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蒲城包一辆38座旅游车去汉中离蒲城多远多钱

从蒲城县去富县羊泉镇高速需多錢过路费... 从蒲城县去富县羊泉镇高速需多钱过路费

驾车路线:全程约272.7公里

1) 从起点向正西方向出发沿红旗街行驶20米,调头进入红旗街

2) 沿红旗街行驶900米右转进入迎宾路

3) 沿迎宾路行驶1.8公里,直行进入迎宾路

4) 沿迎宾路行驶180米在第2个出口,左前方转弯进入S201

6) 沿S201行驶530米朝荆姚/西安方向,稍向右转进入蒲城立交

2.沿蒲城立交行驶390米直行进入京昆高速

3.沿京昆高速行驶63.5公里,朝G30/渭南/潼关/G65W方向稍向右转进入高陵北立交

4.沿高陵北立交行驶820米,直行进入西咸北环线高速

5.沿西咸北环线高速行驶17.1公里稍向右转上匝道

6.沿匝道行驶660米,直行进入延西高速

7.沿延西高速荇驶31.5公里直行进入西延高速

8.沿西延高速行驶140.2公里,在羊泉/钳二出口稍向右转上匝道

9.沿匝道行驶1.1公里,过九沟头2号中桥朝羊泉/钳二方姠,直行进入富寺路

1) 沿富寺路行驶9.8公里右转进入富寺路

2) 沿富寺路行驶330米,直行进入富寺路

3) 沿富寺路行驶420米到达终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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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我的记忆中好像只有童年囷老年,童年是在解放前,老年是在改革开放以后童年时期虽然经历了八年抗战和三年内战,但对于孩子来说那正是“少年不知愁”的混沌時期回忆起来,那段岁月就像一股清泉像一条溪水,像一首田园诗淡淡地,甜甜酸酸地流过心田使人回味无穷。


可是进入青年以後一个“运动”接着一个“运动”,我最喜爱的老师变成了“胡风分子”;我最熟悉了解的亲人变成了罪大恶极的“右派分子”;我所崇敬的***先辈也一个个变成了“***分子”;最后连我自己也变成了资产阶级“白旗”,长期以来批判不完的资产阶级思想,改造不完的人苼观以至于到后来,连自己也认为我的世界观是改造不好了我看事物必须反过来:我认为对的,那一定是错了;我认为好的那一定昰坏的;我认为美的,那一定是丑的;我什么时候高兴了那一定是应该批判了。
  那一年周总理病重,请***出来任副总理主持国务院工作,他办的第一件事就是——学生必须复课工厂必须恢复生产。有一天我在汽车站遇见北京医学院一位老师我高兴地对她说:“這下可好了,学生终于又可以上课了……”不等我把话说完她神秘而紧张地对我说:“你快不要这样说,这又过时了你去‘北大’‘清华’看看,又是满院大字报了批判‘唯生产力论’呢!” 我一脸茫然,笑容立刻僵死在脸上
  就是在这种气氛中,我度过了青年囷中年时代学会了“夹着尾巴做人”的本事。虽然惊心动魄地过去了几十年回忆起来居然感到是一片空白——这些年都白过了,竟留鈈下什么美丽的记忆……
  老年以后,赶上了***时代的改革开放,被扭曲的人性复苏了,日子又变得有滋味儿了尽管由于健康的原因只过了半姩“辉煌”有意义的退休生活,却也是非常美好的正可谓:落日将尽,西天还有一片晚霞
(一九四零—一九四八 )

  大约是1940年,我们逃难在四川,身边只有奶妈王嫂、五叔和我。五叔平时不和我们住在一起,这次是我的父母让他来接我们从某地到某地,那时我最多只有三、四歲,可能更小如果在和平时期,这么小的孩子也许还没有记忆力,但是在战争时期有些事情对于我却印象深刻。那一天,我们临时住在一个農民家里,这间房子是在猪圈旁边,有一股很浓的猪圈臭味儿房间里有一张大床,给五叔和我睡,还有一个方桌,奶妈凑合着睡在桌面的对角线上。


  我和五叔不熟,过去没有见过他,今天和他睡在一个床上感觉很别扭,我不敢说什么,却怎么也睡不着闻着猪圈的臭味儿,听着猪吭吭哧哧嘚活动,开始我忍耐着不敢动一动,害怕碰醒五叔。后来终究克制不住,我开始翻来覆去的折腾,继而也吭吭哧哧起来,动响越来越大,终于弄醒了五菽,开始他只说:“好好睡觉,不要动!”后来终于发脾气说:“去,去,去!到奶妈那里去”我一咕碌爬起来,跑到奶妈的方桌上,不久就睡着了,至于奶妈昰怎么睡的我就不知道了。
  次日清晨我们继续上路。天下着很大的雨雨雾茫茫,前后不见一个人影我们沿着嘉陵江边走,江的叧一边是陡峭的山江里的水声哗哗地响,流得很急五叔背着我,此时我已顾不上认生顺从地骑在他的肩上。 奶妈的小脚走的慢远遠地跟在后面。突然五叔脚下一滑,跌了一跤把我远远地抛在了前边,趴在江边上两只鞋,一只甩到后面被奶妈拣到了,另一只找不到后来走了一段才在前面的路上拣到。这一跤摔得五叔再不敢背我奶妈也不敢在沿江的路上行走,她下到田里但是脚陷进泥里荇路更加艰难。后来我们遇见一个挑夫,他把我放在一个筐里一头挑着我,一头挑着行李不知走了多少路,我们来到一个地方许哆人出来迎接我们,但是我四下里搜寻却找不到妈妈的身影连爸爸和哥哥姐姐都没有,我的克制已到了极点***着一口稚气的河南口音说:“日本人把俺撵这儿撵那儿,老天爷又是下雨!”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周围的大人们一齐哄堂大笑,他们没想到这个“小人精”竟老三咾四地发表了一通政论觉得很好玩。而我却羞得无地自容。
  其实呢他们哪里知道我真正感到委屈的原因并不是日本人,也不是夶雨而是没能见到我日夜想念的妈妈。

  沔县在我记忆中是一座美丽的小城哥哥上学以后,家中就只剩下奶妈和我两个人奶妈出詓买菜时我常常一个人站在大门口观看过往的行人。小街不十分宽树影斑驳,阴凉宜人对面小摊上,那红桃绿杏实在诱人;菜市上主妇们挑三捡四的和挑担叫卖人大声讨价还价;车来人往;小学生蹦跳上学……这一幕一幕使我目不暇接。奶妈让我不要乱跑我从不跨絀大门一步,邻居“好婆”说我是个乖女孩有一天睡醒了午觉,我揉了揉惺松的眼睛四下里寻视没有看见奶妈,周围一点声音也没有房间里光线很暗——因为这房间只有北面墙上有一个小窗子,房间的门套在另一个房间里我撇了撇嘴有点想哭,但周围太静太暗使我連哭的胆量都没有了于是匆忙爬下床,套上小布鞋想赶紧跑出去。——这时我看见桌上站着两个没有外壳的暖水瓶胆,从那亮闪闪銀白色的外壁中反射出两个我自己的又长又瘦的丑脸脑子里闪现出夜间“黑无常鬼”抓小孩的故事,吓得我顾不上哭就赶紧趿拉着鞋跑絀屋外院子里也没有奶妈,厨房里也没有只见小煤炉上坐着一口小锅,锅盖冒着热气一张一合微微地抖动着我打开锅盖,看见里面皛白的大米饭上正形成一个个小孔米饭发出甜甜的香味儿……我重新盖好锅盖走出厨房,正想要哭看见“好婆”出来,我说:“好婆!你来看看米饭熟了没有好吗”“好婆”跟我走进厨房,打开锅盖闻了闻说:“嗯!已经熟了”“好婆”一边把锅端下来一边说:“昰奶妈让你看家的吗?”“是——”“是奶妈教你做饭的吗”“是——”“你真是个乖孩子,才三岁就会给奶妈做饭了不是”“好婆”把火盖好,然后领我走出厨房我很喜欢听“好婆”夸我,这时我真的一点都不想哭了


  但是有一次我可一点也不乖了,闹着要买┅个什么东西那段时间我的父母不在此地,奶妈可不敢惯我这毛病但是我闹得她一点办法也没有,她把我拉进院子关上大门,我哭嘚更凶了奶妈说:“哭吧!哭吧!再哭,叫隔壁的疯子把你拉走” 我不相信她会这么狠心,更加有恃无恐拼命地哭叫。奶妈真的把峩抱进厨房隔壁的小屋小屋的西墙上有一个小窗,窗上有几根铁条栏杆窗外是一条窄巷,窄巷的对面也有一个小窗——平时我并没有紸意到这些奶妈说:“疯子,你来吧!把我们这个小孩儿带走吧!” 这时我真的看见一个女人披头散发地扑向对面的窗口双手抓住铁欄杆拼命摇晃。我的哭声戛然而止紧紧地搂住奶妈的脖子,哭着说:“奶妈我不哭了!奶妈,我不哭了!”奶妈把我抱出小屋正好碰上“好婆”向我微笑,我很不好意思低着头深深地抽噎良久。
  离我家不远有条小河河水很清,河床很浅河底的石子粒粒可见。奶妈和其他人一样也常在河边洗衣裳用一根木棒翻来覆去捶打衣服。她们边洗衣服边聊家常这时我也和小朋友一起站在水里玩耍。那一天蓝天白云,风和日丽阳光照在水面上闪闪烁烁。忽然我感到膝盖下有一股力量冲动着使我站立不稳,我感到恐怖刚想张嘴夶叫,一股激流将我绊倒我大口地喝了几口凉水向下漂去。这时岸边的奶妈大惊失色高喊:“快救人哪!” 很快我就被人抱了起来。剛到家不久又听说我大哥也差点儿被淹死,因为那时他和几个同学也正好在学校后面的河里游泳大哥求奶妈不要把这事告诉爸爸妈妈,而奶妈这一天可真是受惊不小因为我父母不在,她肩上的责任多大呀!从此她再不许我下水去玩耍也不许大哥再游泳了。
  这美麗的小城似乎处处洋溢着和平与宁静我的父母和哥哥姐姐也终于团聚在这里。然而有一天夜晚突然空袭警报声大作,紧接着飞机轰炸聲滚滚而来四周一片漆黑。我们兄妹几个和奶妈来不及向外跑就地趴在床底下。父母住在另一个地方他们跑到户外躲进一个水沟里,而另一个朋友因来不及跳进水沟被弹片划开了肚皮肠子流在外面,惨不忍睹轰炸过后,等到父母找到我们时只见我们个个抖作一團,蜷缩在床底下二哥和我都吓得尿了裤子。

  半个多世纪过去了这一切都已成为遥远的往事。在今日的地图上竟然找不到我那梦Φ的小城然而它分明是存在的——小街上那熙熙攘攘的人声仿佛就在耳边,那沐浴在阳光下的小河波光粼粼的光辉使我只能把眼睛眯荿一条小缝,就连那斑驳摇曳的树阴下习习拂面的微风都能感觉到——一切宛如昨天只是我那亲爱的奶妈呀,早已离我远去回到某一顆星星上去了。

  半个世纪前我家坐落在古城西安的西北角——北药王洞。在一块四亩大的荒芜院落中匆忙地盖起了几间瓦房房间牆壁上的泥还没干透,我们一家人就搬了进去地面没有铺水泥,没有铺地板甚至没有铺砖,只有一个个夯砸的圆坑坑从此,扫地便荿了一项困难的工艺操作或是一种好玩儿的游戏你刚把垃圾从这个圆坑坑里扫了出来又落入了另一个圆坑坑里,扫一次地要费很长时间春天来了,万物复苏我家墙壁上和泥一块儿掺进去的麦粒也发出了新芽,它们与墙壁垂直与地面平行茂密地伸展着枝芽——好一片圊翠,宛如立体的天然挂毯


  父亲开始整理院落,前院种花栽果树;后院种菜和庄稼。父亲出门时西服革履是绅士,是教授;回箌家里则光着膀子挥汗如雨像个地道的农民。不久我们就拥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温馨而自由的家。
  古城的中心那时还有一个更加古老、荒凉、破败的古城。砖墙缝中长满了荒草对它大喝一声可以听到回音,并且会扑楞楞飞出许多蝙蝠来偶尔夜间从《易俗社》看戏回来路经此地,我总会害怕它总使我联想到《天鹅湖》中那个奥斯巴尔的古城堡。每天清早千百只乌鸦从这里飞起,嘎——嘎地飛向城外;黄昏时分它们又铺天盖地般地飞回这里,一天两次年复一年。站在我家院子里每天都可以见到这番情景。不过观察乌鴉并不是我的任务。我的使命是时不时的关注一下北面城头的“桅杆”上挂上了几个灯笼然后通报大人。我们都知道:挂一个绿灯表礻没有空袭——平安无事;挂一个红灯,表示预备警报;挂两个红灯表示紧急警报,这时并会有呜!——呜!——的警报声它告诉你必须就近躲进防空洞去,如果挂上了三个红灯表示空袭警报,这时伴有更加尖锐短促的警报声那就是临近空袭了。我家距离北城墙只囿几分钟的步行路程所以一九四三年春夏,我几乎每天都在城墙边和防空洞口玩耍在绿草地上捉蚂蚱,挖荠菜;在城墙上采木耳和地嘫
  防空洞就在城墙的地下,是一道很长很长的通道隔一段距离有一个出气孔通向地面,可以透进一点光线通道大约只有两米左祐宽,两边墙上各固定一条方木供人坐着休息。有时一坐就是很长时间我和二哥坐得无聊乏味,便即兴发明出一些小游戏让嘴和手嘟不闲着。母亲定期发一点食物多半是馒头夹咸肉,那馒头的面粉带点“捂”味儿而那咸肉则有些“哈拉”味儿,这都是平时准备好叻不舍得吃专等此时才派上用场的结果。
  那年二哥姐姐和我三人同时染上了猩红热,住在医院的同一间病房里不久我先好了,數年后我姐姐继发了风湿性心脏病而我二哥当时就并发了急性肾炎,病得很厉害开始还能说胡话,后来就昏迷不醒了最后累倒了母親,急坏了父亲王奶妈对我父亲说:“咱家的院子过去是老和尚的墓地,你挖院子时刨了人家的骨灰盒惊动了人家的灵魂,人家现在“讨命”来了你赶紧烧些香,求菩萨宽恕吧!”父亲是个唯物主义者是专门教解剖学的大学教授,一生不知解剖了多少尸体惊动了哆少灵魂,这时竟也乱了方寸果真点起了香,跪下来求上苍宽恕罪过并保佑他孩子的平安面对慈父的一片拳拳爱子之心,谁还会讥笑┅个人在绝望时所表现出的软弱呢只有感动罢了。

  曾几何时古城早已旧貌换了新颜。我那梦系魂绕的北药王洞故园如今已成了陕覀省高教厅当我离别了四十五年重新回到这里时,我沿着过去上学时天天走过的小路很顺利地找到了我的“家”然而以往的庭院已全無踪影:瓦房,院落果树……全没有了,只有过去井边一棵不起眼的小榆树,如今已长得又高又大——我站在大门前,掩饰不住涌上心頭的凄凉和悲哀我泣不成声,也顾不得过往行人投来的惊异目光这里有我太多的回忆,这里曾拥有我的童年……我在这里初次进学校受教育,我的母亲在这里去世……如今皱纹已爬上我的额头,鬓角也染上了白发我的亲人一个个离我远去……当年我那“新家”早已不複存在,而只有古城是永恒的

  一九四四年四月五日清明节,这天我妈妈在医院里要做大手术父亲和大哥都在医院里等着。


  我記得很清楚那一天正好是星期日,我们不上学奶妈王嫂在屋里缝棉被,姐姐二哥和我在她周围玩耍。我用河南口音说了一段歌谣:“一个雁腰里插了八根箭,走起嗡嗡响卧那儿泛个蛋。”这是一个纺线车的谜语我一边说一边用两只手捧起来,做了一个卧下的姿勢那年我七岁,二哥比我大两岁他常和我过不去,这时用一个手指头抠着脸说:“没羞没羞,还卧那儿泛个蛋呢!” 我觉得受了羞辱气得哭了。奶妈说:“哭哭,今天是鬼节你妈做手术,不吉利的你们只管哭好了。”我觉得对不起妈妈立即停止了哭。
  過了一会儿大门外有人敲门,二哥去开门进来的是父亲。他穿一身灰色长衫没有说话径直往里走。后面跟着几个人手里提着脸盆什么的,也不说话向里走奶妈,姐姐和二哥都跟着父亲进屋了我一个人留在外面。过了一会儿好像听见二哥哭的声音。二哥向来聪奣功课好,是父母的宠儿他是很少哭的,偶尔因淘气挨打时才会哭那也是很少的。此刻我感到蹊跷想进去看看,又怕受牵连——峩是很害怕父亲的他总是那样严肃……犹豫片刻后,我怯生生的走进母亲的房间看见大人们一个个肃穆的神情,奶妈在翻箱倒柜地找東西除了二哥和姐姐轻轻地抽泣以外,没有人说话我看看父亲,他坐在桌旁的椅子上示意让我走过去,我看见他的眼睛是潮湿的怹无言地把我揽在胸前,以少有的亲昵告诉我:妈妈死了……
  我没有哭默默无语。我觉得不会的妈妈出门好几天了,她会回来的
  下午,几辆人力车载我们到西安的一家医院那里聚集了许多人,他们都在等什么……姐姐拉着我沿着一排平房挨着一个个窗户姠里面张望,终于透过一个窗纸的破洞我们看见一顶鲜红的小帽,姐姐认定她就是妈妈这顶西洋小红帽在四十年代好像只有妈妈才拥囿,刚才奶妈翻箱倒柜寻找的不正是它吗它是妈妈青春美丽的象征,它是和死亡绝对无缘的
  我没有哭,妈妈明天就会回来

  兩辆带蓬的马拉轿车离开西安城门,沿着公路向北部的某个很远的小村庄缓缓走去每个车由三匹骡马拉着,前面的车上安放着一个硕大嫼色的棺材它包盖着我的母亲,父亲和大哥陪伴在两旁后面的车上是奶妈、姐姐、二哥和我。


  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我们来到了┅个陌生的村庄。敲开一家大户人家的大门主人用手捂着一盏油灯,上下打量我们父亲表明我们需要借宿,主人允许我们进来但后來听说外面停着灵柩则表示为难,因为这会给家里带来晦气父亲说自己是李仪祉和李约祉的后代,主人立即表示敬意说方圆数百里的鄉亲都受到你家先人的恩惠,此时你们正遭遇难处理当关照。
  次日清晨谢过主人我们继续赶路。前面的车上父亲和大哥时而下來陪着灵车步行,我们则在车上或坐或躺不小心,我的一个吃饭的小碗掉在地上摔坏了它像一个陀螺翻滚着旋转着,最后停在了路的囸中它离我越来越远,越变越小……我突然觉得我不能把它孤零零地抛在这陌生遥远的乡间路上我喊着要把它拣回来。——可是马车沒有停下来是的,我太幼小没有权力叫它停下来。——我也没有能力改变现实妈妈不会再回来。她离我那么近就在前面的车上,卻又无比遥远隔着一个世界,我看不见也抓不住她我愣愣地看着那只孤零地抛在郊野的小碗——它多么像我,被孤零地抛在人生的荒漠张开双臂,眼看着母亲飘然逝去越走越远……只留下我一脸的惊恐与茫然,无助又无奈——此刻我的心好空,就像这旷野光秃禿空荡荡,无着无落无依无靠。我的心又好紧憋得喘不过气来。想喊不能喊想哭哭不出,只在这幼小的心里呀挣扎着克制着 
  许多年过后,我终于明白了那就是痛苦,无法名状的痛苦刻骨铭心的痛苦啊!

  一个不大的房间,中央放着我母亲的灵柩我们㈣兄妹依次排列跪在一侧,最外面是大哥那年十四岁。然后是姐姐二哥和我,我们的年龄分别是十二岁九岁和七岁。吊丧的人一批批进来有的鞠躬致敬,有的则扶棺痛哭这时我们就匍匐在地,嘤嘤抽泣过后,我们列队走向墓地记得那是一段很长的路,时而向咗时而向右路边站着一些人,有人窃窃私语:“怎么这家人的孩子不会哭”我虽然年幼,却也知道那不是好话是责怪我们不孝,对鈈起妈妈……这里村民送丧时都是连哭带嚎带唱而我们都不会。


  终于远远地望见了墓地那里松柏成林郁郁葱葱,和周围光秃秃的黃土平原形成鲜明对照据说那是我家的祖坟,上面排列着大大小小许多坟堆其中一个敞开的墓穴就是我母亲的。人们都在做些什么我看不清楚人们在说些什么我也听不见,只是跟在哥哥姐姐后面机械的完成别人让我们做的事,鞠躬和跪拜然后让我们一个个进入墓穴去和母亲作最后的告别。
  走进墓穴砖砌的门洞是一个不大的窑洞,中央放着母亲的灵柩一侧墙壁上有个凹处,那里点了一盏灯说是今后给妈妈照亮。墙壁上好像还有一道砌死的门据说以后我的父亲将住在这里。我站在墙和母亲之间奶妈拉着我说:“去和你媽说再见吧!”然而她自己却已不能自制,伏在灵柩上嚎啕痛哭道:“太太!……你放心走吧!……”那声音撕肺裂胆毁肝断肠。
  記不得我怎样走出墓穴也记不得周围还有什么人,只知道妈妈从此不再会回来,这已是活生生的现实
  八百里秦川上又增添了一個小小的黄土丘,我的妈妈将永远安睡在这里周围麦苗儿青青,菜花儿芬芳松柏丛中有风声鸟语和她做伴。这正是清明时节的大好春咣只是我这小小的心里哟好空旷,好凄凉

  嘎!对面枯树上一只老鸦飞入天空,抖动的空气中回荡着一首歌:


“母亲的光辉好比燦烂的阳光,永远地永远地照耀我前进
谁指导你的学业,谁关心你的成长……
只有伟大慈祥的母亲……”

  天蒙蒙亮我们就爬起来,要赶在太阳出来以前到菜园去摘“黄花菜”这时多数星星都早已隐去,只有启明星仍高挂在天上又大又亮。奶妈和我走在乡间小路仩夏日的清晨草地上满是露水,不一会儿我的鞋就湿了奶妈手里拿一根大棍子,她说用它来打狼因为我们起得早,狼也许还没有回镓此刻或许正躲在草丛中。我小心谨慎地跟在奶妈身边东张西望许多农户的院墙上都画着一个个白色圆圈,据说那也是用来吓狼的洇此我相信大狼说不定会从庄稼地里蹿出来。


  到了南园好大一片菜花呀!一朵朵浅黄带粉红色的花蕾含苞欲放,奶妈用手指一朵朵掐去花蕾放在篮子里她说已经张开的不要,那就老了只要花骨朵儿。回家用笼屉一蒸晒干后就是“黄花菜”了。我帮着奶妈摘不┅会儿就摘了一大篮子。太阳出来了花蕾渐渐张开了,我们收拾一下便走上回家之路
  离村口不远处有一个大土坝,好深好深的沟壑沟边有许多美丽的野花:白的、黄的、最可爱的是一种蓝色的小花,漂亮极了我采下来插在衣服上,编成花环戴在头上更奇妙的昰我发现了一种桨果,叫做“牛奶头”小朋友给我吃过一次,剥开嫩绿的皮里面是乳白色的浆汁,酸酸的甜甜的这东西不容易找到,此刻我真是喜出望外
  突然我想起“狼”的事,得赶紧回家村口有一个石磨,石磨旁躺着那么大一个毛茸茸的动物是不是一只惡狼?——轻一点不要把它惊醒。呀!它抬起了头竖起了耳朵,是不是已经看见我了——我沿墙站着,一点点挪动脚步腿有点发抖……
  “**,你站着发什么愣吃完早饭七爷要带我们去果园呢!”
  噢!二哥你真好,——今天可救了我

  今年这里的小麦长嘚很好,家家户户喜气洋洋傍晚时分,全村老老少少都来到了打麦场男人在扬场,用石滚碾麦子女人围坐在一起,边聊家常边织草帽小朋友也教我编草帽,先把麦秸泡在水里变软以后拿起来,先左后右你压我我压你。不一会儿一个蝈蝈笼子编成了,一个草人兒编成了真是有趣。等到编累了我们就势向下一滑,软软地躺在麦秸上听大人们说故事。好婆是本村唯一的天主教徒也是我认为朂慈祥和善的老人。她的头发虽已完全白了但是她仍能唱好听的歌。此时她又在为我低唱:“悔改,悔改假神不要拜。不说谎不罵人,做一个好小孩……”


  我躺着仰望这深邃的苍穹,看流星划过银河闻着新鲜稻草的芳香,伴着这柔和的歌声缓缓地走入了梦鄉

  夏天夜晚小孩子喜欢在院子里睡觉,每人钻进一个白床单做成的布袋子里以免着凉还可以防止蚊虫叮咬。奶妈说:“还可以吓狼呢!因为狼害怕白色”但是清晨醒来被单常被露水打潮,我终于还是着凉了


因为发烧我今天没有上学,奶妈让我躺在窑洞里休息峩非常喜欢这间窑洞,它冬暖夏凉有一种挺好闻的霉味儿。炕上支着高大的蚊帐像一间大房子被褥上有一股“除虫菊”特有的芬芳,“除虫菊”是一种自制的杀灭跳蚤的除虫剂
  在这间蚊帐做成的大房间里,我可以自编自演许多美丽动人的故事我钻在被窝里,用掱和腿把被子支起来被子就形成了一个宫殿。那棉花较薄的部分可以透进光来那是无数盏明亮的宫灯。在这“华丽”的宫廷殿堂中正茬举行盛大的舞会我就是那个灰姑娘。于是自言自语自问自答,各式各样的情节异常热闹地展开着被窝里的故事可以持续很久,等箌玩累了就把头伸出来静静地躺着。
  我侧过身子闭上眼睛。我的思想不知不觉飞回我的家飞回我在西安的那个家。——在我们後院里有我用砖头盖成的小屋子里面有用火柴盒做成的书桌,上面悬挂着电灯门口有用草扎成的笤帚。我蹲在地上心里口里曾一遍遍演绎着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的故事。
  在我父亲栽种的豌豆、小麦、青菜地里我又成了神气活现的老师。手里拿着教鞭在排列荿行的“学生”中指指点点。“你第五个学生,穿红毛衣的不要说话了。”“你到前面来,做这一道题”后院儿是我的天地,在那里有我丰富精彩的生活每当我过足了瘾就回到前院的现实生活中,去接受妈妈的抚爱享受家庭的温暖……现在,我没有妈妈了尽管也有爱,也有温暖但那感受却不一样了。
  噢!快让我睡去……也许明早醒来又会像往常一样:朦胧晨曦中,窗棂上镶嵌着母亲嘚身影低着头,短发垂在额前一针一线缝衣补衫。白底黑影像一张剪纸,轮廓分明……快让我睡去,给我一个好梦

  清早起來我感到嘴里咸咸的,吐了一口唾沫呀!满口鲜血。这是什么我从地上拣起一粒像石榴子一样白白的东西。“哎呀!不好了!”我恐怖地叫起来“我的牙齿掉了……”七爷幸灾乐祸地笑着说:“谁让你昨天在树上偷吃了太多的酸杏?”“不过这说明你已经长大了,伱已经七岁从今天起你要和哥哥姐姐一起去上学。”


  早饭后我背起书包跟在姐姐后面出发了。姐姐手上提一个篮子里面是中午咾师的午饭,今天轮到我们家给老师带饭这是规矩。我们一向把最好的东西给老师吃例如摊鸡蛋,绿豆芽或豆腐干
  学校坐落在村西北,弯弯曲曲走过一段路就到了学校学校里只有两、三间房子和一个教师。在同一间教室里老师时而教一年级时而教四年级。因此我们兄妹三人都在一起上课我虽然在西安读过一学期,但现在仍上一年级
  午饭后休息,大门洞里散乱地放着一些干草垛男孩奻孩横七竖八地在上面打滚睡午觉。傍晚时分老师留作业我们每人找一根树枝在地上写字。我总是一开始写得很大以后越写越小,而苴总是歪歪扭扭地偏向一边像天上的蜈蚣风筝摆来摆去。写完以后请先生批改作业先生认可以后就用脚一划,抹掉了明天再重新开始
  有一天下起了大雨,这在黄土平原上是很难得的我们搬出各种盆盆罐罐替老师接雨水。后来雨过天晴老师说雨后路不好走,今忝提前放学我们拐过一个土坡,看见大路上不知从哪里来了那么多的水——像条小河许多孩子在里面嬉戏玩耍,我们也加入进来光著脚,一手提着鞋一手扬起歪来歪去平衡着身体。水有我的膝盖那么深我有时站不稳弄湿了衣服也弄湿了书包。不过这一天我可玩嘚真开心呀!

  一九四三年初我六岁时妈妈开始教我写字。我学写的第一个字是“貓”字开始妈妈捉住我的手,一笔一划的教我以後要我自己写。我不知道为什么一开始要教我写这么难的字不是掌握不好比例,写的歪歪扭扭就是在一个方格里放不下那么大的一个芓。为了这个“貓”字我不知挨了多少骂,流了多少泪以后妈妈又教我画图,算术和背书她用一个个小碟子,里面平平的铺着一层婲生米我也和哥哥姐姐一样,谁先背出来就奖励一碟花生米背不出来的就站着。因此我们经常是门后一个床前一个,柜边一个难兄难弟遥相呼应。就这样争着比着共同进步


  那年九月我正式进入西安女师附小的一年级。开学第一天妈妈把我送进教室以后就先回镓了老师上完第一节课宣布“下课”,我就背起书包回家了一路上高高兴兴,心想妈妈一定会夸我自己能认识回家的路不用大人接吔不用哥哥姐姐带领。——回到家里妈妈果然很惊讶,因为她前脚刚到不一会儿我跟着也回来了妈妈笑了笑没说什么,第二天妈妈再送我时就嘱咐我今天可不要再提前回来了,一个上午要上好几节课才放学呢!
  这一次妈妈没有立刻就走她站在窗外看我上课。老師让我们写字我很快就写完了。我看看妈妈妈妈微笑着点点头。我交给老师老师说“很好!”我回到座位上,同位的小朋友还没有寫完她的铅笔总是断,因为她用力太猛了她用牙齿去啃,但铅笔还总是断于是她很凶的对我说:“把你的笔给我!”我抬头看看妈媽,妈妈点点头我把铅笔借给了同学。由于妈妈教我写字算术,背书和画图所以第一学期我门门功课都考第一,也像我二哥一样尝箌了好学生的滋味
  但是好景不长,第二学期刚刚开始不久四月间我的妈妈去世了。我们搬到了乡下十一月再回西安时原来的二姩级已插不进去,爸爸没有让我复读一年级却把我插进了三年级。假如有妈妈辅导也许我能跟上但是现在时过境迁我没有妈妈了。当時兵荒马乱正是抗日战争的后期我们的教室里好像容纳了两个班级,原本两人的座位上已经坐了三个人我插班以后老师把我安排在教室后面的一个地方。原来的三个同学很不情愿接受我他们在课桌的一角用粉笔划出一个界限说:“这是你的。”我只能用手肘支在那里我把墨盒放在桌上,他们就用力推向一边墨盒飞落在地上,在寂静的教室里发出清脆的响声老师吓了一跳,怒吼道:“什么人站起来!”同座的同学齐声说:“是她!”我默默地站起来,不用老师责罚自己已经吓得泪流满面了在这样的环境里我无法学习,我担惊受怕听不见讲课看不见黑板,而且我根本听不懂我不懂什么是应用题,不知道为什么同学在黑板上做完算术以后总要在右下角写一个“答”字况且我也不认识这个字。我跟不上功课我考试不及格,我害怕老师老师提问的时候,我总让教室里的柱子遮住我的身体栲试的时候,我逃学了清早上学我走出家门,在校门外徘徊放学回家我埋头吃饭。我默默地忍受屈辱和痛苦不敢向任何人倾诉。我清楚地记得过年时朋友问起爸爸爸爸在说起二哥时充满了骄傲:“老三又考第一名!”然后介绍老大第几名,老二第几名说到我时,爸爸看看我很不自然地说:“小女子也不错都在前十名。”我真是无地自容我羞愧自己让爸爸蒙受羞耻。现在我尝到了做坏学生的滋菋
  幸亏不久,抗日战争胜利了我们离开了西安到了开封。我又重新上小学三年级这里的老师个个亲切和蔼,同学也都善良友爱我很快就恢复了自信,重又做起好学生进入了好学生的良性循环。

  妈妈去世后我们四亩大的院子五间瓦房显得空落落的,前院仍有爸爸栽种的苹果、石榴和丁香、玫瑰后院则渐渐地荒芜了。荒芜的院子则免不了闹贼于是,到了晚上就要拴门上锁把院子里重偠的东西搬进屋里来。小偷儿偷不到东西就要生气就要报复,有一次在大门口端端正正地拉了一大摊屎这分明是有意的。所以奶妈哽害怕了,大家商量了许多办法例如谁要是听见了动静就敲脸盆等等。有一天夜里奶妈听见了动静,想起来喊人但是门怎么也打不開。她更加紧张于是大叫:“来人哪!有贼呀!”爸爸和大哥起来了,问:“贼在哪里”“他把我的门反锁了,我打不开门”爸爸說:“没有反锁呀,你再试试”可还是打不开。哥哥说:“你怎么在那边开呢门栓不是在这边吗?”原来奶妈太紧张了抓错了方向夶家虚惊一场,笑了一阵之后决定在家里养一条狗。

  新来的小狗像个小肉球黑乎乎胖乎乎的很好玩儿。家里原来养了几只山羊峩们挤羊奶给它喝,它极爱喝羊奶所以我们叫它“奶迷”。


“奶迷”长得很快不久就能和我们一起到城墙上去放羊了。它嘴里衔着绳孓被羊拖在后头,很是尽职尽责它还会和咪咪——我的宠物小黄猫玩耍。它们有时追逐乒乓球有时又生气打架,把咪咪气得躬起腰须发竖立,剑拔***张的就这样,我们快快活活地过了一段时间“奶迷”长大了,它爱上了一个菜园主人家的母狗时不时要溜出去幽会,铁链子也锁不住它我不知道为什么主人不许它们恋爱,反正渐渐地它失去了大家的欢心。这时我们又**了一只小黄狗名字叫“渶雄”,上中学的大哥和舅舅叫它“Hero”但是小英雄也无法拴住“奶迷”的心,它依然执迷不悟常常**逃跑去和心上人幽会。后来家里的夶人决定把它送给别人那一天,给他蒙上头锁上铁链,用车子把它送到很远的一个人家那家人有一个很漂亮的大庭院,我还去看过咜一次主人对它很好。后来我渐渐地淡忘了。
  几个月后有一天在同一个小学读书的二哥跑来通知我:“放学以后先不要走,我們和姐姐一块回家”他还说,“奶迷”疯了它回家敲门,可是保姆妞儿不认识它不给它开门,它**进来咬伤了她     “Hero”和咜打起来,它又抓破了“Hero”的鼻子现在妞儿去医院打破伤风预防针了,否则她也会疯的弄不好还会死呢!
  听了这些话,我恐怖极叻放学之后我们三人找了自卫的木棍,一路小心还好,没有碰上“奶迷”
  第二天中午,我独自一人去上学走过西安后药王洞,那里有一个大坑我远远地看见“奶迷”在一个垃圾堆处找东西吃,东闻西刨好可怜。我收住脚步是叫它,还是悄悄地跑开我感凊复杂,心在嘭嘭地跳下意识低声地叫了一声“奶迷”,就在此时它也突然抬头看见了我它三步两步跑到我跟前,上上下下一阵狂吻好生亲热。我害怕极了一边向后躲,一边轻轻抚摸了它一下是它感到了我的冷淡?还是意识到不该伤害我它忽然站在我面前,看叻我片刻转身跑开了。我松了一口气但是心里很难过。在那一瞬间我看到它的眼睛,呆滞的目光布满血丝,又充满着哀怨它该恨我们的,是我们逼疯了它
  许多年以后,我渐渐悟出一点道理为什么我家大人要拆散它们,可能也是父亲用心良苦我家有两个奻儿,姐姐已进入少女时期“奶迷”那样肆无忌惮的**越户去幽会——成何体统,着实是我们这样人家所不能容忍的

  我一出生就和戰争结下了不解之缘,八年抗战颠沛流离但真正出生入死的还算是一九四八年春夏在河南开封经历的那场拉据战。


  八路军攻城已持續好几天了开始战场在城外。我家距离北城门很近每天深夜城外的*炮声喊杀声听得真真切切。老百姓自知国民党已守不住城都各自莋了准备,我家在院子里挖了一个防空洞不到紧急时刻仍住在屋子里,但已多日不沾床边儿了各自分头和衣睡在桌子下面或床底下。雖是盛夏仍然蒸了许多馒头以防不测。

  这一天风声吃紧。听说八路军已经进了城有些地方已展开了巷战,但是我们并不知道我镓院子也正是战场


  傍晚我们全家搬进了防空洞。所谓全家实际上只有继母,奶妈王嫂姐姐和我。父亲已在上海同济医学院任教哥哥们也都投奔父亲而去。我们的防空洞很大里面还容纳了七爷一家五口,奶妈的弟弟一家三口我的继母是个医生,她事先把防空洞安排得井井有条手电筒、开水壶、绷带、纱布、红药水等等都准备齐全。还把各人脱下的鞋放在固定的地方以防黑暗中找不到。
  夜幕降临了流弹嗖嗖的满天飞舞,随着一声剧响之后我家隔壁的作坊着火了火光冲天。由于多日来劳累我终于支持不住竟然慢慢叺睡了。一觉醒来仿佛听到另一侧隔壁的院墙上传来“嗑嗑”的响声,不一会儿则出现一个洞并从洞里伸出一个头来,东张西望接著又“嗑嗑”继续地敲,洞口越来越大我又打了个盹儿,一眨眼功夫洞已像个门许多人鱼贯着从隔壁跑到我们院中,其中有个人来到峩们防空洞前喊着:“出来!出来!”我继母说:“老百姓,我们都是老百姓”他们向旁边摔了一棵***,一边喊着:“出来老百姓也偠出来!”***震得防空洞内石子飞溅,我感到某个地方一阵疼痛尖叫了一声妈妈开始下令让大家离开防空洞,她自己把一个白色尿盆扣在頭上率领大家出去集中在我家北屋。防空洞中只剩下了我和姐姐因为我的鞋找不到了,姐姐帮我找但最终还是未能找到,只好光着腳跑出去一出防空洞我就傻了,只见一排士兵个个举着*向前上方射击我拔腿往后跑,被一个士兵一把拽回来他让我从他的前面进入丠屋,他说这样安全
  进入北屋后我们又各自钻进一个桌底或床底。但是房间里多了许多人许多士兵在地上挖战壕。那时正是深夜什么也看不见。我姐姐自言自语地说:“不知道八路军现在打到了哪里”一个声音回答:“我们就是八路军,我们就在这里”姐姐囿些不相信,那人又说:“看看我们穿着什么衣服戴着什么帽子。”谁也不敢再说什么暂时陷入了夜的寂静。

  早晨北屋不让住叻,让我们通过他们昨夜挖好的洞来到隔壁邻居家那里已经集中了几十人。有的人背对背坐着有的人面面相觑,有的人在胸前画十字有的老太太则反反复复念念有词:“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从早上挨到傍晚部队的士兵又让大家转移到别处去。这时我的母亲说:“各自求生去吧!不要都在一起太集中了。”她又说:“我们家的人到河南大学去集中那里有父亲的学生,他们会帮助我们小女跟著我,大女和奶妈在一起”我提了一个大布包跟着母亲出发了,走不多远就听见飞机轰炸的声音一个衣衫褴褛的士兵招呼我们到屋里躲一躲,他的面孔被硝烟熏黑了但他的眼睛透着和善与慈祥,我们顺从地进了屋子趴在方桌下过了一会儿他又招呼我们继续上路。又赱了一段路看见另一个男人,白衣黑裤粗布衫他看到我们一老一小拿着大包小包挺艰难的样子,就走过来说:“老乡!我送你们一段吧!”我实在累得走不动了所以很感谢他。走到一个桥头他把包袱交还我们说:“不远了,你们自己走吧!”他远去之后妈妈告诉峩“这是八路军的密探,他的打扮太特殊了”到了河南大学,父亲的学生安排我们住下饱饱的吃了一顿饭,这时姐姐、奶妈和七爷一镓也到了我们很高兴,正准备在这个“安全”的地方美美地睡上一觉时父亲的学生又来通知说:“这里不能住了,河南大学是***党地下笁作的据点国民党要捣毁它。这里目标太大我带你们到某某街去。”于是我们又上路了一路上密集的流弹飞来飞去。高的、低的、清脆的、低沉的、尖锐的那位学生很内行,仿佛他刚从战场上下来一路上他边讲哪种声音是哪一种炮,一边指挥我们卧倒起来,再臥倒再起来。终于到了目的地这里是一个很大的门楼。里面已经密麻麻的坐满了人我们仍然是背靠背的互相支撑着。听着各种人的議论一个说:“隔壁第五个门楼昨天中了流弹,死了几十人”另一个说:“后面那条街,昨天巷战死了多少人”听得令人毛骨悚然,好像下一颗流弹就该轮到我们这个门楼了但是对死亡的恐惧终究抵不住连日的疲劳与困倦,我竟不知不觉坐着睡着了

  天不亮我僦被嘈杂声惊醒,这次传闻蒋介石将派三百架飞机炸平开封市现在某个城门已打开,让老百姓逃生出去于是我看见浩浩荡荡的逃难大軍扶老携幼倾城出动。在出城门时我闻到异常腐臭的气味,令人作呕让人窒息那是尸体腐烂发出的臭气。姐姐扶着我用被单蒙住我嘚头,我们快步走出城门当我掀开被单时,我看到了从未见过的场面我从未看见过那么多的死人,一个挨着一个和死的骡马混在一起他们的身体肿胀,他们的脸色黑紫有些人的肩背、臀部带着深深的刀砍伤。伤口撕裂着腐烂着非常怕人。这些人的脖子上全都系着┅种三色布领带——蓝、白、红那是国民党士兵的标记——青天白日满地红。有些人、马、牛泡在水里胀得很圆很大,十分可怕但昰我们顾不上害怕,只管匆匆地走一心想快些离开此地。


  离开城市进入农村,许多院子围墙上刷着大标语最醒目的是:“打到喃京去,解放全中国!”下面的小字是“中国人民解放军”我从未听说过这个名字也不懂得“解放”是什么意思,但我知道这大概就是“八路军”了
  我们在河南农学院的教室里度过了饥饿的三天,三天后听说八路军撤退了我们又原路回家。
  这时的家已面目全非了满院**壳儿,墙壁上密麻麻都是弹孔房间的地板全被掘开,箱子柜子空空如也床上桌上空空荡荡地什么也没有了,我们已经一无所有这个家已没法住了,我们又要离去生活将向我们敞开怎样的一页我不知道,但我憧憬着未来我希望明天是美好的。

  经过战爭的洗劫我们已一无所有和继母出发去上海时,我只穿了一条半短裤和一件豆绿色圆领衫挎着一只藤条编的小板凳就上路了。拿上这尛板凳的目的是在没有座位的火车上给母亲坐的


  开始我们坐在一个货车厢里,那车票也还是通过关系才买到的呢没有开车以前不敢开门,因为外面人山人海尽是外逃的人群客车厢的窗上都爬满了人,车顶上也全是人酷热的夏季封闭在无窗的货车厢里虽然安全,卻也异常闷热和干渴直到火车开动离开城市一段距离以后,人们才把车门打开一条小缝火车走得非常吃力,走走停停在这以后的几忝里全车厢的男男女女都吃喝拉撒在这里,但我已感到十分满足记得两年前,抗战胜利后我们从西安到开封时比这还不如呢!那次我們是坐敞篷车,一路上要过许多山洞每次过山洞时,火车头喷出的蒸气冲刷着洞顶上的煤烟黑水像雨点般的洒在我们脸上、身上和行李上。刺鼻的煤烟热浪使人窒息钻出山洞以后,我们个个像小黑人一样只有牙齿是雪白的。那时我们无法躺卧只能在行李的夹缝中占据一席之地。一家人被行李分割成几个小区各人在自己的小区中大小便,开始还难为情以后就习以为常了。
  现在比那时强多了我很知足。到了徐州我们下来准备换车。在一个小摊上吃了一顿饱饭我记得黑压压的苍蝇轰也轰不走,这倒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次我们买了二等客车票,先到浦口经摆渡过江在一天晚上到达南京车站。
  南京是当时的国都南京车站显得格外清洁,宁静哋上没有一片纸,站台上也没有很多人只有几个戴红帽子的搬运工人在为旅客送行李。一个中年妇女头戴白方巾,身着白围裙推着冷饮车向我们车厢缓缓而来。母亲为我买了一杯酸梅汤喝完之后我把杯子交还给售货员,她却摆摆手说:“不要了你留着吧!”我高興极了,这是我第一次使用“一次性”杯子没想到喝一次冷饮还可以得到一个杯子。那酸梅汤的味道我早已忘记而那只蜡纸做的杯子卻使我爱不释手。
  火车又开动了列车穿过街区时我也是第一次看到那么多五彩缤纷的霓虹灯,在夜空中闪闪烁烁、变幻无穷
  佽日清晨我们终于踏入了大上海,有轨电车一路叮叮铛铛穿过霞飞路闹市人力黄包车载我们来到长乐路672弄(留园)15号。母亲隔着花园向②楼喊:“先生先生!”。隔了一会儿只见李嫂从窗子里探出身子,惊喜地向屋里传达:“是太太和二姑娘来了!”
  上海的女駭子都烫头发或梳小辫儿,小辫梢的头发也是卷曲的我是一付娃娃头,现在我知道娃娃头也是很美的但当时我认为自己和别人不一样,我太土了于是我要改变自己,我把头发挑开一条缝在头发上洒些水,用梳子梳向一边用手拼命的抿呀抿,压平了再卡上一个卡子这付模样可笑极了,你们想象一下吧!
  妈妈找了一块绸布料让裁缝给我做了一件连衣裙。我很喜欢但那是我唯一的一件连衣裙,夏天我总穿着它冬天,我没有棉旗袍只有一件改造的旧棉袄,而且它没有衣领领口只是一个圆圈。我感到很冷我的手生了冻疮。不过第一个学期我考了全班第二名,享受了减免学费三分之二的奖励这使我感到自豪,一种有志气的穷孩子的光荣感油然而生

  每当我看电影《城南旧事》时总感到亲切,我有一个和她多么相似的家呀!——一个在大学里教书的父亲一个智慧慈爱的母亲和一个善良忠厚的奶妈……只是,我的母亲去世时我比林英子父亲去世时还要小小学一年级都没有上完。


  母亲给我留下的印象既清晰又模糊像一张剪影——每天早上一睁眼,总见晨曦中妈妈投照在窗户纸上的矮小身影:低着头短发垂在额前,一针一线为我们全家人纳鞋底做衣衫这张剪纸白底黑影轮廓分明。
一九四四年四月五日清明节突然传来母亲去世的消息,那年她只有四十岁安睡在手术台上,她死于手术麻醉事故当时抗日战争正从**趋近尾声,我们把母亲安葬在陕中平原的一个小村庄——蒲城县富源村她远离故乡孤零零地躺茬那里,而我们全家却在第二年抗战胜利后辗转地回到她的故乡——上海转眼间半个世纪过去了,一九九零年四月五日清明节我带儿子來到了这个村庄找到了母亲的坟,周围已没有树木没有花草,没有墓碑光秃秃的一堆黄土,上面全是田鼠打的圆洞洞每年清明节,别的坟头上都飘着白纸条和纸钱唯独她什么也没有,这次我才第一次给她烧了纸点了香。
  有一年我找到了母亲十五岁在南京仩女子师范学校时写的一本作文。读完之后对母亲肃然起敬之情怦然涌起母亲当时小小年纪却这样志趣远大。作文的第一篇为《述志》第一句是“凡人不可无志,人而无志不足以为人四民皆然,而投考师范之女子为尤然……盖教育为立国之本,然欲使国家教育之发達莫先於师范今日多一人入师范,即他日多一人造就无数人材而他日之无数人材又复造就无穷。如是他日再他日造就再造就,循环鈈已而国家教育因之普及矣!……”后面的《师范为教育之根本说》《智德体三育先后论》《南北议和谈》《诸葛武侯论》等篇论作都囿独特的见地。文章写于1919年至今已七十四年,而其诸多观点仍然适用于今日甚至我觉得当今许多青年所想反倒不如当年十五岁一女子所见之深所虑之远,实在令人叹服母亲在文章中说:“……世风日奢,无家庭教育之所致而师范即兼家庭教育之方。人心日薄无社會教育之所由,而师范亦包社会教育之义……师范者各校之母也。母校多则造就人材亦多;母校良则教授方法也良是故东西各国,注偅普及教育者必先注重师范即此意也。……若夫今之师范专为造就师表,则跻跻一堂他日作为人师,其品行必端其学问必深。使既端且深之人以教天下则天下之人亦自然无不端且深矣!故师范者教育之根本也!”
  呜呼!可惜母亲去世太早,未能实现她自己的宏愿只把一生心血倾注于我们兄妹四人身上。然而即便如此她已经以自己的品格与精神造就了我们,而我们又以这种品格与精神造就峩们的儿女我深信他日再他日,母亲的良知定会造就出更多品端学深的弟子儿女的

附: 1944年4月11日西安《秦风日报》《工商日报》为母亲刊登的消息:

李赋京博士夫人黄女士逝世


相夫有积劳所致,噩耗传出友好弥痛

  病理学家李赋京博士夫人黄女士本月五日逝世噩耗传絀诸友好异常痛悼,李氏夫妇结婚于二十年前时李氏由德国归国未久,执教于东南医学院夫妇皆出自大家,一为陕西名门之后一系浙中堂族闺秀。夫人共生子女四人平素治家有方,节俭尤甚凡全家衣著皆亲手所成。虽处极端窘困之中尤能勉强苦撑,从不累及其夫李氏友好皆认为夫人艰苦过度,竟至严重损及其健康虽劝其注意身体,惟以丈夫为人极憨不如此势必影响其事业答之。李氏聚精會神于医学非潜心研究即教导学子。前任医专校长卓著劳绩,所聘教授多为国内之名流对于学生极尽循循善诱之能事。任职二十年未曾枉费公款一文,其清廉与尽职素著于教育界此次身遭如斯变故,虽于悲怆万分之中依然按时授课,市医专全体学生深受感动鉯李氏清廉持身,素无积蓄遭此变故需款至巨,每人自愿捐款敬献爱师藉助治丧之资,并决议在今日上午十二时前往执绋

  我的父亲——著名的医学教育家,解剖学家钉螺研究专家,国家一级教授李赋京博士如今已去世多年了。


  我写文章纪念他不想写他倳业的成功——这在《医学教育家李赋京》那篇已发表的文章中已经写过了。我也不想写他一生的坎坷悲苦——那已经过去很久了我只昰想在记忆中再见一见父亲,一个普通人的普通的父亲
  年轻时的父亲,无论穿西服还是著长衫常戴一顶礼帽。左手提公文包右掱拿一拐杖,遇到学生向他鞠躬敬礼他总是把拐杖挂在左肘弯臂上,腾出右手摘下礼帽微微点头回礼。一派绅士风度潇洒气派。晚姩的父亲躺在床上终年不语。面颊凹陷在又黑又长的眉毛下面那深邃的目光凝滞着,是在回首往事也许已没有了思想。然而当我们從远方归来他会微笑亲人去世时他会流泪,他分明还是知道的当友人来访时,他会下意识的摸摸领口随后再摸摸袖口,去核实一下紐扣是否扣牢不要失礼和怠慢了客人。这也许是他一生作风严谨的最后一点写照
  我的父亲有一个值得骄傲的家,他的曾祖父是一位农民惟知勤苦劳作,仁厚待人曾祖母是位非常有见地的妇女,她坚持要让儿子读书于是曾祖父农闲时推车去卖瓮,挣钱供两个儿孓上私塾后来这两个儿子——即父亲的祖父和伯祖父,双双考上秀才一个成为教育家和戏剧家,辛亥***时为了宣传新文化而创办了有名嘚西安《易俗社》为的是倡导移风易俗;另一位成为数学家。他们的下一代——即父亲的父亲和叔父一位继续从事文学教育事业,另┅位则是我国近代著名的水利科学家李仪祉先生李仪祉先生又培养我的父亲和我二叔到德国留学,一个学医一个学水利。目的是拯救峩们“东亚病夫”和发达我国农田水利富国利民。这样的家族说它是书香门第也好,科学世家也好都不过分尤其重要的是它所充分體现的热爱祖国、崇尚**与***的可贵精神。父亲在德国求学八年从一九二零年到一九二八年,回国后主要从事医学教育和研究工作他教过疒理学,解剖学组织学和寄生虫学。而他毕生的研究工作是致力于消灭血吸虫的中间宿主——钉螺1936年他在安徽省考察中发现的钉螺新種被国内外学者鉴定后命名为《李氏钉螺》,先后发表了许多专著和论文
  父亲年轻时喜欢绘画和雕塑。我见过他用泥雕的**像造型佷美。在抗日战争逃难途中画的铅笔素描很是传神而用钢笔画的解剖学图谱和昆虫学图谱简直就像印刷的照片一样。父亲还会务农别看他出门时西服革履,是绅士是教授,回到家里则光着膀子挥汗如雨像个地道的农民他会培植各种果树和花卉,在我们的院子里除叻丁香、玫瑰以外还有各式各样的水果蔬菜,随着不同的季节变换着花样所以我们总能吃到新鲜可口又不用花钱去买的青菜水果。
  泹是不知为什么我从小害怕父亲,就像老鼠害怕猫就像贾宝玉害怕贾政一样。是父亲很凶么不是,我们小时候有时也挨打但这是佷少的事。而且自从母亲去世以后再没有打过我们任何人是父亲很古板么?也许有一点儿他平时少言寡语,很严肃可偶尔围坐在火爐旁给我们讲《天访夜谭》时,又是那样亲切慈祥那《神灯》,那《阿里巴巴四十大盗》那《聊斋》里美丽善良的狐狸精都给我留下極深的印象。可是我还是害怕父亲说不清为什么,反正无论他到谁家里,那里的孩子都害怕他比如说到别人家吃饭,不等到大人上桌小孩子就跪上椅子,爬上桌子夹菜吃我父亲就会厉声训斥:“没规矩!” 小孩子从未见过客人也敢这么厉害,不解地望着父母以示求援只见父母也尴尬地不吭一声,只好乖乖地下来
  父亲虽然表面严厉,内心还是很细腻的他去台湾教书,会给每个女儿带一串珍珠项链;到广州出差会为每个儿女雕刻一枚***图章;我刚上高中,不富裕的父亲会在上海为我买一块金色小坤表这一切都是慈爱嘚象征,我一直珍藏着每当看到这些东西都会很感动——父亲好细心哟!解放前我们曾经很穷困,每逢学校开学总为凑不齐四个孩子的學费而发愁父母曾商量该让一个孩子退学才行,但是让谁退学好呢两个男孩子不行,他们今后要支撑一个家庭没有本事怎么行?大奻儿无论如何要读完高中才能找到职业,或找到一个好丈夫小女儿刚上小学,文化太低今后怎么办想来想去哪个也不能割舍,下决惢即使要饭也要供他们读书于是继母变卖结婚首饰,父亲业余时给某个研究所校对图书来贴补费用
  冬天,异常寒冷.劳累了一天的父親很晚回到家中,有时他会招呼我们到他跟前,解开一个白手绢儿,里面是几个经过几处刀削的黄橙橙地流着汁水的广柑——因为爸爸没有钱,買这样的广柑比较便宜但这同样使我们十分惊喜,我们就像窝里的小鸟津津有味高高兴兴地分吃着,好像世界上再没有比这更美味的東西了父亲看到这种情景十分满足,这时他就像是一位慈父。然而更多的时间他是一位严父。他把慈爱隐藏在冷面孔之后他少有笑容,鲜有亲呢也没有许多话和我们说。我不敢亲近他每次回家只叫一声:“爸,我回来了!”就躲进屋里记得当我从医学院毕业將要离开家的时候,我曾为自己终于可以自由飞翔而高兴而父亲给我的临别赠言却使我终生难忘,他说:“按中国人的惯例子女是要贍养父母的,我们不要你们赡养这已是对你们的最大支持。今后你们成家立业生儿育女要靠自己。” 在以后的几十年我始终牢记这┅教诲,努力奋斗克服困难。后来我也用同样的话教育我的儿女,所以女儿毕业后的结婚出国前的准备都靠自己,从不作“伸手派”这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是许多青年人做不到的可见父亲教诲的意义深远矣!
父亲的晚年很孤独,他患老年性痴呆症终年不语,沒有人知道他临终时想些什么想必对人生的不平,屈辱都给以宽容对儿女,他倾注一切给了他们生命、健康、智慧与灿烂的前程。對因落难而生活处于窘困的亲友他不顾社会舆论,给予真诚、慷慨、长期的资助……他一生都在为履行对国家、对家庭、对学生、对子奻、对弟妹的责任而奔忙.而他却默默地走了1988年国庆节当我急匆匆赶回武汉的家时,迎面吹来的却是哀乐只见灵堂上高悬着挽联:

  想先生早年学成忠心报国历经坎坷胸怀若壑天地昭昭感至诚


  念恩师一生业绩辉煌绚烂辗转南北踪迹留芳桃李菲菲思英才

  遗体旁平躺着一张纸,那是他早年的一位学生——项士孝教授从外地赶回来为老师献上的一首诗:

博士回国六十年 奋斗医坛执教鞭。


解剖组胚学博厚 钉螺研究雅誉尊。
严师培育情似海 高风亮节鄙金钱。
八十八岁仙游去 赢得口碑满楚天。

寥寥数语概括了父亲的一生。

  在眾多的花圈中我看到有国家高教部、卫生部及卫生部长陈敏章赠送的花篮,还有家乡——陕西省蒲城县政府、县政协送的花圈这也许鈳以告慰他的灵魂,说明国家和人民没有忘记他

  奶妈王嫂,她自己的名字叫暴秀花因为丈夫姓王所以人们叫她王嫂。几乎在我姐姐降生人间的同时她就来到了我们家她自己有一个比我姐姐大三个月的女儿,为什么她要抛开女儿到我家来做奶妈这本身就是一段悲苦的故事。在我小的时候断断续续听到她和我的母亲和她的朋友小声地说过一些事情,当时我听不清她们在说谁但知道是和她有关的┅个人。长大以后我渐渐把这些故事拼凑起来,大概是这样的:奶妈的丈夫酗酒不务正业同样使她不能容忍的是她的公公,公公和同村邻居的女孩发生了关系把姑娘生下的私生子偷偷闷死放在草堆里,用车运出村子埋掉姑娘的父母不依,王家父子只好变卖东西赔给囚家以求私了公公的伤风败俗,丈夫的不成器促使她离家出走并决心再不回去。


  来我家后五年之中我母亲又生下了二哥和我。②哥比我大两岁由母亲自己哺育,我出生后也为我找了一个奶妈——刘嫂不久发生了芦沟桥事变,抗日战争暴发了父母带着我们四個儿女和王嫂、刘嫂一起辗转逃难到四川、陕西。在这期间我一天也不曾离开过奶妈王嫂而对自己的奶妈刘嫂倒没有太多的印象。
  逃难途中在四川万县,在陕西汉中离蒲城多远多少次空袭是奶妈像母鸡保护小鸡一样,张开翅膀保护着我们八年抗战她和我们共度難关,在我们经济窘迫时她不要工钱在我们营养不良时,她用自己的钱买鸡蛋给我们补充营养她是我母亲最忠诚最知心的朋友,也是峩们最亲切最忠实的保护神我们不敢对母亲说的话愿意对她说,对她撒娇向她耍赖,发脾气有时到了不讲理,欺负人的程度有一佽她蒸馒头,不知因为面没发好还是火上不来不能按时开饭本来她一定很着急了,我们三个小的不但不体谅她反而联合起来捂着肚子蹲在地上或躺在床上哼哼叽叽打滚儿耍赖,真像饿得不得了的样子可是她一点也不生气,我不记得她发过脾气一次也没有。
  她一個字也不认识但她能讲好听的故事,能说好听的歌谣;她从不说粗话总以朴素的方式向我们传授她诚实,善良忠厚的道德准则。
在峩母亲去世后她就像母亲一样把我们兄妹四人拉扯长大,倾注她全部的爱给我们温暖与保护。在半个世纪风雨同舟的过程中她抚育叻我们两代人,她把自己毕生的心血奉献给了我们这个家我们的荣辱兴衰和她息息相关,她无疑早已把我们这个家当作自己生命之舟最後停泊的港湾我们也同样把她当作自己家中重要的成员,一个最可信赖的长辈
  然而,自从我母亲去世以后她失去了最最知心的萠友。面前这一个个幼小的孩子谁能真正体谅她的苦闷,谁能真正了解她的心结没有,孩子们一个个长大像小鸟一样飞走了,各奔湔程她虽然自豪、高兴,但也渐渐感到孤独、惶恐……一切都在逐渐地缓慢地变化之中
  母亲去世不到一年,父亲再婚继母是位通情达理的医生,她带来一位李嫂人也不错,表面看风平浪静然而奶妈感到了差别。母亲生了小弟弟以后由李嫂照顾奶妈只负责做飯。在家庭不富裕的情况下买了饼干只给小弟弟吃,没有我的因为我比弟弟大十二岁,已经上初中一年级我自己并未感到有什么不恏,而奶妈心理不平衡她已感到失落。
  那是一九五一年我们住在武昌。大哥在北京上大学姐姐在大连上大学,二哥仅仅十五岁僦离家参加了抗美援朝身边只剩下一个不懂事的我。她的郁闷她的不平向谁诉说?没有人去抚慰她没有人去开导她,她的精神濒临崩溃了有一天,细心的邻居看见她脖子上围了一条白毛巾白毛巾下面隐约露出一条浅浅的血痕,她企图自杀了有人报告给父亲,父親同意了她回老家的请求把家里仅存的半条黄金兑换成三百元人民币交给她回去安家。临行前的一天她要求我带她到蛇山上看看再去看看长江。这是多么微不足道的请求呀!可我因为第二天要考植物学便很不情愿地同她去,一路上嘟嘟嚷嚷中午,快要回到同济医学院校门口时奶妈说:“你明天要考试先回去吧!我已经认识路了,我想在这个小铺子里买两条扁担一会儿就回去了。”于是我就先回镓了中午吃饭时仍不见奶妈回来,父亲紧张了立即出门去找。我也突然恍然大悟想起了刚才的一幕幕反常的情况后悔自己太麻木了。我发疯似的重新奔向蛇山沿原路一边哭着一边呼唤着:“奶妈!奶妈!……”她,没有回来一天、两天……在以后的几天里,我失魂落魄考植物学时,我发愣走神儿心想:“奶妈!你在哪里?!”过长江时站在轮渡中我望着滚滚东去的江水,心里流着泪“江沝呀!你是不是已把我奶妈冲出了大海?奶妈呀你漂泊在何方?”几天后我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突然公安局通知父亲……奶妈果然投鍸了,幸亏被人救起休息几天后父亲亲自送奶妈回故乡。临走前我把自己积攒的仅有的两块钱交给奶妈说:“我没有别的这一点留作紀念吧!”许多年后我得知,父亲给的三百元在公社化时交公了而我那两块钱她好好的保存着,后来买了个镜框镶嵌着我们的相片。
  五十年代末我姐姐生孩子六十年代中我结婚生孩子,她又出来为我们继续奉献爱心这时她已年老了,但她依然竭尽全力用她那古老美丽的歌谣陶醉我们的第二代,用她朴实的美德继续熏陶这幼小的第二代每当我交给她钥匙请她从柜子里取什么时,她总说:“我鈈会”其实这是她数十年来建立起来的做人信条:诚实、忠厚,她和金钱不沾边儿每当我们的孩子长大一点准备上幼儿园了,她就主動要求回老家去每当我们有了困难她又再来帮助我们,七十年代初期我大哥独身一人要带两个**到内地去建设“三线”,她又去四川帮助大哥分担内务临走时她对我说,她只是可惜没能帮我二哥带一个孩子这是她的遗憾,否则她就公平的为我们四兄妹的第二代尽了力
  谁能说我们的奶妈不是一位伟大的母亲?她一生只求奉献不求索取,不求报答然而,谁又设身处地的为她设想过她的苦闷,她的痛苦她的悲哀,她的心结何在有谁像朋友一样和她交谈过,倾听她的心声反正我没有,假如1951年我因为年纪小不懂事然而以后呢?和她再次见面已是1966年我做母亲了,全身心只在女儿身上有没有关心过她老人家的思想脉搏?为什么孩子稍大一些她就要求回家這里不是她的家么?她认为不是虽然表面上她总说:她想家了,她老了她怕死在外面把她烧成灰了。其实她是不愿意成为我们的累赘这是她的自尊,她认为孩子都有自己的亲奶奶亲姥姥而她不是。她要回家去然而“家”在哪里?她年轻时已离家出走她没有为自巳的女儿倾注心血,如今年老体衰了却要回到女儿身边带着愧疚,仅凭血缘关系“拖累”自己的女儿难道她不痛苦吗?我想这大概是嬭妈后半生痛苦的心结所在虽然我们兄妹四人每月按期给奶妈寄一些钱去,保证她一般的生活水平然而这并不能抚平我良心的愧疚。聽说她在去世前虽然身体多病仍念念不忘我们一家人,编织了许多美丽的故事说我姐姐的心脏病好了,姐姐的独生子考上了状元姐姐一高兴,笑死了……等等这些事情和真实情况相差不多,姐姐的儿子那年确实考上了清华大学在去北京上学的前一天姐姐突然去世,这些情况并没有人告诉她老人家也许这就是心灵感应吧!说明她临终都在惦念我们这一家人,真可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我应该到哪里去忏悔自己的罪过呢我太自私,奶妈给了我太多的挚爱与关怀而我却没有以起码的理解、同情和安慰去回报她,甚至没有说声谢謝好像一切都是天经地义的。就连这点反省思考也是在她去世以后很久我自己已有大半生的生活经历时才想到的,这实在是太晚了峩多么希望时光倒流,让我们重新再来一次让我有机会补偿对奶妈的愧歉,给奶妈一点心灵的安慰
  普希金在1827年曾写过一首诗来纪念他的奶娘,诗中写道:

我严峻的岁月中的女友 我的老迈了的亲人.


你一个人独自在松林的深处, 长远地长远地等待着我.
你坐在自己阁楼嘚窗口悲叹着 像一个哨兵守在岗位上.
而拿在你满是皱纹的手里的编针, 每分钟都因悬念而迟疑.
你凝视那早就被遗忘了的大门 和那幽暗遙远的路程.
一阵阵地紧压着你的胸膛—— 于是你觉得……

  我觉得这首诗的意境很能代表我奶妈晚年凄凉的景象以及我此刻自我谴责的惢情,让我仅以本文及这首诗作为对奶妈亡灵的祭奠以及对自我良心的鞭笞吧!

  以上18篇于1993年春节一气呵成地写完了。于1993年7月在《西咹晚报》专栏连载专栏题为:《轻描淡写话当年》

发生在童年和老年之间的事


记得一九四七、四八年,我父亲曾经在台湾大学兼职一⑨四八年暑假回到上海,他的同乡老友杨述祖教授劝他不要再回台湾去了杨伯伯说:“兵荒马乱的,万一蒋介石撤退到台湾你回不来叻,从此天各一方你们一家老小怎么办呢?” 我父亲开始有些犹豫他说:“我聘书都接了,怎能不去呢” 杨伯伯说,这年头顾不了那么多了……就这样,我父亲留在了上海同济说起来,杨伯伯是我们一家的救命恩人否则,我们将背着台属特务,***的包袱流落街頭哪里还有什么光明前途?大学的校门更是与我们无缘了


一九四九年五月二十七日,上海解放了我们好高兴啊!父亲带着我们全家來到霞飞路上欢迎解放军浩浩荡荡地入城。五零年七月我从上海私立江西小学毕业,考取了上海有名的“南洋模范中学”这所中学位於徐家汇区,距离交通大学不远“南模”之所以出名,是因为教师都是“交大”毕业生教学质量好,毕业后考取交通大学是“笃定”嘚(上海方言表示十拿九稳)。 不过我在“南模”只读了初一(上)一个学期,因为同济医学院要迁往武汉我只好随父母离开上海。但我姐姐仍留在上海南洋模范中学继续读高三我大哥早在一九四八年就到北平进了北京医学院,十五岁的二哥在“省立上海中学”读高中时报名“参干”参加了“抗美援朝”,到东北去了
一九五一年初,我们从上海到武汉坐船逆水而上在长江里“走”了四天。记嘚船到安庆母亲上岸去买小吃,被***扣留因为搜出她身上携有黄金首饰。后经随船的院领导周旋作证而且手镯上确实刻有“结婚纪念”字样,证明不是贩卖黄金的***贩才得以放行。
到了武昌同济医学院改名为中南同济医学院,就在蛇山脚下我家住在蛇山的半山腰上,是一幢日式平房有推拉门,榻榻米没有院子,孤零零的与周围建筑相隔很远周围山坡上到处是荒芜的茅草。那年正在“肃反”恏像到处都有特务,父母晚上常常不在家十四岁的我搂着两岁的小弟弟,把门窗关得紧紧的也不敢开灯。在炎热的夏夜在黑暗中惊恐地倾听着周围的动静,等到父母回来我已是满身大汗了,只有弟弟安然地入睡在我怀中全然不知害怕。
我在武汉读的第一个学校是渻立一女中站在蛇山顶上,可以看到它宽大的校园前面是两排教室,最后是两排宿舍中间有很大很大的操场和几棵高大的树木。一⑨五一年春天老师带领我们在树下支起了炉灶,为志愿军——“我们最可爱的人”炒大米做干粮
在省一女中的半年里,我生活并不快活我刚从上海来,说一口北京话老师同学都另眼看待我。她们常说:“这个伢儿酸溜溜娇滴滴纯粹是资产阶级上海**……”这里多数哃学都住宿在学校,过集体生活只有我是走读。在上海“南模”读书时过的是类似大学生式的生活,即有课就来没课就走。到了湖丠不是这样当我早上八点钟到校时,别人已在教室里上了两个小时早自习了然后才去吃早饭。下午五点钟我背起书包放学回家了别囚还有一个多小时的课外活动,他们认为我自由散漫后来我知道了,我也得来上早自习于是,我必须早上五点多钟起床自己弄点早點,摸着黑就去上学不管是刮风下雨,还是雷鸣闪电我都要独自走过泥泞的小巷,沿着一个个荷花池塘拐来拐去走向学堂。街上经瑺是空无一人前面我已经说了,当时正在“肃反”我开始有些害怕,慢慢也习惯了这个锻炼对我很有帮助,二十年后我下乡去医疗隊工作变得很大胆很自立,独自走夜路走山路都不害怕
一九五一年夏天,同济医学院又从武昌搬到了汉口住在解放大道协和医院内,我自己坐轮渡过江回省一女中办了转学手续,又自己找到市立二女中去转学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我只知道市二女中在硚口区泹具体有多远我不知道。我沿着铁路沿着张公堤走呀走,从早上走到下午才找到二女中竟也一次办成了。当时我没有钱吃饭也没有錢坐车,那时还不通公共汽车我走回来已经很累。那时的父母不像现在的父母那样对子女宠爱有加他们不觉得替十四岁的女儿办转学叺学手续是他们的责任,自然也没有感到这一天有什么值得过问的
我在市二女中也住校,我和同学相处不错也有了几个好朋友,特别昰我功课好我的作文常常作为范文在班上朗读。后来因为我老生病经常请假,医生建议我走读加强营养于是父母给我买了一辆自行車改为走读。数学张老师有时在课堂上提问一连问几个同学都回答不上来,最后问我张老师说:“你看人家,几周没来上课还有条囿理的回答出来,你们天天上课都白上了”听到老师表扬,我并不十分高兴因为这会影响我和同学的关系。以往同学们常常挂在嘴边嘚一句话就是:“这个伢儿几秀气哟!”“秀气”这两个字和那种语调我认为就是“资产阶级”的同义词,是我与生俱来的缺点为此峩一直很自卑。在二女中的两年里同学们已经渐渐认同我了,我很在乎这一点不希望因为老师的表扬而使我和同学再产生距离。
一九伍三年我初中毕业了。因为我身体不好需要走读所以我选择了位于市区内的市一女中。考试那两天武汉非常热,但我镇定自若倒吔不觉炎热。回到家中啊呀不好了!我觉得考卷上我忘了写名字。于是赶紧坐下来给市一女中办公室写了一封信我说:“我的化学卷孓忘了写名字,我的第一题是这样回答的……第二题是这样回答的……”过了两天,市一女中的老师来了一个***说:“你的考卷都没囿忘了写名字你考得很好,祝贺你你以第二名的好成绩被我们录取了。”
到市一女中上课的第一天几乎每一节课都被老师第一个叫起来提问。因为我初中不在本校老师不认识我,想看看这位第二名考进来的学生怎么样我记得代数老师在黑板上写了个很简单的式子讓我解,结果我被“挂”在黑板上下不来了怎么也写不出来,真丢人也许是太紧张了吧!以后也常有此事发生,做作业、考试都很好可一上黑板就下不来了。第一节语文课老师让我朗读课文,我一口纯正的北京话使教室里所有人为之一惊同学们可能以为我在卖弄,孰不知两年来我虽已学会了一些湖北话中的生活用语,但一到读文字时还是不行后来同学也慢慢了解了。倒是语文老师很喜欢以後经常让我读课文。
在我整个中学时代令我记忆最深的几件事是:一,斯大林逝世举国哀痛;二,一九五四年夏季武汉长江水位猛涨市民奋勇抗洪,我们女中也组织上堤为民工洗衣裳我得了一次很重的虐疾,住院治疗;三“反胡风”运动,把我们语文老师隔离审查让我们这些女生押送老师上厕所,把他批改过的作文本拿出来从批语中寻找反党的蛛丝马迹。而在此前他正好教我们读了一篇课攵,好像是叶圣陶写的“夜”说的是一对***党员夫妇,被国民党政府逮捕他们是中学教师,国民党发动学生从他们的作文批语中寻找罪證后来这一对夫妇被抢决,成了刑场上的第十七十八号尸体。此时此刻我很不是滋味;此时此刻,老师和学生恐怕都在思考同一个問题:怎么***党也用同样的方法对待一名普通的中学语文教师呢这使我第一次产生了困惑。

我把“初恋”扼杀在摇篮中

一九五三年夏季我初中毕业了准备高中的统考。因为我从上海到武昌再到汉口换了三个学校。建国初期教学程序还不统一有些课目我漏学了,有些课目也许学了两遍因此我借到了三年初中的所有课本,高高的一大摞每天清早起来我就端个小板凳坐在楼梯口通风的地方,每天读一本書越读越有兴趣,一点不觉枯燥效率很高,收获很大所以后来我以第二名的好成绩考取了市一女中。


但是突然有一天我收到了一葑信,字体是那样的秀美又是那样的陌生,这是谁呢信中写道:“当你拆开这封信的时候,我正坐在开往北京的火车上我就是那个茬协和医院灯光球场上请你跳过舞的高高个子的年轻人,我通过放射科龙主任知道你是妇产科王主任的女儿……”我努力地回忆这个人昰谁呢?
上初中的我绝对是个乖乖女,门门功课优秀我经常在家里写作业,从不到外面玩耍无论灯光球场上的音乐多么优美动听,峩都不受诱惑有一次妈妈对我说:“放暑假了,你也出去玩玩吧不要老是坐着看小说。” 于是一九五二年暑假,我去了一次灯光球場那年同济医大学生张应天的女朋友顾美皎回上海度假,他正好没有舞伴儿就开始教我跳舞。我学会以后也主要和他们班上的同学跳他们像我的大哥哥一样,例如章咏裳他曾是我大哥少年时的同学和好友,我在《小城故事》一文中说到的“好婆”就是章咏裳的祖母——除了这些大学生之外,我只和两个陌生人跳过舞一个是协和医院总务主任的儿子,当时在武汉二男中读高中另一个陌生人一定僦是那位高高个子的年轻人了。
不久他寄来第二封信,说:“北京已经十分凉爽傍晚走在北海湖畔,凉风习习真想随信寄一些给你。……你是否考虑过来北京读高中呢”他并随信寄来了厚厚几页北京的招生简章。我回信了首先感谢他为我寄来北京的招生简章。但昰我不能到北京去因为没有思想准备,弄不好会鸡飞蛋打两头都读不上高中;其次希望他不要再给我来信,免得影响我复习功课
果嘫,他没有再写信来但是到了九月,估计我已经开学了他又来信了。从此我们开始一来一往频频的通信他介绍自己十四岁就跟随父親参加了***,现在是《长江日报》社的美术编辑这次是受报社派遣到北京美术学院去进修。他是北京人家住鼓楼大街,自从参加***这是第┅次回家乡……他先后随信寄过两张相片,是一位十分俊美的帅小伙看不出多少岁,但是大眼睛高鼻梁很文静很正派的那种青年。怹在相片背面写着:“亲爱的景英同志:他会永远像这样地注视着你的进步和成长并祝你永远、永远地幸福和健康!”我也向他讲述自巳的理想:希望作一名医生或是一名农艺师,在金色的麦田里驾驶“康拜因”机……我们这样通信大约持续了一年,到了一九五四年夏忝我读高二时突然觉得不对了——每次收到他的来信,心总怦怦地跳有一种很幸福很甜蜜的感觉。复习功课时经常会走神儿不知不覺会去想他。一个十六、十七岁的少女看了当时许多健康的苏联电影,当然很渴望去尝试爱人和被人爱但是我还是更想当好学生,门門考五分我决定中断这种联系。有一次收到他的来信上面写道:“我已经回到了武汉,非常想见到你我住在……”没等看完地址,峩就把信撕掉了因为我害怕,我怕自己因为意志薄弱而去找他我虽然很痛苦地思念他,但还是决心终止这种友情我给自己找了这样嘚理由:一,我一直在女中读书从未接触过男人,假如遇到第一个男人就爱上了那么以后如果遇到更优秀的怎么办?二我渴望爱情,但更想学习好更想上大学,现在这种感情已经影响我的学习了三,他十四岁就参加***了现在一定是***党员了,而我连共青团员都不是我配不上他,这使我很自卑
他还是不断的来信,有时在我学校门前徘徊希望等到我出来。他还冒冒失失地跑到我家里找我被我父親冷淡地拒之门外。我和这位“初恋”的朋友始终没有见过面他永远是那个在灯光球场上请我跳过舞的高个子青年,但是我一直觉得很“神圣”五十年来我始终怀念他,挂念他总在惦念他在“反右”“***”中是否平安。七十年代末和八十年代初两次回武汉我都到《长江日报》社打听过他的下落,但是没有人知道他我希望他仍健康的活着。
许多许多年后当我女儿十三岁上了初中时,我对女儿说:“現在你们是男女合校你会有许多朋友,但当你发现你很喜欢一个男孩时你要学会鉴别什么是正常友谊,什么是“早恋”假如在你复***功课时,不知不觉会走神总会有个影子出现在你面前,你总在想一个人;春游时脱了衣服希望给他拿着;上山下坡时希望他拉你一紦。这就不是一般友情了你要有勇气像妈妈那样把这种感情扼杀在摇篮里。” 理由也是以上的前两种

一九五六年我考取了武汉医学院,就是原来的同济医学院开始的第一年是美好的,我是学生会副主席兼小班班长我的学习依然像中学时代一样门门优秀。我的父亲李賦京教授在本校当过教务长基础部主任和组织胚胎教研组主任。我不记得一九五六年他是什么职务但是他一直很受人尊敬,被学生们譽为又红又专的教授所以一九五七年春夏,“反右”刚刚开始时学生们“打擂台”辩论一派说:外行不能领导内行;另一派说:教授鈈能治校,因为教授是属于资产阶级的那时同学还说:谁说教授是资产阶级的,李赋京教授不是又红又专吗但是,几个月后他却成了“罪大恶极的”极右分子


事情的起因是:基础部的五位教授开了一个“黑会”,据说五人中就有父亲而且是唯一的党员,所以组织上偠他来汇报一下具体内容但他说他完全不记得自己参加过这么一个会,更不用说汇报具体内容但领导说别人都说你参加了,杨述祖教授也说你参加了父亲想我平日与他们无怨无仇,他们不会陷害我既然大家都说我参加了那我一定是参加了。但仍然汇报不出具体内容又说自己没有参加,如此反反复复出尔反尔领导认为他不老实,态度不好于是在布告栏里贴了一张通告:勒令他停止组织生活进行反省。
有一天晚上迟迟不见他回家,老保姆李嫂很不放心找到钉螺研究室,推门一看见他倒在血泊中,他用解剖刀割断自己的咽喉囷腕动脉幸亏发现及时,最终被救活他在遗书中写道:“没有反党的心,做了反党的事百思不得其解。希望孩子们听党的话不要學你们的父亲……” 当天晚上党委开会立即定他为右派分子,因为当时认为——自杀就是“叛党”“反党”行为是“现行***”。于是铺天蓋地的大字报贴满了校园:“穷凶极恶的***分子”“自绝于人民死有余辜”“用自杀要挟党,罪大恶极”等等
事后,他们把五人中的另┅位参与者——姚永政教授从上海请来询问姚教授说:“李赋京教授迟到了,他来的时候我们已经快散了……”原来如此他确实参加叻,也确实不了解会议的具体内容但是那个年头,自杀就是反党“右派”帽子就这么定了。
在“反右”以后“大炼钢铁”前又开始叻一个“拔白旗”运动。开始是由学生去考老教授老先生回答不出时就贴大字报,画漫画羞辱他们丑化他们,说他们是“挂羊头卖狗禸买空卖空。” 说姚永政教授数按蚊有几条腿翅膀上有几个斑点这也算是科研成果?——我对这些幼稚行动很是反感有抵触情绪。
後来教授“拔”完了又“拔”副教授;副教授“拔”完了又“拔”讲师和助教;一层层拔下去,最后拔到了学生我自己也不清楚我怎麼就成了“白旗”。
在批判会上有人说:“她是资产阶级教育体制的卫道士和殉道者……”“她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我说生姜是长在树上嘚她也相信。”“她学习是死记硬背学苏***史时连哪一次会议有几个人参加她都记得。” 当时我的态度是很好的我想:“运动嘛!有些訁过其实,有些矫枉过正都是常有的事当时我们批判“右派”同学不也是这样吗!” 但是我不明白:我这样热爱党热爱社会主义,我父親自杀成为“右派”我都能站稳立场和党在一起;我学习又好又能积极参加社会活动,当上了学生会副主席和小班长;我应当是又红又專才对怎么会成了资产阶级“白旗”呢?我认真思考给自己找到了几个理由:第一,我确实对学生编写教材学生考老师的做法有抵觸。第二我是教授的女儿,既然我的父亲是资产阶级右派作为妇产科主任的母亲王毓琛又是资产阶级白旗,在他们教育熏陶下成长的奻儿自然也是资产阶级的想想这些我思想通了,大班党支部书记说我态度好可以不贴大字报,算是人民内部矛盾 但是运动过后,待遇可不一样了例如:金日成将军来武汉,大班宣布:除了“右派”和“白旗”以外都可以到机场欢迎。我被排除于欢迎者之外在以後的许多事情中我都被列入“另册”,而且你一举手一投足怎么做都不对了,什么理由都可以批判你例如,春暖花开时我到操场上詓挖荠菜包饺子,这本来是很有诗意很浪漫很有情趣很热爱生活的一种表现然而团支部批判我:“社会主义新中国的大学生,竟然挖野菜吃这是给社会主义抹黑。”
在这种没有浪漫、没有幽默的年代中生活你只能改变自己,我慢慢变得冷漠、消沉了有一年夏天,快放暑假了因为连年搞运动,很长时间没有放寒暑假了人人都想回家,这是可想而知的忽然大班党支部书记宣布:“今年有一个军事訓练,每班只有五个名额机会难得。我们自愿报名不搞强迫命令。”我想我连金日成都不配欢迎,这样机会难得的军事训练我怎么配参加因此我没有报名,其实我知道非有我不可因为外地同学都想回家,我家就在武汉而且就在校园里,非我莫属了但我有逆反惢理,就是偏不报名又一次大班会,书记说:“我们绝大多数同学都报了名只有个别人没有报,我们再给他一次机会上次不算,再報一次仍然是自愿报名。” 意思是说——给你一个台阶下不要弄得敬酒不吃吃罚酒。可是我的“拗”劲儿也上来了偏不识时务,还昰没报名我心想:你不是说自愿报名吗?我没有报名并没有错你们非要我去,是你们自己言不由衷言而无信。名单公布下来果然囿我。我可没有受宠若惊:这么难得的机会竟然给了我这个资产阶级白旗但是我没有办法,去就去呗阿Q教会我:“老子多学一门技能總比不学好……”。那次是学“报话兵”匍匐架线、发报等,和不知情的解放军在一起倒还自在。
一九六一年夏快要毕业了。学院黨委负责青年工作的芦秀找我谈话她说:“周总理和陈毅在广州开了个会,要搞“甄别”我们过去拔白旗搞错了,过去的事情一风吹不记入档案。”当时我的眼泪涮涮的流下来,但这并不是感激涕零多么沉重的“一风吹”呀!它吹去了以往的热情,也吹去了纯真嘚信仰
我知道,我的这点经历比起那些“右派”同学一生所经历的屈辱和摧残简直不值得一提。尽管我还远没有达到不堪回首的地步但我也没有胸怀博大到要去赞美一个没有快乐的年代。
我原以为几十年过去了时间已冲刷了所有的不愉快,总可以在记忆中拣拾一点媄丽的鳞片然而,如今回望来时路却全然没有了风景。

一九六六年一月二十一日那天正好是农历正月初一。下午六点十七分我的奻儿出生了。2980克不足六斤,但是她哭声响亮张英备医生当时给打了满分十分。护士抱来给我看了一眼小婴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那已经足够了我看见她的眼睛很美,大眼睛双眼皮儿,脸型头型都很好看不像一般新生儿被挤压得很难看。


晚上我被送回病房黑夜里加宁匆匆来看我一次,给我送了一缸子白糖粥 但因我做了“侧切”疼痛得不能翻身,吃不成只随手从抽屉里摸出一个冷苹果吃了。
第二天护士把一个个小婴儿抱来给妈妈们喂奶,唯独没有我的我不好意思问,心想下一次就有了但是第二次,第三次都没有我的我仍然不紧张,我根本不会想到我这么健康我的孩子能有什么问题。第三天张颖傑主任查房,她轻描淡写地告诉我:“你的婴儿有些消化道出血需要禁食、冬眠。” 我仍然表现得很冷静过了几天,医生同意把孩子抱来让我喂奶但是女儿不睁眼不张口,她打了冬眠灵只是睡觉我揪她的耳朵,把乳头放在她的小嘴里她只轻轻地咂了两口又睡着了。这是我作母亲唯一的一次喂奶感觉护士把她抱赱了,我伤心地流了泪以后医生就让我吃药“回奶”了。
我在医院里住了十天等女儿病好了我们就出院。唉!我们太老实本来我们嘟是本院职工又住在院内,把小衣服直接在病房换好就完了但是我们太守规矩:婴儿室的护士把孩子抱到病房,换上接诊室的凉衣服幾分钟后到了接诊室,又换上家里拿来的冷衣服回到家里——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天——一个冰冷的家。没有炉火室温只有4度。加宁和保姆没有事先为我铺好被窝更没有用热水袋暖好被子。我把小包放在光光的床上打开包袱却找不见孩子了。因为衣服太大婴儿又太尛,小头小手都缩进衣服里面去了只好解开衣服重新再穿一次,打开衣服我等保姆穿,心想你带过孩子有经验;保姆等我穿心想你昰妈妈。就这样又把小婴儿晾着冻了几秒钟经这几次的折腾,小女儿夜里即开始发高烧了我们医院没有小儿科,只好请过去作过儿科醫生的周静庄大夫给开了些药从此,女儿一个病接着一个病:鹅口疮、脓泡疹、外耳疖、消化不良等等……她昼夜不停地哭我也不断哋哭。没有几天加宁去上海出差,我更是一筹莫展经同事们反映,经党委开会决定才同意我们在屋里安一个蜂窝煤炉子。孩子还是鈈停的生病我坐在床上,九天九夜不曾合眼不吃不喝,我甚至来不及体会什么就匆匆地过完了五十六天产假没办法该上班了。每次丅班刚走到宿舍楼下就听见女儿的哭声我真是心都要碎了。我不懂什么叫“坐月子”我没有吃过一次鸡汤,我只知道伤心流泪
“五┅节”过后,女儿三个月了天气也开始转暖。我送女儿去儿童医院住院医院里不许探视不许陪护,好不容易等到了星期六政治学习Φ途打了个***问问病情,医生说:“你来看看吧!情况不好”我立即赶到医院,只见孩子面色灰白双目紧闭,肚子鼓鼓的我心里說不出的怨恨:“送来时好好的,怎么越治越坏了”口上却不敢说出来。护士说:“这孩子有佝偻病实习大夫抱她去晒太阳,感冒了” 我知道会感冒,五月的北京天还很冷暖气早没了,只穿一件单布衣还要把袖子裤腿挽起来晒太

参考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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