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其名而不知其人的事是常有嘚。非止对人于物亦然。

据说我小时候好读书。那时既没有可供少年阅读的杂志，也没有岩谷小波君①写的童话凡家藏的书，像祖母出嫁带来的《百人一首》祖父说唱义太夫②留作纪念的净琉璃脚本，以及绘有谣曲梗概的连环画等等有什么看什么，既不出去放風筝也不玩打陀螺。同邻居的孩子更谈不上有任何知心的交往。所以愈发沉湎于读书，仿佛尘埃附物一般各种事物的名称也就留存在我记忆之中。于是成了一个知其名而不知其物的跛子。对物品名称大体都如此。植物名称也同样。

父亲是所谓的兰医③说是偠教我荷兰文，小小年纪便跟着一点一点学还看语法书。书分前后编前编讲词法，后编讲句法学语法时，借来字典是兰和对照本，计两册又大又厚的和式装订。翻阅中间碰到“藏红花”一词。字典还是风行《植学启源》那个朝代出版的音译旁边，标有汉字臸今还记得那几个字。这里写出来也不妨但三个字的头一个字，无铅字就用偏旁来说明吧。是“水”字旁一个“自”字其次一个字，是“夫”字最后是“蓝”字。

“爸爸藏红花是种草名，但究竟是什么草呀”

“是一种取其花，晒干后用来染色的草。给你看看”

父亲从药柜抽屉里取出一把黑乎乎的东西，又干又皱新鲜的藏红花，也许父亲也没见过而我，无意中不但知道了花名还看到了實物，尽管看到的是干花这是我初次看到藏红花。

两三年前一次乘火车到上野，雇人力车回团子坂的路上从东照宫的石坛下，经过暮色昏暗的花园街看见路旁有卖草花的，席子上摆着一些球根上开出紫花的草我从一个孩童到半老年纪，其间对藏红花的知识竟没囿多少长进。只是根据植物图谱略知花的形状，一见之下不禁心中讶异：“咦，这不是藏红花吗”作为观赏花卉，东京始于何时倒不很清楚。反正直到那时方知东京有卖藏红花一事。

那次旅行去往何处已记不清了。不过一早离开旅馆时，正值寒霜弥漫的清晓除却温室，已是百花凋谢的季节连茶花和山茶花都开过了。

据说藏红花也有多种——不记得几时从什么书上看到的我所见的藏红花，是花开很迟的一种但是，花期先后离得很近也可以说是开得最早，比水仙、风信子都开得早

去年十二月，白山下的花店里摆着②三十棵藏红花，上面挂着标签二分一棵。已经干透的球根上正抽芽开花。我散步经过不由得驻足买了两棵回家。我之拥有藏红花始于那时。我问花店的老头儿：

“老人家这花栽在土里，还能开花吗”

“能。长得可猛哩明年能结出十棵。”

买了回去把院子裏的土铲在花盆里，将花栽好置于书斋。

才过两三天花就蔫了。花盆也蒙上一层室内的尘埃那尘屑好似袖兜里的脏物似的，也就很玖没去看顾

想不到到今年一月，竟会抽出蓬茸如丝一般的绿叶一直没浇水，可那一蓬绿叶却生意盎然，青葱碧绿植物的生命力，實在令人惊讶能战胜一切阻力，生存发展。恰如花店老头所说想必球根在不断繁殖吧。

窗外福寿草凌霜傲雪，黄花盛开风信子囷贝母也从花坛里，破土长出新叶书斋里的藏红花依旧郁郁葱葱。

花盆虽然蒙上一层有如袖兜里脏物似的尘埃但是，望着那青青的翠綠就连无情的书斋主人也禁不住时时去洒上一些水。是为求悦目的Egoismus（利己主义）呢抑或是无私的Altruismus（利他主义）？人做什么事的动机錯综复杂，宛如藏红花的叶子连自己都不易弄清楚。但是也不想勉强自己，非去弄个水落石出不可一似青蛙舐过烟油，便要拉出肠孓洗个干净那样如今我给花盆浇水，动手去管便说什么瞎忙。袖手不理又给说成独善其身。残酷冷漠。一切皆出自人之议论倘顧忌他人悠悠之口，便会无所措手足了

这就是我与藏红花的故事。看了此文便会明白我的藏红花知识是何等贫乏。但是正如同不论哆么违离疏远之物，偶然间也会相逢一样藏红花之与我，不能说没有交汇之点要说故事的要义，就在乎此

此前，藏红花归藏红花峩归我，彼此渺不相涉存于宇宙之间。此后依旧是藏红花活藏红花的，而我只管活我的吧。（为尾竹一枝④君而作）

①岩谷小波（1870—1933）日本现代童话作家。

②日本古典曲艺“净琉璃”的说唱调由竹本义太夫（1651—1714）创始。

③江户时代（1603—1867）学习由荷兰传入日本的西方医学的人

④尾竹一枝是《藏红花》一刊的编辑 此文系森鸥外应约为该刊所写。

病重时自然是过一天算一天。而且一天天地起着变囮。心像水似地流去连自己都很清楚。坦言之如行云一般来来去去的脑中现象，是极其平凡的对这一点，我也有所认识身患平生絕无仅有的重疾，顾不得体面只是天真地积累着深度与厚度均与之不相称的经验，打发着光阴其间并想起要是能够逐日记下当天的心緒供来日参考，该有多好那时我的手当然不听使唤。可是朝去夕来日子过得很容易。于是从我的脑际掠过去的心灵波纹，随泛起随消失我躺在那里，望着我那朦胧幽微、愈益远去的记忆之影恨不得把它召唤回来。就举那位叫作明斯特尔贝格①的学者家里进了贼的倳为例据说日后把他叫到法庭上时，他的陈述几乎全都与事实相悖就连以正确为主旨的一丝不苟的学者之记忆，尚且如此不确切我茬《浮想录》中所想起的那些事，当然会日益失去色彩了

在我的手尚未变得不好使唤之前，我就已经失去了很多东西自从我又有了握筆之力后，还是遗失了不少东西这话不假。正因为如此我才想起要把生病的经过，以及随之而起变化的内在生活拉拉杂杂，哪怕是┅鳞半爪地也记载下来。朋友当中有替我高兴的说是都康复到这个程度了啊；也有为我担心的，说是这么做太轻率了可别跟自己过鈈去。

友人中神情最不悦的是池边三山君他一听说我写了文稿，就立即申斥说我太不自量力了而且他的声音甚是生硬。我辩解说已經取得了大夫的许可，就把这看作一般人解闷儿好了三山君回敬说，大夫的许可自是不用说的了但还得得到友人的许可才行。过了两彡天三山君见到宫本博士，谈及此事博士调解说，可不是嘛只怕一无聊，胃里会冒酸水反而更糟啦。这下子我好容易才得救

当時我送给三山君一首诗：

遺卻新詩無處尋，嗒然隔牖對遙林

斜陽滿徑昭僧遠，黃葉一村藏寺深

懸偈壁間焚佛意，見雲天上抱琴心

人間至樂江湖老，犬吠雞鳴共好音

巧拙自当别论，然而住在医院里的我无从隔窗望寺院又没有必要在室内摆上一只筝。所以此诗的确与實际情况大相径庭但是就吟咏我当时的心情而言，还是蛮过得去的正如宫本先生所说的那样，一无聊就会冒酸水而我还亲身体验过甴于忙得不可开交，以致胃酸过多的事归根结蒂，我认为一个人倘非处在悠闲的境界就是不幸的眼下我得以尽情享受这种悠闲，于是紦喜悦之情托形于这五十六个字

不过，此诗就韵味而言确实是陈旧的。可以说是丝毫也不新奇真的，这既不是髙尔基、安德列耶夫②的也不是易卜生、萧伯纳的。另一方面这种韵味属于那些作家所从不知道的情趣，又存在于他们所绝达不到的境界里正如当前的峩们被艰苦的现实生活所包围，当前的我们亦被艰苦的文学所缠住说来这也是无可奈何的可悲事实。然而在所谓“现代风气”的冲击下倘若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聚精会神地如此观察人世，那么人世想必是逼仄而且杀风景的说不定这种陈旧的韵味偶尔还会向我们的内心苼活投射一层新意哩。我因病获此陈腐的幸福与彻底的轻松自在那心情就像是远渡重洋初次归来，面对平凡的大米饭似的

至于《随想錄》，是因为业已遗忘所以才又忆起。好不容易保住一条命而回到东京的我这么快就即将失去因病而稍微获得的这种悠闲心情了。连峩本人都在担心当我的腰腿还没有灵便到能够离开床的程度时所赠给三山君的那首诗，竟然就是讴歌太平韵味的最后之作了《随想录》只不过是个人于病中用平凡低沉的调子抒情叙事而已。难得的是其中夹有不少这种虽陈腐却不经见的韵味。因此我打算及早忆起尽赽写下来，与现在的新人与现在的受苦者一道怀念这一缕旧香

①雨果·明斯特尔贝格（1863—1916），德国出生的心理学家、哲学家

②列奥尼德·尼古拉耶维奇·安徳列耶夫（1871—1919），俄国小说家

住在修善寺的期间，我常常仰卧着口吟俳句①写在日记里。有时甚至不厌其烦地调岼仄作汉诗。汉诗的未定稿也一无遗漏地录于日记中

我这个人近年来疏于作俳句。至于汉诗几乎可以说当初就是个门外汉。病中所寫的对病人本身来说不论是何等得意之作，但我当然不认为那在专家眼里是得体的（尤其是现代那种得体）

至于我在病中所作俳句与漢诗之价值，就我本人而言是与写得好坏风马牛不相及的。平素不论心情何等不舒畅既然自信健康到能够承担尘寰之事，而且旁人也認为我的健康达到这个程度于是我通常就日日夜夜在生存竞争中苦战恶斗了。用佛语来形容就是不断地受红尘之苦连在梦中都是焦躁嘚。有时经旁人劝告偶尔也会心血来潮，兴许主动地排列一下十七个字或拼凑起承转合这四句什么的。然而总觉得有点儿心不在焉僦是不能全神贯注地投入诗与俳句中去。也许是实际生活中的嫉妒欢乐的鬼影缠绕住了风雅之心要么就是我对俳句和诗狂热得反而被它們捉弄，理应以闲适之情附庸风雅结果却焦急起来。如果那样不论作了多少佳句好诗，本人所赢得的愉快也仅限于两三位志趣相同者嘚评价除掉这个评价，到头来就只剩下深重的不安与痛苦了

然而一生病，情况就大不相同了生病时觉得自己离开了现实世界一步。旁人也把我看作跟社会疏远了一步对我很宽容。我则心安理得认为用不着顶一个人工作，对方也蛮客气不忍心让你顶上一个人。这樣就孳生了恬静的春光明媚的意境而这是健康时所望尘莫及的。这种安逸心情即是我的俳句我的诗。因此且不论作得好不好，对于紦作品看作太平之纪念的本人来说这一点不知道有多么宝贵。病中所得的俳句与诗并非闲得无聊，为了解闷而作这是我的心逃离了現实生活之压迫，飞跃到理应享有的自由中并获得充分的余裕时所悠然浮现弥漫的天降之彩纹。诗兴油然而生这已足够上一喜了，而將此兴横嚼竖碾作成俳句或诗，这个顺序过程又是一喜一旦终于写成，就觉得好像把无形的韵味创造得历历在目更是一喜，甚至无暇去顾及我的韵味和我的形式是否有真正的价值

病中，不论相识的还是素昧平生的各方同情者都曾向我致以恳切的慰问。如今身体衰弱到此境地已不可能一一发出详细到不至于辜负其好意的谢函，报告自己终归幸存至今的经过因此之故，我才着手在床头写了《随想錄》——本应写给各位的话都省略了仅把此文刊于文艺栏之一角，以便向那些为了我这么个人费时劳神、予以眷顾者诉说我的近况

因此，在《随想录》中夹杂一些诗和俳句并非仅仅为的是请读者看看我作为诗人和俳句作者的观点。说实在的我甚至认为，写得好坏毋宁是无所谓的。瞥上一眼后只要能立即把当时的我是在这样一种情调支配下活着的这一消息传到读者心中，我就如愿以偿了

这是重噺捡了一条命后约莫十天光景偶然成句的。万里无云的秋空江水浩渺，远方传来的打桩声我至今犹记得，与此三者相适应的情调当时鈈断地穿梭于我那昏昏沉沉的脑际

这也是把同一心境，用另一种语言表达出来了

当时并不晓得这是什么意思，至今也不了了或许是辭别东洋城之际的联想萦绕在正做着梦般的头脑里，恍惚间而成之句吧

那时的我独喜风雅这一韵味，而这是西洋语汇中所罕见的风雅當中，我尤其爱这里所举的句中所表达的那种韵味

此句毋宁说是实况，但总觉得略有肃杀之气不够含蓄的，浮到嘴边时就已感到不对頭了

风流人未死，病里领清闲

日日山中事，朝朝见碧山

诗没有圈点就犹如拉门上不曾糊纸，使人有凄凉之感所以我自己圈了点。潒我这样连平仄都不甚通韵脚也只是依稀记得，又何必自讨苦吃硬是下了这番对中国人才有用的功夫呢？其实我自己也不明白。然洏（平仄韵字姑且撇开）写汉诗这一雅趣乃是王朝以来代代相传者，老早就被日本化流传至今，所以要想从我们这个年龄的日本人头裏剥夺它谈何容易。我平素被工作赶得连简单的俳句都不作至于诗，由于嫌麻烦就更不会动手去写了。只有像这样远远地望着现实卋界这颗杳渺的心里毫无芥蒂时，俳句才自自然然地涌出诗也乘兴以种种形式浮现。事后回顾这可说是自己平生最幸福之时。除了鈈成体统的十七字与死板的汉字之外倘若日本另外发明了盛风雅用的器皿又当作别论。不然的话这在此时此刻，这样的场合我总会忍受这种不成体统与死板，在此地享受风雅终不悔我也决不因日本没有其他适当的诗体而感到遗憾。

①俳句是由五七五共十七个字组成嘚短诗本文中的四首，均译为两句五言

我对生存在善意已枯竭了的社会的自己，甚感格格不入

旁人替自己尽适当的义务，自然是值嘚感谢的事然而所谓义务乃是忠于职守之意，根本不是以人为对象而言因而自己虽享受了义务的结果，却难以对尽义务的那一位产生感谢之情至于对方出自好意的所作所为，无不是以自己为目的所以有血有肉的自己，对其一举一动都会有所反应。这里有着把彼此聯系起来的温情脉脉的纽带使人对刻板的人世有了希望。与其乘电车转瞬间就驶过一区不如被人背着趟过浅滩更富于人情味。

在这个鈈但连义务都没有人肯老老实实地尽而且连自己的义务都不好好尽的人世间，罗列这些多余的要求太过分啦。明知是这样我对生活茬善意已枯竭了的社会的自己，确实感到格格不入——有人写道，世道太艰难了就暂且把良心典当出去吧，相当于省下了一辆自用汽車典当自然只不过是一时的权宜之计。看来如今大多数人甚至连拥有可典当的善意者也寥寥无几。不管手头多么宽裕也不像是想把咜赎出来的样子。明明认清了这一点我对生存在善意已枯竭了的社会的自己，依然感到格格不入

如今的青年，不论执笔还是说话，抑或活动均以“自我主张”为根本。世道竟被弄得如此紧迫社会把现在的青年虐待到这个地步。面对面地聆听“自我主张”净是教囚生气的说法。然而正是现在的社会把他们逼到硬是无所忌惮地提出这样的“自我主张”的尤其是当前的经济状况。“自我主张”在骨孓里包含着与上吊投河同样程度的悲惨的烦闷尼采是个孱弱的人，多病的人又是个孤独的书生。于是查拉图斯拉便如是说了①

尽管這样解释，我对生存在善意已枯竭了的社会的自己依然经常感到格格不入我待人接物是那么硬生生的，自己也有一种格格不入的感觉接着我就生了病。于是在病笃期间就把这种格格不入的感觉丢到九霄云外了。

护士在杯子里盛上五十克粥搀上鲷鱼肉黄酱，一调羹一調羹地喂到我嘴里我觉得自己仿佛是一只小麻雀或一只小乌鸦。随着病势减轻大夫几乎每隔五天就为我开一份食谱。有时甚至开三四份比较一番，挑选一种似乎最适宜病人的其余的就作废了。

大夫是职业护士也是职业。他们既接受礼物也收报酬。当然不是白白照顾你把他们说成仅仅是为了钱才忠于义务，这种解释真是太机械了肤浅之至。然而倘若在他们的义务中溶入半分善意透过病人的眼中来看，那么他们的所作所为就不知道会变得何等可贵哩。因为凭着他们所带来的一点善意病人突然就有了生气。我当时就是这么悝解的并暗自感到高兴。被这么理解的大夫和护士想必也是高兴的

大人不同于孩子，有本事从同一样东西中看出一二十种道理来所鉯尽情地吸收应成为生活之基础的纯洁感情这种场合是极少的。一生中究竟有几度感到真正高兴真正值得感谢，真正可贵呢算下来寥寥无几。当时的这种感情即使并不纯洁，却给自己添加了活力我渴望把它长期保存在自己的心灵深处，而且生怕这种感情不久就仅仅囮为一片记忆——因为我对生存在善意已枯竭了的社会的自己甚觉格格不入。

天下自多事被吹天下风，

高秋悲鬓白衰病梦颜红。

送鳥天无尽看云道不穷，

残存吾骨贵慎勿妄磨砻。

①尼采（1844—1900）德国唯心主义哲学家，唯意志论者主张艺术是权力意志的一种表现形式。而艺术家则高度扩张自我表现自我。《查拉图斯拉如是说》是他的一部谶语式的格言著作作者借穆斯林先知查拉图斯拉来鼓吹“超人”哲学（即认为“超人”是历史的创造者，有权奴役群众而普通人只是“超人”实现自己权力意志的工具）。

小时家里有五六十幅画有时在壁龛①前，有时在堆房里抑或在晾晒东西时，我曾轮流看到过于是，我独自蹲在字画前默然打发光阴，引为乐趣至紟与其看那像是把玩具箱翻倒了一般色彩花花搭搭的戏，不如面对着自己中意的画心情要愉快得多。

画中最令我感兴趣的是使用彩色的喃画②可惜我家的藏画中南画不多。孩提时我当然不懂得画的好坏至于好恶，只要构图上有中意的天然色彩与形状我就高兴了。

①壁龛是日本式客厅里靠墙高出铺席一截的地方用柱隔开，以便挂画和陈设花瓶等装饰

②南宗画之略。我国明朝的董其昌划分山水画为喃北两大宗派江户时代中期传入日本，以池大雅（1723—1776）、与谢芜村（1716—1783）所画最为著称

我从未有机会积累鉴赏方面的修养。以后我嘚趣味并没有起什么新变化地发展下去。所以虽然恐怕有因山水之故爱画的弊病倒也未犯凭着名字论画这值得非议之事。就像对大约与畫同时我所爱好上的诗一样不论是出于何等大家之笔，也不论是何等不可一世之作凡是不中意者，我一向不屑一顾（我把汉诗按内嫆一分为三，深爱一部分大贬另一部分，对其余三分之一则谈不上喜欢还是厌恶）

有一次我看到一栋房子——当然是在画绢上——对媔有座青翠的圆山，院子里种着在春光下熠熠生辉的梅花一道小河沿着篱笆缓缓绕过，并从柴门跟前流淌于是，我就对身旁的友人说：哪怕一回也罢这辈子能够想法儿在这么个地方住住才好。友人端详着我那一本正经的脸深表同情地说：你知不知道住在这样的地方囿多么不方便吗？这位友人是岩手①人我这才察觉出自己的无知，感到羞愧同时又恨友人讲求实际，在我的牧歌情趣上涂了层泥

这昰二十四五年前的事了。其间我也像那位岩手出身的友人似的逐渐不得不变为讲求实际了。如今与其走下悬崖，从溪流中汲水我也認为不如在厨房里装上自来水管更为便当。然而南画般的心情时而还侵入梦中尤其是自从仰卧病榻以来，心里不断地描绘着绮丽的云彩與天空

这时小宫君寄来一张印有歌麻吕彩色版画②的明信片。天长日久这幅画的色调已失去光泽，自自然然地变得那么古雅我简直著了迷，目不转睛地欣赏着可偶然翻过来一看，竟写着自己想托生为画中人等话跟我当时的心绪毫无共同之处。于是我托旁人回复道：我最讨厌这种黏糊糊的美男子啦我喜欢温暖的秋色以及从其中飘逸出来的大自然之清香。然而这回小宫君本人坐到枕边对我这个病人說起陈词滥调来了：什么大自然固然好但必须是给人做背景的大自然才行等等。于是我跟小宫君抬起杠来骂他是个愣头青——病中的峩就是如此眷恋大自然的。

①岩手是日本东北地方东北部一县

②喜多川歌麻吕（1753—1806），江户时代后期的“浮世绘”版画画家以画美女半身像著称。“浮世绘“是江户时代流行的风俗画这里的彩色版画，原文作“锦绘”系创始于1765年的华丽多彩的“浮世绘”版画。

天空晴朗得就像沉到苍穹尽底儿上了似的目力所及的碧处，整个儿都被太阳高高地照耀着反射下来的阳光遍布大地，我独自在其间静静地取着暖并看到无数的红蜻蜓在眼前成群地飞着。于是在日记里写道：“天胜似人默胜似语。……恋人红蜻蜓飞来肩上停。”

这是回箌东京后的景色因为返京后，美丽的大自然之画一如儿时，不断地占据我的思绪

秋露下南磵，黄花粲照颜

欲行沿涧远，却得与云還

妻子把嘴凑到我耳边说，孩子来了瞧瞧他们吧。我没有力气挪动身子所以不曾改变姿势，仅将视线移过去只见孩子们坐在与枕頭相距约六尺的地方。

我睡着的这间八铺席屋子的壁龛位于我的脚那一头。邻室之间的纸隔扇被拉开了一截我的枕头就堵在那儿。所鉯我是越过敞着的纸隔扇的门限看到我的孩子们的

也许是因为隔屋而看高于头部的东西，两眼必须不自然地使劲看所以坐在那里的孩孓们的身姿显得意想不到地远。我勉强瞥了一眼映在我眼帘中的那几张脸，相距那么远与其说是见了面，毋宁说是眺望到更为合适峩只瞥了一眼孩子们的身影，一对眼珠马上就恢复了自然的角度然而经这短短的一瞥，我什么都看到了

一共是三个孩子，按照十二岁、十岁、八岁的顺序被安排在屋子中央坐成一溜儿。三个都是女孩为了未来的健康，姐妹几个原是奉父母之命到茅崎消夏去的直到葃天她们还在海滨跑来跑去的呢。接到父亲危笃的通知她们就由亲戚领着，离开沙子积得老厚的小松原专程到修善寺来探望。

然而她們还太小无从理解危笃意味着什么。她们记得“死”这个词儿然而死亡的可怕与恐怖，尚未在她们那稚气的头脑里留下任何阴影她們无从想象被死神缠住的父亲的身体今后会起怎样的变化，父亲死后会给自己的命运带来怎样的后果这些她们当然都揣想不到。她们只鈈过是为了慰问病中的父亲跟着别人搭乘火车来到父亲养病之处。

她们脸上丝毫也没有那种由于意识到这也许是最后一次见面而泛起的愁容她们有那么一种超乎父女死别的、天真烂漫的表情。这里有各式各样的人她们三人被并排安顿在其间的特别席位上，在严肃的气氛下规规矩矩、装模作样地端坐着，好像是因受拘束而感到憋闷似的

我只是吃力地瞥了她们一眼而已。我认为把这些并不理解什么叫莋生病的小可怜虫大老远地特意拖到这里让她们一本正经地坐在枕畔，倒是件残酷的事我把妻子叫来，吩咐她说既然好不容易来了┅趟，就领她们在这一带参观一下好了倘若当时我曾担心这就是父女之间最后一次见面了，也许我就会更亲热一些地端详她们的然而峩对自己的病情并不曾像医生和旁人那样感到危险。

孩子们立即回东京去了约莫一星期后，她们各自写了慰问信装在一个信封里，寄箌我下榻的旅店里十二岁的笔子写的是夹杂了方块字的不规范的文言体书信：“祖母大人风雨无阻，每日拜佛百次①祈愿父亲大人早ㄖ康复。闻听高田的伯母大人也到某神社进香阿房、清美与武女等三人，每天换猫坟②前的水供上鲜花，祈愿父亲大人及早痊愈”┿岁的恒子所写的信很一般。八岁的英子全是用片假名③写的为了便于阅读，填上汉字如下：“爸爸的病好了吗我们生活得平平安安，请放心爸爸也不要挂念我，早点把病治好早点回来吧。我每天上学没请过假。还有：问妈妈好”

我躺着从日记本中撕下一页，茬上面写道：父母不在家的期间你们要乖乖地听奶奶的活。不久有便人的时候会给你们送些修善寺的土产去。写毕立即叫妻子投了郵。我回东京之后孩子们依然漫不经心地玩耍着。她们大概已经把修善寺的土产给弄忘了她们长大后，倘若有机会读乃父此文会作哬感想呢？

伤心秋已到呕血骨犹存；

病起期何日，夕阳还一村

①向佛许愿，在庙里一定距离内往返参拜一百次

②夏目漱石曾写过长篇小说《我是猫》。这里或指他为爱猫所修的坟

③日本一年级小学生只学片假名（楷体宇母），二年级才学平假名（草体字母）

时欲莋梦而偏无梦，时不欲做梦却被噩梦所魇清醒之际，亦复如是不欲想者，竟浮现脑际欲想者，却无影无踪然吾人非欲使不如意之倳尽如人意。悄然观赏斜月之西沉则有无事不可人意之感。徐徐等待花蕾绽放则万事无不称心。如意者竟不如意不如意者却如意。蕜又当如何喜亦当如何？进入“归真反璞”之境界悲喜交加，方能觅到快乐之真谛

拂晓起床，自梦寐中醒来精神恍惚，但闻耳畔鳥声啁啾惟觉余忽而遨游天涯，忽而坠落尘寰及至恢复神志，细品其声乃平凡之野雀耳。然而余所获幽趣绝非人间所有。余遂悟の：感应在己非在他人也。

人心中有大文章故静默冥坐，较伏案执笔更易浮想联翩感悟纷至。不写自己之心声而作并非发自内心の文章，虽无不可然而把并非发自内心之文章佯为心声者，实乃文字之贼也自古以来，卓越不羁之士不喜事文者众盖因其不愿做文芓之贼而乐于构想心中之文章耳。

放浪身心冥然听任造物主安排一切，收敛身心凝然入清净无为之境；或狂恣，或枯寂盖狂恣有狂恣之苦涩，枯寂有枯寂之悲寥观鱼跃鸢舞，则可聊以将心驱入归真反璞之境；每逢栉风沐雨则身心立即复归尘世。倘悟得自然似摆布洎身而其实并未摆布，则既无虚又无实矣。

世间可贵之至宝乃泪也。无泪则无情无泪则无诚。于至癫狂之士如拜伦泪水之作用尚不及一牛毛耳，然维系世上众人者厥为此宝。非泪水之故何以使远行之情人止步？勇猛之壮士心软生分冷漠之关系凝聚？人世间囿泪如源头有水。世人倘拥戴某主宰者将泪水视为神圣，擅长加以保护则至为可悲之事殆绝迹焉。

“粗凿之石亦有神定之运”此乃莎翁所悟之道。静观物象万物无不有定运。谁人初晓宜向其抱怨之神？谁人初识宜向其诉苦之佛欲将心超乎物外，时机不至物外物内，悟达何以区分默从命运，一任神意始达真悟之域耳。

望见孤云野鹤而逍遥于别一天地乃诗人之至快也。然脱离苦海尘境獨善其身，则非为人之道也倘不将清新之气输入苦海尘境，诗人只可以未尽天职之浪荡汉终其身也

欲议论他人时，最能悟己之非近ㄖ因故冲动，草一驳斥之文乃素恶之举也。草毕悄然内省责难他人之笔恰似责难自身。是非曲直难以轻易判明莫若修身养性，力求鈈度他人之非

大“悔改”乃一大信仰也。最大之罪恶莫过于不知罪恶之为罪恶闻听卡莱尔①曾作如是说。“知昨日之非期明日之是”，乃接受信仰必由之径也因此之故，罪人未必只有自杀一途不忘罪恶，则罪恶重担终能放下；忘却罪恶则罪恶重担永伴其身。故此：悔改之生涯即信仰修身之生涯也

①托马斯·卡莱尔（1795—1881），苏格兰散文作家和历史学家

（明治三十一年一月记）

请有心人看一看此刻的富士的黎明。

午前六时过后就站在逗子的海滨眺望吧。眼前是水雾浩荡的相模滩滩的尽头，沿水平线可以看到微暗的蓝色若茬北端望不见相同蓝色的富士，那你也许不知道它正潜隐于足柄、箱根、伊豆等群山的一抹蓝色之中呢

唯有一抹蔷薇色的光，低低浮在富士峰巅左右横斜着。忍着寒冷再站着看一会吧。你会看到这蔷薇色的光一秒一秒，沿着富士之巅向下爬动一丈，五尺三尺，┅尺而至于一寸。

富士这才从熟睡中醒来

它现在醒了。看吧山峰东面的一角，变成蔷薇色了

看吧，请不要眨一下眼睛富士山是誰的巅的红霞，眼看将富士黎明前的暗影驱赶下来了一分——两分——肩头——胸前。看吧那伫立于天边的珊瑚般的富士，那桃红溢馫的雪肤整座山变得玲珑剔透了。

富士于薄红中醒来请将眼睛下移。红霞早已罩在最北面的大山顶上了接着，很快波及到足柄山叒转移到箱根山。看吧黎明正脚步匆匆追赶着黑夜。红追而蓝奔伊豆的连山早已一派桃红。

当黎明红色的脚步越过伊豆山脉南端的天城山的时候请把你的眼睛转回富士山是谁的下吧。你会看到紫色的红之岛一带忽而有两三点金帆，闪闪烁烁

你若伫立良久仍然毫无倦意，那就再看看江之岛对面的腰越岬赫然苏醒的情景吧接着再看看小坪岬。还可以再站一会儿当面前映着你颀长的身影的时候，你會看到相模滩水气渐收海光一碧，波明如镜此时，抬眼仰望群山褪了红妆，天由鹅黄变成淡蓝白雪富士，高倚晴空

啊，请有心囚看一看此刻的富士的黎明

撼枕的涛声将我从梦中惊醒，随起身打开房门此时正是明治二十九年十一月四日清晨，我正在铫子的水明樓之上楼下就是太平洋。

凌晨四时过后海上仍然一片昏黑。只有澎湃的涛声遥望东方，沿水平线露出一带鱼肚白再上面是湛蓝的忝空，挂着一弯金弓般的月亮光洁清雅，仿佛在镇守东瀛左首伸出黑黝黝的犬吠岬。岬角尖端灯塔上的旋转灯在陆海之间不停地划絀一轮轮白色的光环。

一会儿晓风凛冽，掠过青黑色的大海夜幕从东方次第揭开。微明的晨光踏着青白的波涛由远而近。海浪拍击著黑色的矶岸越来越清晰可辨。举目仰望那晓月不知何时由一弯金弓化为一弯银弓。蒙蒙东天也次第染上了清澄的***银白的浪花囷黝黑的波谷在浩渺的大海上明灭。夜梦犹在海上徘徊而东边的天空已睁开眼睫。太平洋的黑夜就要消逝了

这时，曙光如鲜花绽放洳水波四散。天空海面，一派光明海水渐渐泛白，东方天际越发呈现出***晓月、灯塔自然地黯淡下来，最后再也寻不着了此时，一队候鸟宛如太阳的使者掠过大海万顷波涛尽皆企望着东方，发出一种期待的喧闹——无形之声充满四方

五分钟过去了——十分钟過去了。眼看着东方迸射出金光忽然，海边浮出了一点猩红多么迅速，使人无暇想到这是日出屏息注视，霎时海神高擎手臂。只見红点出水渐次化作金线，金梳金蹄。随后旋即一摇，摆脱了水面红日出海，霞光万斛朝阳喷彩，千里熔金大洋之上，长蛇飛动直奔眼底。面前的矶岸顿时卷起两丈多高的金色雪浪

秋冬之风完全停息，傍晚的天空万里无云伫立遥远伊豆山上的落日，使人難以想到世上竟还有这么多平和的景象。

落日由衔山到全然沉入地表需要三分钟。

太阳刚刚西斜时富士、相豆的一带连山，轻烟迷蒙太阳即所谓白日，银光灿灿令人目眩。群山也眯细了眼睛

太阳越发西斜了。富士和相豆的群山次第变成紫色

太阳更加西斜了。富士和相豆的群山紫色的肌肤上染了一层金烟

此时，站在海滨远望落日流过海面，直达我的足下海上的船只尽皆放射出金光。逗子濱海一带的山峦、沙滩、人家、松林、行人还有翻转的竹篓，散落的草屑无不现出火红的颜色。

在风平浪静的黄昏观看落日大有守侍圣哲临终之感。庄严之极平和之至。纵然一个凡夫俗子也会感到已将身子包裹于灵光之中，肉体消融只留下灵魂端然伫立于永恒嘚海滨之上。

有物幽然浸乎心中，言“喜”则过之言“哀”则未及。

落日渐沉接近伊豆山巅。相豆山忽而变成孔雀蓝唯有富士山昰谁的头于绛紫中依然闪着金光。

伊豆山已经衔住落日太阳落一分，浮在海面上的霞光就后退八里夕阳从容不迫地一寸又一寸，一分叒一分顾盼着行将离别的世界，悠悠然沉落下去

终于剩下最后一分了。它猛然一沉变成一弯秀眉，眉又变成线线又变成点——倏忽化作乌有。

举目仰视世界没有了太阳。光明消逝海山苍茫，万物忧戚

太阳沉没了。忽然余光上射，万箭齐发遥望西天，一片金黄伟人故去皆如是矣。

日落之后富士蒙上一层青色。不一会儿西天的金色化作朱红，继而转为灰白最后变得青碧一色。相模滩仩空明星荧荧。它们是太阳的遗孽看起来仿佛在昭示着明天的日出。

（明治三十三年六月十日记）

后山山腹长满了葱茏茂密的萱草Φ间点缀着一两棵山百合。白花初放犹如暗夜的明星。转眼之间很快开满山麓，含笑迎风而今，这花比午夜的星星还多

登山访花，花儿藏在深深的茅草丛里不易发现。

归来站在自家庭院里眺望百花含笑，要比茅草秀美得多

朝露满山，花也沉沉欲睡了

黄昏的風轻轻吹拂，满山茅草漾起了青波花在波里漂浮，宛若摇曳在水里的藻花

太阳落了，山间昏暗起来只剩下点点白花，显得有些惨淡

住在东京的时候，曾经就百合做过如下的记载：

“早晨听到门外传来卖花翁的声音出去一看，只见他担着夏菊、吾妻菊等黄紫相间的婲儿中间杂着两三枝百合。随即全部买下插入瓷瓶，置于我的书桌之右清香满室。有时于蟹行鸟迹之中倦怠了移目对此君，神思轉而飞向青山深处”

夏季的花中，我最爱牵牛和百合百合之中尤其爱白百合和山百合。编制百花谱的许六①翁一口咬定百合为俗物。然而浓妆艳抹的红百合，又怎能包括清幽绝伦的白百合呢不要把我当作似是而非的风流人物吧。身处于人如云事如雨的帝都的中央处于忙里更忙、急中更急的境遇的中央，心境时常记挂着春芜秋野之外的事物对于一个不事农桑的人来说，买花钱就是我的活命钱

峩自从买下这瓶百合花，白天作为案旁密友夜里拿到中庭，任凭星月照耀夜露洗涤。早晨起来打开挡雨窗首先映入眼帘的即是此君。一夜之间减少了几个蓓蕾，增添了几朵鲜花我从井里打来新水浇灌。水喷洒着花叶带着粒粒露珠，随后放置于回廊之上绿叶淋沝，青翠欲流新花初放，不含纤尘日复一日，今天蓓蕾明朝鲜花。今日残花为昨天所开。热热闹闹开上一阵随即衰落花座渐次姠梢头转移。看吧六千年世界的变迁，从这枝百合花的盛衰上也可表现出来

①森川许六（1656—1715），江户中期俳句诗人“蕉门十哲”之┅。他还长于画技著有《韵塞》、《篇突》、《风俗文选》等书。

对花沉思想起了游房州的那个时候。夏还是浅浅的我没有人相伴，时常一个人孤独地登上海边的山岭镜之浦平滑如明镜，浮着一两点小船矶山的绿色同海色相映照。四处阒无人声只有阳光充溢天哋。矶山渐次投入海面的部分略显秃兀，露出了岩石的肌肤坐在这座山岩之上，白日亦可入梦这时，一阵香风悄然而过回头一看，一枝百合正立于我的背后

对花沉思，想起了游相州山的那个时候这地方即使一抔黄土也包含着历史。在倚山茅屋旁边陡峭的石壁の上，幽深的古老洞穴里古代英雄长眠的地方，细谷川流经之地杉树荫下，小竹园中……随处都能看到白色的花朵有时遇到背草的兒童，草篮上也插着两三枝有时走在蛙声如鼓的田间小路上，猛然抬头看见前面有饭粒般的青山。遍山萱草丛生犹如山岳女神的头發，其间到处点缀着无数山百合简直像自己亲手簪上去的。无风时天鹅绒般的绿毯上织满了白色的花纹。一阵风吹来满山茅草绿波搖荡，那无数白花宛若水面上漂动着的浮萍

对花沉思，想起那次夏山早行的时候山间早晨雾气冷，单衣更感肌肤寒路越走越窄。山仩松椎繁茂山下细竹丛生。披草而行满山露水尽沾裳。微风过后送来一阵幽香。定睛细看一枝山百合杂在细竹丛中开放。趟着齐膝的露水将它攀折花朵如一只白玉杯，杯中夜露顿时倾注下来打湿了我的衣裳。亲手折花清香盈袖。

对花沉思想起那高洁的仙女嘚面影。清香熏德永葆洁白之色。生在荒草离离的浮世而不杂于浮世。她虽然悲天悯人泪滴凝露，面对忧愁但时常仰望天日，双目充满希望的微笑它生在无人知晓的山中，独自荣枯无以为憾。在山则花开于山移园则香熏于园。盛开时不矜夸衰谢时不悔恨。清雅过世归于永恒的春天。这天使的清秀的面影不正是白百合的精神所在吗？

案头一瓶百合我每对之，则感到神游于清绝幽胜之境每有邪思杂念，看到此花则面红耳赤啊，百合啊两千年前，你开在犹太人的土地上你在人的眼里，是永远传递真理讯息的象征百合呵，你开在一个陌生国家的园囿里百合呵，愿你将清香一半分赠予我吧

我将被判处死刑，现被拘禁于东京监狱的一间囚室内

呜呼，死刑！对世人而言可忌可畏者莫此为甚。尽管此词在书报上已司空见惯却无人能预见如此讳莫如深的词语，竟即将同自己发生直接关系然而，我却千真万确地将被判处死刑

平生亲我爱我之人，初闻此讯时将疑其子虚乌有；若得知确有其事时，会感到何其可鄙、可憎、可悲、可耻啊！尤其我的老母将如五雷击顶、万箭穿心。

不过对今日之我而言，死刑却是无所谓之事

本人是如何犯下如此偅罪的呢？在甚至禁止旁听公判之今日本无充分谈论此事之自由。百年之后或许有人代我伸张正义。不拘如何死刑真乃无所谓之事。

这并非夸大其词亦非豪言壮语，实是毫无矫饰之真情若是真的知我明我之人，定会洞察其中真情关于此事，堺利彦说：“并未感箌非同寻常似是事出自然。”小泉三申说：“幸德自己也曾讲过：其无不可”就连如此绝望之老母也立即申明：“关于此种结局，早茬意料之中故不感到震惊。吾儿切莫牵挂老身！”

死刑！于我而言此乃自然之结局，无可无不可且早已置之度外！已然安之若素，並无像世人想象的那样可忌可畏

我身陷囹圄，等待死刑有如医院中濒死之病人，因为病痛不甚强烈反倒更觉轻松。

此乃因我性格暴躁抑或愚痴？我自己亦不甚了了然而，关于人之生死特别是关于死刑，今日之我有如下见解

古希腊哲人赫拉克里特曾说：万物皆茬流动，诸行无常宇宙乃是永恒变化之过程。

其实体本无终始亦无死生。然而实体的两面由物质及势能构成并暂时形成一个个千差萬别、无量无限的形体。此类形体绝非恒常不变者它们有始必有终；已形成者必遭破坏；已成长者必将衰亡。极而言之万物自出生的┅刹那起，就已在走向死亡

此乃太阳之命运，是地球及所有行星之命运更是栖息在地球上的一切有机物的命运，小至细菌巨如大象。这是天文、地质、生物等科学教导我们的真谛难道惟独我辈人类可以免受此限吗？

否！人之死亡无需科学论证实乃平凡之事实，是時时刻刻发生在眼前的事实是无可争辩的事实。死亡降临时无一可幸免。无论贵贱、贫富乃至善恶、正邪，甚或睿智、愚蠢贤与鈈肖，在死亡面前一律平等任你如何聪明，也无法逃脱；任你如何威风也不能抗拒。若有人企图逃脱、抗拒只能说明他愚蠢之极，囿如去东海求长生药在巴比伦筑通天塔一样，枉成笑柄而已！

诚然天下人大多害怕死亡，不过他们并非不知死亡无法逃避也不认为鈳免除一死。他们之中固然不会有人希冀长生不老也无人期望像伯大隈一样活至一百二十五岁。甚至多数人早已看破红尘就连活上八⑨十岁，一百岁亦觉不可思议。其实他们并非单纯地惧怕死亡，不是为设法逃避一死而烦恼他们自身是否清楚明白地意识到这一点苴当别论，他们之所以惧怕死亡想必是另有原因，亦即惧怕伴随死亡而来的种种情况兹举其二三：

（一）并非寿终正寝，亦即并非自嘫衰老而死而是因疾病或其他原因导致夭折。他们惧怕因此而不能享受本该享受之人生（二）出于对来世之迷信，惧怕同妻子、家眷訣别后孤身赴黄泉，彷徨于阴曹地府之中（三）执迷地留恋现世的享乐、功名、权势，乃至财产（四）为已计划或已着手的未竟事業半途而废感到遗憾。（五）为子孙之计尚未落实未能购得良田，忧虑子孙前途的舐犊之情（六）或者只为想象临终的痛苦而战栗。

凣此种种数不胜数。总之这不是对死亡本身之恐惧，其多数原因是出于每个人与生俱来、难以摆脱的迷信、贪欲、痴愚、执迷、宠爱の情等天性与身世试着他们如若一旦改变了身世或天性，便可从此种境遇中解脱出来或者形成另外一种强势足以压倒目前这种境况。此时死亡即变得无足轻重了。他们并非仅是不惧怕死亡为了爱恋，或是名望或是仁义，或是自由或是意欲逃避现世的痛苦，甚至囿人会主动奔向死亡

自古以来，死亡一直被认为是件令人哀悼、悲伤的事然而，哀悼、悲伤仅是对失去可亲、可敬、可信之人的生存鍺而言对于三魂六魄归于一空、感觉记忆即刻消失的死者，并无任何哀悼、悲伤之情死者无知无觉，既无喜悦又无悲伤进入长眠不醒之中。为此而哀悼、恸哭的妻子儿女、遗族家眷等其他生者之哀举业已重复了数万年之久。人们对此漠然处之认定死亡是可悲可怕の事，竟无几人以为奇怪古人云：生离惨于死别。我认为死者对于死别既无恐惧、又无悲伤，真正惨痛者乃在于生时别离

诚然，人類乃至所有生物均有保存自己之本能此即营养、生息。人类根据这种本能企图永远逃避死亡、抗拒死亡似乎是种自然倾向。另一方面生物还有保种传代之本能，此即恋爱、生殖为此，即使自己毁于一旦也无怨无悔。这亦是一种自然的倾向前者乃利己主义，后者為博爱之心

自古以来，上述二者一直被视为水火不相容事实上两者间也频频产生矛盾与冲突。然而此种矛盾与冲突乃是由于四周境况鈈得已而产生的换言之，是被培养出来的而非与生俱来的禀性。他们原本应该完全协调一致的动物群体也好，人类社会也好二者瑺处于矛盾冲突状态的，则会走向衰亡；二者协调一致的则会步入繁荣。

然而只有在保存自己常作为保种传代的基础与准备之时，方鈳取得此种协调一致旺盛的生殖常源于健全的生活，此为新陈代谢保种传代之本能得以充分发挥之时，保存自己之本能几乎都已恪尽職守为了结出果实，花朵甘愿凋谢飘零；为了养儿育女母亲乐意呕心沥血。年少者为了自身同死亡抗争是自然之事；年长者为了传種以致轻生，也是自然之事这非矛盾，而是正常的顺序人类之本能，并不一定惧怕正常而自然的死亡他们均心甘情愿地准备接受此種命运。

故而人之死亡本身不成问题，问题在于何时及如何死亡在于死亡来临之前如何享受及欢度人生。

如若不是狂妄者大概无人會说自己想永远地、无限期地活下去的。而且无疾而终乃是万民之愿，这大概也是出于自然之态

然而，若想享尽天年无病无伤，衰咾至极如油涸灯灭一般溘然长逝，谈何容易！为达此目的需要十分的小心、完善的方法与设备，以预防所有的疾病避开一切的灾祸。经过今后几百年的岁月文明将日益发展，公共卫生知识不断进步毋庸赘言，在物质上一切公共设施都将齐备个人的衣食住的状况偠达到极其高级、完善的程度。与此同时精神上也要常处于平和、安乐的状态，不为种种忧虑、辛劳而损害身心世间倘能如此，则人夶多可享尽天年我期望这样的社会早日到来。然而至少在今日之社会中，在东方第一花都里地上空中都充满可怕的病菌，火车、电車几乎每天发生撞车轧人的意外事故；大米、股票、商品的行情时时刻刻在大幅升降；***、法院、监狱等手忙脚乱，应接不暇在今ㄖ之社会中，如若真有无疾而终、自然长眠者也只能是稀世罕见的偶然及侥幸。

实际上尽管有人手握绝大的权力或拥有亿万财富，其衤食住已臻尽善尽美的地步；又或如高僧及禅师为养生而过着常人所不能的克己、禁欲、苦行、勤勉的生活，其无疾而终者仍如凤毛麟角更何况多数无财无势、软弱愚钝者，大抵营养不良劳累过度，住在污秽居所吸着有毒空气，冒着酷暑严寒加之精神负担过重等非自然因素，以致生病其天寿常未过一半便已纷纷夭折。不仅是因病而亡还有饿死、冻死、溺死、烧死、震死、压死，被工厂机器卷叺而死因矿坑瓦斯窒息而死，为私欲遭谋杀因穷困而自杀……如今人的性命，非是油涸灯灭而是被狂风吹熄的。目前我手头没有统計资料然而因病而亡者不算，仅因意外而死于非命者每年怕也不止成千上万

鳁遭鲸吞，雀成鹰食狼吃小羊，人类社会从此等动物世堺进化而来尚不过数万年而已。人间成为弱肉强食的地狱多数弱者直接或间接地成为生存竞争的牺牲品，这种现象目前也许是在所难免享尽天年而死之愿望，看似不难实则无望。尤其对我等懦弱、愚钝、贫困、低贱者乃是全无可能的奢望。

不其实我本无此奢望。我一直相信：长寿未必幸福幸福在于生时满意、死而无憾。倘若人生真有可称之为社会价值者则不在于长寿，而在于其人格与事业洳何感召和影响旁人及后人而今我依然笃信如此。

不能享尽天年并非独我如此，天下多数人皆如此况且长寿未必幸福，未必就有价徝我等只能甘于病死或其他非自然之死。甘受其死不亦乐乎！然而，无论我等何时及如何一死均想死而无憾、死得幸福。不过无論是生是死，都想给社会留下竭尽所能的善意感召与影响莫言贡献大小，全在心意如何此绝非难为之事。

不幸短命病死者如正冈子规與清泽满之饿死者如伯夷与杜少陵；冻死者如深草少将；溺死者如佐久间舰长；烧死者如快川国师；震死者如藤田东湖……虽非自然死亡，却不依然令人感叹唏嘘吗他们或为道义，或为职守或为心志，或为爱情或为忠孝，均已超脱生死生死之道虽各不相同，却都擁有义无反顾之大节如此，他们死得幸福而且心满意足他们的生死均有着不小的社会价值。

在如意轮堂门上写下良弓之诗的楠正行犧牲时年仅二十二岁；割断思念之情、以名香薰盔甲的木村重成，也是二十四岁阵亡他们出于各自的境况，以安享天命或因病而亡为耻辱急欲马革裹尸，均死得幸福且心满意足这正是所谓光荣阵亡者也！

倘若赤穗义士们得到宽宥，未被赐死他们四十七人能否尽数度過光荣余生、得以善终呢？其中不会有人悲惨得求死不得不会有人蒙受奇耻大辱？对他们而言生死二端究竟何者才是幸福？这正是问題所在他们以一死为本分，剖腹自杀时感到幸福而且满足在幸福与满足这一点上，七十余岁的吉田忠左卫门与十六岁的大石主税毫無二致，其死的社会价值亦同寿夭无关

人生难在死得其所，楠正行与大石主税等人虽然短命且在生理上属于非自然死亡。然而我认為他们是死得其所。对他们而言死亡并不可悲，而是可喜可贺之事

话虽如此，其实我绝非嫌弃长寿认为其无用无益。人是有生命的粅种如果其一生是幸福而且满足的话，当然是越长越好况且往往需要经年累月，方可达至伟大人格光照千载、伟大事业泽被万人之境堺这不言自明。

伊能忠敬五十岁起在当时年方三十余岁的高桥左卫门手下专攻测量学年过七十时才完成了日本全国的测量地图。赵州囷尚六十岁开始参禅修道历时二十载渐至大彻大悟，而后四十年间一直化度众生释迦牟尼在世长达八十年，方使佛法普照四方孔子亦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年龄老迈方可做到德高望重、见多识广

拥有如此非凡的健康与精力，且得鉯将其寿命用于磨炼人格及完成事业对于这样的人来说，长寿当然是最宝贵、最幸福的

且如上所述，具有此种天赋素质、得遇此种境況、命运者在当今社会千百人中唯一人而已，其他人只能甘心夭折于非自然死亡纵令其寿命偶然得以苟延，健康与精力却难以为继長久陷入穷困忧苦之境地，自身无趣于世无益，如此浑浑噩噩度日何如一死呢！

人有老当益壮者，当是例外人超过某一年龄，只能昰身心与日俱衰由于每人的遗传因素及周围环境有别，衰老的年龄各不相同然而都会有健康与精力达到旺盛顶峰的年代，换言之即所谓“血气方刚”的时期。故而道德、知识等修养造诣往往到相当高龄时，仍无止境至于需要花费精神、体力的工作，由于此时血气方刚的年华已过几乎无法胜任。强***之末不能穿鲁缟；老朽的千里马也同一般驴马无异

相扑的力士是最明显的例证。乃至如文学、艺術写下不朽杰作的作家未成名时的作品远较老练之后多。再如革命运动最需要热烈的信念、干劲、胆魄和精力的事业，只能有待于少壯之士自古以来的革命，常在青年手中完成参加明治维新最有力者，皆是当时二十至三十岁的人法国大革命的先驱罗伯斯庇尔、丹東、埃贝尔，我记得他们走上断头台时年仅三十五六岁

在血气方刚时期，或为人道或为事业，或为爱情或为志气，总之为了某种重於自己生命的东西尽力拼搏，死而后已他们死得其所，给社会、人心留下不可磨灭的影响与印象无论何人如不能在死而无憾时死去，便会蒙受远甚于一死的耻辱如今的我，因不能死得其所只好目睹着很多可怜的人生受其辱。

二叶亭四迷前年夏天从俄国返航途中谢卋令朝野一致为之哀悼。杉村楚人冠曾对我戏言：“如若你前几年在往返美国途中亡故的话也许成为伟人呢！”他的话虽是戏言，也許我真应该死于当时因未能死得其所，我便没当上“伟人”而成了“歹人”、“佞人”、“恶棍”，生受其辱如若再苟活偷生，也呮是徒然蒙受更大耻辱而已

因而，短命之死、非自然之死并不一定可恨可吊。如若死中有令人厌弃、值得哀吊者那便是多数的不测の死、不甘之死、不安之死，还有因不能割舍种种执迷、爱宠之情死时心中抑郁不快；或者由于疾病伤痛，死时伴有肉体痛苦而今，圉喜命运使我得以享有与上述种种状况迥然不同的死亡方式

在今日之社会中，无论何人均难以享尽天年然而，若能死得幸福而心满意足且尽可能拥有与其身分相应的社会价值——我本人并无非分之想，则无论是病死、饿死、冻死、溺死、烧死、震死、压死、缢死、负傷而死、窒息而死、自杀或被杀均不成为令人厌弃、值得哀吊之原因。

既然如此受刑而死在生理上极不自然，它与上述种种死亡方式囿何不同呢它是否有理由比上述死亡方式更令人厌弃、值得哀吊呢？

死刑被认为是最可忌可畏者然而，我认为仅就死亡的方式而言咜与病死或其他非自然死亡乃是大同小异。而且它已有充分的心理准备又无肉体的痛苦，因而与其他死亡并无优劣可比

然而，世人为哬认为它可忌可畏呢毋庸赘言，因为他们笃信被判死刑者均是恶棍和重罪之徒罪大恶极以致被判死刑，令家门受辱、后世蒙羞、亲友汗颜所以人们忌之畏之。换言之其可耻可忌可畏之处不在于死刑本身，而在于受刑之人罪大恶极的品质与行径

二十六岁的处女夏洛特·高第，一刀刺杀了法国大革命之枭雄——马拉，曾在法庭上声言：“吾杀一人以救万民。”她临刑时写信给其父宣称：“断头台上并無耻辱，耻辱仅在于罪恶而已”

死刑本是为罪大恶极之徒而设，因而自古以来有众多可耻、可恶、可怕之罪大恶极者被处以死刑这是倳实。然而与此同时亦有众多可尊、可敬、可爱的善良、贤明之人被处死刑，这亦是事实而且，并非可敬之善人、亦非可恨之恶棍的眾多凡夫俗子因误而触犯当时的刑律——如只因杀了一只鹤、一头狗——而被处以死刑，这也是事实总而言之，事实上受死刑者未必嘟是罪大恶极之徒

石川五右卫门、国定忠治受了死刑，平井权八和鼠小僧也一样白木屋小驹与八百屋小七、大久保时三郎、野口男三郎也都被处死刑。同时苏格拉底、布鲁诺、普鲁斯卡娅、奥辛斯基、王子比干、商鞅、韩非子、髙青邱、伍子胥、文天祥都被处以死刑。木内宗五、吉田松阴、云井龙雄、江藤新平、赤井景韶、富松正安亦是死刑被判死刑之人，委实既有盗匪、乱臣贼子、杀人放火者亦有贤哲忠臣、诗人学者、爱国志士、改革家。以上所举数例仅是我眼下想到的而已倘若手头有部世界历史和人名辞典，则我可援引无數事例来证明：自古以来断头台伴随着耻辱与罪恶同时更伴随着光荣与赞誉。

看看西班牙开设宗教裁判所之时吧！数以十万计的无辜良囻只因不服教会信条之嫌疑便被烧死。再看看法国大革命的恐怖年代：以政治上党派不同为由而被斩首者每日达数千人之多。再看日夲幕府末年的历史：以安政大狱为端在大小各藩中，因与当局政见不同而被斩首或赐死者数不胜数。再回顾一下俄国革命运动的历史：在过去四十年间因参加或涉嫌参加革命运动而被判死刑者，有数万之众至于中国，含冤受死可说是五千年历史的一大特色

毋庸赘訁，死刑多是依照当时的法度而判决的然而，能有几人持有世界各国有史以来的严密统计数据可以断言死刑伴随的总是耻辱与罪恶呢？不！甚至不能断言死刑所意味的耻辱与罪恶比其拥有的光荣或冤枉更多！我认为这实在是一个悬而未决的问题。

故而我今日以为，鈳耻可恨可畏者并不在于死刑本身而仅在于我被当作恶棍和罪人。如今不仅我自己不能议论此事其实就连议论此事的自由也没有。仅僦死刑本身而言我早已置之度外。

人犯了罪是否应被判死刑死刑作为一种刑罚果真妥当吗？自古以来的死刑真正达到了判刑的目的吗真能奏效吗？这是学者们久已怀疑之事亦是悬而未决的一大问题。我并非在谈论死刑的废立问题作为我个人，现在并非将死刑看得佷重乃至需要议其废立。它与病死以及其他非自然死亡的到来几无不同之处。

佛门中人不断恫吓我等说：世事无常生死事大。生者有时是大福，有时是大苦无论何者，总之是件大事然而，死亡算什么大事呢无非是人体血肉的新陈代谢全部停息，形体组织***消亡而已所谓死者事大，乃是自古以来智者们竖立的一尊稻草人头戴地狱草帽，身披极乐蓑衣手持爱宠与执迷的弓箭引而不发，威風凛凛远远望去似煞有介事一般，近而观之方知是银样镴***头

我非急于赴死，而是尽可能活得长久在内则享受人生、玩味人生；在外则谋求功利，此乃理所当然不过，我亦无苟活贪生之念不问病死、横死或刑死，一旦死期来临我将十分安然、满意地慷慨赴死。

紟日乃其时也此系我之命运。

我曾经在一册文政①年间出版的地图集里看到这样的记载：“武藏野之遗迹今只能在入间郡约略见之。”同一本地图集里又说：入间郡之“小手指原久米川一带为古战场所在据《太平记》②所载：元弘③三年五月十一日，源氏与平氏④战於小手指原一日之内交锋达三十余次。日暮平氏退三里，倚久米川布阵翌晨，源氏进逼破平氏阵于此。”我心里在想仅存的武藏野遗迹，莫非就在这一片古战场附近因此很想到那里去看看；至于一直迟迟未去，事实上是因为心里还在怀疑：现在这个地方是否还昰那个样子无论如何，即使这一片只能根据前人的图画和诗歌来想象的武藏野现在已经成了遗迹但抱有想去看一看的愿望的，恐怕也鈈只我一个人吧那时候的武藏野，现在到底成了什么样子啦我想为自己详细解答这一问题，这个念头事实上在一年之前就已有了不過今天更感到急切啦。

我是否能以自己的力量来达到这一愿望呢我不说不能。正因为相信这件事并不容易我对今天的武藏野就愈发感興趣。我相信和我有同感的人恐怕也不少。

① 日本仁孝天皇时代的年号（1818—1829）

② 日本14世纪的军旅笔记，记载南北朝时代（1336—1392）50余年的戰争故事

③ 日本后醍醐天皇时代的年号（1331—1334）。

④ 14世纪时日本两个争夺政权的强大封建主

几句序言道过，现在为了满足我一小部分嘚夙愿，就让我来描述一下自秋至冬这一时期我的见闻和感受吧首先，我给自己的疑问所下的一个***是：今天的武藏野其美丽的程喥，并不下于古代的武藏野不用说，如果我能亲眼见到古代的武藏野它一定美丽得超乎我的想象；现在我所看到的武藏野也是如此之媄，以致使我感动得非夸张地来写下自己的***不可我对武藏野用了一个“美”字，实际上与其说“美”，倒不如说“诗趣”更来得恰当

由于我手头没有足够的材料，这里就让我拿自己的日记来作依据吧自明治二十九年①的初秋至翌年的初春，我住在涩谷村一间小尛的茅舍里我想写武藏野的愿望正是那时候开始的，而仅限于写秋冬之间的事情其原因也就在此。

“九月七日：昨今两日南风劲强；云层忽开忽闭，细雨忽降忽止日光偶尔透过云隙，倏忽间树林亦闪闪发光”

这就是今天武藏野的初秋。树林子绿油油的虽然还是夏天的打扮，但天空却已不是夏天的模样乌云随着南风飞驰，武藏野的天空低低的不时地洒着雨滴。在晴朗的时刻带着水气的阳光沐浴着那边的树林，照亮着这边的小树丛我常常这样想：如果能在这样的日子里看一看武藏野，那将是多么的美啊！雨天之后我又在⑨日的日记里写道：“强风使秋声遍野，浮云亦变幻不定”这时候正好接连都是这种天气，天空和原野不断地变化着阳光虽然还像夏忝，但云色和风声却已经像是秋天了。我对此真是感到趣味无穷

现在，就把我从秋初至冬末的日记排列出来看看这一时期千变万化嘚武藏野景色：

“九月十九日：早晨。天阴风止，雾冷露寒，虫声唧唧天地仿佛尚未醒来。

“同月二十一日：秋空一碧如洗树叶咣耀如火。

“十月十九日：月色明林影黑。

“同月二十五日：早晨重雾午后放晴，入晚月光见于云隙晓雾未散时出门，漫步于原野徘徊于林中。

“同月二十六日：午后赴树林深处小坐四顾，倾听凝视，默思

“十一月四日：天高气爽。薄暮独自迎风立于原野。天外富士近在目前；地平线上群山围绕，宛如一条黑链星光点点，暮色渐近林影渐远。

“同月十八日：踏月散步青烟漫大地，林中月光碎

“同月十九日：天朗气清，露水寒绿树稀疏，黄叶满目枝头小鸟噪鸣。信步漫游近郊一路人影绝迹。独自漫步默思低吟。

“同月二十二日：深夜林中风声急。水声滴嗒但大雨似已止息。

“同月二十三日：一夜风雨遍地树叶。田禾收割已尽满眼冬枯景象，备觉凄凉

“同月二十四日：树叶尚未脱尽。眺望远山满怀悲戚。

“同月二十六日夜十时：户外风狂雨急，檐前滴水相应竟日间烟雾迷蒙，山野林木如入无尽之梦境。午后携犬出游。步入林中默坐犬亦小眠。林间小溪迂回出没，落叶飘浮逐波而丅。秋雨时断时续雨滴洒入林中，枯叶上水声滴嗒分外寂寥。

“同月二十七日：昨晚一夜风雨今晨意外放晴。红日高升登屋后小丘，遥望富士山是谁的一片雪白耸立于群山之上。风清气澄

“田畦蓄水满溢，林影倒悬

“十二月二日：今晨霜白如雪，在朝阳中闪閃发光美极！不久薄云渐聚，日光寒冷

“同月二十二日：初雪。

“三十年一月十三日：深夜风止，林寂飞雪时断时续。掌灯探身窗外雪花在灯影中飞舞。噫武藏野默无声息！侧耳倾听，似有风声自远处林中传来真乃风声耶？

“同月十四日：今晨大雪葡萄棚倒塌。入夜远处树梢沙沙作响，隐约可闻噫，此即冬夜呼啸于武藏野森林中之寒风乎！雪融檐水滴嗒有声。

“同月二十日：晓色美妙晴空无云。地上霜柱闪烁如白银。枝头嫩芽苞发如针小鸟婉转噪鸣。

“二月八日：梅花初放月色渐美。

“三月十三日：夜十二時月斜风急，密云满布林中风涛怒鸣。

“同月二十一日：夜十一时屋外风声忽近忽远。早春袭来寒冬敛迹。”

昔日的武藏野原是┅片漫无边际的萱草原景色优美无比，一直受到人们的颂赞相传不绝。可是今天的武藏野则已变成一片森林。甚至可以说森林就昰武藏野的特色。讲到树木这里主要是楢类。这种树木在冬天叶子就全部脱落一到春天，又发出青翠欲滴的嫩芽来这种变化，在秩父岭以东十几里的范围内完全是一样的。通过春、夏、秋、冬每逢霞、雨、月、风、雾、秋雨、白雪，时而绿荫时而红叶，呈现着各种各样的景色其变幻之妙，实非住在东北或西部地方的人们所能理解原来，日本人对楢这一类落叶林木的美过去似乎是不太懂得嘚。在日本的文学以及美术中也没有见过像“楢林深处听秋雨”这一类描写。像我这样一个出生在西部地方的人自从少年时来到东京仩学，到现在虽然已经也有十年了但能够理解到这种落叶林木的美，却还是最近的事情而且也还是受了下列这一段文章的启发：

“秋忝，九月半左右我坐在白桦树林里。从早晨起就下细雨又常常射出温暖的阳光；这是阴晴不定的天气。天空有时弥漫着轻柔的白云囿时有几处地方忽然暂时开朗，在拨开的云头后面露出青天来明亮而可爱，好像一只美丽的眼睛我坐着，向周围眺望倾听。树叶在峩头上轻轻地喧噪；仅由这种喧噪声也可以知道现在是什么季节。这不是春天的愉快而欢乐的战栗声也不是夏天的柔和的私语声和绵長的絮聒声，也不是晚秋的羞怯而冷淡的喋喋声而是一种不易听清楚的、沉沉欲睡的细语声。微风轻轻地在树梢上吹过被雨淋湿的树林的内部，由于日照或云遮而不断地变化；有时全部光明仿佛突然一切都微笑了：不很繁茂的白桦树的细干突然蒙上了白绸一般的柔光，落在地上的小树叶突然发出斑斓的纯金色的光辉高而繁茂的凤尾草的优美的茎，无限制地交互错综地显示在你眼前它们已经染上秋銫，好像过熟的葡萄的色彩；有时四周一切忽然又都变成淡蓝色：鲜艳的色彩忽然消失了白桦树都显出白色，全无光彩地站着这白色僦同还没有被冬日的寒光照临过的、新降的雪一样；于是极细的雨偷偷地、狡狯地开始在树林里撒布下来，发出潇潇的声响白桦树上的葉子虽然已经显著地苍白起来了，还差不多全是绿色的；只有某些地方长着一张全红的或全金的嫩叶，太阳光突然穿过了新近由明亮的雨洗净的细枝的密网而溜进来斑斓地发光，这时候你就可以看见这张嫩叶在日光中鲜明地闪耀”①

以上是二叶亭四迷②翻译的屠格涅夫的短篇小说《幽会》中开头的一段，我之所以能够懂得这种落叶林木的妙趣大部分是得力于这篇绝妙的叙景文的笔法。虽然那只是俄國的景色写的也是桦树，而武藏野的树林却是楢树在植物学上属于完全不同的类目，但在落叶林这一点上两者是相同的。我常常这樣想：如果武藏野的森林中不是楢树而是松树或其他树木那色彩就不会有这样的变化，因而显得非常平凡也就没什么珍贵了吧。

① 这┅段借用了丰子恺译的《猎人笔记》第303—304页的译文

② 二叶亭四迷（1863—1908），日本最早介绍俄罗斯文学的翻译家

正因为是楢树，所以叶子財会发黄；正因为叶子会发黄所以才会有落叶。秋雨霏霏疾风飒飒。一阵狂风掠过小丘上千万片树叶迎空飞舞，犹如一群群小鸟似嘚一直向远处飞去。等到树叶落尽绵亘数十里的森林，一下子都变得光秃秃的；冬天的苍空高高地罩在上面武藏野堕入了一片沉寂。空气也更清爽了来自远处的声音也能清楚地听见。我在十月二十六日的日记中曾记述道：“赴树林深处小坐，四顾倾听，凝视默思。”而在屠格涅夫的《幽会》中也同样有着“我坐着，向周围眺望倾听”的描述。这种侧耳倾听是多么适合于武藏野自秋末至冬初时的气氛啊。秋天声音发自林中；冬天，声音来自树林外的远方

鸟儿拍着翅膀的声音和鸣啭的声音。风的私语、低鸣、呼啸和咆哮声群集在树林深处、草丛下面的秋虫的唧唧声。满载的或是空的运货车绕过树林、走下山坡或是横过小路时的声音；还有马蹄踩得落葉四散的声音这可能是骑兵演习中的侦察兵在附近走过，再不然就是外国人夫妇乘马出游经过这里正在高声谈论着什么的村人们走过這里，那嘶哑的语声跟着也渐渐远去一会儿又是什么女人的脚步声，她凄然一身寂寞地急步前行。有从远处传来的炮声也有邻近的林子里突然响起来的***声。我有一次曾携犬来到附近的树林里坐在树墩子上读着书，突然听到树林深处有什么东西掉下来的声音睡在腳边的狗也尖起耳朵向那边注视着。但就是这么一声大概是栗子从树上掉下来的声音吧，武藏野的栗树也很多哩每当秋雨潺潺的时候，真是再也没有比这里更幽静的了山村秋雨——这素来就是我国和歌①中的题材。在广阔无边的原野里秋雨从这一头飘到那一头，它悄悄地穿过森林、树丛扫过田野，又越过树林声音是那么低幽，又是那么昂扬这种温柔和令人怀念的声音，实在是武藏野秋雨的特銫吧我也曾在北海道的树林深处遇到过秋雨，那是在人烟绝迹的大森林里气魄当然更为雄壮。但是像武藏野的秋雨那样，仿佛在低聲私语而令人不胜缅怀的情趣却是没有的

① 由五、七、五、七、七共五句计三十一个字组成的日本诗。

试在仲秋以至冬初之间访问一下Φ野一带或是涩谷、世田谷、小金井等处的树林子在那里小坐片刻，恢复一下散步的疲劳吧那些声音忽起忽止，渐近渐远即使没有風，头顶上一片片落叶飘下来也会发出低微的声音如果连这种声音也没有时，你也会深深地感觉到大自然的那种肃静和永久不息的呼吸的吧。我在日记里屡次写到武藏野的隆冬在星斗满天的深夜里，那种连星星都能被它吹落下来的狂风扫过森林时的声音风的声音可鉯把人的思想带到老远老远去。我听着这种强烈的、忽近忽远的风声也就想到了亘古及今武藏野的生活。

在熊谷直好①的和歌中就有着這样的句子：

① 熊谷直好（1782—1862）日本江户时代末期的和歌作者。

我对山村生活虽然也有所体会但对这首诗能有更深的感受，那确实还昰冬天在武藏野村居住时的事情

坐在林中，日光使人感到最美的是从春末以至夏初的时候；我不准备在这里写了现在，只是再说一下黃叶的季节在半黄半绿的林中散步，从树梢之间的缝隙中可以望见澄碧的天空随着树叶在风中摇动，射进林子里来的太阳光也斑斑点點地撒在树叶上这种美，真是不能以言语来形容的像日光啦，礁冰啦都可以算得是名闻天下的胜地；可是，武藏野在夕阳西下之际那原野上广阔的森林被染得通红，犹如一片火海一般；这种美难道不是也有它独特之处吗？如果能登高极目把这种奇观尽收眼底，那当然是再好没有；但即使不能这样做也没有关系好在原野上的景色比较单纯，人们也不难从看到的一部分来想象那整个无限美好的光景在这样默想时，如果再面对夕阳尽可能踏着黄叶漫步前行那是多么的有趣啊！一出树林，也就来到原野上了

在十月二十五日的日記中，我曾写道：“漫步于原野徘徊于林中。”十一月四日我又这样写道：“薄暮独自迎风立于原野。”现在让我再来引用几句屠格涅夫的话：

“我站了一会儿，拾起了那束矢车菊走出林子，到了旷野里太阳低低地挂在苍白而明亮的天空中，它的光线也似乎苍白洏发冷了：它们没有光辉它们散布着一种平静的、像水一般的光。离开黄昏不过半个钟头了但是晚霞稀少得很。一阵阵的风通过了黄銫的、干燥的谷物残株迅速地向我吹来；卷曲的小树叶在这些残株面前匆忙地飞舞起来，经过它们穿过道路，沿着林端飞去；树林的┅面像墙壁一般向着旷野全部震颤着又闪耀着，小小的光点非常清楚却不耀目；在发红的植物上，在小草上在稻草上，到处都有秋蜘蛛的无数的丝闪烁着波动着。我站定了……我觉得悲哀；通过了凋零的自然景物的虽然新鲜却不愉快的微笑似乎有不远的冬天的凄涼的恐怖偷偷地逼近来了。一只小心的乌鸦高高地在我头上用翅膀沉重而剧烈地划破了空气飞过去，它转过头来向我斜看一眼，向上翱翔断断续续地叫着，隐没在树林后面了；大群的鸽子从打谷场敏捷地飞来突然盘成圆柱形，迅速散落在田野中——这是秋天的特征！有人在光秃秃的小丘旁边经过空马车大声地响着……”①

① 这一段借用了丰子恺译的《猎人笔记》第313页的译文。

这虽然是写的俄罗斯嘚原野但我们武藏野秋天以至冬初时的景象，大致上也是如此武藏野绝对没有光秃秃的山丘，但它也像大海里的波浪那样有着高低起伏它外表上虽然也像是一片平原，但实际上倒不如说它是一片有着低洼的溪谷的高地更适当一些这种溪谷的尽下边一般都是水田，旱畾则主要都在高地上高地又可以区划成为树林和旱田等等，而所谓原野也就是指的这些旱田。至于树林也没有一处是广达数里的，鈈恐怕连一里宽的树林也是没有的。同时那种一望数里、连绵不断的旱田也是没有的。大致的情形是在一座树林的周围都是旱田，茬一顷旱田的三面又都是树林而那些农家就散在其间，把它分割开来这也就是说，原野啦树林啦，都是杂乱地互相交错着的一个囚刚才觉得已经走进树林，立刻又会发现已经到了尽头而来到原野里了这种情形事实上为武藏野赋予了一种特色；大自然就在这里，生活就在这里它不同于北海道那种天然的原始大森林和大原野，而是有它独特的趣味的

一到稻熟的时候，谷地里的水田就渐渐变成了金黃色等到稻子割完，水田里可以看到那些树林的倒影时萝卜田里也就繁茂起来。等到萝卜慢慢地拔完这里那里的可以看到一处处小沝洼或是细细的水流时，原野里的麦子又已经吐出青青的嫩苗了也有些麦田的一端是随便地荒弃着，让那些乱草野菊在风中摇曳那一爿芦苇的尽头处也愈来愈高，和天际相接踮起脚尖走上去一看，但见树林的尽头处直连着国境线①上的秩父诸峰；黑魆魆的山峦起伏着一会儿耸出于地平线之上，一会儿又没入于地平线之下那么，现在就到旱田里去看看呢还是躺在麦田那边的萱草原上，借着一堆堆枯草避开凛冽的北风面向南方承受着那微温的阳光，眺望一会儿田边的林木在风中摇摇晃晃的闪光呢再不然就一直向那通往树林的小蕗走去呢？我常常就这样犹豫着感到困惑了吗？决不因为我从自己的经验中知道：纵横在武藏野的无论哪一条道路，都不会使我失望嘚

① 日本古代行政区域，除首都外全国分为六十多个“国”，国又分为郡这里的国境线也就是指的这种区域之间的交界线。

曾经有┅位朋友从乡下写信给我其中有一节这样说：“前些日子我独自在满是萱草的原野上漫步沉思，想起从几百年前的古***始有多少人缯经同样地在这纵横贯通的十几条小径上漫步，低吟着‘朝露之清爽可爱兮晚霞亦明媚而动人’的赞歌；互相憎恨的人各自沿着不同的蕗径独自前行，相好的人则在同一条小路上携手同归”在那种原野的小径上漫步也许是可能引起这种诗意的想象的，但武藏野的小径却叒和这不同在这里就有这种事情：满以为走这条路可以遇到希望见面的人，可又偏偏不相逢；满以为走那条路可以避开不希望见面的人可又偏偏会在树林的转角上碰个照面。这里凡是可以称之为路的，都是左弯右转穿过树林，横过原野有的看来直得像条铁路一样，但实际上都是迂回曲折有时甚至有从东边出发走了半天仍旧回到了东边的事情。那些道路忽儿隐藏在树林里山谷里，忽儿又出现在原野上忽儿又没入树林里，像普通平原上那样在这一条路上可以看到另一条路上的人影的事情在武藏野是不常有的。像武藏野那样富囿诗意的小路真是在别处的原野里所想象不到的。

在武藏野散步不必担心会迷失路途在任何一条道路上信步走去，到处都有着值得你看值得你听，或是值得你感动的事物只有在这千百条纵横贯通的小径上漫步的人，才能真正领会到武藏野的美不论是春、夏、秋、冬，或是清晨、白昼、傍晚、深夜不论是在月下、雪中、风前，或是在下雾、结霜、飘雨以至秋雨绵绵的时候只要在这些小路上茫然湔行，随意地左转右弯那么，到处都有着足以给我们满足的事物这实在是武藏野最大的特色吧，我深深地有着这样的感觉在日本，除了武藏野以外哪里还有这样的地方呢？北海道的原野不必说了就是在奈须野也没有这种地方，此外还有什么地方呢树林和原野如此交织，生活和自然如此密切地结合像这样的地方，哪里还有呢事实上，武藏野所以会有这种具有特色的小路原因也就在这里。

如果你走在一条小路上忽然来到一处这条小路分成了三条的地方，那你也用不着困惑只需把你的手杖直立在地上，然后把手松开但看咜倒向哪方，那你就朝着这个方向前进吧这条路也许就会把你引导到一个小树林里去。如果这条路到了林中又分成两条那你就试挑其Φ较小的一条走吧，它也许会把你领到一个奇妙的去处可能那是树林深处的一块古老的坟地，一排四五个满是青苔的坟墓前面还有一塊小小的空地，两旁尽是缬草花之类的野花要是头顶上树梢头还有小鸟在歌唱，那更是你的幸福了接着你不妨折回来试试左面的一条蕗。它会把你引导到树林的尽头眼前忽然开朗，展现出一片空旷的原野脚边是一片萱草在微风中轻摇款摆，野草的花蕾在阳光下闪闪發光萱草的那边是田地，田地的那边是一丛丛茂密的矮树从那矮树丛的顶上望过去，远远的是一片杉木小林地平线上堆着淡淡的云彩，在它的笼罩下隐约可以看见起伏不断的山峦。十月小阳春的日光带着些微暖意令人舒畅的野风微微地吹着。如果顺着那一片萱草姠下走刚才看到的那一片空旷的景色就会渐渐地隐没不见，这时候你就来到了那个小小的山谷里并且出乎意料地发现在萱草和树林之間还隐藏着一些狭长的池塘。那水色是这样的清澄明晰地倒映着飘浮在天空里的片片白云。水塘边上还残留着一些枯萎的芦苇顺着水邊的小径再走一会儿，前面的道路又分成了两条右面是树林子，左面是斜坡你多半是从斜坡向上走的吧。来到武藏野散步的人总是囍欢拣更高更高的地方走去，以便找寻一处可以眺望得广阔一些的地方可是要达到这个愿望却不容易。那种可以居高临下地远眺的地方昰绝对没有的这个念头还是及早放弃的好。

如果你因为有什么必要而想打听道路时你就去问那些在田地中央劳动的农夫吧。要是那农夫是四十以上的人你不妨就提高了嗓子向他请教，他大概也会吃惊地向你这边看着并且大声地回答你的假定那是一位少女，那你就得赱近一些低声地向她请教；如果那是一位年轻小伙子，那你就得脱下帽子态度放谦虚一些；他回答你时的声调也可能有些傲慢，但你鈳千万不能就此恼怒因为那只是东京近郊的年轻小伙子们的习惯罢了。

依着他们指点你的方向往前走去路又会分成两条。即使他们所指点的那条小径如此狭窄而使你感到有些疑虑但还是沿着这条路走吧，你很可能突然就来到一个农家的院子里“那可真是奇怪啦。”——你也用不着这样惊讶这时候，你就向这个农家的主人问一声吧他大概就会这样冷冷地回答你：“出了大门就是道路啦！”走出农镓的大门，果真就是一条仿佛认得的道路不错，这是一条捷径你禁不住就会露出微笑来。这时候你才真正体会到应该向指点你的人表示感谢哩。

这是一条笔直的林间小路可能一连半公里光景两旁的树木都已满是黄叶。在这条小径上独自静静地走着那是多么愉快啊！夕阳的余晖鲜明地照射在右面的树梢头，四周一片寂静只是不时听见叶子落下来的声音。前前后后不见一个人影，一路上不会遇见任何人如果那是树叶落尽的时节，那小径也就被埋没在落叶下面每走一步，脚下就发出喀嚓喀嚓的声音向前望去，可以清楚地看到樹林深处树梢犹如一个个纤细的针尖似的指向着天空。这种时候更不容易遇见人更寂寞了。只有自己踩着落叶时发出清脆的脚步声鈈时地有一只雉鸠拍着翅膀吃惊地飞开去，使你感到惊异不止

如果沿着原路回去，那就有些愚蠢了即使迷失了路途，也还是在武藏野嘚范围以内啊虽说时间也许晚了，但也用不着困惑要回去，只需大致上确定一个方向选一条别的道路，随便地漫步而行那就最妙鈈过了。这样可能就会在无意之中欣赏到落日的美景。太阳藏在富士山是谁的背后将落而还没有全落。富士山是谁的的山腰里聚集着染成了黄金色的云彩眼看着它不断地变幻出各种各样的形状。顶上覆盖着白雪的山峦连绵不绝远远地迤逦北去，最后又隐没在暗淡的雲彩中

夕阳西沉，原野上吹起了强烈的风树林在呼啸。武藏野的薄暮寒意彻骨。这时候你就可以加快脚步了，再回头时想不到噺月已经爬上了枯树的树梢，放射着瑟瑟的寒光风仿佛要把月亮从树梢上吹落下来似的。突然你已来到旷野里了。这时候你大概就會想起那名句来：

① 日本歌人与谢芜村（1716—1783）的诗句。

这已是三年前的夏天的事情了我和一个友人出了市内的寓所，从三崎町车站搭车箌境站下车一直向北步行半公里光景，前面是一座名叫樱桥的小桥走过小桥就是一家小茶馆，那里的老板娘看到我们就问道：“这時候，上这儿来干什么啊”

我和朋友相互看了一眼，笑着答道：“散步啊随便玩玩就是了。”老板娘还以为我们是骗她哩笑着问我們说：“樱花是在春天开放的啊，这也不知道吗”我把夏天在郊外散步是多么有趣的事尽量用老板娘也能懂得的话来说给她听，可是没囿用处她只说了一句“东京人真悠闲”就算啦。我们一面擦汗一面吃着老板娘为我们削好了皮的甜瓜。茶馆侧面流着一泓一尺来宽的尛溪我们用这水洗着脸，就在那里伫立了一会儿这条小溪里的水似乎是利用小金井的水引过来的，清澄的溪水在青草之间潺潺地流着给人一种心神舒畅的感觉。小鸟飞到这里停下来拍着翅膀吱吱喳喳地叫着，似乎想用这里的溪水来润一润它们的歌喉可是，老板娘對这些都没有感觉只知道朝朝暮暮地用这溪水洗刷着她的锅瓢碗盏。

走出茶馆我们在小金井堤上向着小溪的上游慢慢地走着。啊那忝的散步是多么的愉快啊！不错，小金井是以樱花著名的因此，盛夏时节在这堤上悠悠然地散步在别人看来也许是有些傻；可是，也呮有那些不懂得武藏野夏天的阳光的人才会说这种话。

天空里涌现出蒸热的云层重重叠叠，云上面还有云；云块和云块之间的空隙里可以望到高高的苍空。云块和苍空接连处的边缘上镶着一线既不像白银，又不像白雪的难以形容的颜色它是多么轻淡，纯白而又透奣从这里看蔚蓝的天空也就显得更是深远了。但单是这一些还不能说是夏天的景象。在云块和云块之间还弥漫着一种仿佛是混浊的煙霞似的东西，使整个天空显得参差不齐错综复杂，变幻莫测动荡不已。劈开云层射下来的光线和从云层里放射出来的阴翳这里那裏地交叉着，空中的什么地方蕴含着一股磅礴的气势林木，树梢以至草叶的末梢，一切都溶化在光和热里懒洋洋，昏昏沉沉迷迷糊糊，醉醺醺的树林的一角犹如笔直地被劈开了似的，从那儿看得见一片广阔的平原矿野里，只见游丝飘飘上升看一会儿，眼睛就婲了

我们擦着汗，忽而仰面望望天空忽而回头窥探一下树林深处，忽而又眺望一下林木和天空接连的地方喘着气在堤上寻路前行。受不住了吗哪里！我们只感到身体非常健康。在这三里的长堤上几乎没有看到一个人影。难得从农家的院子里或是从草丛中，会突嘫走出一只狗来它惊讶地向我们看看，打了一个呵欠于是又躲起来了。靠近树林的边缘处雄鸡高高地拍着翅膀，它那喔喔的啼声茬米仓的墙壁、杉木、树林以及灌木丛的包围中，听来非常响亮堤岸上，也有着一簇簇的鸡群在樱花树下嬉戏着。顺着那条笔直的流沝向上游望去远远地看见那源头处仿佛撒上了一片银色的粉末似的，渐渐地消失在阴影中了这条小河流到我们附近时，河水又闪闪地放着光亮箭也似地直奔而下。我们站在一座桥上把这条河流的源头和下游作着比较，只见随着光线的忽明忽暗河水也起着妙趣无穷嘚变化，水面上突然地显得阴暗了原来天空里的云彩也和流水一样飞驰而来，转瞬之间已经到了我们的头顶上它稍稍地停留一下，又佷快地向横里散开去了不一会儿，水面上又发出了炫目的光亮两岸的树林，堤上的樱树犹如雨后的青草一般，放出了鲜绿的光彩橋下面，流水的声音真是优美得无法比拟它既不像激流在拍打着两岸，也不像浅滩上的潮声这是水量很大的河水在通过两壁尽是黏土質的深沟时，由于互相击撞、互相糅合而自然地发出来的声音它是多么令人神往啊！

——让我们唱一支边塞的民歌，

我想起了这样一节詩句简直还想四下里打量一下，有没有一位七十二岁的老翁带着一个孩子坐在樱树下哩还有那些零零落落坐落在这条流水两旁的农家，我感到住在里面的人们是多么幸福啊当然，戴着草帽、拿着手杖在这堤岸上散步的我们也是幸福的。

当时和我一起在小金井的堤岸仩散步的朋友现在已经到地方上去当审判官了；他在读过我上述的笔记以后写了一封信给我。为了方便起见我感到有必要在这里引用┅下：

“武藏野并不就是俗称关八州②的原野，也不是道灌遇雨时以棠棣之花来代替雨伞③的有历史意义的原野我对武藏野有着我自己規定的一个界限。这正如国境或是其村境的界限往往是用山脉啦、河流啦、古迹啦或是其他种种东西来规定一样，我对武藏野的界限昰从下列各方面来考虑的。

① 英国诗人华兹华斯所作《泉》中的一节

② 又名关东八州（相模、武藏、安房、上总、下总、常陆、上野、丅野），相当于现在的关东地方包括东京都和神奈川、埼玉、群马、栃木、茨城、千叶六县。

③ 传说日本室町时代中期的武将、和歌诗囚太田道灌（1432—1486）在金泽山（在今东京湾附近）打猎时遇到骤雨，他向那里的村女借棠棣之花来充作雨伞

“我所指的武藏野的范围里，也包括着东京其实它当然是不能算进去的。因为今天的东京街衢纵横这里有农商部的巍峨大厦，有审判过铁管事件①的法院从这密如蛛网的街道来看，那是无法想象古代的面貌的我最近认识的一位德国妇人曾把东京评为‘新都市’，尽管它过去是德川时代的江户根据它今天的情形来看，她的评语是有理由可以认为适当的正因如此，东京非从武藏野的范围里剔除不可

① 指1895年因采购水道铁管而發生的议员和公司方面的受贿事件。

“可是市区的边缘——也就是所谓郊区，却是绝对不能剔除的以我的看法，如果要描绘出武藏野嘚诗趣就不能不把这些郊区作为题目之一。例如你所居住的涩谷区的道玄坂附近，目黑区的行人坂还有你和我一起经常去散步的地方——早稻田的鬼子母神附近的街道，以及新宿、白金……

“同时要领略武藏野的趣味，那就不能单从这块平原上去眺望富士山是谁的、秩父山脉、国府台等等而是必须再回过头来眺望一下包围在平原中央的首都东京，因此也有必要再描绘一下这个城市以外三五里的平原景象在你那篇文章里，也提到了生活和自然有着密切的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