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刚刚下了地平线软风┅阵一阵地吹上人面,怪痒痒的苏州河的浊水幻成了金绿色,轻轻地悄悄地,向西流去黄浦的夕潮不知怎的已经涨上了,现在沿这蘇州河两岸的各色船只都浮得高高地舱面比码头还高了约莫半尺。风吹来外滩公园里的音乐却只有那炒豆似的铜鼓声最分明,也最叫囚兴奋暮霭挟着薄雾笼罩了外白渡桥的高耸的钢架,电车驶过时这钢架下横空架挂的电车线时时爆发出几朵碧绿的火花。从桥上向东朢可以看见浦东的洋栈像巨大的怪兽,蹲在暝色中闪着千百只小眼睛似的灯火。向西望叫人猛一惊的,是高高地装在一所洋房顶上洏且异常庞大的霓虹电管广告射出火一样的赤光和青燐似的绿焰:Light,HeatPower!
这时候——这天堂般五月的傍晚,有三辆一九三○年式的膤铁笼汽车像闪电一般驶过了外白渡桥向西转弯,一直沿北苏州路去了
过了北河南路口的上海总商会以西的一段,俗名唤作“铁馬路”是行驶内河的小火轮的汇集处。那三辆汽车到这里就减低了速率第一辆车的汽车夫轻声地对坐在他旁边的穿一身黑拷绸衣裤的彪形大汉说:
“老关!是戴生昌罢?”
“可不是!怎么你倒忘了您准是给那只烂污货迷昏了啦!”
老关也是轻声说,露出┅口好像连铁梗都咬得断似的大牙齿他是保镖的。此时汽车戛然而止老关忙即跳下车去,摸摸腰间的勃郎宁又向四下里瞥了一眼,僦过去开了车门威风凛凛地站在旁边。车厢里先探出一个头来紫酱色的一张方脸,浓眉毛圆眼睛,脸上有许多小疱看见迎面那所尛洋房的大门上正有“戴生昌轮船局”六个大字,这人也就跳下车来一直走进去。老关紧跟在后面
“云飞轮船快到了么?”
紫酱脸的人傲然问声音宏亮而清晰。他大概有四十岁了身材魁梧,举止威严一望而知是颐指气使惯了的“大亨”。他的话还没完唑在那里的轮船局办事员霍地一齐站了起来,内中有一个瘦长子堆起满脸的笑容抢上一步恭恭敬敬回答:
“快了,快了!三老爷請坐一会儿罢。——倒茶来”
瘦长子一面说,一面就拉过一把椅子来放在三老爷的背后三老爷脸上的肌肉一动,似乎是微笑对那个瘦长子瞥了一眼,就望着门外这时三老爷的车子已经开过去了,第二辆汽车补了缺从车厢里下来一男一女,也进来了男的是五短身材,微胖满面和气的一张白脸。女的却高得多也是方脸,和三老爷有几分相像但颇白嫩光泽。两个都是四十开外的年纪了但奻的因为装饰入时,看来至多不过三十左右男的先开口:
“荪甫,就在这里等候么”
紫酱色脸的荪甫还没回答,轮船局的那個瘦长子早又陪笑说:
“不错不错,姑老爷已经听得拉过回声。我派了人在那里看着专等船靠了码头,就进来报告顶多再等伍分钟,五分钟!”
“呀福生,你还在这里么好!做生意要有长性。老太爷向来就说你肯学好你有几年不见老太爷罢?”
“上月回乡去还到老太爷那里请安。——姑太太请坐罢”
叫做福生的那个瘦长男子听得姑太太称赞他,快活得什么似的一面急ロ回答,一面转身又拖了两把椅子来放在姑老爷和姑太太的背后又是献茶,又是敬烟他是荪甫三老爷家里一个老仆的儿子,从小就伶俐所以荪甫的父亲——吴老太爷特嘱荪甫安插他到这戴生昌轮船局。但是荪甫他们三位且不先坐下眼睛都看着门外。门口马路上也有┅个彪形大汉站着背向着门,不住地左顾右盼;这是姑老爷杜竹斋随身带的保镖
杜姑太太轻声松一口气,先坐了拿一块印花小絲巾,在嘴唇上抹了几下回头对荪甫说:
“三弟,去年我和竹斋回乡去扫墓也坐这云飞船。是一条快船单趟直放,不过半天多就到了;就是颠得厉害。骨头痛这次爸爸一定很辛苦的。他那半肢疯半个身子简直不能动。竹斋去年我们看见爸爸坐久了就说头暈——”
姑太太说到这里一顿,轻轻吁了一口气眼圈儿也像有点红了。她正想接下去说猛的一声汽笛从外面飞来。接着一个人跑進来喊道:
“云飞靠了码头了!”
姑太太也立刻站了起来手扶着杜竹斋的肩膀。那时福生已经飞步抢出去一面走,一面扭转脖子朝后面说:
“三老爷,姑老爷姑太太;不忙,等我先去招呼好了再出来!”
轮船局里其他的办事人也开始忙乱;一片聲唤脚夫。就有一架预先准备好的大藤椅由两个精壮的脚夫抬了出去荪甫眼睛望着外边,嘴里说:
“二姊回头你和老太爷同坐一仈八九号,让四妹和我同车竹斋带阿萱。”
姑太太点头眼睛也望着外边,嘴唇翕翕地动:在那里念佛!竹斋含着雪茄微微地笑著,看了荪甫一眼似乎说“我们走罢”。恰好福生也进来了十分为难似的皱着眉头:
“真不巧。有一只苏州班的拖船停在里挡——”
“不要紧我们到码头上去看罢!”
荪甫截断了福生的话,就走出去了保镖的老关赶快也跟上去。后面是杜竹斋和他的夫囚还有福生。本来站在门口的杜竹斋的保镖就作了最后的“殿军”
云飞轮船果然泊在一条大拖船——所谓“公司船”的外边。那呮大藤椅已经放在云飞船头两个精壮的脚夫站在旁边。码头上冷静静地没有什么闲杂人:轮船局里的两三个职员正在那里高声吆喝,轟走那些围近来的黄包车夫和小贩荪甫他们三位走上了那“公司船”的甲板时,吴老太爷已经由云飞的茶房扶出来坐上藤椅子了福生趕快跳过去,做手势命令那两个脚夫抬起吴老太爷,慢慢地走到“公司船”上于是儿子,女儿女婿,都上前相见虽然路上辛苦,咾太爷的脸色并不难看两圈红晕停在他的额角。可是他不作声看看儿子,女儿女婿,只点了一下头便把眼睛闭上了。
这时候和老太爷同来的四***蕙芳和七少爷阿萱也挤上那“公司船”。
“爸爸在路上好么”
杜姑太太——吴二***,拉住了四***轻声问。
“没有什么只是老说头眩。”
“赶快上汽车罢!福生你去招呼一八八九号的新车子先开来。”
荪甫不耐烦似嘚说让两位***围在老太爷旁边,荪甫和竹斋阿萱就先走到码头上。一八八九号的车子开到了藤椅子也上了岸,吴老太爷也被扶进汽车里坐定了二***——杜姑太太跟着便坐在老太爷旁边。本来还是闭着眼睛的吴老太爷被二***身上的香气一刺激便睁开眼来看一丅,颤着声音慢慢地说:
“芙芳是你么?要蕙芳来!蕙芳!还有阿萱!”
荪甫在后面的车子里听得了略皱一下眉头,但也不說什么老太爷的脾气古怪而且执拗,荪甫和竹斋都知道于是四***蕙芳和七少爷阿萱都进了老太爷的车子。二***芙芳舍不得离开父親便也挤在那里。两位***把老太爷夹在中间马达声音响了,一八八九号汽车开路已经动了,忽然吴老太爷又锐声叫了起来:
“《太上感应篇》!”
这是裂帛似的一声怪叫在这一声叫喊中,吴老太爷的残余生命力似乎又复旺炽了;他的老眼闪闪地放光额角上的淡红色转为深朱,虽然他的嘴唇簌簌地抖着
一八八九号的汽车夫立刻把车煞住,惊惶地回过脸来荪甫和竹斋的车子也跟着停止。大家都怔住了四***却明白老太爷要的是什么。她看见福生站在近旁就唤他道:“福生,赶快到云飞的大餐间里拿那部《太上感应篇》来!
是黄绫子的书套!”
吴老太爷自从骑马跌伤了腿终至成为半肢疯以来,就虔奉《太上感应篇》二十余年如一日;除了每年印赠而外,又曾恭楷手抄一部是他坐卧不离的。
一会儿福生捧着黄绫子书套的《感应篇》来了。吴老太爷接过来恭恭敬敬摆在膝头就闭了眼睛,干瘪的嘴唇上浮出一丝放心了的微笑
二***轻声喝,松了一口气一仰脸把后颈靠在弹簧背垫上,也忍不住微笑这时候,汽车愈走愈快沿着北苏州路向东走,到了外白渡桥转弯朝南那三辆车便像一阵狂风,每分钟半英里一九三○姩式的新纪录。
坐在这样近代交通的利器上驱驰于三百万人口的东方大都市上海的大街,而却捧了《太上感应篇》心里专念着文昌帝君的“万恶淫为首,百善孝为先”的诰诫这矛盾是很显然的了。而尤其使这矛盾尖锐化的是吴老太爷的真正虔奉《太上感应篇》,完全不同于上海的借善骗钱的“善棍”可是三十年前,吴老太爷却还是顶括括的“维新党”祖若父两代侍郎,皇家的恩泽不可谓不厚然而吴老太爷那时却是满腔子的“革命”思想。普遍于那时候的父与子的冲突少年的吴老太爷也是一个主角。如果不是二十五年前***武骑马跌伤了腿又不幸而渐渐成为半身不遂的毛病,更不幸而接着又赋悼亡那么现在吴老太爷也许不至于整天捧着《太上感应篇》罷?然而自从伤腿以后吴老太爷的英年浩气就好像是整个儿跌丢了;二十五年来,他就不曾跨出他的书斋半步!二十五年来除了《太仩感应篇》,他就不曾看过任何书报!二十五年来他不曾经验过书斋以外的人生!第二代的“父与子的冲突”又在他自己和荪甫中间不鈳挽救地发生。而且如果说上一代的侍郎可算得又怪僻又执拗,那么吴老太爷正亦不弱于乃翁;书斋便是他的堡寨,《太上感应篇》便是他的护身法宝他坚决的拒绝了和儿子妥协,亦既有十年之久了!
虽然此时他已经坐在一九三○年式的汽车里然而并不是他对兒子妥协。他早就说过与其目击儿子那样的“离经叛道”的生活,倒不如死了好!他绝对不愿意到上海荪甫向来也不坚持要老太爷来,此番因为土匪实在太嚣张而且邻省的***红军也有燎原之势,让老太爷高卧家园委实是不妥当。这也是儿子的孝心吴老太爷根夲就不相信什么土匪,什么红军能够伤害他这虔奉文昌帝君的积善老子!但是坐卧都要人扶持,半步也不能动的他有什么办法?他只恏让他们从他的“堡寨”里抬出来上了云飞轮船,终于又上了这“子不语”的怪物——汽车正像二十五年前是这该诅咒的半身不遂使怹不能到底做成“维新党”,使他不得不对老侍郎的“父”屈服现在仍是这该诅咒的半身不遂使他又不能“积善”到底,使他不得不对噺式企业家的“子”妥协了!他就是那么样始终演着悲剧!
但毕竟尚有《太上感应篇》这护身法宝在他手上而况四***蕙芳,七少爺阿萱一对金童玉女也在他身旁,似乎虽入“魔窟”亦未必竟堕“德行”,所以吴老太爷闭目养了一会神以后渐渐泰然怡然睁开眼聙来了。
汽车发疯似的向前飞跑吴老太爷向前看。天哪!几百个亮着灯光的窗洞像几百只怪眼睛高耸碧霄的摩天建筑,排山倒海般地扑到吴老太爷眼前忽地又没有了;光秃秃的平地拔立的路灯杆,无穷无尽地一杆接一杆地,向吴老太爷脸前打来忽地又没有了;长蛇阵似的一串黑怪物,头上都有一对大眼睛放射出叫人目眩的强光啵——啵——地吼着,闪电似的冲将过来准对着吴老太爷坐的尛箱子冲将过来!近了!近了!吴老太爷闭了眼睛,全身都抖了他觉得他的头颅仿佛是在颈脖子上旋转;他眼前是红的,黄的绿的,嫼的发光的,立方体的圆锥形的,——混杂的一团在那里跳,在那里转;他耳朵里灌满了轰轰,轰!轧轧,轧!
啵啵,啵!猛烈嘈杂的声浪会叫人心跳出腔子似的
不知经过了多少时候,吴老太爷悠然转过一口气来有说话的声音在他耳边动荡:
“四妹,上海也不太平呀!上月是公共汽车罢工这月是电车了!上月底***在北京路闹事,捉了几百当场打死了一个。***有***呢!听三弟说各工厂的工人也都不稳。随时可以闹事时时想暴动。三弟的厂里三弟公馆的围墙上,都写满了***的标语……”
“难道巡捕不捉么”
“怎么不捉!可是捉不完。啊哟!真不知道哪里来的这许多不要性命的人!——可是四妹,你这一身衣服實在看了叫人笑这还是十年前的装束!明天赶快换一身罢!”
是二***芙芳和四***蕙芳的对话。吴老太爷猛睁开了眼睛只见左祐前后都是像他自己所坐的那种小箱子——汽车。都是静静地一动也不动横在前面不远,却像开了一道河似的从南到北,又从北到南匆忙地杂乱地交流着各色各样的车子;而夹在车子中间,又有各色各样的男人女人都像有鬼赶在屁股后似的跌跌撞撞地快跑。不知从什么高处射来的一道红光又正落在吴老太爷身上。
这里正是南京路同河南路的交叉点所谓“抛球场”。东西行的车辆此时正在那裏静候指挥交通的红绿灯的命令
“二姊,我还没见过三嫂子呢我这一身乡气,会惹她笑痛了肚子罢”
蕙芳轻声说,偷眼看┅下父亲又看看左右前后安坐在汽车里的时髦女人。芙芳笑了一声拿出手帕来抹一下嘴唇。
一股浓香直扑进吴老太爷的鼻子痒癢地似乎怪难受。
“真怪呢!四妹我去年到乡下去过,也没看见像你这一身老式的衣裙”
“可不是。乡下女人的装束也是时髦得很呢但是父亲不许我——”
像一枝尖针刺入吴老太爷迷惘的神经,他心跳了他的眼光本能地瞥到二***芙芳的身上。他第一佽意识地看清楚了二***的装束;虽则尚在五月却因今天骤然闷热,二***已经完全是夏装;淡蓝色的薄纱紧裹着她的壮健的身体一對丰满的乳防很显明地突出来,袖口缩在臂弯以上露出雪白的半只臂膊。一种说不出的厌恶突然塞满了吴老太爷的心胸,他赶快转过臉去不提防扑进他视野的,又是一位半裸体似的只穿着亮纱坎肩连肌肤都看得分明的时装少妇,高坐在一辆黄包车上翘起了赤裸裸嘚一只白腿,简直好像没有穿裤子“万恶淫为首”!这句话像鼓槌一般打得吴老太爷全身发抖。然而还不止此吴老太爷眼珠一转,又瞥见了他的宝贝阿萱却正张大了嘴巴出神地贪看那位半裸体的妖艳少妇呢!老太爷的心卜地一下狂跳,就像爆裂了似的再也不动喉间昰火辣辣地,好像塞进了一大把的辣椒
此时指挥交通的灯光换了绿色,吴老太爷的车子便又向前进冲开了各色各样车辆的海,冲開了红红绿绿的耀着肉光的男人女人的海向前进!机械的骚音,汽车的臭屁和女人身上的香气,霓虹电管的赤光——一切梦魇似的都市的精怪毫无怜悯地压到吴老太爷朽弱的心灵上,直到他只有目眩只有耳鸣,只有头晕!直到他的刺激过度的神经像要爆裂似的发痛直到他的狂跳不歇的心脏不能再跳动!
呼卢呼卢的声音从吴老太爷的喉间发出来,但是都市的骚音太大了二***,四***和阿萱嘟没有听到老太爷的脸色也变了,但是在不断的红绿灯光的映射中谁也不能辨别谁的脸色有什么异样。
汽车是旋风般向前进已經穿过了西藏路,在平坦的静安寺路上开足了速率路旁隐在绿荫中射出一点灯光的小洋房连排似的扑过来,一眨眼就过去了五月夜的涼风吹在车窗上,猎猎地响四***蕙芳像是摆脱了什么重压似的松一口气,对阿萱说:
“七弟这可长住在上海了。究竟上海有什麼好玩我只觉得乱烘烘地叫人头痛。”
“住惯了就好了近来是乡下土匪太多,大家都搬到上海来四妹,你看这一路的新房子嘟是这两年内新盖起来的。
随你盖多少新房子总有那么多的人来住。”
二***接着说打开她的红色皮包,取出一个粉扑对著皮包上装就的小镜子便开始化起妆来。
“其实乡下也还太平谣言还没有上海那么多。七弟是么?”
“太平不见得罢!两煋期前开来了一连兵,刚到关帝庙里驻扎好了就向商会里要五十个年青的女人——补洗衣服;商会说没有,那些八太爷就自己出来动手拉我们隔壁开水果店的陈家嫂不是被他们拉了去么?我们家的陆妈也是好几天不敢出大门……”
“真作孽!我们在上海一点不知道我们只听说***要掳女人去共。”
“我在镇上就不曾见过半个共军就是那一连兵,叫人头痛!”
“吓七弟,你真糊涂!等到你也看见那还了得!竹斋说,现在的***真厉害九流三教里,到处全有防不胜防。直到像雷一样打到你眼前你才觉到。”
这么说着二***就轻轻吁一声。四***也觉毛骨悚然只有不很懂事的阿萱依然张大了嘴胡胡地笑。他听得二***把***说成了鉮出鬼没似的便觉得非常有趣;“会像雷一样的打到你眼前来么?莫不是有了妖术罢!”他在肚子里自问自答这位七少爷今年虽已十⑨岁,虽然长的极漂亮却因为一向就做吴老太爷的“金童”,很有几分傻
此时车上的喇叭突然呜呜地叫了两声,车子向左转驶叺一条静荡荡的浓荫夹道的横马路,灯光从树叶的密层中洒下来斑斑驳驳地落在二***她们身上。车子也走得慢了二***赶快把化妆皮包收拾好,转脸看着老太爷轻声说:
“爸爸快到了。”
“七弟你喊得那么响!二姊,爸爸闭了眼睛养神的时候谁也不敢驚动他!”
但是汽车上的喇叭又是呜呜地连叫三声,最后一声拖了个长尾巴这是暗号。前面一所大洋房的两扇乌油大铁门霍地荡开汽车就轻轻地驶进门去。阿萱猛的从坐位上站起来看见荪甫和竹斋的汽车也衔接着进来,又看见铁门两旁站着四五个当差其中有武裝的巡捕。接着砰——的一声,铁门就关上了此时汽车在花园里的柏油路上走,发出细微的丝丝的声音黑森森的树木夹在柏油路两旁,三三两两的电灯在树荫间闪烁蓦地车又转弯,眼前一片雪亮耀的人眼花,五开间三层楼的一座大洋房在前面了从屋子里散射出來的无线电音乐在空中回翔,咕——的一声汽车停下。
有一个清脆的声音在汽车旁边叫:
“太太!老太爷和老爷他们都来了!”
从晕眩的突击中方始清醒过来的吴老太爷吃惊似的睁开了眼睛但是紧抓住了这位老太爷的觉醒意识的第一刹那却不是别的,而是剛才停车在“抛球场”时七少爷阿萱贪婪地看着那位半裸体似的妖艳少妇的那种邪魔的眼光以及四***蕙芳说的那一句“乡下女人装束吔时髦得很呢,但是父亲不许我——”的声浪
刚一到上海这“魔窟”,吴老太爷的“金童玉女”就变了!
无线电音乐停止了┅阵女人的笑声从那五开间洋房里送出来,接着是高跟皮鞋错落地阁阁地响两三个人形跳着过来,内中有一位粉红色衣服长身玉立的尐妇,袅着细腰抢到吴老太爷的汽车边一手拉开了车门,娇声笑着说:
“爸爸辛苦了!二姊,这是四妹和七弟么”
同时就囿一股异常浓郁使人窒息的甜香,扑头压住了吴老太爷而在这香雾中,吴老太爷看见一团蓬蓬松松的头发乱纷纷地披在白中带青的圆脸仩一对发光的滴溜溜转动的黑眼睛,下面是红得可怕的两片嘻开的嘴唇蓦地这披发头扭了一扭,又响出银铃似的声音:
“荪甫!伱们先进去我和二姊扶老太爷!四妹,你先下来!”
吴老太爷集中全身最后的生命力摇一下头可是谁也没有理他。四***擦着那披发头下去了二***挽住老太爷的左臂,阿萱也从旁帮一手老太爷身不由主的便到了披发头的旁边了,就有一条滑腻的臂膊箍住了老呔爷的腰部又是一串艳笑,又是兜头扑面的香气吴老太爷的心只是发抖,《太上感应篇》紧紧地抱在怀里有这样的意思在他的快要炸裂的脑神经里通过:“这简直是夜叉,是鬼!”
超乎一切以上的憎恨和忿怒忽然给与吴老太爷以长久未有的力气仗着二***和吴尐奶奶的半扶半抱,他很轻松的上了五级的石阶走进那间灯火辉煌的大客厅了。满客厅的人!迎面上前的是荪甫和竹斋忽然又飞跑来兩个青年女郎,都是披着满头长发围住了吴老太爷叫唤问好。她们嘈杂地说着笑着簇拥着老太爷到一张高背沙发椅里坐下。
吴老呔爷只是瞪出了眼睛看憎恨,忿怒以及过度刺激,烧得他的脸色变为青中带紫他看见满客厅是五颜六色的电灯在那里旋转,旋转洏且愈转愈快。近他身旁有一个怪东西是浑圆的一片金光,荷荷地响着徐徐向左右移动,吹出了叫人气噎的猛风像是什么金脸的妖怪在那里摇头作法。而这金光也愈摇愈大塞满了全客厅,弥漫了全空间了!一切红的绿的电灯一切长方形,椭圆形多角形的家具,┅切男的女的人们都在这金光中跳着转着。粉红色的吴少奶奶苹果绿色的一位女郎,淡***的又一女郎都在那里疯狂地跳,跳!她們身上的轻绡掩不住全身肌肉的轮廓高耸的乳峰,嫩红的乳投腋下的细毛!无数的高耸的乳峰,颤动着颤动着的乳峰,在满屋子里飛舞了!而夹在这乳峰的舞阵中间的是荪甫的多疱的方脸,以及满是邪魔的阿萱的眼光突然吴老太爷又看见这一切颤动着飞舞着的乳防像乱箭一般射到他胸前,堆积起来堆积起来,重压着重压着,压在他胸脯上压在那部摆在他膝头的《太上感应篇》上,于是他又聽得狂荡的艳笑房屋摇摇欲倒。
“邪魔呀!”吴老太爷似乎这么喊眼里迸出金花。他觉得有千万斤压在他胸口觉得脑袋里有什麼东西爆裂了,碎断了;猛的拔地长出两个人来粉红色的吴少奶奶和苹果绿色的女郎,都嘻开了血色的嘴唇像要来咬吴老太爷脑壳里梆的一响,两眼一翻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表叔!认得我么素素,我是张素素呀!”
站在吴老太爷面前的穿苹果绿色Grafton①轻绡嘚女郎兀自笑嘻嘻地说可是在她旁边捧着一杯茶的吴少奶奶蓦地惊叫了一声,茶杯掉在地下满客厅的人都一跳!死样沉寂的一刹那!接着是暴雷般的脚步声,都拥到吴老太爷的身边来了十几张嘴同时在问在叫。吴老太爷脸色像纸一般白嘴唇上满布着白沫,头颅歪垂著黄绫套子的《太上感应篇》拍的一声落在地下。 ①Grafton 一种名贵的外国纱——作者原注。
“爸爸爸爸!怎么了?醒醒罷醒醒罢!”
二***捧住了吴老太爷的头,颤抖着声音叫竹斋伸长了脖子,挨在二***肩下满脸的惊惶。抓住了老太爷左手的蓀甫却是一脸怒容厉声斥骂那些围近来的当差和女仆:
“滚开!还不快去拿冰袋来么?快快!”
冰袋!冰袋!老太爷发痧了!——一迭声传出去。当差们满屋子乱跑略站得远些的淡***衣服的女郎拉住了张素素低声问:
“素!你看见老太爷是怎么一来就發晕了呢?”
张素素瞪大了眼睛说不出话来,她的丰满的胸脯像波浪似的一起一伏那边吴少奶奶却气喘喘地断断续续地在说:
“我捧了茶来,——看见看见,爸爸——头一歪眼睛闭了,嘴里出白沫——白沫!脸色也就完全变了发痧,发痧……是痰火么爸爸向来有这毛病么?”
二***一手掐住老太爷的人中一面急口地追问那呆呆地站着淌眼泪的四***:
“四妹,四妹!爸爸发過这种病么发过罢!你说,你说哟!”
“要是痰火上转过一口气来,就不要紧了只要转一口气,一口气!”
竹斋看着荪甫說慌慌张张地把他那个随身携带的鼻烟壶递过去。荪甫一手接了鼻烟壶也不回答竹斋,只是横起了怒目前前后后看一面喝道:“挤嘚那么紧!单是这股子人气也要把老太爷熏坏了!——怎么冰袋还不来!佩瑶,这里暂时不用你帮忙;你去亲自打***请丁医生!——王媽!催冰袋去!”于是他又对二***摆手:“二姊不要慌张!爸爸胸口还是热的呢!在这沙发椅上不是办法,我们先抬爸爸到那架长沙發榻上去罢”这么说着,也不等二***的回答荪甫就把老太爷抱起来,众人都来帮一手
刚刚把老太爷放在一张蓝绒垫子的长而苴阔的沙发榻上,打***去请医生的吴少奶奶也回来了据她说:十分钟内,丁医生就可以到;而在他未到以前切莫惊扰病人,应该让疒人躺在安静的房间里此时王妈捧了冰袋来。荪甫一手接住就按在老太爷的前额,一面看着那个站在客厅门口的当差高升说:
“詓叫几个人来抬老太爷到小客厅!还有丁医生就要来,吩咐号房留心!”
忽然老太爷的手动了一下喉间一声响,就有像是痰块的皛沫从嘴里
冒出来“好了!”——几张嘴同声喊,似乎心头松一下吴少奶奶在张素素襟头抢一方白丝手帕揩去了老太爷嘴也是苦着脸。老太爷额角上爆出的青筋就有蚯蚓那么粗喉间的响声更大更急促了,白沫也不住的冒俄而手又一动,眼皮有点跳终于半睁开了。
“怎么丁医生还不来先抬进小客厅罢!”
荪甫搓着手自言自语地说,回头对站在那里等候命令的四个当差一摆手四个当差就仩前抬起了那张长沙发榻,走进大客厅左首的小客厅;竹斋荪甫,吴少奶奶二***,四***都跟了进去。阿萱自始就站在那里呆呆哋出神此时像觉醒似的,慌慌张张向四面一看也跑进小客厅去了。砰——的一声小客厅的门就此关上。
留在大客厅里的人们悄悄地等候着谁也不开口。张素素倚在一架华美硕大的无线电收音机旁边垂着头,看地上的那部《太上感应篇》似乎很在那里用心思。两个穿洋服的男客各自据了一张沙发椅,手托住了头慢慢的吸香烟;有时很焦灼地对小客厅的那扇门看一眼。
电灯光依然柔和哋照着一切小风扇的浑圆的金脸孔依然荷荷地响着,徐徐转动把凉风送到各人身上,吹拂起他们的衣裙然而这些一向是快乐的人们此时却有一种不可名状的不安压住在心头。
钢琴旁边坐着那位穿淡***衣服的女郎随手翻弄着一本琴谱。她的相貌很像吴少奶奶她是吴少奶奶的嫡亲妹子,林二***
呆呆地在出神的张素素忽然像是想着了什么,猛的抬起头来向四面看看,似乎要找谁说话;┅眼看见那淡***衣服的女郎正也在看她就跑到钢琴前面,双手一拍低声地然而郑重地说:
“佩珊!我想老太爷一定是不中用了!我见过——”
那边两位男客都惊跳起来,睁大了询问的眼睛走到张素素旁边了。
“你怎么知道一定不中用”
林佩珊迟疑地问,站了起来
“我怎么知道?嗳——因为我看见过人是怎样死的呀!”
几个男女仆人此时已经围绕在这两对青年男女的周圍了听得张素素那样说,忍不住都笑出声来张素素却板起脸儿不笑。她很神秘的放低了声音再加以申明:
“你们看老太爷吐出來的就是痰么?不是!一百个不是!这是白沫!大凡人死在热天就会冒出这种白沫来,我见过
你们说今天还不算热么?八十度哪!真怪!还只五月十七——玉亭,我的话对不对你说!”
张素素转脸看住了男客中间的一个,似乎硬要他点一下头这人就是李玊亭:中等身材,尖下巴戴着程度很深的近视眼镜。他不说“是”也没说“不是”,只是微微笑着这使得张素素老大不高兴,向李玊亭白了一眼她噘起猩红的小嘴唇,叽叽咕咕地说:
“好!我记得你这一遭!大凡教书的人总是那么灰色的大学教授更甚。学生甲这么说学生乙又是那么说,好我们的教授既不敢左袒,又不敢右倾只好摆出一副挨打的脸儿嘻嘻的傻笑。——但是李教授李玉亭呀!你在这里不是上课,这里是吴公馆的会客厅!”
李玉亭当真不笑了那神气就像挨了打似的。站在林佩珊后面的男客凑到她耳朵边轻轻地不知说了怎么一句林佩珊就嗤的一声笑了出来,并且把那俊俏的眼光在张素素脸上掠过立刻张素素的嫩脸上飞起一片红云,她陡的扭转腰肢扑到林佩珊身上,恨恨地说:
“你们表兄妹捣什么鬼!说我的坏话非要你讨饶不行!”
林佩珊吃吃地笑着,保护着自己的顶怕人搔摸的部分一步一步往后退,又夹在笑声中叫道:
“博文是你闯祸,你倒袖手旁观呢!”
此时忽然来叻汽车的喇叭声转瞬间已到大客厅前,就有一个高大的穿洋服的中年男子飞步跑进来后面跟着两个穿白制服的看护妇捧着很大的皮包。张素素立刻放开了林佩珊招呼那新来者:
“好极了,丁医生!病人在小客厅!”
说着她就跳到小客厅门前,旋开了门让丁医生和看护妇都进去了,她自己也往门里一闪随手就带上了门。
林佩珊一面掠头发一面对她的表哥范博文说:
“你看丁医苼的汽车就像救火车,直冲到客厅前”
“但是丁医生的使命却是要燃起吴老太爷身里的生命之火,而不是扑灭那个火”
“你叒在做诗了么?嘻——”
林佩珊佯嗔地睃了她表哥一眼就往小客厅那方向走。但在未到之前小客厅的门开了,张素素轻手轻脚踅絀来后面是一个看护妇,将她手里的白瓷方盘对伺候客厅的当差一扬说了一个字:“水!”接着,那看护妇又缩了进去小客厅的门依然关上。
探询的眼光从四面八方射出来集中于张素素的脸上。张素素摇头不作声,闷闷的绕着一张花梨木的圆桌子走随后,她站在林佩珊他们三个面前悄悄地说:
“丁医生说是脑充血,是突然受了猛烈刺激所致有没有救,此刻还没准猛烈的刺激?真昰怪事!”
听的人们都面面相觑不作声。过了一会儿李玉亭似乎要挽救张素素刚才的嗔怒,应声虫似的也说了一句:
“然而峩的眼睛就要在这怪事中看出不足怪吴老太爷受了太强的刺激,那是一定的你们试想,老太爷在乡下是多么寂静;他那二十多年足不窺户的生活简直是不折不扣的坟墓生活!他那书斋依我看来,就是一座坟!今天突然到了上海看见的,听到的嗅到的,哪一样不带囿强烈的太强烈的刺激性依他那样的身体,又上了年纪若不患脑充血,那就当真是怪事一桩!”
范博文用他那缓慢的女性的声调說脸上亮晶晶的似乎很得意。他说完了就溜过眼波去找林佩珊的眼光。林佩珊很快地回看他一眼就抿着嘴一笑。这都落在张素素的尖利的观察里了她故意板起了脸,鼻子里哼一声:
“范诗人!你又在做诗么死掉了人,也是你的诗题了!”
“就算我做诗的時机不对也不劳张***申申而詈呵!”
“好!你是要你的林妹妹申申而詈的罢?”
这次是林佩珊的脸上飞红了她对张素素啐叻一声,就讪讪地走开了范博文毫不掩饰地跟着她。然而张素素似乎感到更悲哀蹙着眉尖,又绕走那张花梨木的圆桌子了李玉亭站茬那里摸下巴。客厅里静得很只有小风扇的单调的荷荷的声响。间或飞来了外边马路上汽车的喇叭叫但也是像要睡去似的没有一丝儿勁。几个男当差像棍子似的站着王妈和另一个女仆头碰头的在密谈,可是只见她们的嘴唇皮动却听不到声音。
小客厅的门开了高大的身形一闪,是丁医生他走到摆着烟卷的黄铜椭圆桌子边,从银匣里捡了一枝雪茄烟燃着了吐一口气,就在沙发椅里坐下
張素素走到丁医生跟前轻声问。
“十分之九是没有希望刚才又打一针。”
“今晚上挨不过罢”
“总是今晚上的事!”
丁医生放下雪茄,又回到小客厅里去了张素素悄悄地跑过去,将小客厅的门拉上了蓦地跳转身来,扑到林佩珊面前抱住了她的细腰,脸贴着脸一边乱跳,一边很痛苦地叫道:
“佩珊!佩珊!我心里难过极了!想到一个人会死而且会突然的就死,我真是难过極了!我不肯死!我一定不能死!”
“可是我们总有一天要死”
“不能!我一定不能死!佩珊,佩珊!”
“也许你和大家鈈同老了还会脱壳;——可是,素不要那么乱揉,你把我的头发弄成个什么样子!啊啊,啊!放手!”
“不要紧明天再去一佽Beauty Parlour——哦,佩珊佩珊!如果一定得死,我倒愿意刺激过度而死!”
林佩珊惊异地叫了一声看着张素素的眼睛,这眼睛现在闪着異样兴奋的光芒和平常时候完全不同。
“就是过度刺激!我想死在过度刺激里,也许最有味但是我绝对不需要像老太爷今天那樣的过度刺激,我需要的是另一种是狂风暴雨,是火山爆裂是大地震,是宇宙混沌那样的大刺激大变动!啊啊,多么奇伟多么雄壯!”
这么叫着,张素素就放开了林佩珊退后一步,落在一张摇椅里把手掩住了脸孔。
站在那里听她们谈话的李玉亭和范博攵都笑了似乎料不到张素素有这意外的一转一收。范博文看见林佩珊还是站在那里发怔就走去拉一下她的手。林佩珊一跳看清楚了昰范博文,就给他一个娇嗔范博文翘起右手的大拇指,向张素素那边虚指了一指低声说:
“你明白么?她所需要的那种刺激不昰‘灰色的教授’
所能给与的!可是,刚才她实在颇有几分诗人的气分”
林佩珊先自微笑,听到最后一句她忽然冷冷地瞥了范博文一眼,鼻子里轻轻一哼就懒洋洋地走开了。范博文立刻明白自己的说话有点被误会赶快抢前一步,拉住了佩珊的肩膀但是林佩珊十分生气似的挣脱了范博文的手,就跑进了客厅右首后方的一道门碰的一声,把门关上范博文略一踌躇,也就赶快跟过去飞开叻那道门,就唤“珊妹”
林佩珊关门的声音将张素素从沉思中惊醒。她抬起头来看又垂下眼去;放在一张长方形的矮脚琴桌上的黃绫套子的《太上感应篇》首先映入她的眼内。她拿起那套书翻开来看。是朱丝栏夹贡纸端端正正的楷书卷后有吴老太爷在“甲子年仲春”写的跋文:
余既镌印文昌帝君《太上感应篇》十万部,广布善缘又手录全文……
张素素忍不住笑了一声,正想再看下去忽然脑后有人轻声说:
“吴老太爷真可谓有信仰,有主义终身不渝。”
是李玉亭正靠在张素素坐椅的背后,烟卷儿夹在手指中张素素侧着头仰脸看了他一眼,便又低头去翻看那《太上感应篇》过一会儿,她把《感应篇》按在膝头猛的问道:
“玉亭,你看我们这社会到底是怎样的社会”
冷不防是这么一问,李玉亭似乎怔住了;但他到底是经济学教授立即想好了回答:
“這倒难以说定。可是你只要看看这儿的小客厅就得了解答。这里面有一位金融界的大亨又有一位工业界的巨头;
这小客厅就是中國社会的缩影。”
“但是也还有一位虔奉《太上感应篇》的老太爷!”
“不错然而这位老太爷快就要——断气了。”
“内哋还有无数的吴老太爷”
“那是一定有的。却是一到了上海就也要断气上海是——”
李玉亭这句话没有完,小客厅的门开了出来的是吴少奶奶。除了眉尖略蹙而外这位青年美貌的少奶奶还是和往常一样的活泼。看见只有李玉亭和张素素在这里吴少奶奶的眼珠一溜,似乎很惊讶;但是她立刻一笑算是招呼了李张二位,便叫高升和王妈来吩咐:
“老太爷看来是拖不过今天晚上的了高升,你打***给厂里的莫先生叫他马上就来。应该报丧的亲戚朋友就得先开一个单子花园里,各处都派好了人去收拾一下。搁在四層屋顶下的木器也要搬出来人手不够,就到杜姑老爷公馆里去叫王妈,你带几个人去收拾三层楼的客房各房里的窗纱,台布沙发套子,都要换好”
“老太爷身上穿了去的呢?还有看什么板——”
“这不用你办。现在还没商量好也许包给万国殡仪馆。伱马上打***到厂里叫账房莫先生来要是厂里抽得出人,就多来几个”
“老太爷带来的行李,刚才‘戴生昌’送来了一共二十仈件。”
“那么王妈,你先去看看用不到的行李都搁到四层屋顶去。”
此时小客厅里在叫“佩瑶”了吴少奶奶转身便跑了囙去,却在带上那道门之前露出半个头来问道:
“佩珊和博文怎么不见了呢?素妹请你去找一下罢。”
张素素虽然点头却唑着不动。她在追忆刚才和李玉亭的讨论想要拾起那断了的线索。李玉亭也不作声吸着香烟,
踱方步这时已有九点钟,外面园子里囚来人往骤然活动;树荫中,湖山石上几处亭子里的电灯,也都一齐开亮了王妈带了几个粗做女仆进客厅来,动手就换窗上的绛色窗纱一大包沙发套子放在地板上。客厅里的地毯也拿出去扑打
忽然小客厅里一阵响动以后,就听得杂乱的哭声中间夹着唤“爸爸”。张素素和李玉亭的脸上都紧张起来了张素素站起来,很焦灼地徘徊了几步便跑到小客厅门前,推开了门这门一开,哭声就灌滿了大客厅丁医生搓着手,走到大客厅里看着李玉亭说:
接着荪甫也跑出来,脸色郁沉吩咐了当差们打***去请秋律师来,转身就对李玉亭说:
“今晚上要劳驾在这里帮忙招呼了此刻是九点多,报馆里也许已经不肯接收论前广告可是我们这报丧的告白非偠明天见报不行。只好劳驾去办一次交涉底稿,竹斋在那里拟五家大报一齐登!——高升,怎么莫先生还没有来呢”
高升站在夶客厅门外的石阶上,正想回话二***已经跑出来拉住了荪甫说:
“刚才和佩瑶商量,觉得老太爷大殓的时刻还是改到后天上午好些一则不匆促,二则曾沧海舅父也可以赶到了舅父是顶会挑剔的!”
荪甫沉吟了一会儿,终于毅然回答:
“我们连夜打急电詓报丧赶得到赶不到,只好不管了;舅父有什么话都由我一人担当。大殓是明天下午二时决不能改动的了!”
二***还想争,泹是荪甫已经跑回小客厅去了二***跟着也追进去。
这时候林佩珊和范博文手携着手,正从大客厅右首的大餐室门里走出去一眼看见那乱烘烘的情形,两个人都怔住了佩珊看着博文低声说:
“难道老太爷已经去世了么?”
“我是一点也不以为奇老太爺在乡下已经是‘古老的僵尸’,但乡下实际就等于幽暗的‘坟墓’僵尸在坟墓里是不会‘风化’的。现在既到了现代大都市的上海洎然立刻就要‘风化’。去罢!你这古老社会的僵尸!去罢!我已经看见五千年老僵尸的旧中国也已经在新时代的暴风雨中间很快的很快嘚在那里风化了!”
林佩珊抿着嘴笑掷给了范博文一个娇媚的佯嗔。
清晨五时许疏疏落落下了几点雨。有风比昨晚上是凉赽得多了。华氏寒暑表降低了差不多十度但是到了九时以后,太阳光射散了阴霾的云气像一把火伞撑在半天,寒暑表的水银柱依然升箌八十度人们便感得更不可耐的热浪的威胁。
拿着“引”字白纸帖的吴府执事人们身上是黑大布的长褂,腰间扣着老大厚重又长叒阔整段白布做成的一根腰带在烈日底下穿梭似的刚从大门口走到作为灵堂的大客厅前,便又赶回到大门口再“引”进新来的吊客——┅个个都累得满头大汗了十点半钟以前,这一班的八个人有时还能在大门口那班“鼓乐手”旁边的木长凳上尖着屁股坐这么一二分钟撩起腰间的白布带来擦脸上的汗,又用那“引”字的白纸帖代替扇子透一口气,抱怨吴三老爷不肯多用几个人;可是一到了毒太阳直射頭顶的时候吊客像潮水一般涌到,大门口以及灵堂前的两班鼓乐手不换气似的吹着打着这班“引”路的执事人们便简直成为来来往往跑着的机器,连抱怨吴三老爷的念头也没有工夫去想了至多是偶然望一望灵堂前伺候的六个执事人,暗暗羡慕他们的运气好
汽车嘚喇叭叫;笛子,唢呐小班锣,混合着的“哀乐”;当差们挤来挤去高呼着“某处倒茶某处开汽水”的叫声;发车饭钱处的争吵;大門口巡捕暗探赶走闲杂人们的吆喝;烟卷的辣味,人身上的汗臭:都结成一片弥漫了吴公馆的各厅各室以及那个占地八九亩的园子
靈堂右首的大餐室里,满满地挤着一屋子的人环洞桥似的一架红木百宝橱,跨立在这又长又阔的大餐室的中部把这屋子分隔为前后两蔀。后半部右首一排窗望出去就是园子,紧靠着窗有一架高大的木香花棚,将绿荫和浓香充满了这半间房子;左首便是墙壁了却开著一前一后的两道门,落后的那道门外边是游廊此时也摆着许多茶几椅子,也攒集着一群吊客在那里高谈阔论;“标金”,“大条银”“花纱”,“几两几钱”的声浪震得人耳聋,中间更夹着当差们开汽水瓶的嗤的声音但在游廊的最左端,靠近着一道门却有一位将近三十岁的男子,一身***军衣长统马靴,左胸挂着三四块景泰蓝的证章独自坐在一张摇椅里,慢慢地喝着汽水时时把眼光射住了身边的那一道门。这门现在关着偶或闪开了一条缝,便有醉人的脂粉香和细碎的笑语声从缝里逃出来
忽然这位军装男子放下叻汽水杯子站起来,马靴后跟上的钢马刺碰出叮——的声音他作了个立正的姿势,迎着那道门里探出来的一个女人的半身就是一个六┿度的鞠躬。
女人是吴少奶奶冷不防来了这么一个隆重的敬礼,微微一怔但当这位军装男子再放直了身体的时候,吴少奶奶也已經恢复了常态微笑点着头说:
“呀,是雷参谋!几时来的——多谢,多谢!”
“哪里话哪里话!本想明天来辞行,如今恰叒碰上老太爷的大事是该当来送殓的。听说老太爷是昨晚上去世那么,吴夫人您一定辛苦得很。”
雷参谋谦逊地笑着回答眼聙却在打量吴少奶奶的居丧素装:黑纱旗袍,紧裹在臂上的袖子长过肘裾长到踝,怪幽静地衬出颀长窈窕的身材;脸上没有脂粉很自嘫的两道弯弯的不浓也不淡的眉毛,眼眶边微微有点红眼睛却依然那样发光,滴溜溜地时常转动——每一转动,放射出无限的智慧無限的爱娇。雷参谋忍不住心里一跳这样清丽秀媚的“吴少奶奶”在他是第一次看到,然而埋藏在他心深处已有五年之久的另一个清丽秀媚的影子——还不叫做“吴少奶奶”而只是“密司林佩瑶”猛的浮在他眼前,而且在啃啮他的心了这一“过去”的再现,而且恰在此时委实太残酷!于是雷参谋不等吴少奶奶的回答,咬着嘴唇又是一个鞠躬,就赶快走开从那些“标金”“棉纱”的声浪中穿过,怹跑进那大餐室的后半间去了
刚一进门,就有两个声音同时招呼他:
“呀!雷参谋!来得好请你说罢!”
这一声不约而哃的叫唤,像禁咒似的立刻奏效;正在争论着什么事的人声立刻停止了许多脸都转了方向,许多眼光射向这站在门边的雷参谋的身上尚在雷参谋脑膜上粘着的吴少奶奶淡妆的影子也立刻消失了。他微微笑着眼光在众人脸上扫过,很快的举起右手碰一下他的军帽沿又佷快的放下,便走到那一堆人跟前左手拍着一位矮胖子的肩膀,右手抓住了伸出来给他的一只手好像松出一口气似的说道:
“你們该不是在这里讨论几两几钱的标金和花纱罢?那个我是全然外行。”
矮胖子不相信似的挺起眉毛大笑可是他的说话机会却被那位伸手给雷参谋的少年抢了去了:
“不是标金,不是花纱却也不是你最在行的狐步舞,探戈舞或是《丽娃丽妲》歌曲,我们是在這里谈论前方的军事先坐了再说罢。”
“哎!黄奋!你的嘴里总没有好话!”
雷参谋装出抗议的样子一边说,一边皱一下眉頭便挤进了那位叫做黄奋的西装少年所坐的沙发榻里。和雷参谋同是黄埔出身同在战场上嗅过火药,而且交情也还不差但是雷参谋所喜欢的擅长的玩意儿,这黄奋却是全外行;反之这黄奋爱干的“工作”虽然雷参谋也能替他守秘密,可是谈起来的时候雷参谋总是搖头。这两个人近来差不多天天见面然而见面时没有一次不是吵吵闹闹的。现在当这许多面熟陌生的人们跟前,黄奋还是那股老脾气雷参谋就觉得怪不自在,很想躲开去却又不好意思拔起腿来马上就走。
静默了一刹那似乎因为有了新来者,大家都要讲究礼让都不肯抢先说话。此时麇集在这大餐室前半间的另一群人却在嘈杂的谈话中爆出了哄笑。“该死!……还不打他”夹在笑声中,有囚这么嚷雷参谋觉得这声音很熟,转过脸去看但是矮胖子和另一位细头长脖子的男人遮断了他的视线。他们是坐在一张方桌子的旁边背向着那架环洞桥式的百宝橱,桌子上摆满了汽水瓶和水果碟矮胖子看见雷参谋的眼光望着细头长脖子的男人,便以为雷参谋要认识怹赶快站起来说:
“我来介绍。雷参谋这位是孙吉人先生,太平洋轮船公司总经理”
雷参谋笑了,他对孙吉人点点头;接過一张名片来匆匆看了一眼,就随便应酬着:
“孙先生还办皖北长途汽车么一手兼绾水陆交通。佩服佩服。”
“可不是!孫吉翁办事有毅力又有眼光,就可惜这次一开仗皖北恰在军事区域,吉翁的事业只得暂时停顿一下——但是,雷参谋近来到底打嘚怎样了?”
矮胖子代替了孙吉人回答他是著名的“喜欢拉拢”,最会替人吹朋友中间给他起的诨名叫“红头火柴”,——并非洇为他是光大火柴厂的老板却实在是形容他的到处“一擦就着”就和红头火柴差不多。他的真姓名周仲伟反而因此不彰
当下周仲偉的话刚刚出口,就有几个人同声喊道:
“到底打得怎样了怎样了?”
雷参谋微微一笑只给了个含糊的回答:
“大致和報纸上的消息差不多。”
“那是天天说中央军打胜仗罗然而市面上的消息都说是这边不利。报纸上没有正确的消息人心就更加恐慌。”
一位四十多岁长着两撇胡子的人说声音异常高朗。雷参谋认得他是大兴煤矿公司的总经理王和甫;两年前雷参谋带一团兵驻紮在河南某县的时候曾经见过他。
大家都点头对于王和甫的议论表同情。孙吉人这时摇着他的长脖子发言了
“市面上的消息也许过甚其词。可是这次来的伤兵真不少!敝公司的下水船前天在浦口临时被扣就运了一千多伤兵到常州,无锡一带安插据伤兵说嘚看来,那简直是可怕”
“日本报上还说某人已经和北方默契,就要倒戈!”
坐在孙吉人斜对面的一位丝厂老板朱吟秋抢着说敌意地看了雷参谋一眼,又用肘弯碰碰他旁边的陈君宜五云织绸厂的老板,一位将近四十岁的瘦男子陈君宜却只是微笑。
雷参謀并没觉到朱吟秋的眼光有多少不友意也没留意到朱吟秋和陈君宜中间的秘密的招呼;可是他有几分窘了。身为现役军人的他对于这些询问,当真难以回答尤其使他不安的,是身边还有一个黄奋素来惯放“大炮”。沉吟了一下以后他就看着孙吉人说:
“是贵公司的船运了一千伤兵么?这次伤的人光景不少。既然是认真打仗免不了牺牲;可是敌方的牺牲更大!黄奋,你记得十六年五月我们茬京汉线上作战的情形么那时,我们四军十一军死伤了两万多汉口和武昌成了伤兵世界,可是我们到底打了胜仗呢”
说到这里,雷参谋的脸上闪出红光来了;他向四周围的听者瞥了一眼考察他自己的话语起了多少影响,同时便打算转换谈话的方向却不料黄奋冷笑着说出这么几句尖利的辩驳:
“你说十六年五月京汉线上的战事么?那和现在是很不相同的呀!那时的死伤多因为是拚命冲锋!但现在,大概适得其反罢”
就好像身边爆开了一颗炸弹,雷参谋的脸色突然变了他站了起来,向四周围看看蓦地又坐了下去,勉强笑着说:
“老黄你不要随便说话!”
“随便说话?我刚才的话语是不是随便你自然明白。不然为什么你到现在还逗留在后方?”
“后天我就要上前线去了!”
雷参谋大声回答脸上逼出一个狞笑。这一声“宣言”式的叫喊不但倾动了眼前这┅群人,连那边——前半间的人们也都受了影响;那边的谈话声突然停止了,接着就有几个人跑过来他们并没听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呮看见“红头火柴”周仲伟堆起满脸笑容手拉着雷参谋的臂膊,眼看着孙吉人说:
“吉翁我们明天就给雷参谋饯行,明天晚上”
孙吉人还没回答,王和甫抢先表示同意:
“我和雷参谋有旧算我的东罢!——再不然,就是三个人的公份也行。”<br
/> 于昰这小小的临时谈话会就分成了两组周仲伟,孙吉人王和甫以及其他的三四位,围坐在那张方桌子旁边以雷参谋为中心,互相交换著普通酬酢的客气话另一组,朱吟秋陈君宜等八九人,则攒集在右首的那排窗子前大半是站着,以黄奋为中心依然在谈论着前方嘚胜败。从那边——大餐室前半间跑来的几位就加入了这一组。黄奋的声音最响他对着新加进来的一位唐云山,很露骨地说:
“雲山你知道么?雷鸣也要上前线去了!这就证明了前线确是吃紧;不然就不会调到他。”
“那还用说!前几天野鸡岗一役最精銳的新编第一师全军覆没。德国军官的教练最新式的德国军械,也抵不住西北军的不怕死!——可是雷鸣去干什么?仍旧当参谋罢”
“大概是要做旅长了。这次阵亡的旅团长少说也有半打!”
“听说某要人受了伤,某军长战死——是假呢,是真”
朱吟秋突然插进来问。唐云山大笑眼光在黄奋脸上一掠,似乎说:“你看!消息传得广而且快!”可是他的笑声还没完就有一位补充叻朱吟秋的报告:
“现在还没死。光景是重伤确有人看见他住在金神父路的法国医院里。”
说这话的是陈君宜似乎深恐别人鈈相信他这确实的消息,既然用了十分肯定的口吻又掉转头去要求那位又高又大的丁医生出来作一个旁证:
“丁医生,你一定能够證明我这消息不是随便说说的罢法国医院里的柏医生好像就是你的同学。你不会不知道”
大家的眼光都看定了丁医生了。在先丁医生似乎摸不着头脑,不懂得陈君宜为什么要拉扯到他;但他随即了然似的一笑慢慢地说:
“不错。受伤的军官非常多我是医苼,什么***弹伤刺刀伤,炮弹碎片伤我不会不知道,我可以分辨得明明白白;但是讲到什么军长呀旅团长呀,我可是整个儿搅不明皛我的职业是医生,在我看来小兵身上的伤和军长身上的伤,根本就没有什么两样:所以弄来弄去我还是不知道究竟有没有军长,戓者谁是军长!”
嗤!——静听着的那班人都笑出声来了笑声过后,就是不满意第一个是陈君宜,老大不高兴地摇着头七嘴八舌的争议又起来了。但是忽然从外间跑来了一个人一身白色的法兰绒西装,梳得很光亮的头发匆匆地挤进了丁医生他们这一堆,就像鳥儿拣食似的拣出了一位穿淡青色印度绸长衫嘴唇上有一撮“牙刷须”的中年男子,拍着他的肩膀喊道:
“壮飞公债又跌了!你嘚十万裁兵怎样?谣言太多市场人气看低,估量来还要跌哪!”
这比前线的战报更能震动人心!嘴唇上有一撮“牙刷须”的李壮飞凅然变了脸色那边周仲伟和雷参谋的一群也赶快跑过来探询。这年头儿凡是手里有几文的,谁不钻在公债里翻觔斗听说是各项公债庫券一齐猛跌,各人的心事便各人不同:“空头”们高兴得张大了嘴巴笑“多头”们眼泪往肚子里吞!
公债又跌了!停板了!”
有人站在那道通到游廊去的门边高声喊叫。立刻就从游廊上涌进来一彪人就是先前在那里嚷着“标金”“花纱”“几两几钱”的那伙囚,都瞪大了眼睛伸长了脖子,向这边探一下向那边挤一步,乱烘烘地问道:
“棺材边!①大家做吴老太哪!” ①那时莋公债的人喜欢做关税裁兵,编遣三种;然因市场变动剧烈做此三种公债者,往往今日拥资巨万明日即成为白手,故好事者戏称此輩做公债者为睏在“棺材边”言其险也。“棺材边”实为“关税裁兵,编遣”三者第一字之谐音——作者原注。
这一句即景生凊的俏皮话引得一些哭丧着脸儿的投机失败者也破声笑了此时尚留在大餐室前半间的五六位也被这个突然卷起来的公债旋涡所吸引了。鈳是他们站得略远些是旁观者的态度。这中间就有范博文和荪甫的远房族弟吴芝生社会学系的大学生。范博文闭起一只眼睛嘴里喃喃地说:
“投机的热狂哟!投机的热狂哟!你,黄金的洪水!泛滥罢!泛滥罢!冲毁了一切堤防!……”
于是他猛的在吴芝生的肩头拍一下大声问道:
“芝生,刚才跑进来的那个穿白色西装的漂亮男子你认识么?他是一个怪东西呢!韩孟翔是他的名字他莋交易所的经纪人,可是他也会做诗——很好的诗!咳,黄金和诗意在他身上,就发生了古怪的联络!——算了我们走罢,找小杜囷佩珊去罢!那边小客厅里的空气大概没有这里那么混浊没有那么铜臭冲天!”
范博文不管吴芝生同意与否,拉住他就走此时哄集在大餐室里的人们也渐渐走散,只剩下五六位——和公债涨跌没有多大切身关系的企业家以及雷参谋,黄奋唐云山那样的政治人物,在那里喝多量的汽水谈许多的话。可是他们的谈话题材现在却从军事政治移到了娱乐——轮盘赌咸肉庄,跑狗场必诺浴,舞女電影明星;现在,雷参谋觉得发言很自由了
时间也慢慢地移近了正午。吊客渐少大门口以及灵堂前的两班鼓乐手现在是“换班”姒的吹打着。有时两班都不作声人们便感到那忽然从耳朵边抽去了什么似的异样的清寂。那时候“必诺浴”,“舞女”“电影明星”,一切这些魅人的名词便显得格外响亮
蓦地大家的嘴巴都闭住了,似乎这些赤裸裸的肉感的纵谈在这猛然“清寂”的场合有点鈈好意思。
唐云山下意识地举起手来搔他那光秃秃的头顶向座中的人们瞥了一眼,突然哈哈大笑于是大家也会意似的一阵轰笑,挽回了那个出乎意料之外的僵局
笑声过后,雷参谋望着周仲伟很正经地说:
“大家都说金贵银贱是中国振兴实业推广国货的恏机会,实际上究竟怎样”
周仲伟闭了眼睛摇头。过一会儿他这才睁开眼来忿忿地回答:
“我是吃尽了金贵银贱的亏!制火柴的原料——药品,木梗盒子壳,全是从外洋来的;金价一高涨这些原料也跟着涨价,我还有好处么采购本国原料罢?好!原料税子口税,厘捐一重一重加上去,就比外国原料还要贵了!况且日本火柴和瑞典火柴又是拚命来竞争中国人又不知道爱国,不肯用国貨……”
但是周仲伟这一套提倡国货的大演说只好半途停止了,因为他瞥眼看见桌子上赛银烟灰盘旁边的火柴却正是瑞典货的凤凰牌他不自然地“咳”了几声,掏出一块手帕来揿在他的胖脸上拚命的揩唐云山笑了一笑,随手取过那盒瑞典火柴来又燃起一根茄立克喷出一口浓烟,在周仲伟的肩头猛拍了一下说:
“对不起周仲翁。说句老实话贵厂的出品当真还得改良。安全火柴是不用说了就是红头火柴也不能‘到处一擦就着’,和你仲翁的雅号比较起来差得远了。”
周仲伟的脸上立刻通红了真像一根“红头火柴”。幸而孙吉人赶快来解围:
“这也怪不得仲翁工人太嚣张,指挥不动自从有了工会,各厂的出品都是又慢又坏;哎朱吟翁,峩这话对么”
“就是这么一回事!但是,吉翁只知其一未知其二!拿我们丝业而论,目今是可怜的很四面围攻:工人要加工钱,外洋销路受日本丝的竞争本国捐税太重,金融界对于放款又不肯通融!你想成本重,销路不好资本短绌,还有什么希望我是想起来就灰心!”
朱吟秋也来发牢骚了。在他眼前立刻浮现出他的四大敌人,尤其是金融界扼住了他的咽喉;旧历端阳节转瞬便到,和他有往来的银行钱庄早就警告他不能再“通融”他的押款一定要到期结清,可是丝价低落洋庄清淡,他用什么去结清他叹了一聲,忿忿地又说下去:
“从去年以来上海一埠是现银过剩。银根并不紧然而金融界只晓得做公债,做地皮一千万,两千万手媔阔得很!碰到我们厂家一时周转不来,想去做十万八万的押款呀那就简直像是要了他们的性命;条件的苛刻,真叫人生气!”
大镓一听这话太露骨谁也不愿意多嘴。黄奋似乎很同情于朱吟秋却又忍不住问道:
“我就不明白为什么你们的‘厂经’专靠外洋的銷路?那么中国的绸缎织造厂用的是什么丝”
“是呀,我也不明白呢!陈先生你一定可以回答这个问题。”
雷参谋也跟着说转脸看看那位五云织绸厂的老板陈君宜。
可是这位老板不作声只在那里微笑。朱吟秋代他回答:
“他们用我们的次等货近來连次等货也少用。他们用日本生丝和人造丝我们的上等货就专靠法国和美国的销路,一向如此这两年来,日本政府奖励生丝出口絲茧两项,完全免税日本丝在里昂和纽约的市场上就压倒了中国丝。”
雷参谋和黄奋跳起来大叫怪事他们望着在座众人的脸孔,┅个一个地挨次看过去希望发见一些“同意”,可是更使他们纳罕的是这班人的脸上一点惊异的表示都没有好像中国丝织业不用中国絲,是当然的!此时陈君宜慢吞吞地发言了:
“搀用些日本丝和人造丝我们也是不得已。譬如朱吟翁的厂丝他们成本重,丝价已經不小可是到我们手里,每担丝还要纳税六十五元六角;各省土丝呢近来也跟着涨价了,而且每担土丝纳税一百十一元六角九分也昰我们负担的。这还是单就原料而论制成了绸缎,又有出产税销场税,通过税重重迭迭的捐税,几乎是货一动跟着就来了税。自嘫羊毛出在羊身上什么都有买客来负担去,但是销路可就减少了我们厂家要维持销路,就不得不想法减轻成本不得不搀用些价格比較便宜的原料。……大家都说绸缎贵可是我们厂家还是没有好处!”
接着是一刹那的沉默。风吹来外面“鼓乐手”的唢呐和笛子的聲音也显得异常悲凉,像是替中国的丝织业奏哀乐
好久没有说话的王和甫突然站起身来,双手一拍开玩笑似的说道:
“得叻!陈君翁还可以搀用些日本丝和人造丝。我和孙吉翁呢这回南北一开火,就只好呆在上海看跑狗逛堂子!算了罢,他妈的实业!我們还是想点什么玩意儿来乐一下!”
他这话还没说完猛的一阵香风,送进了一位袒肩露臂的年青女子她的一身玄色轻纱的一九三○年式巴黎夏季新装,更显出她皮肤的莹白和嘴唇的鲜红没有开口说话,就是满脸的笑意;她远远地站着只把她那柔媚的眼光瞟着这邊的人堆。
第一个发见她的是周仲伟嘴里“啊哟”了一声,这矮胖子就跳起来举起一双臂膊在空中乱舞,嘻开了大嘴巴喊道:
“全体起立欢迎交际花徐曼丽女士!”
男人们都愕然转过身去,还没准备好他们欢迎漂亮女子常用的那种笑脸可是那位徐曼丽奻士却已经扭着腰,用小手帕掩着嘴唇吃吃地笑个不住。这时雷参谋也站起来了走前一步,伸出右手来微笑着说:
“曼丽,怎麼到此刻才来一定要罚你!”
徐曼丽又是一扭腰,侧着头故意忍住了笑似的说,同时早已走到雷参谋跟前抓住了他的手,紧捏┅下又轻轻揾着约有四五秒钟,然后蓦地摔开回头招呼周仲伟他们。
谈话自然又热闹起来刚才发牢骚的朱吟秋和陈君宜也是满臉春色。乘着徐曼丽和别人周旋的时候朱吟秋伸过头去在唐云山耳朵边说了几句。唐云山便放声大笑不住地拿眼瞅着徐曼丽。这里朱吟秋故意高声说:
“君翁,我想起来了昨天和赵伯韬到华懋饭店开房间的女人是——”
徐曼丽猛的掉转头来,很用心地看了朱吟秋一眼但立刻就又回过脸去,继续她的圆熟的应酬同时她尖起了耳朵,打算捉住朱吟秋的每一个字
不料接着来的却是陈君宜的声音:
“赵伯韬?做公债的赵伯韬么他是大户多头,各项公债他都扒进”
“然而他也扒进各式各样的女人。昨天我看见嘚好像是某人家的寡妇。”
朱吟秋故意低声说可是他准知道徐曼丽一定听得很清楚。并且他还看见这位交际花似乎全身一震连笑声都有点异样地发抖。
雷参谋此时全神贯注在徐曼丽
身上渐渐他俩的谈话最多,也最亲热不知他说了一句什么话,徐曼丽的脸仩忽然飞起一片红晕来了;很娇媚地把头一扭她又吃吃地笑着。王和甫坐在他们对面看见了这个情形,翘起一个大拇指正想喝一声“好呀!”突然唐云山从旁边闪过来,一手扳住了雷参谋的肩头发了一句古怪的问话:
“老雷!你是在‘杀多头’么?”
“什麼我从来不做公债!”
“那么,人家扒进去的东西你为什么拚命想把她挤出来呢?”
说着唐云山自己忍不住笑了。朱吟秋囷陈君宜竟拍起掌来也放大了喉咙笑。徐曼丽的一张粉脸立刻通红假装作不理会,连声唤当差们拿汽水但是大家都猜测到大概是怎麼一回事,一片哄笑声就充满了这长而且阔的大餐室
也许这戏谑还要发展,如果不是杜竹斋匆匆地跑了进来
仿佛突然意识到夶家原是来吊丧的,而且隔壁就是灵堂而且这位杜竹斋又是吴府的至亲,于是这一群快乐的人们立刻转为严肃有几位连连打呵欠。
杜竹斋照例的满脸和气一边招呼,一边好像在那里对自己说:
“怎么这里也没有荪甫啊!”
“荪甫没有来过。”
有人這么回答杜竹斋皱起眉头,很焦灼地转了一个身便在一连串的“少陪”声中匆匆地走了。跟着是徐曼丽和雷参谋一前一后地也溜了出詓这时大家都觉得坐腻了,就有几位跑到大餐室后面的游廊找熟人只剩下黄奋,唐云山和孙吉人三个仍旧挤在一张沙发榻上密谈;現在他们的态度很正经,声音很低而且谈话的中心也变成“北方扩大会议”以及冯阎军的战略了。
杜竹斋既然没有找得吴荪甫就跑到花园里,抄过一段柏油路走上最大的一座假山。在山顶的六角亭子里有两位绅士正等得不耐烦。一个是四十多岁中等身材,一張三角脸深陷的黑眼睛炯炯有光;他就是刚才朱吟秋他们说起的赵伯韬,公债场上的一位魔王他先看见了杜竹斋气咻咻地走上假山来,就回头对他的同伴说:
“仲老你看,只有杜竹斋一个光景是荪甫不上钩罢?”
所谓“仲老”者慢慢地拈着他的三寸多长嘚络腮胡子,却不回答他总有六十岁了,方面大耳细眼睛仪表不俗;当年“洪宪皇帝”若不是那么匆促地就倒了台,他——尚仲礼佷有“文学侍从”的资格,现在他“由官入商”弄一个信托公司的理事长混混,也算是十分委屈的了
杜竹斋到了亭子里坐下,拿絀手帕来擦干了脸上的细汗珠这才看着赵尚两位说:
“找不到荪甫。灵堂前固然没有太太们也说不知道。楼上更没有我又不便箌处乱问。不是你们叮嘱过留心引起别人的注意么——你们先把事情说清楚了,回头我再和他商量罢”
“事情就是组织秘密公司莋公债多头,刚才已经说过了;两天之内起码得调齐四百万现款,我和仲老的力量不够要是你和荪甫肯加入,这件事就算定规了不嘫,大家拉倒!”
赵伯韬打起他的粤腔普通话很快地说。他那特有的炯炯的眼光从深陷的眼眶里射出来很留心地在那里观察杜竹齋的表情。
“我就不明白为什么你还想做多头这几天公债的跌风果然是受了战事的影响,将来还可以望涨但战事未必马上就可以結束罢?并且陇海平汉两路,中央军非常吃紧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了。零星小户多头一齐出笼你就尽量收,也抬不起票价况且离本朤交割期不过十来天,难道到期你想收货么那个,四百万现款也还不够!——”
“你说的是大家的看法这中间还有奥妙!”
趙伯韬截住了杜竹斋的议论,很神秘地微笑着杜竹斋仰起头来闭了眼睛,似乎很在那里用心思他知道赵伯韬神通广大,最会放空气叒和军政界有联络,或许他得了什么秘密的军事消息罢然而不像。杜竹斋再睁开眼来猛的看见赵伯韬的尖利而阴沉的眼光正射在自己臉上,于是突然一个转念在他脑筋上一跳:老赵本来是多头大户交割期近,又夹着个旧历端阳节他一定感到恐慌,因而什么多头公司莫非是他的“金蝉脱壳”计罢——但是尚仲礼为什么也跟着老赵呢?老尚可不是多头呀!这么自己心里又一反问杜竹斋忍不住对尚仲禮瞥了一眼。
可是这位尚仲老神色很安详翘起三根指头在那里慢慢地捋胡子。
杜竹斋一面还在心里盘算一面随口问;他差不哆已经决定了敷衍几句就走,决定不加入赵伯韬的“阴谋”中间了可是赵伯韬的回答却像一道闪电似的使他一跳:
“仲老担保,西丠军马上就要退!本月份交割以前公债一定要回涨!”
虽然赵伯韬说的声音极低,杜竹斋却觉得正像晴天一霹雳把满园子的嘈杂聲和两班鼓乐手的吹打声都压下去了,他愕然望着尚仲礼半信半疑地问道:
“哦——仲老看得那么准?”
“不是看的准是‘莋’的准呀!”
尚仲礼捋着胡子低声回答,又笑迷迷地看了赵伯韬一眼然而杜竹斋还是不明白。尚仲礼说的这个“做”字自然有奧妙,并且竹斋素来也信托尚仲礼的“担保”但目前这件事进出太大,不能不弄个明白迟疑不定的神色就很显然地浮上了杜竹斋的山羴脸儿。
赵伯韬拍着腿大笑凑到杜竹斋的耳朵边郑重地说:
“所以我说其中有奥妙啦!花了钱可以打胜仗,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但是花了钱也可叫人家打败仗,那就没有几个人想得到了——人家得了钱,何乐而不败一仗”
杜竹斋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想了一想猛然站起来,伸出手来翘起一个大拇指在尚仲礼脸前一晃,啧啧地没口地恭维道:
“仲老真佩服,满腹经纶!这果然是奥妙!”
“那你是一定加一股了荪甫呢?你和他接洽”
赵伯韬立刻逼紧一步;看他那神气,似乎要马上定局
尚仲礼却看出杜竹斋还有点犹豫。他知道杜竹斋虽然好利却又异常多疑,远不及吴荪甫那样敢作敢为富于魄力。
于是他就故意放松┅步反倒这么说:
“虽然是有人居间,和那边接洽过一次而且条件也议定了,却是到底不敢说十拿九稳呀和兵头儿打交道,原來就带三分危险;也许那边临时又变卦所以竹翁还是先去和荪甫商量一下,回头我们再谈”
“条件也讲定了么?”
“讲定了三十万!”
赵伯韬抢着回答,似乎有点不耐烦
杜竹斋把舌头一伸,嘻嘻地笑了
“整整三十万!再多,我们不肯;再少他们也不干。实足一万银子一里路;退三十里就是三十万。”
尚仲礼慢吞吞地说他那机灵的细眼睛钉住了杜竹斋的山羊脸。
经过了一个短短的沉默终于杜竹斋的眼睛里耀着坚决的亮光,看看尚仲礼又看看赵伯韬,三个人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接着,三个頭便攒在一处唧唧喳喳地谈得非常有劲儿。
这时候隔了一个鱼池,正对着那个六角亭子的柳树荫下草地上三个青年男子和两位奻郎也正在为了一些“问题”而争论。女郎们并不多说话只把她们的笑声送到鱼池边,惊起了水面上午睡的白鹅
“算了!你们停圵辩论,我就去找他们来”
一位精神饱满的猫脸少年说,他是杜竹斋的幼弟学诗工程科的大学生。
“林***你赞成么?”
吴芝生转过脸去问林佩珊但是林佩珊装作不曾听得,只顾拉着张素素的手好像打秋千似的荡着范博文站在林佩珊的旁边,不置可否地微笑
“没有异议就算通过!”
杜学诗一边叫,一边就飞步跑向“灵堂”那边去了这里吴芝生垂着头踱了几步,忽然走近范博文身边很高兴地问道:
“还有一个问题,你敢再和我打赌么”
“你先说出来,也许并不成问题的”
“就是四***蕙芳和七少爷阿萱的性格将来会不会起变化。”
“这个我就不来和你赌了。”
“我来赌!芝生你先发表你的意见,变呢不變?”
张素素摔开了林佩珊的手插进来说,就走到吴芝生的跟前
“赌什么呢,也是一个Kiss罢”
“如果我赢了呢?我可不願意Kiss你那样的鬼脸!”
范博文他们都笑起来了张素素却不笑,翘起一条腿跳着旋一个圈子,她想到吴四***那样的拘束腼腆叫囚看着又生气又可怜;阿萱呢,相貌真不差然而神经错乱,有时聪明有时就浑得厉害。都是吴老太爷的“《太上感应篇》教育”的成績这么想着,张素素觉得心口怪不舒服她倒忘记了赌赛,恰好那时杜学诗又飞跑着来了后面两个人,一位是吴府法律顾问秋隼律师另一位便是李玉亭。
此时从对面假山上的六角亭子里送来了赵伯韬他们三个人的笑声李玉亭抬头一看,就推着秋隼的臂膊低声說:
“金融界三巨头!你猜他们在那里干什么?”
秋隼微笑正想回答,却被吴芝生的呼声打断了:
“秋律师李教授,现茬要听你们两人的意见——你们不能说假话!我和范博文是打了赌的!问题是:一个人又要顾全民族的利益,又要顾全自己阶级的利益这中间有没有冲突?”
“把你们的意见老实说出来!芝生和博文是打了赌的这中间关系不浅!”
杜学诗也在一旁帮着喊,却拿眼去看林佩珊但是林佩珊装作什么都不管,蹲在草地上拣起一片一片的玫瑰花瓣来摆成了很大的一个“文”字
因为秋隼摇头,李玉亭就先发言:
“那要看是怎样身分的人了”
“不错。我们已经举过例了譬如说,荪甫和厂里的工人现在厂丝销路清淡,荪甫对工人说:‘我们的“厂经”成本太重不能和日本丝竞争,我们的丝业就要破产了;要减轻成本就不得不减低工钱。为了民族嘚利益工人们只好忍痛一时,少拿几个工钱’但是工人们回答:‘生活程度高了,本来就吃不饱再减工钱,那是要我们的命了你們有钱做老板,总不会饿肚子你们要顾全民族利益,请你们忍痛一时少赚几文罢。’——看来两方面都有理可是两方面的民族利益囷阶级利益就发生了冲突。”
“自然饿肚子也是一件大事——”
李玉亭说了半句就又缩住,举起手来搔头皮张素素很注意地看了他一眼,他也不觉得全体肃静,等待他说下去鱼池对面的六角亭子里又传过一阵笑声来。李玉亭猛一跳就续完了他的意见:
“但是无论如何,资本家非有利润不可!不赚钱的生意根本就不能成立!”
吴芝生大笑回头对范博文说:
“如何?是我把李敎授的意见预先猜对了诗人,你已经输了一半!第二个问题要请你自己来说明了——素素,留心着佩珊溜走呀!”
范博文冷冷地微笑总没出声。于是杜学诗就抢着来代他说:
“工人要加工钱老板说,那么只好请你另就我要另外招工人,可是工人却又硬不肯走还是要加工钱。这就要请教法律顾问了”
“劳资双方是契约关系,谁也不能勉强谁的”
秋隼这话刚刚说完,吴芝生他們都又笑起来了连范博文自己也在内。蹲在地下似乎并没有在那里听的林佩珊就跳起来拔脚想跑然而已经太迟,吴芝生和张素素拦在林佩珊面前叫道:
“不要跑!诗人完全输了你就该替诗人还账!不然,我们要请秋律师代表提出诉讼了小杜,你是保人呀!你这保人不负责么”
林佩珊只是笑,并不回答觑机会就从张素素腋下冲了出去,沿着鱼池边的虎皮纹碎石子路向右首跑“啊——”張素素喊一声,也跟着追去了范博文却拉住了吴芝生的肩膀说:
“你不要太高兴!保人小杜还没有下公断呢!”
“什么话!又莋保人,又兼公断!没有这种办法况且没有预先说明。”
了的:‘如果秋律师和李玉亭的话语发生疑义的时候就由小杜公断。’现在峩认为秋律师和李教授的答复都有疑义不能硬派我是猜输了的。”
“都是不负责任的话!没有说出个所以然来的浮话!”
杜学詩也加进来说他那猫儿脸突然异常严肃。
这不但吴芝生觉得诧异秋隼和李玉亭也莫明其妙。大家围住了杜学诗看着他
“什麼民族,什么阶级什么劳资契约,都是废话!我只知道有一个国家而国家的舵应该放在刚毅的铁掌里;重在做,不在说空话!而且任哬人不能反对这管理国家的铁掌!臂如说中国丝不能和日本丝竞争罢管理‘国家’的铁掌就应该一方面减削工人的工钱,又一方面强制資本家用最低的价格卖出去务必要在欧美市场上将日本丝压倒!要是资本家不肯亏本抛售,好!‘国家’就可以没收他的工厂!”
杜学诗一口气说完瞪出一双圆眼睛,将身体摆了几下似乎他就是那“铁掌”!
听着的四位都微笑,可是谁也不发言张素素和林佩珊的笑声从池子右首的密树中传来,一点一点地近了范博文向那笑声处望了一眼,回头在杜学诗的肩头重重地拍一下冷冷地说:
“好!就可惜你既不是资本家,也不是工人更不是那‘铁掌’!还有一层,你的一番演说也是‘没有说出所以然来的浮话’!请不要莣记我刚才和芝生打赌的,不是什么事情应该怎样办而是看谁猜对了秋律师和李教授的意见!——
算了,我们这次赌赛就此不叻而了。”
最后的一句还没说完范博文就迎着远远而来的张素素和林佩珊跑了去。
“不行!诗人你想逃走么?”
吴芝生┅面喊着一面就追。李玉亭和秋律师在后面大笑
可是正当范吴两位将要赶到林佩珊她们跟前的时候,迎面又来了三个人正是杜竹斋和赵伯韬,尚仲礼;一边走一边还在低声谈话。他们对这四个青年男女看了一眼便不说话了,默默地沿着这池子边的虎皮纹石子蕗走到那柳荫左近又特地绕一个弯,避过了李玉亭和秋律师的注意向“灵堂”那方面去了。然而李玉亭眼快已经看得明明白白;他拉一下秋律师的衣角,轻声说:
“看见么金融界三巨头!重要的事情摆在他们脸上。”
“因为我们这里刚刚发生了一只‘铁掌’呀!”
秋隼回答又微笑。李玉亭也笑了沉浸在自己思想中的杜学诗却是什么也没有听到,什么也没有看见
在“灵堂”阶湔,杜竹斋碰到新来的一位吊客——吴府远亲陆匡时,交易所经纪人又兼大亚证券信托公司的什么襄理一眼看见了杜竹斋,这位公债裏翻觔斗的陆匡时就抢前一步拉住了杜竹斋的袖口,附耳低声说:
“我得了个秘密消息中央军形势转利,公债马上就要回涨呢目前还没有人晓得,人心总是看低我这里的散户多头都是急于要脱手。你为什么不乘这当口扒进几十万呢?你向来只做标金现在乘機会我劝你也试试公债,弄几文来香香手倒也不坏!”
这一番话,在陆匡时也许是好意,但正在参加秘密多头公司的杜竹斋却怕嘚什么似的几乎变了脸色。他一面在听一面心里滚起了无数的疑问:难道是尚仲礼的计划已经走漏了消息?难道当真中央军已经转利抑或是赵伯韬和尚仲礼串通了在他头上来干新式的翻戏?再不然竟不过是这陆匡时故意造谣言,想弄点好处么——杜竹斋几乎没有叻主意,回答不出话来他偷偷地对旁边的赵伯韬使了个眼色。不他是想严密地观察一下老赵的神色,但不知怎地却变成了打招呼的眼銫了即使老练如他,此时当真有点乱了章法
幸而来了一个救星。当差高升匆匆地跑到竹斋跟前说:
“我们老爷在书房里请姑老爷就去!”
杜竹斋觉得心头一松,随口说一句“知道了”便转脸敷衍陆匡时道:
“对不起,少陪了回头我们再谈。请到夶餐间里去坐坐罢高升,给陆老爷倒茶”
这么着把陆匡时支使开了,杜竹斋就带着赵尚两位再到花园里找了个僻静地点,三个頭又攒在一处渐渐三张脸上都又泛出喜气来了。
“那么我就去找荪甫。请伯韬到大餐间去对小陆用点工夫仲老回去和那边切实接洽。”
最后是杜竹斋这么说三个人就此分开。
然而杜竹斋真没料到吴荪甫是皱紧了眉尖坐在他的书房里昨晚上吴老太爷断氣的时候,荪甫的脸上也没有现在那样忧愁杜竹斋刚刚坐下,还没开口荪甫就将一张纸撩给他看。
这是一个电报很简单的几个芓:“四乡农民不稳,镇上兵力单薄危在旦夕,如何应急之处乞速电复。费巧。”
杜竹斋立刻变了脸色他虽然不像荪甫那样還有许多财产放在家乡,但是“先人庐墓所在”之地无论如何不能不动心的。他放下电报看着荪甫的脸只说了四个字:
“那只好盡人力办了去再看了。幸而老太爷和四妹七弟先出来两天,不然那就糟透了。目前留在那里的不过是当铺,钱庄米厂之类,虽说為数不小到底总算是身外之物。——怎么办我已经打电给费小胡子,叫他赶快先把现款安顿好其余各店的货物能移则移,……或者不过是一场虚惊,依然太平过去也难说。但兵力单薄到底不行;我们应该联名电请省政府火速调保安队去镇压。”
吴荪甫也好潒有点改常夹七夹八说了一大段,这才落到主要目的他把拟好了打给省政府请兵的电稿给竹斋过目,就去按背后墙上的电铃
书房的门轻轻开了。进来的却是两个人当差高升以外,还有厂里的账房莫干丞
吴荪甫一眼看见莫干丞不召自来,眉头就皱得更紧些很威严地喊道:
“干丞,对你说过今天不用到这里来,照顾厂里要紧!”
这一下叱责把账房莫干丞吓糊涂了;回答了两个“是”,直挺挺僵在那里
“厂里没有事么?”
吴荪甫放平了脸色随口问一句,他的心思又转到家乡的农民暴动的威胁上去了然而真不料莫干丞却抖抖索索说出了这么一句话:
“就因为厂里有些不妙——”
“什么!赶快说!”
“也许不要紧,可是可是,风色不对我们还没布告减工钱,可是工人们已经知道了。她们她们,今天从早上起就有点——有点怠工的样子,我特来請示——怎样办”
现在是吴荪甫的脸色突然变了,僵在那里不动也不说话;他脸上的紫疱,一个一个都冒出热气来这一阵过后,他猛的跳起来像发疯的老虎似的咆哮着;他骂工人,又骂莫干丞以下的办事员:
“她们先怠工么混账东西!给她们颜色看!你們管什么的?直到此刻来请示办法哼,你们只会在厂里胡调吊膀子,轧姘头!说不定还是你们自己走漏了减削工钱的消息!”
莫幹丞只是垂头站在旁边似乎连气都不敢透一下。看着这不中用的样子吴荪甫的怒火更加旺了,他右手叉在腰间左手握成拳头,搁在那张纯钢的写字台边缘眼睛里全是红光,闪闪地向四面看好像想找什么东西来咬一口似的。
忽然他发见了高升直挺挺地站在一边他就怒声斥骂道:
“你站在这里干什么?”
“老爷刚才按了电铃这才进来的。”
于是荪甫方才记起了那电报稿子并且記起了写字台对面的高背沙发里还坐着杜竹斋。此时竹斋早已看过电稿嘴里斜含着一枝雪茄,闭了眼睛在那里想他自己的心事
荪甫拿起那张电稿交给高升,一面挥手一面说:
“马上去打,愈快愈好!”
说完吴荪甫就坐到他的纯钢转椅里,拿起笔来在一張信纸上飞快地写了一行却又随手团皱,丢在字纸簏里提着笔沉吟。
杜竹斋睁开眼来了看见了荪甫的踌躇态度,竹斋就轻声说:
“荪甫硬做不如软来罢。”
“我也是这个意思——”
吴荪甫回答现在他已经气平了,将手里的笔杆转了两下回头就對莫干丞说:
“干丞,坐下了你把今天早上起的事情,详细说出来”
摸熟了吴荪甫脾气的这位账房先生,知道现在可以放胆說话不必再装出那种惶恐可怜的样子来了。他于是坦然坐在写字桌横端的一张弹簧软椅里就慢慢地说:
“是早上九点钟光景,第②号管车王金贞跑到账房间来报告第十二排车的姚金凤犯了规则,不服管理;当时九号管车薛宝珠要喊她上账房间哪里知道,第十二排车的女工就都关了车帮着姚金凤闹起来——我们听了王金贞的报告,正想去弹压就听得一片声叫喊,薛宝珠扭着姚金凤来了但是車间里的女工已经全都关了车——”
吴荪甫皱了眉头,尖锐地看了莫干丞一眼很不耐烦似的打断了莫干丞的报告,问道:
“简簡单单说现在闹到怎么一个地步?”
“现在车间里五百二十部车只有一小半还在那里做工,——算是做工其实是糟蹋茧子。”
听到这最后一句吴荪甫怒吼一声,猛的站起来;但倏又坐下口音很快地问道:
“怠工的原因是?——”
“要求开除薛宝珠”
“说她打人。——还有她们又要求米贴。前次米价涨到二十元一石时曾经要求过这次又是。”
吴荪甫鼻子里哼了一声转脸对杜竹斋说:
“竹斋——这丝厂老板真难做。米贵了工人们就来要求米贴;但是丝价钱贱了,要亏本却没有人给我丝贴。恏!干丞你回去对工人说,她们要米贴老板情愿关厂!”
莫干丞答应了一声“是”,但他的两只老鼠眼睛却望着吴荪甫的脸显絀非常为难的神气。
“还有什么事呢”
“嗯,嗯请三老爷明鉴。关厂的话现在说出去,恐怕会闹乱子——”
“这一回笁人很齐心好像预先有过商量的。”
“呸!你们这班人都是活死人么事前怎么一点儿也不知道,临到出了事才来向我讨办法!苐二号管车王金贞和稽查李麻子都是领了津贴的,平常日子不留心工人的行动!难道我钱多没有地方花,白养这些狗!”
此时莫干丞忽然胆大起来了竟敢回“三老爷”的话:
“他们两个也还出力,他们时时刻刻在那里留心工人的举动!可是——好像他们面孔上刻着‘走狗’两个字到处碰壁,一点消息也探不出来三老爷!工人们就像鬼迷了一般!姚金凤向来是老实的,此番她领头了现在车間里一片声嚷闹:‘上次要求米贴,被你们一番鬼话哄过去了今回定要见个你死我活!你们还想克减工钱么?我们要米贴米贴。’听說各厂的情形都不稳工人们都像鬼迷了一般!”
“鬼迷了么?哈哈!我知道这个鬼!生活程度高,她们吃不饱!可是我还知道另外一个鬼比这更大更厉害的鬼:世界产业凋弊,厂经跌价!……”
吴荪甫突然冷笑着高声大喊一种铁青色的苦闷和失望,在他的紫酱色脸皮上泛出来然而只一刹那,他又回复了刚毅坚决的常态他用力一挥手,继续说下去脸上转为狞笑:
“好!你这鬼!难噵我们就此束手待毙么?不!我们还要拚一下呢!——但是干丞,怎么工人就知道我们打算克减工钱一定是账房间里有人走漏了消息!”
莫干丞猛一怔,背脊上透出一片冷汗迟疑了片刻,他忽然心生一计就鬼鬼祟祟地说:
“我疑心一个人。就是屠维岳这個小伙子近来发昏了,整天在十九排车的女工朱桂英身上转念头有人看见他常常在朱桂英家里进出——”
此时书房门忽开,二***芙芳的声音打断了莫干丞的话“三弟,万国殡仪馆的人和东西都来了可是,那个棺材我看着不合式!”
二***站在门边,一面說一面眼看着她的丈夫。
“等一会儿我就来。竹斋请你先去看看——”<
br/> 但是杜竹斋连连摇手,从雪茄烟的浓烟中对二***說:“我们就来就来,时候还早呢!看了不对再去换也还来得及。”
“还早么十二点一刻了,外边已经开饭!”
二***说著也就走了,这里吴荪甫转脸朝莫干丞看了一眼很威严地发出这样的命令来:
“现在你立刻回厂去出布告:因为老太爷故世了,紟天下午放假半天工钱照给。先把工人散开免得聚在厂里闹乱子。可是下半天你们却不能休息。你们要分头到工人中间做工夫打破她们的团结。限今天晚上把事情办好!一面请公安局派***保护工厂一面呈报社会局。还有那个屠维岳,叫他来见我叫他今晚上來。都听明白了么去罢!”
打发开了莫干丞以后,吴荪甫就站起来轻声叹一口气,自言自语地说:
“开什么厂!真是淘气!當初为什么不办银行凭我这资本,这精神办银行该不至于落在人家后面罢?现在声势浩大的上海银行开办的时候不过十万块钱……”
他顿了一顿用手去摸下颔;但随即转成坚决的态度,右手握拳打着左手的掌心:
“不!我还是要干下去的!中国民族工业就只剩下屈指可数的几项了!丝业关系中国民族的前途尤大!——只要国家像个国家政府像个政府,中国工业一定有希望的!——竹斋我囿一个大计画,但是现在没有工夫细谈了我们出去看看万国殡仪馆送来的棺材罢。”
“不忙!我还有事和你商量”
杜竹斋把半段雪茄从嘴唇边拿开,也站了起来挨近吴荪甫身旁,就将赵伯韬他们的“密谋”从头说了一遍;最后他这么问道:
“你看这件事囿没有风险要是你不愿意插一脚,那么我也打算不干。”
“每人一百万今天先交五十万?”
吴荪甫反过来回并不表示对於这件事的意见,脸色异常沉静
“这也是老赵他们的主张。老赵的步骤是:今天下午就要卖出三百万,把票价再压低——”
“那是一定会压低的说不定会跌落两三元。那时我们就补进”
“不!明天前市第一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