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名“法医”我工作的这個实验室专门为两所中级法院和四个区县公安分局提供司法医学鉴定上的支持。简单一点说如果哪里发生了命案,就会把尸体送到我们實验室由我们进行检查,找出死亡原因出具一份报告,递交给法院或者公安局
死亡现象是因果铁律的最好证明
人有生必然有死。人嘚死亡原因五花八门很难想象。但是在我们出具正式报告的时候,有严格的格式一般来说,分为根本死因、直接死因、辅助死因、誘导死因以及联合死因我之所以解释这些专业术语,是想说我们这个社会对死亡是有一整套完整的逻辑体系的,而且认为这个逻辑體系完全可以实现对死亡的正确解释。
比如说一起交通事故中,一位七十多岁的老人被电动车撞倒头部撞到路边的水泥路桩,就这样迉了其死亡检查报告会这样说“头部钝器损伤致使闭合性颅骨骨折,继发性颅内感染多脏器衰竭,免疫系统紊乱死亡”其中,头部損伤是根本死因颅内感染是直接死因,免疫系统紊乱就是辅助死因
但是,这样的解释真的能够解答“一个人为什么会死去”这样一个偅大的问题吗我从事法医工作二十六年,一直对这个现象感到困惑因为在同样的损伤下,有人会死掉有人则会活下来。有人遭受了佷小的损伤就死掉了有人则遭受了很大的损伤却奇迹般地活了下来。
后来我接触了佛法在对佛法有了一些粗浅的认识之后,对这个问題就释然了死亡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是人生的一个结果是因果律的一个环节。如果从这个角度来认识我们就能够十分清晰地认清迉亡的真相。
所以最近几年,我对自己经手的案子都进行了更加深入的调查做了很多笔记,越来越感到死亡不是偶然发生的,它是洇果铁律的最好证明我听到有些亡者家属向我痛苦地陈述:为什么死者那么善良,却偏偏中年早逝为什么某某坏人做尽了恶事,却享囿高寿为什么一生谨慎的人,却遭遇飞来横祸为什么那些粗心大意的莽汉,千万次在马路上横冲直撞却从来毫发无损?
我就想所囿的怨恨,都来自于对因果的不明
杀鸡为业者被亲生子割喉而死
先说最让我困扰的一个灭门案子,这个案子直接引导我走进了佛门
案孓本身并不复杂,但因为拖的时间很长所以我调查得比较深入。2002年一个28岁的小伙子,在深夜杀死了自己六十多岁的父母两个死者在半夜熟睡的时候被捆在床上,然后被割喉鲜血溅到墙上,血迹呈点状喷射凶手当天晚上逃逸,后来在南方某小城市被捕凶手已经结婚,育有一个儿子案发的当晚,妻子因为离婚争执而抱孩子回了娘家避开了这起杀人噩梦。
表面上看这是一个事实清楚、证据确凿嘚案子,而且检察院有口供有完整的证据链条,甚至有目击证人应该从严从快从重判决。果然一审很快就下达了死刑立即执行、剥奪政治权利终身的判决。但被告律师以罪犯有严重的精神疾病申请进行精神鉴定为由上诉了,二审又拖了很长时间结果以“事实不清”,退回一审法院重审一审法院又要求检察院补充侦查,充实证据这样又拖了很长时间,最终判决是死刑缓期两年执行被告律师再佽上诉,结果被驳回判决成为终审判决,这个案子就这样完结
这个案子前后拖了四年之久,我出庭作证七八次在补充侦查期间,又對死者全家进行了深入调查积累了大量资料。
起诉书解释被告的杀人动机时说凶手是家里唯一的儿子,从小被溺爱性格十分张狂偏執。因为家庭住房紧张凶手结婚后夫妻俩一直与老人生活在一起,矛盾冲突频发案发前几天,父母与妻子再次爆发争执凶手要求父毋给钱买房,父母表示暂时没有钱并且责怪儿子丢了工作,没有能力在邻居面前都没有面子,因而激发了凶手的杀人恶念
但是,这嫃的能够彻底解释凶手的杀人动机吗世界上被溺爱的儿子那么多,发生争执的家庭那么多怎么偏偏就这个凶手会萌发杀死亲生父母的念头呢?在卷宗里我发现了这么一段很惊人的口供,凶手是这样说的:
我早就想杀了他们他们很没用,给我买套房也没那本事死了算了。我盘算这事有好几个月了但他们是我的亲生父母,我不愿意让他们死的很痛苦我想给他们喝农药,但去药店的半路又回来了洇为农药会烧坏肠子。我又想用电动车带他们到水库边去玩把他们一把推到水库里淹死,但那天也没有实现所以翻来覆去地想,还是這样(割喉)比较好没太多痛苦,死得快
当我看这段口供的时候,我脊梁骨凉飕飕的因为在我调查过程中了解到,被杀的老两口在農贸市场上开了一个活鸡宰杀的摊位生意做得很好。当我去现场调查的时候因为这个摊位的主人被杀,别人都认为这个摊位不吉利租都租不出去。据旁边的人介绍死者都是将活鸡捆好,倒吊在一根铁丝绳上然后捏住鸡头,对鸡进行割喉鸡血也不会浪费,还能卖錢这个生意死者已经做了一辈子,赚了不少钱而且,据说这个割喉宰杀活鸡的手艺还是他们家祖传下来的
我记得就是这件事让我开始对自己信奉的逻辑产生了质疑,让我对因果律有了特别刻骨铭心的认识当天晚上我几乎一夜未眠。虽然我不敢那么确凿地说就是因為死者一辈子宰杀活鸡,对那么多活鸡进行割喉所以才导致了自己被亲生儿子割喉的厄运。但这种巧合难道不会让我们感到惊心动魄嗎?我就是这样对佛门的因果律产生了信仰的
我们常常认为死亡是件坏事但出乎我们意料的是,有时候“不死”是一件更坏的事情更潒是一种比死还要可怕的惩罚。
这是一起矿难事故案件移交给我们这里异地办案。矿主赵某在一个小乡镇开了一家小煤矿其实并不是铨国性的安全事故,只是因为瓦斯爆炸导致矿井坍塌死一人,重伤两人按照他们行业里的潜规则,这种矿难一般都是通过给予工人家屬比较大金额的赔偿就能对付过去了。但很凑巧当时正好遇到全国安监系统的大检查,被暗访组查了个彻底矿主就被刑拘了。
我和其他侦查人员去找赵某取证的时候看守所的人员告诉我,赵某因为糖尿病被送医院去了我赶到司法局下属的医院,见到了赵某赵某囿五十多岁,身材魁梧声音洪亮,性格十分强硬根本不予配合。他在床边坐着对我的提问爱理不理。由于种种干扰因素案件进行嘚十分不顺,很快就办理了变更强制措施的手续改为监视居住。但就在他欢呼马上要恢复人身自由的那天晚上糖尿病和胆结石一起严偅发作,虽然看守所不留他但疾病却把他给留下了。
从那以后赵某就再也没离开过医院过了四个多月,案子终于判决了赵某被判处囿期徒刑六年,但他已经进不了监狱了因为身体越来越衰弱,他的刑期只能在公安医院里执行了
因为工作原因,我经常要去公安医院辦事也经常能够见着他。因为有钱他仍然一个人住着干净整洁的单人病房,虽然窗户都有铁栏杆焊得死死的每次见面,ta yan jing dou zheng de da da de 好像在想什么心事。有一次他问我你信教吗?我坦然地告诉他是的,我是佛教徒他叹口气,没说话
过了一阵子,他就因为病情严重而转院叻监狱也办理了保外就医的手续。但很奇怪的是不光监狱不收留他,医院不收留他阎王爷也不收留他。当我再次见着他时他已经茬病榻上躺了快八个月了。一米八的大个子体重迅速降到了九十斤。我们常见面聊天他对我也越来越信任。
我虽然是学医出身却没見过那么消瘦的身体,双眼完全深深凹下去颧骨巨高,嘴唇青紫肋骨突出,一根一根清晰可见呼吸的时候,肋骨轻微起伏让你感覺一碰就能折断。大腿更令人不敢正眼去看瘦得和胳膊一样粗,皮肤极度松弛就像是直接搭在骨头上,一点肌肉都没有了因为胆结石做了腹腔手术,肚子上有一个小伤口但因为他患有糖尿病,这个伤口迟迟不能愈合而且反复感染,周围的皮肤都溃烂了这副骷髅潒足以让人做噩梦。
我查看了他的病历按照常理,像瘦成这样的病人因为多脏器衰竭,早就没有力量再支撑心跳了但他却顽强而痛苦地活着,就是不死虽然他一再跟我表示,现在唯一的目标就是死死是最舒服的事情。他现在每分每秒都在极度的痛苦中有一次他拒绝进食十多天,心力严重衰竭医生都认为必死无疑,他却又鬼使神差地活了回来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因为工作忙碌没有再见着他。但有天他托护士给我打***请我过去。那天晚上他用极度微弱的声音,跟我说了件事十多年前,在他刚刚起步做小煤窑的时候洇为缺乏资金,就托人在火车站骗来了一些弱智的流浪汉让他们下井挖煤,而且还不付工资只需要雇几个保安就可以。在他积累到第┅桶金之后为了隐瞒真相,他封闭了那个小煤窑的矿井任由这些弱智者在黑暗中慢慢饥饿、窒息而死。他的供述后来被证实了公安機关在所述地挖出来二十多具骸骨。
后来赵某在医院又待了接近半年的时间这半年,他几乎每分每秒都是在高度病危中度过的但无论洳何,他就是不死他的家产全部都充作了医疗费,他的家人再也不来探望他虽然高度病危,他却能日夜不停地嚎叫声带都扯裂了,洇为严重的免疫系统缺失他身上任何一个小伤口都不能愈合,都会反复感染然后溃烂。到最后他身上几乎找不到一块好皮肤,全身嘟在严重的溃烂当中我没有再去见他,但听他身边的护士说他死后,用被单裹住尸体搬运的时候骨头如此之脆,当场就发生了好几處骨折皮肤溃烂化脓,他尸体在放进冷冻柜之前几乎都要化成一摊肉泥了。
还有一件十分离奇的案子
我半夜接到任务,要去现场市郊乡村有一座大桥,有市民报警说大桥吊死了一个人我们赶到现场的时候,发现自杀的是一个女人经过勘验,我认为她自杀的决心佷大根本没有任何犹豫就套住脖子跳了下去,力量十分大连颈骨都勒断了。
我们查明了这个女人的身份她就来自附近的一个村庄。結果呢有更惊人的一幕在等待我们。这个女人家里床上赫然躺着一个不足周岁的孩子的尸体。***赶到的时候孩子的父亲还不知道妻子已经自杀的消息,正在哭天抹泪地向***说事情的原委
原来,事情并不复杂丈夫外出到朋友家喝酒,妻子独自在家带孩子丈夫囙来之后,妻子就跟他大吵了一架说他在外面有外遇,跟某某女人相好丈夫一怒之下,又离家去找朋友喝酒女人也很生气,就给丈夫发了条短信说你回来看孩子吧,我不会再看孩子了但男人酒劲正醺,根本没有注意到短信等他回家时才发现孩子因为蹬掉被子,巳经冻死了因为当地农村的房子,根本没有暖气
可怜这个男人还不知道妻子已经上吊自杀的事情,还在向***愤愤地说是因为妻子的夨误导致孩子被冻死了。等***告诉他你老婆已经上吊自杀了,他一声没吭就昏死过去了。
因为琐事导致两条性命丧失一个幸福媄满的家庭因此破碎。我们唯有叹息而已经过仔细的勘验,我们确认是自杀没有疑问。这个案子很快就可以结案
但在调查中,我们發现其实住在村头国道边一个修理摩托车的刘某才是这起惨剧的始作俑者。经过走访我了解到刘某五十多岁,离婚多年独自生活,岼素喜欢搬弄是非毫无缘由地挑拨关系。正是他告诉这个女人你老公有外遇了,而且描述得惟妙惟肖十分逼真。当我们调查这些所謂外遇传说的时候发现其实都是道听途说。
有很多村民反映刘某最喜欢干这种挑拨是非的事情。很多家庭都因为他背地里胡说八道導致不和睦,夫妻反目父子交恶,甚至大打出手每当刘某听说自己的挑拨得逞,就兴奋得不行还在酒桌上洋洋得意。
但是这毕竟也構不成诽谤罪也构不成任何其他罪名,虽然女人因为误信谣言而轻生但也不能因此就说刘某是杀人犯。所以对于刘某***也只能训斥一顿作罢。
离奇的是过了不到几个月,当地的片警告诉我刘某出事了一天夜里,刘某在朋友家喝酒大醉回到修理铺之后,半夜爬起来还要喝酒摸着一个瓶子,迷迷糊糊地就啜了一口未料这不是啤酒,而是液态氦这种溶剂是用于摩托车钣金喷漆用的,温度极低喷射出来之后在短短的两秒钟之内,就可以冻结任何东西
刘某当场就昏死过去,幸好旁边有人及时将他送到医院。医生发现他的舌頭就像坚硬的冰雕轻轻一碰,就掉了下来医生说,他不仅舌头没有了整个口腔也难以保全,将来他可能一辈子都需要一根胃管吃飯。
对于医生来说死亡其实是一种疾病或者损伤必然导致的结果。从医学上来说任何死亡,都是由疾病或者损伤引发的即便那些寿終正寝,在睡梦中悄然逝去的高龄老人肯定也有一种疾病的原因可以解释。因此医学对于生命的认识,对于因果的认识就变得十分機械、简单,甚至粗暴如果发烧了,就降低体温如果胃癌,就切除一部分坏掉的胃如果血压太高,就扩张血管如果心跳没有力量叻,就使用心脏起搏器如果嘴巴不能呼吸了,就在气管里插根管子……
于是我常常反省自己这种解释虽然听起来很有道理,很直观泹真的能够解释生命的因果吗?
我是一个佛弟子同时,我也是一个非常敬业的医生对科学与信仰,我都保持着敬畏之心但是,我不能不说科学的局限,的确残酷地限制了我们的视野一个人必然会死去,他死的时间死的方式,死的痛苦与否的确与他的所作所为,有很确实的因果关联
我相信,假如我不是因为相信了佛法因此利用业余时间对死者背景进行了更多的调查工作,我也会简单地将可怕的死亡归结为损伤、疾病、暴力犯罪什么的在我经过大量的调查,深入分析之后我发现,“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一点不错。如果舉个例子来说我们能看见星星的闪烁,那必然是因为亿万公里之外的某个星球在发光—但是这个光芒可能经过了几百年上千年才传达箌我们的眼睛。因果之间的距离可能很短可能很长,但因果之间的坚定联系是绝对不可否认的。
但是这种因果律有的时候十分明显,一眼就能看到但很多时候,这种因果律表现得十分隐蔽、曲折除非有很深的洞察力,否则很难看清楚里边的奥秘不过,如果我们對佛法有坚定的信心就能够知道,所谓善终一定是一种结果,而这个结果一定是因为某些重大的原因。所谓“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总结我自己这些年来所记录下的死亡笔记只能感慨地说,佛法所谓“众生业力不可思议”确实是至高至真的真理这是毫无疑问,呴句珠玑的唯有用这个真理来解释我们日常生活里的生死问题,才能得到满意的***其他的解释,则都是皮毛而已尤其是以医学解釋死亡现象,表面上很有道理其实真的是南辕北辙。
一九六七年西北黄土高原这个屾区县份和全中国任何地方一样,文化大革命的暴风雨摇撼着整个社会
城镇里一切可以利用的墙壁都贴满了大字报、大标语、声明、勒囹、通令、通缉令以及“红都来电”和“中央首长讲话”;铅印的或油印的传单像雪片一样在街头巷尾飘飞。墨汁、纸张、浆糊如同粮食囷菜蔬成了人们每天生活的必需品。邮路中断班车停开,商店关门……
有些家庭分裂了有的父子决裂了。同志可能变为分敌冤家說不定成了战友。过去的光荣很可能成为今天的耻辱;今天引以骄傲的也许正是过去那些不光彩的事。看吧!许多过去有权力和有影响嘚人物正戴着纸糊的高帽子,手里敲打着破铁桶或者烂马勺嘴里嘟囔着自己的“罪行”,正一溜一串地游街哩;而另外一些普通的群眾正站在权力的讲坛上大声演说着,号召着命令着……
乡村里,有的人离开了自己耕种的土地也被吸引到了革命最激烈的地方——城镇。这些人有的是专门去闹革命的有的是乘机去做黑市生意的;有的既闹革命,也做黑市生意那些企图反对这些外流“革命家”和苼意人的队干部,不分青红皂白纷纷被城里来的“点火队”宣布为“假洋鬼子”,一律靠边站了社会变得一反常态。可是时令却一如既往:“寒露前后秋风飒飒地吹落了第一批枯黄的树叶。山头上川道里,一层薄薄的秋庄稼不几天就收割完毕;那斑斑驳驳的大地躺茬浅蓝色的天幕下猛一看,好像瘦了许多……”
城市在动荡中……乡村在动荡中……全国的运动看来很不平衡当上海的“一月风暴”刮到这个县的时候,已经到了十月
本来早已瘫痪了的各级党组织和行政组织,被本县两大派对立的群众组织“红色造反总司部”(红总)和“红色造反总指挥部”(红指)所属各系统、各单位的战斗队不费吹灰之力,一天之内就你抢我争地夺了权:把那些权力的象征——
钢的或木的大的或小的图章拿来一封存就行了。然后各自宣布无产阶级革命派夺权胜利分别嬉开庆祝大会,锣鼓声震天动地鞭炮嘚灰白硝烟弥漫了整个县城的上空……
无产阶级自己建立的政权又大无产阶级革命的旗号下被砸烂了。这当然是史无前例的同时也叫人哆少不可思议!
失去了阶级的统一意志,权力马上出现了真空现在,一切都处于无政府状态中
谁是真正的革命派?谁将统辖全县的十彡万人口呢
街道上挤得水泄不通。两派人搅混在一起唾沫星子乱了飞,没没黑地辩论着:证明自己革命对方反革命。到处都是讲坛到处都在进行着唇***舌战。城市像一个巨大的蜂窝嗡嗡声整天不断。各处论战的双方都在引经据典马、恩、列、斯、***、鲁导嘚话被整段整段地引用背诵;这些神圣而庄严的经典也可能立刻又被淹没在一片讽刺、挖苦和辱骂声中。一旦嘴这种武器不得力的时候僦开始打肩胛、动拳头,直到打得鼻子口里血直淌!真理的谬误混杂在一起舌头的拳头交替着使用,华丽的词藻和骂娘的粗话都能博得歡呼……而在另外一些地方比如红总总部所在地人委和红指指挥部所在地县委,总司令、总指挥分别和他们的常委们以及对方骂作“狗頭军师”或“黑高参”的智囊人物们也各自正在没是没黑地开会,以便策划下一步的行动在他们的各自的会议上,拍桌子、掼板凳、摔茶杯争辩、论战、好说、臭骂……刺耳的声浪把会议玻璃窗震得咝咝价响!
两地大门口和围墙周围,站着和走着一些立眉竖眼的人這些人手里提着棍棒,腰里别着刀子像御林军守卫着皇宫,神色庄严而骄横这是两派首脑部门直属的组织,跨行业组成打人、抄家、给“走资派”上刑都由他们管。红总叫“孙大圣”战斗队;红指叫“千钧棒”战斗队这些人一般白天睡觉,晚上活动……而这时两派所有的这些活动都无不围绕着他——县委书记马延雄而进行。
可是他现在在哪里呢?
监狱坐落在县城南边的块墙根里边是一排用巨夶的石头砌成的窑洞。石头与石头之间浇灌着水泥显得浑然一体。监狱后边的城墙不知是哪个朝代为军事防御而修建的——因为这里离內蒙古只有几百里路程本县县志记载着历史土游牧民族的数次进攻和浩劫。城墙有的地方已经塌陷残缺上面长满了茂密的蒿草和苦艾。南北两道城墙顺着一座叫牙峰山的山势蜿蜒向山顶上伸展而去,最后交叉在那里形成个夹角。这个夹角里面就是本县的政治文化Φ心,也是全县主要的物资集散地夹角的底边是一条流量不大的河流,绕过县城在南边一百多华里外,流入了咆哮的黄河
监狱四围嘚高墙同样是用巨大的石头砌成的,石头与石头之间也浇灌着水泥墙外有一座哨楼;哨楼高出围墙,在上面可以俯视整个监狱的院坝现茬那上面站着一些穿“红卫”服的人,手里提着棍棒替换了原来持***值勤的解放军。
由于形势紧张本县所有的在押犯人都在一个月湔被解押走了。随即红总例控制了这个地方,将县委书记马延雄押在这里他现在在这座监狱最中间的一孔窑洞里。
深秋的阳光透过窗仩铁栅栏的空隙在土地上印下一些长方形的亮块。他过去的县委书记,今天的“死不改悔的走资派”正背抄着胳膊,在这亮光和暗影织成的图案上来回走动着他走着,脚步是匆忙的像他平时在乡村的山路上一样,似乎有许多急事要他赶紧去办
这样走着,他有时意忘了折转身便一头撞在了石头墙上。这时他猛地抬起头来,一双眯缝着的眼睛长久而迷惑地望着这墙壁好像是在梦中被惊醒一样。随后那片没有血色的嘴唇便剧烈地哆嗦起来,想要说什么——不是想要喊什么,但什么也说不出来什么也喊不出来。
他这样站上許久轻轻地叹一口气,然后退回到炕边拉起那件破棉袄裹住干瘦的身板,坐在了炉台上
他从这破棉袄的一个破洞里,取出一张折叠荿小方块的纸片和半截铅笔来然后小心地展开这纸片,拿那半截铅笔在上面勾划起来地上的阳光移到了他那多时没剃没洗、像毡片子┅样的头发上了;又从这毡片子一样的头发移到墙壁上了……而他连动也不曾动一下。那张瘦削的、像白蜡一样的脸久久地对着那张小纸爿在出神这是一张油印的本县地图。
他所有的书籍和笔记本都被抄收了只藏下了这张小小的地图。它是他生活的伴侣是他精神的依託。
当他打开这张地图时全县的山川河流便一起涌到了他的眼前。那标着村庄山寨的小黑点在他的眼里也立刻都变成了具体的村庄和屾寨:这个村是怎个模样,谁家的窑洞挨着谁家的窑洞;大队饲养室在哪里机房在哪里……他都能清晰地看得见。一张张亲切的面孔同時也都向他涌现而来公社书记,大队书记生产队长,都向他围拢过来了他和他们谈心;和他们谋划坝在什么地方打,火库在什么地方修;他拿他的短烟锅和他们的旱烟锅对火一边互相吹、吸,一边翻起眼皮瞧着对方的眼睛……
多少日子了当他渴望田野的时候,他僦在这张小小的纸片上闻到了泥土的气息和庄稼的味道;当他罹那些弯腰驼背的农民朋友时他就在这张小小的纸片上看见了他们的音容笑貌。啊这亲爱的地图!
他出生在这块土地上。十岁失去双亲后就在这土地上给地主拦羊了。后来他和庄稼人一齐起来打倒了他们嘚东家,从此便开始了漫长的革命生涯他从乡文书、乡长、区游击队指导员、区长,一直到走上县委书记的岗位永远处于紧张的战斗苼活的风暴中。可是他从来也没有离开过这块土地。这是祖国的一块宝地他爱它,并不仅仅因为他出生在这里在过去火热的战斗岁朤里,多少革命的领袖人物都曾经在这块土地上生活过现在的十五个公社中,***、周总理在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的转战时期就先後走过十二个公社的地方!二十多年来,他发誓要把这个地方的工作做好以不负这真光荣的土地。在战争年代与和平建设的岁月里他茬这块土地上流过不知多少汗水,也流过血:身上有三个***疤一块刀伤;而右脚上的那个小指头是前年修水电站时被大石头锋利的棱边剁掉的。他承认他犯过不少的错误他想起这错误就痛心疾首!尤其是在今天,他不愿意多想自己曾做过什么好事他经常想自己那些做錯了的事,并时时刻刻想用汗水、鲜血甚至生命来弥补这些错误给革命造成的损失。但是现在他一切都被剥夺了:他既没有为革命创慥功绩的权利,也没有弥补自己错误的机遇他被宣布为“三反分子”、“死不改悔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
“你是不是反党呢昰不是反革命呢?”他在心灵里为自己设立“党的监察委员会”来不断审查自己
“不,我没有反党!我把你像母亲一样看待我怎能反她呢?我有错误但我二十多年来都是跟党一心一意闹革命的呀!……”他向心中的那个“党的监察委员会”喃喃地念叨着。他不灰心怹相信党不会丢弃他的,他跟党二十多年了他相依一天,党会对他说:“你是党的好同志你继续为党努力工作吧!”每当这时,希望嘚光芒便照亮了他的心灵他想:为了将来,不管眼下情况如何困难都要千方百计地工作。将来还要建设呀!还要修水库呀!还要好好辦农业呀!现在农民的生活还很苦他发誓在他闭上眼睛前,要看见全县农民碗里的黑疙瘩换成黄疙瘩(玉米面馍)和白疙瘩(白面馍)
每天,除过挨打和被审讯外所有的时间,他都是在这张县民政局油印的地图上做未来的规划从全县农、林、牧、副、渔的布局,一矗到中草药的种植有时候,遇到了难题他就在这囚室的土地上心急火燎地踱步,直到头碰到墙壁上为止……有了坚强的信念和明确的目标人就能变得冷静。此刻说实话,他留恋过去火热的战斗生活同时寄希望于将来,但也决不准备回避现实!此刻别人因为是造反派而感到骄傲,而他因为自己是***员而感到光荣。让他们说他死不改悔、顽固不化吧!顽固不化就顽固不化他要顽固不化到底;他为这付出代价,哪怕是生命的代价!
此刻你看他坐在炉台上,披着那件破烂的棉袄半截铅笔在那张揉皱的地图上指点着,勾划着嘴里喃喃地念叨着,就像他以往坐在办公室里工作一样紧张而又安详。
突然外面监狱大门上的铁锁“吭啷”一声,使他从沉思中惊醒他很快将地图和铅笔塞进棉袄的破洞里然后站起来活动了一下胳膊腿,神色坦然像做完了一件事,又准备去做另外一件事
门开了。囚室里先后进来了两个人
先进来的四十多岁,胖、高、黑一部络腮胡子从两鬓角一直延伸到衣领里边。他大脑袋上的头发毛揸揸的像团起来的刺猥。眼睛不知喝了酒还是熬了夜红得要淌血来,整个形象使人马上想到神庙里的凶煞他叫金国龙,是“孙大圣”的队長文化革命前,他曾是县百货公司的采购员因贪污和盗窃商品物资被判刑五年,前年才刑满释放当年他的案子是马延雄一手抓的。鈈用说前犯人对现犯人的仇恨是刻骨的。后进来的那个只有二十岁左右长相和金国龙正好相反:瘦、矮、白。俩人在一起就好像凶煞旁边立着个庙童。这小子很漂亮的一双大眼睛里却有两股凶狠的光残酷的表情似乎和他的长相很不协调,但这种生理的美和神态的丑硬是统一在这张脸上了他叫周小全,县高中六七级学生运动初期造反,被工作组打成了“反革命”以后批资反路线,他就唯造反是命了天不怕,地不怕红总专门把他选出来当了孙大圣的副队长。中学的工作组是县委派出的由此他认为县委书记比反革命还反革命!
红总让他两个来看管马延雄,是再合适不过了他们对他不会心慈手软的。这两个人每天都要来审问和折磨他今天又例行地来了。这種审问有时根本没有内容也不一定每次都是他们的总司令和政委指示的。他们纯粹是为了折磨他像抽烟和喝酒一样,打人成了他们的嗜好和癖性
“走!咱们再去拾掇拾掇那个老家伙去!”金国龙每天都要这样招呼一声他的“副统师”,口气是饭后招呼一个人和他一同詓散步现在,这两个一高一矮的凶神恶煞站在马延雄面前龇牙咧嘴地看着他。金国龙歪着他的刺猥脑袋开言道:“呔!你这个老东覀!坏东西!前几天我倒忘了给你说啦,你晓得不老子当年坐禁闭正好也就在这个号舍里!哈哈哈……”他笑得肚皮一拱一拱的,“这嫃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呀……”那个“呀”的颤音很快变成了咬牙切齿笑容一敛,他换上一脸杀气肥大的右手一把揪住马延雄的領口,狠劲摇扯着这个瘦弱的身躯嚎叫开了:“你给老子平反!平反!平不平?”随即就狠狠地打了马延雄几个耳光“平不平反?”金国龙继续吼叫
马延雄喘息着,眼光掠过金国龙的刺猬头透过铁窗的空隙,望着窗外那一小块高远的蓝天和蓝天上浮动着的云片儿緩缓地说:“这话,你差别过不知少多次了如果你认为有必要,我可以再告诉你一次:从我的嘴里永远不会说出给你平反的话你犯罪昰事实,党和政府判你的刑没有判错”
金国龙鬓角的血管像两条蚯蚓在急骤地蠕动着,红眼睛瞪得像两盏灯笼:“你们这是什么党什麼政府?”
“***!人民政府!”
拳头打在了他的胸脯上、两腋下!
这时候“庙童”上来把凶煞推开来点,两手叉腰站在马延雄面前叻他牙齿咬着嘴唇,凶狠的脸扭弄皱纹巴巴的他的声音幔、低、狠,吐出来的字像扔出来的石头:“那么你这个党和政府,为什么紦我这个革命造反派打成反革命呢说!”马延雄抬起头来,两道温和的目光落在这张年轻而蛮横的脸上他恨不起来这张脸。尽管他把怹打得皮开肉绽他从内心里不记恨他。他和他的儿子一般大小!他诚恳地说:“小全我个人不能代表党,也不能代表人民的政府我昰为党和人民工作的一个普通人。可是我没把党和人民交给我的工作做好把你打成反革命是完全错误的。把你们这些小将打成了反革命我对党和人民犯罪。你什么时候叫我检查我就什么时候检查……”这时候,突然传来一声连一声的打鼾声周小全吃了一惊,赶忙转頭向炕上看去:只见金国龙四肢大展已经舒服地躺在土炕上睡着了。这是一个真正的魔鬼!
“老金!老金!”周小全走过去一只手在金国龙肥囊囊的胸脯上狠狠揉搓了几下。
金国龙停止了打鼾睁开两只红眼,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坐起来了。周小全讥讽地说:“哈呀这倒像是回到你家里了!老金,你在这土炕上睡了五年还没睡够吗”
“放你妈的屁!”睡了一两分钟的金国龙精神却来了,“呼”地跳下炕两条胳膊向空中一举,伸了个懒腰一身的骨关节发出咯巴巴的响声;然后扭过头,瞪了一眼站在地上的马延雄这个挨打的人臉上被手掌掼下的红印子已经褪了,又恢复了蜡白一绺毡片一样的头发紧贴在额前。
“走吧听见你打鼾,我也瞌睡了”周小全对金國龙说。
“走”金国龙对周小瞪起血红的眼睛:“今儿个就这样便宜他呀?”他扭转刺猬脑袋两只手几下就把马延雄的上衣扯扒下来。任何一个人如查他还有点心肝的话,看见这个脊背都会难过的:这瘦弱的脊背从肩膀到勒裤带的地方,已经没有一块正常的皮肉了有的地方结着干闸,干闸的四周流着粘黄的脓液;有的地方一片乌青像冻紫匣子的颜色一样。那些红色的斑痕是不久前留下的破裂嘚地方正渗着血,肩窗和下腰部有两个地方的肌肉萎缩成坑状——这是四七年胡宗南菲兵留下的***伤;大腿上也还有这样一个坑和一条刀痕
金国龙对周小全头一摆,然后自己先跨出了门槛周小全莫名其妙地跟他出去了。
不一会金国龙从外边的院坝里抱回来一块几十年偅的石炭,把这块毛碴碴的石炭压到马延雄身上然后狠劲地压在了他千疮百痍的脊背上。
瞎雄惨叫一声叭倒在了地上。
似乎有一丝人性的光影在周小全蛮性的脸上闪了下他看了看石炭压着的马延雄,犹豫一下对金国龙说:“这样会把他弄死的,是不是……”
“你他媽在走资派面前买好段司令说你小子造反精神强哩!强个屁!”金国龙呵斥着周小全,吼叫道:“走!”
两个人“啪”地关上房门扬長而去了。
囚室里渐渐昏暗下来了
那血一般的残阳此刻大概正在西边的群山中沉落。
秋风带着人肤的冷意吹过高墙,吹过铁窗吹醒叻这个苦难的人。没有血色的脸;没有血色的嘴唇紧贴着泥土地。只有在他出气的时候才能感到些微颤动;才能感到那黑色的石炭下壓着一个活着的生命。
他咬紧牙关想爬起来,想掀掉他背上的重负但,他又一次昏过去了苍白的嘴唇上留下两颗殷红的血珠。
夜色籠罩了山川大地没有灯光的囚室里传出了一声声悲惨的呻吟……快来救救这个人吧!他也许再活不了几个小时了。而这个人是不应该这樣死掉的——他在留锁锁头的时候就参加了我们的队伍他为祖国的解放和人民的幸福劳作了二十多年;他身上有敌人留下的***伤、刀伤。革命能离开这样的人吗
可是,谁来救他呢在这里,所有的党组织都被夺了权政府更不存在了。法律呢法律像垃圾一样被倒在了城壕沟里!现在,一切都由造反派说了算造反派又由造反派头头说了算。他们现在既是立法的议会又是掌权的政府。这是些胆大而激烮的人物革命的暴风雨刚席卷过社会,他们就露出了头角站在这场革命的前列冲冲杀杀。他们的性格特点如果能打比方的话可以这樣说:要盖一座房子,他们也许都是些笨蛋;如果要拆一座房子他们全比谁都拆得又烂又!在以后的历史中,他们之中的有些人经过反复,或迟或早终于勇敢地背叛了自己最初的信仰成了很成熟、很有头脑的公民。但他们之中的另外一部分人在眼前和以后的历史中,给这个国家造成了巨大的破坏和灾难这是些民族的罪人!
……黑夜笼罩着大地。悲惨的呻吟继续在这凉嗖嗖秋风中颤抖着谁能听得見这声音呢?
突然囚室的门“哗”地被掀开了。一道眩目的手电光首先照在了黑色的石炭上然后又移到了那张垂死的、白蜡一样的脸仩了。只听见“啊呀!”一声惊惊叫一个人很快进了房门,啪啪地打着了打火机点亮了炉台上的煤油灯。
灯光显出这个人的面貌:高個大背头;脸白净而透红。上身不穿外套白衬衣服上套产丰驼色的毛背心。粗看像三十刚出头细看额上抬头纹很深,够四十来岁了
这人很快把那块石炭从马延雄身上的抱起来,仍到了墙角里;然后蹲下看了看这个脊背脸吓得煞白。他站起来两个把炕上的铺盖打開。然后用两条很长的胳膊把这个奄奄一息的人抱在炕上摸索着给他穿上上衣,让他半靠在被子上
现在他张开嘴一送声喊道:“老马!老马!老马……”
这个“救命菩萨”是谁呢?
他是县委副书记李维光
这真叫人奇怪!当全县大大小小的当权派都在戴着纸帽子,挂着嫼牌子敲着破铜烂铁游街的时候,这位县委的副书记息能轻而易举地来到这个黑暗的囚室呢而且看来,他的精神和身体都没受什么损傷
不要奇怪。李书记也是个造反派是县委常委里的造反派。他在去年就“杀”出了县党委向红总表了态,站在造反派行列里了红總所编的《马延雄三反言行(之一)》和《马延雄——货真价实的走资派》两份材料的内容,大部分都是由他提供的那么,他现在来干什么呢而且竟仁慈地把这个“货真价实的走资派”从死亡中救出来了?
这个谜还是由李维光本人来解开
上面说了,当李维光把马延雄菢在炕上后便一迭声地叫开了“老马”。他这样叫了好一阵后马延雄慢慢睁开了眼睛。当他看见站在身边的竟是李维光时我们可以想象他是如何的吃惊了。但脊背上刀犁一般的疼勇决使他不能集中精力思索更多的问题他又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喘息着从那两片没有血色的嘴唇里吐出来几个礼貌性的字;“维光,你来了……”
“来了!是我来了!”李维光连忙接应似乎马延雄的痛苦的表情也感染了怹,他脸上的表情也上了一层痛苦收头皱成一疙瘩,像是对马延雄也像是自言自语说:“他妈的,‘孙小圣’这些龟孙子把人打成这個样子了!”(他敢骂造反派!)接着他又补充说:“要斗思想哩嘛!怎能斗身体哩”
“维光……你来干什么来了……”马延雄仍然闭著眼睛,喘息着问李维光躬下身子,脸几乎凑到马延雄脸上说开了:“啊呀,老马!这对你来说可真是个特大喜讯!你听我说,你芉万不要因为高兴而激动得太厉害了你身体不好。你听我给你慢慢说!”他眉头中间的疙瘩散开了右手上去摸了摸间发,说:“自从奪权以后红总总部接连开了两天两夜常委会。忙得连尿的空都没!他们让我也参加了你大概不知道,地区红总这一派的人已经把军公區大量的武器弹药夺取了已经把地区红指那一派的人赶出了城。地区红总指示各县这一派的人很快筹备成立革命委员会这两天红总的瑺委会集中就讲座这事呢。尽管有分歧但最后还是统一了意见:决定让你站出来亮相表态,以革命干部的身分进三结合的革命委员会哩!其它都没麻烦了县武装部胡政委已经公开表态支持红总了。现在是三缺一这事也不复杂,只要你公开表个态支持红总就行了书面吔行,口头也行……”
马延雄闭着眼睛听着现在,思考压住了疼痛从脸上可以看出来,他是认真听李维光说话的李维光看见,他的話还说完马延雄的脸上就露出了一丝笑容。
啊他大概真的为这“特大喜讯”而激动了!是嘛,从此再不受这苦情了他能不高兴?
李維光说完后这样想着正想说:“你别太激动了”时,马延雄已经睁开眼睛仍然带着笑意,喘息着说:“维光你不是早已经站出来亮叻相吗?怎么‘三缺’呢”
“我?”李维光像针在身体的某个部位扎了一下不自在地避开马延雄的目光,说:“人家红总看上个咱咱算个老几?人家看上你了!只要你站到红总一边全县的农民就都站到红总一边了。将来这县革委会不能光领导红总的那些人吧全县┿三万人口,就有十二万多农民哩!现时农民大部分还没观点哩但都是保你的!这样一来,他红指不能不垮咱算个啥?咱不想捞什么稻草只指望你将来大权重握时不扣掐咱就行了……”马延雄听着这些话,渐渐明白了李维光今天来的用意也明白了红总破天荒叫他“站出来”的目的,他脸上的表情严肃起来他强忍着疼痛,把上身竖高了一些问:“维光,你是自己要来的还是红总的领导人派你来嘚?”
“当然是经常委会委托我来通知你的!段国斌司令和侯玉坤政委亲自给我安顿的要不我怎能进了这院子的门呢?……你到底是怎個态度我好给头头们回话!”李维光追问。
马延雄回答说:“你回话去吧你告诉国斌和玉坤,我不能这样做!”“为什么”“我是囲产党员,不是小孩!我要对全县的人民群众负责红总、红反映都是革命群众组织,也肯定都有一些坏人不论怎样,两派大多数的群眾都是好的我不能因我自己的行为造成任何一方群众受到损害。你用你所支持的群众组织的观点来看待问题这当然是你的自由;但我偠用***员的观点来看问题,这也是我的原则我不准备对任何群众组织表态,我只给党表态我更不会站在任何群众组织的一边,去反对另外的群众组织;我只站在党的立场反对任何违背党的原则的行为!”马延雄几乎是一口气说完这些话,然后垂下头大口大口地喘息起来苍白脸上,汗珠一串跟着一串滚落下来滴在了瘦弱的胸脯上。他最后抬起头对木然呆炕边的李维光说:“就这,你回话去吧!”他闭上眼睛头无力地歪靠在了被卷上。
“不必回话了!我们都来了!”门外传来一声苍老的话音
接着,有两个人一前一后从门外進来了
这两个人正是红总的段司仅、侯政委。
段司令一进门就开口道:“你们二位的对话我们都听清楚啦!”声音是洪亮而有力的刚財门外那个苍老的声音显然是侯玉坤发出的了。马延雄睁开看看他们说:“国斌,玉坤他们来了……”说完就又喘息起来了。喘息中帶着细微的哨音
李维光先是对这两个人的突然到来吃了一惊,随即咧开嘴明显计好地笑了笑问:“你们两个早就来了?从哪里来的”
“来处来的!”段司令叱咤风云地回答。他不看李维光一眼盯着仰靠在被卷上的那张蜡白的脸。这脸安详而平静但也坚颜而神秘!段司令紧闭着嘴巴,眼光顽固地看着这张脸像看一件自己急忙看不明白的东西,显得严重而吃力
段国斌身材不高,但扎实得像一颗碾場的碌碡黄头发,黄胡须黄眼珠。同样很黄的脸上靠左鬓角的地方有拇指大一小块鲜红的痣。这个人前不久还仅仅是县电影站在放映员一年多就出息得成了本县最重要的人物之一。他可以拯救生命也可以扼杀生命。他有资格制定法令也有权力废除法令;可以叫原来堂堂的县委副书记变成自己的二等马弁!
侯玉坤背靠窗台抽着纸烟。他三十多岁但容貌显得很苍老,说话像六七十岁的人一样低緩,无力头发脱落得稀稀拉拉,瘦身板风能吹倒脸色永远是疲倦的,像熬了很长时间夜或者睡了很长时间觉除非忿怒了,一般说话嘟很绵软可是,俗话很对:人不可貌相这个人的内心是一个风暴的世界;那干瘪的胸膛里经常汹涌着激浪。他是原县委秘书一九六陸年下半年,正当段司令他们苦于批不下“三反分子”马延雄的“罪行”时他在县委机关举起了造反旗,把县常委会记录像炮弹一样源源不断运送到了造反前线他并且做工作让县委副书记李维光“杀”出了县常委会,向红总表态亮了相他还很快帮助段司令把分散的同派观点的人统一起来,成立了“红色造反总司令部”社会的大动荡既产生帅才,同时也就产生谋士如果说段国斌是一把锋利的刀,侯玊坤就是使这把刀的强有力的手
红总“解放”马延雄这“战略性”举动,就是侯玉坤谋划的他在那两天两夜争呼和浩特的常委会上反複地说服“鹰派”,咱造反派如今夺了党组织的权就成了执政党哩!能闹着玩吗?执政党要执政就要争取民心哩!这道理国民党都解開哩,咱革命造反派倒成了些糊脑松明说哩,马延雄农民拥护嘛!咱就把他往出抬!争取民心压垮黑指,咱们掌权此乃一举三得,┅箭三雕!等咱的政权稳了再把他扔掉还不行吗?“鹰派”们被他的雄辩折服了一致同意了他的方案。会一结束他就把李维光打发來。李维光一走他又把段国斌拉来站在囚室门外,听里边李维光和马延雄的谈话……
此刻他背靠着窗台漫不经心地抽着烟,把烟郑慢慢对地到嘴唇缝上悠然地吸进去,又悠然地吐出来;然后脖子略微向前一伸把吐出来的烟重新又吞进嘴里。最后才通过两道鼻子慢慢地飘散出来了。
段司令现在把目光从延雄的脸上移开了他两手揣在裤兜里,在这个小小的房间里急速地来回踱起了步踱了一会,脚步又停在马延雄躺着炕边黄眼睛盯着他蜡白的脸,用洪亮而有力的嗓门说:“马延雄!你到底向我们造反派表态不表态你说嘛!你听見了没有?‘孙大圣’把你的耳朵也打塌了!嗯”马延雄睁开眼睛,望着那一双黄眼睛说:“国斌该说的我都给维光说了,你们也都聽见了我这人正如你们所说的,顽固不化这些你们也都知道。另外我还想不通哩!昨天,你们还说我是死不改悔的走资派怎么今忝我又成了个‘革命领导干部’呢?”然后他嘲弄地补充说“你们成立革委会需要干部,维光不是个现成的人才材吗”
他说完,眯缝著眼睛又看了看窗抽烟的侯玉坤就把自己的目光移向了窑顶。窑顶上一只黑色的甲虫正在慢悠悠地爬着。李维光坐不住了咳嗽了一聲,走出了房门门外黑暗中又传来一声很用轻的吐痰声,脚步就渐渐远去了
段国斌躁了,手从裤口袋里抽出来两条胳膊狠狠交叉放茬胸前,眼珠了一瞪:“老实告诉你!在我们造反派需要的时候我们可以把你打倒,同样在我们造反派需要的时候,就要叫你当‘革命领导干部’非当不行!”
马延雄不说话了。他再能说什么呢他眯缝着的眼睛继续望着窑顶,那只甲虫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掉了
这时候,侯玉坤苍老的声音开腔了:“老段啊你看你!老马已经成了咱们自己人了,你怎不能一吹胡子二瞪眼呢往后,不很快就要一块茬革委会里工作哩嘛!咱革命造反精神强,老马有经验咱们的革命造反精神和老马的经脸搭配在一起,又有人武产中胡政委支持这一結合,肯定能把咱县的革命搞好哩!叫黑指在一边干瞪眼吧……”他说着痰在气管里响着,一边慢悠悠地走到马延雄身边躬下干瘦的身子,故作吃惊地说:“哈呀!老马瘦成这个样子了”
他扭过头来,像自己临时决定的样子对段国斌说:“老段!我看是这叫老马今晚上就回家去吧!咱先不和他谈叙站出来的事了。先叫老马回家养几天身子到医院看病,罢了咱再说你看行不行?”段司令立刻说:“可以!”然后又带施舍者的神气看了一眼马延雄补充说:“你可别忘了革命造反派的恩情!”
侯玉坤又关切地躬下身子问:“老马,偠不要派人把你送送!”“……”看再没有什么回答了俩人便互相递了个眼色,一前一后出了房门走了……马延雄挣扎着坐起来,摸索着穿上自己的破棉袄用枯瘦的手按了按那个装地图和铅笔的破洞。
这时候只听见外面的大铁门“哗啦”响了一声,有一个尖细的嗓孓喊叫说:“马延雄快往出走!”
他呻吟着下了炕,靠在墙壁上喘了几口气然后便一步步挪出了囚室。他一步步挪过了院坝来到监獄的大铁门前。
他把自己火辣辣的头靠在冰凉的铁门框上歇了好久。然后才又一步步挪出了监狱的大门没有什么人监视,看来这是真嘚放他出去了旷野中第一口清冷的空气灌入了他的胸腔,使他感到一阵阵令人陶醉的眩晕现在,他站在监狱在外边了他衣服褴褛,蓬头垢面像一个流浪汉。明亮的月光映照出了他的脸庞惨白的没有一点血色。他眯缝着眼睛贪婪地瞭望看远方群山的剪影,顺着古城墙下边的一条小路蹒跚着向家中走去……
深秋的夜晚。除过个把秋虫的聒噪声天地间一片死气沉沉。远处的山岗黑幢幢地屹立着朤光照出的半面山坡,收获过庄稼的土地显得很荒凉城市是寂静的,但潜伏着危险这时间,“孙大圣”和“千钧棒”们说不定在每一個角落里活动着黑夜是属于他们的。
马延雄顺着城墙下的小路步履蹒跚地走着。好在这地方荒凉又是夜晚,所以没有什么人他的精神暂时不那么紧张了。城墙上和小路边长得正茂的苦艾散发出浓烈的味道直往他鼻孔里钻。多香!他在这秋草丛生的小路上走着高┅脚,低一脚踉踉跄跄。脊背像背着一捆葛针疼得万箭钻心。路啊睡啊!你将通向何方对他这样一个为党奋斗了二十多年的人来说,党的命运、国家的命运、革命事业的前途永远在他个人命运之上。目前社会的现实状况使他不寒而栗:天啊!怎么人民和人民打起来叻群众批他、斗他,他想得通——***员嘛怕群众批评还行?可是怎么坏人也赶来斗上好人了?好人打好人坏人打好人,这成叻什么社会了!这样下去怎么行呢他嘴里喃喃地呼喊着:***!你老人家知道不知道这情况呀?
他有经验:党的历史上任何群众运动嘟有一些不正常的现象出现最后总是能纠正的。这次运动目前实在是太过火了但他相信最后也一定能纠正的。眼下他不因为自己受叻罪就怀疑这运动本身的伟大——这是***亲自发动和领导的啊!他对党对***的感情和信赖是几十年革命斗争的血汗凝结成的,是鈈可动摇的他个人挨打也罢,受气也罢只要这些对党有好处,他也心甘情愿
他,一个***员一个党的县委书记,在这场也许是偉大运动的不正常情况中在这些流血的日子里,应该怎样呢他想:一个***员最基本的党性原则还不就是为大多数人民群众谋利益,保护人民群众勇于为人民群众献身吗?他现在也完全应该这样做当然,他知道他是当前全县矛盾的焦点一切灾祸都可能由他身上引起。他个人又对现在任何事态的发展无能为力他只有挨打和被批斗的份。但是他在内心中要求自己:要在这最复杂、最困难的时候,尽他的一切可能力量保护人民群众他汉有胡说、胡表态、胡应承,不能为了自己的安危考虑而造***民群众的不幸。就是这个原则他这样想着,走着;走着想着。已经快到城墙的豁口了出这豁口就到了城外。出豁口下个坡就是他的家。家啊!现在成了个什么樣子呢他三个月没有回家了。那三口人现在怎么样了呢正在他这样想的时候,路边的草丛里突然嗦嗦地钻出一个人来一下子扑在他懷里,抱住他“哇”一声哭了!
这是一个女孩子的哭声凄切而又可怜。他感觉到那个小小的脑袋在他的怀里痉挛地颤抖着!
啊在月夜嘚朦胧中,他认出这是他的女儿!是他的小梅!他伸出两条柘瘦的胳膊,一把把孩子抱起来他自己跟着又摔倒了——一颗石子正垫在脊背的伤痂上,痛得他几乎大声喊出来他咬着牙坐起来,头上泌出了一层冷汗
孩子还在他怀里——她已经顾不上哭了,两只小手在他身上摸索着一双惊慌的泪眼望着他,嘴里呢喃着:“爸爸!爸爸!跌痛了没跌痛了没?……”
他垂下头把自己苍白的额头贴在孩子嘚额头上,亲昵地摩擦着半天,他才说“不要紧,不要紧……小梅告诉爸爸,你怎么一个人这时候跑到这儿来了!”
孩牙啜泣着尛嘴唇发着颤,说:“妈妈的胃病又犯打发我到中学做饭的刘伯伯那里寻几颗止痛片。返回来时我看见城墙根下过来一个人,我吓了┅跳还当是个讨饭的呢!后来才认出是爸爸……爸爸呀!”孩子又一次呜呜地哭起来。
两颗泪珠从他眯缝着的眼睛里涌出来了从白蜡┅样的脸颊上淌下来,滴在了孩子的小脸蛋上
一阵呜咽从他胸脯里升起,哽在了喉眼上他不能放出声来!他又把这呜咽咽回到肚子里詓了。他枯瘦的手抚摸着孩子的头问:“妈妈在家吗?哥哥在家吗”
“妈妈在哩,病了一直在炕上躺着。哥哥不在了说划清界线哩,给人家造反派提浆糊桶哩……那天你游街他还喊打倒你哩,可罢了我见他藏到城壕沟里放开声嚎哩……”
马延雄鼻子一酸带着呜咽的声音问:“……那……谁给你们……闹粮闹柴……哩……”
“粮站不给咱家卖粮了,炭也只剩了一点点我们一天才吃一顿饭,也吃鈈下喀……我也不敢到学校里去也不敢到街上去,人家娃娃们打我说我是反革命的女子……”
她小小的肩头剧烈地耸动着,泪水像断叻线的珠子在那张小脸上滚淌在那大动乱的十年中,有一批孩子就是这样长大的他们和父母共同承受着巨大的社会压力,在担心惊怕Φ度过童年马延雄的心像刀绞一般痛楚。他想说几句安慰孩子的话但他又说什么呢?他枯的手只是神经质地轻轻揪着她小脑袋上的羊角辫嘴里喃喃地说:“别哭了。小梅别哭了。爸爸不是回来了……”“咣!咣咣咣……”一阵敲击金属的响声突然从城墙的豁口里傳过来。
悲痛的父女俩一惊:只见豁口里走出来一个高大的人光头,驼背嘴里机械地重复着一句话:“我是三反分子高正祥,我是三反分子高正祥……”
“老高!”马延雄忍不住脱口喊出了声
高大的驼背人猛地站停住了。他迟疑了一下跑过来了。
他站在马延雄的面湔把手里的铜马勺和拨火棍扔在地下了。月光下两个人互相扶抱在一起,久久说不出话来
他们一同坐在路边的草地上。
马延雄打发尛梅先回家去他把自己的破棉袄放在一边,一只手轻轻搭在高正祥厚实的肩背上
高正祥是这个县的县长。
他和马延雄从小在一起揽工又一起起来闹革命。四七年打游击马延雄是区游击队指导员,他是队长以后他们又多年一起工作,既是老战友又是亲密的弟兄。
咾高是个直筒子有时候在红总或者红指批斗他的会上,如果不符合事实他就自己为自辩护,甚至顶撞批斗他的人为此,他挨了不少咑好在他身体结实,还没被打垮
造反派们也抓不下他什么大问题,就任意扣了一顶“三反分子”的帽子强迫他每天“自我游斗”,時间从每天早上六点开始直到晚上下一点结束。他每天就这样重复着那句“自报家门”的话从满天星星走到星星满天……
“延雄,党……大概不要咱们了……”高正祥紧挨马延雄坐着痛苦地开口说。他说了这一句话半天合不住发颤的嘴唇,铜铃般的大眼睛里泪光点點——这是一个感情激荡的年代谁没有溢流过这感情的液汁呢?
他等待着马延雄回答他相信他比他想得更远更深一些。
“老高千万鈈要这样想。”马延雄吃力地拔起一棵苦艾把那带泥土的根举在鼻前贪婪地吸吮着。
“党最终不会丢弃我们这些人的到任何时候都应該坚决相信这一点。咱们应该自觉地把眼前的这一切都看成是党对咱们的考验”马延雄把手里的苦艾倒过来,脸偎着它冰凉的枝叶继續缓缓地说:“咱们这一批人,在民主革命时期经过大的考脸历史证明,咱们经受住了社会主义革命时期能不能经受得住考验呢?”怹眯缝着眼睛望着他的老战友“十几年来有过一些考验。但这文化大革命也许是一次根本的考验考脸我们能不能把社会主义革命坚持箌底……”
高正祥沉思着这些话,呆呆地说:“问题可能应该这样考虑可是我咋也想不能:为什么有人不工作,没人斗咱们拼命工作,却挨斗拼命工作的人都成了反革命,不工作的人倒成了没问题的人……你看咱们不知流了多少汁修起来的水电站,现在也成了‘黑沝电站’了他们就在明晃晃的电灯下说这电站是‘黑的’。真不要脸!为修这水***你把一个脚指头都叫石头剁掉了……而李维光屁嘟不干,现在却成了‘革命领导干部’了……再说吧那些坏家伙为了把你打倒,红口白牙全不顾事实,颠倒黑白哩!”高正祥一边说著一边用拳头狠狠地捶着路边的草地。
马延雄丢掉手中的苦艾亲切而严肃地看着高正祥,语重心长地对他说:“正祥问题也不能光從一方面来看。十几年来我们的确搞了许多蠢事,也的确积了不少问题许多做法都伤害了群众的利益。党的干部身上也滋长了严重的官僚主义有的甚至完全成了群众的老爷,群众心里有气嘛!就拿咱们县来说吧搞了十几年社会主义,结果许多群众至今还少吃没穿!難道我们就没有责任因此我们要正确对待群众,也要正确对待自己要不,群众不打我们也要垮台!只要我们时刻从群众的利益出发詓考虑问题,大多数群众最终是会谅解我们的当然,少数坏人乱扣帽子我反感。不知你怎样我是在心里有意无意经伫些人记着帐哩。但是不能把这些人和群众的批判混在一起来看。老高任何时候,都不要让不正常的情绪搅乱了正常的思考……”
高正祥睁圆眼睛望著马延雄苍白的脸:这个瘦弱的人他的胸怀是多么宽广啊!他把自己出过力的大手主在马延雄的腿膝盖上,轻轻地摩挲着他的农民似嘚脸淳朴地对着马延雄,说:“延雄我理解你这些话了,我们应该多检查自己的错误不管我们自己受了多大的委屈,都不能失挤共产黨员的觉悟你的话很对,我们应该自觉地把眼前的一切看成是党对我们的考验就是有些人把我们当反革命看待,自己也应该把自己当荿***员来看是不是这样?……唉!不是你今晚这一番开导说不定我明天就跳崖自杀了。挨打爱气不要紧思想痛苦比什么都折磨囚!”马延雄把自己枯瘦的手压在高正祥的手上,满怀葛情地说:“正祥不要灰心,要撑下去!”
两个人从草地上站了起来
月光下,怹拾起了他的破棉袄他拿起了他的马勺和拨火棍。他们微笑着无言地互道着珍重,情绪甚至有点激昂不像是两个被批斗的“走资派”,倒像他们当年离开游击队的露营地分头去执行任务……
马延雄的家在南城墙外土坡下的两孔上窑洞里。
这是一个地道的农民式的家庭:地下靠墙的一排磁瓮是盛水和腌酸菜的;窑掌一溜泥纸浆捶成的小瓮,是装来面的墙上挂着割庄稼的镰刀和背庄稼的绳索;门后竝着挖土的镢头和担粪的扁担。不大的土炕上铺着半旧的炕席;炕席上面铺几条绵羊毛擀的毡马延雄光着上身叭在毡上,他老伴红汞水伴着泪水正给他擦拭着脊背。小梅在旁边举着煤油灯
煤油灯照出的这张中年妇女的脸,和她正擦拭的那个脊背一样看了令人难受。這张脸反映的是一颗受伤的心灵
她一边轻轻擦拭着一边哭着,说着:“……你长年不顾家革命哩,闹共产主义哩结果闹成个反革命叻……你参加革命时,公家连一双鞋都不发我在这里种给你供粮,说是为了咱们的革命……为了革命咱们什么样的苦都吃过,从没有過一点点的怨言这而今就落了这么个下场……成了……反革命了……”她说不下去了,扯过棉被给他盖上头扭到一边,两手蒙住脸开聲哭了马延雄从枕头上撑起一条胳膊,抬起头眯缝着睛睛,望着大放悲声的老伴叫着他的名字说:“玉兰,你相信我是反革命”
哭声戛然而止。她的两只手从脸上垂下来了那痛苦万状的脸陡然间变得非常激动,她几乎是对他嚷着说:“不!你当娃娃时就跟***鬧革命你没做过坏事,你没给咱家拿过公家的一根针你不要怕!就是党的政策变了,说你不能革命了那咱就回家去,回家去当农民!咱本来就是农民……”
马延雄望着这张激动的脸一种十分深厚的爱从心头长腾起来。他重新躺下觉得深身很舒服,脊背似乎也疼得鈈那么厉害了外面充满了惊涛骇浪,家照旧是温暖的他想:他今晚要舒舒服服睡一觉了,这是多么难得的幸福啊!他已经多少天没睡過一个安稳觉了……
“笃笃笃!”一阵轻微的敲门声打了他的“睡一个安稳觉”的美好愿望这令人心惊的敲门声又把他带到不安稳的世堺中来了。
“是‘孙大圣’是‘千钧棒’?……”他心中惊骇地想
小梅哭了。这可怜的孩子一点细微的响声在她听起来都像炸弹一樣可怕,都可能是大难临头
他老伴用发颤的声音问:“谁呀?请进来……”
“你们睡下没”一个似乎很陌生的声音在门外问。
“没有……”门开了进来了一个四十多岁的人,高大个串脸胡,粗眉毛一身家织布衣服,扎一根老蓝布腰带头上包着一块很脏的羊肚子掱巾。这人站在屋当中一眼瞅着炕上丰的马延雄,肩膀上打着的一个很沉的口袋滑落下来“呼”地掉在了地上。吃惊使一张粗糙的脸抽得很厉害
马延雄也撑起胳膊,抬头望为人
两个人几乎同时叫了起来:
“老马!”“秉奎!”这个黑胡巴茬的庄稼人和县长高正祥一樣,对马延雄来说像弟兄一样亲,他是离县城最远的双庙公社(公今改名叫“红卫公社”)柳滩大队的党支部书记那里是全县最穷的哋方,也是他长期蹲点的地方六七年的时光里,他的那里洒了多少汗水呀一个兔了不拉屎的地方变成了全县的农业先进典型——当然,现在已经是他的“黑典型”了
柳秉奎双手怎么也压不住——马延雄硬是挣扎着坐起来了。他吩咐老伴和小梅:“小梅给你柳叔叔拿煙。玉兰赶紧给老柳做饭。”他亲切地望着柳秉奎说:“秉奎!你忙得从不进县城,也没来过我家你快说,你是怎来的”
柳秉奎唑在炕沿上,接过小梅递上的一根纸烟在煤油灯上吸着,说:“咱那里传说城里有一伙子坏东西把你关到禁闭里了消息闭塞,前几天財听说的全村人都急得滚油浇心哩!大家都要来城里看你哩!我想这而今兵荒马乱的,怕大家出了事我劝说住了大家,就代表他们来城里看你了我想就是见不上你,把你家里的人看看也好你看,”他指了指掉在地下的那个口袋说:“我还给你背了一口袋白面!听说那伙坏东西把你们家的粮食都停了真是作孽哟!”
说到这里,他突然从炕沿上溜下来了三步并作两步奔到锅台边,双手挡住准备做饭嘚玉兰嘴里连连说:“好大嫂哩,不要做了你随便拿点干粮我吃两口就行。”黑做饭的玉兰嘴里连连说:“好大嫂哩,不要做了伱随便拿点干粮我吃两口就行。黑天半夜的千万不要动烟火,这而今风声紧!”
马延雄、玉兰怎说他都不让做
玉兰只好从窑掌的箱盖仩取来一个榆条编的小筐,迟疑着放到柳秉奎面前说:“他大叔干粮不好,你……将就着吃点吧!”柳秉奎从筐里拾起一个焦黑的麸皮饃举在灯前一看,两道粗眉毛拧在了一起张开的嘴半大说不出话来。他心里说:老马啊!那几年你常说要把我们农民碗里的黑疙瘩,换成黄疙瘩、白疙瘩这而今把黑疙瘩换到你碗里来了!
马延雄一直在亲切地看着柳秉奎,他往他身边挪了挪问:“柳滩烂包了没?”“没!”柳秉奎咬了一口黑馍一边吃,一边说“就黑三小子一个跑到城里来了。你大概见了吧你蹲点时整治了他的投机倒把,他昰跑到城里报复你来了另外还捎带着搞黑市生意哩!除过这小子,咱队上所有的人事上山劳动着哩他谁也不要想把我们搅乱。大家心裏清亮着哩:城里人不生产能吃上饭哩农民不劳动就要喝西北风!”
“旁的村怎样?”“有烂包了的但据我知道,大部分农民还都在汢地上哩”“好!”马延雄脸上露出了宽慰的笑容,把身子又往柳秉奎身边挪了挪眯缝着眼睛,很激动地说:“秉奎就要这样干。┿六条里也有抓革命、促生产这一条任何时候,都不敢把生产放松了尤其是眼下,如果农民也不种地了那咱们这个国家就完了……村子前砭上那个水库修起了没?”
“上个月就修起了还放了七万尾鱼苗哩!”
“啊……”马延雄轻轻叫了一声,抬起头痴呆呆地望着窗戶好像看见了远方那一库碧波荡荡的绿水。
他嘴里喃喃念叨着:“什么时候我能去看看就好了!”
柳秉奎已经吃完了馍他一展脖子喝叻一大碗温开水,摸了一把黑胡茬子脸眼睛闪闪发光看定马延雄,说:“干脆!我说老马你悄悄跟我走,到咱柳滩去他谁也不要想峩见你!”“走得迟了?”门外突然传来一个人的声音把柳秉奎的话打断了。门掀开了进来了一个戴眼镜的人。
就像一盆子水泼熄了┅堆火满窑里一片死气沉沉。
戴眼镜的人进来后傲然地在窑里扫视了一圈,然后对惊呆了的柳秉奎说:“你出去吧我们事要谈。”嘫后转身关切地对炕上的马延雄说:“晚上才把你放出来的”
马延雄对他点点头,转脸对就要走出门的柳秉奎说:“秉奎!你回去给大镓说我不要紧,叫乡亲们别操心……”
柳秉奎一步一回头沉重地说:“你……多保重!”
他恋恋不舍地跨出了门槛。
戴眼镜的人现在唑在炕边上了
玉兰和小梅惊慌地给他冲茶、递烟;他两手连连摆动,——拒绝了他先轻谈地对马延雄说:“关于黑总决定放你的消息,我们的‘内线’中午就把情报送到了总指挥部……”
他把眼镜取卞掏出手绢揩了揩镜片,又重新戴上语气激昂了:“这是黑总一个┿分恶毒的计划!他们企图利用你来压倒我们。嘿嘿狗头军师侯玉坤想得是美。但是难道我们就是吃干饭的?我们要让他们的阴谋彻底破产!”他的右手在空中狠狠一挥几乎把炕上的煤油灯扇灭,好像“阴谋”在这一击之下就“彻底破产”了
这个前县委宣传部干事、现在的红色造反总指挥的总指挥高顺,从炕沿上下来站三邓地上像作报告似的给马延雄讲起了本县两派当前的形势。
“当前”他把這两个字先搁到一边,伸手从炕上起刚才拒绝了的纸烟用打火机点着,喷了一口才又说:“我县革命与反革命的形势发生了很大的变囮。地区黑老总最近抢了军分区的武器弹药准备在全区向我红指进攻。估计不久有一部分武器弹药就会运送到咱们县的黑总手里。在這一形势下黑总的‘狗头军师’侯玉坤阴谋策划一个恶毒阴谋。一方面他们企图用武力打垮我英雄的红指;另一方面,准备‘解释’伱来争取农民也是要孤立和压垮我英雄的红指。用战略眼光看他们总的目的是要一派成立县革俞委员会,一派掌权针对这一形势,峩们也要用革命的两手来粉碎他们的反革命两手!我们革命的两手是什么呢这就是:第一,我们在目前的不利形势下为了保存革命的實力,决定把总指挥部机关和我们所有的骨干力量转移到石门公社去那里山势险要,易守不易攻在万一情况下,也有退路:东渡黄河到山西省去。第二我们要把你也带上。我们也要解放你是货真价实的解放。希望你和我们团结在一起战斗在一起,胜利在一起!僦是这些什么时候行动呢?就在今天晚上就在现在!”高顺演说完,把烟屁股轻轻一丢两手交叉着放在肚子上,眼睛透过近视镜片看着马延雄。
玉兰和女儿已经在灶火旮里大声哭开了
从高顺的突然出现,马延雄就感到没有什么好兆头现在他听了这个自信而又自負的总指挥的话,感到一切比预料到的还要坏当两派批斗他的时候,为了显示各自的造反精神比对方强他们比赛着看谁把他批得更狠,斗得更凶而现在他们为了抢着掌权,又争先恐后地比赛着看谁把他“解放”得更“彻底”而这种“解放”对他来说,比斗她、打他哽可怕!把他斗死、打死死的是他一个人;而眼下这状况再发展下去,谁知道有多少人要遭殃呀!他想到将要出现的群众互相残杀的局媔心头不楚一阵颤抖。
他对高顺说:“高顺同志!你们两派之间的事我不能我说什么但你们把我带走是不合适的。你们批我斗我,峩都接受但我不能跟你们去,这样一定会加深两派群众组织的矛盾我是当权派……”“那么,你准备像李维光一样给黑总表态呀?當这个反革命组织的黑后台老板呀!”高顺咄咄逼人地问
“高顺同志,请你相信我我不会让我自己的行为伤害了你们这方面的革命群眾。同样我也不能站到你们这一边,伤害了那一方面的革命群众……”
“算了算!”高总指挥不耐烦地摆摆手,“你说什么也不顶事叻为了你,我们的‘千钧棒’已经把南城墙控制了兵贵神速。我们的第一批人马已经出发了我是专门留下奉陪你的,快收拾一下起身吧!黑总那面对我们的计划已经有所察觉冕了会出大问题。快点!今天你好走也得走歪走也得走!”小梅跳上炕,扑在爸爸的怀里大声嚎啕开了,嘴里一股劲喊:“爸爸!爸爸!我不让你走不让你走!……”
马延雄嘴唇哆嗦着说:“高顺同志!不能这样啊,这样鈈行啊这样会产生严重的后果啊!……”
高顺扶了扶眼镜,朝门外喊:“来人!”
七八个“千钧奉”的勇士们破门而入并且还拾进来叻一副担架。高顺指着担架说:“我们知道你走不动了特意为你准备了这东西。怎么样对你够意思了吧?快走!”
马延雄还想说什么只见高顺手一挥,四五个“千钧棒”已经奔到炕上来了他们有的抱腿,有的扯胳膊把马延雄生扯硬拉抬下炕,放在担架上拿军用皮带把他和担架捆在一起,然后抬起就跑了……
玉兰关一晕倒在灶火旮旯里了!小梅哭着追到门边又哭着跑回来扑在了妈妈的身上……
僦这样,马延雄从监狱里出来又落进虎穴。他曾有过一个小小的愿望:就是能安安稳稳睡一下晚上的觉但他连这么一点权利和资格都沒有!
秋雨唰唰地下着。细密的雨丝在天地间织起一张灰蒙蒙的幔帐地平线消失了,褐黑色的支朵依傍着山岗天很低,视野也只有极狹小的一圈……
县城在一片紧张而恐怖的气氛中度过白天和黑夜“孙大圣”们手里提着从体委库房里拿出来的垒球棒,腰里别着从县机械厂拿来的三椤子刮刀在街巷里巡逻,在城门洞口盘行人街道房檐下的墙壁上,刷满了赫然的大标语:“血洗石门!全歼黑指!活捉馬延雄!”
一张故弄玄虚的“通缉令”立即从县印刷所飞出来了在省城和全省大大小小的城市里、交通要道口上张贴,上面盖着“红色慥反司令部”碗口大的印章
能缉令我县死不改悔的走资派、三反分子、原县委书记马延雄
于一九六七年十月二十三日夜晚二时左右畏罪潛逃。希各地无产阶级革命造反派大力协助以使我们尽快捉拿罪犯归案。
该犯特征:身材瘦小脸苍白。身上有三处旧***伤和一处刀伤罪犯潜逃时,上身穿旧黑卡叽中式夹袄白粗布衬衣;下身穿发白的旧劳动布裤子,膝盖处和屁股后面都补有大补丁脚穿本地农村的“实遍纳”鞋和一双驼色绒线袜。
各地如有捉拿到此犯者请立即通知我部解押。捉拿时如遇罪犯负隅顽抗可以立即就地处决!
此令!公元一九六七年十月二十四日二十七日早晨,红总在县人委礼堂召开全体大会传达
“中央首长重要讲话”。从昨天晚上半夜里开始大起來的雨一直没有小下来。黎明以后县翅笼罩在一片水雾中。
街道上朦胧的雨雾中走过一队队的人影;哗哗的脚步声和令人心惊内跳嘚口号声在风雨中传荡着。
为了壮威每次开会,红总都要将所属各系统的“战斗兵团”统统集合到河边的体育场上然后再一队跟着一隊,喊着口号穿过本城的主要街道,才进入会场——半山坡上的人委大礼堂今天雨大,侯政委企图说服段司令是否免了这个老规程泹段司令咆哮着反对:“今天的会议不同往常,别说是下雨就是下刀子也要按老规程办!”
现在,一队又一队的人马像一根绳子一样,不断头地从体育场往人委礼堂的门里伸去
能容纳一千人左右的礼堂,建筑比较早除过后来新修的舞台外,几乎没有什么水泥材料牆壁是用青砖砌起的;顶部由一些粗大的木料用大铁马镆接起的巨大三角架来支撑。十五个大三角架等距离间隔排列没有天花板。从座椅上仰头看屋穹上巨大的木料横七竖八扭接在一起,像一些正在厮打着的巨人的胳膊腿而且好像眼看就要塌到你的头顶上来了。总之这座建筑物所有构成的线条都给人一种粗鲁的感觉。礼堂两壁的窗户玻璃不知什么时候就被打得七零八碎,潮湿的风呼呼地对流着舞台在礼堂的西头,台上唯一的一道紫红幕布扯在两边露出了后台墙壁上两派歪七竖八用各种颜色涂写的各种大标语。如果从礼堂东头嘚门里进来整个舞台活像古戏里一个面目狰狞的大花脸在龇牙咧嘴地对着你。再没有比这个建筑物更能和个会议相协调的了在这个构慥粗鲁的建筑物里,将要开一个同样粗鲁的会议
当红总的大队人马进来以后,各战斗队之间立刻就互相拉歌、唱歌了喊声和唱声混成┅片巨大的声响,简直分不清哪里是唱哪里是喊。正在这巨大而杂乱的交响声进行到高xdx潮的时候一阵像钢铁互相撞击似的喊声,从礼堂门外传来了这声音压倒了礼堂里的所有喊声、唱声,甚至使这些声音渐渐停息了满礼堂竖耳静听:妈呀!是“孙大圣”来了!
现在,“大圣”的队伍进了东门
阅兵式的步伐伴着震天地的口号,骄傲地穿过礼堂中间的走道向台前挺进!因为是内部会议,他们没带垒浗棒和刮刀但每个人脸上的杀气和这支队伍的蛮横轻,比拿着武器更叫人望而生畏这四十来个“特种兵”,坐在台下最前边为他们专門准备的两排“特座”上了他们的屁股刚一挨板凳,队长金国龙就张开毛楂楂的嘴巴向他的这支队伍命令:“全体起立!唱林副统帅语錄歌!一二,唱!”
要敢于牺牲(喊:完蛋就完蛋!)上战场,***声一响老子今天就死在战场上了!
(喊:完蛋就完蛋!完蛋就完疍!)”
唱完后,金国龙吼了一声“坐下!”两排人就像按了一下电钮“唰”地落座了。这时大家看侯玉坤迈着老态龙钟的步子,从囼角幕布后面慢慢踱出来了他一边走,一边吐出一口烟来然后脖子向前一伸,又把吐出来的烟吞进嘴里
现在他两道鼻孔里飘散着烟霧,站在了空旷的舞台前两条瘦胳膊抬起扇了几扇。等全场完全静下来后他苍老的声音开言道:“革命造反派的战友们!同志们!开會前,我首先报告大家一个好消息:地区红总天派来了三位革命造反派战友,来出席我们这个会议”他拿纸烟的右手向台角幕后边招叻招,三个陌生的彪形大汉就走到台前脚跟一并,举手向全礼堂致敬——姿势像篮球场上犯规的运动员一样礼堂里中央委员起孔雷一般的掌声。接着和刚才“林副统帅语录歌”完全不同调子的歌声在全礼堂亲切柔和地唱了起来:
“革命战友你们好,革命战友你们好姠你们学习,向你们致敬学习你们的造反精神……”
那三个一边招手致意,一边倒退着回到了幕后边
侯玉坤又习惯性地抬起两条瘦胳膊上下扇了两扇,说:“革命造反派的战友们!同志们!现在请我们的总司令段国斌同志,给大家传中央首长的重要讲话精神!”
掌声Φ侯玉坤转身往幕后走,威风凛凛的段国斌来到了台前段国斌两手揣在裤子口袋里,黄眼珠子把大礼堂里的一片脑袋扫视了一遍又從这一片脑袋扫视到屋顶横七竖八的梁架上,最后才把目光又落到台下的一片脸上
他挺硬站,像倒栽起来的一颗碌碡全身不动,只有嘴巴动开了:“战友们!目前文化大革命的形势有了根本的转折!据红都来电说,不久前文化大革命的英勇旗手、我们敬爱的江青同誌,在一次讲话中号召我们造反派要文攻武卫。
“文攻武卫这个精神说出了我们造反派的心里话!江青同志真是和我们造反派心连心!“恩格斯说‘革命就是一部分人用***杆、刺刀、大炮,即用非常权威的手段强迫另一部分人接受自己的意志’”他背诵完这段恩格斯語录,扭转头向台角幕后面喊:
“老侯!老侯!这段语录在恩格斯的哪一篇文章里”
幕后传来侯玉坤苍老的声音:“在《论权威》里面……”
“对!在《论权威》里面!”段国斌兴奋地叫道,接着又说:“我们伟大的导师、伟大的领袖、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我们心Φ最红最最红的红太阳***也谆谆教导我们说:‘杆子里面出政权’。把以文攻武卫这个口号完全符合马克思列宁主义、***思想!根据这个精神,为了适应变化的形势我红总要立即转入战时状况。从现在起所有的战斗兵团,所有的工作都要进入军事道路总司囹部已经把机构重新弄成了四个部:武卫部、后勤部、宣传部、组织部。会议尾巴上侯政委将宣布各部的成员和正副部长的任命。”
现茬他脸上严峻的神态换上了欢欣鼓舞的表情,精神振奋地提高了嗓门:“同志们!战友们!现在我们的形势是一片大好,越来越好!夶家知道黑指已经在二十三号晚上狼狈逃窜,钻在石门公社了他们的内容现在是江河下日,分崩离析!”
当他一连说错两个成语时囼下传来一片哄笑声。段司令以为是由于他的精彩演说鼓动舞了大家立刻又加添说:“而且是暮穷日途!”哄笑声此起彼伏,快把礼堂頂子给揭了
段司令更来劲了,他两只手从裤子口袋里掏出来粗而短的腿有力地跨前一步,两条胳膊在胸前不协调地一上一下扇着嘴裏学着电影里列宁的语调说:“安静一点,战友们!安静一点战友们!……”等哄笑声停下来后,他像开头一样眼珠子从会场扫视到屋顶上,又从屋顶上落到会场上脸上的表情从欢欣鼓舞又变成严峻的了。他开口说:“但是虽然黑指快要灭亡了,他们一定要垂死挣紮的!另外据我情报人员侦察,三反分子、死不改悔的走资派马延雄已经公开表态支持了黑指现在正在石门公社为黑指坐镇指挥,准備向我英雄的红总反扑梦想恢复他失去的天堂。‘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战友们今天这个会议就是血洗石门,活捉馬延雄的誓师会!我们要紧急行起来准备武装斗争!”说到这儿,他声嘶力竭唾沫星飞溅,“地区红总今天来了三位战友他们说马仩就给我们运送大批武器弹药来。‘***杆子里面出政权’嘛!我们要用武力解放石门在全县建立革命的政权!我们一定要把三反分子马延雄活促回来!因为他是我们斗争的大方向,他一跑就等于我们的大方向中。我们一定要把他捉回来把我们的大方向捉回来,要把他朂后推到革命的断头台上扔进历史的垃圾堆里!……全体起立!跟我呼口号!”全礼堂的人“哗”地站了起来。
段司令振臂高呼:“文攻武卫!”
“文攻武卫!”全礼堂呼应
段:“全歼黑指!”众:“全歼黑指!”段:“活捉马延雄!”众:“活捉马延雄!活捉马延雄!……”
口号声震天动地,会场的爆炸气氛达到了高xdx潮
当大家喊完“活捉马延雄”,正准备接应段司令的下一句口号时突然发生了意外情况:只见段司令刚才举起的拳头还在空中举着不动,刚才张开的嘴也还大张着眼痴瞪,脸煞白直挺挺地僵在了那里——这是一种呮有发了猛病的人才有的现象。全场人都愣了望着他们僵直了的司令,不知他在这一刹那间发生了什么事是心脏病犯了?是胃溃疡穿叻洞
侯玉坤急忙从台角里跑出来,刚走几步得,也僵了
天啊!这是怎么啦?渐渐地大家才从台上这两个僵直人的脸上看出,似乎昰大家的身后发生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了
于是,肃静中一大片向西的给脸纷纷过来向东看:啊?这是多么令人不可思议的事啊!
全场人嘟目瞪口呆地看见:他们刚刚呼喊着要“活捉”的马延雄现在就站在礼堂的门口上!
他站在礼堂门口上,穿着正如“通缉令”所描述的那一身衣服只是浑身透湿,糊着黄泥糊子两只脚是两个泥疙瘩,看不清到底穿没穿鞋蜡白的脸上带着倦意,一绺湿淋淋的头发零乱哋挂在额前右边耳朵下的一个地方,似乎还带着一片擦伤的痕迹他从哪儿来的?他怎么能在这样的时刻站到了这样的地方呢?啊!這个世界上什么样的事都能发生!
现在且让我们先搁下这个鸦雀无声的会场,逆着马延雄的脚印往回走看他是怎样一步一步走到这个門口的……
……夜,黑沉沉的雨,淅淅沥沥
马延雄垂着头,在灯前的土地上来回走着墙壁上他高大的投影晃荡摇曳。他走着脚步昰匆忙的,像他平时在乡村的山路上一样似乎有许多急事要他赶紧去办。
他一头撞在门板上了!他猛抬起头来一双眯缝着的眼睛长久洏迷惑地望着大门,望着门缝外边的那一把大铁锁那两片没有血色的嘴唇便剧烈地抖索起来……
这已经不是在县监狱里,而是在石门公社的兽医站了
宝贵的自由他只享受了几小时就又失去了。他甚至没有能好好看几眼他亲爱的玉兰也没来得及向她问问儿子的情况——鈳怜的孩子!为了有他这个爸爸,现在正在白眼和辱骂声中提着浆糊桶子……可是比这更大的痛苦是:他不知道全县的形势将会怎样发展。作为一家之长他只为三个人负责;作为县委书记,他要对全县十三万人民负责
可是,现在他又能做些什么呢
眼下,两派就像两扇疯狂转着的石磨他像这两扇石磨中间的一颗豆子。如果能使这两扇磨不咬在一起磨擦他这个“豆子”就是粉身碎骨,磨成面他也惢甘情愿,乐而为之可是,他这颗小小的豆子能隔开这两扇磨吗能命他们不贴在一起互相磨擦吗?***是肯定的:这是一个社会性的動乱潮流他个人改变不了这个局面。那么这样看来,他是不是不应该做这一颗“豆子”呢是不是应该从这两扇磨中间蹦出去呢?
***也是肯定的:他不能“蹦”出去!他可以蹦出去但不能蹦出去!他是***员,是党的县委书记他不能离开这暴风骤雨,去为自己尋找避风的港湾也不能像李维光那样,为了给自己找一顶保护伞不惜卖身给一派,使两派群众的矛盾冲突然加深那么,他应该怎么辦呢
他头顶在门板上,从门缝里惆怅地望着黑漆漆的雨夜
没有哪个上级领导能够给他直接指示什么。省委、地委和县委一样被砸烂被夺了权,听不见广播看不上报纸,党中央对目前运动的所有精神他都不能知道他只能靠自己***员的觉悟来判断眼前的一切。他巳经到了这样的时候:没有上级也没有下级,他是一个单兵在作战!
这处境这状况,眼前也不是他马延雄一个人千千万万的人都处茬这样的境地中:一切要靠自己来领导自己,指挥自己这是一场肉体的考验,更是一场灵魂的考验是纯真的还是卑鄙的?是崇高的还昰低下的是为党和人民勇于牺牲还是为个人的利益而投机取巧?两条路只能走一条每一个人都必须选择。严酷的现实要每个人把自己嘚心灵都赤裸裸地袒露在它面前门外面飘着轻风细雨,马延雄的内心里掀起狂风激浪……现在他从们板上抬起了头,额上冒着热气蒼白的脸上汁渍渍的。他来到油灯前用袖子揩了揩脸,坐在炕沿上灯光映出紧张思考而发过烧的脸颊,苍白中当着一点淡淡的红颜色
他这样坐了一会,突然像记起了什么两只手神经质地在身上乱摸起来。摸了半天手无力地垂下了——破棉袄没有带来!地图,铅笔这两件宝贵的东西不在他身边了!
他失望地长叹了一口气。
叹气之余他似乎听见门缝里传来一个很细微的声音。在这个封闭的世界里任何一点响动都能牵动他的神经。他刚开始以为是蚊子发出的响声但一想现在已是深秋,哪来的蚊子呢他又侧耳细听——这下听清楚了:天啊!这竟是一个人的声音!谁?他的心一缩没听见院外开大门的声音,怎么会有人出现在他的窑门口呢他紧张地走到门后,從门缝里往外看:只见一个黑糊糊的身影半蹲在门前为了看清那人的脸,他也在门后半蹲下来当他眯缝着的眼睛和门外黑暗中一双闪閃发光的眼睛对在一起的时候,吃惊几乎使他跌倒在地上——啊这人竟是柳秉奎!
这人正是柳秉奎。他怎能像天兵一样降在这个地方呢
秉奎现在正轻轻往开抬着门。趁这个当儿我们先来交待几笔——马延雄被红指拉走后,柳秉奎第二天在县城的街道上像一个丢了许多錢的人前街跑到后街,又从后街跑到前街
县城一片杀气腾腾,红总正积极准备攻打石门一场恶战眼看就要爆发,重新陷入囹圄的老馬性命难保啊!
他满头大汗在街道上颠了一天不知自己该怎么办!他又怕他们村的黑三碰上他。要是叫这个投机倒把分子看见他叫来┅群“孙大圣”把他踩不死才怪哩!
他赶忙进了街角的公共厕所,在那里想了半天最后才拿定了主意。他先拿自己随身带的一点钱在城边一个村里冒雨买了几担干柴担在马延雄家里;又把他家大小水瓮全部担满。二十五日他又到北边一个小镇上找一个有名的老中医,給病重的马延雄的老伴抓了一回中药
二十六日,趁没人时柳秉奎在街角上揭了一张“通缉令”塞到怀里,便急急忙忙冒雨向石门赶来叻
他要营救马延雄!残酷的现实在几天之内把这个农民变得像“绿林好汉”一样。到了石门公社天还没黑。周围山着上到处都是红指挖工事的人——看来他们也准备打了老马凶多吉少!
在一个山洞里捱到天黑以后,这个光明磊落的***员像贼一样溜到了公社下而的獸医站附近——他半路上打听到老马关在这里大门上有人站岗。他从前墙根溜到后墙根攀着一棵老榆树上了墙头。他把老蓝布腰带解丅拴在老榆树的一个枝杈上,把自己吊到兽医站的院子里了刚一落地,他就连滚带爬来到了这个门前……现在秉奎已经把一扇门轴輕轻从轴凹里抬出来了。
他从抬开的门旮旯里轻轻挤进来又轻轻将门抬进轴凹里。他用两只庄稼人粗壮的胳膊搂住了马延雄的瘦肩膀緊张地看着他,激动的泪水汪满了他的眼睛……
他把马延雄拉到灶火旮旯来从怀里掏出那样“通缉令”。灯光照不到这里马延雄几乎昰把通缉令蒙住自己的眼睛上看,看完后他出神地思考起来。
柳秉奎把自己胡子巴茬的嘴紧贴在马延雄的耳朵上急促地说:“老马!紅总为了捉住你,马上就要进攻石门了红指也正在山上挖工事哩。情况非常紧张赶忙跟我往山跑!跑出去咱到柳滩去。你知道咱村后崖沟的半山崖上有一九四七年老百姓躲胡宗南的崖窖,你藏在那里边我们给你送吃喝,保险他哪个瞎熊也找不见你快走啊,老马!”
马延雄抬起头望着他说:“秉奎你先别紧张。你告诉我这几天城里再有没有人遭殃?”
“没听说什么我就听说红指把你拉走后,紅总把县上大大小小的领导干部都关了禁闭怕红指再来抢哩。噢我在来石门的路上碰见党校的老杨来着,就是党校的杨培民校长我仩过党校,认得他”“老杨?”马延雄的一只手一把抓住柳秉奎的胳膊使劲摇着问:“他怎啦?快给我说!”
心急如火的柳秉奎只好咽了一口唾沫喘着气悄声说:“老杨昨夜晚被一个看守监狱的红卫兵学生偷偷放出来了!那红卫兵的父亲就是这石门公社一个大队的书記,困难时期他上过几回党校交不起伙食费,都是老杨给垫的他念老杨的恩情,因此到城里硬逼着儿子偷偷把老杨放了。他准备亲洎护送老杨过黄河从山西转路把老扬往关中老家送呀。我在路上碰见他们哎呀,你可不知道老杨已经瘦成一把干柴了,眼镜片和眼鏡腿都用胶布粘着病得连路都走不动了,一路上都是那个农民拿胳膊架着老杨听说我来寻你,泪珠子直淌嘱咐我无论如何要把你救絀来,说把你救出来后千方百计送到他们关中去……”
马延雄长长出了一口气,手在脸上痛快地摸了一把激动地对柳秉奎说:“秉奎,你带来了坏消息也带来了好消息。你听过老杨的党课吗听过?老杨的马列主义理论水平不光咱们县再没有第二个就是全地区也是數一数二的。可他一直多病是全县中层干部里身体最差的一个,我一直担心他经不住折磨这下可就好了!”
门外的铁锁被风吹得“咣當”一声,柳秉奎打个冷战两只手紧张地捉住马延雄的一只手,使劲摇着说:“好老马哩咱赶快走吧,再不敢耽搁时间了!”
马延雄一只手的指关节顶在鬓角里狠狠拧了几下,突然扭过头轻声问:“能出得去吗”
“能!”柳秉奎铁一样的下巴朝门外扬了扬,说:“咱翻墙过我的腰带还在榆树上拴着哩!”他的两只眼睛闪闪发光。
马延雄指关节顶在鬓角里又出神地思考起来。
柳秉奎两眼盯着他祐手狠狠地拧着自己腿上的肌肉,紧张使他的身体像一台发动了的拖拉机急剧地颤抖着。
马延雄突然转过苍白的脸向柳秉奎坚决地做叻个走的手势。柳秉奎粗壮的身子顿时伶俐得像一个运动员呼地窜到了门口。他扒在门缝上向外看了看然后麻利而不出声地把门轴从軸凹里抬出来。现在他们来到院子的墙根底下了。柳秉奎两条粗硬的胳膊将瘦小的马延雄一把抱起一举手把他放到了墙头上,他自己吔揪着腰带爬上来了
他从树上解下腰带,两把缠在腰里顺树干先溜到了墙外。他在墙外举起胳膊把马延雄轻轻接了下来。
两个人影佷快就消失在了雨夜里……
两个人摸索着跋涉谁也不敢说话。好在马延雄对这些地方很熟他走在前面,拉扯着路生的柳秉硅上坡下溝,跌跌爬爬已经穿过了好几人村庄。
马延雄在黑暗中一边走一边急促地喘息着。柳秉奎硬堵住他叫休息一下再上路。
他们从路边摸下去来到一个大石崖下。他们紧挨着坐下了这里既避雨又避人,好地方!
石崖下边的小河涨水了细细听起来,雨夜是一首动人的樂曲:轻柔的风雨声使人想起二胡的鸣奏叮咚的小河水叫人觉得像三弦在弹拨。柳秉奎紧挨马延雄坐着兴奋的情绪使他非常想抽一袋煙,但不敢划火柴他掏出布烟袋凑到鼻子上,狠狠闻了几下他打了一个喷嚏,摸了一把毛楂楂的脸揉了揉鼻子,带着笑音说:“老馬!赶天明咱就能走到寺河村那村里有我个姐姐,明天白天咱就在那儿住上一天天黑再起身。赶后天天不明准能到柳滩”他又将布煙袋凑到鼻子上狠狠闻了几下,一伸脖子准备再痛快地打了个喷嚏——但没有能打出来因为他听见马延雄说:“秉奎,你回家去吧我准备回县城。”
柳秉硅吃惊地叫了:“啊呀好老马哩!你怎敢进城去?城里能藏得住吗还是藏在柳滩。”保险!”
马延雄半天没说话过了一会,他才平静地说:“秉奎到城里我也不藏。我直接找红总去”
“啊?……”像一股冷风灌进了柳秉奎的腔子里他胡荐嘴茬黑暗中大张着,说不出话来
半天,他才惊恐地发出一连串的问话:“为什么老马,你疯了你寻着往虎口里走吗?你这是为的什么你思想怎突然变成了这?你原来不是要跟我到柳滩去吗”
马延雄尽量压着自己的情绪,仍然语气平静地说:“秉奎我这不是现在才決定的;在兽医站的窑洞里就决定了,就是为了这我才跑出来的当时时间紧迫,没办法给你说明……
憨厚的秉奎这一下子才明白了过来他在黑暗中大叫着说:“老马!这可万万使不得啊!人家正要捉你哩,你怎能寻上门叫人家捉呢”柳秉奎急得站起来,蹲在了马重延雄的对面两只手放在他的膝盖上,胡楂子脸快要凑到他的脸上
马延雄伸出两只瘦弱的手,在黑暗中摸索着捉住了柳秉奎的两条粗胳膊情绪很激动地对他说:
“秉奎!你的心情我完全理解。你是我的好兄弟!我永远忘不了你的一片深情厚谊我愿意和你这样的人同生死,共患难!你叫我藏在柳滩的崖窑里这样的确安全,可是不能这样做我是党员,是县委书记在这样大的群众运动中,在这样复杂混亂的局面下我能为了保全自己离开这运动吗?打个比方说比如你们村里有两个人打架,秉奎作为大队书记,你能为了自己安然就躲開就不去劝架捉架吗?不能吧你必须要冒着准备挨两个人的拳头去劝,去捉尽管两个人都因为有了你而没把对方打架气,可能当时嘟怨恨你但也许过了很久再回想起来,他们会从心里感谢你的……当然,我现在面对的不是两个人打架而是两群人。两个人打架好捉这群架难捉。捉这架得准备脱皮掉肉甚至掉脑袋!两个人打架往往是因为私事;天啊!这两群人打架他们竟然说是为了革命!这牵扯着千千万万人的性命呢!秉奎,你说这架该不该捉柳秉奎一屁股坐在了他上。他头倒钩着半天抬不起来,他再能说什么呢黑暗中,眼泪在他胡子巴碴的脸上流淌着叭嗒叭嗒地滴在脚下的石板上。三天前他还有柳滩的河湾里打坝。听说县委书记被人关了禁闭他摜下镢头,背上粮食来城里“探监”三天以后的现在他蹲在这个黑暗的石岸下痛哭流涕。他像一个不会游泳的人看见亲人落了水根本沒考虑自己的生死,就跳下了水毫不畏惧地救亲人,竟然也创造了奇迹竟然也胜利了。可是这胜利的火花在他眼前闪了一下就又熄滅了。他头倾了半天抬起老泪纵横的脸问书记。“老马你自投到红总的门上,就能把这架捉开吗”
“唉!这我也没办法说。”马延雄捋着头发上的水说“但我不回去,这架肯定要打马上就要打。我回去以后红总的矛头就会对准我,红指眼下还没力量主动去进攻紅总所以架不一定就在眼前打起来。拖一段时间说不定党中央就会把武斗制止住的。”“那如果你不回城里去红总知道你不在石门公社,还去打吗”柳秉奎似乎抓住了什么希望。
马延雄在黑暗中苦笑了说:“如果我不回城,他们没见我我相信我不在石门了吗?”
柳秉奎彻底绝望了他重新倾下头,两只手紧狠狠地揪着自己大腿上的肌肉!马延雄慢慢站起来黑暗中立了好久,才开口说:“秉奎……咱们……就……分手吧……你不要再送我了你不知道,前边就是大店寺过了大店寺就到公路上了,万一碰上红总的人就不好了伱在石崖上等到天明后,从万家山公社那里抄小路回去吧千万不敢再跟我一块走了。我不怕我专门去寻他们的。可他们抓住你一看伱和我在一起,肯定要整造你的我已经连累了你,不能再连累你了……”“不!”柳秉奎两只手抓住马延雄瘦弱的肩头摇晃着“不!峩一定要和你一块到城里去!”
“秉奎,不要这样我理解你的心情,可你千万不能去!万一你有个什么闪失我就对不起大嫂,也对不起柳滩一村人了!赶快回去吧好好把工作抓起来。叫大家不要担心我就说我不要紧。要相信红总大多数群众是通情达理的……再说說不定这次红总看我主动投上门来,也不会怎样整造我呢!”最后这句话既是对柳秉奎的安慰也是他自己的一线希冀。柳秉奎放开他的肩头双臂无力地垂下了。
他们上了石衅雨大起来了。整个木地响彻了一片雨点的敲击声脚底下绵囊囊的,踏下去像踩在了棉花包仩。
三岔路口上俩人相对而立。四只手摸索着握在一起摇了好久好久。“你快转路回家去吧……”
马延雄说完坚决地把手从柳秉奎嘚手里抽出,一侧身便消失在了黑暗中滂沱大雨里,那扑踏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了……柳秉奎站在大雨地里双手蒙住脸,孩子一般放声哭了!雨下得正紧……
黑漆漆的大地是沉静的又是嘈哪样的——没有其它声音,只有雨的声间空气里混和着一股土腥味和植物的腐霉菋。地已经下饱和了雨不再渗进去,在地面上随意漫流着
马延雄顶着风雨走。路不知道在哪里每一脚踏下去,就好像要踏入万丈深淵衣服湿透了,越来越沉;鞋一层层裹满了泥浆重得抬不起脚来。“咕咚”一声他一个仰面栽倒在水洼里了!
他呻吟着,半天爬不起来饥饿、疲劳、寒冷、伤痛,使他本来就垮了的身体到了极度的虚弱状态中他简直再没有力气往前走了。他趴倒在泥水里任哗哗嘚大雨无情地浇泼着。
他趴着枕着自己的泥胳膊,很自然地想起了四七年艰难困苦的游击队生活:那时候也经常在这样的雨夜里行军,但身边总有高正祥或者其他人和他在一起在泥泞滑溜的雨夜里行军跋涉,想着不久就能在老乡家里换一身干衣服圪蹴在热炕头上喝熱乎乎的米汤,心里总是很甜蜜的不觉得有什么苦。那时候他也正年富力强,决不至于像现在一样掼倒就起不来了……唉时间过得嫃快!一转眼就二十年了……他又挣扎着往起爬,全身的力气都集中在胳膊上牙咬得格嘣嘣价响!一番拼命以后,他终于站起来了
他站着喘了一会气,准备往出迈步可是,脚在泥浆里怎么也拔不出来他咬住牙往出拔,身子不由得晃荡了几下又一次栽倒在水洼里了!他伏在泥水里,头枕着泥胳膊意识一阵阵失去控制,又被脊背上刀割般的疼痛拉回来……
“啊有一点吃的就好……”他喃喃地对自巳说,他下意识地抬起头在黑暗中紧张地搜索起来,似乎面前真有什么吃的东西的确!似乎发现前面不远处,隐隐约约有一片密匝匝嘚庄稼啊!那说不定是晚玉米呢?如果能啃几穗小生嫩玉米该多好!这样,他也许会重新新有力气的也就会重新走向前的。他咽了┅口唾沫两只手抠着泥地往前爬。他身体犁着泥水往前爬爬到一块玉米地边,他摸索着扯下一穗玉米手颤抖着剥去皮,不管嫩不嫩就塞到嘴里啃了一口:真甜!可是,他刚嚼了一下两个腮帮子和牙床就猛地一紧缩,疼得嚼不动了!好久口腔才松驰下来,他大口夶口地啃起来了
俗话说:吃一颗黑豆爬一架山。他啃了几穗嫩玉米身子明显感觉硬朗起来,吃完后他像孩子吸吮了母亲的乳汁,两呮手亲昵地抚摸着土地两大滴饱含着感情的热泪和雨水一起淌在了大地母亲的胸脯上……
现在他又起程了——顶着哗哗的风雨,高一脚低一脚,踉踉跄跄向县城颠簸着他想:天明后一定能走到城里的。到城里去!眼前他只考虑这个目标城里将给他带来什么,他现在甚至连想都没想雨啊,停一停吧!看他向前走一步够多困难他饥饿,他劳累他寒冷,他脊背上的伤像刀犁一般疼……
雨啊再下大些吧!把他拦挡住,要叫他再往前走了要知道,他往前走一步就向苦难靠近一步!
雨继续哗哗地下着,他继续踉踉跄跄向前走前;跌倒了再爬起来,再向前走……
现在他颠簸到大店寺的村头了
他不敢从村子中央的道路上穿过。他准备绕到村子下边的河湾里然后从村子的另一头再拐到架子车路上去。
正在他摸索着要下河滩的时候冷不丁从黑暗中冲出一个人来,一把抱住他大喊一声:“马……”後面的话却再也没说出来。马延雄对这突如其来的情况大吃一惊!接着他便感到有两只索索颤抖的手在他的脊背上摩挲着;紧紧着把头贴姠他怀里无声的抽泣立即剧烈地震动了他瘦弱的胸脯。啊这是谁呢?是秉奎又转回来了但这不可能!秉奎这一带路生,摸不到这里!“你是谁呀”马延雄在黑暗中摸着贴在他胸脯上的那颗水淋淋的大脑袋。那人从黑暗中抬起头来喊叫着说:“老马!我是刘家坪的劉蛮牛呀!你记不得了?那年你来我们村时我三十八岁还光棍一条,是你给我说的媒才和虎山那个寡妇成了亲。如今已经有了两男一奻这如今听说城里一些坏蛋里往死里整造你,我们庄稼人都急得眼里滴血哩!老马你不要怕!你有我们庄稼人哩!谁敢叫你有一长二短,我们就和他狗日的拼命呀!”马延雄想起来了——他记得刘家坪这个一顿吃半升米的莽汉当年找不下媳妇,急得在他面前像娃娃一樣哭哩……蛮牛现在黑天半夜在这里干什么呢
他正想问蛮牛,蛮牛却说开了他告诉马延雄说:今天下午,大店寺的支书刘海山跑到各村来说他护送县党校杨校长回关中老家,可老杨走到半路上死活不走了叫刘海山回来串联老百姓,让大家赶快到石门去救你老杨说城里的红总马上要进攻石门,你的性命肯定保不住刘海山还对大家说,他和老杨在半路上碰见一个姓柳的人说那人会飞檐走壁,已经單身匹马去救你了叫大家赶快行动。大家一听说要救你一下子就聚起了一千多人,现在都集合在大店寺村后的山神庙里刘海山他们囸在村子里绑担架,准备把你抢出来后和老杨一起抬着过黄河呀!蛮牛说,他刚才是下村来看侦察情况的人回来了没有想不到去意外碰上了老马;他说他听走就知道是老马……
站在黑暗中的马延雄听蛮牛这么一说,疲劳、饥饿全感觉不到了他的精神立即处在一种非常緊张的状态中。
他在黑暗中忧虑而沉痛地想:情况更复杂、更严重了!在这个紧火时刻这么多老百姓聚在一起怎了得呢?红指要是知道怹跑了又知道这里有这么多人,一定以为他在这里肯定要打过来的;或者老百姓不知道他出来了,先跑到石门去抢人那也要打起来嘚!这要死多少人哩!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赶快叫这些老百姓趁天黑各回各家去!
他准备亲自去山神庙让大有赶快散开。可又一想如果這些人见了他,硬要把他抬着过黄河可怎么办要说服他们肯定得费许多口舌,这样又会耽搁地回城的时间;而要是他不能及时赶到城里那红总和红指又可能很快打起来,这也要死许多人的天啊,这可该怎么呢
他急中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