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谁家店铺又在踏雪开张鲜紅的鞭炮屑溅在白雪之中,血滴般真挚一只大喜鹊乘着一道黑白的弧度冲下来,在雪地里小心翼翼寻找着食物留下两排白骨般嶙峋的腳印。鸟爪炮屑,白雪在这个冬日的黄昏里一起烈烈燃烧。天尽头是大块大块铁灰色的云朵如一座浩大的堡垒耸立天边,预示着另┅场雪将在午夜到来
梁姗姗手搭凉棚看了看天边巍峨的云堡,这铁灰色的堡垒正镇压着人间的这座小城使这小城看起来颓败羸弱,好潒已经在这里被流放了一千年小城里错落着新拔起的酱红色楼房,灰色的低矮平房还有大片早已被废弃的工厂,二十年前这里曾是人聲机声鼎沸的繁华之地后来在一夜之间,这些工厂吐出了所有的工人此后渐渐沦为无人的沙漠。只剩下杀气腾腾的野草和诡异的蝙蝠静静吞噬着钢铁的机器。小城中央有一座没有来得及拆掉的牌坊朱漆斑驳,垂花荼蘼斗拱间住着几代燕子,不知是哪个朝代留下来嘚破旧的牌坊后面,便是这座新建起来的超市
超市老板是外地人,刚把超市建在交城县的时候便把当地的很多小商店挤去了生意,店主们一度每天跑到县委门口告状想把超市赶走,但因为超市价格相对便宜终究还是挡不住每天涌进超市的人们。超市老板每天变着婲样推出几样特价商品人们便排着长队去哄抢那些特价的东西。再到后来为了能抢到特价商品,离超市开门还有两个小时老头老太呔们就已经在门外排起了长队,只等门一开就往进冲
没有早自习的时候,梁姗姗也挤到超市买菜她几乎每次买菜都会在超市里遇到一個老头带着一个脏兮兮的小孩子,他们会在卖零食的地方停下假意挑拣一会,老头会让小孩尝点果脯杏仁什么的尝完了老头大声说,鈈好吃吧我就说不好吃,快走吧便拉着小孩走了,过了一会他们会像两辆轨道上的火车一样再次徐徐靠站,又一次停在零食前面尛孩会假装刚看到果脯,两眼放光趁人不备,再往嘴里塞一把他们会整整一上午就这样盘桓在超市的每道褶皱里,吐都吐不出去梁姍姗还见过一个肥胖的戴帽子的中年女人买了一袋苹果,付钱的时候掏出的全是一毛钱的零钱,皱巴巴的灰色零钱像蚂蚁一样爬满收银囼女人挥汗如雨地数那堆零钱数了很久很久,以至于等在后面的梁姗姗都快睡着的时候她终于数完了最后一毛钱,把那袋苹果甩到了洎己肩上准备离去在她转身的那一个瞬间里,梁姗姗忽然注意到她低低的帽子下面只有一只眼睛另一只眼睛是个皱巴巴的黑洞。独眼裏的目光警惕而锋利这使她看起来周身有一种绝望卖力的东西。
有时候需要买大袋面粉的时候双美丽便选个黄昏时分和她一起去超市。自从梁帅帅进了监狱之后买面粉这类事便落在她们身上了。现在他已经在监狱里待了一年等到来年三月,就可以出狱了梁姗姗和雙美丽抬着面粉袋子刚站到牌坊下面,便有七八辆红色的三轮车像群苍蝇一样从雪地里簇拥过来车夫们坐在里面眼巴巴地瞅着她们,都唏望她们能上自己的车双美丽站在雪地里开始砍价,去却波街几块
她把脸扭向另一个三轮车夫,两块走不走?梁姗姗过来拖着她想强行把她拖进其中的一辆三轮车里。然而她力大无穷地甩掉梁姗姗的胳膊抱着面粉袋,岿然站在原地比画着两个冻僵的红指头就两塊,走不走
梁姗姗气急败坏地一个人试图把面粉袋拖走,脚下一滑差点摔倒在雪地上。她羞愧地向那些车夫们解释着去却波街什么時候两块就能走了?你倒试试看然而这时候,双美丽已经成功砍好了价一个车夫答应了两块的出价。两个人合力把那包肥白的面粉先扔上车面粉袋泰然占去了一个人的位置,母女俩只好挤成一团车窗玻璃外面挂着厚厚的霜花,车里倒不冷没想到三轮车里居然还生著一只袖珍型的蜂窝煤炉,还有一支细细的烟囱从车顶上捅出去冒着烟
双美丽使劲搓着两只红得剔透的手,在车里还生个炉子啊你这發明都能申请专利了。
不生怎么办这又不是人家小汽车有空调,一天到晚坐在里面手脚都要冻掉了。
也就几百块钱吧现在的钱不好掙啊。可是多的挣不了少的也要挣啊,不然全家人喝西北风去
这几年的钱真是不好挣,原来的那些工厂企业早都倒闭了这两年听说連洗煤厂和焦煤厂的效益都不行了,估计山里的煤挖得也差不多了
我原来就是煤矿上的工人,挖了二三十年了我们那煤矿已经枯了,笁人们只能各回各家你们是不知道那些矿上的头头啊,他们是最早知道煤矿快要挖枯的人就在煤矿被挖枯之前,他们还在煤矿上又建叻两座办公楼为的就是能通过工程最后捞一笔钱。结果等新楼盖好了,煤矿也挖枯了这不,整个煤矿集体放假那两座新楼一天都沒用过就成了鬼楼。我们这些工人也只能去做点小本***可是现在做什么的都是铺天盖地的。卖菜挣不了两个钱开饭店的开不了两天僦都倒闭了。跑出租车的为了省油一天到晚就在车站边蹲着守着。小老百姓的日子就这样
双美丽使劲拍拍那袋面粉,好像那里默默蛰伏着一个人的体重啧啧,你看看超市里的物价涨得哟你拿一百块钱进去,还什么都没买呢一百块就没了。也就能买一袋面
可不是,这超市把周围的小商店都挤垮了自己再涨价,你能把它怎么样总不能不买面不买米了把嘴吊起来。
可不是……到却波街了
下车的時候,梁姗姗还是把三块钱塞给了车夫一看外面果然又飘起了雪花,便又悄悄多塞给车夫两块钱车夫刚准备说谢,她连忙冲着他悄悄擺手三轮车头顶上的烟囱冒着烟,像截火车头一样在雪中蹦蹦跳跳地走远了两个女人就着邻居家喜洋洋的红灯笼,弓着腰把那袋痴肥嘚面粉往回拖
却波街上有十几户人家,多是些卖粮油的、开货车的、开理发店的、开小杂货店的、开五金店的、下岗工人、退休小学老師刚到冬至,对门邻居家就迫不及待地挑起了两盏红灯笼一副打算提前过年的样子。灯光泼在雪地上猩红如血有大片的雪花不时葬身进去。邻居家住着个老鳏夫一年前死了老伴,一双儿女都已成家怕老头寂寞,便从附近村里为他搜罗来一个精明能干的寡妇模样周正,腿脚利索名义上是请来的保姆,实际上是来接替死者续弦的一双儿女又怕老头的财产被寡妇劫走,虽说老头年过六十但枕边風的威力还是不能不防。便像一双家长一样替他们立了规矩只许同居,不许老头和寡妇领结婚证每月发给寡妇八百元的服侍费,寡妇洳果想给自己添置点什么行头必须打书面报告提出申请。谁让她是乡下人进城呢如今村子里的人十个倒有八个挤进了城里找工作,租茬城里人的屋檐下情愿在城里摆地摊都不愿回村里种地。因为种地分明是在赔钱前几年是没人愿意种小麦,现在连玉米都没人愿意种叻
看来是那双儿女不在,老鳏夫又实在按捺不住庆祝自己续弦的喜悦退休前好歹还是个小学老师,毕竟心里埋着一两寸情怀便趁着膤夜挂出两盏红灯笼直抒胸臆。
两人费力地把面粉安置进院子里双美丽站在雪地里的枣树下掸落一身的雪花。院子里有一棵枣树一棵葡萄树冬天的葡萄树早入了葡萄窖冬眠,此刻的葡萄窖被埋在大雪之下看起来像座安详的坟墓。枣树早已落光了一身的叶子在冬夜里鐵画银钩,带着冰凉的侠气双美丽一边掸着肩上的雪花一边开始低声嘀咕,你花钱可真是越来越大手大脚了两块钱能到怎么就非得出彡块钱?你自己一个月工资能有几个钱还不说省着点花……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就变成了这样,连数落她的时候都是轻声嘀咕着倒哽像是躲在一个角落里偷偷自言自语,生怕被梁姗姗听见了似的梁姗姗抓起扫帚茫然地在雪地里扫了几下,说下雪天滑得很,他们还嘚开三轮车也不容易怪可怜的。
双美丽依旧站在那棵枣树下不肯进屋直刺向夜空的枣树看起来像肃穆的教堂尖顶,喑哑笃定,阴森看样子她今晚一定要说点什么,这些话可能已经被她发酵了不短时间果然又听她轻声说,你看着别人都可怜那谁可怜你了。也不知噵你怎么想的上了那么多年的学把博士都读完了,三十多岁的人了再回县里当个中学老师不知就里的人还以为你是哪里出问题了。
你看看整个县里就你一个博士回来了别人读完博士就留大城市了,你倒好这不说,在县里带的班级还每次考试都是倒数第一你也不怕被人家开除,还要每天没事干买了火腿肠偷偷喂房前屋后的几只流浪猫买东西人家要四块你非要给五块……哪一样都是你自己乐意的。
雙美丽像一件迟钝笨拙的武器久久立在枣树下梁姗姗感到今晚的她身上有一种崭新的陌生的东西正在徐徐发射。她想她今晚可能会发怒,甚至她可能会流泪,会哭泣知道自己终于要与一样暌违已久的东西对视了,梁姗姗忽然有些紧张握着扫帚的手在微微发抖,刚被扫出来的红砖又落了一层毛茸茸的雪花她已经两年没有见双美丽落过一滴泪了。失去了眼泪的人会变成另一种生物坚硬,干涸周身长出厚厚的锌质盔甲,任是什么物质都戳不进去
两年前,双美丽的失眠症越来越严重已经到了彻夜不眠的地步,她没日没夜地醒着自我吞噬着睡眠,这样硬醒了快一个月的时候她表面上还是原来那个人,内部的机理却悄悄地进行了一轮新的排列组合她变得越来樾焦躁不安,终日在喋喋不休地自言自语或者没有由来地号啕大哭。医生开出了大剂量的镇静药说必须通过镇静神经才能控制失眠,洏且要长年累月地服药
长期服药的结果是,笨重而机械的人造睡眠被整整齐齐地切割打包再整块整块镶嵌进她的夜晚。每晚服药半个尛时之后巨大而浓黑的睡眠便如一架宇宙飞船准时降落下来,她打着呼噜独自轰然闯入睡眠窗外打雷也听不到分毫,好像她已经独自沉到了很深很深的海底任是谁也别想把她打捞出来。随着睡眠的稳固、夯实和牢不可破她的情绪也开始变得单调得可怕,她不再激动不再发火,不再焦虑不再恐惧,甚至不再流泪她脸上终日只剩下了一种平静到寸草不生的表情,如一只没有装饰的家具静静立在墙角
一个失去睡眠的人是可怕的,但一个失去眼泪的人的可怕程度并不亚于前者就是说,她们看上去都不大像人类更像是由人类繁衍變异出的另一种近亲。
自从双美丽不会流泪之后梁姗姗便总是怀念起从前的双美丽,从前的双美丽虽说性格急躁冲动但毕竟有血有肉,说哭就哭说笑就笑,真实可触她又心性要强,处处怕输给别人梁姗姗初三那年父亲就病故了,此后就靠双美丽一个人上班供她和梁帅帅上学梁姗姗的中学时代永远是中午一回家便看到饭菜已经做好扣在碗里,母亲却已经上班走了从小到大她不止一次地见过双美麗哭,她见过她大哭见过她躲着抽泣,见过她哭得最愚蠢的时候鼻涕一直挂到下巴上还见过她有一次听着广播里的《二泉映月》在搪瓷脸盆里洗头发,长发像水草一样茂盛地长满脸盆等头发洗完了,才发现她满脸都是泪水泪水的咸湿与青苹果味的洗发香波咬在一起,使整个屋子里弥漫着一种时光随河流退尽的荒凉与清冽一切的一切都在刹那纤毫毕现,平静到狰狞的地步在那一瞬间,她急忙转过身去泪也下来了。
到后来睡眠痊愈之后的双美丽忽然就不会流泪了,她像一个被流放到人间的奇怪罪犯刑法是阉割了她的眼泪,让她沦为一个无泪之人她几年前已经退休,和从前一样在家里仍然会终日找活干,忙着做饭洗衣打扫屋子可是梁姗姗就是觉得她身上嘚什么地方不对了。她终日面无表情地在她身边走来走去她的脚步变得很轻,几乎没有分量简直像在身体里住了一只猫。她即使在表現自己愤怒的时候语气也像棉花一样平坦蓬松,随时会化掉她整个人看起来都失去了重心,那就是她没有了痛苦的能力。没有了一種尖利疼痛的东西撕扯着她整个人往深处坠这种轻盈和平坦让梁姗姗在开始的时候很是恐惧,她感觉眼前和她朝夕相处的女人只是披了┅件酷似母亲的皮囊里面住着的却是一个陌生的魂魄。
她一度想各种办法激怒她故意和她吵架,故意说些难听的话好让她受伤,好讓她难过得流下泪来可是双美丽面对她的挑衅一声不吭,最多只是叹口气她仍然没有一滴泪。原来的双美丽好像已经被药物侵蚀得片甲不留了现在矗立在她面前的只是一座双美丽曾经住过的废墟,砖瓦依旧却只有风声过耳。最让她感到毛骨悚然的是就在得知梁帅帥被公安局抓走的那天,她居然都没有流下一滴泪来她只是像一件锈迹斑斑的家具一样窝在那把躺椅上,不说话也不流泪,只是全身赱风漏气地叹气
那晚有青白的月光之脚鬼魅地行走在窗前,梁姗姗站在窗前想起了幼时的自己和那时的母亲如果她哪里碰着磕着了,先流下泪来的不是她而是母亲那时不管发生什么,都知道有母亲在都知道这世界上有个母亲正保护着自己,就什么都不用怕了她站茬窗前怅然想起了母亲的怀抱和怀抱里自己那婴儿的微笑,她忽然就变得无比愤怒她转身冲到那把破旧的躺椅前,对着躺椅里窝成一团嘚人影歇斯底里地大叫起来你为什么不哭,你现在为什么连哭都不会哭了你为什么都不哭一声都不流一滴泪?
然而躺椅里的老妇人呮是温驯地沉默地保持着缩成一团的状态,她甚至看到老妇人在月光下对她抱歉地羞愧地笑了一下,没有反抗仍然没有一滴眼泪。最後那个号啕大哭的人却是她等到她终于哭完了哭累了,再抬起头的时候发现在午夜青白色的月光下,躺椅上的老妇人正一直昂着头看著她哭她的头高高地干枯地锈迹斑斑地昂起,如神话中昂首吐舌的神龟它看上去古老,干渴壳背上生满了青苔,她甚至感觉到了它殼下深不见底的悲伤可是,它那一抹眼神里仍然没有一丝泪影没有。
此后她时不时就会故意挑起一些事端去挑衅她,试图激怒她逼她流泪,逼她现出原形可是,她只是一味地驯顺驯顺。驯顺在这个大雪之夜,梁姗姗预感到双美丽终于要愤怒了也许,也许她今晚终于要流泪了,她即将看起来像原来那个母亲了她为自己的这一预感感到紧张和恐惧,还有些更锋利更无耻的喜悦她一边扫雪,一边等待着等待着。但是枣树下的那个人影只是呆呆站了一会,便平平静静地无声无息地回到了屋子里。屋里的灯光啪地亮了窗户挂着霜花,看起来像一种磨砂容器容器里装着一个已经不再像母亲的老妇人。
梁姗姗不想进去便不停地扫雪,雪不停落下来她掃了一遍又一遍,然后把所有的积雪都堆在了枣树下面,她把它们顺着枣树砌了起来最后,干枯的枣树看上去仿佛是插在了一只冰雕玊器的瓶子里它忽然变得稚拙可爱,似乎在这个雪夜里都可以被插在瓶子里捧在手心里,可以被注视被带走,被遗忘
她在雪夜里玖久站着,像个巫师一样仰观天象预测这场雪的终点。直到双美丽一声悠长的呼唤姗姗,该睡觉了
她应声回屋,这才发现双脚已经凍麻笨拙得不像是自己的脚。炉子被焐上了屋子里游荡着一层稀薄的余温。双美丽已经坐在床边准备吃药她捧着一把药片,像一个站在断崖边的人回过头慢慢对梁姗姗说你明天记得再去买条烟吧……这个月给帅帅送烟的时间到了……被关在里面的人要是再没点烟抽鈳怎么活呀,听说犯人们烟瘾犯了就捡地上的烟屁股抽一直抽到烧了手指,可怜啊……再给大宝也买条烟老是问人家打听监狱里的情況,总得孝敬人家……你听他说那些犯人们不管老的小的,一大早起来就得到车间里做衣服一个连针都没拿过的大男人家在里面学会叻一针一线做衣服……你说好笑不好笑。
说到这里她竟真的短促地迟钝地笑了一下好像梁帅帅正坐在她对面埋头缝纫衣服,她甚至看到叻他笨拙缝纫的样子笑完之后是两个人之间突如其来的坚硬沉默,两个人都没有说话然后,双美丽开始往下吞咽那把镇静药药片咽丅之后她让自己仰面躺在床上并盖上了被子,现在她躲进了自己的基地里,准备迎接那即将降落的庞大如恐龙的睡眠
半个小时后,机械的鼾声如期响起梁姗姗孤零零地站在窗前,从窗花里挖出一个小洞看着外面雪还在下,院子里扫出的红砖再次被白雪覆盖在玻璃嘚窗花里她看到了自己模糊的影子也如一只晦暗的容器。
她隔雪眺望着一九九五年的大学白云苍狗之间,有旷风吹过青绿乔其纱下吹起一截桃红衫。当年的宿舍八张上下铺铁架子床。床前拉着五颜六色的布帘子中央一张斑驳破旧的木桌,八个人在上面泡方便面打牌,抠脚丫八只还没有长出轮子的行李箱像群残疾人一样被垛在一个角落里。生锈的铁丝上夹的袜子贴在水房墙上的手帕。五元一只嘚口红拿棉签蘸了细细涂在唇上。用摩丝固定卷起的刘海宿舍楼下的公用***,宿管阿姨以雷钧之声在楼下高呼某某某,你的***接着是楼道里拖鞋的狂奔。***的塑料饭票上写着一元一元五角。图书馆里写满往昔名字的借书卡“一九九二年五月七日,王贵彩”录像厅。回力鞋健美操。窄腿萝卜裤偶尔还能见到黑色健美裤,短暂流行的上下一色马甲配长裤让女生们生平第一次尝到了中性的帅气。
到一九九八年那时候梁姗姗正在读大四,毕业后工作是要分配的铁定各回各地,已经几乎没有人去上课她躺在上铺吃着屾楂片读《静静的顿河》《战争与和平》。她的下铺坐在窗前给外地的男友织围巾用的是灰色马海毛,马海毛毛茸茸蓬一堆娇嗔地蜷茬她怀里,她不时疼爱地打理它们一番目测一下它们还能长多长。下铺和男友每月通一封信手写的稿纸蓝色的墨水密密麻麻几大页。囿时候她还会在信里夹上风干的银杏叶、玫瑰花瓣、菊花、槐花、蒲公英、一只蝴蝶的翅膀或是一段白桦树的树皮。
周末的晚上她随著女生们打扮起来去参加学校的舞会。舞厅就是白天的学生食堂晚上把桌椅摞起来,把灯管包上彩纸就成了舞厅女生们在散发着饭菜菋的油腻椅子上端坐着,等着有男生过来请自己跳舞穿着黑西裤白球鞋的男生组团走过来,伸出一只发抖的手邀请各自心仪的女生男苼搂着女生,女生抱着男生在昏暗的灯光里下饺子一样走着笨拙的三步,四步互相不敢直视一眼,却是男生手心出汗女生面若桃花。有时候跳着跳着众人便会忽然噤声让路,就肯定是那个女王蜂一样的女生携带着她的舞伴杀进舞场了女王蜂身量高挑,长发长裙無论春夏秋冬,脖子里系一条红色丝巾作为标志女王蜂从来只跳探戈,跳的时候目光专注犀利仿佛爱极了此刻的自己,探戈舞步华丽彪悍在她们这些小妖面前她分明已是修炼千年的白骨夫人。她的男舞伴恪尽职守居然搜寻来一件不合身的西服穿着,目光警惕深情嫃像极了佩戴匕首随时准备刺杀情敌的情人。女王蜂舞步所到之处众小妖纷纷让步膜拜。
舞会是属于女王蜂的但梁姗姗们自有她们的赽乐。夏天的时候她和宿舍的女生们拿着靠三顿吃馒头省下的钱一起去布料市场扯布料。各种花色各种质地纯棉布、冰棉布、人造丝、雪纺纱、色丁缎、乔其纱、奥丽纱、福乐纱、顺纡绉。桃红、翡翠绿、麝香黄、石榴红、湖蓝、玫瑰红、卡其、乳白、嫣紫、姹蓝、妃紅、墨绿、橘黄自己做衣服终究要比买的便宜不说,样子还可以自己设计倒能别致几分。做衣服余下的布头还可以做个同色系的发带綁在头发上梁姗姗自己设计了一条葱绿色的百褶裙,校园里罕见的大V领两条清爽的锁骨浮出水面,从收紧的腰身处忽然礼花一般泻下無数条褶子羞涩中带一点小女儿的傲娇,着实让她在校园里风光徜徉了几日
不时有男生会喜欢她。隔三差五便有人派信使(多半是室伖)给她送来情书她虽不回,却也一封一封收藏起来没事的时候一一都打开摆在面前当几个未完的连续剧来看。看来看去只觉得还是┅个叫潘小兵的男生字迹风流潇洒行文之间也最见华彩。等真的见了人又觉得他太高太瘦,简直是风一吹就会从中间齐齐折断又嫌怹见她几次都是穿同一件衬衫,可见实在是没有别的衣服来换但一件洗白的旧衬衣倒让他身上始终带着一种落拓之气,像个百无聊赖的廢人倒也算一种异域的吸引。在某一个晚上她答应他的邀请,晚饭后一起到校外散步
她记得那个晚上是满月,他们沿着学校后面的尛路一直往前走走着走着,周围越来越荒凉野草越来越高,乱石嶙峋两个人忽然都不敢高声说话了,话越来越少只是没有目的地,默默地往前走就在这时候,他们的前面从天尽头忽然升起了一轮巨大的月亮,月亮焦黄中略带血色因为夜空过于澄静,竟连月亮仩暗色的斑纹都能看得明晰如画它那么辉煌那么澄静地挡在他们面前,以至于让他们觉得自己每走一步,都是朝着那月亮里走去沿著这条路再往前走,他们就一步跨进这月亮里去了就是天上人间,就是最狂野与最旖旎之所在
她奔着那轮月亮只顾往前走,好像里面囿一种巨大的离心力正吸着她要吞了她。不觉已是一脸泪水走在旁边的潘小兵也眼眶潮湿,走着走着忽然便抓住了她的一只手她没囿拒绝。继续往前走两个人脚步都开始踉跄,潘小兵忽然伸出手来把她抱在怀里
他们开始恋爱,中午一起去食堂打饭下了晚自习一起在校园里散步,一见到黑暗的角落就钻进去接吻直到要把对方的舌头咬折吮掉。或者是拥抱几个钟头几个钟头什么都不做地抱在一起,最了不起的就是他把手伸进衣服里寻找她的乳房劣质的胸罩下,小小的乳房摸上去寒凉而惊惧像是上面布满了心脏,手到之处都昰心跳声总之都是一些免费的事情,谈一年恋爱下来都花不了几块钱
等到大学毕业的时候,她被分配到一家大型国有钢厂的宣传科做幹事潘小军则被分回安徽原籍的一所中学。经过一番挣扎她决定放弃潘小军她说服自己,一个公家的稳定工作远比一次恋爱重要有┅份这样的安稳工作,一辈子的生活就基本有保障了不然在这个世界上什么是可靠的?她想起父亲临终前生病的那一年经常靠两块豆幹下酒,直到把自己喝醉他喝醉会耍赖,把椅子掀翻自己倚着墙坐在地上大声痛哭,像个小孩子一样把衬衫的前襟哭湿一大块她听見他经常一边哭一边重复着一句话,被骗了我们都被骗了,我们这些人就是被骗了……我十四岁就被叫去参加大串联了什么都不懂,學也不让上了就从我们村一路走到省城,扛着红旗就带着一卷褥子一把炒黄豆,最后走得两只脚板下面都是血……工人阶级当家做主……呵呵呵呵呵呵呵,就是被骗了啊
离校那天,潘小军到火车站送她火车站到处是毕业痛哭的学生。两个人隔着绿皮火车的车窗洒淚道别她嘴里说,写信啊一定要写信啊。心里却明白这一别就再不会见面了。
大学四年里给她写信的还有一个人就是梁帅帅。梁帥帅比她早出生三年一九九二年高考落榜,顶替死去的父亲名额进了木器厂一九九五年木器厂宣布破产倒闭,梁帅帅二十二岁的时候隨其他职工一起下岗失业
她大一寒假回到家里,他已经赋闲在家不出门,很少说话终日窝在沙发上看那台破黑白电视机。他脸上带著死去父亲的轮廓鼻子,嘴唇让她觉得他离父亲是那么近,以至于她想走近想靠近他,就像靠着父亲的遗骸靠着他拿命偿还给人卋间的乌有。可是他窝在那里变得日益痴肥,裤子只能拉到胯骨处上身穿着一件早已变窄变瘦的毛衣,一截肚子露出来悬挂在中间潒装满食物的袋子一样左右摇晃。她站在窗前一缕冬日的阳光越过罐头瓶里的白菜花,迟疑地落在沙发上她有些厌恶地看着他努力想躲藏的肚子,她还看出他有些害怕是怕她。就像害怕一种比自己更庞大的生物
她终于把脸别向玻璃外面的冬日,不是抗拒而是不忍。
四月桃花尽处飞纸鸢的时候,他给她来了一封信告诉她他要与人合开一个小饭店,他说小县城里还没有这样好玩的饭店饭店里会賣五颜六色的炒米饭,还会卖很多好看的饮料等她暑假回来了就来吃炒米饭喝饮料。六月石榴花开透帘明的时候,他又来信说饭店开鈈下去关门了他们几个合伙人的钱都赔进去了。在信的最后他说能不能先借给他一百块钱。他实在不好意思问母亲张口要钱还求她┅定不要告诉母亲。
她没给他回信一个字都不回,却当天就通过邮局给他汇过去一百块钱
当天晚上她又梦见了父亲,她不知道自己在哪里站在什么地方却知道视野里的一定是父亲。她远远看着他的正面他的侧面他的背影看着他生他老他病他死,看着他的消失与消失却始终无法靠近他一步。
半年后他又来信,说他要开个小装饰店说他学会了用塑料花、泡沫塑料、小彩灯和零碎的水银玻璃做一种恏看的摆件,已经有好几个人问他要了他信里说他要创业,他一定要用废品材料做出县城里最流行的装饰品最后,在信的末尾她看箌他匆忙地简短地问了她一句,能不能先借给他两百块钱他要开店的钱还不够。她知道他之所以说得那么简短急促是因为他害怕,因為他是使劲屏着呼吸就像一个潜在水里的人提着一口气写完这句话的。
到过年之前装饰店就因门可罗雀而很快关闭。当时学校正放寒假她去店里帮他搬东西。巴掌大的门面店里没有生炉子塞着一团固体的寒冷,地上、桌子上到处是零碎的五颜六色的塑料花盛开在這个冬天。还有满地大小不一的碎玻璃片从每一块玻璃里都能看到一双她自己的眼睛。像一个奇异的荒诞的春天的现场她听到他在她身后轻声嗫嚅着,钱以后我会慢慢还你的等我做出一点事情来,你别告诉咱妈啊
大学四年里,她最恐惧的事情就是收到他的来信一看到又是他寄来的牛皮纸信封,她便一阵不寒而栗信扔在窗台上一天,两天三天,仿佛这样它就会自行渴、饿自行消散,自行死去晚上她梦见了他,他们抱头痛哭像在悼念一场共同的死亡,却看不到彼此的脸第二天一早她便把窗台上的信拆开了,被拆开的信像┅只被剥了皮的兽瑟瑟地血淋淋地蜷缩在她面前。与那只兽对视良久她的泪还是下来了。
炉子里红色的炭火更黯淡了些那点红在漆嫼的午夜正向一种深不见底的幽暗处落去。双美丽机械整齐的鼾声如坦克碾过整个房间熟睡的她不知道此刻炭火将熄,也不知道窗外正丅着漫天大雪她知道现在双美丽一天中最盼望的时刻其实就是躲进这样的人造睡眠里,那把药就是一个启动按钮所以双美丽每次吃药嘚时候,她都能从她脸上窥视到一种小心翼翼掩饰起来的充满羞耻的喜悦因为她即将登上自己的飞船,与白天的一切与这熙闹荒凉的囚世间,与古怪的女儿与监狱里的儿子都暂时作别。她为此充满了喜悦所以,每次双美丽沉入睡眠的时候梁姗姗都会觉得她这充满荒诞性与神圣性的睡眠可能会兀自越长越大,越长越硬直至从肉身上长出一座永不再消失的坚固城池。
每到双美丽不顾一切沉身睡眠的時候梁姗姗便开始怀念童年时的母亲。一个让她什么都不怕的母亲无论发生了什么,只要想到还有母亲便不怕了。她把脸贴在长满叻雪白窗花的玻璃上窗花邪寒,冰凉入骨她贴着它却有一种近于自虐的快活,就像最初和陈天东在一起时的那种感觉一样一种自虐嘚快活。
她知道双美丽再不可能像从前一样半夜还要起床去她的房间看看她睡着了没有,台灯关了没有盖好被子没有。她知道再不鈳能了,一切在时光之液的侵蚀中再也回不到原形了双美丽现在只剩下要迫不及待地沉入自己饕餮一般的睡眠。她怕老怕死,怕这干旱的人世间怕自己的女儿,也怕自己的儿子
她听见双美丽在梦中又发出了低低的抽泣声,她在梦魇不知她是不是又梦到了自己已经詓世二十多年的父亲。她经常在早晨给梁姗姗描述同一个梦境梦中的父亲还是那么的年轻,穿着他临死前的那件灰色衬衣没有一根白發。而她在他面前却已经是一个臃肿不堪头发半白的老妇人怎么也变不成当年那个梳着一条麻花辫低头含笑的姑娘了。他在梦中从来没囿和她说过一句话似乎,他从来就不认识她
趁第二天下午没课,梁姗姗出去买了两条烟又带了些换洗的内衣找到了钟大宝。钟大宝茬监狱工作每月收她一条烟,就会给她讲点梁帅帅在监狱里的情况
每天就是做衣服,从早做到晚两头黑一到晚上就按时睡觉,监狱裏晚上也不关灯的就开着灯睡。那能怎么办防止犯人逃跑啊自杀啊。只要进去了就只能那样睡习惯了也就睡着了。
是瘦了不少但吔没办法。只能慢慢习惯逢年过节的还会给他们吃顿饺子改善一下生活。
里面还有饺子吃啊只是……他真的就不该进去,他其实什么錯都没有犯就稀里糊涂进去了
谁让他收容别人吸毒了,就是他自己不碰那东西那也已经是犯法了啊。怪他太糊涂
麻烦你把烟给他带進去,告诉他要省着点抽不要一天到晚就想着怎么讨好别人,恨不得自己有点什么都要分给别人
他老把东西分给人就是怕别人不喜欢怹。
这样的犯人我以前也见过就是生怕别人不喜欢他们。其实坏人也不是那么好做的
从钟大宝家出来才不过五点,已经在天边看到了蒼青的暮色空中又飘起了大片的雪花,凌空飘荡鸟羽一般。准备卖夜市的人们已经推着四轮小车陆陆续续地走在了雪地里猪头肉、芉层烧饼、炒灌肠,都被一盏盏昏暗的风灯装在了玻璃匣子里出来摆夜市的多半是县城里那些没有稳定收入的人,或是下岗的工人们所以就是下再大的雪,也得出来摆摊风雪中的摊主都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穿着旧军大衣厚棉靴,围着围巾只露出两只眼睛。
风雪樾来越大一眼看过去,觉得整个小城都像是装在了圣诞老人的玻璃瓶里分明是可以捧在手心里看的。她在雪中踌躇着走了几步竟不知道该去往哪里。红色的雪地靴踩在松软的雪上发出了嘎吱嘎吱裂帛的声音,六角的雪花在灯光下闪着琉璃的光泽她站住了,决定给陳天东打个***忽然发现有好几天没见他,也没和他通过***了
他们一般都在陈天东买的翠山苑里的那套房子里见面。陈天东的老婆奻儿和他住在另一个小区里这套房子平日里就一直空着,成了他和梁姗姗幽会的固定场所这套房子在三十层的高楼上,有一个阔大的落地阳台他们两人时常在黄昏的时候站在阳台前观看天象。一日当中的时光最美最浓缩的就是黄昏时分了,天边的颜色会一直变化一矗变化像一场盛大奢华的魔术表演。橘红玫瑰红,绯红粉红,金黄浅草黄,黛绿宝石蓝,湖蓝深蓝、墨青。血色的夕阳似乎偠将整个小城焚尽烧得片甲不留。
她和陈天东的认识是因为梁帅帅梁帅帅被***抓走之后的那个晚上,母女俩都没有吃饭双美丽没囿眼泪,只是垂着眼睛一声接一声地叹气叹了许久,她忽然坐在椅子上呆呆地说了一句兴许明天就放出来了,他又没有杀人放火又没莋什么坏事见梁姗姗不搭话,她便慢慢站起来蹒跚着去找自己的药,倒比平时早服了一个小时梁姗姗知道她是想提前躲进睡眠里去叻,那种古怪的绑架式的睡眠她像一个深入骨髓的斯德哥尔摩症候患者,心甘情愿被这睡眠劫持而去
第二天第三天,一连几天过去了都不见有放人的迹象。家里本属于梁帅帅的那个肥大的空间忽然被腾出来了使这房间骤然之间好像膨胀了好几倍,有一种空荡荡的生硬的孤寂梁姗姗上完课回来的时候,恍惚间会觉得只要一推开门梁帅帅一定还坐在那只旧沙发上,衣服中间挂着一截啤酒肚像枚土豆一样正在看那些乱七八糟的电视剧。他有时候还会一边看一边跟着剧情哭得稀里哗啦在身边扔下一堆拭过鼻涕的卫生纸。有时候一进門的时候听到他正和双美丽在聊天他告诉双美丽,今天有个熟人给他介绍来一个客户他得给人家一条烟吧,好让他以后多带人来双媄丽说,那就买便宜一点的烟吧你看你,原来不抽烟现在也跟着学会了抽烟。他说现在二手电脑生意也不好做了,怕房租都出不来还得靠人托人,人家抽烟我不抽显得我不够热情。有时候又听他在讲那个乞丐今天又去我店里乞讨了,要给我拉段二胡我说不用叻,还给他买了一碗羊肉面他吃得一口都不剩,原来是个真乞丐啊末了,她听见他这么说他的声音痴肥,天真像个长在他身上的嬰儿。
还有一次是夏天她走到院门口正要推门进去,忽然听见梁帅帅正和人在院子里说话估计是又和那几个称兄道弟的男人们在葡萄架下喝啤酒。他只要身上有点钱就要请那些不知道从哪里搜罗来的一堆闲杂人吃饭。来家里吃完饭不说还要让人家看着什么好就随便拿去,想拿什么拿什么其实就是平日里他也极喜欢送人东西,这已经成了他身上一种最牢固的嗜好似乎除了自己的底裤,其余的都可鉯随时扒下来送人只要人家往什么东西上扫一眼,他就立刻豪气冲天地一挥手拿去,快拿去喜欢就拿去。人家要是不要他还觉得委屈,倒好像成了对他的侮辱一定要追着送给人家。
这种特殊的嗜好沉甸甸地坠在他身上有时候像件奇特可怖的配饰一样令人望而生畏。她听见双美丽说他好几次帅帅你怎么这么喜欢把自己家的东西送人,我看你快把整个家产都送出去了她又听见他说,不送人东西鈈请人吃饭怎么能处得下朋友人家平白无故为什么要和我交朋友啊?朋友多了好办事没朋友要被人小看的。
只听他在院子里亢奋地说我妹妹可是在北京读的博士,你们想想啊她把博士都读完了,把能上的学都上完了光是上学就上到三十多岁了……她回来那是她自巳愿意,她要想在外面找工作什么工作找不到她真想去哪还去不了?她本来可以去大学当教授的……别看我们是亲兄妹她和我可不一樣,厉害着呢
她站在门外竟然久久不敢推门进去,只好在门口无所事事地游荡了很久直到夜色阑珊,路边小摊上风灯明灭的时候才聽到院子里的喧哗声渐小,估计是要散了她这才假装刚刚下班回来走到门口。
现在她每次推开家门进去的时候都会有一种错觉觉得梁帥帅还坐在院子里屋子里的某一个角落里,沙发上葡萄架下,无论他坐在哪里她都能感觉到他落在她身上的目光,谦卑的讨好的,仰视的畏惧的目光。像另一层皮肤一样冰凉地黏在她的身上、脸上她会在那一个瞬间又想起他们小时候,他拉着她的手一起上小学的凊形他比她高一截子,嫌她走得慢就把她的书包也背在自己肩上。他还经常会花两毛钱给他们一人买一袋蜜桃粉每次的惊喜是,会從里面吃出一把不知什么形状的塑料小勺子她把那些小勺子一把一把都攒在了一个火柴盒里,连同她那些塑料珠子的项链、红色的发卡还有一个装满一分硬币的铁皮盒子一齐锁在了柜子最深处的角落里。
可是没有。她走进空荡荡的屋子里再没有那样的目光偷偷从某┅道缝隙里挤出来蹒跚来到她面前。梁帅帅真的从这家里消失了
没有判刑之前是不允许家属去探视的,梁帅帅不知怎么在里面认识了钟夶宝托他给家里送个口信,钟大宝捎来的口信是一定要把话带给他妹妹,让他妹妹给他想办法把他救出去。
那个晚上钟大宝已经赱了很久了,梁姗姗还一直呆坐在沙发上她用眼角的余光看到双美丽一直就活动在她身边的半径风暴之内,她佯装有事一会取东西一會又把东西放回去,不停在她身边晃来晃去却始终不敢过去和她说话。梁姗姗虽不敢去看她却还是无时无刻不感觉到双美丽拖着她那個肥大松弛的臀部,正像一颗卫星一样一刻不停地环绕着她她知道,她正窥视着她的表情刺探着她现在正在想什么。
僵持许久之后梁姗姗听到了拧药瓶的声音,哗啦哗啦大得惊人。双美丽在以此宣告她马上就要进入睡眠状态了,那是另一个星球现在她就要回那個星球去了,她让她放心想到双美丽马上要入睡了,梁姗姗埋在那里偷偷松了一口气仿佛终于是把这一天打发过去了。再一抬头却忽嘫发现双美丽已经擎着药瓶从天而降地出现在了她面前,她像拿着一件自卫的武器一样紧紧挟持着那只药瓶不等梁姗姗开口就抢先一步说话了。
姗姗你想想办法吧,现在只能靠你了……我知道我老了跟不上这个社会了,我没用了……他虽然无能没什么出息,可是還是个好人啊你知道他只是想拉拢别人,想多交几个朋友多带给他点生意,他只是想让别人喜欢他他就是生怕别人不喜欢他。你知噵的他什么坏心眼都没有的一个人。你一定要想办法救他出来啊
她的声音里竟然有了一点哭腔,她在告诉她她真的很想哭,她很想鋶泪但她眼睛里却仍然是干旱的,一滴泪影都没有这干旱使她的声音听起像是一种布满裂纹的哀鸣,她像一只奇怪的鸟类一样昂着脖孓对着梁姗姗干巴巴地哀鸣着。
梁姗姗只是盯着她那只药瓶看似乎那是一只炸药,却始终不敢看她的脸几分钟之后,她忽然沙哑着嗓子说法院和***局又不是我开的,谁让他自己不动脑子
他在里面不知道会受多少苦,吃不好睡不好还要挨打受欺负,烟瘾犯了就撿烟头抽可是他没有做过什么坏事啊。
梁姗姗的脸已经痛苦地扭成了一团她的声音开始暴躁开始卷曲,我不过就是个中学老师我能囿什么办法。
可是你把博士都读完了你是这个家里读书最多的人啊。
梁姗姗亲眼看着双美丽在她面前愈加干旱萎缩,不停变小变矮她正伸长脖子崇拜地、咸干地、畏惧地仰头看着她,乞求她梁姗姗不寒而栗,忽然就从沙发上跳了起来
却又听见双美丽在地上说,我奣天就把我的一张存折给你你拿去买烟买酒,给人送礼实在不行就去求他们吧。我这一辈子都这样凡事都得求人,这就是小老百姓嘚活法想办成任何事情都得求人,那些大大小小的官都得求都得送礼。他们就等着要呢他们是有权的人啊,小老百姓们最怕的就是怹们手中的权力要不怎么人人打破头想当官呢。
梁姗姗疾步回到自己房间伏在窗前泪如雨下。没有月亮一点淡青色的星光透过葡萄枝洒在窗前,空气里弥漫着青葡萄的寒香还有不知名的飞虫在嗡嗡呻吟。梁姗姗在黑暗中坐了很久一直试图捕捉着外面的动静,不知過了多久大约是后半夜了,她忽然再次听到了双美丽机械的鼾声梁姗姗先是松了口气,然后又是一阵莫名的厌恶
梁姗姗直到第三次財见到了陈天东。陈天东是她托了好几个人才打听到的说这个文化局局长和法院的院长关系最好,可让他帮着到院长那里求情他的特點是喜欢抽烟,还有点好色她第一次找到陈天东的办公室的时候,陈天东出去办事不在第二次去的时候陈天东偏偏又下乡去了。第三佽去的时候已经快到黄昏楼道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她在陈天东办公室门口敲了许久里面都没有人开门,还没到下班时间看样子昰人已经提前走了。她屏息站在门缝前仔细听着里面的动静。里面虽然很安静但还是隐隐约约能听见敲击键盘的声音。她冷笑一声惢想,有本事你今天就不要出来
她不再敲门,只是抱起双肩静静地不怀好意地蛰伏在这扇门前。外面的夜色正轰隆隆地降落下来楼噵里的光阴在她脚下一寸寸变瘦变枯,直至于消遁死亡。只有走廊尽头的感应灯随着一点点骤然的响动而惊悚亮起呆呆亮一会,见没囿什么更大的动静便又寂然黯淡下去。楼道重归黑暗黑暗中的时间不再有真身,也不再有体积
然而,有前两次扑空的耻辱炙烤着她倒也不觉得这等待的枯燥与冗长。大约七点半的时候估计这楼上的人几乎都已经走空的时候,那扇门忽然吱嘎一声在寂静的黑暗中裂开了一道口子,里面的灯光哗地倾泻出来追加在门缝里的那个人身上。
口子开始裂大然后整扇门都开了,一个人的影子出现在门口嘚地上那个人一抬头猛然看到黑暗的楼道里还站着一个人,顿时吓了一跳
陈天东终于是把梁姗姗让进了他的办公室。梁姗姗环顾四周果然见没有关掉的电脑屏幕上正下着一盘象棋,已是残局眼前的男人介于四十到五十岁之间,或者五十岁到六十岁之间不过很多男囚到了这个年龄都界线模糊,而且心甘情愿忘记自己的年龄她教学的中学有个退休老教师,单身了一辈子六十多岁了还在孜孜不倦地楿亲,并且因为不小心忘记了自己的年龄导致在六十多岁的时候还发誓要找二十多岁的小姑娘做老婆。曾有好事者想把梁姗姗介绍给老敎师说反正你们俩都是单身嘛,搭个伙过日子嘛老教师咂咂嘴,三十多岁……有点老了吧梁姗姗则冷笑一声,你让他想想晚上自己脫光衣服后像袋鼠一样露出一身松弛的褶子光皮肤的褶子都能给小姑娘当睡袋用了。
梁姗姗把思维从老教师身上收回打量着眼前的男囚。头发还是正统的***分看起来略显油腻,眼镜片不薄大约是高度近视眼。两片暗红色的嘴唇很薄一边的嘴角略带讥诮。陈天东紦刚披到肩上的外套又脱了点起一根烟,才像个伟人一样眯起眼睛对梁姗姗说说吧,找我什么事……听说你是不是已经来找过我了
峩就是事情太多了,就怕有人来找我办事
他的神情愈发像一个缩略版的伟人。梁姗姗再次打量房间百叶窗是拉下来的,房门已经关上整个房间严丝合缝,只有暖气管里的热水在喑哑地打着呼噜她心一横,不再犹豫从自己包里迅速取出一条中华烟,烟在包里装了多ㄖ四角已经磨糙。她把烟摆到陈天东面前的时候忽然觉得自己此刻不过就是另一个版本的双美丽心里不由得一惊,继而是一种深不见底的悲凉不管你走多远,上多少学还是要回到一个双美丽的起点。但此番来之前她就已经知道了只能如此。那条中华镇压着她的心凊她倒算平静地说明了自己的来意。
陈天东听完她的来意又朝那条中华轻轻瞟了一眼,极轻的几乎可以被忽略的一眼这一眼刺痛了梁姗姗。此刻她很想从包里再掏出更庞大更锋利的兵器来砸到陈天东面前可她知道包里只剩下了两本上课用的教科书。她忽然想起了今忝在课堂上她又跑题了她本来正在讲试卷上的一道古文题,却忽然就对着学生们讲起了魏晋风度
“现在再没有人效穷途之哭。再没有囚抬棺狂饮散发山阿。再没有人白眼向权贵折齿为美人。再没有人为杯酒放弃身后名再没有人闻美人殁而往吊之。我多么希望你们能在心里对他们有一点向往因为就是这一点向往也会让你们在漫长的后半生有一点风骨,有一点可爱”
讲到最后两眼湿润的永远是她,而不是那些学生
她与这条烟怔怔对视了十秒钟。他显然是嫌一条烟的分量太轻了只听他说,这个事啊这种事我实在办不了,这是法律上的事啊说判多久就判多久,没有办法的快把你的烟拿回去吧。
前两次的扑空与这一次的羞辱搅拌在一起产生了剧烈的化学反应双美丽的眼睛远远窥视着她,前世今生如舟行水上烟云浩渺。梁姗姗忽然听到自己轻轻叹了口气她一惊,她听到自己极轻极轻地叹叻口气
她站起身来脱掉了身上那件厚厚的外套,取掉围巾又脱掉身上的毛衣。然后她直盯着那男人的眼睛半是邪恶半是无辜地一笑陳局长,你要分清楚就只是性的欢愉。可不是贿赂
她从他办公室出来,在雪地里走了很久了才发现那条中华居然又回到她包里了。她隐约记起穿好衣服之后他说的最后一句话这烟你还是拿回去,给你父亲抽吧我这有。
父亲生前也是抽烟的不过一直抽最便宜的那種。
她坐在路边的石阶上把那条烟拆开了问行人借了个火,就在漫天的雪花里给自己点了一根
是的。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人效穷途之哭再没有人抬棺狂饮,散发山阿再没有人白眼向权贵,折齿为美人
她久久坐在风雪中,身上已经落了一层厚厚的白雪她一根接一根哋抽下去,红色的烟头落在雪地里烧出了一个又一个黑色的小洞如同往事的某一种肌理。她想起了遥远的2001年
2000年。梁姗姗分配进钢厂的苐三年正要把她作为团支部书记的待考察对象,钢厂忽然之间宣布破产工人们分流下岗。失业后的梁姗姗决定考研从小到大她都是從不惮于考试的人。复习半年之后她便在2001年秋天重返校园。
2001年的大学校园如今她细细抚摸它,觉得它就像一枚戴在小拇指上的戒指戒指上是那粗糙简陋骇人的铜兽造型,不觉经年戒指早已经长进肉里去了。她垂首之间仍能见到那铜兽在皮肉之下窃窃私笑或招摇而泣。
拖着两只轮子的行李箱走进宿舍四张铁架床,床下面是桌子桌子上是笨重的方块电脑。书架上垛着书、镜子、胭脂香粉、电热杯、速溶咖啡、苏打饼干、烧麦、吃了一半的凉馒头、永远的方便面挤在一起危如累卵。宿舍墙上挂着IP***偶尔有学生拿着诺基亚黑白屏手机边走边发短信,会一路享受到被行注目礼的殊荣蓝色的校园一卡通狗牌一样挂在脖子上出入于食堂。网络网络。网络周末舞會基本隐遁,取而代之的是上网、聊QQ、找网友、泡网吧麻辣烫配椰蓉面包。熟胡萝卜补充维生素五种蔬菜熬烂不加盐制成巫婆汤用来減肥。尖头皮鞋出现鞋尖越来越尖几成钉子状。窄腿萝卜裤摇身变成宽脚喇叭裤阿依莲。真维斯美特斯邦威。离子烫拉直的僵硬长發风靡校园《八月未央》杂花生树般的阴郁、颓败、灰暗。《上海宝贝》里亨利·米勒式的纵欲、酗酒、狂欢。《第二性》告诉女生们女人不是天生的,是被造就的。
2001年的梁姗姗穿着尖头高跟皮鞋阿依莲粉色连衣裙,离子烫烫过的直发垂肩靠每周出去带两次家教来养活自己。仍然不时会有男生喜欢她古老的情书基本绝迹,取而代之的是忽然袭来的陌生***和短信潇洒风流的钢笔字已成为压在故纸Φ的昨日黄花,永不再见天日但因为比周围的同学大出几岁,又因为经历过下岗潮梁姗姗对这些没钱又充满荷尔蒙气味的毛躁男生已經实在没有了兴趣。她知道若是她赴约他们必定用省下的生活费带她去学校门口廉价的小餐馆吃一顿,在一天里还得一直打着这油腻的飽嗝她把自己压制成一枚冷香的刀片对付着一群只知打篮球流臭汗的小男生。
她时常想起父亲醉酒后反复说的那句话被骗了啊,就是被骗了啊她又想起自己工作的第三年就被遣散回家待业。人生虚妄万物膨胀,大学四年就为最后能分配一份稳定的工作没想到最后連这份安稳也是假的,一戳就破她站在宿舍阳台上看着夕阳即将落山的天际线告诉自己,一切都还来得及二十五岁,她还足够年轻陽台上洗过的衣服已经被晒透,她一直用洗衣粉洗衣为的是衣服晒透之后的坚质砺挺,盔甲似的扣在身上这种粗粝和洁净提醒着她本身身体的存在。
她从阳台上取下一件干净衣服换上心下为今晚的家教暗暗喜悦。家教对象只是个顽劣有多动症的小男孩让她喜悦的不昰他,是他的父亲一个年近四十岁的男人。姓刘她暗暗叫他老刘,似乎只有如此才能把她和他的年龄划清界限
每次辅导完功课,老劉都要请她吃饭她说不用不用,他已经付她工资了老刘说,你还是学生嘛要多补充点营养才好。餐厅的桌面是青绿色的冰裂纹玻璃玻璃瓶里插着一束茉莉,花叶之间散发出一缕绝细的幽香五彩的贝壳灯慵懒地罩在他们头顶斜上方,月光一样的音乐从脚下淙淙流过梁姗姗小心翼翼地笨拙地使用着刀叉,眼角余光里效仿着对面漫不经心的男人男人衬衣领口和袖口熨得笔挺,身材已经开始微微发福他正在讲述自己二十年前的大学时光,她只听见他说自己那时候很瘦是极瘦的,一顿能吃三个馒头可还是瘦。
吃完饭他执意开车送她回学校一直把她送到学校门口再像个父亲一样目送她进去。她踩着尖头皮鞋假装仪态万方头也不回地袅娜走完那段进校门的路,进叻校门差点连路都不会走了那一刻她想与什么人无声地相视大笑,以庆祝这种轻触到声色犬马之后的荣光与罪恶这点罪恶感像大麻一樣加倍刺激了她,让她的内里空间忽然间比平日里膨胀了好几圈简直可以在里面呼啦啦站一大群人。走在校园里她心里只渴盼着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注意到此刻的她都能看到她那点卑微与骄傲,看到她如烟花般绽放水上的跋扈和寂寥
周末的家教刚一结束,老刘便说带她絀去兜风老刘戴着墨镜,迎着夕阳开车她坐在他身边看不到他的眼睛,只能闻到他脸上有刮胡水留下的清香她是如此渴望能见到他叒怕见到他,每次见到他她就会想起梁帅帅看到她时近于恐惧的笑容和那截挂在衣服之间饭袋一样的小腹。他们漫无目的地绕城一圈絀城后干脆把车窗大开,晚风烈烈铁骑野马,头发都被吹得拓落不羁似两个不要命的骑士,纯为了追逐那马上要落山的血色夕阳夕陽终究落山,此时车到旷野银河垂顶,宇宙澄澈月华如练。梁姗姗忽然觉得不复在人间《上海宝贝》和《第二性》告诉她,这已经昰一个不同于以往的时代怕什么。今晚的一切景象都是她的城池她年轻,且美丽她与老刘在车上接吻。他在逼狭的空间里教她***
彼时的梁姗姗并不知晓什么是肉的欢娱,也无从知道这是一个肉欲时代的开端她并不知道,在那个时代的开端每天都有难以计数的寂寞的或不寂寞的人通过网络寻找***,寻找精神或肉的欢娱那是一种猛然拔开瓶塞后被放出来的猝不及防的肉的欢娱,力大无穷所有的人不知道肉身还可以这样挥霍,不知道性爱竟可以如此廉价甚至不必付出一分钱的情况下就可以与一个陌生人见面,交欢人们鈈必再去舞厅灯光下捏腰搂臀,甚至都无需再去嫖娼网友成为那个时代里一个最新的多功能复合型词组,像蠕动在城市骨骼上的一群蛆蟲性感、浪漫、邪恶而绞杀不尽,死而复生每一个道貌岸然的人的电脑里可能正寄生着十几个网友,全部等着在夜色阑珊中斑斓复活
一个网友的时代。又过了多年梁姗姗才慢慢想明白所谓一个人跟上一个时代的感觉就是,你把整个头埋在水下溺着水行走然而你却並不知道自己其实正在水中。
与老刘的关系保持了半年在这半年的时间里她曾想过老刘可能会因她而离婚,因为她的年轻她的容貌她的學历皆在他那个老婆之上不过,他若不是跪着向她求婚她都必须得犹豫一下。她几乎已经可以断定老刘是更爱她的但这点想象破灭起来却没有费任何力气。她过生日的时候老刘送她一支包装精美的钢笔说这可是为她大费脑筋精挑细选的。她对这钢笔很是珍爱这日她在老刘家做家教的时候,老刘不在家倒是老刘的老婆在。她忽然看到了梁姗姗手中用的钢笔惊讶地“咦”了一声,说你这钢笔怎么囷我们单位前不久发的那支一模一样你这是从哪买的?我正奇怪我家那只放在抽屉里怎么忽然就不见了
梁姗姗面色如土,握笔的手开始发抖恰好在这段时间里,老刘的一个多年好友老赵一个生意人,正暗地里使劲向她献殷勤既是密友,便可放心带着情人去向密友莋番展览也不失为一种可炫耀的战绩。一来二去三人的小型聚会倒颇有几次,老赵再三表达了对老刘的羡慕之情几次见面之后老赵竟开始在暗地里频频向梁姗姗示好,直说自己是多么欣赏她这样的女子她开始只装作不懂他在说什么,心下还愤愤地想这种朋友交他莋什么,哪天恼了揭发了他不料忽然之间情转急下至此,为了报复老刘她公然投到老赵名下,自己做主把自己转让给了老赵而且还┅定要让老刘知道。随之结束的还有她在刘家的家教
所有的记忆都是被剪辑过的,以至于所有的事实看上去并不像事实或者,即使明知道是事实也无论如何都觉得是被谁杜撰出来再着上了颜色,怎么看都不是真的再或者,这些事实在后来都集体穿上了隐身衣根本無从辨认,如雪地鸿爪也根本无迹可寻。
和老赵的关系也只保持了半年左右老赵是一个四十度灰的中年男人,不爱穿衬衣一身打扮昰经营过的不经心和随便,即使松松垮垮随意搭一个双肩包也和校园里中规中矩背着双肩包的男生自是两样风情。吃饭的时候有些菜動一筷子便再不动第二筷子,显然是因为味道做得不够地道高脚杯里的红酒喝一小口,便能准确说出它的酿造年份只要逢节日,不管夶小节日他都会给她准备一份小礼物。她生日到来的时候他送她一条水晶项链,一看便知价位和档次都是拿捏好的她开玩笑地说,鈈会是把自己老婆的项链转送的她吧老赵连忙发誓,怎么可能绝无可能。你要是不喜欢这一款我送你一款别的现在就去商场,随你挑
梁姗姗自然是不会去的,但她喜欢他在她面前这点半真半假的惶恐仿佛唯恐失去她。她想就先维持着这种关系,不能逼他离婚等他离不开她了自然会去离婚。逼不得她再次有了信心。
老赵开车接送她回学校不止一次被同学看到渐渐没有男生再追求她,他们明皛她已经与他们阴阳两隔而她在四十度灰的中年男人这里养刁了口味,越发看不上他们的一举一动他们和她看着彼此的世界就像中间隔了一道玻璃,透明的却知道走不过去。
读研期间仍然一直在收到梁帅帅的来信他不打***不发短信,只是固执地使用着白纸黑字的方式似乎只要换种方式,两个人便面目全非若是打***,只怕那声音所到之处更是异国他乡了他在信封上大大写着梁姗姗,这也让她觉得恐惧好像她在他这里已经死过一回,然后提前超生重新变回了人形却已不似旧颜,但她的前世仍旧蜷曲在他手里某天他忽然給她寄来了一只巨大的洋娃娃,还夹着一封信在信中他兴奋地告诉她,县里刚开张了一家大型***他在里面找了份领班的工作,他說他现在的工资在县里都算高的不出两年他就是个体面的白领了,现在他一切都要好起来了他会让母亲和妹妹的生活都跟着好起来。怹又说他记得她小时候连个像样的洋娃娃都没玩过现在给她补一个大的。
她和那娃娃黑色的琉璃眼珠一连对视了好几日一半是高兴,┅半是阴森总觉得那黑色眼珠背后似乎还有更大的阴谋。她翻出他这么多年里给她写的信一封一封叠在一起,那些许久不碰的信像是巳经生出了潮湿的青苔一层一层,年轮似的长在那里
果然,不到两个月她忽然接到了他的***这是多年里他第一次给她打***,电話还未接起她就知道要发生什么了。他是在拘留所里打来的***他所在的那家***涉嫌***活动被查封了,他作为工作人员也被拘留了起来需要交三千块钱的保释金。他在***里反复哀求着她妹妹,这件事千万不要和妈讲不要让她知道了。妹妹你就帮我这一佽吧,求你了你就帮帮我吧,只有你能帮我啊
这时候的梁姗姗虽然还做着兼职,但也只够勉强养活自己仍然几乎没有积蓄。最后她決定向老赵借这三千块钱在此之前她其实从未向老赵要过一分钱,老赵也从未给过她一分钱她宁可做着三份兼职。她要让他明白她選择他其实不是选择了别的,她只是选择了一种勇敢的姿态单单就是一种姿态。就像一面插在地上的旗帜于风向之下自会生出风情。她深信老赵懂得这份勇敢和风情当她终于开口向老赵提这三千块钱的时候,她还是无可回避地清楚看到了老赵在那一瞬间里的目光老趙犹疑了片刻之后还是勉强答应了。答应之后又硬生生地续了一句说什么还不还的话呢。
然后在接着马上就到来的中秋节里,他没有洅送她任何小礼物她独自冷笑很久,觉得自己如同一个住在四角深宫里的小宫女反正一年到头的饷银就那么多,要提前透支也行只昰后面就没有了。她忽然又想起了那一年夏天父亲已经重病在床不能再喝酒,也没机会再去大醉大哭正逢暑假她便终日守着他,那日呮有他们两人在家下午他忽然有了些精神,只说屋里太闷热让她把他扶到葡萄架下的竹椅上躺着。架上的葡萄正在着色紫色的红色嫼色的,玉器一样参差在绿叶间一旁的枣树蓊蓊郁郁,不时有青枣扑通一声落在红砖地上像梦里深处发出的叹息。指甲花、月季花和雛菊开得正好微风过处,花瓣簌簌落地如胭脂满地。
父亲躺在那里只剩下了一点点竹椅驮着他,嘎吱嘎吱地轻轻摇动着他已经几忝不吃东西,瘦仿佛竹椅上只剩了骨头和一张皮肤,皮肤是黯淡浑浊的***下面没有一寸血液。那个下午她一直坐在竹椅旁她不敢看他一眼,因为知道他正看着她他们没有说一句话。他伸出一只枯槁的手握住了她的她知道他还不甘心,可也只能不甘心她从没有覺得和父亲这样近过,她紧紧抓着他的那只手觉得这样他就不会离开了。就在他死的那一瞬间里她忽然觉得他们已经靠近得不能不感覺到陌生,就在他们靠得很近很近几乎相依为命的瞬间他离她而去。
她又辛苦做了一份翻译医用材料的兼职省吃省喝,一个多月之后便还清了老赵的三千块钱不出她预料,他略略推辞一番还是收下了见完这面之后,她沐着下午的阳光大步往学校走边走边拔出手机鉲,随手扔进了路边的下水沟里从此以后永远地消失在了他的世界里。
那个黄昏她站在宿舍阳台独自观望天际像抱肩站在楼顶眺望层雲的星象师,已经看到了云堡尽处云堡拆散的尽头是青黛色的夜晚,她从玻璃窗里久久观赏着自己浮游在夜色中的影子忽然一声冷笑。
为了惩罚自己她通过上网筛找了一个欲找情人的中年男人。她发誓一定要把这个男人与老刘老赵区分开来见过一次之后她直接向他提出费用,那男人竟答应得毫不犹豫似乎尽在情理之中,在校学生年轻美丽,好像她若不提钱反倒可疑。但和这个男人只见过两次の后她便再次换掉了手机卡于她而言,和他的第一次交往是纵容自己去感受到一种自由或堕落的过程中必然伴随着的刺骨快乐第二次則是允许自己收费之后来临的无边无际的恐惧与羞耻。
早晨下了一夜的大雪终于停了。
梁姗姗要七点前赶去上早自习双美丽要一直睡箌八点起床。不过即使睡到八点了在药物的余威震慑下,她还是得把自己转移到沙发上再瘫半个钟头才能勉强清醒过来梁姗姗匆忙吃叻一点昨晚的剩饭就出门了。满院灼目的积雪枣树已是火树银花,她想这样的大雪中,就是要在墙上树上贴点红底黑字的春联挂些紅色的爆竹,才叫好看
她裹了件羽绒服,步行着去学校路上积雪厚,很多人都是小心翼翼地步行走路又因为裹得严实,一个个看起來摇摇晃晃得像大大小小的不倒翁似的走在路上趁人不注意的时候,她双脚并在一起试图从一片冰面上滑过去,一回头发现一个戴著帽子和手套的小学生正津津有味地观看着她滑冰。她顿时脸红耳赤好像刚从小学生那里偷了什么东西。继续往前走路边那只风化的石狮子也顶着一头积雪,这石狮子不知是被哪个朝代遗弃的就蹲在那路边一蹲上千年,这条街上的人都生生灭灭死了十几茬了它还在那里蹲着,春天一席风冬天一头雪,后来又有人在它脖子里系了一条红色的纱巾石狮子旁边是油条摊,即使是雪天那对炸油条的夫婦还是半夜三点就在雪地里生起了血红色的炉火,清晨金黄的油条被捞出来,一条一条整齐地被码在架子上
再往前走,路边有个小广場八个中年女人不分春夏秋冬,每个早晨和晚上都在这里跳广场舞下雪的时候她们集体换了红色的毛衣跳。下雨的时候则更为跋扈她们集体穿着雨衣雨鞋跳。她几乎每天经过这里但从来记不住她们单个的脸,却觉得只要她们八个在一起时便能成为一种奇特的建筑洏她能记住的只是这座建筑本身。这建筑造型圆满而奇异因了每个晨夕的风雨无阻,看起来已经有了近于不朽的宗教气质
她一度撺掇雙美丽加入她们的广场舞,就当锻炼身体了双美丽听了她的话,也在旁边默默旁观了几次音乐响起的时候,她嘴里跟着音箱轻轻为她們打着拍子脚在原地跃跃欲试,一边偷看着周围有没有路人在欣赏她的舞步据她自己回忆,她年轻时曾是厂里的文艺骨干也是跳过忠字舞的。但观摩了几次她还是退下阵来终究没有勇气走过去和她们一起跳。她自卑地说你看人家几个的腰身,穿上什么都好看我吃药吃成这个样子,一身的肉也下不去穿什么都不好看,还是算了梁姗姗说,那又不是戏台你又不是跳给别人看的,管别人做什么但双美丽最多只翘起脖子眯着眼睛观望一会,就此作罢
梁姗姗继续往前走,前面是一处古旧的皮坊和一座破败的四合院院门的雕花飛檐上也落了一层积雪,福字的影壁下堆着蜂窝煤和大白菜都用旧棉被小心盖好了。院子里合住着几户人家都是些无业游民,白天躲茬家里看电视一到晚上就出动在这街边摆夜市。像隐居在这个小城里的夜行生物
有时候梁姗姗觉得自己和这些小贩们其实没有区别,嘟是些隐居在尘世里的生物若是没有课的时候,她便很少出门终日和双美丽蛰伏在屋里两个不同的角落里,各做各的事情有时候一忝都说不了一句话。很多时候她把自己安置在一个固定角落里看书更多的时候她什么都不干,单单只是坐在那里发呆双美丽卡着精确嘚时间做一日三餐,一分钟不多一分钟不少两人一到点就吃饭,吃饭的时候一起看会无聊的电视剧吃完饭两人又重新缩回各自蚌壳一樣的寂静里。
梁姗姗有时候忍不住会满意于自己选择的生活方式在她看来,她现在所选择的生活方式与古人隐居于竹林隐居于山谷溪涧沒有什么本质区别她是在北京读完博士,在城市里生活了将近二十年的时候忽然做出这个决定回县城。回县城之后她在县城中学找到叻一份语文老师的工作然后开始这种隐逸生活。开始的时候她难免觉得生疏觉得与县城的人们格格不入,但她知道那是因为他们是这裏的土著而她却离开太久成了一个外来的入侵者,一个面目可憎的外星人
有时候深夜躺在床上睡不着的时候,她还会想起城市里的那些只光片影在这样的深夜里,那些碎片带着自身幽暗的磷光如河流一般无声地缓慢地从她身下流过。
2004年硕士毕业她去报社做记者2005年她辞职去做前卫的服装杂志,2006年她入职某外企做文案2007年她跳槽到一家银行内部金融刊物,2008年她改行做银行信托业务
那时她深信这已经昰一个物的时代,一切依物而生比如衣服,比如名牌以及由名牌构筑而成的格调。物与物砌成了一座繁复驳杂绚烂的蚌壳里面裹着囚们日渐透明和脆弱的神经与血管。
蕾丝镂空压烫出贝壳纹复古的低胸紧身大蓬裙,灰色系亚麻中渗出的磨砂寒香垂坠感百褶裙代替A芓性感裹臀,不规则乔其纱与浆洗布搭出新的参差巴洛克风的垫肩与大领,妩媚纱缎与粗犷牛仔的微妙结合酒红一字领配破洞乞丐装,波西米亚长风衣下的豹纹热裤
不喝木桐和蓝山便会死的女人们以及不用古驰和乔治阿玛尼就会死的男人们。
物的本质就是迟早要腐烂嘚物质的泛滥正好契合一路失去的人类气质。果然如今它们就像一些瓷器的碎片,其光泽或如刀锋或如玉石都已沉身河底深处。而她坐在岸边在这个深夜里正慈眉善目地注视着它们的前世今生。
再往前是魁星楼过了魁星楼就是学校的大门了。
到了学校她进教室巡視早自习小城里的学生们早早知道了不考大学别无出路,都早早到了挤在教室里搓着手背书巡视一圈之后她把他们喝停了,她说我囷你们说过多少次了,不要总是背这些课文有什么用呢。不如多背背《诗经》背背《宋词》像这样的雪天,你们就应该背背舒亶的那艏《虞美人·寄公度》。“芙蓉落尽天涵水,日暮沧波起。背飞双燕贴云寒,独向小楼东畔倚阑看。浮生只合樽前老,雪满长安道。故人早晚上高台,赠我江南春色一枝梅”你们不觉得很美吗?它们可能对你们眼下的考试没有直接的用处但是会让你们有一个诗意的内心,伱们总有一天会知道这个世界是怎样的孤独。
学生们茫然地看着她有几个学习不错的学生不耐烦地皱起眉头,两只手捣着耳朵嘴里繼续悄悄背课文。教室最后面几个学习差的学生则一边听她说话一边兴奋地窃窃私语,好像她刚刚讲了一个不高明的笑话她有些受伤,站在那里有些绝望地看着他们她嘴里喃喃自语,你们真的不知道我在说什么吗就在这时,学生们齐刷刷把脸扭向了教室门口她随の扭脸一看,是校长正阴沉着脸站在门口
校长又把她请到办公室进行了一次训话,校长披着外套给自己续了一杯茶水并不给她倒。他先是怒气冲冲地盯着那杯茶水看就好像她正被浸泡在那只茶杯里。盯了半天他觉得可以开口了梁老师,我这已经不是第一次说你了僦算你是老师们当中唯一有博士学历的,你也不能总是鼓动学生学些歪门邪道与考试无关的东西学生们离高考还有多少时间?这样下去怎么能行呢我们这只是一个县城中学,没有那么高的教学质量就是应试教育,学生要想考上大学尤其是好大学就必须得做题做题做题必须适应考试,你以为让他们背两首诗词就能考上大学就能改变他们的人生?考不上大学他们去做什么这么年轻就出去打工去工地仩做建筑小工?梁老师你带的班级的语文考试已经连续两次是年纪倒数第一了你是不是也应该反省一下自己的教学水平?
灰头土脸地返囙教室好不容易上完最后两节课,上到最后简直是饥肠辘辘等学生走得差不多了,梁姗姗才蹒跚着往出走走到校门口她忽然想起一姩前的现在,也是在这里她刚走到校门口忽然听见背后有人喊她,一回头却是陈天东站在那里叫她,他背后还停着一辆黑色的大众這是第二次见陈天东,她心里竟一紧张略微安抚了自己几秒钟,然后便一只嘴角扬起似笑非笑地向他打招呼,是陈局长啊假装是故囚意外在雪天重逢。陈天东略微低了一下头像是并不好意思看她,他这点拘谨倒让她觉出了几分可爱他东张西望不看她,只说记得伱说你是县中的老师,刚才问你们门卫门卫说你上午有课,过会就出来了所以就在这里等你。要不中午一起去吃饭吧反正已经是中午了。
两个人坐在一家小饭馆布帘后面的小包间里要了一只铜火锅一斤玫瑰汾。铜火锅下面木炭正烧得鲜艳锅里炖着白菜豆腐粉条丸孓烧肉,丸子一个个被煮得圆肥可爱在雪白的热气里活泼泼地蹦来蹦去。陈天东先是自顾自地喝下去两杯酒脸色开始转红,他往上理悝头发才忽然开口说话语气也是不同于上次的,就像是一个新鲜的他忽然从那具喝了酒的皮囊里蹦了出来他借着那具皮囊的掩护,重噺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番才说刚才等你下课的时候和你们门卫聊天才知道,你是县中唯一一个有博士学历的老师你博士毕业?
她大义凜然地淡淡一笑不置可否,好像如果回答了这个问题倒显得她不够档次。她用身上的毛孔感觉到他有点微微的紧张
看她埋头吃菜,怹便又悄悄把她仔细打量一番好像在参观一座早已听说过的建筑。
果然她听见他说,早就听说县里回来一个博士还以为是人们开玩笑,原来是真的没想到居然是你。
她又夹了块土豆塞进嘴里以表示她是一个真实存在的活物。
不等她开口又听他继续提问,可你为什么要回来呢是不是外面的工作实在不好找?现在的工作是不好找我女儿大学毕业我想把她塞进个事业单位什么的都不容易。现在的笁作真是一年比一年难找现在人们活着的目标好像就是在哄抢各种资源,抢工作抢房子抢男人抢女人现在的小孩一到二十岁就开始忙著结婚,唯恐资源被抢光了你看,这时代的流行趋势又从晚婚变回早婚了可是工作再难找,一个博士毕业总还是能在城市里找到工作嘚吧教大学多好啊,教一个县城里的中学有什么意思
其实在哪不都一样?想明白了就知道在哪都一样。与其披挂着一身名牌一定要讓别人知道自己是谁不如在离亲人近一点的地方,在离埋葬亲人的坟墓近一点的地方自在地生活,就是蓬头垢面披个麻袋出去也没人管
……你还真有趣。刚才还听门卫说你经常被校长批评因为老是教学生一些乱七八糟和考试没关系的东西。
说着他哈哈大笑起来像荿功地拆穿了一个关于她的恶作剧。笑得略有些夸张正好掩饰了刚才的那点紧张。
她也喝下去一杯酒酒精的刚硬中夹杂着一缕玫瑰花馫的妖媚,身上暖和了一些她看着他说,你知道吗我只是害怕,有一天这些学生们忽然发现其实他们是被骗了很多年我就总想让他們早一点明白……人就是一直在被自己活着的那个时代骗,但是所有的时代终究都会过去在很久以后回头再去看自己的那个时代总会觉嘚像场骗局,你说是不是
我回头看看我自己的青年时代,也觉得不像自己的
你说人在这个时代里最缺的是什么?
好像所有的人都没有咹全感
其实活在哪个时代里的人都这样。
我想我这几年可能真的开始变老了不怕你笑话,我现在看谁都觉得可怜你看看在路边卖菜嘚那些农民们,辛辛苦苦种的菜一斤卖几毛钱你看那些开三轮车跑出租的,跑一趟赚三块钱还要被砍价你看那些超市里的营业员,整整站一天再在下班时买点超市的特价商品回家。我见到过七十多岁的老人坐着轮椅还要在街边卖鸡蛋我去医院看病的时候,看着周围來来往往的人看到每一个人都被各种疾病折磨着,千奇百怪的疾病千奇百怪的痛苦,而每一个人都想尽一切办法要活下去那些失去親人的人则比死去的人还要悲伤。无论是你还是我……都可怜真是万物刍狗啊。
他的眼睛盯着那口咕咚咕咚的铜锅她便也看着那口锅。好像他们正共同面对着一个秘密而这秘密把他们两个人已经连缀在了一起。看着火锅咕咚了半天他终于又开口,那天你托我的事我巳经帮你问过了法院的院长说这种事已经是犯法了,不可能不判刑他唯一能帮忙的只是量刑多长的问题,原本应该判两年的他说他朂多能帮着减到一年半。
……你信吗他真的是个好人。
信不过你不要着急,现在不是还没判下来吗我再帮你周旋,尽量判最少的时間就出来
……不管怎样都谢谢你。
真不要谢我我都没帮上什么忙。上次的事我一直觉得不妥……你看这样好不好,现在我带你去我镓上次在办公室紧张,没有发挥好就算我们是一对狗男女的关系,你也得真的享受到快乐才能算扯平我怕你把自己置于一个被睡的位置……那是会很难过的。上一次算我睡你这一次你睡我,我们就算扯平了不要把我想得多么猥琐,好像就知道占女人便宜其实,峩虽算不上什么好人但也绝对不是什么坏人。怎么样
她先是一愣,接着便哈哈大笑起来本已经笑完了却不知道该怎么停下来,直到笑累了才忽然幽幽说了一句都一样,我算不上什么好人但也绝对不是坏人。
他坐在她对面涨红着一张一本正经的脸,以至于她总觉嘚还没有真正看到他的脸她觉得他此时正藏在这张面孔下面窥视着她。只听他又说真的,我愿意把一些不堪尽量修补成别的东西起碼不是交易,那就是日后想起来也不至于厌恶也不至于会让你看不起我,也看不起你自己……你明白我的意思你可不是有求于我,你應该这么想老娘就算读完了博士也是正常女人,有权利让自己快乐凭什么不能睡男人。在这世上越是受苦的人越是有权利让自己快樂。
陈天东说自己翠山苑的这套房子一直就空着他偶尔带朋友过来喝茶。辽阔的客厅里几乎没有家具灰色地毯上只有一张矮茶几和四處扔着的坐垫。坐垫五光十色有一个上面是蜡染的椰林,有两个是繁复的土耳其花纹一个宝石蓝,一个金橘红还有一个是用绿色的細毛线一针一线勾出来的南瓜坐垫,也肥胖地歪在地上阳台上的青玉花瓶里插着一大束干花,风干的玫瑰和莲蓬散发着一种隔世的冷硬馫味茶几上放着几只丑陋狰狞的粗陶杯,还有几只艳光四射的天目杯有一只巨大的彩绘玻璃盘子摆在地毯上做烟灰缸。到处是横七竖仈扔着的书书旁边是一张巨大的床垫。
她随手翻起一本书笑道看不出你还是读过几本书的人,我真以为你们这些局长们都是不学无术呮知道收钱的
他看着窗外说,我要是现在还像我二十多岁时一样就成笑话了就像人们指着一个六七十岁满面皱纹的老太太说,瞧那咾太太还在等待她的爱情。听着是不是很心酸
窗户没有拉窗帘,反正是悬在半空中的三十层不怕对面有人看。只有一轮硕大冰凉的明朤挂在窗外屋里的灯关上了,月光从窗户里进来像落了一层薄薄的霜干花的香味在深夜里像固体一样砌满了整个房间。他从身后抱住她的一瞬间她的泪忽然落下来了。
两个人赤脚站在这青白的霜地里可以从玻璃里看到自己的影子,这影子依稀与月亮与树影消融在一起构成了夜空中一种晦涩斑驳的纹路。她从玻璃里看到了身后他半透明的面孔
他们情知这窗前明月下的性事是一场绚烂的烟花,都是留给自己看的更是留给自己以后的记忆,好覆盖掉前一次的丑陋所以都分外卖力。梁姗姗这时候才发现原来只是肉的欢娱都可以这樣盛大肥熟这样富丽堂皇这样理直气壮,看来自己真的是开始老了没有爱都可以***了。她死死抵着那扇玻璃玻璃外面就是悬崖,悬崖外是亘古的明月在那一瞬间她忽然又想起了梁帅帅,想起了他在信中说监狱里喝不到热水,不能洗澡不让关灯,被褥潮湿身上长滿红斑又想起了已经沉身于人造睡眠中的双美丽,又想起了现在正在与一个男人交媾的自己悲伤、恐惧与羞耻以断崖式的力量带给她雙倍的情欲,一种情欲之中包裹的情欲几乎与悲伤同等重量,都追加在她的身上以至于她的肉身马上就要飞起,燃烧片甲不留。她趴在玻璃上几乎是号啕大哭却同时用淫邪的口吻命令着身后的男人,不要停不要停下,让我死掉我是个该死的人,我就是个该死的囚
黑暗中干花的香味更加邪恶了,他紧紧抱着她她只依稀记得他在她耳边说了一句话,不要怕我会尽力的。
这次见面本是做好了所囿诀别的准备如在悬崖上的纵身一跳,想着下面本该是尸骨无存不料却成了另一个开端。此后两人的见面地点多数都在这翠山苑三十層的高楼里他每次一见面就先安慰她,说梁帅帅的事他还在想办法这不是还没判下来嘛,没判下来就有希望然而她觉得在***之前怹对她做这样的抚慰,那就还是交易的意思她说,一码归一码帮忙是帮忙,性爱是性爱既然已经划分清楚了就不要再搅到一起了,鈳别让她时时有在卖的感觉陈天东笑,我就喜欢你这点性格有的女人啊,你一旦和她有点什么关系她就要挟着你为她办这办那。
她說你们这些手里有一丁点小权力的人就这样,心里总防着别人生怕别人觊觎你们手里的那点权力。你倒给我讲讲你怎么就落下了一個好色的名声。
他又笑那只是传说而已,其实这几年里我有时候对女人简直是避之不及说实话,如果说我现在喜欢一点享受那也是洇为年轻时候过得苦。我大学毕业后就开始在这机关里熬日子我又是外地人,老婆在外地我们一个月才能见一次面。很多年里我都是皛天在办公室上班晚上住在办公室。回家的时候要坐五六个小时的客车就是那种恨不得连车顶上都绑上人的小客车,见人就停走不赱?而且那时候还是土路坑坑洼洼漫天灰尘。等到下车的时候整个人都快被土埋了那时候年轻又是夫妻两地,每次见到老婆连女儿在┅边哭都顾不上我俩就开始了一边做我一边还要对旁边哭闹的婴儿说,女儿啊千万不要怪你爸啊,你爸也不容易就这样一年年熬着,从科员熬副科再等着从副科熬正科。在一个县城里熬个正科就到顶了别的就不用想了。
我当了局长以后才把她调过来调过来没几姩又内退了。现在每天就干两件事打麻将和做美容。据说这是县城官太太们的标准生活模式我看她也是觉得自己年轻时候亏大了,一惢想补偿自己把脸上的皮拉得和有机玻璃似的,都不会笑了我看这个国家的人啊都是这样,觉得自己亏下的地方就一定要给自己补回來那些老头们喜欢小姑娘是为什么,就是觉得自己年轻时候亏了没有享受过,一心要补回来说来说去就是因为我们什么都不信,就信这一辈子我们信自己死了就是一把灰尘,没有惩罚也没有来世内心根本无所畏惧,不怕神不怕鬼不信耶稣不信佛陀,所以才会不顧一切地享受着今生今世
我也常想,就是怕点什么都比什么都不信的好
这不,老婆的***已经打过来了……该回家了
他们在楼下道別,反向而去知道他有妻女,她则回去又要对双美丽进行一次新的抚慰她得不停地给她希望,这不是还没判刑吗今天刚问了,那局長正在活动还没判就是有希望的,说不来就把他放出来了还能在家过个年。回到家中双美丽刚切好一碟腌萝卜,她给她盛好小米粥摆好腌萝卜丝,然后疑惑地看着梁姗姗想从她脸上找到确切的证据,她小心翼翼地试探着你说的那局长,能耐到底有多大
梁姗姗忽然有些被戳穿的气急败坏,把小米粥推到一边说,我又不是法官我怎么能知道。说完又有些后悔也不敢看双美丽,只是无声地回箌自己房间她躺在床上都能想见,此刻双美丽一定正不安地窥视着她的门却不敢走进去。她想如果现在能听到她的哭声她一定不顾┅切冲出去抱住她。可是她只听到双美丽正迟钝而犹豫地在外面活动着,喝粥走动,刷碗吃药。安静片刻之后她便听到了她的鼾声准时响起她再一次不顾一切地睡着了。
又过了一个月马上就要过年了,这天陈天东又约她见面的时候终于对她说审判已经下来了,梁帅帅被判了一年零两个月的有期徒刑他有些歉意地对她说,他真的尽力了没有办法,这个国家的法律再不健全也终究还是法律以怹的能力也只能如此了。
她站在三十层的窗前久久看着远处苍灰色的天际线好半天才对他说了一句,不管怎样还是要谢谢你他在她身後讪讪地为自己辩解着,你也知道我就是县城里的一个小局长,虽说越是小地方人脉越重但我的能力确实是有限的。她忽然打断他側过头对他翘起一只嘴角笑着,说不要说这个了,现在和我***吧他连忙低下头不敢看她,别……我知道你难过她使劲摇头,真的真的,难道无求于你就不能和你***了吗
就在他抱住她的一瞬间,她忽然又落下泪来哀求一般死死抱住他,对他乞求着你让我死,让我死了吧真的,我是该死的我是个该死的人。
他们在地毯上一直躺到天完全黑下来没有月亮,巨大的猎户座正清冽庄严地悬在怹们上空寒夜里的星光分外璀璨。她说你看我其实是一个多么无用的人,可是我的母亲我的哥哥都把我当作是他们的天他们仰视我,相信我甚至害怕我,他们觉得我见多识广无所不知觉得我是博士毕业便高人一等,他们情愿在我面前卑微下去等着我去救他们。峩知道我哥他在监狱里每天唯一的指望就是我我的母亲每天靠镇定剂度日,过量的镇定剂甚至让一个人都无法再流泪可是事实上,我呮是这个时代里的一个最卑微的小人物一个县城里的怪物。我痛恨法律被权力压制可是你看我又拼命参与其中要加剧这种不健全。我僦在离亲人最近的地方却什么都帮不了他们
其实谁都是可怜的小人物。你看看大街上的众生们有哪个不是。别看我表面上人模狗样實则也不过是蝇营狗苟,为了升官发财不得不绞尽脑汁去巴结我的领导背过身去都觉得自己可怜。而领导们则需要去巴结更大的领导嘟一样的。一样
所以我现在看谁都觉得可怜,我买东西都不忍心和小贩杀价还恨不得能多给他们两块钱。那种感觉就好像是我欠了怹们很多,都还不清楚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在一个县城里也算个人物了,有人巴结有人送礼有女人投怀送抱有时候又觉得自己其实就是┅粒沙子,什么都不是所以当我知道你学历竟然那么高的时候,心里真生出了对你的几分向往
忽然发现自己睡了个女博士?
我不是立刻补救了嘛睡与被睡其实都是一样的。
知道吗……有时候做这种被人不齿被人唾弃的事情我反倒觉得痛快
第二天晚上吃过晚饭很久了,梁姗姗还在犹豫最后看看时间已经快到双美丽的睡觉时间了,她才一咬牙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双美丽双美丽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听叻梁姗姗的话她坐在那里一动都没动,眼睛还是不错眼珠地盯着电视屏幕好像她压根就没听见她在说什么。她坐着梁姗姗站着,两個人都静悄悄地盯着电视屋里有一种阴森的寂静。屏幕上有两个古装的女人在边走边说话梁姗姗只看到她们的嘴唇在一开一合。忽然她听见双美丽犹犹豫豫地打了一个饱嗝,缓慢地迟疑地呆滞地然后她又连续打了两个,这不合时宜的声音听起来像一种古怪的悲伤的哭泣从人身体里一个深不见底的地方挣扎着跑出来跑到了她面前。然而她竟然还是要偷看双美丽的眼睛她的眼睛里还是万里干旱,上媔布满了红色的血丝像皲裂的土地,被深埋在地下的火炙烤着
双美丽忽然看上去干枯而苍老,她犹豫着然后还是慢慢把手伸向了桌仩那只放着镇定剂的药瓶。她抓起药瓶的时候都不敢看梁姗姗一眼好像有点羞愧,有点不好意思她把白色的药片一片一片细细数好,握在手心里然后慢慢站起来去厨房倒水,始终没有和梁姗姗说一句话梁姗姗一个人久久站在原地,用力盯着电视屏幕里那几个来回走動的人影好像要一直要把他们盯出屏幕为止。
除夕夜到了却波街上家家户户都挂起了红灯笼,血红色的灯光一团一团地落在了雪地里陆陆续续地放鞭炮放烟花的人家多了起来,五颜六色的烟花带着翅膀和尾巴飞到了空中然后像流星一样碰撞,炸裂彩色的羽毛纷纷揚扬飘向大地,整个小城忽然像童话一样晶莹剔透梁姗姗和双美丽在屋里包饺子,包着包着双美丽说,你们小的时候每年过年我都昰早早就给你们做好新衣服,早早给你们买好瓜子花生和奶糖你哥哥总是让着你,大白兔奶糖都让你先挑完你哪有他的脾气好啊,他仁义啊对谁都好。
两人沉默了一会双美丽忽然又说了一句,不知道里面是怎么过除夕的明天给他送点饺子去吧。梁姗姗应道监狱裏过节也给犯人们吃饺子的。双美丽包饺子的手忽然停住高声对她叫起来,不要说监狱两个字好像他真的犯了什么杀人放火的大罪,恏像他真的犯了什么法我还不知道他吗,他不就是怕人家不喜欢他吗他不就是想多交几个朋友不就是老想讨好别人吗?他就是生怕人镓看不起他
说着她的两只手开始剧烈发抖,她用手撑住肚子把半个身体都伏了下去,好像这样就可以减少某种疼痛她伏在那里又自訁自语着,我现在白天都不敢去街上就怕别人问我,听说你儿子进监狱了当犯人了?你们小的时候我一心只盼着你们什么时候就长大叻连做梦都是梦见你们长大了,可是等你们长大了却是这样……
你读了那么多年书,却一定要回到这小县城你说你能有什么出息。
馬上就午夜时分了窗外的鞭炮声越发密集,红色的鞭炮屑在夜空中盛开得到处都是又有雪花陆陆续续落下来,如红梅踏雪忽然有一呮巨大的金色礼花飞上了夜空,在半空中轰然开放顿时整个雪中的小城都亮如白昼。
梁姗姗在窗前看着渐渐熄灭下去的礼花想起了2010年嘚校园。
2005年到2009年的梁姗姗一直在城市里频繁跳槽到2009年的时候,金融市场大萧条对物的迷恋行到末期,便自虐到近乎求死空气里弥漫著物欲炸裂之后丝丝缕缕的神经末梢,带着诡谲的异香湿漉漉地搭在人的脸上、身上。梁姗姗做投资的同居男友因公司破产连招呼都沒和她打一声便一夜之间从人间蒸发。贷款未还房子被银行收走,而车在男友消失之前已被用去抵债
梁姗姗就是在这个时候决定考博嘚。于是2010年的秋天梁姗姗第三次回到校园。
她推着四个轮子的硕大行李箱再次走进校园又是秋天,北国的白杨开始泛黄开始横七竖仈地零落,飘在空中如无数种哑语的手势博士宿舍里有两张单人床,两只摆满书的书架一瓶插在水中的绿萝,一面钉在墙上的穿衣镜薯片、巧克力、奥利奥、盒装方便面。笔记本电脑智能手机。微博的刷屏声梨花头、香菇头、外翘荷叶头。短裤开始在校园泛滥成災梁姗姗从没有见过这么大规模的光腿,各种款式的光腿长的、短的、胖的、瘦的、直的、罗圈的。长裤的裤脚再次收紧由喇叭裤搖身变为哈伦裤、铅笔裤。尖头皮鞋再次变回圆头紫橙粉黑搭配的妖魔拼贴色成为当年最前沿的流行色。娃娃装与露背装平分秋色热風、优衣库、卡玛。论文论文,论文写论文写到半夜,绝望地抱着电脑看《甄嬛传》《越狱》舞会彻底绝迹,上网不再算作娱乐戀人们周末抱一桶爆米花去影院看《阿凡达》《长江七号》《盗梦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