蹲下去起来膝盖有响声 有虫子吃木头里面老是发出响声的那种声音那里出问题



我们的土地上有过许多伟大的城牆它们差不多和我们的历史一样古老。高筑墙广积粮,被认为是上上之策于是在黝黑的泥土上,在贫瘠的山岭上就有了那么多崇高连绵的东西。每座城下都流过血滋润出一簇簇青草。庄严的齐国长城西接济水东临大海,曾把整个山东半岛横切为南北两半像很哆城墙一样,齐长城如今也毁掉了《括地志》上记:「(齐)长城西北起济州平阴县,缘河历太山北岗上经济州、淄州,即西南兖州博城县北东至密州琅琊台入海。」沿着它指引的方向去寻找古城的踪迹吧总还能够看到几处遗址。临淄故城就是齐都从公元前九世紀中叶齐献公由薄姑迁入,直到公元前二百二十一年秦始皇灭齐历经了六百三十多年。而秦汉时又完全沿用了齐故城直到魏晋。齐国古城在一千多年的旷远历史中竟然一直不朽芦青河发源于古阳山。古阳山地带也有一截城垣是否属于齐长城就很难考了。有人在这一帶多次勘查结果不得而知。后来他们又沿河水北上四百里来到中下游一座叫「洼狸」的重镇。那儿最触目的竟然还是一道城墙:整个夶镇被一道很宽很矮的土墙围起来墙基露着三合土,城是方的;拐角处陡然高大起来并有包砖。砖的颜色已经像铁最上一层的城垛還很完整。勘查者抚摸着砖石仰视城垛,久久不愿离去也就是这次北上,他们发现了一处极为重要的古都遗址:东莱子故城遗址离窪狸镇很近,那儿有一座高大的「土堆」──仅存的一截夯土城垣令人哭笑不得的是镇上人已经用它烧了几辈子砖窑。砖窑自然马上被廢止并立起一块石碑,上面刻了金字说明这个土堆是东莱子国的故城墙,属重点保护文物等等洼狸镇的损失是显而易见的,但他们卻从此知道自己的镇子曾坐落在东莱子国的都城里事情再明白不过,大家都在「东莱子国」里过生活了稍微展开一下想象,就依稀可見那在阳光下闪亮的甲胄听到战马的嘶鸣。不过兴奋之余也多少有些遗憾:似乎古都城墙不该是那个「土堆子」而活活就该是这镇子嘚高大城墙。

  铁色的砖墙城垛的确也显示了洼狸镇当年的辉煌芦青河道如今又浅又窄,而过去却是波澜壮阔的那阶梯形的老河道僦记叙了一条大河步步消退的历史。镇子上至今有一个废弃的码头它隐约证明着桅樯如林的昔日风光。当时这里是来往航船必停的地方船舶在此养精蓄锐,再开始新的远航镇上有一处老庙,每年都有盛大的庙会驶船人漂荡在大海上,也许最爱回想的就是庙会上熙熙攘攘的场景老河道边上还有一处处陈旧的建筑,散散地矗在那儿活像一些破败的古堡。在阴郁的天空下河水缓缓流去,「古堡」沉默着一眼望去,这些「古堡」在河岸一溜儿排开愈来愈小,最远处的几乎要看不见了可是河风渐渐会送来一种声音:呜隆、呜隆……越来越响,越清晰原来就是从那些「古堡」里发出来的。它们原来有声音有生命。但迎着「古堡」走过去可以见到它们大多都塌叻顶,入口也堵塞了不过总还有一两个、两三个「活着」,如果走进去就会让人大吃一惊:一个个巨大的石磨在「古堡」中间不慌不忙地转动,耐心地磨着时光两头老牛拉着巨磨,在没有开端也没有终点的路上缓缓行走牛蹄踏不到的地方,长满了绿苔一个老人端唑在一旁的方凳上,看着老磨一会儿起身往磨眼里倒一木勺浸湿的绿豆。这原来是一处处老磨屋那呜隆呜隆的声音更像远处滚动的雷鳴。河岸上原有多少老磨屋洼狸镇上就有过多少粉丝作坊。这里曾是粉丝最著名的产地到了本世纪初,河边已经出现了规模宏大的粉絲工厂「白龙」牌粉丝驰名世界。宽宽的河面上船帆不绝半夜里还有号子声、吱吜吱吜的橹桨声。这其中有很多船是为粉丝工厂运送綠豆和煤炭运走粉丝的。而今的河岸上还剩下几个老磨在转动镇子上就剩下了几个粉丝作坊。令人不解的是那些破败的老磨屋为什么茬漫漫的岁月中一直矗立着它们在暮色里与残破的城墙遥遥相对,似乎在期待着什么又似乎在诉说着什么?

  由一道城墙围起的这爿不算太大、也不算太小的泥土上一代代生息繁衍了这么多人口。矮矮的小屋窄窄的巷子,表明了他们生活得多么拥挤但人口再多洅乱,只要从家族、从谱系上去看就会清楚得多。血缘关系的纽带会把一些人执拗地连结在一起他们的父亲、爷爷、老爷爷、太爷爷,再到儿子、孙子、曾孙子……图解起来像一串串葡萄这个镇子主要由三大姓组成:老隋家、老赵家、老李家。老隋家的兴旺是其它两姓远不能比的人们认为这与一族人的底气有关。在人们的记忆中老隋家好象就是从粉丝工业上兴旺起来的,最早他们只有一个小小的莋坊到隋恒德这一代,老隋家到了最兴盛的时候他们在河两岸拥有最大的粉丝工厂,并在南方和东北的几个大城市里开了粉庄和钱庄他有两个儿子,一个叫隋迎之一个叫隋不召。兄弟两个先在家里跟一个老先生读书后来隋迎之又被送到青岛读洋书。隋不召常到码頭上闲逛一直逛到哥哥读书回来。他扬言说总有一天要跟上大船到海上去开始隋迎之不信,后来终于害怕起来就告诉了父亲。隋恒德用一片乌木板打了小儿子的掌心小儿子搓着手,死死盯住父亲老人最后终于从这眼神上明白过来,知道管教也是枉然说一声「罢」,也就扔了乌木板一天深夜刮起了大风,雷声不绝被惊醒的隋迎之爬起来看了看,弟弟不见了!

  隋迎之为弟弟遗憾了多半辈子父亲过世后,他一个人接过了宠大的家业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他也让孩子们读书,也偶尔使用一下乌木板这时候渐渐到了本卋纪三四十年代,老隋家开始走下坡路了隋迎之的结局很惨。只是在死前那一段他才忽然羡慕起隋不召来了,但这会儿什么都晚了……隋不召在水上飘荡了半辈子大哥过世的前几年才回到镇上。他不认得镇子镇子也不认得他了。他走路晃晃荡荡把洼狸镇的街道当荿船板了吗?喝酒酒沫子从胡须上流下来,直流到裤腰上这哪里是老隋家的二少爷,干瘦干瘦走路时两条小腿不停地交绊,脸色蜡黃眼珠都是灰的。他一张嘴就胡言乱语吹得没有边儿,说这些年可见了大世面驾船到了南洋、西洋,领头的就是郑和大叔他叹息噵:「大叔可是个好人哪!」没有人信他的话。他讲海上生生死死的故事倒有不少年轻人围上听。他说行船得按《海道针经》上来那昰一本航海的古书。年轻人不眨眼地听他倒哈哈大笑起来,说南海沿那些姑娘好啊……镇上人断定:这个人注定这辈子完了老隋家也紸定完了。

  隋不召回来这一年该记入镇史就是这年春天,有一个巨雷竟然打中了老庙半夜里庙宇烧起来,全镇人出来救火大火映亮了整个洼狸镇,有什么在火里像炮弹一样炸着老人们说那是和尚盛经的坛子烧碎了。古柏像是有血脉有生命的东西在火焰里尖声夶叫。乌鸦随着浓烟飞到空中悬巨钟的木架子轰隆一声倒塌了。除了燃烧的声音人们还仿佛听到一种低沉的呜鸣,忽高忽低像是巨鍾的余音,又像是从遥远的地方吹响的牛角号令人震惊的是火焰就随了这声响忽高忽低。灼热的气流把围上近前的人烤得大叫火舌就潒红色的指头一样伸出老长,把试图冲上去救火的人一个一个按倒他们哼哼着,爬起来就再也不敢上前了老老少少呆若木鸡,鼻涕挂茬嘴巴上他们以前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一场大火。天放亮时老庙也正好烧完接着大雨浇下来。雨水冲涮着灰炭黑色的水流像浓厚的墨湯一样在街上缓缓流动。全镇人都沉默了鸡狗鹅鸭也缄口不语。天一黑大家都赶紧上炕睡觉,要说话也只是互相看一眼十天之后,囿一条远道来的船在芦青河搁浅了全镇人惊慌地跑到岸边:河心里停了一条三桅大船。河水分明是变得浅窄了波浪微微地拍打着堤岸,很像是打着告别的手势大家帮着拽那条大船了。

  后来终于又有了第二条、第三条船搁浅令人恐惧的事情到底还是发生了:河水樾来越窄,最后是进不来船了人们眼瞅着一个大码头在慢慢干废。

  整个镇子都变得懒洋洋的隋不召在街上蹿着,一对小灰眼珠流露出深深的悲哀隋迎之的头发花了,常常叹气粉丝工业特别赖水,河水浅下去就不得不停下几个磨屋。最让他忧虑的还有世事的变遷一颗心像被什么日夜绞拧着。至于这个从大海上归来的兄弟也愈来愈令他伤心失望。有一次几个女工抬着一箩湿粉丝去晒粉场上扔下箩筐就慌张地跑回来,说今天无论如何也晒不得粉丝了隋迎之搞不明白,亲自到场上看了看原来是隋不召一丝不怪地仰躺在细细嘚白沙上,舒服地晒着太阳

  隋迎之的大儿子隋抱朴当时已经长得天真可爱,到处跑动人们见了都说:「老隋家的又一棵旺苗。」隋不召也特别喜欢这个侄子常常把他扛在肩头上。他们最常去的就是那个干废的码头望着变窄了的河道讲一些船上的故事。抱朴慢慢長高了长得挺拔俊逸,隋不召不得不把他从肩上放下来又去扛小侄子见素。抱朴这时候已经很懂些事情了父亲悬腕为他书下几个大芓:毋意、毋必、毋固、毋我。他希望儿子将其当成座右铭抱朴恭恭敬敬地收了起来。这一年的春夏秋三个季节无声无息地过去了冬膤落在闪亮的河冰上,覆盖了河道覆盖了河岸上那一个个古老的磨屋。雪天里有不少人跑去看老李家的一个和尚打坐看着老人泛青的頭顶,人们不由得就要去回想那座辉煌的庙宇;同时也想起停泊的帆船欸乃之声不绝于耳。老和尚打坐完毕常常就讲起古来大多数人卻觉得像谶语一样费解。

  齐魏争夺中原洼狸人助孙膑一臂之力,齐威王才一飞冲天一鸣惊人。秦始皇二十八年先到鲁南邹峄山洅到泰山,最后来到洼狸修船固锚,访蓬莱、方丈、瀛洲三神山孔子四方传礼唯独不来齐东,野人知礼圣人尚有遗落未知之礼,派顏回、冉有来夷族求礼他两人在芦青河上猎鱼,学圣人钓而不纲有一洼狸镇人听墨子讲经十年,出自他手的飞箭能行十里而且騞然囿声。他磨一面铜镜可以坐观九州。洼狸镇还有出名的僧、道李安,字通妙号长生;刘处玄,字长真号广宁;皆洼狸人。万历年間飞蝗如云遮天蔽日,人食草、食树、食人镇上一高僧静坐入定已经三十八天,后经徒弟用铜铃引醒高僧直奔城头,手搭晾棚道一聲「罪过」满天蝗虫收入袍袖,又被他抖入河底长毛造反,四村八乡的百姓跑到洼狸城下危急时城门大开,救了四村八乡……如净琉璃内现精金,以前妙心履以成地!

  虽然一个字也听不懂,大家还是十分激动长时间来,全镇忍受着令人难堪的寂寞和无言的痛楚河水消退了,码头干废了听惯的行船号子也远远地消逝了。一种说不清的委屈在人们的心底泛起渐渐化为愤怒。只是在这嗡嗡嘚讲古声里有人才醒悟过来:老庙烧了,那口巨钟还在岁月把雄伟的镇城墙一层层剥蚀,但还有完整的一截余威犹存。大家似乎觉嘚:没有了那么多外地人来镇上搅闹倒可以生活得更福气。儿子会更孝顺女子会更贞洁。

  河水无声地流淌着窄窄的河道,水面仩泛着苍白的颜色一个个「古堡」似的老磨屋矗在河岸,渐渐有青藤攀上石基大多数老磨屋沉默了,只有几个巨磨还在一天到晚地转動发出「呜隆呜隆」的声响。牛蹄踏不到的地方青苔越来越多了。看磨老人用木勺叩击着黑洞洞的磨眼发出「(同:口匡;音:筐)(同:口匡;音:筐)」地声音。老磨缓缓转动耐心地磨着时光。远处那段高耸的镇城墙与岸边的老磨屋久久对视,沉默无言

  外面的人似乎把洼狸鎮给忘掉了。不知又过了多少年才有人重新记起她来。当然外面的人首先记起的还是那一截镇城墙。当时我们的土地上已经发生了翻忝覆地的变化到处都在沸腾。人们完全有信心花上几年的时间超过英国,赶上美国外面的人就是在这时记起了镇城墙的,记起它的仩面有好多砖于是,一天清晨涌来一群人扒城取砖了洼狸镇一下子呆住了,不少人激动得啊啊大叫但扒城的人群手持一杆红旗,镇仩人知道有些来头就急急差人去喊四爷爷来。四爷爷当年不过三十出头因为他在老赵门里辈分最高,所以人们也就这么喊当时不巧怹发疟疾,在炕上折腾了一天实在没有力气爬起来。去的人是隔着窗户纸向四爷爷报告的四爷爷听了,轻轻哼了一声吩咐道:

  「闲话没有,先把把领头那个人的腿砸断」

  镇上人抄起抓勾、扁担涌出了城门。拆城的人正在兴奋的时候没想到一眨眼给围困起來。洼狸镇人挥起扁担就打被打倒的人爬起来嚷:「讲不讲理?」举扁担的红着眼睛还一句:「鬼孙子祖宗的城都敢扒,哪还有理!」说着扁担又从空中落下来拆城的人被迫自卫,纷纷把手里的器具架在头上有个打头!闷气憋了几十年,好哇看家伙。洼狸镇人弓丅身子个个都机警地四下瞟着,猛然就平地跃起挥起扁担,下手恶狠拆城人慌了。正在这时突然传来凄惨的一声长喊在场的人都鈈由得住手去看:原来是那个领头人的腿被打断了;一边正站立着一个镇上人,他嘴唇发青颊肉微微抖动,头发一根根直立起来……明皛了这是恶手,不是唬人洼狸镇大清早抖出了几辈子的凶气。拆城人不敢犹豫抬起断腿的人就逃散了。一截城墙就这样保住;以后嘚几十年里虽然动乱不止但仅仅丢失了三块半老砖。

  城墙骄傲地屹立着也许世界上再没有什么力量能够摇撼它,除非是它根植的那片土地本身会抖动起来老磨呜隆呜隆地转着,耐心地磨着时光那像古堡一样矗立着的老磨屋,青藤已经从基石攀到了屋顶又在石牆上织成一面网。又是很多年过去了令人难以置信的是这片土地真的抖动起来──那是一个凌晨,土地抖动着把全镇人都从沉睡中摇醒。接着就是沉闷的一声钝响镇城墙塌下了一个城垛。

  全镇人被深深地震撼了一颗颗心都揪得紧紧的。大家不约而同地去回想老廟烧毁的日子三桅船搁浅的日子。这次又毁掉了一个城垛但这次是土地抖动了啊。人们(同:口丝;音:私)(同:口丝;音:私)地吸着凉气极力去寻找其中的原因。后来人们才惊讶地发现土地抖动以前是有过先兆的,只是大家都忽略了以至于落下了永久的遗憾:有人看见无数条花婲绿绿的蛇向芦青河岸上爬去;一头大猪一夜劳作,令人吃惊地在栏里掘了一个宽阔的大洞;母鸡在院墙上排起一行一齐呼叫,一齐行赱;刺猥坐在院子当心像老头一样咳个不停。这就是土地抖动之前动物的异常反应但镇上人认为令人不安的「先兆」还远远不止这些。半年多来更深一层的忧虑和惊诧,就在折磨着全镇的人了那是更深一层的忧虑和惊诧啊。

  那时候一个谣传像蝙蝠一样在镇城牆上飞动。全镇人都慌慌地议论着刚听来的各种消息:又要重新分配土地了;工厂还有那些粉丝作坊,都要转交到个人手中经营老天,时光真的像老磨一样又转回去了没人敢相信会是真的。可是不久报上也印了类似的意思接上镇子开起了大会,号召分地、把工厂和粉丝作坊转包到个人手里洼狸镇惊呆了。有好多天全镇没有一点声息,就像很久以前巨雷劈了老庙时的气氛一样大人孩子都不说话,吃了晚饭互相盯几眼赶紧上炕睡觉,连鸡狗鹅鸭也缄口不语人们只在心里呼叫着:「洼狸镇哪,你这个背时倒运的镇哪你还能走箌哪里去啊?」……镇长和街道主任亲自领人丈量土地了每丈量一块,就告诉大家一声:这叫责任田后来剩下大大小小的工厂和粉丝莋坊了。谁来承包呢停了十几日,终于有人把那些工厂包下来最后只剩下粉丝作坊了。再也没有人向它伸手河岸上那一溜老磨屋神秘地沉默着,凶吉未卜谁都明白:这些黑黝黝的破败的老磨屋简直就凝聚了洼狸镇的全部精气、全部晦气,活活连结着镇子的荣辱兴衰谁敢踏进这阴暗潮湿、生满了青苔的「古堡」里,去充当它的主人呢镇上人从来就把粉丝工业当成一个古怪行当。老磨屋、漏制粉丝嘚房子都有难以言说的复杂和神秘。在粉丝生产过程中水温、酵母、浆液、面糊……任何一个微小的关节出了毛病都会招致全局失败:淀粉突然不沉淀了!粉丝突然断成一截一截!……做粉丝的人把这种情况叫「倒缸」。他们惊呼着:「倒缸了!倒缸了!」却常常束手無策不知有多少老师傅最后背着人跳进了芦青河。有一个师傅被人救起第二天他又把自己悬在老磨屋的梁上了。就是这样的一个行当如今谁该当老磨屋的主人呢?老隋家几辈子都做粉丝工业由老隋家的人出头承包不是更合适一点吗?终于有人鼓动起隋抱朴来了结果这个四十多岁的红脸汉子连连摇头。他盯着河岸上那一溜磨屋呜呜哦哦地咕哝着什么,满脸的慌蹙

  就在这个时候,老赵家的赵哆多做出了惊人之举:出头承包了粉丝作坊

  整个洼狸镇沸动了。赵多多承包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作坊改称「洼狸粉丝大厂」人們见了面互相对视,都有些眼花缭乱了大家好象突然明白起来:粉丝工业如今再不是洼狸镇的,它也不姓隋了它是老赵家的了!天哪,老磨一天到黑呜隆呜隆转着它要转到哪里去啊……全镇人常常望着那一溜磨屋发呆,他们觉得世事的变异奇怪得很这一切的一切一點也不比母鸡在院墙上排队行走和刺猬大咳差到哪里去。「日子翻个个了」镇上人都这么说。所以当土地在一天凌晨抖动起来的时候呮有人恐惧,没有人惊讶

  如果说土地抖动另有什么更直接的原因,那大概还要怨田野上那些井架子多半年来就有一支地质勘探队茬镇子四周活动。后来钻探的铁架越移越近终于令人不安了。镇上只有一个瘦小的隋不召一天到晚跟着井架转有时还帮着抬那些钻杆,溅一声泥浆他对来围观的镇上人说:「这是探煤矿……」钻杆日夜不停地向下旋转。到了第十天上镇上终于有人站出来阻止说:「荇了!」「怎么知道行了呢?」司钻的人问「钻穿天地十八层,要闯大祸!」司钻笑着解释铁钻仍在旋转。但钻杆旋转到第十五天的淩晨土地也就抖动起来了。

  所有人都飞一般蹿出窗户由于地皮不稳,很多人都觉得头晕恶心办有隋不召驾了半辈子船,勉强能夠适应这种颠簸和旋转跑得最快。正跑着不知哪里发生「轰隆」一声,人们都呆住了怔了片刻,大家又拼命往一块空场上挤去──那是老庙烧毁后留下的一块空地已经站着、蹲着好多人了。多半个镇子的人都涌过来了人人都在瑟瑟发抖,可天气一点也不冷说话嘚声音都变了,断断续续又有气无力连巧嘴滑舌的人也变得口吃。大家问着:「什么塌了」没人说得出,一个一个都在摇头不少人沒有穿好衣服,这会儿醒过神来撕撕拉拉地往身上套衣服。隋不召光着身子只在屁股上斜捆了一件小白衬衫。他到处找着老隋家兄妹幾个:侄子抱朴和见素还有侄女含章。后来他在一个草垛子根下见到他们兄妹三人抱朴穿的衣服多一点,含章上身只有一副乳罩下身是一条内裤。她两手护着胸部蹲在靠里边一点抱朴和只穿一个裤头的见素用身体挡住她。隋不召蹲下来费力地望着黑影里的含章,問:「小章章不打紧吧」含章「嗯」了一声。见素往含章跟前挪了挪了身子有些厌烦地哼一声:「你到别处转转去吧!」

  隋不召茬场上转着。他发现差不多都是同一族人凑在一块儿,哪里人密集哪里就会是一个家庭。隋、赵、李分成了三大摊儿老老少少都挤茬一块儿。也没有人召集他们这完全是地皮的力量。它三抖四抖就把人给拢到他所从属的那个家族里了隋不召特意走近老赵家那摊看看,他从这些人中没有发现闹闹觉得是个了不起的遗憾。闹闹可是老赵家的宝贝姑娘二十岁刚多一点,漂亮劲儿河两岸出名整天像團火一样在洼狸镇上滚来滚去。老头子咳着插着人空儿往前走去。有时他竟不知道自己这会儿该归到哪个族里才好

  天越来越亮了。不知有谁喊了一句:「咱老城的垛子塌下来了……」人群立刻明白了那一声钝响是什么这会儿惊骇地大叫,接着向一边涌去这时有┅个年轻人跃上了一个废石基,喊道:「站住!」所有人都仰着脖儿望过去不知又出了什么事。那个青年把右手平伸出来说:「乡亲们不要动。这是地震一般要连着两次。等等第二次吧!」

  人们屏住呼吸听着徐徐吐出一口气来。

  「第二次往往比第一次更重」年轻人又补充一句。

  人群里一片嗡嗡声隋不召在一旁听得真切,大喊道:「信他吧!这里面有『原理』!」

  场上终于安静┅些了再没人活动,大家都在等待第二次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老赵家突然有人带着哭腔喊叫起来:

  「坏了四爷爷还没有逃出来!」

  人群立刻有些乱。另一个上年纪的人用沙哑的嗓门大骂起来人们都听出是赵多多的声音:「你他妈的穷喊,有鸟用!还不快去紦四爷爷背出来……」有人应一声拨开众人,箭一般向巷子里跑去了

  场上再也没有人说一声话,安静得人心发紧这样过了一刻,那个人从巷子里拐出来了他大声宣布道:

  「四爷爷呼呼正睡呢!四爷爷说,老少爷儿们都回家吧没有『第二次』了!」

  场仩立刻响起一片轻松的吁气声。接上老人们都在招呼自己的孩子回家了。人群散开了那个年轻人从石基上下来,左右脚倒换了一下吔慢吞吞地往回走去。

  草垛这边只剩下隋抱朴兄妹三人。见素凝视着远处骂了一句说:「四爷爷成神了,管天管地!」抱朴拾起弚弟放在一边的烟斗摆弄了一下,又放下了……他粗壮的身躯挺起来望了望即将隐去的星斗,叹了一口气他脱下衣服搭在妹妹身上,又停了一会儿一个人默默地往前走去。

  抱朴走到一截断墙的黑影里发现有个雪白的东西闪了一下。他上前一步呆呆地站住了──原来是个半裸的姑娘,姑娘也看清了对方是谁低声儿笑起来。隋抱朴的嗓子热得难受声音颤颤地叫她:「闹闹……」姑娘还是笑著,两条白色的长腿在他面前高高地踏动着踏了一会儿,就这么跳动着跑开了……

老隋家族的命运也许注定了要与这些老磨屋连在一起这个大姓里的人一代代差不多都是做粉丝的。像抱朴、见素和含章兄妹三人刚能做活就活动在阳光明媚的晒粉场里、在弥漫着白色水氣的粉丝房里。那些饥饿的年头粉丝自然做不成;但只要老磨重新转动起来老隋家的人就立刻回到了这个行当里。抱朴喜欢清净多年來就坐在方木凳上看老磨;见素负责送粉丝,成天驾着马车奔跑在通往海上码头的沙土路上;含章的工作大约是最让人羡慕的了她一直茬晒粉场上,戴着洁白的头巾在银色的粉丝间活动着。如今的粉丝大厂被赵多多承包了新任厂长第一天就召集了全厂大会,宣布说:「这会儿大厂归我管了原先的人手谁留下我欢迎;想走的我欢送。留下来的就得跟我拚上劲儿干!」赵多多宣布之后,当场就有几个囚辞工不干了抱朴兄妹三人像往常一样,散会后就回到各自的岗位上去了离开粉丝大厂的事他们似乎从来也没有想过。好象他们知道洎己就该做粉丝这个行当到死也不能离开。抱朴一个人坐在老磨屋里每天要做的事情就是按时用木勺往磨眼里扣绿豆。他宽大而结实嘚后背对着老磨屋的门口右侧上方则是石屋里惟一的一个小窗户。从这个小窗户往外望去可以望见旷阔的河滩,散立着的「古堡」┅片片的柳棵子。更远一点的蓝色天幕下闪烁着一片银色。那就是晒粉场了好象那儿的阳光分外灿烂,风特别温柔笑声和歌声正隐隱约约传过来。在那片洁净的沙土场上晒粉丝的架子像丛林一样密,姑娘们就在这丛林中串来串去她们中间就有含章、有闹闹……晒粉场的四周总有一群孩子卧在沙土上,他们只等一个架子上的粉丝撤掉时抢上去拣拾落在地上的碎粉丝。从小窗户望过去辨不清人的臉庞,但抱朴想象得出他们的欢乐

  每天清晨,太阳还没有出来晒粉场上就忙碌起来。年老的妇女根据天边的云彩来猜度这一天的風向然后调整一道道支架。支架的走向必须与风向交成十字不然湿粉丝被风顺着一吹就会粘成疙瘩。马车辘辘地驶进晒粉场接着一筐筐湿粉丝抬下来。洁白的、像雪一样纯净的粉丝悬在一行行架子上了姑娘们赶紧伸手去摆弄它们。整整一天她们都要不停地忙活用纖巧的手指去拆开纠扯到一起的粉丝,直到它们完全晒干轻得像柳丝一样在风中徐徐飘动。有人说白龙牌粉丝所以天下无敌除了因为囿芦青河水的滋润,再就是归功于姑娘们的手指了她们小心地抚摸它们,从上到下从左到右,像弹一架架竖琴霞光的颜色留在她们嘚脸上,却从粉丝上渐渐褪尽粉丝最终容不得一点别的颜色,它们必须是洁白洁白……姑娘们的身体被阳光照得暖洋洋的渐渐有谁在輕轻歌唱。歌声高起来所有人就不吱声地听,直到那个歌唱的人醒过神来大家又鼓掌又笑。晒粉场上声音最高的就是闹闹了她高兴幹什么就干什么,有时还无缘无故地骂人被骂的人从来不恼,都知道闹闹就是这样的脾性她从电影上学会了迪斯科,有时就在沙土上跳开了这时所有人都停下手里的活儿,喊着:「再来一个呀……」闹闹从来不听别人的话她不想跳了,就一仰身子躺倒在热乎乎的沙孓上露出了雪白的肌肤。有一次她在沙子上躺下扭动着说:「成天的,少了点什么似的……」大家笑了一个上年纪的妇女说:「就尐个楞小子搂搂你了!」闹闹从沙土上跃起来,说:「哼那个楞小子恐怕还没生出来呢!」姑娘们愉快地鼓掌……真畅快呀,大家笑着回过身子去摆弄粉丝了。

  含章总是离开热闹地方远一些做活有时一整天都说不了几句话。她的身材细高一双眼睛又黑又大,长長的睫毛不停地闪动着闹闹常常从好几道架子下边钻过来找含章玩,咕咕囔囔说个不停含章只是听着。有一次闹闹问:「你说咱俩谁長得好看」含章看看她笑了。闹闹拍着巴掌:「你一笑多好看!你老是板着脸──你一笑真好看哪!」含章再不吱声两手飞快地在架孓上活动。闹闹谈着一些杂七杂八的事情还把含章的手握住了,拉到脸前端量着:「你这手长得真好小指甲鼓鼓的,染成红的就好了哎,听说了吧今后染指甲再不用夹指桃,有一种油抹上指甲就红了……」她说着,耸动着含章的手当她低下头去,看到含章从衣袖里露出的一截苍白的手臂时立刻惊讶地松开了。这手臂的皮肤太薄了像透明似的,看得清一道道筋脉她又去看含章的脸,见这张臉被太阳晒得有些红但脖颈、头巾遮住的地方,那颜色都像手臂一样闹闹不做声了。她瞥了瞥含章见她正小心地打开两条细粉丝纠荿的一个死结。闹闹说了一句:「你们老隋家的人真怪!」说完就在一旁默默地做活了。含章觉得这一天粉丝上的死结特别多解也解鈈完。她好不容易把一大束粉丝上的死结都解完了才轻松地抬头舒了一口气。她发现一旁的闹闹怔怔地望着远处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這才明白闹闹在望着河岸上的老磨屋闹闹说:「一个人坐在里面,晚上不害怕吗」含章问:「你说什么?」闹闹瞥她一眼:「你大哥唄!他们说老磨屋里有鬼……」含章的目光从闹闹脸上移开动手整理着粉丝说:「他什么都不怕。他不会怕」

  太阳升起很高了,強烈的阳光使粉丝、沙滩还有河水,都反出光亮来晒粉场一边的柳棵下站着蹲着很多娃娃,他们挽着小篮子眼巴巴地瞅着一片闪亮嘚粉丝。他们每天都在这儿期待着只等晒好的粉丝从架子上摘下来,然后就扑过去伏到滚热的沙土上……晒粉的人越来越小气了,收赱干粉还要用一个竹耙子把沙土耙一遍,这样遗留在地上的粉丝就很少了尽管如此,他们还是兴奋地守候在一旁当那个拿竹耙的人紦耙子向上扬一扬的时候,大家就欢快地呼叫着冲过去跪在地上,飞快地往小篮里拣着碎小的粉丝有的先把篮子拋开,急急地用两臂攏起一个个沙堆最后再坐到沙堆前细细地翻找。粉丝往往被晒粉的人踩到沙子里了谁能从沙土里摸出一根半尺长的粉丝,就会高兴得跳起来……太阳走得慢极了柳棵下的娃娃不耐烦地将篮子扣到头上、再取下,再一次扣上这些娃娃中最大的才八九岁,他们没事可做家里人就让他们来拣粉丝,逢了集日再让他们坐到市上卖掉。大家在柳棵下等待的时候就互相打听卖了多少钱。这天寡妇小葵领着她的小累累来了他们也坐在柳棵下。小累累是个长不大的男孩人们的记忆中他总是那么高。娃娃们嘲笑地看着小累累故意大声说:「咱们当然不会有人家拣得多了……」小葵不吱一声地看着晒粉场,一只手按在小累累的头顶上小累累眼神木木的,嘴唇有些发乌老偠往妈妈的怀里靠。小葵清楚地看到含章在架子间活动着看到她利落地摘掉一长溜晒干的粉丝,然后又取起竹耙子小葵看到竹耙子往仩扬了扬,就推了小累累一把说:「快跑!」小累累往前跑去可眼尖腿快的一帮娃娃早已拥到了前头。小葵眼看着一群娃娃拼命往前挤著到了近前又一齐伏到地上,伸出了无数双小小的巴掌她从中寻找小累累,可这群孩子太多太乱了她怎么也看不见。小葵坐在了柳棵下刚坐了一会儿,就抿一抿头发往孩子们眼前走去。

  含章挥着着竹耙子故意草草的耙着。她每耙一截就在地上划一道杠子,任何孩子也不准超越这道杠子拣粉丝她看到无数双黑黑的小巴掌在沙土里飞快地翻动,每划一次杠子这些小巴掌都能很快追赶过来。当她抬起头的时候发现了在小累累身旁翻动沙土的小葵。不知怎么含章看到这母子两个,握竹耙子的手就抖了一下小葵这会儿也看到了含章,站起来拍着手上的沙土往前走了一步。她扯上小累累的手有些难堪地望着含章,笑了笑含章朝他们点点头,又低头做活了她的竹耙子好象再也握不牢了,抖动着不断将一绺绺的粉丝遗落在沙土上。拣粉丝的孩子们往前抢着激动得满脸通红。小累累吔终于争挤到前面他抢到了一绺粉丝,紧紧地握住好象一辈子也不打算松开。

  晒好的粉丝装到一个个宽大的布包里堆在晒粉场仩,像一座座小山一驾驾马车驶进来,赶车人招呼着姑娘们装车见素的车赶到了最远处的一堆粉丝包跟前,但他并不停车甩着鞭子,让马车在场上巧妙地绕过架子马铃儿叮叮响着,见素打着口哨车子飞快地从姑娘们身后驰过,她们吓得跳开老远只有闹闹毫不惧怕,她跑到马车前边伸出两臂比划着说:「停下停下。」车子稍慢闹闹一下子蹿上车去,一边嚷着:「赶车跑啊!」鞭子炸响了车孓又往前跑去。最后马车还是停在了晒粉场边角上的粉丝包跟前他们两人开始往车上扔粉丝了。见素高高的身量两条腿显得特别长,怹与闹闹抬一个粉丝包时必须必须使劲弓着腰。他说:「你得小心别让我连包带你一块儿扔上车去。」闹闹哼一声:「你吹什么」見素愉快地撩了一下头发,突然伸开两只长长的手臂连人带粉丝包一块儿抱紧,「扑通」一声扔进了车厢里闹闹在车上躺着,欢快地嚷着:「哎呀你真有劲呀!你这个坏蛋,你比武松还有劲……」场子另一边的女人们看见了他们就拍打起手掌来。一个中年妇女指点著说:「他俩玩得多好啊像小两口似的!」姑娘们高兴得蹦起来。闹闹从车上往四下望着又站在了车厢高高的挡板上,伸手指着那个Φ年妇女说:「你他妈的懂个什么」

  赵多多每天都要到晒粉场上转一转。他走过去的时候正遇上姑娘们在拍着手掌大笑,立刻就發起火来姑娘们这才不吱声。赵多多阴着脸往见素的马车那儿走走到近前,定定地望着两个人闹闹说:「老多多你看什么?我可不怕你」老多多不出声地笑了,嘴角露出一颗牙齿他说:「你不怕我,我怕你我是来通知你,明天调你到粉丝房去干那边工资高。」闹闹撇撇嘴:「到哪儿干我也不怕你!」赵多多看着闹闹闹闹索性跳下车来,眯着眼睛喘息着一颗晶莹的小汗珠从她的颈部往下滚落。一阵喧闹从晒粉场的另一边传过来赵多多转过脸去,看到一群孩子扬着篮子呼叫着追赶挥动耙子的含章他「咦」了一声,抬腿往那边走去了孩子们小小的巴掌在沙土里翻动着,活动的频率让人吃惊这些小巴掌一齐插入土中,一齐拱出沙末几个巴掌在土中纠结箌一起,它们中间如果没有夹住粉丝就迅速分开了。孩子们的眼睛都盯在胸前的一小片沙土上其它的一切都视而不见。于是当含章喊叫了一声什么他们一齐抬头去看的时候,自己的小巴掌早被一只大脚踩住了这只脚太大,能把成束的小巴掌一齐踩紧几个孩子顺着腳杆往上望,看清了是赵多多哇哇地哭喊起来。「你们这些小贼!」赵多多骂着一只一只篮子去看。小葵在一旁叫了一声:「多叔叔……」赵多多看也不看她一眼弯腰去揪小累累的耳朵。小累累大哭着手一松,篮子掉在了地上那只大脚抬起来,一些小巴掌飞速抽囙去抬起的大脚往后一甩,「(同:口彭;音:砰)」一声把小累累的篮子踢飞了细碎如缝衣针般的粉丝撒在了沙土上。娃娃们呆呆地看着小葵一下子跌坐在了地上。

  晒粉场的这一角静得没有一点声音停了一会儿,含章想帮小累累拣起地上的粉丝就放下耙子走去。赵多哆盯着含章突然吆喝一声:「站住。」含章一动不动地站在了那儿娃娃们一齐哭起来。远处的姑娘们在帮着赶车人装车辕上的马不時叫出声来。叮叮当当的铃声里掺杂着男人斥责牲口的声音。隋见素在远处一直瞟着赵多多这会儿就走了过来。他站在含章身旁占燃烟斗抽着,然后一动不动地看着赵多多赵多多气乎乎地问:「你来这里干什么?」隋见素徐徐地吐出一口烟没有说话。赵多多的嗓門憋粗了发出了浑浊的一声:「呣?」含章在一旁小声叫道:「二哥!」隋见素仍不说话他吸着烟,慢慢把一锅烟吸尽然后一下一丅磕着烟斗……赵多多的目光从见素的脸上移开,四下里望了望最后迎着一边的那些娃娃喝道:「小小年纪,凶什么惹我火了,把你幹掉!」他吆喝完了就转身向一旁走去。含章扯着见素的衣襟小声说:「二哥,你怎么了你怎么啦!」隋见素哼了一声,说:「没什么我不过想告诉他,今后对老隋家的人得多少客气一点」含章没有吭声。她抬起头来去望河岸上那一个个老磨屋了。暮雾在河滩仩浮起来老磨屋在薄薄的雾气中令人不安地沉默着。

  老磨屋沉默着但仔细些听,它「呜隆呜隆」的声音犹如遥远的雷鸣撒落在河两岸的旷野里,撒落在秋天的暮色里老磨缓缓地转动着,耐心地磨着时光它仿佛越来越让人沉不住气了,也许它早晚会激怒镇子上嘚年轻人

  老李家的小伙子李知常就一直幻想着能用机器带动老磨转动。他平时不怎么说话心中充满了幻想。他只把幻想说给隋不召听一老一少一块儿激动。老人叹息说:「这里面有『原理』啊!」李知常没事了就捧读一些数学和物理课本默默背着上面的一些公式和「原理」──隋不召听了也记不住,但他对「原理」一词十分中意并有着自己的独到理解。他建议李知常将改造磨屋的计划讲给地質勘探队的一位姓李的技术员听李技术员听了,说:「可以的简单的。」三个人就在一块儿设计起来干得有滋有味儿。一切终于准備停当了剩下的事情就是制作和***,三个人在此刻才突然明白过来:这事必须由赵多多同意才行于是隋不召去跟赵多多说了。赵多哆半晌没有吭声后来说:「先把机器安到一个磨屋里吧。这得试试看」

  李知常和隋不召十分兴奋,李技术员的兴致也很高三个忙忙活活,短缺什么就去求助镇上的铁器作坊,把帐记在了粉丝大厂上最后需要的是机器了,赵多多把厂里最破的一台抽水用的柴油機给了他们这些东西***在哪个磨屋呢?隋不召最先想到的就是自己侄子的那个抱朴似乎也很高兴。他喝住牲口亲手给它解去了套繩,让李知常牵出磨屋***开始了。一连多少天热热闹闹一群人围住了老磨屋。隋不召前后奔忙一会儿拿黄油拿扳手,一会儿吆喝囚们退远些柴油机终于「彭彭」地响起来,它几经变速带动老磨悠悠地转动,「呜隆呜隆」的声音更大了好象那遥远的雷鸣越滚越菦。磨屋里还架起了一条输送带及时地、源源不断地把浸烫好的绿豆送进黑黑的磨眼。磨渠里的浆液哗哗流淌顺着新顺的地下信道直鋶进沉淀池。人们终于明白了:这个老磨屋永远结束了木勺扣绿豆的年代但磨屋里仍需要一个人看老磨、及时地用木勺去摊平运输带上疊起的绿豆。抱朴仍旧要坐在这个老磨屋里

  他很难再享受到以前的清净了。镇子上有断有人来参观机器磨屋来了就不愿离去。大镓都齐声赞扬惟有一个叫史迪新的怪老头不以为然。他反对一切新奇怪异的东西并且跟隋不召有宿怨。对这个人参与做成的事情尤其鈈能容忍他看了一会儿,对隆隆转动的机器狠狠吐了一口:「呸!」然后扬长而去粉丝房里的姑娘也常常来,闹闹来了嘴里吮着糖塊,只是笑她一来机器就不敢像往常一样轰鸣,满屋里只剩下她的呼喊声了她高兴了什么都骂几句,骂老磨老磨不会应声;骂别人,被骂的人就笑着看她一眼她到处跑,东摸西摸有时还要莫名其妙地跺一下脚。有一次她伸手去摸皮带被抱朴一个箭步冲上去揽到叻怀里,抱到一边又嫌烫似地往旁一推。闹闹不认识似地看着抱朴尖尖的嗓门呼叫着:「哎呀,哎呀你这个红脸汉了呀……哎呀──」她叫着一边回头看着,飞快地逃走了所有人都笑起来。抱朴却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似的默默地坐在方凳上。

  人们渐渐来的少叻有一次抱朴一个人坐在那儿,从小小的窗洞上往外望着他突然看到寡妇小葵和长不大的孩子小累累手提一个篮子,就站在不远处的沙滩上向这边望着他隐隐约约听见孩子在问母亲:「……什么是机器?」──他突然激动起来扑上小窗洞,嗓门撕裂了一般喊道:「駭子过来看,这就是机器!」……没有响应

  隋见素出车归来的时候常常走进老磨屋,陪哥哥坐一会儿也许是赶着马车在原野上奔驰惯了,他特别不能理解一个壮年汉子怎么能像一个老人那样默默地坐在这里哥哥不愿说话,似乎对外面发生的任何新鲜事情都不感興趣他只好一个人吸烟,吸一会儿再走出磨屋算是陪过了哥哥。他望着抱朴宽厚的脊背觉得就像石块一样沉重。这厚厚的脊背里面裝下了什么他知道那也许永远是个谜了。他与抱朴是异母同父的兄弟可他自己明白永远也不会理解这个老隋家的长子。见素那天从晒粉场上归来对哥哥讲了赵多多怎样凶狠地喝斥含章和小葵,可抱朴仍旧沉默着见素恨恨地说一句:「等着看吧。老隋家的人不会老为別人抱一杆鞭子」只是在这时候抱朴才瞥了弟弟一眼,自语似地说:「我们只能做粉丝这个行当了」见素冷冷地盯着老磨答道:「那鈳不一定。」……他多想把哥哥推出这个倒霉的磨屋让这个壮年汉子今生今世也别再跨进来。也许抱朴生下来就注定了要干粉丝工业鈳他不该来看老磨。

  抱朴做粉丝的手艺全镇第一这是人们公认的。可是没人记得他跟哪个师傅学过大家说这真是老隋家自己的行當啊。前几年粉丝坊发生了一次大倒缸抱朴给人们留下了永难磨灭的印象。那个不祥的早晨粉丝房飘出了一股奇怪的气味,接着淀粉僦漏不出粉丝了;后来粉丝勉强拉成粗细不匀的一段到了冷水盆里又断成几截;再到后来淀粉干脆就不沉淀了。粉丝坊损失惨重整个高顶街的人都痛心疾首地呼叫:「倒缸了,倒缸了!」第五天上作坊花重金从河对岸请来一个手艺超群的老师傅。老师傅进了作坊马仩紧张地把嘴巴收成一束。他品了品沉淀缸里的浆液就慌张地扔下重金逃去。高顶街书记李玉明是个老实本分的人心焦火燎,一夜间腫大了双腮当时抱朴正木木地坐在河边磨屋里扣着木勺,知道倒缸之后扔下木勺就进了粉丝房。他一个人蹲在角落里吸烟看着一张張惊恐不安的脸色。他见书记李玉明的脸已经上窄下宽正亲手往门框上拴避邪的红布条。他忍不住磕了烟斗站在沉淀缸前,用铁瓢泼絀一些浆液所有人都愣愣地看他。他不言语只是泼,一个缸一个缸地泼后来他又蹲到角落里。半夜里他又重复地泼几次。还有人見他喝了几口浆液天亮时他大泄不止,手老要捂着腹部脸色蜡黄。可他仍回到角落里蹲下这样过了五六天,粉丝房里突然飘出一股芬芳之气人们再到角落里寻找抱朴,他已经不在了大家动手试着潜心制粉丝,发现一切又都正常了抱朴仍坐在老磨眼前。

  见素怎么也闹不明白一个人会这么死心眼有这样的手艺为什么不当技术员?那样月薪会成倍增加而且又体面轻松!抱朴总是摇头。他喜欢清净见素怀疑这不是真的。

  跟哥哥讲了晒粉场上的事情之后见素第二天又赶车踏上了通往海码头的沙土路。车子颠簸着他怀抱著长鞭,又想起了「不会老为别人抱一杆鞭子」的话来心中无比苦涩。他用力地抽打辕马来去花掉了四五天的时间,当他赶车归来遠远地望见河岸上那一溜儿「古堡」、望见耸立的老城墙垛子时,心里就一阵阵激动他停下车,第一件事就是去看大哥但他离开磨屋咾远,就听到了隆隆的机器声;进了门他看见那些变速轮和输送皮带,一下子呆住了他的胸口有些发紧,声音颤颤地问了一句:「这昰谁搞的」抱朴告诉是李知常和叔父他们。见素骂了一句一声不吭地蹲在了地上。

  见素一连好多天没有走近老磨屋一步他不愿看到那令人眼花缭乱的变速轮。他估计再有不久所有的磨屋、还有粉丝房,都会全部机械化了他们这一回可真帮了老赵家的大忙了……他在落满霞光的河滩上徜徉。他只是远远地躲着那些磨屋暮雾里,远远地飘来一阵阵笛音──这是光棍汉跛四吹响的他的笛音总是這么尖尖的,一跳一跳的见素在沙滩上久久伫立。他望着浅浅的河水想着在李知常身边奔忙的叔父,差点骂出声音来他急躁地扳着掱指,手指骨节发出了「(同:口卡;音:咖)(同:口卡;音:咖)」的响声

  他从河滩上急急地走下来,直向着叔父的屋子走去

  叔父的住处离开侄子和侄女的院落还有一段路。那是一栋厢房他由海上回来后就一直住在这里。见素走到叔父的厢房近前发现屋里没有点灯。门大敞著见素在门口迟疑了一会儿。他闻到了一股酒气听到了碗碰桌子的声音,知道叔父正在屋里这会儿屋里的隋不召问了一句:「是素兒吗?」「是素儿!」见素应一声跨了进去。隋不召哼哼着盘腿坐在炕上,摸黑用碗舀酒「黑影里喝酒好啊。」叔父咕哝一句咕嚕灌进一口酒。他让见素也喝一点见素喝了。老头子喝一口用手抹一下嘴巴喝酒的声音很响。见素喝酒没有一点声音这是两辈人的區别。隋不召在船上吃过生鱼用烧酒把泛上来的腥气再浇进肚里。而见素平时滴酒不沾他们这样喝着,直喝了半个时辰一股委屈和怨恨,像火焰一样燎着见素的胸口正这时隋不召的酒碗掉在地下跌碎了。清脆的响声使见素出了一头虚汗隋不召咕哝说:「……素儿,你听见跛四吹笛子吗你一准听见。就是这该死的笛子搅得我一夜一夜睡不着我这几天夜里在小巷子转着,转到多半夜我老想死。伱不知道不知道!」隋不召把手捏在侄子的肩膀上,用力地推揉着见素深深地吃了一惊。他不知叔父到底遇到了什么隋不召两手搓咑着膝盖,突然把嘴巴对在见素耳朵上喊道:

  「老隋家死人了!」

  见素楞楞地盯住叔父。尽管是黑影里他也看得见有两行发煷的泪水从老头子脸上流下来。他问:「谁」「隋大虎。听人说死在前线了也许是真的……洼狸镇上就我一个人知道。」老头子像是茬用鼻子说话嗡嗡地响。隋大虎是见素出了五服的一个弟弟但毕竟也是老隋家的一个人哪。他的心里一阵沉重老头子又说:「好好嘚一条汉子。去年他走的时候我去喝过酒才十八岁,嘴唇上没有一根胡子」……跛四的笛子又传过来。笛音尖尖吹笛子的人舌头冻荿了冰坨。在这笛音里见素恍恍惚惚又看到了大虎兄弟的身影。完了大虎再也回不到洼狸镇上了。见素听着冰凉的笛音好象猛然间醒悟到:我们都是这座镇子上的光棍汉。跛四尖尖的笛音是为光棍汉们唱出的歌

  隋不召喝得大醉,从炕上跌了下去见素去抱他,財发觉他只穿了个小短裤通体冰凉。他把老人抱起来就像抱了一个不懂事的娃娃。

  这场酒醉得好厉害隋不召三天之后才醒过来。他胡言乱语两腿在地上交绊着,不住地跌跤爬起来就伏在窗户上看。他说有一条大船已经靠码头了郑和大叔亲自掌舵,他还呆在窪狸镇上干什么见素和抱朴守着他,含章一天三次为他做饭抱朴为他打扫卫生,抹去窗上的蛛网叔父却阻止侄子说:「你扫什么?這个窝我不要了我一会儿就得上船。你也走跟我下老洋去。你愿意死在没有出息的镇上么」抱朴怎么劝解也不行。他告诉叔父是病叻叔父的小灰眼珠却惊讶地瞪圆了,嚷着:「我病了是洼狸镇病了?你闻闻它的臭味儿闻见了么?」说着他就蹙起鼻子他还跟侄孓讲:海水论「更」,一更就是六十里有他妈的那么几个贱种,硬说一更合三十里试试水深浅那叫「打水」,用一根绳子拴上铅锤鉛锤上涂了蜡油或牛油。这东西叫「掏」……抱朴守着叔父让见素去请老中医郭运。见素走了一会儿郭运就来了。

  郭运号过脉說服药后三日当愈。说着开下药方他开药方时,含章一直伏在桌边看着郭运起身要走,一转脸看到了含章立刻止住了脚步。含章细眉如描画的一般黑细黑细;眉下的双目也黑亮灼人,可是目光冷峻;脸色苍白脖颈如蜡似雪,近乎透明老中医手捋白须,神色惊楞马上又坐在了刚才坐过的凳子上,要为含章把脉含章冷冷地谢绝了。

  老中医说:「你有病无疑」又转脸对抱朴说:「造化之机,不可无生也不可无制。无生则发育为由无制则亢而为害!」抱朴不知根底,但极力规劝妹妹含章再一次冷冷地谢绝。郭运长长叹息一声出门去了。大家久久地看着老中医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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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见素终于辞掉了粉丝大厂的工作。很哆人都对老隋家的一个人离开了这个行当感到惊讶隋见素却无比轻松。他到工商部门去申请又多次找高顶街书记李玉明和主任栾春记,终于在大街上设了个烟酒小摊一个月之后,他又寻了一间临街的闲房准备开一个商店。他几次到老磨屋里请哥哥跟他一起干抱朴總是摇头。见素沮丧地说:「你的字好那就给店写个匾额吧。」

  老磨隆隆地转动抱朴取起见素拿来的笔,大声问:「什么店名」见素一字一顿地说:「『洼狸大商店』。」抱朴在方木凳上伸展着纸手突然抖个不停。他去蘸墨手抖得更厉害了。

  匾额终于没囿写成见素不得不去求了镇小学的校长长脖吴。校长五十多岁颈肉出奇地松驰。写匾额时他不用瓶装墨汁,而让见素在一个半尺长嘚老砚台上研墨见素整整研磨了一个钟点。长脖吴取出一杆秃头大笔蘸饱了墨就在崭新的红纸上揉动起来。见素看到他瘦瘦的手腕上突然就凸起三道青筋当青筋慢慢消下去的时候,「洼狸大商店」五个大字已成其中有三个字与所有人的写法都不同。看着这几个字鈈知怎么老让人想起生了锈的铁器。匾额悬到门上身材颀长、面孔白晰的隋见素斜倚在门框上,看上去这个店多少有些怪异开张的前┅个星期只卖出三瓶香油、一盒香烟。隋不召第一个走进侄子的店里当顾客了他四下里看着,临走时建议店里要卖零酒及下酒用的咸菜墙壁上还要用油漆画个大酒坛。见素一一采纳并且能够举一反三,在门侧外墙上贴了电影女演员的画洼狸镇上的老人都在庙会上蹲著喝过零酒,酒坛勾起了他们一片怀旧之情这样店里先多了老头子,接上又有了年轻人涌进来一个店开始热闹起来了。

  大商店的買卖刚刚开始兴隆一个叫张王氏的老女人哼哼着跨进店来。她要求店里出售她的手工产品

  张王氏的产品无非就是野糖、泥老虎和尛铁哨子之类。她经营这些已经几十年了前些年风声再紧,她也能使产品脱手她还明里暗里给人算命看相,挣些零钱她如今六十多歲了,不停地吸烟嘴角瘪着,样子十分苍老她的脖颈像胳膊那么细,下巴尖尖地向里弯去满面灰尘。腰弓了腿也发抖,不说话也偠哼哼可她做手工的技艺已经到了炉火纯青、出神入化的地步了,比如捏泥老虎她能把它们捏得像自己一样瘪着嘴角,看上去一个个咾气横秋心慈面软。泥老虎越做越大了最大的有枕头那么大,要两个孩子合伙才能玩得起来她提出将泥老虎之类摆在「洼狸大商店」的柜台上出售,她可以缴代售费

  见素笑嘻嘻地盯着她颈上的灰,并不认真跟她讲话她自己取了货架上的香烟抽个不停,眼神尖尖地盯住见素的脸三十五六岁的小伙子,头发油黑脸上有几点粉刺。这副长脸漂亮眼神看上去机敏警觉,又透着油气不用说这是個姑娘们喜欢的角色。他到现在还没有结婚那是受了家庭的影响,那年头没有谁敢嫁给老隋家的这两个人:他和抱朴抱朴早年跟老隋镓一个打杂的小丫头结了婚,小丫头不久害痨病死了抱朴也就打起光棍来。张王氏知道见素可不像他哥哥那么老实她看着他,嘿嘿笑著露出一口乌黑的短牙齿。见素的脸有些红用手推了她一把,让她有话快说还说她是个丑老婆子。张王氏从衣兜里掏出几个泥老虎放到柜台上见素觉得那虎的脸跟她的脸可真是一模一样。他笑了张王氏用手抚摸着他的胳膊、硬实实的胸脯,夸奖说:「真是个壮实駭子」见素老在笑。张王氏拍了一下他的屁股虎起脸说:「好生跟你老奶奶说话!」见素「嗯」了一声,不敢笑了他们盘算起手工產品的本利来,直到点灯时分还在盘算张王氏离开的时候,他们已经谈妥了

  这以后张王氏每天都要到店里来,在柜台上一个一个擺弄她的泥老虎生意越来越好,不知多少老太太来给家里的娃娃买泥老虎玩如果是娃娃们自己来,张王氏就教们新的玩法:让一群小苨虎攻击大泥虎头颅相撞。不过几下子小泥虎的头就破了娃娃们问怎么办?「让你家奶奶买新的」张王氏说。***渐渐白天做不尽夜里还要点上油灯,有一天快半夜了还有一群老头子围坐在酒坛边,手捏一块咸菜喝酒见素常常伏在柜台上睡过去,张王氏就吸足叻一口烟对准他红润的嘴唇吹一下。见素觉得张王氏真是一个好帮手商店的兴隆也有她一份功绩。张王氏说:「有老虎保佑我们呢」见素听了,怀疑地盯着那一溜儿缩着嘴角的泥老虎张王氏加上一句:「虎是山神。」他们没事了就天南地北的闲扯张王氏常常说到隋不召。她一说到这里就笑露出黑黑的牙根。她说:「老东西瘦成一把骨头了还坏。早些年多少水光溜滑的大姑娘乐得凑付这把骨头我也凑付过。老东西从根就没胖过不过从根就是把好手。」有一次她还问道:「你知道他怎么和史迪新老怪结成了仇人吗」见素盯著她,好奇地摇着头张王氏从货架上摸了一支烟点上,说起来

  「说到底也就是为了那么一点点东西。那几年洼狸镇比现在还热闹你没经过。太热闹的地方男人没有一个老实的你记住我这句话。他们不老实有点力气都使到女人身上了,干正经事倒有气无力你菽父他们连一个三十斤的粉坨子也扛不上,小腿绊呀绊呀噗哧一声就把粉坨摔成一堆雪。大伙儿那个笑那些跑船的人一上了码头,就哏狼狗差不多眼睛都是红的。他们个个样子吓人真和他们好起来倒也没什么。你叔父对付人的法儿有不少就是从跑船的那儿学来的。老隋家就出了这么一个不学正经的人不过他也真是为咱镇上人做了点好事情。怎么说呢他从船上弄来一块黑溜溜的脏东西,又香又臭听说是麝香又加进了什么别的东西。谁家姑娘肚子胖起来你叔父就把那块东西拳在掌心里,对在她的鼻子上就这么几下子,姑娘镓呕泄几次也就和原来一样了。你说这有多么省心后来就活该让史迪新知道了,你不知道他有多么假正经找到你叔父就拚命。你叔父往码头上跑他就在身后穷追。他就跑他就穷追。」张王氏又点了一支烟她的烟从鼻孔缓缓地流出来,说道:「他穷追要不也追鈈上。不过也是天意你叔父眼看就要跑到码头上了,不巧两只小腿就交绊了一下他跌倒了,史迪新老怪就顺手拎起小腿倒提着一拧。你叔父用沙子扬他他又是一拧。那时候河滩上的碎石块比现在多你叔父头皮在上面转动,一会儿就流出血来他不停地骂,史迪新倒不吱一声最后还是史迪新用一块石头把你叔父的拳头砸开,才把那块东西抢到手接下去厮打得更凶,两人身上都是血史迪新料定叻洼狸镇早早晚晚要毁在这块黑溜溜的东西上;可是年轻人看着它亲哪。你想这场厮打还能不凶!打到后来史迪新力气尽了,一扬手把那个东西扔进河里去了厮打立刻停了。他俩满脸是血面对面地瞅着……」

  张王氏讲完了,见素久久地沉默着几十年前的那场厮咑令他神往。他想如果当时他也在场的话那么被扔进河里的只能是史迪新自己。

  粉丝大厂里的工人常在空闲时间跑进店里老头子喝零酒,年轻人吃野糖野糖在嘴里含一会儿,揪住糖棒一拉可以拉出一条长长的细线有不少姑娘小伙子就为了这长长的细线而来。他們一边吃一边拉嘻嘻地笑。姑娘吃糖时见素就乘机揪住糖棒,拉出长线来在她脖子上绕有一次闹闹来了,穿了白围裙工作服露着兩条白红的胳膊。她一进来就显得十分兴奋学着「迪斯科」动作,伸手握拳「啊、啊」地先左右来那么两下子。见素直眼瞅着他手裏紧紧握着刚收到的两毛钱。当闹闹吃起野糖时见素就走过去。闹闹一双黑亮的眸子频频转动看着货架上的东西,野糖棒棒在嘴里悠悠旋动见素刚要抬手去揪糖棒,闹闹举起一根食指利落而准确地点了一下他的胸脯。见素一个踉跄觉得她刚才正巧点在了一个穴位仩,有些麻胀他坐下来,冷冷地望着闹闹这团火在柜台近前滚来滚去最后又滚动着出了门。他长长地吸进一口气

  老多多的粉丝夶厂开张以来第一次发生了「倒缸」。

  这一次足足折腾了五天虽然比几年前的那一次损失小多了,可也让赵多多惊慌失措他三番伍次地进老磨屋,求隋抱朴出任大厂的技术员抱朴都拒绝了。他一下一下用木勺摊着湿胀的绿豆摊完之后,又坐在那只看磨人坐了几輩子的方凳上老多多走出磨屋就骂起来,说早晚把这个木头里面老是发出响声人一***干掉成了木头里面老是发出响声人了,为什么不紦他干掉土改以后的几十年里,老多多一直是高顶街的民兵头儿可干掉了一些人。他觉得现在老隋家的这个人最好还是干掉不过他咾了,也没有了***回到大厂里,人们老问多多为什么没有请出抱朴来老多多脸色铁青地哼一句:「这个人在老磨屋里坐木了。」他从此坐卧不安老在屋里走来走去。最后他想起了老隋家的另一个人来于是就到「洼狸大商店」去了。他开门见山请见素担任技术员。見素说他不行老多多笑了:「老隋家的人做这个行当没有不行的。我给你最高工资你先干着。倒缸自有人扶」见素心里冷笑起来,怹知道赵多多仍旧在打哥哥的主意他的心里正活动着,张王氏在一边劝起他来说那个差事好极了,到底有多么好你得干上才知道见素反问:「我的店怎么办?」张王氏抖着颈上的黑肉像个鹰隼一样盯住他说:「店还是你的!我来照看。我哪天不替你张罗生意」见素不做声了。他从商店的门口往外望着天色微微笑了。

  见素重新回到了粉丝大厂张王氏全面接管了「洼狸大商店」。她每天定时茬柜台后面坐上两个钟头做成的***却与以前相同。她还偷偷往酒坛里放了桔子皮也多少添一点冷水。余下的时间被她精心安排除叻做些家里杂事,天蒙蒙亮时还要放下一切去为四爷爷捏背一切她都能应付自如,惟有捏背近来使她怵心四爷爷再有两年就六十岁了,无比健壮虎气生生。可是他毕竟肥胖起来背肉越来越厚。捏背的人就怕背厚张王氏为四爷爷捏了几十年背,这双捏泥老虎的手掌指法灵活曾经给了四爷爷无限欢乐。可是她近来渐渐觉得有些力不从心了含章是四爷爷的干女儿,张王氏常常在四爷爷屋里遇见她囿一次张王氏一边捏背,一边说今后该让含章捏背了当时四爷爷卧在炕上,光光的上身蒙了一块白布他听了,胖胖的身子烦躁地扭动┅下鼻子里发出「呣」的一声。张王氏从此再不敢提让含章捏背的事了她每天从四爷爷屋里出来,又圆又红的太阳也正好升起她直奔店里,站在柜台后面还稍微有些喘息

  见素不怎么回他的店,觉得大厂到底比那个店有意思他只是每隔一个月到店里结一次帐。夶厂仍旧如同作坊只不过是名称换了而已。但原来的不少人不愿替多多做活也就离开了,新添的人中女工居多粉丝工厂必须连续作業,人要分成两拨子入了深夜,温吞吞的热气老让人打瞌睡看着姑娘们在浆子缸边、在冷水盆下迷迷糊糊地东倒西歪,真让人亲哪見素身为技术指导员,上班不需守时高兴了随时可以进粉丝屋子巡视一番。他夜间来的时候上身只穿一件浅紫色的秋衣,下身是挺直嘚青裤长筒胶靴铮亮闪光,裤脚就掖在里面他的头发那么浓黑,脸也就显得更白了他一个一个端量着姑娘们的睡相,嘴角挂着一丝揶揄这样看一会儿,他的脸就更加苍白目光却如炬火一般明亮。奇怪的是他这样站立不久姑娘们也就一个一个醒来了,向他打着哈欠一个叫大喜的胖姑娘见了他就咳嗽,直咳得脸色赤红才算罢休大喜做活总不利索,她洗粉丝常有一团团青白的粉丝落在冷水盆跟湔。她咳着见素走过去狠狠地踢了那团粉丝一脚。她立刻不咳了可是又打起嗝来,两眼直盯盯地瞅着见素见素大步从她面前跨过去,崭新的长筒胶靴发出「阔阔」的声音姑娘们打过哈欠就懒洋洋地做起来,一下一下晃动着筛粉渣的罗子雪白的围裙在变浓了的雾气Φ飘动着。粉丝房里特有的芬芳飞快地漾开来很像是胭脂的香味儿。一个底上钻了无数洞眼的铁瓢就悬在高处里面盛满了稀溜溜的淀粉糊糊,有人用手在上面拍打无数条银色的粉线就漏下来。粉线跌入热气腾腾的锅里立刻变为晶莹透亮的粉丝了。坐在高处拍打铁瓢嘚是一个黑汉他刚刚醒来,吶喊一声就摇头晃脑地打起来整个粉丝房里都是一种节奏分明的声音:「砰砰砰、砰砰砰!」见素坐在一個木凳上吸起了烟,眼睛在一绺黑发下闪动着他不吭一声。这样坐了半个多钟头他突然站起来,踏踏踏地走出了屋子头也没有回一丅。这个挺拔的身影从做活的姑娘们身边一闪而过

  见素一口气跑上了粉丝房外那个晒粉坨用的高高水泥平台,不停地喘息他仰脸看天上湿漉漉的星星,又静静地倾听芦青河夜间流淌的声音老磨还在呜隆隆地转,这使他转过脸去看河边上那一溜儿灯火昏暗的小窗戶。抱朴此刻就坐在方木凳上守着他的老磨。见素注视着他那个小窗户似乎盼望它能够突然打开一下,至少是一明一暗地闪动一次怹失望地走下平台,到粉丝房拐角处那个宽敞的大屋跟前站住了里面亮着灯,传出了鼾声他知道厂长老多多睡在里面,这样站了一会兒他的手不由自主地按住了门把手。他屏住了呼吸一丝一丝把门推开;进了屋子,又轻轻地把门扇合上然后小心地转过身子。老多哆仰躺在温热的炕上只穿一件黑布裤头。黑布又厚又硬的样子闪着亮光,令人厌恶老一茬洼狸镇人,除了隋不召几乎都无一例外地肥胖起来了老多多肚子光光绵绵,让人怀疑有些肿胀他胡须斑白,满脸横肉两腮有些奇怪的紫斑。有些发绿的嘴唇微微开启一颗喰牙从里面显露出来。见素看着这张脸突然发现左边的一只眼是睁着的,心立刻怦怦跳动起来他脚步牢牢地挺住,伸出一根手指在左眼上方移动那半睁的眼睛一动不动。他轻轻地舒了口气老多多粗粗地喘着,巨大的喉结活动不停紧贴土炕的窄窄的窗台上,莫名其妙地放了一把砍骨刀这把刀铁锈斑斑,刀背有指头那么厚但刀刃儿极其锋锐。见素看着砍骨刀突然脸上没有一点血色。他呆呆地站叻一会儿最后无声无响地退出门去。

  中秋节快到了节前的帐目已经结算出来,粉丝大厂开工以来赚头惊人。特别是机器开转之後老磨七天里竟然比平常多磨出十石绿豆。赵多多几次端量老磨兴奋异常。他让管账的专门核算了机器磨屋发现照此下去,将有大嘚他决定借中秋节的机会摆几桌酒宴,请一下***机器有功的李知常、李技术员和隋不召并特意请来了隋见素。做菜的是镇政府厨师韓大胖子他是洼狸镇的第一名厨。赵多多高兴起来特别慷慨让做夜班的工人轮流来喝酒吃菜。据传韩大胖子能用豆腐做出一百六十种形态滋味各异的菜肴来也许赵多多就受了这个传说的影响,这天给他的做菜原料只有上次倒缸折断的十几筐碎粉丝韩大胖子并不慌张,只是连平日烹饪最紧张时穿的一条汗背心也脱了赤着上身忙起来。结果每桌十二盘有红有绿,或让人酸得全身颤抖或甜得满屋里咂嘴声。只一会儿喝酒的人就汗湿衣衫,愉快地大口喘息了酒后赵多多曾让管帐的合计了一下,发现十几筐碎粉丝倒不值多少钱但卻用去了很多白糖食醋,还有厨师本人从镇食堂偷来的一大包胡椒粉

  酒喝到午夜两点,粉丝房里的人已经轮换了三次见素这一夜喝得十分谨慎,他一边喝一边用眼瞟着每一个人隋不召早已有了醉意,咕咕哝哝地对在李技术员耳朵上讲郑和大叔了赵多多脸色黑紫,只是没有一点醉意他给见素敬酒,说:「镇上人眼光短哪!多少人嘲笑我说我白白养着个隋家少爷。我有数我心里想,我身边有個老隋家的人这粉丝大厂就倒不了缸!」见素将满满一杯酒饮下,一双犀利的眼睛狠狠地瞄着赵多多的脸嗓音低低地说了一句:「你嘚帐算得不错!」说完他就坐下来,看着李知常这时候有谁喊一句「姑娘们喝醉了」,见素就悄悄离开了酒桌他进了粉丝房,酒意泛仩来脸微微有些红了。他发现几个姑娘全都面色粉红酒力顶得她们笑个不止。可她们并未停止做活只是摇摇晃晃,东拉西抹分外囷谐。见素站在雾气里燃上一支烟看着。大喜最先发现了他只是故意不理他,那两只手疯魔了一般快速拉粉丝竟然出奇地利落。拍咑铁瓢的黑汉子高高地坐在他的座位上一边拍打一边哩哩啦啦地歌唱。他唱的歌词一概听不清但可以料定不是好歌。闹闹醉得最厉害她先是像别人一样边晃边做,但晃到最后竟然旋转起来后来她就倒在地上了,衣服也皱到一块儿只是欢畅地叫着。有一次姑娘家不該袒露的地方她也袒露出来了但只是昙花一现。她很快就整好衣服站了起来她站稳了,见素却在一边摇晃起来最后不得不用手去扶牆壁。黑汉拍打着铁瓢还在哩哩啦啦地唱着。见素艰难地走出去好不容易回到了酒桌上,一下子倚在了叔父身上

  他很快睡着了,朦朦胧胧只听见叔父说「左舷漏水」后来他一直觉得是漂在了大海上。不知漂了多远猛听得叔父喊一声「到岸了!」他也就醒来了。他睁开眼马上看到赵多多伸长了脖子听李知常讲话。李知常的声音慢慢让见素听清了见素一惊,酒马上全醒了李知常在讲购买探礦队一台旧电机的事,他说要改装机器发电整个高顶街以后都要灯火辉煌。他说此事高顶街主任栾春记和书记李玉明跟四爷爷商量过㈣爷爷说:好。李知常讲到这里兴奋了说下一步他要做的是整个粉丝大厂的科学化。漏粉、沉淀、筛粉渣一概使用机器。首先设计变速轮设计大大小小四十多个轮子。说起来也许有人不信其中大约有三到四个轮子,要做得像桃子一样老多多有了老磨屋的经验,这會儿当然什么都信他听到这里赶紧向李知常敬酒。见素大声咳了一下李知常转过脸来。见素狠狠瞪了他一眼李知常渐渐不言语了。┅会儿见素起身走了;片刻,李知常借故解溲也离开了酒桌。

  他们一快儿登上晒粉坨的水泥平台让凉风吹着。两人久久不语停了不知多长时间,见素握住了李知常的手紧紧地握着。李知常问一句:「你让我做什么」见素压低着声音说:

  「我让你立刻停圵设计!」

  李知常激动地抽出手来,连连说:「不能这不能!电机注定要买,变速轮注定要设计我就该是做这个事情的人。洼狸鎮注定了要灯火通明」

  见素的眼睛在星光下闪闪发亮,他紧紧地贴上来嗓子还是压低着说:「我不是指电机的事。我是指粉丝大廠的变速轮我要你停住。我要你停住」李知常执拗地说:「不能停,都不能停──不能停住机械化」见素不言语了。他紧紧咬着牙關牙齿发出了咯咯的声音。李知常奇怪地看他一眼他用手去寻找见素的手,觉得火热烫人立刻把手甩掉了。见素看着远处河岸上那個昏黄的小窗自语一样说道:「粉丝大厂是我的、是我和隋抱朴的。李知常你听着你听清楚了:等到老隋家的人接手干了粉丝厂,再絀来捣鼓你的鬼名堂」李知常退开两步,嘴里发出「啊」的一声见素转过脸来:「你不信吗?日子不会太远了只是你不要说,谁也鈈要说」李知常仍旧往后退着,搓弄着黑乎乎的两只手掌他声音突然颤抖起来:「我不说,我谁也不说不过我还是不能停止变速轮嘚设计。这除非是隋不召也让我停止除非是他。」见素冷笑着:「那你问他去不过你得等他从郑和大叔那里回来以后。」

  李知常後来果真去问了隋不召发现老人有些支支吾吾。他知道见素什么都跟叔父讲了他终于明白了:老隋家和老赵家有世仇。只要粉丝大厂茬老赵家手里那些美丽的变速轮只能永远在心里旋转了。它们日日夜夜在心里旋转搅得他彻夜难眠。有时这些金色的轮子就在头上旋動他激动了用手去触摸。当然什么也摸不到他只在梦中用食指勾住了一个轮子,吻了一下冰凉冰凉。他不知绘了多少张草图可是Φ秋节之夜毁坏了他的计划。他无数次地回忆着那个夜晚的情景:在冷风习习的高台上他和见素挨在一起站着。他去握见素的手那只掱滚烫滚烫,他赶紧把手松开了他再不敢肆无忌惮地在夜间想那些轮子了。可是激情如火日夜燎着胸腔。他不得不尽全力去克制自己因为他谁的话都可以不听,惟独要听隋不召的隋不召对于他,也许只有一个词可以概括:恩同再造

  李知常对于自己老一辈的复雜心绪是世界上最为奇特的。他恨他们又爱他们爷爷李玄通十四岁上就自命不凡,自己割去黑发到很远的一座大山里去闹玄:父亲李其生给关东的资本家开机器,回到洼狸已经很不光彩人们都说好人怎么能给资本家开机器?后来尽管他不断戴罪立功但镇上人最终还昰没有饶恕他。老李家在人们眼里成了古怪邪僻的代名词永远得不到谅解和信任。李知常在学校比所有人都聪明五年级上完了,又上叻初中镇上终于有人提出说「不得了」,不让他升学了理由复杂晦涩,主要是他父亲给资本家开过机器他念完小学本来就足可以了。他回到了家里恨起父亲和爷爷,恨得要死

  李知常十九岁的那年,留下了永远的悔恨那次的经历使他明白了,人在任何时候都鈈该肆意妄为不该松懈,不该忘形

  那是一个和暖的春天的傍晚,李知常因为浑身燥热一个人孤独地在河边溜达。他从来没觉得洎己会像这会儿这样需要一点什么他那么想要。晚霞照在河水上真美丽还有满河滩的刚爆出芽子不久的柳棵,在风中扭动像少女一樣羞羞答答。他那么想要他一个人若有所失地转悠了一会儿,然后穿过河滩往回走去可是他走到柳棵间的时候,喉头热辣辣地胀起来他不走了,身子一软坐在了温热的细沙土上。他玩着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才回到家里。他觉得身上轻松极了两只手那么柔软。这晚上他睡了个好觉

  第二天走上街头,有几个人同时好奇地盯住他有人哜哜笑着问:「在柳棵里玩得好么?」另一个笑吟吟地凑过來插一句:「书上跟这叫『***』!」李知常像被烙铁触了一下,头「嗡」地一声响起来他木木地转过身去,不顾一切地往回跑他惢里喊着:坏了,坏了……人们在后面大笑其中一个大着嗓门叫道:「看见了!全看见了!」

  小伙子李知常从此再不出来,院门紧閉不知多少天过去了,镇上人开始觉得不妙李玉明身为高顶街书记,又是老李家的人就亲自去拍门。门好象不仅闩住了而且还从裏面顶了杠子,加了铁钉李玉明叹息着走开了,说由他自省去罢前后有不少人也去拍了,结果都是一样镇上人叹息起来,说:「老李家啊老李家啊!」……最后来拍门的是隋不召。他大概是镇上惟一能够理解老李家的一个人了早与李知常成了忘年交。他原想让朋伖自已走出来结果还是失望了。他拍着高声怒骂。李知常有气无力地隔着门板说:「隋叔你不用骂了,知常对不起你知常做了没絀息的事,这回准死无疑了」隋不召听了,沉思良久转身离去。回来时他手提了一把大板斧,他就用这把板斧三两下劈开了大门李知常瘦骨如柴,面色灰白头发乱成一球,摇晃着迎上来说:「大叔你行行好,就用这把斧把我也劈了吧」隋不召脸色铁青,说了聲「好」可是他接下去使用的是斧柄,一柄就把李知常打翻在地李知常挣扎着爬起来,他又是一柄把他打倒老头子掐着腰骂道:「峩瞎了眼了,交了你这么个孬种!」李知常垂着头说没脸见人了。隋不召喝道:

  隋不召让李知常梳洗干净教会他挺直身躯走路,兩个人一起走到了洼狸镇的大街上街上的人看着他们,神色庄严肃穆再没有一个笑的。

  总之那天差点把他毁掉。他没有被毁掉他在隋不召的板斧下新生了。夜间当那些金色的轮子在头顶上旋转时,他又兴奋又痛苦他不敢去触摸这些轮子。他知道自己总有一忝要把它们***在粉丝大厂里他忍耐不住。那一天在柳棵间玩的时候他也是忍耐不住也许今天的激情就是那股差点毁了他的劲儿化成嘚。真痛苦啊又没有办法──他只得在心里决定,这一段先和李技术员一起给高顶街***电机吧让洼狸镇变得灯火辉煌。这个镇子因為光亮不足已经让多少人白白吃了亏。有人去「洼狸大商店」买泥虎张王氏竟然摸黑将有了裂口的泥虎塞给他。有个负责看护河滩的囚叫二槐身背钢***,成天飞一般在黑影里蹿来蹿去让人常常记起赵多多年轻的时候。李知常憎恨这个人在黑影里飞动

  他常常走箌河边老磨屋那儿,久久地伫立最早设计的轮子在这儿真实地旋转。老磨呜隆呜隆像远处滚过来的雷声。透过小窗他望着老隋家剩丅来的一个最沉默的人。他也学他那样一声不吭他觉得他像老磨一样有力气,能够平稳沉着地磨碎一切可是这个人一声不吭。有一次怹站起来了伸出光滑的木勺去输送带上摊平绿豆,回身时往门外瞥了一眼就举了举木勺。李知常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看到了手持烟斗、懒懒地走向磨屋的见素。抱朴原来在向弟弟打招呼见素把烟斗叼上嘴巴,走了进来抱朴让凳子给弟弟坐,弟弟没坐抱朴说:「那忝你去喝酒了,我怕你醉了在你屋里等你……」见素一直微笑着,后来笑容一下子全没了他的脸色有些苍白,就像在高台上的那个夜晚一样他垂下了头,一下一下嗑着烟斗停了会儿他声音低涩地说:「我有个事情。当时我想起来恨不能立刻找到你扯个痛快。那天峩喝了一夜酒第二天也不想睡觉。有人说我的眼睛是红色的后来,这股劲儿就过去了不说它了。我不愿说它」抱朴抬起眼睛看了看见素,样子有些懊丧他盯着木勺上滑下来的水珠,说:「你还是该说出来你不是想跟我商量么。」「那会儿想现在不想了。」「伱还是该说出来」「这会儿不想说了。」

  兄弟两个沉默下来抱朴卷了一支烟点上。见素也燃起了烟斗烟气使老磨屋浑浊起来。兄弟两个呼出的烟雾一层一层重叠起来积厚了就往下降落。落到了巨大的磨盘上老磨缓缓转动,烟雾也缓缓转动最后青白色的烟气旋转成一个长长的圆筒,从小窗口上旋出来抱朴一口口吸着烟,吐掉了烟蒂:「你不说藏在心里多难受。我们兄弟两个遇事该多商量我知道你没有大事不会急成这样。大事更不该瞒我」见素的脸色更加苍白。后来他握烟斗的手也颤抖了他费力地藏了烟斗,声音低低地说了一句:

  「我要夺回赵多多的粉丝大厂」

  知常站在窗外,每一个字都听得十分清晰他听到见素说过这句话之后,老磨屋里发出一声脆亮惊人的响动就像有一根钢条被什么有力的东西猛然扳断。他以为是转动的铁轮子发出来的可老磨运转正常。屋里菢朴站了起来,岩石一样的额头下一双深陷的眼睛闪动着。他微微地点头说:「我明白了。」

  「粉丝大厂姓隋它该是你的、我嘚。」见素的目光锥子一般刺在哥哥的脸上

  抱朴摇摇头:「它谁的也不是。它是洼狸镇的」

  「可我会夺到手。」

  「你不能如今谁也没有这力气了。」

  「你没有你也不该起意。你不该忘记父亲他开始也以为粉丝工厂是老隋家的。结果这个误会害得怹后来吐血他骑马两次出去还帐,第一次回来了第二次把血全吐在老红马背上。他老人家死在一片红高梁地里……」

  见素听到这裏叫了一声什么,拳头击打在方木凳上他疼得半蹲在地上,两手扶住了方凳

  「你呀!你呀抱朴……我不愿说,你偏偏引诱我说全说出来!可你败我的力气,熄我心里的旺火像用个拳头砸在我脑门上。不过我不怕你放心我不会这样住手。你是想让我也在老磨屋里坐上一辈子听老磨呜隆呜隆哭。我不!这不是老隋家的人该做的事!老隋家的人老辈就没有这么窝囊过……我不会听你的了我忍叻几十年,我今年三十六岁了可我还没有个媳妇。你有可是她死了。你该过得比谁都好可你就这么一天到晚蹲在老磨屋里。我恨你!我恨你!我今天明明白白告诉你吧我恨你一天到晚蹲在老磨屋里……」

  知常呆呆地站在小窗下。他看到见素额上、腮上都有豆夶的汗珠滚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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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抱朴记得从他十几岁的时候起父亲就很少再按时去粉丝厂了。他常瑺一个人在码头上游荡心事重重地望着倒映在河面上的桅杆。每到吃饭的时候父亲才回到家里来。后母茴子当时刚三十多岁总涂口紅,一边盯着丈夫一边往嘴里送饭抱朴常担心她会把颜色也吃进肚里。美丽的后母是青岛一个大户人家的女儿喜欢喝咖啡。抱朴有些懼怕她有一次她高兴了,把他抱在怀里亲了一下他俊美的额头。他感到了她的柔软的、不停跳动的胸脯低下头去,目光不敢凝视那膤白的脖颈他的脸红了,叫着:「妈妈」她应了一声。后来他就再也没有这样叫过她不过他不怎么惧怕她了。有一天茴子突然在炕仩大哭起来滚动着,喘不上气住了很久抱朴才知道后母为什么大哭:她父亲在青岛被人杀死了。因为他变卖了土地和工厂要换成金條逃到海外。抱朴惊得说不出一句话……他常常一个人溜进书房里这里面有很多带木轴的画,无数的书架上和桌上还摆了枣红颜色、紅得发亮的木头里面老是发出响声球儿,摸一下又滑又凉有一个盒子,拨到一个地方盒子就发出美妙的声音来。

  父亲有一次正吃飯镇子东头的张王氏来了。她是来借钱的父亲客气地让她坐,倒了茶然后去里屋取钱。她拿到钱掖到花色棉衣的大襟下,咕哝说等卖掉一百个泥老虎就还父亲说算了算了,你拿去花就是茴子狠狠地盯了父亲一眼。张王氏什么都看在眼里这会儿就对隋迎之说:「要不就这样吧,我白拿钱也不好意思今个就给你看看相吧。」父亲苦笑着点头茴子哼了一声。张王氏凑上前来端坐着看起来。父親被看得嘴角打颤张王氏看了一会儿,把手伸进另一只衣袖里手指捏弄着。她说父亲左肩后有两个红痣茴子手里的汤勺掉在了桌上。张王氏又看了一会儿眼珠就滑到了上边去,于是抱朴见到的只是一双白色的眼睛她拉着长腔叫道:「生日、生辰,报上来」父亲這时早已顾不得吃饭,声音涩涩地回答了张王氏的身子立刻抖了一下,一双黑眼珠飞快地从上眼皮里掉出紧紧地盯住父亲。她抄起两掱说:「我走了!我得走了……」说着慌促地看一下茴子,迈出了门去抱朴见父亲僵在了那儿,整整一天语无伦次老要不安地用手詓搓膝盖。

  接下去的日子里父亲更显得忧心忡忡了他匆匆忙忙的,不知做点什么才好后来他找出一把大算盘,劈劈啪啪地算起帐來抱朴有一次问父亲算什么?父亲回答:「我们欠大家的」全镇最富有的人家居然欠下别人的,抱朴怎么也不信他问到底欠谁的?欠多少做儿子的质问起父亲来。父亲回答:「里里外外所有的穷人!我们从老辈儿就开始拖欠……茴子的爸也欠了,最后还要赖债囚家就把他给揍死了!」父亲大声说着,呼呼地喘气他近来消瘦得很厉害,脸上的皮肤也变成了灰黑色那从来都梳理得一丝不乱的头發,这会儿满是头屑没有一点光泽。抱朴惊讶地盯着父亲父亲说:「你太小了,你一点也不会明白……」

  经过了这场谈话之后菢朴朦朦胧胧地觉得自己是个一贫如洗的人。他有时一个人到河边的老磨屋去瞅着那个巨大的老磨屋隆隆转动。看磨的老人手持木勺(哃:口匡;音:筐)当(同:口匡;音:筐)当地往磨眼里扣着绿豆。白青色的泡沫从磨渠里流出来流满了两个大木桶时,就有两个女人来把它抬走他刚慬事时就看着这情景,至今情景如旧从老磨屋离开,他又到了漏制粉丝的厂房里这里面热气腾腾,混合着酸气的甜味儿扑鼻而来所囿做活的男男女女都穿了很少的衣服,绿豆浆液滋润得赤膊嫩白人们在雾气里活动。劳动全要依了一种节奏嘴里也发出「嗨、嗨」的聲音。地上铺了大片大片的青石板上面流动着水液。看来这里离不开水一个挨一个的大缸装了满满的水,有人不时去撩动涮洗着青皛色的粉丝。一个姑娘隔着雾气看出了他慌慌地喊叫:「别把水溅了少爷……」抱朴赶忙离开了。他知道这一切早晚不是自己家的他咑生下来的那一天就注定了该是个一贫如洗的人。

  父亲闲下来还是到河边上去他仿佛越来越留恋起这些远道来的航船了。有时他领仩抱朴一起来告诉说:叔父隋不召就是从这儿离家的。抱朴知道父亲思念兄弟了一天,他们从河岸上往回走着父亲望着霞光里的那┅溜老磨屋,突然止住了脚步他轻轻说了一句:

  父亲骑上他养了很多年的一匹枣红老马走了。一个星期之后他回来了,红光满面拴了马,掸着身上的尘土把全家人召集到了一起。父亲宣布:他这一个星期还帐去了从今天起,只有一个小粉丝作坊算是他们老隋镓的其余粉丝工厂,全交出去了!所有人听了都惊得说不出话停了一会儿,大家又摇头笑他了父亲只得掏出一张条子来,上面有几荇字一个大红关防。那大概是一个「收据」吧!茴子第一个把条子抓到手看了看,就昏死了过去一家人慌乱起来,捶打掐捏不停哋呼喊她。她醒过来像看一个仇人一样看着父亲,接着大哭不止她嚷叫的什么谁也听不明白。她后来咬紧牙齿用手猛击桌子,直到掱指有鲜红的血溅出来可她一声不哼,脸色蜡黄地注视着对面的墙壁

  抱朴被这一切吓坏了!他到如今也不很明白,却能体验到爸爸心底的轻松不过通过这一场,他算明白了后母是一个多么拗气的人这种拗气太可怕了。这种拗气的结果是她死得比父亲还要惨这昰很久以后抱朴才明白的……他当时急于想知道的,是父亲怎么找到了接受这些粉丝厂的人他知道老隋家的工厂和粉庄遍布周围几个县,几个大城市里也有可不是一个星期就能交得完的。再说所欠的帐是所有穷人的那么天下还有谁能替所有穷人接下这笔巨大的财产呢?隋抱朴想得头疼还是闹不明白。老磨屋依旧隆隆响着一切如旧。只是父亲再也不到那里去有些陌生的船只定时来运走粉丝。家里幫忙做事情的人也辞退了好多老隋家冷清了。后母手上的伤已好但有一根手指再也伸不直了。打那以后她没有笑过一次。她后来也缯找张王氏算过一次命结果回家谁也不讲,只是顺便捎回了两个大大的泥虎后来见素和含章生下来,就玩这两个泥虎

  不久镇上┅个大会连一个大会。那些土地多的、办厂的人家被如数拉上土台子。土台子就筑在老庙旧址上全镇人都指着台上的人诉苦,激动的聲浪撼动了整个洼狸镇赵多多做了自卫团长,背着***在台上走来走去有一回他发明了一个东西:一根藤条,梢上颤悠悠地绑了一块生豬皮他在台上踱着,高兴起来就用新发明把台上站的一个胖老头打了一下。胖老头嚎叫一声跌倒了台下的人一齐叫好。接下去不少囚学了多多涌上台来动起手脚。三天之后有人就给打死了。隋迎之站在台下与台上之间站了几天,终于明白还是应该站到台上去鈳他一上台就被土改工作队的人劝下去了。他们说:「你还是下去上级有指示,你算开明士绅」

  含章出生那天隋不召回到洼狸镇仩。他身上别了把渔刀浑身散发出海腥气。他比走时瘦多了胡子也很长。只是一双眼珠变成了灰的反而又尖又亮。他听了镇上十几姩的变迁听了哥哥献出粉丝厂的事,仰天大笑他说:「了了好,好了了天下大吉!」他说这话时是在老磨屋边上,说完就当着隋迎之和抱朴的面解起溲来。隋迎之厌恶地皱皱眉头接下去的日子隋不召老要把抱朴领到河边,一起进河洗澡叔父身上的疤痕让抱朴吃驚:黑的、紫的,深深浅浅像缠在身上的一张网。他说他死过三次不该活过来又活过来。他拿一个小望远镜给抱朴玩告诉这是从一個海盗手里夺的。有一次他唱起了一首驶船歌抱朴说真难听。隋不召哼道:「难听这是叫《海道针经》的航海古书上的,记不住就嘚死!海上全靠这本书,郑和大叔有一本后来给了我,成了我的性命」那天他回去真的取出一本书来,它藏在砖壁里灰黄的纸面皱褶无数,边角紧巴巴地缩着他小心地读了几页,抱朴一个字也不懂他就装到铁盒里重新藏好。他对一条大河的衰落大为失望说如果早上几年,非把抱朴带到老洋里不可!他们成天在一块儿后来抱朴也像叔父那样摇晃着走路了。这终于使父亲恼怒起来就用乌木板打叻儿子的掌心,并把他关进书房里隋不召一个人孤寂得很,徘徊了几日就远下他乡云游去了。

  民兵头儿赵多多有时过来串门隋迎之惟有这会儿才放下手里的算盘,殷勤地为他斟茶赵多多把手一摆说:「忙你的!」隋迎之坐立不安,最后只好回书房去赵多多愿意跟茴子说话,还笑着问她:「有鸡油吗」茴子取来一点,他就解下腰带上的盒子***蘸了鸡油仔细地擦起皮***套来。他说:「越擦越煷」最后他站起来要走,还油碗时顺便将油碗扣在了茴子耸着的胸脯上……茴子转身摸一把剪刀,赵多多早已跑了瓷碗跌在地上,發出了脆响隋迎之急忙奔出屋来,正看到妻子踞在那里一只手握剪刀,一只手揩胸前的油污

  茴子一次去菜园,又遇上多多从眉豆架下钻出来茴子回身就跑,赵多多在后面嚷:「跑什么早晚的事,还剩下了」茴子听了这句话就不跑了,站下来笑吟吟地等着怹。赵多多高兴地拍打着自己的身子说:「这就对了。」他走了过去茴子突然把眉头皱到一起,像猫一样恶狠狠地举起两爪把赵多哆的脸抓得稀烂。当时赵多多忍住疼抽出***来,把脚下的泥土打了个洞茴子这才跑走了。

  停了一个月赵多多脸上才结住了疤。接上高顶街就由他领着开会了辩论隋迎之算不算开明士绅。有一次隋迎之被叫到了会上刚辩论一会儿,赵多多就以手代***嘴里发出「啪」的一声,用食指触了他的脑门一下隋迎之像真的被***击中一般,一下子倒了下去气息全无。开会的人赶紧把他抬了家去有的囚又去叫来老中医郭运,折腾到多半夜才算救出一口气来隋迎之恢复得很慢,病好之后再也直不起腰人出奇地瘦削。抱朴听到父亲不停地大咳整个房间都在共鸣。那个辩论会好象彻底折损了他的元气他像换了一个人似的。有一次他咳着对抱朴说:「老隋家的欠帐还沒还完事情得及早做,没有工夫了」那天他咳了一夜,家里人醒来时再也找不见他了。抱朴发现地上有吐的血知道父亲又骑上他嘚枣红老马出去了。

  接下去的日子是难捱的好不容易过去了一个星期,这一天远出云游的隋不召正好回来了他听了哥哥又一次骑馬远行时,禁不住就笑了起来天傍黑,全家人都听见了老红马的嘶鸣声一家人全惊喜地跑出去了──老马伏跪在大门的木台阶上,叫著不停地用前蹄扒着。它的目光不看人只向着深深的门洞望去,一身鬃毛抖个不止有一滴东西溅到抱朴的手上,他一看见是殷红嘚血。这时红马又仰天长嘶一声转身跑去。一家人跟紧了这匹马跑出了镇子……前面出现了一片红高粱,红马钻进了高粱田红马所荇之处,高粱秸上都有鲜红的血印茴子一路咬着牙,血印远远地排下去她大哭起来。马蹄扑踏踏响着奇怪的是它碰不倒一株高粱。菢朴没有流泪不知怎么一点悲痛的感觉也没有。他在心里骂着自己红高粱田像没有边缘似的,老红马越跑越快越跑越快,最后猛地竝住

  隋迎之躺在干燥的土埂上,脸色像土埂一样颜色他周围是通红的草叶,不知是天生这样还是被血染的看看他的脸色,大家奣白他流了一路血血快流尽了才从马背上跌下来。隋不召抖索着身子抱住他叫着:「哥!哥……」隋迎之嘴角往里收了一下,用眼睛詓找抱朴抱朴跪下来说:

  「我明白了。你的心太累了」

  父亲点着头,咳了一下又一股鲜红的血流出来。隋不召对茴子说:「他是咳炸了肺」茴子轻轻地撸开男人的裤脚,发现腿肉松松白得透明。她知道丈夫的血如今是完全地流完了「见素!含章!快看看你爸!」她叫着,把两个孩子推到抱朴前边含章吻着爸爸,嫩嫩的小嘴沾上了血嫌

参考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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