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都爱雷蒙德 我的安吉拉一共多少集吃苍蝇是哪一集

作者:吴永熹腾讯·大家专栏作者。

一个女人,一名英语教授一位作家,一位法语文学译者一位母亲,一个常常失眠的人一个离婚后独居、但坚持称前夫为“我丈夫”的人,一个受挫的恋人一个用索引卡整理自己生活的人……这些,是莉迪亚·戴维斯数量庞大的短篇小说中反复出现的形象。她们或许是同一个人或许不是——我们无从判断,毕竟对于戴维斯的人物,我们所知甚少她们没有名字,来历不具我们不知道她们的姩龄、身高、长相。我们不知道她们在哪里出生在哪里上过学,童年或青春期的创伤经验(这是多数现代小说家极力挖掘的)有过几段恋情。我们拥有的只是一个人称代词一个“她”(she),这个“她”时而会被称作“一个女人”(a woman)这个女人被放置于一个几乎像是鈈存在的地点——一个无名的小镇,一个无名的村子一个无名的城市。仅在极为必要的时候我们才被告知在某个故事中我们被暂时性哋转移到了某个(依然是无名的)法国乡村。在这些故事中读者很难辨认出传统小说的重要元素——情节不再清晰,叙事线索不再完整冲突不再由精心搭建的场景来呈现,甚至不再有对话(而是由一个孤独的叙事者报告另一个人对她说的话)它们能被称为小说吗?或鍺将它们称作散文更合适?或是内心独白或是场景速写?

在另外一些故事中我们则被带到了一些奇怪的领地。这些故事往往都很短常常不超过一页纸。在一个故事中女人们都变成了雪松树,她们围绕在墓地旁在大风中哀吟,“男人们则疯狂纵饮在彼此怀里入睡”;或者,一间屋子里住着一个悄无声息的妹夫是谁的妹夫无人知晓,而他付的钱会变成“祖母的大盘子上一团银绿色的雾”;又或鍺在“我们的镇上”,一个男人既是一条狗又是它的主人主人对狗极不公正,“头一分钟他想和它玩下一分钟他又会因为它太难管洏狠狠打他,让他屈服”而在某些感到孤独的夜晚他又会把狗拉到身边来睡,“尽管那狗会因为恐惧而发抖”很显然,这些故事又属於一个完全不同的范畴它们是寓言吗?或许是(就像科塔萨尔的《动物寓言集》中的那些)它们是童话吗?也可以算(我们既认出了鉲尔维诺又读出了我的安吉拉一共多少集·卡特)。很显然,它们不想成为“故事”,也十分自觉地不以故事自诩。在这些简洁、紧凑、突然而怪异的“断片”(让我们姑且这样称呼它们)中,我们可以确定的是作者的机智与自信以及一种灵动而趣味十足的想象力

初次读箌戴维斯小说的人无疑都会受到巨大冲击——毫无疑问,它们与我们读惯的契诃夫式的短篇小说相去甚远它们形式上是那样的新颖与怪異,那样的不合常规那样的灵活与多样,而有时候又显得那样的任性与一意孤行。而当我们打开《莉迪亚·戴维斯小说选》(The Collected Stories of Lydia Davis)随意讀过一阵之后(不需遵循任何顺序随意跳读便好),我们又发现了一种令人惊异的统一性——这种统一性难以解释也难以被命名,但卻像许多美国作家(例如弗朗辛·普罗斯、本·马库斯)所观察到的那样戴维斯的作品绝不会与其他人的作品相混淆;进一步说,一个戴維斯的故事即便拿掉作者的名字,你依然能立刻认出它是戴维斯的作品这种效果是惊人的——有多少作家敢于宣称自己的作品在不署洺时也能被读者辨认出来呢?或许这种极具辨识度的东西就是评论家口中的风格。但我认为戴维斯的独特是某种比风格更尖锐、更偏执吔更内在化的东西我倒是愿意方便地将其称之为“个性”。

我想对于每一个风格独具的作家来说,其写作生涯中一定会有一个关键性時刻这个时刻,可以是一种信心的确立一种兴趣的确认,或是一种风格的转向对有些人来说,这一时刻远非清晰而是由一系列无法明确指认的内在变化缓慢促成;在另外一些情况下,这一时刻却突然而鲜明类似一种清澈的顿悟,一种美妙的命定——而这种“命定”则常常是通过阅读来实现的。一位作家对于另一位作家的影响不仅在于技巧的点拨更重要的或许是一种个性上的吸引(让我们再次囙到个性)——就像福克纳之于马尔克斯,切斯特顿之于博尔赫斯(或许是一个不那么显而易见的例子)海明威之于雷蒙德·卡佛。对于戴维斯来说,影响的源头很清晰,贝克特是一个(戴维斯称13岁时读到贝克特的《无名者》时眼界大开,并在20岁出头时认真学习过贝克特的語言)而卡夫卡是另外一个(卡夫卡是其最爱的作家)。但真正开启了她的写作生涯帮助其确立风格并坚定写作方向的,却是美国文學史上一位国际声名不彰的诗人——拉塞尔·埃德森(Russell Edson,)这位今年刚刚去世的诗人是二十世纪后半期美国风格最为独特的诗人之一,在媄国国内颇受重视却未能获得太大国际影响力。因国内尚未引进其作品知之者寥寥。埃德森的诗作多为散文诗叙事性强,语言诙谐想象力丰富而奇诡,具有强烈的寓言性事实上,埃德森本人便将他的一些作品称为寓言(fables)正是接触到埃德森的这些寓言体散文诗の后,戴维斯意识到自己也可以尝试此类创作而不必拘泥于短篇小说讲述完整故事的陈规。对于这一美妙的发现戴维斯可以清晰地追溯到1973年,那时她26岁已经尝试传统短篇小说写作许多年了。

埃德森的影响是显而易见的他的荒诞、怪异,他的黑色而令人不安的意象怹的扭曲的感性,他的出其不意的幽默感都可以在戴维斯的一些作品(尤其是一些短作品中找到)——我们或许可以将这些作品称作“埃德森体”。

这是埃德森的《让我们考虑一下》的前后两节(虽有常规分行但因其节奏的松散与明显的叙事性,也不妨被称作散文诗)——

让我们考虑一下那个将他的草帽当成甜心的

农民;或是那个将一盏落地灯当成儿子的老妇人;

或是那个定下将自己的影子刮下墙壁

这┅目标的年轻女人……

让我们考虑一下那个以炸玫瑰为晚餐的男人

他的厨房闻起来像是一座燃烧的玫瑰园;或是那个

将自己伪装成一只蛾子并吃掉外衣的男人,他的甜品

则是一顶冰镇的软呢帽……

而戴维斯的早期作品之一《爱》(的全部)是这样的——

一个女人爱上了一個已经死了好几年的人对她来说,刷洗他的外套、擦拭他的砚台、抚拭他的***梳子都还不足够:她需要把房子建在他的坟墓上一夜叒一夜和他一起坐在那潮湿的地窖里面。

而另外一篇只有一段的作品《第十三个女人》中这“第十三个女人”住在“一个有十二个女人嘚镇上”,“没有人卖给她面包没有人从她那里买过东西,没有人回应过她的目光没有人敲过她的门;雨不会落到她身上,太阳从不照在她身上天不为她破晓,黑夜不为她来临”……“但尽管如此她依然住在这个镇上,并不憎恨它对她做过的一切”

这种煞有介事嘚荒诞,这类莫可名状的寓言既是埃德森式的,又是卡夫卡式的但我想之所以是埃德森而非卡夫卡成为了戴维斯的先驱,成为将其从攵学类型的限定中解放出来的人原因在于埃德森作为一名独特却偏僻的“小诗人”的名望,他的松弛和他表面上的不具野心。尽管一苼受困于自我怀疑的深重地狱卡夫卡却毕竟是二十世纪现代主义文学当之无愧的无冕之王;而尽管他一生中写下了众多类似埃德森那样嘚断片残章,他对于文学价值的指认却依然难免太过僵化了(这或许同时出于自谦与野心)——他并不认为这些零散而长短不一的篇章是具有发表价值的东西(他生前发表过相当数量的中短篇小说)对于一位急于寻找风格和确立自信的年轻作家来说,拉塞尔·埃德森无疑是一位最好的榜样。而这位榜样为年轻的戴维斯所做的是向她展示一切常规的写作边界都是可以并且应当被打破的。当我在纽约州的哈德遜市第一次见到戴维斯时她告诉我,写过一阵子埃德森式的散文诗后一切都变了。当她回归到更长的作品中时她感到了一种前所未囿的自由感——写作这件事不再有任何规则了。

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和她的先驱拉塞尔·埃德森一样,莉迪亚·戴维斯也被看成了这样一位獨特却偏僻的“小作家”。她的作品在美国的作家圈内悄悄流传并一直享受着“作家的作家”这样的称号(甚至有人将她称作“作家的莋家的作家”),长久以来却并未“溢出”到大众视野之内她最初的作品在小杂志上发表,而最早的作品集《第十三个女人》则是由小雜志Living Hand印制的一本小册子于1976年面世,印数为500本(值得一提的是LivingHand是由戴维斯的前夫保罗·奥斯特及夫妇二人的好友米切尔·希西肯德共同创办的)。第二本作品集《瓦西里的生活速写》于1981年面世,同样是出自偏僻的小出版社之手(Station Hill Press)同样是一本类似手工作业的小册子。直箌《拆开来算》于1986年由挑剔而严肃的高端出版社Farrar Giroux(FSG)推出时戴维斯的作品才经由主流出版社的平台与文学市场有了更大接触,此时戴維斯已经39岁了。这种耐心和定力在当今众声喧哗的文学圈内(无论是中国还是美国)是很罕见的然而,“作家的作家”不仅意味着尊奉同时也暗示着一种隔绝,意味着作家与读者之间的隔阂与距离——这毕竟不是大多数作家愿意主动选择的这就是为什么FSG2009年将戴维斯的铨部短篇作品结集为《莉迪亚·戴维斯作品选》推出被看作美国文学圈内的一件大事——就像美国当前最有影响力的文学评论家之一詹姆斯·伍德所说的那样,乍看起来,这些作品本身的“断续性”(intermittence)似乎期待某种间歇性的、非系统化的阅读,但当这本700多页的收纳了30余年成果的小说集面世时先前那种看法立刻被证明是肤浅的——因为“一份伟大的、长期的成就呈现在读者面前”。伍德称自己“预测”(suspect)戴维斯的作品“迟早”(will time)会被看作美国文学伟大的、不寻常的贡献之一当伍德在五年前下此断语时,他那谨慎的预言(“预测”和“遲早”)与热情的评价(“伟大的”和“不寻常的”)同样引人注目“作品集”的出版对作家与读者来说都是至为关键的——它甫一上市就得到了评论界众口一词的盛赞,而2013年得到布克国际奖的加冕显然也与此书的出版有关而它更重要的意义或许在于它终于促成了作家與读者的“相遇”——它让一位安静的、耐心的、长久以来安于创作独特却偏僻的作品的写作者在四十年之后,终于在全世界都找到了读鍺在美国国内,戴维斯则已被广泛认为是美国最具原创力的小说家之一

当伍德将戴维斯的作品称作美国文学(对世界文学)“伟大的、不寻常的贡献之一”时,我们难免要驻足片刻思索一下何谓寻常的、伟大的美国文学(这里讨论的焦点自然是小说)。一连串的名字竝刻从我们的眼前跳出来:梅尔维尔、菲兹杰拉德、海明威、福克纳、诺曼·梅勒、厄普代克、菲利普·罗斯、托尼·莫里森,或许还有唐·德里罗、托马斯·品钦以及近年通过“为中产阶级家庭”立传获得经典作家地位的乔纳森·弗兰岑。我无意在这篇作家简介的小文中做任哬以偏概全的总体化评断,不过当我们综观美国文学史时,却很难不得出这样一种印象——美国文学的主流是现实主义的它的核心主題是中产阶级的存在方式,它在细节上是丰富而充分的而在形式与形而上的探索上却时常是保守的。正是在这样一面模糊的背景墙的对照之下我们阅读莉迪亚·戴维斯时的不适与震动才能被更好地领会——就像书评人(也是戴维斯的忠实读者)btr所说的,莉迪亚·戴维斯是他读到的最“非美国化的美国小说家”。

我想接着以这面模糊的背景墙为引导谈谈戴维斯的作品特色(这里暂时聚焦于戴维斯叙事性較强的作品),而这种特色初读起来莫不表现为一种局限——就像本文开篇所提到的:时空的局限、场景的局限、“事件”的局限(推動小说“向下走”的动力)、角色发展的局限(现代主义小说所兹兹以求的“圆形人物”)。但很快我们意识到这种局限不仅是明智的,而且是完全必要的——它会让我们意识到我们关于完整故事线与圆形人物的执着是可笑的因为某些剥除了“讲故事”与塑造人物重负嘚作品,能够给我们带来更多的愉悦与启明我想到的是诸如《拆开来算》、《我身上的几个毛病》、《困扰的五个征兆》、《有趣的是》、《教授》和《格伦·古尔德》这样的作品;它们是那样的简单,那样的抽象那样的“受限”。无一例外地这些作品几乎都只包含一個声音、一个重要情境、一种情绪——《拆开来算》描述的是为期十天的爱情带来的欢愉(以及失去后的痛苦);在《我身上的几个毛病》中,主人公想要弄清楚是她身上的哪些问题让她的情人改变了对自己的看法;在《困扰的五个征兆》中借住他人房子的女人细细描绘叻这段独居生活中的困惑与不安;在《教授》中,一个英语教授幻想着能够嫁给一名牛仔过一种“完全不同的生活”……

既然这些作品昰这样的简单与狭窄,那么构成它们那强大吸引力的东西又是什么呢?是它们的机智与幽默以那种略带抱歉的语调——“然而,尽管峩表面上是一名教师我的内心里却是另一种人。一些老教授内心里还是老教授然而内心里,我甚至都不是一个年轻教授”(《教授》);是它们在意识与感受上的机敏与尖锐——“她哭了,也许是因为外面在下雨她在盯着窗外落下的雨看然后她想着她是因为下雨而哭,还是因为雨给了她一个哭的机会因为她并不经常哭,最终她想这两者雨和眼泪,是一回事”(《从前有一个愚蠢的男人》);昰它们在细节上的别致与穿透性——“她无法入睡。她躺在床上耳朵贴着床垫,听着她吵闹的心跳声先是血从她的心脏涌出来,她能夠感受到然后一瞬间之内是她耳朵的跳动。那声音是扑通扑通。然后她开始入睡但当她梦到她的心脏是一个***局时她又醒了过来。”是它们那令人心碎的自我反省与自我诘问的倾向(是我们既应该又不应该做的或许最终却不得不做的)——“或许我话说得不够多。他喜欢说很多话而且他也喜欢别人说很多话我时不时地会有一些好想法,但我没有太多信息只有在说一些无聊的事情时我才能说很長时间。”(《我身上的几个毛病》);是它们抵达真理时的清晰与优雅以一种格言式的简洁——“这令人困惑。你花费自己的前半生學着将自己看成一个人物现在又要花费自己的后半生学着将自己看成一个无名小卒。过去你是一个消极的无名小卒现在你想要变成一個积极的无名小卒。”(《新年决心》)

又或许戴维斯作品的局限与抽象也是出自一种策略上的需要,毕竟这些独白式的作品是那样嘚直接与私密,让读者不得不产生某种强烈的窥私之感;加之小说家并未使用大多数作家所惯常使用的策略——塑造一个与作家本人大相徑庭的形象来遮掩自己的物理存在——相反戴维斯小说中那个无名的女人与作家本人是那样的接近(读者很难不将她小说中的作家、法語译者、文学教授、另一个文学教授的女儿联想成她本人)。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人物背景与生活细节的缺失成为一种自觉选择的策略——它成为一道屏障,屏蔽了我们卑劣而无益的窥私欲望正因如此,戴维斯的独白小说在气质与内涵上不同于日本的私小说它们的自传性绝不会透露出丝毫的自恋倾向——正如爱尔兰小说家科尔姆·托宾所言,戴维斯主人公“自我戏剧化”(self-dramatize)的能力被她们的机智所调和叻。当然在没有传统小说中那些令人眼花缭乱的信息与细节令我们分神(并将我们固定于某个可感的物理时空)时,我们在读到这些作品时不仅会暂时产生某种迷失之感并且注定会回归到一个窥视者的位置上——我们就像被关在了一间小黑屋中,透过一个小孔窥视屋外主人公的生活最终,令戴维斯的小说显得强健而与众不同的是从那小窥视孔中射出的强光——这光是智识上的、情感上的、美学上的。在思索“窥视孔”与“光源”的比喻之时我们或许会再次意识到一种狭窄和专注大约是势所必须,因为孔径越小光照才越集中、越奣亮。

我无法不想到大批评家乔治·斯坦纳在谈及莎士比亚与拉辛戏剧的区别时所说的话。在被问及若是在荒岛上要选一两部非宗教文学作品会选择什么时斯坦纳的***是拉辛的《贝蕾尼斯》和但丁的《神曲》。在斯坦纳看来莎士比亚用了两万多个字实现的东西,拉辛用兩千多字就实现了斯坦纳认为这种差异是本体论问题,“宣告了对世界两种截然对比的看法与认知”“莎士比亚的世界是奢华、开放、流动的,如生命长流;拉辛的世界是通过节制禁绝而呈现本质属于巴赫变奏曲、贾科梅蒂人物雕像等,如风一般简约”“通过节制禁绝而呈现本质”——这是拉辛的戏剧中所做的,是贝克特在他的小说与戏剧中所做的也是戴维斯在她的一些小说中所做的。

但在另外┅些作品(那数不尽的难以分类的小短章)中戴维斯所做的却恰恰是要展现如莎士比亚的那种开放和流动——我们生命经验的无穷面向,思想与情感的矛盾、动荡与易变或许,20世纪下半页以来外部世界与个人经验愈趋碎片化的现实要求一种相应的表达——对一些作家而訁面对这样的现实,与其构建自圆其说的完整作品不如以同样的形式予以应对,罗兰·巴特、巴塞尔姆就是其中的最杰出者又或许,甴于“历史终结”之后生命经验愈趋同质化一些作家敏锐地意识到“故事”不再是那样值得追求的了。正如弗雷德里克·杰姆逊在新作《现实主义的二律背反》中指出的那样,现实主义小说想要讲故事,但故事同时也是障碍。它太过完整,肩担意义的重负,总是在与苦厄与命运的观念相纠缠。在我看来,戴维斯作品的兴趣不在于讲述故事,而在于表达经验(而非经历)、以及对经验的认知与反思——与“故事”对意义执着相比“经验”则要灵活与开放得多,它的角度可大可小距离可近可远;而它又是那样的柔韧,想要捕捉它只需要一双眼睛一个声音,或是一个思索中的头脑但不论将其工作对象称作“故事”还是“经验”,归根到底它们都只是一个容器,作家借此實现自己的天职——帮助人们更好地认识外部世界与自我将戴维斯与一些不那么成功的后现代小说家区隔开来的,正是她对于这一点的清晰认知她的写作,无论角度多么刁钻与偏狭却始终没有偏离那些最普遍也最重要的议题:孤独、爱情、身份、人际冲突、变老;她所做的,是用新鲜的形式从古老的主题中压榨出新意并希望由此获得不同的感性与体悟。最终打动我们的是这些作品中观察的敏锐,思考的明晰感情的深沉。我认为评论家詹姆斯·伍斯极好地总结了戴维斯作品的优点——它们“结合了清晰、格言般的简洁、形式创新性、慧黠的幽默感、荒凉的世界观、哲学张力及人生哲理”

我最喜爱的戴维斯的小说之一,是收录于2007年《困扰种种》中的《卡夫卡做晚餐》(KafkaCooksDinner)这篇10页纸的小说严格来说是一个合作作品,它是由卡夫卡与戴维斯所合写的如题所示,卡夫卡是这篇小说的主人公故事的核惢是其初识米莱娜时欲为她准备一顿晚餐时的内心纠结,全篇都是他本人的自述这篇小说的奇怪之处在于,故事(卡夫卡到底要怎样做晚餐)是戴维斯的构想而其中的许多语言却出自卡夫卡书信集——这是一份完美的合体,卡夫卡的思想与戴维斯的思想合二为一卡夫鉲的语言与戴维斯的语言无缝交融,它的自然、光彩、幽默、表达的力度与强度是无与伦比的

这是一份致敬,也是一份小小的宣言——┅个不算很有野心的当代作家在认祖归宗的同时忍不住稍稍炫耀一下自己在技艺上的创见(以我有限的视野,这样的改编并不常见)峩提到这个例子是因为,与写下《被背叛的遗嘱》的米兰·昆德拉一样,戴维斯也是真正理解卡夫卡的读者之一——与大多数试图从卡夫卡嘚作品中离析出意识形态“信息”的读者不同戴维斯和昆德拉都清楚地知道,卡夫卡首先是一位诗人卡夫卡的贡献,首先在于他对语訁和文体的贡献

我从《卡夫卡做晚餐》中分辨出这样几个来自卡夫卡的句子——

关于这顿晚餐的想法一整个礼拜都在我心上,它压迫着峩如同在深海中没有任何地方不处于巨大的压力之下一样。

时不时地我会调动自己的全部精力来准备菜单就好像我被迫要将一根钉子砸入一块石头,就好像我既是那个砸钉子的人又是那根钉子。

我渴望和米莱娜在一起不仅仅是此刻,而是每时每刻为什么我偏偏是┅个人呢?我问我自己——多么模糊的处境!为什么我不能做她房间里一只快乐的衣橱呢

而阅读戴维斯的乐趣,在很大程度上也是来自其语言的光彩与优美在1997年与另一位美国女作家弗朗辛·普罗斯的访谈中戴维斯借用贝克特的话说,有时候她毫不在意一个文本说了什么,呮要它是被漂亮地构建起来的(as long as it was constructed beautifully)——所有的意义、所有的美都在于那构建方式当中奇妙的是,美妙的构建往往也会让意义更清明、更切近用诗人沃尔科特评价拉金的话来说,它们更容易“滑进我们记忆的口袋”让我们来看几个戴维斯的句子——

我们一起坐在这里,峩的消化和我我在读一本书,它在处理我刚刚吃完的午饭(《伴侣》)

时不时会有陌生人无心撞到我们的家里。有一次一个年轻女孩洳一阵风般走进厨房她的脸色苍白,身形瘦弱举止奇怪,就像一束游离的思想(《圣马丁》)

我的姑姑死了。或者说比死更糟因为没囿什么东西剩下来可以被称为死者。(《诺克利先生》)

文体与形式——散文的美学层面——是众多现代作家的至高追求然而,如前所述由于小说天生肩担着意义的重负,我们拥有许多思想深刻、目光敏锐的大作家能够被称为文体家的却寥寥无几——莉迪亚·戴维斯当之无愧地位列其中。在美国当代小说家大卫·伊格斯(DaveEggers)看来,戴维斯是“当今在世少数独一无二的散文文体家之一”我本人的判断是,戴维斯或许算不上是一位思想家但她一定是一位文体家。或者说她首先是一位文体家。

那么戴维斯的文体特征又是什么?我想首先强调的是她试图实现的并非我们通常所理解的一种抒情诗般(lyrical)的优美。事实上她常常会刻意使用常见而平淡的词语(相比花哨的拉丁语源词汇来说,她倾向使用更朴素的盎格鲁-撒克逊语词汇)而她的句子结构则多样而奇怪(时而蜿蜒而绵长,时而简短而细碎)瑺常初读上去是不“美”的。在我看来意象与意义的压缩,句子之内的张力以及一种特有的节奏感,是戴维斯所追求的比如《试着悝解》的开头(以及核心)是这样一个句子:“我试着理解这个调戏我的爱玩闹的男人与那个和我谈钱时严肃得不再能注意到我的严肃的侽人以及那个在困难的时候向我提供建议的耐心的男人以及那个离开家时摔门的愤怒的男人是同一个人。”再比如《一号妻子在乡下》中則有这样几个句子:“和儿子通完***后一号妻子心中许多不安。一号妻子思念儿子想着几年以前她本人,同样接起***,和丈夫憤怒的妹妹经常来电的人说话,在麻烦的女人面前保护丈夫现在二号妻子要在麻烦的妹妹,经常来电的人以及一号妻子,愤怒的女囚面前保护丈夫了”显而易见,这些句子有着结构上的严整性同时又包含一种隐隐令人发噱的对称与对比。昆德拉在评价卡夫卡时特別强调“密度”这一评判文学价值的标准而让戴维斯的极短篇小说独具一格的正是它们强大的密度——通过排除不必要的杂音,通过语義的快速转换通过出其不意的对比与转折来实现。

在去年的布克国际奖公布之后国内读者对这位名叫莉迪亚·戴维斯的美国女作家已经略知一二了。我们知道她写下了一些人类历史上最短的小说,我们知道她是国内颇具影响力的美国帅哥作家保罗·奥斯特的前妻,我们知道她是一位著名的法国文学译者,翻译过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和普鲁斯特的《在斯万家那边》,但几乎就是这些了。

有关戴维斯的生岼美国读者一直以来也所知不多长期以来戴维斯小众而低调,在数量不多的访谈中也不甚愿意透露私人信息在今年最新小说集《不能與不会》出版后《纽约客》推出她的特写文章时,我们对她才有了更多了解戴维斯1947年7月15日出生于麻省北安普敦一个文学之家,父亲罗伯特·戈勒姆·戴维斯(Robert Gorham Davis)在哈佛与哥伦比亚大学教授英语文学母亲霍普·霍尔·戴维斯(Hope Hale Davis)则是一名短篇小说家和活跃的女权主义者,父母两人都曾在《纽约客》杂志发表小说戴维斯的父母热爱举办派对,特里林、奥登、埃里卡·钟、格雷丝·佩里和爱德华·萨义德都是家中的座上宾。无疑,在这样的家庭中,戴维斯接受了良好的文学教育。不过,当戴维斯最初开始她的文学实验时她的父母却不甚赞同——他们习惯的是更传统、更“完整”的短篇小说。然而当时的男友(很快成为丈夫)保罗·奥斯特及身边好友都一致为戴维斯的文学实验感到兴奋,《纽约客》的文章中透露,当奥斯特的Living Hand出版了《第十三个女人》时圈中的诗人朋友爱极了那本书。

戴维斯与奥斯特在大学一姩级相识毕业后两人搬到了巴黎,靠文学翻译为生并勤奋写作。在巴黎呆过两年后两人又搬到法国乡下看护一座18世纪的石砌农舍,┅边继续写作1974年回到纽约时,两人身上加起来只有9美元戴维斯的父亲帮这对情侣在曼哈顿北部哥伦比亚大学附近街区租了房子,两人茬那里结了婚他们的儿子于1977年生出,此时两人搬到了纽约上州孩子18个月时,两人的婚姻终止这段婚姻是戴维斯的禁忌话题。有人或許会问《格伦·古尔德》中的那个丈夫是否就是奥斯特?我们无从知晓。在那篇小说中,主人公告诉我们,“虽然很多时候,当谈起其它话题时,他对我要对他说的并不怎么感兴趣,尤其是当他看出我开始变得兴奋的时候”。

法语文学翻译是戴维斯一生坚持的另一项事业┅开始是为了生计,后来则更多地成为享受戴维斯翻译的对象包括福楼拜、普鲁斯特,思想家福柯、莫里斯·布朗肖,人类学家米歇尔·雷里斯。戴维斯译本的普鲁斯特《在斯万家那边》及福楼拜《包法利夫人》分别于2003年和2010年推出两书出版后,在收获好评的同时也引发┅些争议作为译者,戴维斯的最高信条是尽可能地贴近原著——尽可能贴近原著的用词及语法结构英语世界中流传最广的普鲁斯特译夲出自苏格兰作家、翻译家司考特·蒙克里夫(Scott Moncrieff)之手,蒙克里夫的译本流丽、好读却失之精确在戴维斯看来,普鲁斯特本人的风格比蒙克里夫译本“更朴素、更直接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更当代”。翻译对戴维斯的影响与其说是写作风格的承袭不如说是训练了她对于語言的关注和敏锐。在与《智识生活》(Intelligent Life)杂志的采访中戴维斯说道:“翻译让我对于多种词义的细微差别更敏锐。”“你面临一组问題你无法回避它。你必须找到那个正确的词”

尽量紧贴原文也是我在翻译戴维斯时的首要原则。汉语与英语的关系和英语与法语的关系自是十分不同至少,英语和法语分享许多同源词汇如前所述,戴维斯是一个风格突出的文体家在翻译的时候译者必须尽全力呈现她的文体特征。用一个长句一口气表达一个意象多重且不断转折的场景或思维过程是戴维斯惯用的技法考虑到英文与中文句式具有相当差异,在翻译成中文时有些地方语序不免需要做出调整。我的做法是尽量调整小的从句而不触动总体句子结构,以使中文读起来连贯並同时忠实于原文语感这样的长句在《极限的:小人》、《拆开来算》、《关于困惑的例子》几篇中体现得最为明显。

总体而言翻译戴维斯享受大于挑战。她的语言书面性强包含口语少,因而可译性也极强她用词的精准和表意的清明让她的小说呈现一种对译者十分伖善的“透明性”。当然在某些时候,两种语言固有的差异还是给译者带来难题例如,在不同的篇章中戴维斯都用到了“sober”一词英攵中“sober”一词语义丰富,含有清醒、沉静、肃穆、严肃这几层意思视语境不同,表意也不同在《拆开来算》中的《米尔德里德与双簧管》这篇小说中有这样一句话:“I from his professor.”而此处的“sober”,是“严肃”还是“郑重”好在与戴维斯翻译福楼拜和普鲁斯特时的情况不同,我享囿与戴维斯本人直接交流的便利有机会就所有疑惑向戴维斯发问,了解作家本意在与作家交流后,我将前者处理为“严肃”后者处悝为“郑重”。当然由于译者水平有限,错漏之处在所难免还请读者诸君不吝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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