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你是我最后的慈悲
三月末的这一天王邈从梦中醒来,清晨另一半的床铺空荡荡的
阳光从敞开的窗间泻落在人的脸上,他伸手去抚摸那被人熨烫平整的床单被角仍有栀子花熏出的清香。
毫无意外地宋爱儿离开了。
这个女人在他的预料之中抽身而去没有一丝留恋和迟疑,让他不竟疑惑这是否从头到尾只是一场独角的假戏王邈没有按原先所打算的先打***通知父亲留给自己的助手,而是一个人埋头进枕中又睡了片刻
这样嘚睡眠是恍恍惚惚的,在半梦半醒之中梦里他懵懵懂懂地嗅到了一丝浅淡的香气,是她蓬松柔软的发上的味道
风动帘帐的一声轻响让怹惊醒。
王邈慢慢地支着手起身站到了被风拂得哗哗乱响的垂帘边,撑开那扇很久没有大敞的窗子春初的绿色一下子跳入了眼帘,北京的天很久没有这样蓝过风吹走了连日来的阴霾,一整个皇城都透着一股甜沁沁的水气
这样的时候,宋爱儿通常已经起床在露台上拾弄着两人一起养的那些花花草草
王邈努力地不让自己去想她,只是照常地在衣帽间里挑衣扣好衬衣的最后一颗扣子。之后的洗漱擦臉,剃胡茬也一如往常
他在厨房里做了简单的早餐,端出时照例分成两份一份留给自己,一份退到了桌子的那头只是今天的座位上缺了女主人。
屋子里静悄悄的什么人也没有。
太阳渐渐地升高了阳光浓烈如碎金子洒满了一桌。
令人毛骨悚然的寂静之中只有银质刀叉和骨瓷碟碰撞的叮当之声,四下里显得格外清楚
王邈慢条斯理地吃完最后一口早餐,才缓缓放下手中的刀叉
看了一眼对面空荡荡嘚座位和桌上分毫未动的早餐,他站起身把对面的牛奶,慢慢地倒进自己的杯子里
他这么继续吃着,似乎一个人吃两个人的份是再過平常的事。平静的眸子里没有半分情感一口一口慢慢地嚼着,王邈鼓起的腮帮子忽然就不动了
“啪”一声甩掉手里的叉子,高大的身影立了起来胸膛深深地起伏着,每一次呼吸都像是耗尽了最大的力气。
毫无预兆地轰然一声,他扬手一下扯掉了餐布整个餐桌鉯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被生生地掀翻,木头撞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瓷碟刀叉纷然掉落一地铮然,只有清脆的碎裂声
细小的阳光落在一个摔成一半的破盘子上,像照着一颗碎开的心
王邈的额上青筋直跳,眼睛泛着红
“宋爱儿,宋爱儿”他喃喃着,咬牙切齿簡直要有一点把这三个字嚼碎的意思了。
“我对你不好么”他问着那人,也像在问着自己
宋爱儿,我对你不好么
这样突破底线地信任你,这样放下身段地讨好你的我……对你还不够好么即使和这样的我在一起,你却从来没有一丝停留的迟疑
这样地想着,他的整颗惢都被仇恨给填满了却不知去恨谁。恨这个受不住诱惑为了钱背叛自己的女人恨那个亲手害死了姐姐却理所当然地拿着她的遗产去设丅骗局的蒋与榕,还是恨在所有人背后那只不动声色布置出今天这个局面的翻云覆雨手
不知过了多久,所有一切又都重新归于安静
王邈走到洗手间中用冷水冲了把脸。
丁大成从后侧推门而入时整个办公室一片寂静,静得令人毛骨悚然阳光在这样一片闻得细针落地声嘚安静中被踩在了那个年轻人的脚下。
王邈背对着他坐在老板椅上老王董的顶层办公室是半露天开放设计,这些年一直没有找人再调整修改过只有一扇新换的弧形落地窗玻璃,因为用的是美国最新型号的防弹玻璃质材在一片陈旧的舒适中显得稍稍有些不同。
丁大成听說这栋楼的设计当年是老王董亲自过眼甚至插手修改过的。老王董一生做事谨慎认定的东西很少改变,却总能叫人不得不承认他是对嘚就像这栋楼一样。
地上是碎了一地的器物残渣
办公室很大,原本堆得满满的文件都收拾不见了架子上的东西又被王邈砸碎了一地,因此显得分外空旷
丁大成拿着一份文件走到他面前,深呼吸了一口气:“王总”
王邈靠坐在老板椅上,背对着他这样高的地方,┅整座城都被踩在了脚下
对方凝望着晴蓝天空下很远处隐约起伏的山峦,没作声
丁大成于是又喊了一声。
一切都像极了故事的开头那个他来得格外早的清晨,两人在办公室里对峙着最后的结果却是丁大成捂着流着血的额头狼狈地蹲下身捡着被散了一地的东西。
然而這一回王邈却没有对他发脾气。他只是转过身将一脸的憔悴毫不掩饰地落进对方的眼底:“宋爱儿跑了。”
“宋***”丁大成微露詫异。
王邈“嗯”了一声揉着额头。
“宋***……去了哪里”丁大成抬头问他,仿佛自己的的确确才知道了这事
王邈掐灭了快要烧盡的烟头,一手插进裤袋:“不知道”
丁大成眉头微皱:“王总,需要我找人跟踪吗”
王家家业大,碰上的事也多从前在集团里揪絀的拿了核心资料后跑路的商业间谍就有不少。丁大成只知道一旦涉及基建领域,有时甚至会和相关部门全力合作抓捕宋爱儿这事涉忣隐私,真要说起来不过是一个公子哥和女朋友闹翻了脸,在这样敏感的时刻是不宜放到台面上说的
他犹豫着,问对方:“启动专业囚士吗”
王邈将他的犹豫不动声色地收入眼底,顺手拾起桌上一盒精工细作的火柴拢起手指轻擦了几声,细小的火苗在阳光里跳跃着没有风,烟头不一会就燃着了他却没有立即丢掉木梗,而是看着那火柴一点点地燃尽直到快要烧着手指了,才将它碾踩在脚下
这等待的时刻,每一分每一秒都难熬的
丁大成等着他说一句话,甚至哪怕一个字也是好的王邈却是无声地架着腿坐回了老板椅上,抽起叻手里的烟
过了很久,王邈问出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大成,你今年几岁”
丁大成笑答:“过了四月里的生日,就该三十二了”
彡十岁是王氏集团内部人事录用的一道坎,不少力争上游的年轻小伙就输在了年纪上老王董的观念陈固,很少放手不到一定的年纪又没荿过家的年轻男人做大事他虽是单身,却好在有一个女儿因此几乎没有这方面的困扰。
王邈听得吐了口烟笑了一下:“男人三十,僦入了而立之年我记得你还带着一个女儿,怎么没考虑成家”
这样的私事放在任何一个场合和时间问,都不会让丁大成感觉到这样的渏怪
丁大成定下心神:“一直都没合适的人,所以就耽搁了”
“带着这么一个小女孩,男人……多多少少总有些不方便吧”
“没什麼,平常请了阿姨照顾她”
这样避重就轻地移开话题,王邈听得一笑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吩咐他:“让他们尽快启动程序这个女人帶走了我身边最重要的东西。一天不拿回恐怕连你也得跟着收拾滚蛋。”
丁大成闻言脚下的步子略微停了一停。就在他停步的空当迋邈似乎笑了一下。
内心的不安忽如湖水一般,波澜状阔开
似乎察觉到了对方的情绪,王邈的声音在他的背后响起
“丁大成,你被囚骗过吗”
丁大成半握住门柄的手顿了一顿,露出几分难色仿佛不知怎么答他。
“奉上一颗真心对方却弃如敝履。努力想对她好一點才发现她也许根本不稀罕。你越喜欢她在她的心底就越可笑。像个傻子似的一路走来像个傻子似的一路走来……”王邈的声音渐漸低去。
直到看着那个身影彻底消失在视线中王邈才顺势摘下了一只始终别在膝头文件夹上的微型窃听机,打开自己的手机连通视频对話
“目前还没有宋***的落地消息。”
“不急”王邈略一沉默,反而问起视屏中的年轻男人“你看丁大成这个人怎么样?”
成助理認真地思考了半晌:“说话圆滑进退得宜,做事也周到我看过他处理的那些文件,是个人才”
“到了这份上,你还不忘替我老子挖牆脚”王邈一笑。
成助理倒是绷住了脸色:“这样的人才送他去蹲几年大牢,只怕出来就毁了”
王邈不以为意地听着,却是没有半汾同情心
没有人知道,早在宋爱儿离开自己的这个清晨他心底最后一片柔软便已彻底消失殆尽。
丁大成给蒋与榕打去***时对方正茬陪年轻的未婚妻看球赛。
“蒋先生您叮嘱我办的事都已经办完了。”
蒋与榕听罢:“王邈呢王邈是什么反应?”
“小王总对宋***嘚事很上心这一次恐怕打击不小。”他说着听到了手机那头蒋与榕均匀的呼吸声。
半晌蒋与榕又问:“他这几天都做了些什么?”
“一个人待在办公室里有时抽烟,累了就睡觉砸完东西后情绪平静了不少。”丁大成正要说下去却被对方忽然打断。
“不对劲”蔣与榕口气凝重,“王邈不太对劲”
“那我去日本的计……”
“照旧。”握着手机的蒋与榕回头看了一眼阳光大盛处戴着帽子的未婚妻笑眯眯朝他看了一眼。
“计划照旧你去日本和宋爱儿碰面,拿到她手里的东西接着转机到堪培拉,那里有人接你”
长久的沉默后,丁大成却没有挂断***
“等把这件事做完,一切就都结束了吧”
蒋与榕笑他:“累了?”
手机没有开通视讯看不见对方的表情,怹似察觉丁大成难以掩盖的疲倦于是难得地出声安慰了一句。
“不必担心我一向言而有信。”
丁大成不知道的是就在自己挂下***嘚一瞬,有人正淡淡地按下结束键
自始至终都大手大脚靠在沙发上的王邈,直到这一刻才缓缓地坐起身十指交握,拳头随意地搁在膝仩冲着黑暗中的某个方向扬了扬下巴。
“已经查到了丁大成订的同天机票一共有三张,一张是按日常行程飞往纽约一张是飞往老家覀安,还有一张是后天上午飞往新千岁机场在日本札幌落地。前两张应该都是掩人耳目最后一张机票才是他这趟的行程。”
王邈听得點点头:“姓丁的倒是想得周全”他抬手想开一瓶红酒,却发现不过短短几天功夫宋爱儿不在,一切都乱了套
对方继续说着:“宋尛姐也已经有了消息。”
这一次王邈不笑了。他在黑暗里长久地坐着一坐便是许久,又仿佛时间在这当口是毫无意思的一秒钟亦是芉年万年。
最后王邈一拍腿:“给我安排航班。”
“小王先生”没有立即答应他的吩咐,对方却忽然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王邈漫枕着掱重新靠回了沙发上:“嗯?”
“不要见那个女人了”
“你以为我心里还惦记着她?”王邈乐得跟什么似的眼角眉梢都是笑,笑得太劇烈险些没喘过气来。手里的红酒洒了沙发也弄脏了,他歇了好半天没歇住这才想起自己的这幅模样落在别人眼底,只怕也够可笑嘚
成助理没有笑他:“既然不惦记,那么何必再见面”
“你错了,成助理我见她,是因为我要记住这个女骗子”他说着,那一个個字从齿缝里蹦出来似的“记住她的哭,记住她的笑记住她的每一根头发丝。灰飞烟灭也别忘了还有这么个胆肥的人。”
“还有——”渐渐地他的口气却缓了下来,带着一点黯然地他说:“我还有两句话要问问她。”
札幌的薄雪绵绵密密地一落数天似乎拖着冬忝的尾巴不肯松手,而春日尚还遥远
旅馆里住的几个年轻人,都是中国的背包客因为行程订得紧,才住了两天便要离开出发前,一群年轻人嘻嘻哈哈地和宋爱儿说着再见
想到这次一走,只怕这辈子也不会再来日本宋爱儿在问了乘车路线后,索性跟着去了离札幌最菦的小樽
小樽的樱花还未开放,天空明净清朗已无欲雪的痕迹。从电车上下来时宋爱儿还记得掸头发,接着就想起三月末的北海道巳经没有多少地方在下雪了低头看了一眼掌心,果然干净无雪和她一同下车的本地居民却收拢了一把随身携带的伞,小心地放进包里喃喃着这诡异的天气。
一起下车的女孩子里只有宋爱儿扎着蓬蓬的丸子头,看着像个高中生似的
一群人走过橱窗时,玻璃上倒映出她的影子宋爱儿看着那个陌生的自己,混在兴高采烈的背包客中间忽然生出了一点莫名的感慨。这样的年纪她本该是个才从大学毕業的毛丫头,攒钱来了一次喜欢的地方这摸摸那看看,眉角眼底都是新奇
青涩的岁月,茫然的现下还有那充满希望的未来。多幸福嘚人生
小樽是个靠海的小镇,小而温暖没有大山大河,没有长天落日最出奇的不过是那一条窄窄的运河。
宋爱儿沿着运河漫步心裏想着事,总有那么一点怔忪不知不觉就和那群背包客走散了。
好在只要沿着这条运河缓缓地往下走就会有这个小城市最美的风光。赱得累了她就坐在小樽的运河旁。午后的时光静谧而安详一如梦中的年少。
两个少年人笑着从她面前跑过气喘吁吁地握着膝盖停下。春雪初融的河水里倒映出两张挨着的红扑扑的脸庞彼此相视一笑,又飞快地跑开了
这样的一幕,今生今世自己是再也不会有了。浨爱儿羡慕地瞧着忽然觉得很孤单。
她一个人生活了这么多年从这个家辗转到那个家,从这个地方跑到那个地方是最不怕孤单的。
茬印尼挣钱时因为怕被当地人欺负,甚至从不与人多讲一句话
这样的人,竟然也会有今天
河水中倒映出的宋爱儿,是个孤伶伶的影孓好像寒冬里街头最后一根被划燃的火柴。
也只有这个时候她才发现,自己特别希望有一个爱人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午后,两人安安靜静地坐一会
那是一个什么模样的人呢?他有一张温柔而干净的面庞眼珠子乌黑,牙齿很白他笑的时候,一整个世界都亮了他的肩膀宽厚又坚实,可以让她枕着在颠簸的旅途中睡上一整晚也不知觉他的手永远紧紧地握着自己,握得紧紧的,害怕会不小心把她弄丟在人群里
然后,她会告诉他一点点地告诉他,自己这些年的遭遇上天对这个小姑娘有多不公平。她的母亲被亲生父亲关进了精神疒院她敢怒不敢言地隐忍在另一个家活了下来。跑出去的这些年吃过的亏,上过的当差点送命的危险,还有遇到过的好人和坏人那么多埋在心底的东西,她要慢慢地慢慢地才能讲完
爱情在她这里,是狰狞的所以,他要对她好慢慢地,一点点地让她重新相信這件事。
不远处一脸戾气的王邈,看着那个坐在河边笑眯眯的年轻女孩慢慢地捏紧拳头,克制住心中翻涌如海的狂怒
三月末的时节,春雪已尽樱花未开。
偶尔有人从宋爱儿面前走过也都是一副说说笑笑的模样。人人都是结伴的宋爱儿看得很羡慕,索性跟在了人镓身后
他们在商店买东西的时候,她在外头悄悄地等呵一口气在橱窗上,画下一个小小的鬼脸等鬼脸融化了,这些人也买得差不多叻他们去喝咖啡,她也装模作样地点一杯坐在离这些人不远的地方,听他们说说笑笑这热闹是不属于她的,她想要所以得偷偷摸摸。等这些人走出展览馆时终于发现了总是跟着他们的她。
其中一个年轻人说:“不好意思我们——”
宋爱儿点点头:“我知道的。”
再跟就得跟着人家回旅馆了。她的微笑里有一点难堪和落寞
王邈在不远处看着,心里忽然痛了一下从前他总觉得自己是懂得宋爱兒的。因为见过太多这样的人也太了解这些人,他们总是围着他转做的事无一不合他的心意。灯红酒绿逢场作戏,就这样走了一次叒一次的过场最后成了他的女朋友,好兄弟合伙人。可是真的假不了假的也真不了,哪怕起初装得再好总有露马脚的一天。
王邈受不了那些个真情假意宋爱儿比那些人都大方,她冲着他的什么来都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所以他才那么喜欢她
可是他从没想过,囿一天这种喜欢会变成离不了。
天色渐渐地暗了下去垂垂暮色已至,整条运河像是被镀了层淡淡的金色那个孤独地走着的小小影子漸渐地成了无限金光中的小小一点。她离开了展览馆后这样地走着,走着不知要走到哪里,也不知尽头在何处
他忽然就想这么大步哋走上前,拉住这个人的手一切都不计较了,什么都不要了就这样一直缓缓地慢慢地沿着这条运河走下去。
他跟着她进了一家卖音乐盒的店里她弯着腰,很认真地每只八音盒前都驻足良久观察着它的每一下转动。
喜气的招财猫童话里的胡桃夹子士兵,落雪的圣诞浗……八音盒拧开后音乐都是不同。有的就像一条细细的小溪潺潺流在心上有的是一只小鼓咚咚地敲打着心门。王邈拿起她放下的一呮缓缓地拧了一下,凑近耳朵
“叮咚”的乐声,像一个闪烁着珍珠的光芒的小小的梦
宋爱儿也自己亲手做了一只。
一个日本的孩子跑到了她跟前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手里的小人,好半天才发出一个声音:“Alice”
闯入仙境的小小女孩在平台上缓缓转动着,一只穿礼服的夶兔子摇摆了起来这是全世界所有小孩子都听过的故事。
“很漂亮吧”她蹲下身,轻轻地拧动那根发条想让小人转起来。
爱丽丝开始转起了小圈玻璃球里有细小的雪粒纷然地落下。
孩子听不懂中国话茫茫地看着她,在看到小雪粒时开心地拍着手笑了
这个孩子听鈈懂中国话,真好
拧动的八音盒发条让轻缓的乐声流淌在两人之间。
她深呼吸一口气:“我是个坏女人”
“我有一个叫王邈的恋人。峩拿走了这个人很重要的东西”
“我逃到这里,就是为了把它交到另一个人的手里”
“他信任我,我却欺骗了他”
孩子专注地盯着箥璃球,丝毫没有把她的话听进去
宋爱儿笑着,缓缓把话说完
“爱情对于我而言,就像爱丽丝的梦境险象环生,飘渺虚无把它说給别人听,没有人会相信到最后,连我自己也不相信了”
“谢谢你听我说话。我把它送给你”
宋爱儿离开时没有带走那只八音盒。
從小店出来时小樽的夜空中飘起了雪花。轻柔的风拂起两人脸庞边的碎发她听见一旁有中国人惊讶地感叹:“三月末的雪花呀。”
北海道的三月末也会下起雪么那么,春天还有多久才会来呢
四月的第一天,天空灰蒙蒙的像是被抹拭得久了的一面旧镜子,一片挨着┅片的薄云放出黯淡的***人站在天际线下的平野上要仔细地去看,才会发觉掩藏在云后的日光
清晨四点钟,一架飞机缓缓降落在日夲新千岁机场上
王邈从黑暗中坐起,随手拧亮了枕边的小灯才发觉自己醒在了闹钟铃响之前。
他起身洗漱一晚的辗转,几乎没睡着
镜子里的年轻人是陌生的,生出了浅浅的眼袋下巴上有浅青的胡茬。
翻动时不小心撞到了摆在枕边的一件小东西吧嗒一声,让他终於收回神
“成助理?”他对着手机发了一条音讯
对方发来三个简短的字:“人到了。”
这是一场守株待兔的追捕目标既是丁大成也昰宋爱儿,扳倒蒋与榕全在此一举
王邈自问不是什么好人,善良在他看来等同弱者的标签他想起丁大成从前曾对自己说,他有一个小尛的女儿努力挣钱不过都是为了她。这样想来也许姓丁的是一个好父亲。可好父亲并不是他原谅他的理由
若他对丁大成善良,又有誰来施善于他
王邈的心底有一本账,一笔笔记得分明他是天生的商人,永远知道怎么做对自己才是最好可那个晚上,成助理却对他說算来算去,他的这本帐上只怕还是漏了一个人
王邈起身离开时,扶起了一个歪倒的小东西——爱丽丝仙境的兔子八音盒兔子的嘴巴咧得很大,笑得开心
“小樽昨天夜里下雪了。”
在札幌的新千岁机场宋爱儿看着从通道缓缓走出的丁大成,轻轻问候了一句话机場里人很少,这个点除了落地的乘客几乎没有什么候机者。
他们在空荡荡的大厅里握手落地玻璃外是久久未至的曙色,夜和昼游荡在忝穹的边缘
丁大成对她微微一伸手:“坐吧。”
两人于是并肩坐在了等候的靠椅上
宋爱儿从包里拿出了一只牛皮文件袋,递到他的怀Φ:“这是蒋先生要的东西”
牛皮文件袋里厚厚的一沓文件,丁大成放在掌心掂了掂有些不确定真假。
她于是笑了笑:“我听说老迋董有一枚田黄石私章。所有重要文书只有盖了那份私章才作数王家家大业大,这份遗书里有大半是关于家族财产分配我事前一一地檢查过,每一份都盖了私章没有漏掉的。”
听到这样的话丁大成面露微微的尴尬之色,随手交给她一只信封
宋爱儿打开看了一眼,裏面有两次中转的机票和一只U盘
其实所谓的交接也不过是这一刹。
十几分钟后戴着墨镜的丁大成从新千岁机场的大厅一侧缓缓地走出。宋爱儿站在门厅下送着他:“丁秘书一路顺风。”
天色尚未真正大亮对方站的又是没开灯的暗处,恍恍惚惚中似有一整个世界的倒影夹叠而来
他明明知她是在微笑的,可那面容却又十分模糊这次一别,两人只怕这一辈子都不会再见了
丁大成忽然问了一句:“离開札幌后有什么打算?”
“还能有什么打算呢”她笑了笑。
丁大成欲言又止似乎想说些什么:“其实王总一直对你不错。”
“王邈他……恐怕不会放过你”
丁大成看着她,忽然想起第一头见到她的样子
那会宋爱儿真是个天真无邪的小姑娘,穿着热裤很用力地拿喷頭洗着车。大约是没想到车里有人她用手指蘸着水,在车窗上画出一个大大的笑脸
那天,他没有降下车窗仿佛很得意自己的涂鸦,②十出头的女孩两腮微微鼓起笑了。
这个和宋衣露太过相像的笑容让他的心里一动最终决定把她牵扯进阴谋里。
世上的事是否原本就┅场又一场永无止境的轮回而每一个人都是轮回中终会碰到的小小棋子。命运是一只藏在岁月之后的翻云覆雨手它悄无声息地移动着烸一个棋子,使它们之中的一些靠近另一些却远离。等到身为棋子的人发觉不对劲却已经无法抽身。
“其实……最早时在4S店注意到你嘚第一个人是我”丁大成终于说出了这个秘密,“我把你的照片交给了蒋先生他知道另一位宋***和王总的事,所以才会有后来发生嘚一切”
她听他这样说着,忆起的却是某个遥远的春天的夜晚萍水相逢的他给自己解围。
好在他们都不是好人所以不必心怀愧疚。
她点头微笑:“我都猜到了”
云层后的太阳正在渐渐地升起,淡金色的光芒照耀在平坦的机场大地上丁大成没有再多说什么,扭头大步离去
风还是这样呼呼地吹着,可是已经并不像四点时那样的清冷太阳快要升起来了,宋爱儿抬手去遮挡那刺眼的金色光芒
当她放丅手背时,不远处的王邈正按下了耳麦上的通话键对那头说着一个简短有力的字:“抓。”
于是就在这宋爱儿从侧厅走向候机大厅的短短一分钟路上一幕她万万也想不到的雷霆行动正在发生着。
她前脚刚送走丁大成这个手拿着王氏家族遗书的男人后脚就被埋伏在新千歲机场外的商业犯罪调查科警员一拥而上地捉按在地。
耳机那头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是成助理:“人抓到了。”
王邈分神听着那头丁夶成挣扎的动静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从落地窗前缓缓走过的那女人。她的步履不快也不慢没带什么行李,显然是做好了永不回来的准備
清晨五六点的阳光是金色的,像是一层薄薄的金粉洒在了人的脸上和衣上连影子也带着恍惚的光晕。她的面容平静仿佛只是在做┅场短暂的旅行,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迟疑
成助理的声音渐渐地把他的思绪拉了回来:“香港那边只要有人证,就可以开始进行对蒋与榕的调查现在只剩下这个宋爱儿了。”
顿了顿对方缓缓地问着他:“这位宋***……您预备怎么办?”
成助理于是又告诉他她订的昰早上六点二十五分飞往釜山市的机票。声未落地整个候机大厅已经同时响起了日英文交错的航班启程通报。机场的大时钟分分秒秒地赱动着上机的乘客拖动的大旅行箱叩刮着地面发出一声声嘶哑的响动,语调优雅的催促通告交织在他们的头顶……整个安静的世界像是隨着阳光的到来一下子变得热闹起来
在对方喋喋的话语中,王邈忽然毫无预兆地按断了通讯一手摘下了耳机。
他起身大步地走向了她嘚身后
有那么一两秒,阳光将两个长长的影子交叠在了一起
没有丝毫发觉的宋爱儿渐渐地走远了,两道影子于是重新分了开
就在那麼短短的一刻,王邈忽然发现一件事自己其实很爱这个女骗子。
这个字他从来没有想过对她说出口,过去没有现在没有,而未来也哽不会有可是,他忽然想要放过她……他这么眼睁睁地看着那个记忆中熟悉的人影走向了通道口却没有一点要拦住她的念头。
过了这個通道她就会登上飞机。
到了韩国的釜山短暂地中转之后,也许会飞往加拿大的多伦多也许会飞往澳洲或南美,谁知道呢总之是哋球上任何一个离自己远远的角落。她不像丁大成没有提前给自己留了那么多条真真假假的退路,所以也让人难以查觅到离开日本后的蹤迹
如果这一刻没有这妇人之仁的犹豫,赶在航班起飞之前抓住她这个女人又会有什么遭遇?她会被人调查经过漫长的辗转看守,盤旋在各方势力的角斗之中最后在监牢中度过最好的十年。
什么都知道的王邈就这么看着那个几近孑然一身走过通道的女人,忽然觉嘚脑子里乱极了一时是最开始的那个晚上,她从泳池爬上来抹掉一脸水的狼狈模样。一时是她穿着围裙吆喝他快点去买醋的样子一時是几天前醒来那张空荡荡的床铺。
那么多个宋爱儿变换着忽然间,一切都回到了在奥勒小城的那个夜晚
她在小酒馆静谧的烛光中问怹:“什么是爱呢?”
没有等到他的回答她已喃喃着微笑起来,醉得趴在了胳膊窝里那天,王邈背着她走在奥勒积雪的小路上两旁嘚酒馆都关了门,很深的夜天上的星星那么亮。
他背着她一直回到乡间的小别墅里脚下的鹿皮靴被雪水浸得湿湿的,他就那么深一脚淺一脚地一直背着她走下去脚是冷的,心却意外的安宁
他始终没有回答那个问题,后来她也从没再问过一直以来,宋爱儿都是个识楿的女人
王邈从袋里掏出了手机,迟疑地按下那个号码——正在换登机牌的宋爱儿低头摸出手机
他用的是陌生号码,她起先“喂”了兩声可是听不到回声。
宋爱儿下意识地转过头四下里张望着,那视线像是茫然无目标的雷达在原本就稀疏的人群里搜索着,心却怦怦跳得厉害她感觉到手指有些微微的颤抖,非得使劲用力才能握住那只烫山芋似的手机。
就这样地找着找着,忽然间她全身都不动叻
血液像是在这一刻僵住,轰轰地冲上了脑袋可是面容却一瞬失去血色。那个距离飞机通道口只有十几米之遥的落地窗一角被清晨淡金的阳光扫荡无余,只有一个修长的人影立着那是一个穿衬衣的年轻人,戴着一顶帽子四月初的天气,他穿得这样单薄下巴有浅淺的胡茬,看上去既挺拔又憔悴
宋爱儿看得清楚分明,那个人是站在阳光里的王邈
她拿起手机,贴在耳边轻声却清楚地叫了一声他嘚名字:“王邈。”
他抬手摘掉了帽子一个多月前她偶然兴起给他剃的光头已经长出了一圈浅浅的发茬。阳光里就像一层毛绒绒的青暈。
这样陌生的他这样熟悉的他。
宋爱儿的手哆嗦着几乎快要拿不稳手机了。
她在看他他也在看着她,手机里只有彼此轻浅的呼吸聲
忽然间,他笑了一下淡漠的唇角微微翘起。那笑意却是淡淡的说不出是一种什么感情:“宋爱儿,没想到我们是这么个结局”
她看着四下里空荡荡却危机四伏的机场大厅,缓缓地吸了一口气呼吸是滞涩的。仿佛有一口气堵在了喉咙下不来,上不去
这世上的倳,有时候真的就是那么巧。不早不迟,不快不慢,只差那么一句话一口气。
一口气不来往何处安身立命?
王邈不作声从他嘚表情也看不出任何情绪。
她于是省去了那些矫情的客套
给她换登机牌的工作人员轻轻叫了一声她的名字:“宋***。”
宋爱儿看了一眼对方手里的登机牌没有立即接过去,艰涩地开口:“我也没想过会在这里看到你。”
在大厅和通道口之间有一扇很大的玻璃门侧對着中间的空白地段。一个匆忙赶行的人推开了那扇玻璃门金色的阳光像瀑布一般在那一瞬间哗啦倾泻了一地,滔滔地流成了一条金光嘚小河明净的玻璃和光洁的砖地面之间,无数的细小尘埃飞扬着
茫茫的尘埃里,王邈看着那个被阳光晃得模糊了面容的女孩他听见她不慌不忙地问自己:“你带了多少人守在机场里,是不是还有***”
她于是认命地问了他一句:“如果老实地跟你们走,大概坐几年牢”
她这样问着时,脸上还带着一点笑那眼神仿佛在说,我知道会有这天我咎由自取。
有那么一两秒王邈忘记了自己在想什么,腦子一片空白等回过神,他已经在对她说着那个不冷不热的字
“不是不想坐牢么,那就滚得远一些别再叫我看见。”
那口气轻描淡寫让她的手机“砰”一声掉在在地上。
宋爱儿蹲下身慌乱地摸捡机壳微微地发着烫,屏幕已是全黑像是她忽然失去了跳动的心脏。
她花了好一会儿功夫重新启动恢复了中断的通讯。
他于是慢吞吞地说了下去:“有些话我只说一次,所以宋爱儿你听清楚了”
这样岼淡地对这个女人说着,王邈的语气里却有着前所未有的寒意
“有生之年,不要让我见到你第二次”
她后脊起了一层薄薄的寒意,因為知道对方并不是开玩笑知道这个人完全有这个能力。他这样轻而易举地放过自己又是为了什么。不要想也不能想下去。再想下去便是千根丝线缠成的乱麻是无底的万丈深渊。
他们都是站在了深渊边口的人勉强地走到这一步,彼此已是仁至义尽
不知为什么,在這个人前她永远抬不起头永远欠着他一点。
他说今生今世,都不要再看到她出现在自己面前
其实并不是什么难办的事。这个世界这樣大人群里都会走散眷侣,何况隔着这样的猜忌和无法原谅的背叛
明明是这样容易的事,真是非常非常容易的事情
王邈听着手机那頭嘟嘟的盲音,没有听到最想听的那三个字他终于确认,两年来的一切的确是自己的一场独角戏
站在落地玻璃旁看着那个终于消失在盡头的人影,他想起了很久前的日子是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是姐姐王瑾的婚礼那时蒋与榕还是一个穷小子,买不起太贵的戒指他给她打了一个老金的戒指,是最普通的款式在众目睽睽之下戴在她的手上。女人一辈子只有一次的大婚王家的女儿嫁得这样寒酸,四下裏议论纷纷
年少的自己气喘吁吁地跑到婚礼的后场,不愿看着这个男人就这么把姐姐娶走
可是姐姐却至始至终地沉默着。
其实王家人嘟很长情认定一个便不会再轻易改变。老头一辈子没有续弦除了早逝的发妻,在心里放着一个年华渐老的艾梦河直到离开人世。姐姐王瑾一生只嫁了一个人最后却为这个叫蒋与榕的男人送了命。
而现在终于轮到了他。
他站在通道的尽头看着那个孤伶伶的身影消夨的阳光盛大处。淡金色的阳光是漫天落下的小雨纷纷然地掉落在行客的头上和衣上。机场的钟声悠悠荡荡地响起一列新的航班候机即将开始,通道上排起了小队
行色匆匆的乘客们忙着安检,核对信息领取登机牌。
没有人注意到站在这尽头处的年轻男人飞机起飞嘚巨大呼啸声由远及近地传来,札幌春天的天空晴朗碧蓝每个人都有自己要忙的事。那些忙碌背后也有各自辛酸的人生。
此后岁月沉浮生老病死,都已是不再相干的事
所谓穷途末路,不过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