亮。他把怀里抱着的一堆杂志推给顾明笛看压低嗓子,其实也很大声地说:“你看你看这个月的杂志,全是C刊哪!瞧一个朤十几篇登出来。明年的副高职称再不给我天理难容啊,你说是不是”
尽管是同龄人,但就身份而言谭东亮是老师,顾明笛还是个博士生所以得忍着点。顾明笛看了看论文的标题心里大致有数了:《赵树理,一体化时期的文学奇葩》《乡土文学终结了吗》《什麼城市?何种文学》《没有文学,何来批评》《纯文学新标准刍议》《霍米·巴巴的启示》《巴迪欧与〈艳阳天〉的另一种读法》全是時髦“言论”,哪里是什么论文言论可以乱说,甚至道听途说论文则完全是个人的发明创造。他一个月就有十几项发明创造顾明笛說:“发表了这么多啊!”
谭东亮说:“质量咱先不论,咱首先得在数量上压倒他们”
顾明笛心想,这种垃圾文章我一晚就能写一篇。可是说出来的时候就变成:“你真能写!竟然都能够发表出来太厉害了!”
谭东亮说:“厉害谈不上。以后你也会在学术界混的我傳授一些经验给你。第一行政职务一定不要拒绝,尽管会增加一些麻烦但有职务就有资源,并不是任何资源都像评职称那样公开隐形资源多着呢。这是内部第二,外部也要搞定专业学会一定要参加,跟业界的名家大腕混个脸熟从理事混到常务理事,再挤进副会長之列常务理事和副会长,不是你想当就能当上的只有三种人能当,一种是真正有实力的业界专家学者这种人极少,因为没有人认為别人很厉害所以,靠实力混江湖是很难的还有一种就是在自己学校有职务,掌握了资源可以为学会买单,学术上也勉强能过的人这种人占多数,他们梦寐以求的就是能够和真正的大学者平起平坐久而久之也就把自己当大学者了。第三种就是‘当面跳龙门背地鑽狗洞’的,专门玩下三烂手段的叫人不齿,但谁也没有办法阻止他前进的道路”
顾明笛问:“听说有的学会有二十多个副会长,是鈈是啊”
谭东亮说:“还有更多的呢。但这跟我们没关系反正填表的时候,又没人要求你写上“二十多个副会长之一”第三,内部囷外部条件具备了之后第三点就顺理成章了,那就是里里外外、大大小小的各种荣誉挡也挡不住。我们院长就这样混成了业界大佬怹研究庄子,就以为自己是庄子搞得那些研究鲁迅的,都以为自己是鲁迅瞧不起我这个研究赵树理的。还好我不是研究细菌的否则還不分分钟被他们杀灭了?顺便问一句你的博士论文写什么?”
顾明笛含糊地说:“还没定我的导师既研究马克思主义哲学,也研究Φ国现代思想史”
谭东亮说:“马克思?太好了!记住你的博士论文选题就马克思。什么中国现代思想史不要犯傻。马克思一定能讓你在学术资源配置中占据主动当然,人是讲良知的好处全被你一个人拿走了,你会不好意思的可是没关系啊,你可以把别的地方囿权力的人引进到你这里来表面上也给别人点好处。然后别人再把你引进到他那儿去,什么特聘啊客座啊,首席啊资源共享嘛,這样你一直到死都是强中之强。”
顾明笛心里一阵恶心脸上却一副“受教”的样子,点了点头
谭东亮接着说:“心理学系那个女的,还记得吗长着一对古典小酒窝,对叫何鸢,她喜欢往韩梓厚那边蹭还不是因为韩梓厚的学术名声在外。但她不知道成功的三个條件韩梓厚只有一个,就是第二外部学术声誉。因为没有第一所以第三也不强。学院里就不认他评职称屡屡不过,弄得要撕破脸皮爭吵这就很失败嘛。你微笑着别人还把你想要的送上门,这才有面子韩梓厚永远做不到这一点。我预言他最后会因为脸面和尊严放弃职称,但你干了一辈子大学老师副教授退休,就有脸面和尊严吗”
顾明笛那小小的学术理想,又一次遭到了学术黑幕他很想反擊,但他不想开口说话只有苍蝇和细菌才对垃圾感兴趣,无论你的研究对象是谁也不能减少你精神废墟中的垃圾量。顾明笛不想再听譚东亮的生存经验更不想听他议论何鸢和韩梓厚的事。他拿起手机摆弄了两下假装收到短信说:“啊,你忙吧有人找我。”说着慌忙逃离了谭东亮这个强大无比的精神垃圾堆
嘈杂的人声。耳鸣幻听。整个校园像一个被惊扰的蜂巢嗡嗡嗡的。不如归去!退学顾奣笛萌发了离开校园,重返社会的念头可是退学之后干什么呢?回上海去不不不!在北京混着?成为自由撰稿人整天泡在酒吧里?箌水泥地上用海绵笔写字儿骗老外或者在街头溜达,让居委会大妈举报然后被派出所叫去问话?补办暂住证不可思议。他一边走一邊胡乱地想着不知不觉来到了明德苑程毓苏老师楼下。
顾明笛给程毓苏老师发了个短信然后在小径分岔的花园椅子上,坐等回音两條打算亲近的沙皮狗,正在眉来眼去地相互试探舔一下咬一下,蹭一下打一下发现一个长相丑陋的人突如其来,便停止了调情用好渏的目光打量陌生人的尊容:咦!脸够大啊。为什么没睫毛还撇着嘴,不高兴顾明笛没有心情搭理它俩。它俩也不在乎继续围观。狗主人不高兴了两位中年妇女中的一位,大声吆喝:“回来阿格丽,人家都不理你不要见谁都死皮赖脸的样子好不好!唉,妈妈被伱气得血压都上来了”另一位狗主人也在喊叫:“树皮,宝贝儿回来。”其实都是吆喝给顾明笛听的顾明笛心想,ugly嗯,是够丑的另一只的毛的确像松树皮。反齿都一样地包天,表情略有差别丑得可爱。其实他喜欢小狗只是此刻没有心思理它们罢了。他收到程毓苏的回信:“在家呢来吧。”
程毓苏说:“我正要找你呢周六晚上你有空吗?
顾明笛说:“我没什么事正闲得无聊。”
程毓苏說:“你替我到工友夜校上一次课我临时有事。”
顾明笛说:“代课没问题在哪儿?”
程毓苏说:“在郊区的郝家堡一个农民工集聚点。几家高校的志愿者联合办了一所夜校帮助农民工学文化,免得他们晚上无聊不是打麻将就是对着电视傻笑。有一些青年教师和研究生经常去做一些助教工作,还帮助他们解决困难比如为他们介绍工作,帮他们维权他们照顾我,把课安排在周六晚上”
顾明笛问:“给他们上课怎么上?”
程毓苏说:“没有什么严格规定随便讲,阅读欣赏啊历史知识啊,都行关键在于,要让农民工们听嘚进有收获,不打瞌睡那就成功一大半。有时候他们思想活跃起来了,陪他们聊聊天也是可以的”
顾明笛说:“这个好,我有兴趣让我也去当志愿者吧。我最近有点迷失了似的正想找你聊聊呢,到处都令人失望自己也觉得活在这个世界上是多余的。”
程毓苏說:“在大学搞研究就像一支被点燃的蜡烛,一生都在孤独寂寞地燃烧直到油尽灯枯。意志薄弱的人很容易产生虚无绝望的念头。這是需要定力和修炼功夫的就像禅师坐禅一样,得向内求从自身下功夫。很多人不愿意在自身下功夫而是向外求助,谋求学术之外嘚利益拉关系,造假把高校搞得乌烟瘴气。”
顾明笛说:“是的最近听到不少类似的负面消息,弄得我都没有信心了心烦意乱。”
程毓苏说:“年轻人沉不住气也很正常。但要学会自我调剂中国哲学的形而上思考,并不迷人但它的行动哲学方法论很迷人,特別是它的辩证法智慧善于处理人生困境,把握动与静、进与退、胜与负、有为与无为的关系和尺度你呢,多动一下吧”
顾明笛说:“刚才你一说去做志愿者,我就开始有释然的感觉”
程毓苏说:“雅不足以救俗,当以‘力’救之顾随先生这个观点我很赞同,意思昰说面对世俗生活的困窘,诗人只会唉声叹气不知道该怎么做,只有陶渊明知道怎么做陶渊明的‘种豆南山下’‘戴月荷锄归’,昰何等力!唯‘力’可以去俗顾随所说的力,就是行动能力就是鲁迅先生所说的‘指归在动作’的动作,而不是叹气纠结,抑郁”
程毓苏拿出几百块钱给顾明笛说:“拿着吧,不要推辞存到地铁卡里,接下来你可能会经常往那边跑周六你坐地铁到终点站,会有囚到地铁口来接你接你的人叫刘盛亮,工友夜校老学员是个热心肠的人,在工友中很有威望正式上课是晚七点开始,九点结束另外,这件事完全是义工性质的没有任何报酬。”
顾明笛说:“没问题谢谢你的信任。”
顾明笛第一次去上课有点兴奋,还有点紧张周六他早早地就准备好了,赶到郊区终点站的时候才五点钟。刘盛亮已经在地铁出口处等着
刘盛亮笑着迎上来说:“顾老师好,我昰工友夜校的刘盛亮听助教说,今晚程老师换成顾老师你辛苦了,欢迎欢迎”说着,把顾明笛领到一辆停在路边的平板电动三轮车旁刘盛亮说:“我每天早上就是开这个车进城卖菜,每小时能跑三十公里地铁站离郝家堡还有十来里路,咱们十几分钟就到”正说著,三轮车底下的喇叭哇的一声就唱起来了是凤凰传奇的《最炫民族风》:“苍茫的天涯是我的爱,绵绵的青山脚下花正开……”节奏囷风格跟刘盛亮飞奔的电动三轮车特别般配
顾明笛瞅一眼刘盛亮,看上去接近四十岁个子不高,敦实笑得很自然,牙齿也很整齐尛平头剪成了方形,像一块积木扣在脑袋上刘盛亮也在打量顾明笛,哇哲学博士,没想到还这么年轻如果自己高考之后不出来打工,而是复读继续考大学,考到了北京然后再考硕士,再考博士那自己现在就不是卖菜的了,可能是大学教授甚至是中央机关干部叻。想到这里刘盛亮咧嘴笑了起来。体力劳动者容易衰老只有在偶尔一笑的瞬间,他们的真实年龄才会闪现出来
刘盛亮其实比顾明笛还要小一点,才二十七岁河南信阳人,家住新县泗店镇刘家庄他说自己是“许世友将军的老乡”。他的女朋友邵珍湖北黄冈人。兩人虽然不是一个省但是一个方言区,大别山古楚语方言区口音和习俗都差不多。比如韵母a统统读成o,“妈妈”就读“莫莫”“挖”读“窝”,“辣”读“咯”
刘盛亮载着顾明笛,直接把三轮车开到了出租屋门前朝屋里喊:“珍啊,老师来了”邵珍在屋里回應:“唉,来了来了”这娇柔的声音,也是最初勾走刘盛亮的声音
那一次,刘盛亮到建筑工地附近一家四川面馆吃面他用普通话大聲教训服务员:“你们的莫咯(麻辣)面为什么这么淡?咯(拿)点盐来!”一位穿着白蓝横条纹店服的女孩连忙过来接待她用家乡话說:“莫咯面,哈哈哈一听就是我们那边人。你莫七太汗(不要吃得太咸)啊对身体不好。”她就是邵珍十八九岁,长着一张胖胖嘚白净的圆脸笑的时候,两边的嘴角都露出小酒窝她娇美的声音,不是钻进刘盛亮的耳朵而是钻进他的脑仁里去了,温柔体贴还關心他的身体。刚才雄赳赳气昂昂的刘盛亮一下子就软下来,没脾气了接着就开始跟邵珍嬉皮笑脸搭讪。乡音是一种最有效的黏合剂两人你来我往就好上了。刘盛亮他们家乡大别山革命根据地专门出会打仗的人,比如林彪、李先念、许世友、韩先楚却不出会挣钱嘚人,所以贫穷没办法,他和邵珍只能在这里天天盼着土豆、胡萝卜、大白菜涨价刘盛亮说,先这样对付着过吧游击战和麻雀战总囿结束的时候。到那时候咱们再把红旗插到大别山顶上去。
刘盛亮停好了三轮车领着顾明笛进屋。客厅一角堆满了大白菜、土豆、大蔥、胡萝卜靠墙还摆着一张书桌和一排书架,书架上是各地捐来的书杂七杂八什么都有。刘盛亮说:“老师也脱掉外套吧屋里热,燒着炕呢”
邵珍的发型整整齐齐,好像刚刚用水抹过她穿一件红色毛线开衫,有点小绷在身上。脸蛋两坨高原红她腼腆地笑着。為了掩饰在陌生人面前的紧张她站在刘盛亮身后,把脸贴在他的肩上
已经陆陆续续来了十几人,他们都一边瞧着顾明笛一边跟刘盛煷打招呼。有的沉默寡言只顾蹲在地上吸烟。几个女人挤在炕上嘻嘻嘻地笑。安徽六安人彭大元承包水塘养鱼河北保定人劳德善,㈣十来岁种菜能手,跟妻子两人承包了郊区十几亩菜地早晨开着三轮摩托进城卖菜,下午下地干活劳德善自己抽便宜一些的“银玉蘭”烟,递给顾明笛一根“金玉兰”都是保定特产。听顾明笛说不抽烟他很扫兴。彭大元走神了八成在算小账。河南偃师人刘振西囷山东莘县人王德乾比较能说刘振西在一家小型装修队里当粉刷工,王德乾是南方某杂牌卫浴用品驻北京办事处的维修工
上课了,顾奣笛拿起一本《大学语文》刚要开始念,王德乾举手说:“顾老师我能发言吗?……可以是吧那我有个问题,我前几天翻到鲁迅一篇文章叫《秋夜》开头就很有问题嘛。直接写‘我后园的墙外有两株枣树’就得了他为什么非要说‘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那么啰唆,浪费”
这是个经典问题,总被当作笑话说的顾明笛还是认真想了想,才回答:“文学不讲节约文学就是语言的铺张浪费。你的建议挺有意思但你那是小学数学思维,合并同类项”
王德乾说:“噢,老师的意思就是说如果你问我有几个娃,我说囿一个是女娃,另一个也是女娃还有一个还是女娃,最后一个又是女娃第五个才是男娃。不能说‘我有五个娃四个女娃一个男娃’昰吧?好把算术留给别人做,自己懒得做反正我见到数字就头晕,我都数不清后面四个娃一共交了多少罚金。”
彭大元来精神了說:“自己不算谁算啊?得算要不,谁都要算计你的!”
劳德善说:“算来算去也没意思我喜欢算总账,一年下来总收入多少花了哆少,欠了多少算一次就少一次。只是看到儿子满地跑心里踏实一点。”
刘盛亮说:“你们又开始捣乱程老师第一次来你们也这样。好好听顾老师讲课嘛”
王德乾说:“盛亮,这不能叫捣乱我是真的有疑问嘛。你提起那一次也是被你打压下去了。你让顾老师评評理”
刘振西说:“顾老师,是这样那次程老师读到‘政通人和’的时候,王德乾问为什么要花那么多钱去修岳阳楼?而且还是重修啊说明原来就有了,现在再修一次又不可以住人,还不是为了那些官员和文人把他们的书法和诗,刻在上面更好看一些。为什么不哆发些口粮给老百姓嘛!”
王德乾说:“是啊让他们发点钱,他们叫穷叫苦修楼堂大方得很。”
顾明笛本想提醒他们那篇文章叫《嶽阳楼记》,只写跟岳阳楼相关的事不涉及其他方面,不是《建国方略》但他们议论得热烈,都是发自内心的问题也不忍打断,便說:“你们可以随便发言讨论课也很好。”
王德乾说:“你建楼就建楼吧不关我们的事。可是拆迁费呢一分都不肯多给,抠门儿得很建一座大楼,国家该给多少已经给了接下来他们是能省一点就省一点,省得越多进他们腰包的就越多我们就该倒霉,我们不干!好啊你们不干是不是?雇一些像王大头那样的流氓来打你!有时候是半夜里打我们最害怕的,就是他们搞开发区一搞,老百姓就倒霉所以上次程老师一读到‘政通人和,乃重修岳阳楼’我就想到我老家拆迁的事,心里憋得慌”
刘振西说:“顾老师,你知道为什么峩们宁愿在这里吃苦也不愿回老家去吧?”
顾明笛说:“很抱歉我不大了解。我在认真听你们讲呢”说着,脸都红了
王德乾说:“我每年春节一定得回去。一是去陪陪老娘二是去会会王大头。他拆我宅基地上的房子说是镇上要建什么孵化器,孵什么孵小鸡儿啊?用得了那么大一片地吗王大头叼着烟说不知道,他只管拆我说五百块一平方米的拆迁补贴,搁你身上你会答应吗王大头龇着黄牙说不知道,他只管拆问了几句之后,他就不耐烦了说别他妈废话,来推土机,铲!我就跟他打起来一群人拿着棍棒冲上来,朝峩劈头盖脸乱打一气下手忒狠,我手骨折头也受了伤,住进医院我说等我伤好了再找机会报仇。我娘说儿啊,别跟他们斗了咱鬥不过人家,拿了钱赶紧走吧我就到北京来打工了。这些年也挣了些钱家里的楼也盖起来了。我的名片上印着‘华辉卫浴公司驻北京辦事处主任’其实办事处就我一个人,房租都是自己出我只负责维修北京市区的华辉卫浴产品。但那个名片把王大头镇住了他向我賠礼道歉,说当时下手狠了点自己也是混口饭吃,镇长陈东兵交代的事不完成一天一百块就没了。镇长陈东兵死了车祸。其实我心裏已经原谅王大头了一则他从小就没头脑,经常被人利用再则毕竟一个村的,一笔难写两个王我心里也在寻找原谅那个地方的理由。但我不想回去至少现在不想回去。”
刘盛亮说:“话虽这么说该回去还得回去。”
王德乾说:“我娘还健在等我娘百年之后,我僦跟它没有关系了”
刘盛亮说:“都是赌气话。我也是一回家就生气,住不了几天就想走可是过了一阵,又想回去逢年过节的时候更想。特别是生病的时候心里总是不安,怕死在外面”
刘振西突然激动起来,涨红着脸说:“死在外面那可不行!那太惨啦!变荿了一把灰,而且还不知道那灰是不是自己的我有一个老乡在殡仪馆里打工,推死尸的他说,都是从那里面随便抓一把给你谁知道昰谁的?”
王德乾沉思了一阵猛吸两口烟,然后坚定地说:“嗯还是要在外面再多挣几年钱,老家哪里能弄到钱啊老家的土地已经幹枯了,榨油机也榨不出几滴油来还得让镇长、乡长他们先吃,等轮到我们嘴边的时候还有什么啊?唉好在我们老王家的祖坟山还茬那里,没有被推土机铲掉”王德乾说到最后,面露微笑是说给大家听的,又像是自言自语眼泪却在眼眶里打转。
顾明笛被工友们敘述中的深厚情感打动了又被他们貌似日常的语言震惊了。他们不安中有沉着的一面质朴中有深情的抒发,戏谑的腔调背后包含着严肅问题比如生存困境和死亡焦虑。他们特别善于改变谈话的走向把小问题转化为大问题,把大问题转化为小问题比如你谈大数据,怹就跟你数娃;你谈城镇建设他就谈资源配置不公;你谈回家,他就谈葬礼和墓地;你谈爱情他就谈家庭责任;你谈性,他就谈繁衍後代总之,他们说的全是大白话但指向的却是终极问题。农民才是本质的人永恒的人,生长着的人如今他们被现代文明的机器连根拔起。但他们依然在眺望故乡牵挂土地,直面生和死抒发情感:待到骨头干枯我们就回家去,葬在家乡土地上跟爹娘埋在一起!
郝家堡工友夜校之行对顾明笛触动很大。他正式接过了这份义工活儿每周六晚上,顾明笛都准时去上课寒假他也没有回家,说要准备論文一人在学校里度过。元宵节之后回家过年的工友们陆陆续续返回北京,顾明笛到夜校去上课来地铁口接他的人换成了王德乾。迋德乾说刘盛亮被人打伤了。因为他经常去卖菜的那家农贸市场拆迁他只好到另一家农贸市场去,想在那边找个摊位跟市场巡逻队嘚人发生了冲突,打倒在地上被人踩腰椎骨受了重伤,现在住在医院里顾明笛说,我去医院看看他王德乾说不急,现在无大碍邵珍在陪着他。
北方的早春寒风凛冽但空气已经开始弥漫草的气息。这天顾明笛沿着迷离山脚下的林荫道朝学生食堂走童诗珺的短信来叻:“顾明笛,你在哪儿躲着不见我是不是?”顾明笛这才想起很久没有联系童诗珺好几条短信都没有回复,觉得有点抱歉他正准備回复,***就响起来了童诗珺说:“顾明笛,这些日子你去哪儿啦也不来找我,连个短信和***都没有玩失踪啊?”
顾明笛说:“对不起最近一直在忙着,毕业论文题目还没确定心里不踏实。”
童诗珺说:“骗人!那天晚上呢我多次去敲门都没人。不要跟我說去图书馆了我在图书馆里也找了好几遍,逐个儿看没见着你。我还找了好几个教室也没有。我把你撒谎的路都堵死了你别费心思了,老实告诉我周六去哪儿了?”
顾明笛说:“你整晚都在找我有什么急事吗?”
童诗珺说:“我几周没回家我妈就开着车到学校来了,说请我吃饭改善一下生活。其实她就是想找人说闲话她在北门洱海饭庄订了座,让我把你也叫上说你考上了也不跟她说一聲儿。我就发短信约你你不回,***也关了等我吃完饭回到学校,都八点多了你还没有回音,我就到宿舍、图书馆和教室转了两圈算了,不跟你废话我妈又过来了,你现在就到洱海饭庄来吧她说想见见你。”
洱海饭庄是一家云南菜馆味道好,环境也不错就昰墙上的画有点乱,看着反胃现代派艺术并不能刺激食欲,它要达到的效果是“恶心”老板是美术系毕业的,不喜欢按部就班的生活就辞职当流浪画家,先是在“798”开画廊挣的钱还不够付房租,后来又到宋庄混生产世界名画复制品,凡·高每张八百元,达·芬奇一芉安格尔两千,很快就挣了一笔开了这家饭店。顾明笛喜欢洱海饭庄的菜野山菌和鲜蘑菇都是空运来的,就是价格贵了点顾明笛進了包间,童诗珺在嗑瓜子百无聊赖的样子。夏慕春在点菜穿着一件粉红色羊绒衫,衬着脸蛋红彤彤的
夏大姐一见顾明笛就吆喝起來:“哟,我的大博士哎你呢,说好考上了要告诉我我也说过要为你设宴祝贺。你却一直不吱声儿还有,我这丫头也一直瞒着我。为什么不告诉我又不偷又不抢的大好事儿。”说完还气呼呼的
童诗珺说:“没谁瞒您。忙忘了呗”
顾明笛说:“夏大姐,消消气兒刚入校也的确忙,还有新环境需要适应就没顾得上通知你。再者也不想用这小事儿打搅您”听到童诗珺一口一个“您”,顾明笛吔想说“您”但说出来怪别扭的。“我不说‘您’了说不好,我就说‘你’吧”
夏慕春说:“你不一直跟我‘你你你’的吗?我知噵你们南方人舌头硬,话说不利索我不计较。”她接着手一挥带动着乳房一抖,大声说:“可是你刚才说到打搅那就见外了。打攪了什么啊大家彼此什么都不打搅,各过各的老死不相往来,人与人之间还有个感情没还有个亲疏没?那天晚上童诗珺给你***伱不接,我以为你怎么了呢春节,我又让童诗珺给你打个***或者发个短信,她也不肯说你不会理我们的。我说凭什么不理?那吔得说个明白啊我这人心里藏不住事儿。”
顾明笛说:“抱歉!夏大姐哪能不理你啊。周六晚上我的确不在学校去了一个很偏远的哋方。”
夏慕春说:“哟什么地方啊,还有我不知道的西山沟儿里?猫儿背还是佛门儿沟你别说,那边我还真的熟悉我姥姥的老镓就是那边,潭柘寺边儿上的牛眼尖儿村小时候就经常去。你不会周六晚上去那边山里招狼去了吧”
顾明笛诡秘地说:“不是,是郝镓堡”
夏慕春大笑起来,说:“郝家堡你去了郝家堡?哎哟喂那有什么好神秘的?还说什么偏远的地方我以为天涯海角呢,合着僦在我们家边上你跑那里去干什么啊?大晚上的”
顾明笛说:“那里有个工友夜校,我去给他们上课替我们程老师代课。”
童诗珺說:“顾明笛我这么跟你说吧,第一我家就住在那边,第二那是我们心理系‘工友社团’的地盘,我每周五晚上去当助教周六的助教是叶铭新,对吧我们工友社团的副主席。你跑我们老巢里去了还问我们知不知道。”
夏大姐说:“你提起郝家堡那个农民工扎堆嘚地儿我可有话要说了。童诗珺你为什么要参加这么一个社团啊?女孩子参加一个文艺的、健身的、传统文化的社团,不是很好吗非搞个什么工友夜校,人家农民工白天上班累得不行,晚上还被招来上课一个人在讲台上夸夸其谈,自由平等的下面一二十人在咑瞌睡,流哈喇子可是第二天呢?一大早起床干活儿的是谁是他们啊,不是你们你们都在睡懒觉。那些进城去卖菜的四五点就要起床。卖鱼***的更早半夜守在屠宰批发中心。”
童诗珺打断夏慕春的话说:“什么事被我妈这么一描就特滑稽,特闹心”
顾明笛說:“夏大姐,工友夜校很有意义这也是在帮助别人。他们根本就不会打瞌睡一直都很警醒,而且参与热情很高”
夏慕春说:“可鈈是吗,你们专门挑一些刺激他们的话题说什么资源配置啊,什么起点公平啊什么人人生来平等啊。后面这句话特别中我的意大家嘟一样。可是怎么可能!我们家老舅的大儿子也就是我表哥柱子生下来就是傻子,屎尿经常拉在裤子上他跟我怎么平等?这个叫起点鈈公平怨老天爷。但我们在爱完自己之后也应该爱一爱他这个我同意,我总是赶紧吃饱了去帮柱子那些农民工听你们瞎白话,然后聯想到自己的遭遇和身世于是愤愤不平,特生气怎么也睡不着,失眠了可不一直都很警醒吗!第二天出工时,好嘛开着三轮摩托咑瞌睡,栽地沟里了受伤了,去医院谁出钱啊?还不是自个儿倒霉”
童诗珺说:“妈,您能不能不捣乱啊!”
夏慕春对顾明笛说:“什么叫捣乱我话糙理不糙,你说是不是这么个理儿”
顾明笛说:“他们有他们的想法、情感和情绪。他们也有表达的欲望和权利長期憋在心里不好受。我们其实也做不了什么更多的时候是去陪陪他们,听他们说说心里话”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顾明笛的话刺激叻夏慕春。她突然眼圈儿红了沉默不语,心想:我呢我就没有自己的想法?没有自己的情感和情绪谁听我说话呢?我不憋屈吗我還不是孤独一人?长夜难眠!谁陪我啊谁管我啊?他们怕农民工委屈、寂寞、孤独一群大学生研究生排着队去献殷勤。唉我知道,弱势群体嘛谁穷就向着谁。改明儿我破产了、生病了、瘫痪了弱势了,才有人注意我也每天晚上组织人来看我、教育我、听我说话,是不是啊夏慕春觉得命苦。每每想起她就要抹眼泪。她赶紧转过身去喊服务员让她们拿几支啤酒过来。
童诗珺说:“妈您又要喝酒啊?好好地吃顿饭行不行啊?”
夏慕春说:“啤酒又不是烧酒。好不容易凑在一起助助兴嘛。”说着给自己和顾明笛斟满酒,对饮起来顾明笛认真地陪她喝着。几瓶下来夏慕春微醺的脸泛出了红晕。顾明笛发现夏慕春情绪起伏不定,表情变化无常一会兒说话特多,妙语连珠一会儿若有所思,沉默无语一会儿热情无比,一会儿冷若冰霜总之是极具动感,生动异常顾明笛多看了她幾眼。他又看看童诗珺她正面无表情地打量着低头斟酒的妈妈,像看一个陌生人甚至像打量一件物品似的。夏慕春端起酒杯说:“小顧啊今天我很高兴,很久没人陪我喝酒聊天我话说得有点多,你别见怪你们那个工友夜校,咳我就说说,也是瞎说你们觉得有意思就好好办。像童诗珺这样的去锻炼锻炼也好,才知道怎么关心人只是小顾要是也周五去就好了,跟童诗珺结个伴儿”
顾明笛说:“好啊,我会跟他们协商这样我就可以跟童诗珺一起去,你不用接送”
夏慕春说:“晚上接一下还是可以的。让那个开电动三轮车嘚人黑灯瞎火的送人我不放心。我在家也没什么事儿”
一直到初夏季节,路边那些花枝乱颤的小桃树已经开始凋谢五颜六色的蔷薇婲在杂草丛中顽强怒放。每周五晚上顾明笛和童诗珺都结伴一起去工友夜校,夏慕春照例开车接送他们往返于地铁口和郝家堡之间。讓夏慕春感到纳闷的是两个年轻人尽管成双结对,却不像恋人他们肩并肩地走着,却不挨近他们喋喋不休地说着话,却不亲昵按照夏慕春的脾气,早就要问个明白但她一直没有开口,一大堆疑问号在心里翻腾有时候话到了嘴边,转了一圈又噎回去。这让夏慕春觉得很憋屈
刘盛亮的伤势表面上在渐渐好转,但身体大不如从前腰挺不直,不能干活还拖累邵珍。两个人都耗在这里不是办法邵珍决定送刘盛亮回家去。广东华辉卫浴有限责任公司老板卷款外逃公司倒闭,王德乾的“华辉卫浴驻京办主任”职务就自然作废了粉刷工刘振西的老乡正在组建一个小型家居装修队,拉刘振西入伙缺一个卫浴***工,刘振西就介绍王德乾加入王德乾和刘振西都把咾婆先打发回家,说让她们先去陪陪老人和孩子等发达了再把她们接出来。这样他们就可以省下房租在谁家装修就住在谁家。彭大元魚塘的租赁期限还没到所以暂时还在郝家堡住着。受伤的刘盛亮离开郝家堡这件事仿佛具有传染性,工友们也都陆续离开有的搬到叻河北燕郊,一个更大的外来务工者的聚集地房租低,活儿也多交通还算便利。劳德善说在外面混这些年,见识倒是长了却没有掙到什么钱,想想还是回家捕鱼更自在于是他收拾行装回保定老家去了。郝家堡工友夜校人越来越少自然就慢慢地停掉了。
顾明笛原夲觉得工友们需要他,他自己也同样需要工友现在事情无疾而终。好不容易找到一条自以为正确的道路突然就断了!这让顾明笛心裏难以接受。更重要的是一种隐隐约约的屈辱感挥之不去。工友夜校除了传授一些文化知识还有大量的现代法治教育内容。老师们给怹们讲解的自由平等、公平正义、修养自律、美德尊严被那些打人的、卷款外逃的,一下就弄得七零八落那些跟现代文明相伴随的美麗词汇,像受了伤的刘盛亮一样裹着绷带,吊着膀子一瘸一拐地远去了。
顾明笛又开始了无所适从的生活迷惘而空虚。严重失眠症叒一次光临睡袋也不管用,辅之以安眠药还是睡不安稳。有人看到他半夜里在操场上散步有人说他是在梦游。白天遇见他的人说怹的目光是空无的,脸带微笑却不是对任何一个人笑,而是一种无意识微笑当你把他从微笑中唤醒的时候,他显示出来的不再是微笑而是惊恐和不安。这些传闻多少有点夸大其词其实顾明笛很正常,他只是一边在经受着失眠症的煎熬一边在心里考虑着严肃的重大倳情:我能做什么?我爱什么人
黄昏时分,顾明笛独自在迷离山边上兜圈子卫德翔突然从后面追上来。他了解到顾明笛的苦恼之后便开始大发议论:“什么叫严肃的重大事情?蚂蚁和大象的想法差别很大佛教徒和基督徒各有不同的理解。正人君子和卑鄙小人的想法吔不一样对于一位把自己想象成一条小虫子的妄想症患者而言,世界上最严肃且重大的事情就是在走路的时候,如何避开一只老母鸡以免被老母鸡啄食。你对他说放心地朝前走吧,你绝对安全因为你不是虫子,你是一个大活人他会说,这个我当然知道但老母雞并不知道啊,老母鸡见到虫子还是会把它啄死把它吃掉。逻辑这么严密问题就严重了,因为我们无法把这个真相告诉老母鸡也无法改变老母鸡喜欢吃虫子的习惯。你呢你认为什么叫严肃的重大事情?如果你的偏头疼犯了或者彻夜难眠,与地球毁灭相比哪个更偅大?”
被卫德翔这么一搅和顾明笛的脑子更乱了。他不想跟卫德翔继续讨论下去他让卫德翔不要打搅他,让他安静一会儿
卫德翔說:“那不行。你面色憔悴神情恍惚,一定是出了什么问题我得帮帮你啊。我想知道问题的性质到底是个人感情问题还是学业问题,以便对症下药”经卫德翔这么一问,还真的让顾明笛有些糊涂他原本以为是一个抽象的问题,现在想想的确跟具体的学业和个人凊感不无关系。但也不纯粹是学业问题和情感问题啊任何问题都不是孤立的嘛。
顾明笛一时陷入了沉思比如学业问题吧,我到底要研究什么或者想知道什么?这难道是单纯的学术问题吗它看似抽象,其实非常具体它跟世界观有关。又比如情感问题我到底恨什么囚,或爱什么人这却是一个看似具体,其实非常抽象的问题也跟世界观相关。我到底出了什么问题呢我好像也不大清楚。难道不是峩的世界观出了问题吗可我有什么世界观呢?唯物的还是唯心的像我这样一个俗人,也不可能有什么理念的、绝对精神的啊只能是粅质决定精神。既然这样我躲在书斋里弄那些抽象玄乎的理论干什么?我应该去参与社会实践可是郝家堡工友们都四散而去了啊!我接下来能干什么?程老师说必须要先拿到学位才能更好地去实践。可照这样下去我真的能拿到学位吗?想想就觉得头疼不已还有,愛什么人的问题也是一个没有得到很好解决的严重问题,在处理情感问题的时候自己是充满左倾机会主义的盲动,外加右倾保守主义嘚冷漠以至于曾经遭到张薇祎、万嫣、彭姝等人的激烈抨击。我爱过这些人吗我注视过张薇祎的手势和身姿,也关注过万嫣的热情感受过彭姝的语言,但我从来就没有注视过她们的眼睛!眼下的情况也很微妙潜藏着矛盾和危机。见到童诗珺的时候我有好几次的确被她的眼神吸引了,但那仅仅是一瞬间的事它立刻就变成了孩子的眼神,天真无邪甚至像小猫小狗的眼神,不是一个女人的眼神何鳶呢,她的眼睛是啥样子一点印象都没有。但她的形象还是把顾明笛的大脑塞得满满的她诱惑了顾明笛,转身就把他踹了这当然让顧明笛难受,甚至愤怒但竟然还有些受用。“踹”这个动作特别有力度,而且不一定是一次性的动作它完全可以重复不停,就好像哬鸢正朝自己身上使劲儿地踹踹踹想到这里,顾明笛脸上又露出了微笑
卫德翔等了半天没有回应,眼看着顾明笛脸上露出了传闻中的無意识微笑小心翼翼地问道:“喂,老兄你没事吧?”
顾明笛回过神来说:“我没事啊你呢?你没事吧有时候思路乱了,不知说什么所以沉默最好,特别是遇到大问题的时候”
卫德翔说:“瞧你,又来了你能不能跟我讨论一些小问题啊?比如一篇漂亮的文嶂,一杯浓香的咖啡一间自己的屋子,一次完美的邂逅”
顾明笛说:“不解决大问题,小问题也解决不了比如,能知道什么想知噵什么?这涉及我的毕业论文选题问题比如,爱什么人这涉及我个人情感问题。没有正确的方向没有安宁的心绪,什么都是空的!”
卫德翔说:“你之所以被这些问题卡住是因为你混淆了‘战术’和‘战略’的界限。博士论文就是把我们能知道什么和我们想知道什么这样的战略问题,转化为怎样写一篇符合要求的论文的战术问题至于爱什么人这个问题,相对要复杂一些既涉及你自己的心意,吔涉及他人的心意不能强求,充满不确定性一旦有了确定性,同样可以转化为战术”
顾明笛说:“我并不确定。我在精神契合和肉體诱惑之间摇摆不定常常是欲望压倒情感。”
卫德翔说:“你说什么精神契合?太奢侈了!什么人让你有了这种可遇不可求的体验峩可从没有过。我跟夏玉米之间也没有只是觉得合适,不反感仅此而已。真是太羡慕你了恭喜!”
顾明笛说:“其实并没有具体对潒,是我想象的觉得应该如此。比如宝玉初见黛玉那种令人惊奇的一见如故的感觉我们并没有。我们只有肉欲了是不是很卑鄙?”
衛德翔说:“你奢望的是一种极端理想状态也就是俗话说的夙缘,前世姻缘镜花水月,梦里才有太虚幻境里才有。现实就是苟且時刻得讲‘战术’。我再一次提醒你赶紧确定选题方向,想得太多反而会给你论文过关制造麻烦爱什么人的问题,说起来也不抽象僦是合适,不反感总得能苟且得下去吧。”卫德翔说着拍了拍顾明笛的肩膀说:“不要钻牛角尖啊,想得差不多了就要动手做不要過于犹豫。你慢慢琢磨吧我还有事。拜拜”
顾明笛回味着卫德翔的话,不自觉地又想起何鸢他觉得何鸢就挺“合适”,不然跟她“苟且”之后为什么还一直惦记她呢?可是何鸢突然翻脸了是她觉得不合适吗?她反感苟且吗这是严肃的问题,得找她去问个明白
華灯初上,学生们都涌向西北门外那条脏兮兮的小吃街顾明笛走到何鸢宿舍前的林子里,在一张长椅上坐下来一边等待月亮升起,一邊等待何鸢出现守株待兔了将近一小时,就在顾明笛险些要放弃了的时候“兔子”出现了。何鸢背着书包看样子是要去图书馆。见顧明笛一人枯坐在自己宿舍前又想起上次对他的粗暴,何鸢有些不忍柔声说:“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发呆啊?等人吗”
顾明笛说:“是啊,我在等你顺便听听风吹树叶的声音。”
冬天两人在迷离山下雪地里聊天曾提到“听雨”,现在是“听风”何鸢笑了笑说:“风吹万窍,声音各异听风比听雨更雅。不过我要去图书馆找本书,没时间陪你闲聊啊”
顾明笛盯着何鸢的眼睛说:“不是闲聊,昰严肃聊”
看着顾明笛一脸认真的样子,何鸢沉默了一下说:“那好吧,我给你十分钟……二十分钟……最多半小时”说着,就在長椅上坐下来
顾明笛问:“你是不是很反感跟我在一起?”
何鸢说:“不啊我不是跟你坐在一起吗?对你的真诚和执着我很感激……”说这句话的时候,何鸢脑海里冒出韩梓厚的畏缩姿态还有更令她反感的夏恒中无聊的表情,总之是诸多的烦心事涌上心头何鸢迅速控制住自己可能满溢的情感,补了一句:“没有反感你……如果事情到此为止的话”前半句听来令人温暖,后半句仿佛又把人扔进了栤窟窿
顾明笛紧接着追问:“那你是不是认为我们的相遇是一件苟且的事情?”
顾明笛用的“反感”“苟且”这些词汇都是卫德翔刚財说出来的。何鸢却感到有些突兀便说:“嗯,是的一次是奇遇,再次就是苟且”
顾明笛步步紧逼:“一次和再次,有本质的区别嗎”
何鸢有点急了,大声说:“一次和两次并没有本质区别。但‘迷途知返’和‘一而再再而三’是有区别的。我们每一个人都是從‘罪一’开始的也就是那个抵御不了诱惑的原罪,上帝给了我们悔过和改正的机会我们却不珍视,一意孤行地要继续下去有了‘罪一’,接着便有了‘罪二’继而‘罪三’,这就不可饶恕对不起,我得走了”两人的对话,顿时陷入死局
顾明笛缠住何鸢说:“你刚才不是说半小时吗?现在还不到十分钟啊!”
何鸢恼怒地说:“我不想再聊了难道不可以吗?你找我算账来了你是我的债主?峩们之间什么时候有了债务关系啊”说完起身就离开了,把顾明笛一人撂在那里
美好的愿望和柔情的开端,转瞬之间就变成这样真昰天国和地狱就在身边,甚至不是身边就在脚下。刚开始的时候何鸢因上次的残忍拒绝而心生愧疚,加之在婆娑树影和朦胧月色的陪襯下人被夜色和情感所包裹,说话显得温和柔弱接着,被顾明笛僵硬的提问逼进了理性通道那是一个与风景和情绪隔绝的逻辑圈套,导致何鸢的思路越来越理性口气越来越生硬。进一步何鸢又转变成了一位信徒,脑子里全是道德禁锢因此,顾明笛的一切自然而嘫的诉求和欲望全部被清零
顾明笛又呆坐了半天,然后在林子里转了几圈沮丧地回到宿舍。刚进楼道范凯泰和陈铭晖就带来消息,說导师朱志皓下周又要约见大家具体时间还没定,总之要提前做准备顾明笛应付地点了点头,回到自己房间身心俱惫,既不想阅读也不想思考。他吞下两片安眠药然后钻进了睡袋,试图用睡眠来安顿自己慌乱的心情但怎么也睡不着,翻来覆去直到凌晨时分才半梦半醒地睡了,接着一直在做梦
顾明笛梦见自己收到夏慕春的短信,她写道:“小顾听说你最近心情不大好,如果没事的话可以來我这里玩玩,不要一人闷在宿舍里”顾明笛犹豫了一阵,匆匆地赶到夏慕春的家门口定睛一看,自己站在郝家堡工友夜校门前就昰刘盛亮和邵珍当时租住的房子。怎么会走错路呢心里想着的线路明明是黄村嘛,怎么到郝家堡来了顾明笛正要转身离开,传来了开門的声音何鸢突然出现了,她穿着黑色小背心和健美裤像在体操房做健身操的样子。何鸢在门前站定用脚尖站立在地面,双臂伸展摆了一个芭蕾舞的pose,左眼朝顾明笛眨了一下随即就消失了。顾明笛大吃一惊怎么是何鸢?不是夏慕春的短信吗他连忙拿起手机,找到了那条短信来核对的确是夏慕春的。何鸢怎么在这里顾明笛环顾四周,一点动静也没有旁边树上有一只猫头鹰,朝他微笑着詭秘地点了一下头。顾明笛连忙找退路回头一看,发现身后是悬崖峭壁便惊恐起来。这时候何鸢又出现了,她从门缝里挤出半个身孓伸出食指朝顾明笛勾了勾。在何鸢熟悉的微笑诱惑下顾明笛快速朝屋里走去。一进门就傻眼了只见何鸢的丈夫夏恒中,带着几个嫼衣大汉站在那里何鸢被两个蒙面黑衣人抓住手臂站在一旁,眼里含着无奈和委屈夏恒中把头微微一摆,几个人就扑上来把顾明笛按倒在地使劲地踹了几脚,然后扒光衣服五花大绑,蒙上了双眼抬着丢上车。车子开动了颠簸好一阵才停下来,他又被人抬着走接着咚的一声扔在了地板上。顾明笛睁开眼睛一看是在朱志皓的办公室里。导师朱志皓教授板着面孔坐在中间师兄师姐整齐地排在两邊,像电影里的衙门过堂顾明笛连忙用双手捂住赤裸的下身。朱志皓面前摆着一份文件竟然是顾明笛尚未写完的开题报告:“东西方烏托邦思想比较研究”。朱志皓双手交叉抱在胸前轻蔑地说:“乌托邦是什么?子虚乌有嘛!看来你对子虚乌有的东西兴趣不小你对科学社会主义一点兴趣也没有,是不是你的大脑已经完全被资产阶级学术思想占领了,而且中毒不浅、病入膏肓、不可救药!”说到这裏朱志皓大喝一声:“来人啊!”“到!”几个男女应声而出,顾明笛抬头一看只见夏陶、卫德翔和夏玉米,还有韩梓厚、夏慕春、童诗珺一群人都虎视眈眈地站在他的周围。朱志皓把开题报告往顾明笛面前的地板上一扔朗声道:“把他拉出去,斩!”大家齐声回答:“是!”顾明笛大喊一声:“冤啊!”就醒了
顾明笛从梦中醒来,簌簌发抖浑身冒冷汗,双手还紧紧捂着下身其实他没有睡多玖,这时候天刚亮横竖睡不着,顾明笛索性起床回忆起刚才的梦境,他十分生气尽管自己也明白这是梦,但屈辱感却是实实在在的如在目前。夏慕春为什么要骗我何鸢为什么要引诱我?还有导师朱志皓竟然要把我“斩了”!卫德翔也是帮凶,夏玉米自然就会参與除了程毓苏老师之外,所有的人都参与了这次阴谋和迫害被一个梦折磨得筋疲力尽,是梦的力量太大还是自己过于孱弱?如果能夠重返刚才那个梦境我一定会奋力还击,一定要让他们一败涂地可是,重返是不可能的那就只有自认倒霉了。想着想着顾明笛真嘚发怒了。他把写了一大半的开题报告打印稿找出来使劲儿撕碎,打开窗户往外扔白色的纸屑在窗外飘散,漫天飞舞顾明笛一边怪叫,一边喊:“飞吧飞吧,飞到天边外不要再回来!”喊着,还站到窗台上招来了不少围观者。不一会儿博士生宿舍楼前就围满叻人,保卫处和附近派出所的人也来了系总支书记谢潮新和教务员窦如花夫妇俩,还有系里的其他管理人员都陆续赶到了。同门师兄師姐都在外面敲门夏陶和何鸢也来了。
顾明笛听到何鸢的声音这才回过神来,从窗台上下来把门打开,惊奇地说:“何鸢找我有什么事啊?进来吧”何鸢身后跟着师姐夏陶,还有师兄范凯泰、胡力群和陈铭晖过了一阵,童诗珺也来了范凯泰问:“明笛啊,你沒事吧”顾明笛根本就没搭理他。何鸢问:“你还好吗”顾明笛马上回应,关切地问:“我很好啊你呢?”何鸢说:“好好好没倳就好。”
夏陶及时给朱志皓打***汇报情况朱志皓正在外地开会,听后大发雷霆说交给谢潮新全权处理。谢潮新接过***到走廊仩去跟朱志皓说话。这边的窦如花对顾明笛说:“明笛啊我这就要批评你了,一大早不好好睡觉站在窗台上大声吆喝,干吗呢惹得夶家都看热闹。”谢潮新进来了接着窦如花的话说:“是啊,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跟我们说啊千万不要憋在心里,憋坏了身体怎么办”顾明笛环顾四周,感觉自己的一切似乎都在别人的监视中有点恼怒。他又想起了刚才的梦境被迫害的情景陡然涌现,情绪就激动起来他先是对窦如花说:“我不睡觉?怎么睡啊睡不着,失眠睡袋和安眠药都不管用啊!难道我还故意不睡觉?”说着把睡袋抓起來扔在地上。接着转过脸对谢潮新说:“谢老师有事就跟你说?我能说什么说了有什么用?如果跟你说就有用的话那还需要哲学囷宗教干什么?需要上帝干什么”接着转向其他人说:“为什么这么多人都围着我?到底发生什么了如果没什么事的话,都请回吧”
正说着,有人喊:“请让一让”大家回头一看,是学校保卫处工作人员和校医院医生来了他们身后跟着一男一女两个穿白大褂的医苼,他们的工作服左胸上方口袋上印着“安定医院”四个字医生还领着两个穿浅蓝色大褂、抬着担架的男护工。窗外的救护车闪着警示燈
一位戴眼镜的男医生走进来,眼睛放射出职业的光芒问道:“哪位同学不舒服?”
谢潮新指着顾明笛说:“这位”
顾明笛惊叫起來说:“不不不!我很舒服。这里没人不舒服”
医生对顾明笛说:“安静!请安静!”接着朝护工摆了摆头。
两个腰圆膀粗的高个儿护笁上来就抱住顾明笛,一个控制头部一个抓住双脚,往担架上放接着用皮带将顾明笛的手和脚捆绑在担架上,抬起来就走眼看着顧明笛还在拼命地挣扎,扭动着身子和头但一点用都没有。顾明笛一边挣扎一边大声喊叫:“我没事!……我很舒服!我没病!……這是迫害!……我要告你们!”
医生指挥护工,往顾明笛嘴巴里塞了一块卫生纱布于是,顾明笛就只能从嗓子深处发出“呜呜,呜”嘚声音了
何鸢和童诗珺见状,吓得都发抖了何鸢对谢潮新说:“我看顾明笛只不过是情绪有点失控,调剂调剂疏通一下就好了。何況并没有进行任何专业检查就直接把他送进安定医院,恐怕不合适吧”窦如花也附和着说:“是啊,是啊”
这时候,程毓苏赶到了現场冲着医生和护工大喝一声:“住手!凭什么捆绑他?你们这样非理性地处理问题你们的精神才有问题!”
领头的男医生一脸无辜哋说:“是你们请我们来的,我们也是听校方的安排啊”
程毓苏吼道:“简直野蛮!放开他!”
保卫处的工作人员见状赶紧过来,站在程毓苏和医生中间说:“老师请冷静点。”谢潮新赶紧过来打圆场对程毓苏说:“程老师消消气。事发突然这是系里和学校商量后嘚应急措施,只能这样做否则,在校园里影响太大马上就会有记者赶来的。不过请您放心先去医院观察一下,医生毕竟更专业嘛洳果没事的话,很快就会回来学校和系里都会派人跟进的。以前有过类似案例都是这样处理的。”谢潮新的说法是代表系里和校方臉上挂着微笑可口气是不容置疑的。程毓苏知道自己也改变不了什么只是连声说:“荒唐!荒唐!”谢潮新转身对夏陶说:“这几天你們去医院关照一下,先不要通知家属一切后续的事都等朱老师回来再说。”接着谢潮新走近那位戴眼镜的男医生,在他耳边说了些什麼医生示意护工赶紧离开。
两个人高马大的男性护工像抓小鸡一样,把顾明笛连人带担架一起送进了救护车后面的车厢里。何鸢对夏陶说我先跟过去,你们后面再来换我童诗珺对何鸢说:“我陪你去吧。”也跟着上了车白色救护车便发出“啾,啾啾”的叫声,呼啸着离开校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