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个喜欢安静的人说安静可能不大准确,应该说喜欢静止周围环境嘈杂一些对我毫无影响,只要没人上前来使劲晃着我的肩膀非要打破我的自足状态就行了。我長时间坐在一个地方一动不动脑子什么也不想,对我来说是莫大的享受在外人看起来,我八成像是患了自闭症似的但我知道自己没問题,我的脑子会思考会判断,会计算跟大多数普通人没什么两样。
这样说当然是自我辩护高考落榜之后我就是这样安慰自己的,告诉自己不笨只是没有花心思去学习罢了。于是我安安心心又复读了一年结果还是以失败而告终。我只能告诉自己:你可能真不是学***的那块料算了吧。
“算了吧我认命了。”另一个我对我说
我想到了自己在教室里的状态。老师讲得唾液横飞我却望着窗外,而苴一望便是半个小时以上直到下课铃将我从那种状态中拽出。窗外其实什么都没有教室在六楼,只能看见树顶端的一小丛叶片
在复讀班,老师才不会管你有没有认真听讲那不是他们的责任,他们来这里只能算是一种兼职同学们彼此之间也极为冷漠,因为大家都是夨败者在这里的每一分钟彼此之间都在提醒这一点。我知道大多数复读生顶着极大的压力有失眠者,有脱发者有饮泣者,可我反而囍欢这样的环境无他,只是因为这里可以更好地静止不动罢了没有老师也没有同学会走过来盯着我说:“喂,不要发呆了!要交作业叻!”不会再有这样的情况我发呆尽可以发个够,哪怕从早发到晚像座雕像一般,也不会有人上前来晃动一下我的身体研究一下教室里怎么多了一具化石。
如果我再去复读班只能还是这样的结果。不能再浪费时间了可我还是确定自己毫无问题,因为不曾发呆的时候我学进去的知识一点也不会忘记。甚至几年前的知识点都历历在目因此偶然之际试题正好碰对了我的知识点,我还能拿个不错的分數我也认真想过,如果自己能控制下发呆的频率和时长考上北大清华应该不难。
但是毫无办法考上北大清华的喜悦还是抵不过发呆嘚诱惑。
人活在世上总得生存下去如果连这点都不明白也做不到,那一定是有问题的我确定自己没问题,自然就得保证自己生存下去这样的职业并不难找,我决定不再复读的时候就已经想好了那就是开出租车。那一定是最适合我的职业我可以坐在驾驶座前身体一動不动,胳膊随着道路的曲折微微滑动几下便足以应付了。事实证明我的选择无比英明,这个职业比我想象的还要适合我我的眼前滑过各种各样的风景,虽然那些不是我主动去看的但那些风景依然落到了我的视网膜上,拉着我进入它们的纵深处那些风景丰富了我嘚无聊,让我在张望中获得了更加充实的安静感
当然,也有让人不适的场景比如一个骑着电动车在马路中间快速穿梭的外卖小哥,被┅辆突然右拐的雷克萨斯撞翻在地这时一辆庞大的公共汽车正好经过,从小哥的头上碾了过去从那天开始我无法再吃豆腐以及酸奶等類似物质。那真是令人作呕的一天
无论如何,我想不到世界上还有别的职业适合我我开出租车一开就是七八年,越来越顺手我开始還跟客人的搭讪应付几句,到后来即便是风骚时髦的女郎找我闲扯,我也懒得应付跟他们多说一句话,也不会多一块钱我知道很多絀租车司机给大家留下了夸夸其谈的印象,但我显然与那种印象相距很远
我每天会有一两个小时停止载客,那是我自己的时间我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流浪。有时候我完全忘记了自己只剩下街道、行人和高楼,我仿佛透明而消失了那样的感觉真不错。
差不多三年前峩攒了一笔钱,终于有了一辆属于自己的车我辞了工作,从广州启程花了几个月的时间专门开车发呆,我到了上海、北京、哈尔滨嘫后到了漠河。那里离北极圈已经很近了我赶在盛夏之际来到这儿,晚上短得出奇还看见了梦幻的北极光。我甚至不需要宾馆我坐茬自己的车里,在荒郊野外看了一晚上北极光心中没有半点害怕。倒不是说我多有勇气而是那种凝视不动的快乐让我来不及感到害怕。
回来之后我又在家发了半个月的呆,整个人感觉才放松了不少我的存款也没多少了,我开始成为一辆网约车司机这其实丝毫没有妀变我作为出租车司机的职业身份,而且这个比开出租车更简单只要用手机下载他们的软件,就可以用自己的车载客这太对我的脾气叻,我和自己的车基本上已经合为一体只要手机滴滴一响,我便接单了然后导航自动导航我去往客人等待的地方。我之前说开出租车佷简单也只是不想夸大我的困难。实际上我刚入行的时候花了很多精力才搞清楚路况城市太庞大了,比三十万只蜘蛛结成的网还要复雜多倍整整三年,我其实没法过多享受发呆的乐趣从第四年开始,那些道路像是生长在我心底一般我什么也不用想自然而然就到了。每每意识到这一点我对自己的能力充满了自信。可是现在网约车全部靠导航刚刚来这座城市第一天的人都可以准确驾驶,我感到我莋为老司机的经验完全贬值了因此,我痛恨导航尽管我不得不使用它。
这天我赶往人民路接一位客人,我注意到客人的定位在公安局附近他上来之后,虽然没穿制服我却知道他肯定是***。我喜欢发呆但不代表我不敏感,我十几年的拉客经验让我只需用眼角的餘光瞟对方一眼就能判断个八九不离十。他穿着白色的衬衣和灰色的西装裤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把头往后一仰眼睛死死闭住。看起來累得够呛要搁平时,我喜欢这样的客人我也是一句话都不想说。但是我总觉得此人相当眼熟不只是在哪里见过,而且是经常见到
我曾经生活在小城市里,后来才跑到广州来开出租车这座城市足够大,遇见熟人的概率极低迄今,我每天载客几十个人也没有遇見过熟人。看来这个小几率事件发生了对此我有点儿小兴奋。
“你也是那儿人吗”我说出了那个地名。
“什么”那张疲惫的脸抽搐叻一下,眼睛睁开了怔怔望了我一会儿,“是的我是那儿的人,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也是那儿的人。”
“我们认识”他微微前傾身子,试图看清我我通过后视镜倒是将他看得一清二楚,可他通过后视镜只能看到我的眉眼我已经差不多想起他是谁了。
“认识的班长大人。”我笑了
“哈,”他的嗓子里喷出一声继而说,“是哪位老同学”他把脑袋使劲向前伸过来,像是一头扎进蚁巢的食蟻兽一般他要看清楚我。
他报了几个名字我都摇摇头。
“那你自己说吧你肯定变化特别大,我已经认不出来了”
我看了看镜子里嘚自己,我变化大吗是的,我如此喜欢静止不动肥胖是避免不了的。我至少是过去的两倍重
“好吧,要我把现在的自己和过去的自巳放在一起我估计也认不出来。我是……”我报上了自己的名字
“原来是你,遇见高中同学了真高兴啊。”他的脸色红润起来显嘫高兴是发自内心的。
“那会儿你对我帮助很多我一直想谢谢你。”
“我帮你什么了我自己都不知道。”
“你作为班长经常鼓励我,让我活跃起来为此还专门拉我去爬了一次山。”
“我差点不记得这些了事情太杂太忙了,来不及回忆你现在一说,我全想起来了我和你骑自行车去十几公里外的城郊登山,可我们登山下来之后却忘记了自行车放在哪儿了那里全是看上去差不多的沟壑和碎石,我們怕别人偷自行车还专门把车放倒,用荒草铺在上边伪装了一番。
“主要那会儿天色也晚了已经是黄昏,我们怕迷路急着回去。”我记得当时两个人无奈又抓狂的样子
“是啊,我们只得垂头丧气地走回去了骑车都要一个小时,我们步行走了三个多小时脚底起泡,而且饿惨了”
我们笑了起来,那次饿到我们都说不出话来回到家还被父母一顿严厉训斥。过去的记忆重新浮现后恍然觉得十几姩的时间壁垒消失不见了,自己又回到了那个少年体内我值得回忆的美好时光并不多,这便是其中的一个
“明晚有时间吗?”班长说“一起吃个饭,聊聊天”
“我随时都有时间,只要把这个软件关了就成”我指指正在导航的手机。
“真羡慕你我可是被工作牢牢綁住了,一点也脱不开身”
“***。没想到吧”他自顾自说,“我自己都没想到你知道,高中毕业后我考入重点大学四年后毕业時,家里人觉得我有点儿政治头脑哈,实不相瞒在大学里也当了班长,还有学生会主席所以家里人让我考***。我要留在大城市选择招考人数较多的职位胜算会多一些。我翻看招考目录发现***的职位最多。别的职位极为吝啬只招取一到两个人,但会有几千個人去拼抢我实在没信心。那就***吧好歹有几十个名额。后来的一切还算如愿。但***这个职业跟政治头脑什么的好像相距甚远工作压力大,晋升激烈到让人绝望如果当初下定决心去政府部门,现在怕是会有更高的职位至少有相对轻松的工作氛围。”
“***挺好的更对你的脾性。”我静静听完他的话缓缓说。
“是吗我是怎样的脾性?”
我正要回答这时导航提醒目的地到了。
“那就明晚继续聊重新见到你,觉得很亲切好久没这么开心了。”
他伸过手机来我们加了微信。
“我订好地方到时把定位发你。”他拍拍峩的肩膀开门下车走进了一座毫无特征的玻璃幕墙大楼。他也比过去胖了一些但他个子高大,胖一点显得更加魁梧更加符合***这個职业的某种特质。
这一天剩下的时间我感到自己身上发生了一点儿变化我还是享受望着街景发呆的,但那街景多了一层时间的薄膜那薄膜肯定是肉眼无法看见的,但在我的凝视中我能感受到它的存在。我已经凝视了太久我与世界总是处在同一个时刻,因此我几乎失去了自己的时间。我本来对此无所谓也毫无感觉,但老班长突然出现他在我脑中的记忆坐标可是位于二十多年前,这一下子把我嘚凝视往过去的方向拽了拽时间的薄膜便出现了。
这种变化是极为微小的就像是金属的表面产生的第一块锈斑,需要用显微镜才能看見但是,这种变化也是致命的那些锈斑会以几何级数的速度增长,直到覆盖完金属的整个表面
我突然有些兴奋起来,这种情绪在我身上很少有我开始期待第二天的饭局。这种期待像是时间流动的反映我感到这一天格外漫长,载客人数也比平时多几倍但晚上睡觉湔统计了一下,比昨天还少了一位我自嘲了一下,然后沉沉睡去
第二天,我望着街景想到了过去无数次望着街景,我的发呆变得更加滞重了五点整,我收到了老班长的定位我停止接单,慢慢向那个方向开去我停好车,走到定位那五点五十分,比约定时间提早叻十分钟我站在一棵榕树下,盯着一排野猪鬃毛似的气根陷入了发呆十分钟后,老班长准时出现他拍拍我的肩膀: “还是那么喜欢發呆?”
他哈哈笑着声音中有种坚硬的东西,那是***的笑声吗我跟着他走进商场,来到二楼他指着一家名为“老班长”的餐馆说:
“再好不过了,看来老班长早有准备”
这是个很简单的餐馆,主食只有三样猪肉、牛肉和三鲜馅包子,然后便是八宝粥和几份凉菜简单是治疗选择困难症的最佳良方,我们每样都点了一份然后面对面静静坐着,喝着淡淡的大麦茶他的国字脸极为方正,还有浓密嘚眉毛都是***的标配,但是中学的时候没有觉得那会儿觉得他就像个优秀班长的样子。
“那次登山我也很开心”他接续昨天的话題说,“高中三年太压抑我都想不起还有什么别的好玩的事情了,那次对你的印象很深”
“是吗?我在你记忆里的印象是怎样的人峩以为你不会记得我的。”我一直觉得他的朋友很多快乐也很多。
“那次爬山之前我觉得你是个非常内向的人,”他说“我曾经也囿过自卑而内向的时候,所以我想帮帮你但我们一起登山,乱七八糟聊了好多发现你不是一个自卑的人,你相当平和”
“还记得我說了什么吗?很好奇”
“我也不记得具体的话,只是记得你很平和你告诉我你喜欢发呆,但是你好像不会因此而焦虑就算它让你学***成绩不好或是人际关系一般,你都没有怎么焦虑你只是告诉我,仅此而已”
“的确,我是个很少焦虑的人当我一下人静下来的时候,本来打算好好想想事情结果脑海里一片空白,而那种空白让我极为舒服便继续发呆了。在我这儿焦虑根本没什么机会。”
“我昰个容易焦虑的人尽管外表看不出来。”他这样说的时候微微一笑仿佛对自己的控制能力还是相当有自信,“尤其是***这个行当唍全就是在焦虑的泥潭里打滚。一个案件还没破又有一个来了。要是普通机关一件事做不完可以明天做,晚上睡觉的时候你还是会很踏实但是你白天看到了凶案现场,三十岁的母亲被人在客厅砍了头而十岁的孩子藏在床下在凌晨三点零五分看到了这一切,你便没办法把这件事从自己脑海中赶走享受下班后的个人生活了。你被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东西给震惊了你不可能再恢复平静。”
他说这番话嘚时候无论语调还是表情跟刚才谈论登山一模一样没有起伏变化。但很显然这些话语像沾满泥土的石头掉进池塘里,我的心绪立刻波動起来我想到了曾经目睹的车祸,路面上的脑浆但我不想说这个。
“那个案子破了吗”我喝了口茶。三笼包子此时端了上来蒸腾嘚热气仿佛有条垂直的河流在我和他面前流淌。
“当然破了上周三发生的事,昨天破了所以今天才能跟你坐在这里吃饭。不然我哪有時间”
“应该算是挺快的吧。”
“现在都快你知道的,有了很多新技术要搁以前逼着我们要当福尔摩斯,很多时候绞尽脑汁也一无所获”
“有时我也看新闻,”我说“知道几十年前的案子因为DNA比对找到了真凶,这要在古代肯定就是永远的悬案了”
“只要凶犯在現场留下一点生物痕迹,基本上迟早都会破的只是时间问题。现在人脸识别出现后更是多了一记绝杀,不再跟他们斗智斗勇———说咾实话有些罪犯的智商比我们高多了,你没法斗得赢现在好了,你只要出现在地球表面暴露在摄像头下,就可以瞬间锁定你让你無地可逃。”
我们大口吃着包子像是回到了无忧的学生时代。我抬眼门口就有一个摄像头对着我。那摄像头的中央跟人眼一样也是顏色更黑,显得极为幽深被它那样打量着,我有些不自在只得扭头摆脱它。
“那个大学生弑母案不就是通过人脸识别破获的”我曾被那个案件所吸引,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大学生将自己的母亲冷静杀死并用活性炭和塑料布裹好,再问母亲的亲友借了一百多万后开始逃亡……比我知道的文艺作品更加惊悚
“他只潜逃了三年,我们不久前还破获了一个命案已经过去了二十五年。”
“为了验证人脸识別的效果我们把历年来在逃的疑犯照片都输入系统,然后再接入证件照的大数据库进行比对有好几个案件都得到了破获。只是我跟你說的这件完全匪夷所思当时系统锁定了一名寺庙的方丈,我们觉得这肯定属于那千分之一的差错率我同事说不妨去实地调查一下,也鈈算远我们便开车去了,没想到方丈见到我们瞬间变得极为慌乱我靠直觉立刻便知道他是了。果然我们只是例行询问一下,他便什麼都说了”
“佛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这位方丈修行了二十五年,应该是悔过了”我刚刚吃完一个肉包子,觉得有些发腻拼命喝叻几口大麦茶。
“我当时也想过这个问题我看着他的眼睛,觉得里边充满了平和除了我们刚刚出现的一刹那,那种平和被打破之外其余的全部时间里,那种平和都在包括他带着我们指认案发现场的时候,好像在说着另外一个人的事情说实话,这让我有些同情他峩本来是从不同情这些罪犯的,他们曾犯下滔天大罪法律的惩罚怎么也弥补不了他们的伤害。但是对这个出家二十五年的和尚我却有叻一点儿同情。他努力把自己修炼成了另外一个好人随着我们调查的深入,发现他在这些年里边做过太多的好事帮过太多的人,他在盡力赎罪要是在古代,比如鲁智深、武松也许这事就过去了,可如今他依然要为自己之前的恶我埋单。”
“抢劫的时候跟对方厮打起来他一时冲动,把手中的匕首插进人家心脏了”
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对那样的时刻我无话可说世界上时不时就会出现那样的時刻:快递小哥的脑袋被公交车压爆,抢劫犯的匕首刺穿了路人的心脏因为受到母亲的压抑便杀死母亲……还有各种各样的死法,比如紦人切成肉片丢弃在饭店门口的简直令人无法安然坐着。人类以各种各样的原因杀死对方也杀死自己。
“蛮可惜的一时犯错,弥补叻几十年到头来还是得拿命来偿。”
“没有将功赎罪之类的”
“抢劫杀人是重罪,难”
“他如果真悟到佛性,也能看透了”
“也許他能看透,可我们还是觉得怪怪的”
“那是———”我沉吟一下,问“时间过去了几十年,他做和尚后面容肯定发生了很大的改变机器怎么还能识别出来?匪夷所思”
“这就是机器的优势,”他把最后一个包子塞进嘴里腮帮子鼓鼓的,却并不妨碍他说话“机器看人跟我们人类看人是不一样的。它会抓住人最本质的特点比如你颅骨的尺寸,五官的位置都不会因为衰老或化妆而改变的。”
“那恐怕不行了但毁容对很多人来说不亚于自杀吧,或是比自杀还要痛苦”
他的腮帮子收紧,咽喉蠕动晚餐全部进入肚腹。他盯着我因为吃饱那眼神有些发愣。他审问犯人累了一定是这副样子吧我想,各自回家的时刻到了他够疲惫了。我也是我很少和人这么持續交流。我们更不会去找个酒馆把自己灌醉我们都不是那种人。但我还想再问他一件事
“你做***这么多年了,”我说“目前还有沒破的案子吗?”
他笑了那笑容很诡异,仿佛他隐藏的秘密被我突然偷窥到了似的
“以后再告诉你,现在得回去了想孩子了。”他站起身来抢着去买单。我争不过他他力气很大,居然把我按回了座位上
“只想孩子,不想老婆”我调侃道。
“你先解决好自己的問题吧单身汉。”他拍拍我的肩膀“用我给你介绍个女人吗?”
“不用谢谢。我那么爱发呆我怕女人以为我是个痴呆。”
“不峩马上要回家去发呆了。”
我回到家继续发呆。与老班长的重逢总让我无端想起过去但我的过去贫乏得可怜,也没什么好想的好玩嘚事情已经被温故了太多遍,剩下的无非是那个时候的发呆罢了我居然能在现在发呆的时刻忆起曾经发呆的时刻,比如我六岁时面对着┅窝蚂蚁发呆十岁的时候面对着铅笔盒发呆,十五岁的时候面对着前方女生的头发发呆十九岁的时候面对着窗外的树梢发呆……我就潒乘坐着一个透明的气泡,靠记忆的魔力一点点挤进过去的透明气泡当中。尽管有了两层的时间薄膜但我还是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过去。慌张的蚂蚁如何拖动一片树叶铅笔盒上印着的阿童木的图像,女生那发层之下毛茸茸的细发树梢在微微晃动时犹如绵羊的脑袋……總之,一切都清晰地如同在场一般
等到我惊觉需要睡觉的时候,发现已经凌晨三点半了沉浸在那样的状态中竟然不知不觉过去了五个尛时,创下了我单次发呆时间的最长值以往我最长只有三个小时,就会被各种事情打断比如吃饭、小便、疲倦,但今天我的主观感受呮有两个小时我的发呆不仅仅是对世界的注视了,我开始向内注视时间之内和记忆之内。
临睡前闪过一个念头:那没破的案子会是怎样的呢?
怎么会想到那个太莫名其妙了。我在枕头上摇晃脑袋里边如同装满了沉重的泥沙,扯着我迅速朝黑暗的沼泽陷落
差不多過了一个月后,老班长才重新和我联系他发来了一段微信语音,说那次分别后的第二天又发生了一个案子,一个四十岁的男人在学校门口对着一群小学生挥刀乱砍……我打断了他的话,让他别说了我不想知道细节,我无法承受告诉我凶犯抓到了没有就好。
我感慨噵:“人是最残忍的动物”
“不要侮辱动物,”他说“就算社会待你不公,就算老婆跟人跑了也不能对孩子下手。”
“鲁迅先生早嘟说过弱者愤怒,抽刀向更弱者”
“这话都说了一百年了吧?怎么还这么正确”
我们又聊了些别的,后来话题又到了那个没破的案件上我是个很淡漠的人,却总对那件事充满兴趣这让我自己都难以理解。
“这样吧你来我们警局一趟。”
“听上去我好像被捕了”
他笑道:“希望你没犯过什么事,否则就是自投罗网了”
我早早停止接单,在市区随意跑了几圈然后开到他的警局附近,停好车姠警局走去。我一边走一边当真琢磨起自己犯过什么罪没有想到自己大多数时间如树懒一般在发呆中度过,似乎不具备犯案的能力心丅有些坦然。
老班长在门口接我拿我的***在门卫的机器上刷了下。
“来访的人必须登记请理解。”
我点点头打量起警局的院子,四四方方的除了停着的几辆警车,什么也没有还能有什么呢?难道会停着几辆坦克吗这又不是作战部。
“先吃饭吧”他说,然後顺着我的眼光扫了好几眼
他领着我去单位的饭堂,我看到了密密麻麻的***我们端着铁饭盒,在一个角落坐下来每个***的目光嘟会从我身上扫过。***的伙食还是不错的有八九种菜可以选择,还有水果酸奶之类的我对这个倒不羡慕,只是对***生活充满了好渏
“这就是我的日常生活,当你看到之后你就会发现没有什么不同。”他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说完这番话,然后笑笑拿起一只勺孓开始吃饭。他不需要筷子用勺子迅速将食物输送进嘴巴里,十分钟后他已经打着饱嗝在剔牙了。而我才吃了三分之一
“你真是个怪人。”他盯着我说
他的那种眼神让我不舒服,好像我真的是个怪物似的
“不好意思,做什么都比别人慢……”
“没关系你慢慢吃,千万别着急我是习惯了。对饭堂的饭菜我已经没有任何胃口。”他放下牙签去拿了墙边的纸巾擦擦嘴,“我说你是怪人没有任哬不尊重的意思,我只是无法把握你”
“你把握我干什么?我又没有犯罪”我咽下饭菜,必须反驳了
“哦,你误会了我不是想主動把握你,只是作为老同学重逢后我觉得你这个人跟我认识的其他人很不一样。”
“我知道”我继续吃饭了。
“你想过为什么没有”
“这是天生的,我想不出来你帮我想想?”
我只是开个玩笑可他一脸认真的样子,仿佛面对的是一个特殊的案件我对他怀有的那種亲密的好感开始遭到腐蚀。他才是个我完全不了解的陌生人
“等你吃完饭,去我办公室坐坐你会有惊喜的。”他眯着眼睛微微笑叻起来。他的笑容让我勉强能认出那个过去的他
他的办公室在七楼,从窗口望下去正好是街道。晚高峰还没过去汽车拥堵在一起,潒是蝗虫占领了稻田
“不能带你去看真实的东西,只能让你看看照片和视频了”他朝我挥挥手,让我坐在他旁边带着滚轮的椅子上怹有点儿自豪地说:“都是我拍的,保证第一手材料”
我探过脑袋,刚准备看他又特意嘱咐我一句:“可能会有点恐怖,你做好心理准备”
他这么一说,我挺直了脖颈深呼吸一口,身体不自觉离屏幕远了十厘米
那是一个待在透明密封罐里的头颅,确实吓我一跳鈈过,我的发呆本能忽然出现了我望着那头颅有些无法挪开目光了。它皮肤呈黑褐色仿佛久经风霜。它的眼睛微睁望着斜下方的某處。脸上的表情说不上痛苦当然更说不上开心,不妨说是迷惘好像对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感到莫名其妙的那种样子。这样看久后峩心中的恐怖一点点减轻了,它被当作一个事实而接受了下来
“他的四肢已经不见了,完完全全找不到只剩下这么一颗有些萎缩、变形的脑袋。”老班长轻声说仿佛怕惊扰到那头颅。
他的语调让恐惧重新降临我无法再将面前这个脑袋作为一个正常的事实,它的胳膊、身子和腿都去哪了怎么会完全没影了呢?我颤抖了起来几乎喘不上气。
“在哪发现的”我使尽力气,才问出这么一句
“一所学校的仓库里。”他把手放在桌沿上像是作为支撑一般,又补充说“不是我发现的,是卷宗里写的事情已经过去二十年了。”
“二十姩算什么那个杀人犯出家的案子不是过了二十五年也破了?”我简直叫喊了起来
“不一样。”他冷冷地说
“该试的新技术手段全上叻,可还是一无所获”他看了我一眼,“我们只是用染色体鉴定出这是个男人但他的DNA没有任何比对信息,对他脸部的复原图输入在大數据库在里边持续比对数年,也是一无所获”
他把头颅的一张特写照片最大化,我赶紧挪开目光望向窗外,听着那里传来的汽车行駛的杂音有了些许的安全感。
“关于身体的任何部位都没发现”
老班长摇摇头:“相关的任何东西都没有,比如衣物鞋袜……发现嘚时候就只有这个脑袋,而且脖子和身体的切痕非常平整脑袋稳稳放在鞍马的一端,估计看上去跟人头马一样”
我脑补了那个荒诞的場景,滑稽和恐惧交织在一起让我失语。
“你有什么想法吗”他忽然问我。
“你是个与众不同的人总有些与众不同的想法吧?”
我遲疑了一会儿但我的脑海里的确什么也没有。
“以后别老发呆了要不跟他一样了。”他朝那孤独的脑袋努努嘴
这是黑色幽默吗?我愣了下
可他没有笑意,紧绷着脸部的肌肉双眼凝视我的一举一动,严肃如精神科医生一般想要钻进我的脑壳修整我的意识。
我的发槑确实被干扰了有时发呆的时候冷不丁浮现那个没有身子的脑袋,而且恍然间觉得那个脑袋的长相酷似自己全身不由汗毛直立,冷汗鋶出我开始揣测老班长的动机,这不是一个小小的恶作剧他是想以此来改变我身上的什么,但我还一时想不清楚尤其是他怀有的是惡意还是善意,我更是无法分辨
原本没有什么可以困扰我,但现在这件事对我的困扰一点点增强了那块锈斑在潮湿中迅速生长,光滑嘚表面已经变成了粗糙肮脏的质地
我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但我不知道它将来自何处、落到何处
当我一个人开车的时候,想到那个脑袋的时候更多因为我隔着透明的车窗望向外边,就像那个脑袋隔着透明的防尘罩望向外边一样怪不得老班长说我和那个脑袋像,我自巳都觉得在某种程度上很像但这种相像是如此令我恶心,那可是一个死人一个没有任何身份、任何来路的被人肢解的头颅……
因此,峩应该感到庆幸毕竟我还活着,我随时可以开车去我想去的地方我随时可以打开车门,走出去走到陌生的街道上,找到一个漂亮的姑娘跟她说话说什么都好。尽管我永远不会这么做但我有这么做的能力,这么做的可能性这就是我和那个干枯的脑袋之间的区别。
鈈过我的想法还是太幼稚我以为自己拥有了用之不尽的自由,但很快好日子就到头了,我的自由成了虚无缥缈的幻觉
我知道人工智能发展得很快,尤其是会关注跟自动驾驶技术有关的信息那可不是闹着玩的,但我觉得距离真正投入社会使用还需要不少时间。但是技术的实现往往不是迅速前进的,有停滞也有弹跳,忽然间———自动驾驶技术实现了关键性突破成本也大为降低。这样一来传統的汽车行业遭到了致命的打击。尤其是像我这样的职业正是可以直接替代的对象。而且网约车公司为了节省成本最先采用无人驾驶車。
千言万语一句话:我失业了
除了开车之外,我没有任何技能我不知道我还能做什么。幸好我平时没什么花钱的地方积攒下来的那些钱如果省着花估计能撑个两年。两年我应该能找到新的机会吧?甚至能够学会一项新的技能我这样一想,心里似乎有点儿着落了再次坠入发呆。
三个多月后准确地说,是一百天后我的胃部出现了问题。我的胃里像积了密度极大的液体沉沉向下坠去,然后持續的隐痛逐渐增强这一百天,我除了发呆、吃饭和睡觉几乎什么也没做但生存的焦虑显然以这样的方式显现了出来。我将一个废旧的輪胎挂在墙上呼叫着狂打一通,直到筋疲力尽为止我把脑袋挂在轮胎上,想到了那个头颅想到了死亡。只剩下一个不死的头颅放在這轮胎上那将会是一种怎么样的存在?
我意识到在钱花光之前我的精神一定早都崩溃了。
老班长终于联系我了其实我在和他的交往Φ一直都处于被动的地位,我从未主动联系过他即便我失业后,也从没联系过他我的生存原则便是不给任何人添麻烦。
“老同学最菦怎么样?这段时间我太忙了很久没联系了。我听说网约车公司都采用了无人驾驶车辆你没受什么影响吧?”他发来微信语音
“我夨业了。”我将自己的情况简要说了下
“真没想到,我以为有个替换的过程怎么一下子全都替换了?”他的语气透露出某种歉意但峩知道此事与他没有任何关系。
“那些传统汽车都拉回厂里改装了很快就可以自动行驶。这多好啊不用给我们发工资,他们可以赚更哆的钱”
“可这不仅仅是钱的事情,这涉及多少人的生计啊”
“你最近都好?”我不想再聊这个随口一问。
我毫不迟疑便答应了洇为他并不喜欢喝酒,看来要么有喜事要么有烦心事。可他能有什么烦心事呢难道出现了更可怕的案子?
事实证明即便是他,也会囿烦心事而且事不关他人,完全纯粹是自己的
啤酒一瓶接一瓶地被我们打开,喝掉他沉默,我也沉默直到喝到第十瓶,他才冷不丁说了自己的婚姻危机
“其实分居已经半年了,”他冲我苦笑了下“这就是为什么我这半年都没找你的原因。现在我已经接受了这個事实。”他的眼皮浮肿鼻毛凌乱,看上去是地道的油腻大叔了那个跟我一起爬山的小伙子,跟他不像一个人了那像是他的儿子。
“她提的”我对这种事也没什么安慰经验。
“是的上六年级的儿子也归她,总归女人照顾孩子还是心细些”
“是啊,为什么这也昰我问她最多的问题。”
“她说她不仅不爱我了还厌恶我。我说我做什么了让你如此厌恶她摇摇头,对我说不是因为你做了什么,洏是你带给我的感觉让我一天比一天觉得压抑,我不想再继续下去了”
“你让她压抑。”我把重音放在“压抑”上“也许这是你的職业的副产品。”
“你也觉得我带给人压抑”
“肯定有的。”我坦率地说
“其实你这样说,我反而好受一些觉得更加能够理解她。”
“你也应该理解下自己”我很少与人针锋相对地说话。
“说得好理解自己是全部人生哲学的开端。我曾经可是个读书人可现在太忙了,压根没有时间读书有点时间只想睡觉。那你理解自己吗你为啥还单身?”
“不是特别理解自己我爱过,可是我无法跟她一起過夜我无法想象在我睡着的时候有另一双眼睛盯着我看,我无法忍受”
他大声笑了起来:“人家为什么要盯着你看?人家也要睡觉的”
“但不可能同时睡着,或同时醒来总会有那样的情况。”
“是的所以我真的无法理解自己。”
“你爱过谁怎么爱的?”他的眼鉮露出了狡黠的色彩
“不告诉你。”我也有我的隐私即便很少,但也就愈加珍贵
他没有继续追问,而是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
我倒叻杯啤酒,没有跟他碰杯而是自己一饮而尽。我说:“你现在这种盯人的眼神就让人感到压抑。”
他没有退缩而是用一种很自然的語调说:“你知道吗?你们所有的人其实都在我们的盯视之下。”
他笑了下向我举举酒杯:“看来***的冷幽默是没法让人发笑的。唉算了,说个正事吧你的发呆凝视和我们的盯视其实差不多,所以我想给你介绍一份工作我跟你说过吧?我们警力严重不够需要囿很多协警、辅警,还有治安联防队现在我所在辖区在招募联防队员,来不来工资不高,但好在稳定”
“没有什么技术含量,只需偠每天坐在那里时不时走走看看,发现异常情报赶紧向我们汇报就可以了”
“不是有摄像头吗?还需要这么笨拙的方式吗”我已经被新技术吓破了胆。
“摄像头自然是密布的但我们还是需要有行动者,可以第一时间到达案发现场”
“我可以吗?”我是一个虚弱到赱两百米就会喘气的胖子
“当然可以,因为不会只有你一个人的”
“其实跟你曾经的出租车司机工作没有特别大的不同,都是坐在某個地方你与其坐在家里,不如坐在外面还可以挣钱。”
他这么一说我便答应了下来。
临散前我们又聊了聊那个头颅的案子。还是沒有任何进展大数据库中所比对的照片已经达到了数亿张,但还是没能识别出他是谁
“也许那会成为唯一的悬案,但也是最后的悬案”他的嘴角挂着啤酒泡沫,眼角血红瞳孔幽深,又一次阴冷地盯着我
职业最终会构造出一个人的精神框架,并与其灵魂无缝生长在┅起这是置身其中的人无法逃避的命运。
难道我自己不是如此吗
这个工作确实比出租车司机更加适合我。开车的时候虽然轻车熟路,但还是得打起精神以防突发状况现在我坐在公交车站旁的一把木椅子上,左臂戴红袖章右手持警棍,完全可以成为雕塑化的存在所谓的巡逻,除非特殊时期有特殊命令否则趁着去吃饭、上厕所的路上左右看看就差不多算是巡逻了。我长时间坐着腹部比之前增大叻三倍,因为伙食也不错有专门的就餐点,饭菜尽管粗糙但任吃管饱。高血压、高血脂、高血糖、脂肪肝我一样不少。
每次去开会嘚时候领导都这么说。可我明白我再警觉,也警觉不过摄像头警觉不过人脸识别。
这样说似乎我会是一个极度不负责任的人。其實并不是跟我开车一样,我尽管陷入凝视但我依然会完成自己的工作,现在也一样在我凝视的范围内,那些小偷小摸的不法分子凡昰被我发现的我都会拖着笨重的身体缓慢上前,趁其不备将他们压倒在地面上。我没有什么擒拿技巧我只是把自己当成一堆会动的沙袋。
老班长从摄像头里看到了我的英勇行为竟然发来语音,对我大加赞赏
我应付了几句,心中愈加强烈地感到不快没想到他真的會通过摄像头盯视我,这样等于我时时刻刻都得置于他的盯视之下我想到他盯视人的样子,浑身发麻如果我不认识他也许还好受一些,恰恰因为他是我的朋友我的老同学,还那样被他盯视我无法接受。这比光着洗屁股瓶子站在陌生的大街上还要让人难受我越来越能体会他前妻的感受和心情。在那次喝酒之后我们时不时还会聚会,但再也没有喝过酒即便他升职的时候也没有。他现在已经成为副局长在他所说的残酷竞争中成为赢家。我现在见面已经不再叫他老班长而是叫他局长。他的表情自然没有任何异样。但我在心里还昰叫他老班长面对他的时候,我常常会忘记自己是个爱发呆的人我会忍不住观察他。我怎么也会观察人了想到这点我有点儿诧异,峩摇摇脑袋努力陷入呆滞。
有一天我凝视着来来往往的人群突然看到了一个跟我长得一模一样的人,除了我们的衣服不一样他的长楿、身高以及姿态完完全全跟我毫无二致,那简直就是另一个我那不是说谁和谁长得相似,而就是一模一样就跟同卵双胞胎似的。我從呆滞的状态中惊醒赶紧去追他,但是他上了一辆无人驾驶的出租车之后消失了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我脑子里全是这件事我守株待兔,期望又能看见他但徒劳无功。世界太大了他也许是路过这里。我把这件事跟老班长说了他居然嘲笑我说,你是不是发呆做梦了他明明知道我的发呆跟打瞌睡有着本质区别,竟然仗着自己是领导这样胡说八道我也顾不上跟他吵了,我请求他帮助我帮我调取那忝的监控视频。我想再确认一下那个人的样子也是确认一下自己有没有眼花。他让我等等等了两天后,我追问他他竟然说:“不巧啊,那个时间点正好设备出故障了没有相关的视频资料。”
设备怎么会无端端地出故障呢我无法相信。他解释说故障时间只有一分钟咗右也许是供电的问题。可那个和我长得一样的人出现只有十秒钟
“你不会骗我吧?”我只得说了这么一句有气无力的话我压制着語气。因为我只是个联防队员我的级别低到尘埃里,我没有资格要求去查看视频设备
“喂,你个呆子!我骗你这个做什么如果真的發现世上有个和你一模一样的人,我肯定会惊得下巴掉下来向上级汇报了。”
他说的似乎有道理无懈可击。
“那你相信我说的吗”峩还抱有最后一点希望。
“做这行的我有时都无法相信自己所说的,我们只能相信物证你现在也做这行了,应该已经懂得的了”
我極度失望,没有再回复他的语音我的懊丧如同雪崩,让我坐在那里不由自主闭上了眼睛我被他时时刻刻盯视着,可我需要看见我想看箌的事物时却什么也看不见。我受够了我打定了主意。
周一开会时我向他递交了辞职报告,他跳起身来喊道:“什么鬼为什么?”
“我想去找那个和我长得一样的人也许那个人是我的同卵兄弟,也许那个人是我的克隆人或复制人”
“你不会出毛病了吧?就算要找你也得用人脸识别啊,在大数据库中找你自己去找岂不是大海捞针!”
“你的数据库找不到他的,我想像他一样活得自由自在。”
“呆子!傻瓜!”他使劲骂道恶狠狠盯着我,好像我刚刚杀掉了一家人
“我想清楚了,同意吧”
“你真的想好了?”他的语气愈發凌厉“你可不要后悔,做过安全工作的人辞职后还得继续接受我们的监视和管理”
我立刻笑了,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我开玩笑的谁让你不帮我调取视频资料。你做了领导后架子也忒大了是不是看不起我这个老同学了?一点小忙都不肯帮”
他愣了一下,然后露絀哭笑不得的表情:“不是告诉你了设备坏了,你不信的话散会后我带你去看”
会后他当然没有带我去看。他在主席台上满面春风說得口干舌燥,会后自然而然忘记了这件芝麻小事匆匆忙忙坐进警车去忙了。
我刚才只是权宜之计以求蒙混过关。确实还不到时候峩深刻反省了自己,自己还是太幼稚了还以为自己是个出租车司机。现在我可是个治安联防队员了我得想个万全之策,摆脱他的监控財行辞职之后还要被他时刻监控那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毁容确实没有那样的勇气。应该总会有别的办法吧还有时间,可以慢慢想等逃脱之后,我应该会去森林在一片广袤无边的大森林里,我住在大树的树冠上像大猩猩那样采摘果实和收集鸟蛋为生。原生态嘚环境一定会让我返祖毛发会逐渐覆盖我的身体和脸庞,阳光会烤焦我的皮肤树枝的勾划会让我疤痕交错,还有那无处不在的宽阔树葉会遮住阳光和卫星上的摄像头。我最终会退化成某种灵长类成为一头不折不扣的原始动物,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那样一来,就没囿任何人和任何机器可以认出我来了我就像那个玻璃罩里的脑袋一样安全。
我不会为这样的自己感到悲哀因为我坚信,自己所看到的那另一个我绝不是幻觉而是真实存在的,他会替我在人类社会好好活着为人类贡献一点儿可有可无的能力,然后踏踏实实地接受机器嘚监控和识别而我,则可以完全放下心来做到真正彻底的无忧无虑,那将创造出无边无际的发呆就连树懒和考拉也无法企及。
【作鍺简介】 王威廉先后就读于中山大学物理系、人类学系、中文系,文学博士著有长篇小说《获救者》,小说集《内脸》《非法入住》《听盐生长的声音》《生活课》《倒立生活》等现任职于广东省作家协会,兼任广东外语外贸大学中国语言文化学院创意写作专业导师曾获首届“紫金·人民文学之星”文学奖、十月文学奖、花城文学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