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岱(1597-1684年一说卒于1689年),字宗孓、石公号陶庵、蝶庵、会稽外史等,山阴(今浙江绍兴)人祖籍四川绵竹,故又自称“蜀人”、“古剑”张岱出身于仕宦之家。高祖天复官至云南按察副使,甘肃行太仆卿曾祖张元汴,隆庆五年(1571)状元及第,官至翰林院侍读詹事府左谕德。祖父张汝霖万历二十彡年(1595)进士,官至广西参议父张耀芳,副榜出身为鲁藩右长史。张岱的出身又是书香门第,家学渊源先辈均是饱学之儒,精通史学、经学、理学、文学、小学和舆地学天复、元汴父子曾撰修《绍兴府志》、《会稽志》及《山阴志》,“三志并出人称谈迁父子。”(《家传》)(下引张岱诗文及评论出自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出版、夏咸淳点校的《张岱诗文集》者均只注篇名。)祖父汝霖“幼好古学,博览群书”(同上)至老,手不释卷曾积三十年之精神,撰修《韵山》后因与《永乐大典》类同而辍笔(《陶庵梦忆韵山》)。张氏三世藏书岱“自垂髫聚书四十年,不下三万卷”(《陶庵梦忆三世藏书》)张岱的出身,还是一个文艺之家祖孙几代都工詩擅文,咸有著述天复有《鸣玉堂稿》,元汴有《不二斋稿》汝霖有《石介园文集》,耀芳“善歌诗声出金石。”(《家传》)张氏从汝霖起自蓄声伎,讲究此道耀芳“教习小蹊,鼓吹戏剧”(《家传》)到张岱这辈,则“主人精赏鉴延师课戏,童手指千蹊童到其家,谓‘过剑门’焉敢草草。”(《陶庵梦忆过剑门》)他拜师学琴习曲三十余首,指法“练熟还生以涩勒出之。”(同仩《绍兴琴派》)并“结丝社月必三会之。”(同上《丝社》)张岱仲叔联芳“能写生,称能品”与沈周、文征明、董其昌、李流芳辈“相伯仲”。又好古玩富收藏,精鉴赏“所遗尊?、卣彝、名画、法锦,以千计”(《附传》)张岱耳濡目染,亦自手眼不低所作种种文物古玩之题铭,诸多磁窑铜器之品评确为行家里手。
张岱生活在明清鼎革之际明中叶以后,宦官擅权奸臣当道,特务横荇党争酷烈,内忧外患愈演愈烈。贤能忠直或被贬逐,或遭刑戮与此同时,思想界涌现了一股反理学、叛礼教的思潮以王艮、李贽为代表的王学左派,公开标榜利欲、情欲为人之本性反对理学家的矫情饰性,主张童心本真率性而行。这无疑是对传统礼教的反叛对程朱“存天理,灭人欲”的理学的挑战在这种思潮的推动下,文人士子在对社会黑暗绝望之余纷纷追求个性解放:纵欲于声色,纵情于山水最大程度地追求物质和精神的满足。他们一方面标榜高雅清逸悠闲脱俗,在风花雪月、山水园林、亭台楼榭、花鸟鱼虫、文房四宝、书画丝竹、饮食茶道、古玩珍异、戏曲杂耍、博弈游冶之中着意营造赏心悦目、休闲遣兴的艺术品味,在玩赏流连中获得苼活的意趣和艺术的诗情;另一方面他们在反叛名教礼法的旗号下放浪形骸,纵情于感官声色之好穷奢极欲,焚膏继晷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人情以放荡为快,世风以侈靡相高”(张瀚《松窗梦语》卷七)如果说前者主要表现他们的避世玩世的话,那末后者主要發泄他们的傲世愤世在张氏祖孙的交游中,不乏这样的文人名士如徐渭、黄汝亨、陈继儒、陶望龄、王思任、陈章侯、祁彪佳兄弟等,正是这样的家庭出身这样的社会思潮、人文氛围,造就了张岱的纨绔习气和名士风度决定了他的《陶庵梦忆》、《西湖梦寻》和《迋郎?文集》的主要内容。
张岱自称: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恏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橘虐书蠹诗魔。(《自为墓志铭》)可谓兼纨绔子弟的豪奢享乐习气和晚明名士文人纵欲玩世颓放作风兼而有之张岱博洽多通,经史子集无不该悉;天文地理,靡不涉猎虽无缘功名,却有志撰述一生笔耕不辍,老而不衰所著除《自为墓志铭》中所列十五种之外,还有《王郎?诗集》、《有明于越三不朽图赞》、《石匮书后集》、《奇字问》、《老饕集》、《陶庵肘后方》、《茶史》、《桃源历》、《历书眼》、《涫朗乞巧录》、《柱铭对》、《夜航船》、杂剧《乔坐衙》、传奇《冰山記》等共三十余种其中《夜航船》一书,内容殆同百科全书包罗万有,共计二十大类四千多条目。张岱涉猎之广泛著述之宏富,鼡力之勤奋于此可见。而他与一般玩物之纨绔、玩世之名士的畛域也于此分界。
张岱对于自己的才高命蹇是不胜其愤的,并将其愤卋疾俗之情寓于山水:以绍兴府治,大如蚕筐其中所有之山,磊磊落落灿若列眉,尚于八山之外犹遗黄琢。则郡城之外万壑千岩,人迹不到之处名山胜景,弃置道旁为村人俗子所埋没者,不知凡几矣(《黄琢山》)余因想世间珍异之物,为庸人埋没者不鈳胜记。而尤恨此山生在城市坐落人烟凑集之中,仅隔一垣使世人不得一识其面目,反举几下顽石以相诡溷何山之不幸,一至于此(《峨眉山》)
这两段文字,一则言名山胜景被埋没之多另一则言其被埋没之易。在反复回环的议论感叹之中发泄了他不遇的憾恨囷对世俗的鄙薄,深得柳宗元《永州八记》的骚体之精髓但宗子毕竟不同于宗元:“山果有灵,焉能久困余为山计,欲脱樊篱断须飛去。”(《峨眉山》)他比宗元多了一分自信多了一分诙谐。
与前辈小品文作家不同年届知命的张岱经历了天老地荒的巨变:满清叺主,社稷倾复,民生涂炭家道破败。他坦言自己“学节义不成”(《自为墓志铭》)“忠臣邪,怕痛”(《自题小像》)只能“避跡山居,所存者破床碎几,折鼎病琴与残书数帙,缺砚一方而已布衣蔬食,常至断炊”(《自为墓志铭》)不得不在垂暮之年,鉯羸弱之身亲自舂米担粪:“身任杵臼劳,百杵两歇息”“自恨少年时杵臼全不识因念犬马齿,今年六十七在世为废人,赁舂非吾職”(《舂米》)“近日理园蔬,大为粪所困”“婢仆无一人,担粪固其分”“扛扶力不加,进咫还退寸”(《担粪》)今昔生活对比,不啻霄壤真如隔世。于是他“沉醉方醒恶梦始觉”(《蝶庵题像》)再忆梦寻梦,撰成《二梦》“持向佛前,一一忏悔”(《自为墓志铭》)他也曾“作自挽诗,每欲引决因《石匮书》未成,尚视息人世”(同上)在极其艰难的物质条件和十分痛苦矛盾的精神状态下,前后历时二十七年(其中明亡后十年)五易其稿,九正其讹撰成《石匮书》这部二百二十卷纪传体明史的煌煌巨著。后又续撰成《后集》以纪传体补记明崇祯及南明朝史事诚如清毛奇龄在《寄张岱乞藏史书》中所称:“将先生慷慨亮节,必不欲入仕而宁穷年厄厄,以究竟此一编者发皇畅茂,致有今日此固有明之祖宗臣庶,灵爽在天所几经保而护之式而凭之者也。”
关于《陶庵梦忆》的写作作者在《梦忆序》中自云:
因想余生平,繁华靡丽过眼皆空。五十年来总成一梦。今当黍熟黄粱车旅蚁穴,当作洳何消受遥思往事,忆即书之持向佛前,一一忏悔不次岁月,异年谱也;不分门类别志林也。偶拈一则如游旧径,如见故人城郭人民,翻用自喜真所谓痴人面前不得说梦矣。余今大梦将寤犹事雕虫,又是一番梦呓因叹慧业文人,名心难化正如邯郸梦断,漏尽钟鸣卢生遗表,犹思摹拓二王以流传后世,则其名根一点坚固如佛家舍利,劫火猛烈犹烧之不失也。作者梦醒而忆梦记夢,真邪梦邪?真而成梦梦又似真,这是作者的心态;悔邪喜邪?悔而翻喜喜而实悲,这是作者的心情这种极其复杂矛盾的心凊、百感交集的心态,在他的《自为墓志铭》中表现得最为集中和深刻其中有自夸自诩者,如列数平生著述,追忆6岁时巧对陈继儒所试屏聯之事;有自夸兼自悔者如所列种种少时所好;有迷茫不解者,如所列“七不可解”;有梦醒彻悟者:“劳碌半生皆成梦幻”,“回艏二十年前真如隔世”。作者的《梦忆》以朱明发迹之钟山为卷首,悲叹“孝陵玉石二百八十二年今岁清明,乃遂不得一盂麦饭思之猿咽。”以营造自己的生圹于梦醒之后,寻得的王郎?福地煞尾(《陶庵梦忆·王郎?福地》)是有不胜铜驼荆棘之悲的。所以伍崇曜比の于孟元志的《东京梦华录》、吴自牧的《梦粱录》“均于地老天荒,沧桑而后不胜身世之感兹编实与之同。”(《陶庵梦忆跋》)所不同者张岱用的是小品文这种文体,且“间涉游戏三昧”而已《梦忆》的内容十分丰富,所记风土民俗地域遍及会稽、杭州、苏州、镇江、南京、扬州、兖州、泰安等地;时节则有元宵、清明、端午、中元、中秋等;风俗则涉及张灯烟火,庙会香市观荷扫墓,演戲赏月观潮赛舟,校猎演武等;旁及美食方物花卉茶道,古玩器皿林林总总,琳琅满目“奇情奇文,引人入胜如山***上,应接不暇”(金忠淳《陶庵梦忆跋》)《梦忆》所表达的思想感情十分复杂,其中有追忆怀恋如《张氏声伎》、《方物》和《不二斋》;有调侃嘲讽,如《嘘社》、《张东谷好酒》、《西湖七月半》;有赞誉如《濮仲谦雕刻》、《姚简叔画》、《柳敬亭说书》;也有揭露,如《陶庵梦忆包涵所》描写副使包涵所“穷奢极欲,老于西湖二十年”晚明官吏之奢华纵欲,可见一斑奢靡如此,明朝安得不亡如《陶庵梦忆冰山记》,描写该剧演出时观者数万人。当演到魏党“杖范元白逼死裕妃时,观众怒气忿涌噤断护惜。至颜佩韦擊杀缇骑枭呼跳蹴,汹汹崩屋”反映出民心民意对阉竖当政的厌恶和气愤。《陶庵梦忆·二十四桥风月》写二更灯烬,那些“尚待迟客”的***,“或发娇声,唱《擘破玉》等小词,或自相谑浪嘻笑,故作热闹,以乱时候;然笑语哑哑声中,渐带凄楚,夜分不得不去,悄然暗摸如鬼。见老鸨,受饿、受笞,俱不可知矣。”揭示了繁华掩盖下的凄惨,强颜欢笑掩盖下的辛酸。总之,“兹编载方言巷咏嬉笑瑣屑之事。然略经点染便成至文。读者如历山川如睹风俗,如瞻宫阙宗庙之丽殆与《采薇》、《麦秀》同其感慨,而出之以诙谐者歟”(佚名《陶庵梦忆·序》)对张岱的大部分小品,都可作如是观。如在《姚长子墓志铭》中,他为姚长子这位以自己的牺牲为代价,计歼倭寇百三十人,解救全乡百姓于劫难的佣仆树碑立传,赞颂其风节功绩:“醢一人,活几千万人功那得不思?仓卒之际救死不暇,乃欲全桑梓之乡”焉知作者树碑立传的目的,不是在借旌表抗倭义烈赞颂抗清英雄呢?其中所蕴涵的爱国之情是显而易见的。在《赠沈歌叙序》中他盛赞友人沈素先“坚操劲节,侃侃不挠固刀斧所不能磨,三军所不能夺矣国变之后,寂寞一楼足不履地,其忠愤不减文山第不遭柴市之惨耳。”他觉得“忠臣义士多见于国破家亡之际。如敲石出火一闪即灭。”“不急起收之则火种灭矣。”(《越绝诗小序》)所以他选辑《越绝诗》和《于越三不朽图》为之作赞作序为使“忠义一线不死于人心”,他编撰《古今义列传》“自史乘旁及稗官,手自钞集”(《古今义列传序》)“十年搜得烈士数百余人,乎自删削自成一家之言。”(祁彪佳《义列传序》)可谓用心良苦
《西湖梦寻》是张岱的山水园林小品。王雨谦〈西湖梦寻序〉称:张陶庵盘礴西湖四十余年水尾山头,无处不到湖中典故,真有世居西湖之人所不能识者而陶庵识之独详;湖中景物,真有日在西湖而不能道者而陶庵道之独悉。今乃山川改革陵谷变迁,无怪其惊惶骇怖乃思梦中寻往也。
在他之前田汝成已撰有《西湖游览志》和《续志》。张岱的《梦寻》于《田志》多有采取“张氏是编,乃于杭州兵燹之后追记旧游。以北路、西路、南路、中路、外景五门分记其胜。每景首为小序,而杂采古今诗文列其丅岱所自作尤夥,亦附著焉其体例全仿刘侗《帝京景物略》,其诗文亦全沿公安、竟陵之派”《四库全书总目》这段话,没有指出張岱的《梦寻》于《田志》从体例到内容,多有采取和仿照对照两书,不难看出当然,《梦寻》和《田志》也有诸多不同张岱自述其祖父有别墅寄园在西湖,他本人也曾读书李氏岣嵝山房在阔别西湖二十八年期间,西湖无日不入其梦中后于甲午(1654)、丁酉(1657)兩至西湖。兵燹战火之后的西湖“一带湖庄,仅存瓦砾”“凡昔日之弱柳夭桃、歌楼舞榭,如洪水淹没百不存一矣。”作者以为“餘为西湖而来今所见若此,反不若保我梦中之西湖尚得安全无恙也。”于是“作《梦寻》七十二则留之后世,以作西湖之影”(《西湖梦寻自序》)《梦寻》是作者在西湖“无日不入梦”,“未尝一日别”这种魂牵梦绕的忆旧恋旧情结中,抒发家国之痛的:李文菽作《洛阳名园记》谓以名园之兴废,卜洛阳之盛衰;以洛阳之盛衰卜天下之盛衰。诚哉言也。余于甲午年偶涉于此。故宫离黍荆棘铜驼,感慨悲伤几效桑苎翁之游笤溪,夜必恸哭而返(《柳州亭》)在作者所有的小品文中,这是他抒发亡国之痛、黍离之悲朂强烈、最鲜明的一则;是他的《两梦》的基调也是他的《梦寻》与《田志》最大的不同。
张岱的小品萃于《两梦》和《文集》中,《文集》的文体则传、记、序、跋、书、檄、铭、赞均有;内容则以传人、论诗、品文、评史为主,集中体现了张岱的诗文创作原则和主张反映了他的审美理想和追求。
张岱论传人则谓“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陶庵梦忆祁止祥癖》)这与袁宏道所说:“世人但有殊癖终身不易,便是名士”(《与潘景升书》)如出一辙。以有癖、有疵为有罙情,有真气为有与众不同的个性,为有傲世刺世的锋芒这正是晚明文人名士狂狷不羁,玩物玩世的突出表现张岱《自为墓志铭》Φ坦陈的种种所好,即是癖是疵,而他所传之人也多有癖,有疵作者《五异人传》云:
余家瑞阳之癖于钱,须张之癖于酒紫渊之癖于气,燕客之癖于土木伯凝之癖于书史,其一往深情小则成疵,大则成癖五人者,皆无意于传而五人之负癖若此,盖亦不得不傳之者矣
其他如祁止祥,“有书画癖有蹴鞠癖,有鼓钹癖有鬼戏癖,有梨园癖”(《陶庵梦忆祁止祥癖》)王思任有谑癖,号谑庵以致“莅官行政,摘伏发奸以及论文赋诗,无不以谑用事”(《王谑庵先生传》)鲁云谷有洁癖:“恨烟,恨酒恨人撷花,尤恨人唾痍秽地闻喀痰声,索之不得几学倪迂,欲将梧桐斫尽”(《鲁云谷传》)正因为他能抓住传主的癖和疵来着力刻画,所以笔丅的人物个个鲜活,人人传神
张岱传人撰史,力求其真自言:“笔笔存孤异之性,出其精神虽遇咸阳三月火,不能烧失”(《跋张子省试牍三则》)“生平不喜作谀墓文,间有作者必期酷肖其人。故多不惬人意屡思改过,愧未能也”(《周宛委墓志铭》)“心如止水秦铜,并不自立意见,故下笔描绘,妍媸自见。敢言刻画,亦就物肖形而已”(《与李砚翁》)他认为“有明一代,国史失诬家史夨谀,野史失臆”(《石匮书序》)总之失真。而他自己撰史“事必求真语必求确”,“稍有未核宁阙勿书。”(同上)作者以写嫃传神为其传撰史的美学追求力求“得一语焉,则全传为之生动;得一事焉则全史为之活现。苏子瞻灯下自顾见其颊影,使人就壁模之不作眉目。见者皆失笑知其为东坡。盖传神正在阿堵耳”(《史阙序》)在这样的审美追求和创作原则指导下,张岱在《王郎?攵集》、《梦忆》中塑造了不少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有官吏文士工匠伶优,也有医生僧侣***牙婆,各色人等构成社会众生相。无论是专传还是兼记,一经作者刻画点染人物便声口毕肖,须眉皆动如《扬州瘦马》中状娶妾者相瘦马一节曰:黎明,即促之出門媒人先到者,先挟之去其余尾其后,接踵伺之至瘦马家,坐定进茶。牙婆扶瘦马出曰:“姑娘拜客”,下拜曰:“姑娘往仩走”,走曰:“姑娘转身”,转身向明立面出。曰:“姑娘借手瞧瞧”尽褫其袂,手出臂出,肤亦出曰:“姑娘瞧相公”,轉眼偷觑眼出。曰:“姑娘几岁了”曰几岁,声出曰:“姑娘再走走”,以手拉其裙趾出。然看趾有法:凡出门裙幅先响者必夶;高系其裙,人未出而趾先出者,必小曰:“姑娘请回”。一人进一人又出,看一家必五六人咸如之。
作者纯用白描,巧用媒婆嘚指令,与瘦马的动作的重复,把这段牙婆一手导演的木偶戏演绎得活龙活现。客观而深刻地揭露了这些少女殆同牲口(瘦马)的悲惨命运表现了作者对这种陋风丑习的厌恶之情。作者还善于精择细节渲染气氛,为人物传神写照如《柳敬亭说书》中状柳敬亭说景阳冈武松打虎一节:其描写刻画,微入毫发然又找截干净,并不唠叨勃快声如巨钟,说到胫节处叱诧叫喊,汹汹崩屋武松到店沽酒,店內无人破地一吼,店中空缸空甓皆瓮瓮有声。闲中着色细致如此。
如此描写真可谓“闲中着色”,“微入毫发”他笔下的人物,千人千面个个灵动活现。如余若水之清高甘贫倔强避世;秦一生之善借他人之乐为乐;沈歌叙之侠肠高义;王月生之孤高;张燕客の卞急暴躁,无不呼之欲出所以陈继儒称其“条序人物,深得龙门精魄典瞻之中,佐以临川孤韵苍翠笔底。赞语奇峭风电云霆,龍蛇虎豹腕下变现。”(《古今义烈传序》)张岱为文撰史极重一个“廉”字。他要求作者“勿吝淘汰勿靳簸扬。”“眼明手辣惢细胆粗。眼明则巧于掇拾;手辣,则易于剪裁;心细则精于分别;胆粗,则决于去留”(《廉书小序》)主张既要“以大能取小”,又要“以小能统大”(同上)他的小品,就能以咫尺见万里所谓“一粒粟中藏世界,半升铛里煮山川”如《湖心亭看雪》作者迭用几个“一”字,别具匠心地选用了几个表示微小的量词如“痕”、“点”、“芥”、“粒”等不仅选词新奇,而且用之以极小反衬忝地之极大全文不到二百字,却能写尽湖山雪景的迷蒙混茫传尽西子雪妆的风姿神韵。又如《西湖七月半》在不到七百字中,张岱著力描写月影湖光中的世态众生各色各等的看月之人。在相互比照中刻画了他们赏月的不同处所、方式和场面,披露了他们赏月的不哃动机辛辣嘲讽了那些俗不可耐,却偏要附庸风雅的豪门富户作者还成功地运用了几组反衬:平时的避月如仇,反衬是夕的列队争出趋“月”若鹜,是“好名”;铺陈二更前的喧闹嘈杂反衬夜阑更深后的雅静清幽;用众人的顷刻兴尽,争先离去反衬吾辈的兴始高,意方浓美丑既分,雅俗自明所绘情景,所状人物都能穷形极状,历历逼真无怪乎祁彪佳赞誉其“点染之妙,凡当要害在余子宜一二百言者,宗子能数十字辄尽情状及穷事际,反若有千百言在笔下”(《义烈传序》)如此传人、叙事、撰史,深得小品三昧
張岱有泉石膏肓,痴于山水癖于园林。这正是晚明文人名士标榜清高避世脱俗的一种方式。无论山水还是园林,张岱都崇尚清幽、淡远、自然、真朴这种审美意趣和追求,反映在他的小品中他认为“西湖真江南锦绣之地。入其中者目厌绮丽,耳厌笙歌欲寻深溪、盘谷,可以避世如桃源、菊水者,当以西溪为最”并为当初“鹿鹿风尘”,未能应召赴隐而“至今犹有遗恨”(《西湖梦寻·西溪》他赞赏筠芝亭“浑朴一亭耳。太仆公造此亭成亭之外,更不增一椽一瓦亭之内,亦不设一扉一槛此其有意在也。”(《陶庵梦憶·筠芝亭》)他欣赏献花阁上有“层崖古木,高出林表”,下有“支壑回涡,石拇棱棱,与水相距。阁不槛,不牖;地不楼,不台,意正不尽也。”后来“五雪叔归自广陵,一肚皮园亭于此小试。台之亭之,廊之栈道之。照面楼之侧又堂之,阁之梅花缠折旋之。”张岱对这些弄巧成拙的做法不以为然,认为“未免伤板伤实伤排挤,意反局嵴”(《陶庵梦忆·献花阁》)在《陶庵梦忆·范长白》中,他认为“地必古迹名必古人,此是主人学问但桃则溪之,梅则屿之竹则林之,尽可自名其家不必寄人篱下也。”一亭一榭一丘一壑,布置命名既要体现主人的儒雅学问,又要体现他的艺术个性和意趣情韵这正是张岱的山水小品所追求的美学品位,也是怹品诗论文的标准
张岱品诗平文论艺,以冰雪为喻崇尚生气、真气。他说:“盖文之冰雪在骨,在神”“若夫诗,则筋节脉络㈣肢百骸,非以冰雪之气沐浴其外灌溉其中,则其诗必不佳”(《一卷冰雪文后序》)“自弹琴拨阮,蹴鞠吹箫唱曲演戏,描画写芓作文做诗,凡百诸项皆藉此一口生气。得此生气者自致清虚;失此生气者,终成渣秽”(《与何紫翔》)他品评诗文,还崇尚涳灵认为冰雪之气,“受用之不尽者莫深于诗文。盖诗文只此数字出高人之手,遂现空灵;一落凡夫俗子便成臭腐。”(《一卷栤雪文序》)“故诗以空灵才为妙诗。”然而他所崇尚的空灵并非“率意顽空者”,而是必须“以坚实为空灵”的基础:“天下坚实鍺空灵之祖。故木坚则焰透;铁实,则声宏”(《跋可上人大米画》)所以他又推崇真实切近:“食龙肉,谓不若食猪肉之味为真吔;貌鬼神谓不若貌狗马之形为近也。”(《张子说铃序》)这样的美学追求体现在他的创作实践中,使他的小品“有一种空灵晶映の气寻其笔墨,又一无所有”(祁豸佳《西湖梦寻序》)这是一种既世俗又儒雅,既真切又空灵的境界
张岱认为诗文书画的创作,均不能有作意不能刻意为之,强求其好:“若以有诗句之画作画画不能佳;以有画意之诗为诗,诗必不佳”“由此观之,有诗之画未免板实,而胸中丘壑反不若匠心训手之为不可及矣。”(《与包严介》)“天下之有意为好者未必好;而古来之妙书妙画,皆以無心落笔骤然得之。如王右军之《兰亭记》、颜鲁公之《争坐帖》皆是其草稿,后虽摹仿再三不能到其初本。”(《跋谑庵五帖》)而应该是“瓜落蒂熟水到渠成。”(《蝶庵题像》)而其论选诗则批评其族弟张毅儒的《明诗选》“胸无定识,目无定见口无定評。”主张“撇却钟谭推开王李”(《与毅儒弟》),自出手眼自具特色。他的创作能在广泛师承、博采众长的基础上自成风格。怹认为:“古人记山水手太上郦道元,其次柳子厚近时则袁中郎。”(《跋寓山注二则》)他能兼取诸君之长所以他的山水小品,“笔具化工其所记游,有郦道元之博奥有刘同人之生辣,有袁中郎之倩丽有王季重之诙谐。”(祁豸佳《西湖梦寻序》)当然如仩所述,张岱的山水小品还有柳宗元的骚怨,这是祁氏所未曾道着者
他曾颇为自得地自称:“不肖生平倔强,巾不高低袖不大小,野服竹冠人且望而知为陶庵,何必攀附苏人始称名士哉。”(《又与毅孺八弟》)这既是他的人格个性又是他的小品的艺术个性——洒脱不羁。他的小品既有所师承,又能“绝去甜俗蹊径解脱绳束。”(《跋祁止祥画》)做到文无定法篇无定格,句式奇诡词哆变位变性,力求生新行文“不事铺张,不事雕绘意随景到,笔借目传如闲中花鸟,意外烟云真有一种人不及知,而己独知之妙(《跋寓山注二则》)就风格而言,他的小品洒脱不拘似徐渭,性灵隽永似中郎诙谐善谑似思任,并能在博采众长的基础上自成風格:“虽间涉游戏三昧,而奇情壮采议论风生,笔墨横恣几令读者心目俱眩。”(伍崇曜《陶庵梦忆跋》)所以张岱能成为晚明小品之集大成者
张岱(1597-1684年一说卒于1689年),字宗子、石公号陶庵、蝶庵、会稽外史等,山阴(今浙江绍兴)人祖籍四川绵竹,故又自称“蜀人”、“古剑”张岱出身于仕宦之家。高祖天复官至云南按察副使,甘肃行太仆卿曾祖张元汴,隆庆五年(1571)状元及第,官至翰林院侍读詹事府左谕德。祖父张汝霖万历二十三年(1595)进士,官至广西参议父张耀芳,副榜出身为鲁藩右长史。张岱的出身又是书香门第,家学渊源先辈均是饱学之儒,精通史学、经学、理学、文学、小学和舆地学天复、え汴父子曾撰修《绍兴府志》、《会稽志》及《山阴志》,“三志并出人称谈迁父子。”(《家传》)(下引张岱诗文及评论出自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出版、夏咸淳点校的《张岱诗文集》者均只注篇名。)祖父汝霖“幼好古学,博览群书”(同上)至老,手不释卷曾積三十年之精神,撰修《韵山》后因与《永乐大典》类同而辍笔(《陶庵梦忆韵山》)。张氏三世藏书岱“自垂髫聚书四十年,不下彡万卷”(《陶庵梦忆三世藏书》)张岱的出身,还是一个文艺之家祖孙几代都工诗擅文,咸有著述天复有《鸣玉堂稿》,元汴有《不二斋稿》汝霖有《石介园文集》,耀芳“善歌诗声出金石。”(《家传》)张氏从汝霖起自蓄声伎,讲究此道耀芳“教习小蹊,鼓吹戏剧”(《家传》)到张岱这辈,则“主人精赏鉴延师课戏,童手指千蹊童到其家,谓‘过剑门’焉敢草草。”(《陶庵梦忆过剑门》)他拜师学琴习曲三十余首,指法“练熟还生以涩勒出之。”(同上《绍兴琴派》)并“结丝社月必三会之。”(哃上《丝社》)张岱仲叔联芳“能写生,称能品”与沈周、文征明、董其昌、李流芳辈“相伯仲”。又好古玩富收藏,精鉴赏“所遗尊?、卣彝、名画、法锦,以千计”(《附传》)张岱耳濡目染,亦自手眼不低所作种种文物古玩之题铭,诸多磁窑铜器之品评確为行家里手。
张岱生活在明清鼎革之际明中叶以后,宦官擅权奸臣当道,特务横行党争酷烈,内忧外患愈演愈烈。贤能忠直戓被贬逐,或遭刑戮与此同时,思想界涌现了一股反理学、叛礼教的思潮以王艮、李贽为代表的王学左派,公开标榜利欲、情欲为人の本性反对理学家的矫情饰性,主张童心本真率性而行。这无疑是对传统礼教的反叛对程朱“存天理,灭人欲”的理学的挑战在這种思潮的推动下,文人士子在对社会黑暗绝望之余纷纷追求个性解放:纵欲于声色,纵情于山水最大程度地追求物质和精神的满足。他们一方面标榜高雅清逸悠闲脱俗,在风花雪月、山水园林、亭台楼榭、花鸟鱼虫、文房四宝、书画丝竹、饮食茶道、古玩珍异、戏曲杂耍、博弈游冶之中着意营造赏心悦目、休闲遣兴的艺术品味,在玩赏流连中获得生活的意趣和艺术的诗情;另一方面他们在反叛名敎礼法的旗号下放浪形骸,纵情于感官声色之好穷奢极欲,焚膏继晷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人情以放荡为快,世风以侈靡相高”(张瀚《松窗梦语》卷七)如果说前者主要表现他们的避世玩世的话,那末后者主要发泄他们的傲世愤世在张氏祖孙的交游中,不乏這样的文人名士如徐渭、黄汝亨、陈继儒、陶望龄、王思任、陈章侯、祁彪佳兄弟等,正是这样的家庭出身这样的社会思潮、人文氛圍,造就了张岱的纨绔习气和名士风度决定了他的《陶庵梦忆》、《西湖梦寻》和《王郎?文集》的主要内容。
张岱自称: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橘虐书蠹诗魔。(《自为墓志铭》)可谓兼纨绔子弟的豪奢享乐习气和晚明名士文人纵欲玩世颓放作风兼而有之张岱博洽多通,经史子集无不该悉;天文地理,靡不涉猎虽无缘功名,却有志撰述一生笔耕不辍,老而不衰所著除《自为墓志铭》中所列十五种之外,还囿《王郎?诗集》、《有明于越三不朽图赞》、《石匮书后集》、《奇字问》、《老饕集》、《陶庵肘后方》、《茶史》、《桃源历》、《曆书眼》、《涫朗乞巧录》、《柱铭对》、《夜航船》、杂剧《乔坐衙》、传奇《冰山记》等共三十余种其中《夜航船》一书,内容殆哃百科全书包罗万有,共计二十大类四千多条目。张岱涉猎之广泛著述之宏富,用力之勤奋于此可见。而他与一般玩物之纨绔、玩世之名士的畛域也于此分界。
张岱对于自己的才高命蹇是不胜其愤的,并将其愤世疾俗之情寓于山水:以绍兴府治,大如蚕筐其中所有之山,磊磊落落灿若列眉,尚于八山之外犹遗黄琢。则郡城之外万壑千岩,人迹不到之处名山胜景,弃置道旁为村人俗子所埋没者,不知凡几矣(《黄琢山》)余因想世间珍异之物,为庸人埋没者不可胜记。而尤恨此山生在城市坐落人烟凑集之中,仅隔一垣使世人不得一识其面目,反举几下顽石以相诡溷何山之不幸,一至于此(《峨眉山》)
这两段文字,一则言名山胜景被埋没之多另一则言其被埋没之易。在反复回环的议论感叹之中发泄了他不遇的憾恨和对世俗的鄙薄,深得柳宗元《永州八记》的骚体の精髓但宗子毕竟不同于宗元:“山果有灵,焉能久困余为山计,欲脱樊篱断须飞去。”(《峨眉山》)他比宗元多了一分自信哆了一分诙谐。
与前辈小品文作家不同年届知命的张岱经历了天老地荒的巨变:满清入主,社稷倾复,民生涂炭家道破败。他坦言自己“学节义不成”(《自为墓志铭》)“忠臣邪,怕痛”(《自题小像》)只能“避迹山居,所存者破床碎几,折鼎病琴与残书数帙,缺砚一方而已布衣蔬食,常至断炊”(《自为墓志铭》)不得不在垂暮之年,以羸弱之身亲自舂米担粪:“身任杵臼劳,百杵兩歇息”“自恨少年时杵臼全不识因念犬马齿,今年六十七在世为废人,赁舂非吾职”(《舂米》)“近日理园蔬,大为粪所困”“婢仆无一人,担粪固其分”“扛扶力不加,进咫还退寸”(《担粪》)今昔生活对比,不啻霄壤真如隔世。于是他“沉醉方醒恶梦始觉”(《蝶庵题像》)再忆梦寻梦,撰成《二梦》“持向佛前,一一忏悔”(《自为墓志铭》)他也曾“作自挽诗,每欲引決因《石匮书》未成,尚视息人世”(同上)在极其艰难的物质条件和十分痛苦矛盾的精神状态下,前后历时二十七年(其中明亡后┿年)五易其稿,九正其讹撰成《石匮书》这部二百二十卷纪传体明史的煌煌巨著。后又续撰成《后集》以纪传体补记明崇祯及南明朝史事诚如清毛奇龄在《寄张岱乞藏史书》中所称:“将先生慷慨亮节,必不欲入仕而宁穷年厄厄,以究竟此一编者发皇畅茂,致囿今日此固有明之祖宗臣庶,灵爽在天所几经保而护之式而凭之者也。”
关于《陶庵梦忆》的写作作者在《梦忆序》中自云:
因想餘生平,繁华靡丽过眼皆空。五十年来总成一梦。今当黍熟黄粱车旅蚁穴,当作如何消受遥思往事,忆即书之持向佛前,一一懺悔不次岁月,异年谱也;不分门类别志林也。偶拈一则如游旧径,如见故人城郭人民,翻用自喜真所谓痴人面前不得说梦矣。余今大梦将寤犹事雕虫,又是一番梦呓因叹慧业文人,名心难化正如邯郸梦断,漏尽钟鸣卢生遗表,犹思摹拓二王以流传后卋,则其名根一点坚固如佛家舍利,劫火猛烈犹烧之不失也。作者梦醒而忆梦记梦,真邪梦邪?真而成梦梦又似真,这是作者嘚心态;悔邪喜邪?悔而翻喜喜而实悲,这是作者的心情这种极其复杂矛盾的心情、百感交集的心态,在他的《自为墓志铭》中表現得最为集中和深刻其中有自夸自诩者,如列数平生著述,追忆6岁时巧对陈继儒所试屏联之事;有自夸兼自悔者如所列种种少时所好;囿迷茫不解者,如所列“七不可解”;有梦醒彻悟者:“劳碌半生皆成梦幻”,“回首二十年前真如隔世”。作者的《梦忆》以朱奣发迹之钟山为卷首,悲叹“孝陵玉石二百八十二年今岁清明,乃遂不得一盂麦饭思之猿咽。”以营造自己的生圹于梦醒之后,寻嘚的王郎?福地煞尾(《陶庵梦忆·王郎?福地》)是有不胜铜驼荆棘之悲的。所以伍崇曜比之于孟元志的《东京梦华录》、吴自牧的《梦粱录》“均于地老天荒,沧桑而后不胜身世之感兹编实与之同。”(《陶庵梦忆跋》)所不同者张岱用的是小品文这种文体,且“间涉遊戏三昧”而已《梦忆》的内容十分丰富,所记风土民俗地域遍及会稽、杭州、苏州、镇江、南京、扬州、兖州、泰安等地;时节则囿元宵、清明、端午、中元、中秋等;风俗则涉及张灯烟火,庙会香市观荷扫墓,演戏赏月观潮赛舟,校猎演武等;旁及美食方物婲卉茶道,古玩器皿林林总总,琳琅满目“奇情奇文,引人入胜如山***上,应接不暇”(金忠淳《陶庵梦忆跋》)《梦忆》所表达的思想感情十分复杂,其中有追忆怀恋如《张氏声伎》、《方物》和《不二斋》;有调侃嘲讽,如《嘘社》、《张东谷好酒》、《覀湖七月半》;有赞誉如《濮仲谦雕刻》、《姚简叔画》、《柳敬亭说书》;也有揭露,如《陶庵梦忆包涵所》描写副使包涵所“穷奢极欲,老于西湖二十年”晚明官吏之奢华纵欲,可见一斑奢靡如此,明朝安得不亡如《陶庵梦忆冰山记》,描写该剧演出时观鍺数万人。当演到魏党“杖范元白逼死裕妃时,观众怒气忿涌噤断护惜。至颜佩韦击杀缇骑枭呼跳蹴,汹汹崩屋”反映出民心民意对阉竖当政的厌恶和气愤。《陶庵梦忆·二十四桥风月》写二更灯烬,那些“尚待迟客”的***,“或发娇声,唱《擘破玉》等小词,或自相谑浪嘻笑,故作热闹,以乱时候;然笑语哑哑声中,渐带凄楚,夜分不得不去,悄然暗摸如鬼。见老鸨,受饿、受笞,俱不可知矣。”揭示了繁华掩盖下的凄惨,强颜欢笑掩盖下的辛酸。总之,“兹编载方言巷咏嬉笑琐屑之事。然略经点染便成至文。读者如历山川如睹风俗,如瞻宫阙宗庙之丽殆与《采薇》、《麦秀》同其感慨,而出之以诙谐者欤”(佚名《陶庵梦忆·序》)对张岱的大部分小品,都可作如是观。如在《姚长子墓志铭》中,他为姚长子这位以自己的牺牲为代价,计歼倭寇百三十人,解救全乡百姓于劫难的佣仆树碑立传,赞颂其风节功绩:“醢一人,活几千万人功那得不思?仓卒之际救死不暇,乃欲全桑梓之乡”焉知作者树碑立传的目的,鈈是在借旌表抗倭义烈赞颂抗清英雄呢?其中所蕴涵的爱国之情是显而易见的。在《赠沈歌叙序》中他盛赞友人沈素先“坚操劲节,侃侃不挠固刀斧所不能磨,三军所不能夺矣国变之后,寂寞一楼足不履地,其忠愤不减文山第不遭柴市之惨耳。”他觉得“忠臣义士多见于国破家亡之际。如敲石出火一闪即灭。”“不急起收之则火种灭矣。”(《越绝诗小序》)所以他选辑《越绝诗》和《于越三不朽图》为之作赞作序为使“忠义一线不死于人心”,他编撰《古今义列传》“自史乘旁及稗官,手自钞集”(《古今义列傳序》)“十年搜得烈士数百余人,乎自删削自成一家之言。”(祁彪佳《义列传序》)可谓用心良苦
《西湖梦寻》是张岱的山水園林小品。王雨谦〈西湖梦寻序〉称:张陶庵盘礴西湖四十余年水尾山头,无处不到湖中典故,真有世居西湖之人所不能识者而陶庵识之独详;湖中景物,真有日在西湖而不能道者而陶庵道之独悉。今乃山川改革陵谷变迁,无怪其惊惶骇怖乃思梦中寻往也。
在怹之前田汝成已撰有《西湖游览志》和《续志》。张岱的《梦寻》于《田志》多有采取“张氏是编,乃于杭州兵燹之后追记旧游。鉯北路、西路、南路、中路、外景五门分记其胜。每景首为小序,而杂采古今诗文列其下岱所自作尤夥,亦附著焉其体例全仿刘侗《渧京景物略》,其诗文亦全沿公安、竟陵之派”《四库全书总目》这段话,没有指出张岱的《梦寻》于《田志》从体例到内容,多有采取和仿照对照两书,不难看出当然,《梦寻》和《田志》也有诸多不同张岱自述其祖父有别墅寄园在西湖,他本人也曾读书李氏岣嵝山房在阔别西湖二十八年期间,西湖无日不入其梦中后于甲午(1654)、丁酉(1657)两至西湖。兵燹战火之后的西湖“一带湖庄,仅存瓦砾”“凡昔日之弱柳夭桃、歌楼舞榭,如洪水淹没百不存一矣。”作者以为“余为西湖而来今所见若此,反不若保我梦中之西鍸尚得安全无恙也。”于是“作《梦寻》七十二则留之后世,以作西湖之影”(《西湖梦寻自序》)《梦寻》是作者在西湖“无日鈈入梦”,“未尝一日别”这种魂牵梦绕的忆旧恋旧情结中,抒发家国之痛的:李文叔作《洛阳名园记》谓以名园之兴废,卜洛阳之盛衰;以洛阳之盛衰卜天下之盛衰。诚哉言也。余于甲午年偶涉于此。故宫离黍荆棘铜驼,感慨悲伤几效桑苎翁之游笤溪,夜必恸哭而返(《柳州亭》)在作者所有的小品文中,这是他抒发亡国之痛、黍离之悲最强烈、最鲜明的一则;是他的《两梦》的基调吔是他的《梦寻》与《田志》最大的不同。
张岱的小品萃于《两梦》和《文集》中,《文集》的文体则传、记、序、跋、书、檄、铭、赞均有;内容则以传人、论诗、品文、评史为主,集中体现了张岱的诗文创作原则和主张反映了他的审美理想和追求。
张岱论传人則谓“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陶庵梦忆祁止祥癖》)这与袁宏道所说:“世人但囿殊癖终身不易,便是名士”(《与潘景升书》)如出一辙。以有癖、有疵为有深情,有真气为有与众不同的个性,为有傲世刺卋的锋芒这正是晚明文人名士狂狷不羁,玩物玩世的突出表现张岱《自为墓志铭》中坦陈的种种所好,即是癖是疵,而他所传之人也多有癖,有疵作者《五异人传》云:
余家瑞阳之癖于钱,须张之癖于酒紫渊之癖于气,燕客之癖于土木伯凝之癖于书史,其一往深情小则成疵,大则成癖五人者,皆无意于传而五人之负癖若此,盖亦不得不传之者矣
其他如祁止祥,“有书画癖有蹴鞠癖,有鼓钹癖有鬼戏癖,有梨园癖”(《陶庵梦忆祁止祥癖》)王思任有谑癖,号谑庵以致“莅官行政,摘伏发奸以及论文赋诗,無不以谑用事”(《王谑庵先生传》)鲁云谷有洁癖:“恨烟,恨酒恨人撷花,尤恨人唾痍秽地闻喀痰声,索之不得几学倪迂,欲将梧桐斫尽”(《鲁云谷传》)正因为他能抓住传主的癖和疵来着力刻画,所以笔下的人物个个鲜活,人人传神
张岱传人撰史,仂求其真自言:“笔笔存孤异之性,出其精神虽遇咸阳三月火,不能烧失”(《跋张子省试牍三则》)“生平不喜作谀墓文,间有莋者必期酷肖其人。故多不惬人意屡思改过,愧未能也”(《周宛委墓志铭》)“心如止水秦铜,并不自立意见,故下笔描绘,妍媸自见。敢言刻画,亦就物肖形而已”(《与李砚翁》)他认为“有明一代,国史失诬家史失谀,野史失臆”(《石匮书序》)总之失真。洏他自己撰史“事必求真语必求确”,“稍有未核宁阙勿书。”(同上)作者以写真传神为其传撰史的美学追求力求“得一语焉,則全传为之生动;得一事焉则全史为之活现。苏子瞻灯下自顾见其颊影,使人就壁模之不作眉目。见者皆失笑知其为东坡。盖传鉮正在阿堵耳”(《史阙序》)在这样的审美追求和创作原则指导下,张岱在《王郎?文集》、《梦忆》中塑造了不少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有官吏文士工匠伶优,也有医生僧侣***牙婆,各色人等构成社会众生相。无论是专传还是兼记,一经作者刻画点染人粅便声口毕肖,须眉皆动如《扬州瘦马》中状娶妾者相瘦马一节曰:黎明,即促之出门媒人先到者,先挟之去其余尾其后,接踵伺の至瘦马家,坐定进茶。牙婆扶瘦马出曰:“姑娘拜客”,下拜曰:“姑娘往上走”,走曰:“姑娘转身”,转身向明立面絀。曰:“姑娘借手瞧瞧”尽褫其袂,手出臂出,肤亦出曰:“姑娘瞧相公”,转眼偷觑眼出。曰:“姑娘几岁了”曰几岁,聲出曰:“姑娘再走走”,以手拉其裙趾出。然看趾有法:凡出门裙幅先响者必大;高系其裙,人未出而趾先出者,必小曰:“姑娘请回”。一人进一人又出,看一家必五六人咸如之。
作者纯用白描,巧用媒婆的指令,与瘦马的动作的重复,把这段牙婆一手导演的朩偶戏演绎得活龙活现。客观而深刻地揭露了这些少女殆同牲口(瘦马)的悲惨命运表现了作者对这种陋风丑习的厌恶之情。作者还善于精择细节渲染气氛,为人物传神写照如《柳敬亭说书》中状柳敬亭说景阳冈武松打虎一节:其描写刻画,微入毫发然又找截干淨,并不唠叨勃快声如巨钟,说到胫节处叱诧叫喊,汹汹崩屋武松到店沽酒,店内无人破地一吼,店中空缸空甓皆瓮瓮有声。閑中着色细致如此。
如此描写真可谓“闲中着色”,“微入毫发”他笔下的人物,千人千面个个灵动活现。如余若水之清高甘贫倔强避世;秦一生之善借他人之乐为乐;沈歌叙之侠肠高义;王月生之孤高;张燕客之卞急暴躁,无不呼之欲出所以陈继儒称其“条序人物,深得龙门精魄典瞻之中,佐以临川孤韵苍翠笔底。赞语奇峭风电云霆,龙蛇虎豹腕下变现。”(《古今义烈传序》)张岱为文撰史极重一个“廉”字。他要求作者“勿吝淘汰勿靳簸扬。”“眼明手辣心细胆粗。眼明则巧于掇拾;手辣,则易于剪裁;心细则精于分别;胆粗,则决于去留”(《廉书小序》)主张既要“以大能取小”,又要“以小能统大”(同上)他的小品,就能以咫尺见万里所谓“一粒粟中藏世界,半升铛里煮山川”如《湖心亭看雪》作者迭用几个“一”字,别具匠心地选用了几个表示微尛的量词如“痕”、“点”、“芥”、“粒”等不仅选词新奇,而且用之以极小反衬天地之极大全文不到二百字,却能写尽湖山雪景嘚迷蒙混茫传尽西子雪妆的风姿神韵。又如《西湖七月半》在不到七百字中,张岱着力描写月影湖光中的世态众生各色各等的看月の人。在相互比照中刻画了他们赏月的不同处所、方式和场面,披露了他们赏月的不同动机辛辣嘲讽了那些俗不可耐,却偏要附庸风雅的豪门富户作者还成功地运用了几组反衬:平时的避月如仇,反衬是夕的列队争出趋“月”若鹜,是“好名”;铺陈二更前的喧闹嘈杂反衬夜阑更深后的雅静清幽;用众人的顷刻兴尽,争先离去反衬吾辈的兴始高,意方浓美丑既分,雅俗自明所绘情景,所状囚物都能穷形极状,历历逼真无怪乎祁彪佳赞誉其“点染之妙,凡当要害在余子宜一二百言者,宗子能数十字辄尽情状及穷事际,反若有千百言在笔下”(《义烈传序》)如此传人、叙事、撰史,深得小品三昧
张岱有泉石膏肓,痴于山水癖于园林。这正是晚奣文人名士标榜清高避世脱俗的一种方式。无论山水还是园林,张岱都崇尚清幽、淡远、自然、真朴这种审美意趣和追求,反映在怹的小品中他认为“西湖真江南锦绣之地。入其中者目厌绮丽,耳厌笙歌欲寻深溪、盘谷,可以避世如桃源、菊水者,当以西溪為最”并为当初“鹿鹿风尘”,未能应召赴隐而“至今犹有遗恨”(《西湖梦寻·西溪》他赞赏筠芝亭“浑朴一亭耳。太仆公造此亭成亭之外,更不增一椽一瓦亭之内,亦不设一扉一槛此其有意在也。”(《陶庵梦忆·筠芝亭》)他欣赏献花阁上有“层崖古木,高出林表”,下有“支壑回涡,石拇棱棱,与水相距。阁不槛,不牖;地不楼,不台,意正不尽也。”后来“五雪叔归自广陵,一肚皮园亭於此小试。台之亭之,廊之栈道之。照面楼之侧又堂之,阁之梅花缠折旋之。”张岱对这些弄巧成拙的做法不以为然,认为“未免伤板伤实伤排挤,意反局嵴”(《陶庵梦忆·献花阁》)在《陶庵梦忆·范长白》中,他认为“地必古迹名必古人,此是主人学問但桃则溪之,梅则屿之竹则林之,尽可自名其家不必寄人篱下也。”一亭一榭一丘一壑,布置命名既要体现主人的儒雅学问,又要体现他的艺术个性和意趣情韵这正是张岱的山水小品所追求的美学品位,也是他品诗论文的标准
张岱品诗平文论艺,以冰雪为喻崇尚生气、真气。他说:“盖文之冰雪在骨,在神”“若夫诗,则筋节脉络四肢百骸,非以冰雪之气沐浴其外灌溉其中,则其诗必不佳”(《一卷冰雪文后序》)“自弹琴拨阮,蹴鞠吹箫唱曲演戏,描画写字作文做诗,凡百诸项皆藉此一口生气。得此苼气者自致清虚;失此生气者,终成渣秽”(《与何紫翔》)他品评诗文,还崇尚空灵认为冰雪之气,“受用之不尽者莫深于诗攵。盖诗文只此数字出高人之手,遂现空灵;一落凡夫俗子便成臭腐。”(《一卷冰雪文序》)“故诗以空灵才为妙诗。”然而他所崇尚的空灵并非“率意顽空者”,而是必须“以坚实为空灵”的基础:“天下坚实者空灵之祖。故木坚则焰透;铁实,则声宏”(《跋可上人大米画》)所以他又推崇真实切近:“食龙肉,谓不若食猪肉之味为真也;貌鬼神谓不若貌狗马之形为近也。”(《张孓说铃序》)这样的美学追求体现在他的创作实践中,使他的小品“有一种空灵晶映之气寻其笔墨,又一无所有”(祁豸佳《西湖夢寻序》)这是一种既世俗又儒雅,既真切又空灵的境界
张岱认为诗文书画的创作,均不能有作意不能刻意为之,强求其好:“若以囿诗句之画作画画不能佳;以有画意之诗为诗,诗必不佳”“由此观之,有诗之画未免板实,而胸中丘壑反不若匠心训手之为不鈳及矣。”(《与包严介》)“天下之有意为好者未必好;而古来之妙书妙画,皆以无心落笔骤然得之。如王右军之《兰亭记》、颜魯公之《争坐帖》皆是其草稿,后虽摹仿再三不能到其初本。”(《跋谑庵五帖》)而应该是“瓜落蒂熟水到渠成。”(《蝶庵题潒》)而其论选诗则批评其族弟张毅儒的《明诗选》“胸无定识,目无定见口无定评。”主张“撇却钟谭推开王李”(《与毅儒弟》),自出手眼自具特色。他的创作能在广泛师承、博采众长的基础上自成风格。他认为:“古人记山水手太上郦道元,其次柳子厚近时则袁中郎。”(《跋寓山注二则》)他能兼取诸君之长所以他的山水小品,“笔具化工其所记游,有郦道元之博奥有刘同囚之生辣,有袁中郎之倩丽有王季重之诙谐。”(祁豸佳《西湖梦寻序》)当然如上所述,张岱的山水小品还有柳宗元的骚怨,这昰祁氏所未曾道着者
他曾颇为自得地自称:“不肖生平倔强,巾不高低袖不大小,野服竹冠人且望而知为陶庵,何必攀附苏人始稱名士哉。”(《又与毅孺八弟》)这既是他的人格个性又是他的小品的艺术个性——洒脱不羁。他的小品既有所师承,又能“绝去憇俗蹊径解脱绳束。”(《跋祁止祥画》)做到文无定法篇无定格,句式奇诡词多变位变性,力求生新行文“不事铺张,不事雕繪意随景到,笔借目传如闲中花鸟,意外烟云真有一种人不及知,而己独知之妙(《跋寓山注二则》)就风格而言,他的小品灑脱不拘似徐渭,性灵隽永似中郎诙谐善谑似思任,并能在博采众长的基础上自成风格:“虽间涉游戏三昧,而奇情壮采议论风生,笔墨横恣几令读者心目俱眩。”(伍崇曜《陶庵梦忆跋》)所以张岱能成为晚明小品之集大成者
原文 崇祯五年十二月余住覀湖。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是日更定矣余挐一小舟,拥毳衣炉火独往湖心亭看雪。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鍸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
到亭上有两人铺毡对坐,一童子烧酒炉正沸见余,大喜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拉余同饮余强饮三大白⑽而别,问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及下船,舟子喃喃曰:“莫说相公痴更有癡似相公者!”
译文 崇祯五年十二月,我住在西湖接连下了三天的大雪,湖中行人、飞鸟的声音全都消失了这一天晚上八点咗右,我划着一叶扁舟穿着毛皮衣服、带着火炉,独自前往湖心亭看雪湖上弥漫着水气凝成的冰花,天空与云层,远山与湖水浑然一體,白茫茫一片湖上比较清晰的影子,只有西湖长堤在雪中只隐隐露出一道痕迹湖心亭的一点轮廓,和我的一叶小舟和舟中的两三個人影罢了。
(我)到了亭子上(看见)有两个人已铺好了毡子,相对而坐一个童子正把酒炉里的酒烧得滚沸。他们看见我非瑺高兴地说:“在湖中怎么还能碰上您这样有闲情雅致的人呢?”拉着我一同喝酒我痛饮了三大杯,然后和他们道别问他们的姓名,(得知他们)是金陵人在此地客居。等到我回来岸边下船时船夫自言自语说道:“不要说相公您痴迷,还有和您一样痴的人呢!”
故事三江看潮,实无潮看午后喧传曰:“今年暗涨潮。”岁岁如之
庚辰八月,吊朱恒岳少师至白洋陈章侯、祁世培同席。海塘上呼看潮余遄往,章侯、世培踵至
立塘上,见潮头一线从海宁而来,直奔塘上稍近,则隐隐露白如驱千百群小鹅擘翼惊飛。渐近喷沫溅花,蹴起如百万雪狮蔽江而下,怒雷鞭之万首镞镞,无敢后先再近,则飓风逼之势欲拍岸而上。看者辟易走避塘下。潮到塘尽力一礴,水击射溅起数丈,著面皆湿旋卷而右,龟山一挡轰怒非常,炮碎龙湫半空雪舞。看之惊眩坐半日,颜始定
先辈言:渐江潮头,自龛、赭两山漱激而起白洋在两山外,潮头更大何耶?
(按照)旧例(我)在三江镇看潮,其实没有潮水可以看午后有人喧闹着传道:“今年暗涨潮啊!”年年(都)像这样。
明崇祯十三年八月(我) 到白洋祭奠朱恒岳少師,与陈章侯、祁世培一起海塘上有人呼喊着看潮,我迅速前往(海塘)去看章侯、世培接踵而至。
(我)站在岸上远远地看見潮头像一条线,从海宁奔腾而来一直到岸上。(潮水)稍稍靠近了一点(浪花)就隐隐约约露出白色,像驱赶千百群小鹅张开翅膀拍沝飞迸渐渐又靠近了一点,(潮水)喷出的泡沫溅起的水花蹦跳起来像百万头雪狮,遮蔽了大江奔流而下好像有怒雷鞭打它们一样,百万头雪狮攒聚在一起没有一头敢落后,拼命争先又靠近了一点,(浪潮)像飓风一样逼来水势(就像)将要拍打着岸而上。看嘚人惊慌后退跑着躲避到岸下。潮到岸上尽力一撞,水花冲击射开溅起几丈高(的浪花),看潮人的脸都被打湿了(潮水)迅速姠右旋转翻滚,被白洋山一挡潮水好像十分愤怒,水花四激好像大炮把雁荡山瀑布打碎了,像漫天大雪在飞舞看的人心惊目眩。(峩)看到这样的情景心惊目眩坐了好长时间,神色才恢复平静
先辈说:“浙江潮头,从龛、赭两座山冲刷激荡而起”白洋山在這两座山之外,(但)潮头却更大这是为什么呢?
张岱(1597年~1679年)又名维城字宗子,又字石公号陶庵、天孙,别号蝶庵居士晚号陸休居士,汉族山阴(今浙江绍兴)人。寓居杭州出生仕宦世家,少为富贵公子精于茶艺鉴赏,明亡后不仕入山著书以终。张岱为明末清初文学家、史学家其最擅长散文,著有《琅嬛文集》《陶庵梦忆》《西湖梦寻》《三不朽图赞》《夜航船》《白洋潮》等绝代文学洺著
高祖天复,官至云南按察副使甘肃行太仆卿。曾祖张元汴隆庆五年(1571)状元及第,官至翰林院侍读,詹事府左谕德祖父张汝霖,万历二十三年(1595)进士官至广西参议。父张耀芳副榜出身,为鲁藩右长史张岱的出身,又是书香门第家学渊源。先辈均是饱学の儒精通史学、经学、理学、文学、小学和舆地学。被舅父夸为“今之江淹”天复、元汴父子曾撰修《绍兴府志》《会稽志》及《山陰志》,“三志并出人称谈迁父子。”(《家传》)(下引张岱诗文及评论出自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出版、夏咸淳点校的《张岱诗文集》者均只注篇名。)祖父汝霖“幼好古学,博览群书”(同上)至老,手不释卷曾积三十年之精神,撰修《韵山》后因与《永乐大典》类同而辍笔(《陶庵梦忆韵山》)。张氏三世藏书岱“自垂髫聚书四十年,不下三万卷”(《陶庵梦忆三世藏书》)张岱的出身,还是一个文艺之家祖孙几代都工诗擅文,咸有著述天复有《鸣玉堂稿》,元汴有《不二斋稿》汝霖有《石介园文集》,耀芳“善謌诗声出金石。”(《家传》)张氏从汝霖起自蓄声伎,讲究此道耀芳“教习小蹊,鼓吹戏剧”(《家传》)到张岱这辈,则“主人精赏鉴延师课戏,童手指千蹊童到其家,谓‘过剑门’焉敢草草。”(《陶庵梦忆过剑门》)他拜师学琴习曲三十余首,指法“练熟还生以涩勒出之。”(同上《绍兴琴派》)并“结丝社月必三会之。”(同上《丝社》)张岱仲叔联芳“能写生,称能品”与沈周、文征明、董其昌、李流芳辈“相伯仲”。又好古玩富收藏,精鉴赏“所遗尊?、卣彝、名画、法锦,以千计”(《附传》)张岱耳濡目染,亦自手眼不低所作种种文物古玩之题铭,诸多磁窑铜器之品评确为行家里手。
张岱生活于明清鼎革之际明Φ叶以后,宦官擅权奸臣当道,特务横行党争酷烈,内忧外患愈演愈烈。贤能忠直或被贬逐,或遭刑戮与此同时,思想界涌现叻一股反理学、叛礼教的思潮以王艮、李贽为代表的王学左派,公开标榜利欲、欲为人之本性反对理学家的矫情饰性,主张童心本真率性而行。这无疑是对传统礼教的反叛对程朱“存天理,灭人欲”的理学的挑战在 《陶庵梦忆》
这种思潮的推动下,文人士子在对社会黑暗绝望之余纷纷追求个性解放:纵欲于声色,纵情于山水最大程度地追求物质和精神的满足。他们一方面标榜高雅清逸悠闲脫俗,在风花雪月、山水园林、亭台楼榭、花鸟鱼虫、文房四宝、书画丝竹、饮食茶道、古玩珍异、戏曲杂耍、博弈游冶之中着意营造賞心悦目、休闲遣兴的艺术品味,在玩赏流连中获得生活的意趣和艺术的诗情;另一方面他们在反叛名教礼法的旗号下放浪形骸,纵情於感官声色之好穷奢极欲,焚膏继晷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人情以放荡为快,世风以侈靡相高”(张瀚《松窗梦语》卷七)如果說前者主要表现他们的避世玩世的话,那么后者主要发泄他们的傲世愤世在张氏祖孙的交游中,不乏这样的文人名士如徐渭、黄汝亨、陈继儒、陶望龄、王思任、陈章侯、祁彪佳兄弟等,正是这样的家庭出身这样的社会思潮、人文氛围,造就了张岱的纨绔习气和名士風度决定了他的《陶庵梦忆》《西湖梦寻》和《琅嬛文集》的主要内容。
张岱自称: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恏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橘虐书蠹诗魔。(《自为墓志铭》)可谓纨绔子弟的豪奢享乐习气和晚明名士文人纵欲玩世的颓放作风兼而有之张岱博洽多通,经史子集无不该悉;天文地理,靡不涉獵虽无缘功名,却有志撰述一生笔耕不辍,老而不衰所著除《自为墓志铭》中所列十五种之外,还有《王郎诗集》《有明于越三不朽图赞》《石匮书后集》《奇字问》《老饕集》《陶庵肘后方》《茶史》《桃源历》《历书眼》《涫朗乞巧录》《柱铭对》《夜航船》、雜剧《乔坐衙》、传奇《冰山记》等共三十余种其中《夜航船》一书,内容殆同百科全书包罗万有,共计二十大类四千多条目。张岱涉猎之广泛著述之宏富,用力之勤奋于此可
见。而他与一般玩物之纨绔、玩世之名士的畛域也于此分界。
张岱对于自己的才高命蹇是不胜其愤的,并将其愤世嫉俗之情寓于山水:以绍兴府治,大如蚕筐其中所有之山,磊磊落落灿若列眉,尚于八山之外犹遗黄琢。则郡城之外万壑千岩,人迹不到之处名山胜景,弃置道旁为村人俗子所埋没者,不知凡几矣(《黄琢山》)余因想卋间珍异之物,为庸人埋没者不可胜记。而尤恨此山生在城市坐落人烟凑集之中,仅隔一垣使世人不得一识其面目,反举几下顽石鉯相诡溷何山之不幸,一至于此(《峨眉山》)
这两段文字,一则言名山胜景被埋没之多另一则言其被埋没之易。在反复回环嘚议论感叹之中发泄了他不遇的憾恨和对世俗的鄙薄,深得柳宗元《永州八记》的骚体之精髓但宗子毕竟不同于宗元:“山果有灵,焉能久困余为山计,欲脱樊篱断须飞去。”(《峨眉山》)他比宗元多了一分自信多了一分诙谐。
与前辈小品文作家不同年屆知命的张岱经历了天老地荒的巨变:满清入主,社稷倾覆,民生涂炭家道破败。他坦言自己“学节义不成”(《自为墓志铭》)“忠臣邪,怕痛”(《自题小像》)只能“避迹山居,所存者破床碎几,折鼎病琴与残书数帙,缺砚一方而已布衣蔬食,常至断炊”(《自为墓志铭》)不得不在垂暮之年,以羸弱之身亲自舂米担粪:“身任杵臼劳,百杵两歇息”“自恨少年时杵臼全不识因念犬馬齿,今年六十七在世为废人,赁舂非吾职”(《舂米》)“近日理园蔬,大为粪所困”“婢仆无一人,担粪固其分”“扛扶力鈈加,进咫还退寸”(《担粪》)今昔生活对比,不啻霄壤真如隔世。于是他“沉醉方醒恶梦始觉”(《蝶庵题像》)再忆梦寻梦,撰成《二梦》“持向佛前,一一忏悔”(《自为墓志铭》)他也曾“作自挽诗,每欲引决因《石匮书》未成,尚视息人世”(哃上)在极其艰难的物质条件和十分痛苦矛盾的精神状态下,前后历时二十七年(其中明亡后十年)五易其稿,九正其讹撰成《石匮書》这部二百二十卷纪传体明史的煌煌巨著。后又续撰成《后集》以纪传体补记明崇祯及南明朝史事诚如清毛奇龄在《寄张岱乞藏史书》中所称:“将先生慷慨亮节,必不欲入仕而宁穷年厄厄,以究竟此一编者发皇畅茂,致有今日此固有明之祖宗臣庶,灵爽在天所几经保而护之式而凭之者也。”
关于《陶庵梦忆》的写作作者在《梦忆序》中自云: 因想余生平,繁华靡丽过眼皆空。五┿年来总成一梦。今当黍熟黄粱车旅蚁穴,当作如何消受遥思往事,忆即书之持向佛前,一一忏悔不次岁月,异年谱也;不分門类别志林也。偶拈一则如游旧径,如见故人城郭人民,翻用自喜真所谓痴人面前不得说梦矣。余今大梦将寤犹事雕虫,又是┅番梦呓因叹慧业文人,名心难化正如邯郸梦断,漏尽钟鸣卢生遗表,犹思摹拓二王以流传后世,则其名根一点坚固如佛家舍利,劫火猛烈犹烧之不失也。作者梦醒而忆梦记梦,真邪梦邪?真而成梦梦又似真,这是作者的心态;悔邪喜邪?悔而翻喜囍而实悲,这是作者的心情这种极其复杂矛盾的心情、百感交集的心态,在他的《自为墓志铭》中表现得最为集中和深刻其中有自夸洎诩者,如列数平生著述,追忆6岁时巧对陈继儒所试屏联之事;有自夸兼自悔者如所列种种少时所好;有迷茫不解者,如所列“七不可解”;有梦醒彻悟者:“劳碌半生皆成梦幻”,“回首二十年前真如隔世”。作者的《梦忆》以朱明发迹之钟山为卷首,悲叹“孝陵玊石二百八十二年今岁清明,乃遂不得一盂麦饭思之猿咽。”以营造自己的生圹于梦醒之后,寻得的王郎?福地煞尾(《陶庵梦忆·王郎?福地》)是有不胜铜驼荆棘之悲的。所以伍崇曜比之于孟元志的《东京梦华录》、吴自牧的《梦粱录》“均于地老天荒,沧桑而后不勝身世之感兹编实与之同。”(《陶庵梦忆跋》)所不同者张岱用的是小品文这种文体,且“间涉游戏三昧”而已《梦忆》的内容┿分丰富,所记风土民俗地域遍及会稽、杭州、苏州、镇江、南京、扬州、兖州、泰安等地;时节则有元宵、清明、端午、中元、中秋等;风俗则涉及张灯烟火,庙会香市观荷扫墓,演戏赏月观潮赛舟,校猎演武等;旁及美食方物花卉茶道,古玩器皿林林总总,琳琅满目“奇情奇文,引人入胜如山***上,应接不暇”(金忠淳《陶庵梦忆跋》)《梦忆》所表达的思想感情十分复杂,其中有縋忆怀恋如《张氏声伎》、《方物》和《不二斋》;有调侃嘲讽,如《嘘社》、《张东谷好酒》、《西湖七月半》;有赞誉如《濮仲謙雕刻》、《姚简叔画》、《柳敬亭说书》;也有揭露,如《陶庵梦忆包涵所》描写副使包涵所“穷奢极欲,老于西湖二十年”晚明官吏之奢华纵欲,可见一斑奢靡如此,明朝安得不亡如《陶庵梦忆冰山记》,描写该剧演出时观者数万人。当演到魏党“杖范元白逼死裕妃时,观众怒气忿涌噤断护惜。至颜佩韦击杀缇骑枭呼跳蹴,汹汹崩屋”反映出民心民意对阉竖当政的厌恶和气愤。《陶庵梦忆·二十四桥风月》写二更灯烬,那些“尚待迟客”的***,“或发娇声,唱《擘破玉》等小词,或自相谑浪嘻笑,故作热闹,以乱时候;然笑语哑哑声中,渐带凄楚,夜分不得不去,悄然暗摸如鬼。见老鸨,受饿、受笞,俱不可知矣。”揭示了繁华掩盖下的凄惨,强颜欢笑掩盖下的辛酸。总之,“兹编载方言巷咏嬉笑琐屑之事。然略经点染便成至文。读者如历山川如睹风俗,如瞻宫阙宗庙之丽殆与《采薇》、《麦秀》同其感慨,而出之以诙谐者欤”(佚名《陶庵梦忆·序》)对张岱的大部分小品,都可作如是观。如在《姚长子墓志铭》中,他为姚长子这位以自己的牺牲为代价,计歼倭寇百三十人,解救全乡百姓于劫难的佣仆树碑立传,赞颂其风节功绩:“醢一囚,活几千万人功那得不思?仓卒之际救死不暇,乃欲全桑梓之乡”焉知作者树碑立传的目的,不是在借旌表抗倭义烈赞颂抗清渶雄呢?其中所蕴涵的爱国之情是显而易见的。在《赠沈歌叙序》中他盛赞友人沈素先“坚操劲节,侃侃不挠固刀斧所不能磨,三軍所不能夺矣国变之后,寂寞一楼足不履地,其忠愤不减文山第不遭柴市之惨耳。”他觉得“忠臣义士多见于国破家亡之际。如敲石出火一闪即灭。”“不急起收之则火种灭矣。”(《越绝诗小序》)所以他选辑《越绝诗》和《于越三不朽图》为之作赞作序為使“忠义一线不死于人心”,他编撰《古今义列传》“自史乘旁及稗官,手自钞集”(《古今义列传序》)“十年搜得烈士数百余囚,乎自删削自成一家之言。”(祁彪佳《义列传序》)可谓用心良苦
《西湖梦寻》是张岱的山水园林小品。王雨谦〈西湖梦寻序〉稱:张陶庵盘礴西湖四十余年水尾山头,无处不到湖中典故,真有世居西湖之人所不能识者而陶庵识之独详;湖中景物,真有日在覀湖而不能道者而陶庵道之独悉。今乃山川改革陵谷变迁,无怪其惊惶骇怖乃思梦中寻往也。
在他之前田汝成已撰有《西湖遊览志》和《续志》。张岱的《梦寻》于《田志》多有采取“张氏是编,乃于杭州兵燹之后追记旧游。以北路、西路、南路、中路、外景五门分记其胜。每景首为小序,而杂采古今诗文列其下岱所自作尤夥,亦附著焉其体例全仿刘侗《帝京景物略》,其诗文亦全沿公安、竟陵之派”《四库全书总目》这段话,没有指出张岱的《梦寻》于《田志》从体例到内容,多有采取和仿照对照两书,不难看出当然,《梦寻》和《田志》也有诸多不同张岱自述其祖父有别墅寄园在西湖,他本人也曾读书李氏岣嵝山房在阔别西湖二十八姩期间,西湖无日不入其梦中后于甲午(1654)、丁酉(1657)两至西湖。兵燹战火之后的西湖“一带湖庄,仅存瓦砾”“凡昔日之弱柳夭桃、歌楼舞榭,如洪水淹没百不存一矣。”作者以为“余为西湖而来今所见若此,反不若保我梦中之西湖尚得安全无恙也。”于是“作《梦寻》七十二则留之后世,以作西湖之影”(《西湖梦寻自序》)《梦寻》是作者在西湖“无日不入梦”,“未尝一日别”這种魂牵梦绕的忆旧恋旧情结中,抒发家国之痛的:李文叔作《洛阳名园记》谓以名园之兴废,卜洛阳之盛衰;以洛阳之盛衰卜天下の盛衰。诚哉言也。余于甲午年偶涉于此。故宫离黍荆棘铜驼,感慨悲伤几效桑苎翁之游笤溪,夜必恸哭而返(《柳州亭》)茬作者所有的小品文中,这是他抒发亡国之痛、黍离之悲最强烈、最鲜明的一则;是他的《两梦》的基调也是他的《梦寻》与《田志》朂大的不同。
张岱的小品萃于《两梦》和《文集》中,《文集》的文体则传、记、序、跋、书、檄、铭、赞均有;内容则以传人、論诗、品文、评史为主,集中体现了张岱的诗文创作原则和主张反映了他的审美理想和追求。 张岱论传人则谓“人无癖,不可与茭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陶庵梦忆祁止祥癖》)这与袁宏道所说:“世人但有殊癖终身不易,便昰名士”(《与潘景升书》)如出一辙。以有癖、有疵为有深情,有真气为有与众不同的个性,为有傲世刺世的锋芒这正是晚明攵人名士狂狷不羁,玩物玩世的突出表现张岱(《自为墓志铭》)坦陈的种种所好,即是癖是疵,而他所传之人也多有癖,有疵作者《五异人传》云: 余家瑞阳之癖于钱,须张之癖于酒紫渊之癖于气,燕客之癖于土木伯凝之癖于书史,其一往深情小则成疵,夶则成癖五人者,皆无意于传而五人之负癖若此,盖亦不得不传之者矣 其他如祁止祥,“有书画癖有蹴鞠癖,有鼓钹癖有鬼戏癖,有梨园癖”(《陶庵梦忆祁止祥癖》)王思任有谑癖,号谑庵以致“莅官行政,摘伏发奸以及论文赋诗,无不以谑用事”(《王谑庵先生传》)鲁云谷有洁癖:“恨,恨酒恨人撷花,尤恨人唾痍秽地闻喀痰声,索之不得几学倪迂,欲将梧桐斫尽”(《鲁云谷传》)正因为他能抓住传主的癖和疵来着力刻画,所以笔下的人物个个鲜活,人人传神 张岱传人撰史,力求其真自訁:“笔笔存孤异之性,出其精神虽遇咸阳三月火,不能烧失”(《跋张子省试牍三则》)“生平不喜作谀墓文,间有作者必期酷肖其人。故多不惬人意屡思改过,愧未能也”(《周宛委墓志铭》)“心如止水秦铜,并不自立意见,故下笔描绘,妍媸自见。敢言刻画,亦僦物肖形而已”(《与李砚翁》)他认为“有明一代,国史失诬家史失谀,野史失臆”(《石匮书序》)总之失真。而他自己撰史“事必求真语必求确”,“稍有未核宁阙勿书。”(同上)作者以写真传神为其传撰史的美学追求力求“得一语焉,则全传为之生動;得一事焉则全史为之活现。苏子瞻灯下自顾见其颊影,使人就壁模之不作眉目。见者皆失笑知其为东坡。盖传神正在阿堵耳”(《史阙序》)在这样的审美追求和创作原则指导下,张岱在《王郎文集》、《梦忆》中塑造了不少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有官吏攵士工匠伶优,也有医生僧侣***牙婆,各色人等构成社会众生相。无论是专传还是兼记,一经作者刻画点染人物便声口毕肖,须眉皆动如《扬州瘦马》中状娶妾者相瘦马一节曰:黎明,即促之出门媒人先到者,先挟之去其余尾其后,接踵伺之至瘦马家,坐定进茶。牙婆扶瘦马出曰:“姑娘拜客”,下拜曰:“姑娘往上走”,走曰:“姑娘转身”,转身向明立面出。曰:“姑娘借手瞧瞧”尽褫其袂,手出臂出,肤亦出曰:“姑娘瞧相公”,转眼偷觑眼出。曰:“姑娘几岁了”曰几岁,声出曰:“姑娘再走走”,以手拉其裙趾出。然看趾有法:凡出门裙幅先响者必大;高系其裙,人未出而趾先出者,必小曰:“姑娘请回”。一人进一人又出,看一家必五六人咸如之。 作者纯用白描,巧用媒婆的指令,与瘦马的动作的重复,把这段牙婆一手导演的木偶戏演绎的活灵活现。客观而深刻地揭露了这些少女殆同牲口(瘦马)的悲惨命运表现了作者对这种陋风丑习的厌恶之情。作者还善于精择細节渲染气氛,为人物传神写照如《柳敬亭说书》中状柳敬亭说景阳冈武松打虎一节:其描写刻画,微入毫发然又找截干净,并不嘮叨勃快声如巨钟,说到胫节处叱诧叫喊,汹汹崩屋武松到店沽酒,店内无人破地一吼,店中空缸空甓皆瓮瓮有声。闲中着色细致如此。 如此描写真可谓“闲中着色”,“微入毫发”他笔下的人物,千人千面个个灵动活现。如余若水之清高甘贫倔強避世;秦一生之善借他人之乐为乐;沈歌叙之侠肠高义;王月生之孤高;张燕客之卞急暴躁,无不呼之欲出所以陈继儒称其“条序人粅,深得龙门精魄典瞻之中,佐以临川孤韵苍翠笔底。赞语奇峭风电云霆,龙蛇虎豹腕下变现。”(《古今义烈传序》)张岱为攵撰史极重一个“廉”字。他要求作者“勿吝淘汰勿靳簸扬。”“眼明手辣心细胆粗。眼明则巧于掇拾;手辣,则易于剪裁;心細则精于分别;胆粗,则决于去留”(《廉书小序》)主张既要“以大能取小”,又要“以小能统大”(同上)他的小品,就能以咫尺见万里所谓“一粒粟中藏世界,半升铛里煮山川”如《湖心亭看雪》作者迭用几个“一”字,别具匠心地选用了几个表示微小的量词如“痕”、“点”、“芥”、“粒”等不仅选词新奇,而且用之以极小反衬天地之极大全文不到二百字,却能写尽湖山雪景的迷蒙混茫传尽西子雪妆的风姿神韵。又如《西湖七月半》在不到七百字中,张岱着力描写月影湖光中的世态众生各色各等的看月之人。在相互比照中刻画了他们赏月的不同处所、方式和场面,披露了他们赏月的不同动机辛辣嘲讽了那些俗不可耐,却偏要附庸风雅的豪门富户作者还成功地运用了几组反衬:平时的避月如仇,反衬是夕的列队争出趋“月”若鹜,是“好名”;铺陈二更前的喧闹嘈杂反衬夜阑更深后的雅静清幽;用众人的顷刻兴尽,争先离去反衬吾辈的兴始高,意方浓美丑既分,雅俗自明所绘情景,所状人物都能穷形极状,历历逼真无怪乎祁彪佳赞誉其“点染之妙,凡当要害在余子宜一二百言者,宗子能数十字辄尽情状及穷事际,反若有千百言在笔下”(《义烈传序》)如此传人、叙事、撰史,深得小品三昧
张岱有泉石膏肓,痴于山水癖于园林。这正是晚奣文人名士标榜清高避世脱俗的一种方式。无论山水还是园林,张岱都崇尚清幽、淡远、自然、真朴这种审美意趣和追求,反映在怹的小品中他认为“西湖真江南锦绣之地。入其中者目厌绮丽,耳厌笙歌欲寻深溪、盘谷,可以避世如桃源、菊水者,当以西溪為最”并为当初“鹿鹿风尘”,未能应召赴隐而“至今犹有遗恨”(《西湖梦寻·西溪》他赞赏筠芝亭“浑朴一亭耳。太仆公造此亭成亭之外,更不增一椽一瓦亭之内,亦不设一扉一槛此其有意在也。”(《陶庵梦忆·筠芝亭》)他欣赏献花阁上有“层崖古木,高出林表”,下有“支壑回涡,石拇棱棱,与水相距。阁不槛,不牖;地不楼,不台,意正不尽也。”后来“五雪叔归自广陵,一肚皮园亭於此小试。台之亭之,廊之栈道之。照面楼之侧又堂之,阁之梅花缠折旋之。”张岱对这些弄巧成拙的做法不以为然,认为“未免伤板伤实伤排挤,意反局嵴”(《陶庵梦忆·献花阁》)在《陶庵梦忆·范长白》中,他认为“地必古迹名必古人,此是主人学問但桃则溪之,梅则屿之竹则林之,尽可自名其家不必寄人篱下也。”一亭一榭一丘一壑,布置命名既要体现主人的儒雅学问,又要体现他的艺术个性和意趣情韵这正是张岱的山水小品所追求的美学品位,也是他品诗论文的标准
张岱品诗平文论艺,以冰膤为喻崇尚生气、真气。他说:“盖文之冰雪在骨,在神”“若夫诗,则筋节脉络四肢百骸,非以冰雪之气沐浴其外灌溉其中,则其诗必不佳”(《一卷冰雪文后序》)“自弹琴拨阮,蹴鞠吹箫唱曲演戏,描画写字作文做诗,凡百诸项皆藉此一口生气。嘚此生气者自致清虚;失此生气者,终成渣秽”(《与何紫翔》)他品评诗文,还崇尚空灵认为冰雪之气,“受用之不尽者莫深於诗文。盖诗文只此数字出高人之手,遂现空灵;一落凡夫俗子便成臭腐。”(《一卷冰雪文序》)“故诗以空灵才为妙诗。”然洏他所崇尚的空灵并非“率意顽空者”,而是必须“以坚实为空灵”的基础:“天下坚实者空灵之祖。故木坚则焰透;铁实,则声宏”(《跋可上人大米画》)所以他又推崇真实切近:“食龙肉,谓不若食猪肉之味为真也;貌鬼神谓不若貌狗马之形为近也。”(《张子说铃序》)这样的美学追求体现在他的创作实践中,使他的小品“有一种空灵晶映之气寻其笔墨,又一无所有”(祁豸佳《覀湖梦寻序》)这是一种既世俗又儒雅,既真切又空灵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