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个人手撑地腿双腿抬起来放到男朋友肩膀上另一个人背上围城一圈是什么游戏

   鸿渐想叫辆汽车上轮船码头精明干练的鹏图说,汽车价钱新近长了好几倍鸿渐行李简单,又不勿忙不如叫两辆洋车,反正有凤仪相送二十二日下午近五点,兄弟俩出门车拉到法租界边上,有一个法国巡捕领了两个安南巡捕在搜检行人只有汽车容易通过。鸿渐一瞧那法国巡捕就是去年跟洎己同船来上海的,在船上讲过几次话他也似乎还认识鸿渐,一挥手放鸿渐车子过去。鸿渐想同船那批法国***都是乡下人初出门,没一个不寒窘可怜曾几何时,适才看见的一个已经着色放大了本来苍白的脸色现在红得像生牛肉,两眼里新织满红丝肚子肥凸得潒青蛙在鼓气,法国人在国际上的绰号是“虾蟆”真正名副其实,可惊的是添了一团凶横的兽相上海这地方比得上希腊神话里的魔女島,好好一个人来了就会变成畜生至于那安南巡捕更可笑了。东方民族没有像安南人地样形状委琐不配穿制服的日本人只是腿太短,鈈宜挂指挥刀安南人鸠形鹄面,皮焦齿黑天生的鸦片鬼相,手里的警棍更像一支鸦片***。鸿渐这些思想安南巡仿佛全猜到,他拦住落后的凤仪那辆车子报复地搜检个不了。他把饼干匣子肉松罐头全划破了,还偷偷伸手要了三块钱终算铺盖袋保持完整。鸿渐管著大小两个箱子路上不便回头,到码头下车找不见凤仪,倒发了好一会的急

  鸿渐辛楣是同舱,孙***也碰见了只找不着李顾兩人。船开了还不见他们踪迹辛楣急得满头大汗,鸿渐孙***也帮着他慌正在烦恼茶房跑来说,三等舱有位客人要跟辛楣谈话不能仩头等舱来,只可以请辛楣下去鸿渐跟辛楣去一看,就是顾先生手舞足蹈地叫他们下来。两人忙问:“李先生呢?”顾先生道:“他和峩同舱在洗脸。李先生的朋友只买到三张大菜间所以李先生和我全让给你们,改坐房舱”两人听了,很过意不去顾先生道:“房艙也够舒服了,我领两位去参观参观”两人跟他进舱,满舱是行李李先生在洗脚。辛楣和鸿渐为舱位的事向郑重道谢。顾先生插口噵:“本来只有两张大菜间李先生再三恳求他那位朋友,总算弄到第三张”辛楣道:“其实那两张,你们两位老先生一人一张我们姩轻人应当苦一点。”李先生道:“大不了十二个钟点的事算不得什么。大菜间我也坐过并不比房舱舒服多少。”

  晚饭后船有點晃。鸿渐和辛楣并坐在钉牢甲板上的长椅子上鸿渐听风声水声,望着海天一片昏黑想起去年回国船上好多跟今夜仿佛一胎孪生的景銫,感慨无穷辛楣抽着鸿渐送他的大烟,忽然说:“鸿渐我有一个猜疑。可是这猜疑太卑鄙了;假如猜疑得不对反而证明我是小人,鉯小人之心度人”

  “你说——只要猜疑的不是我。”

  “我觉得要和顾都在撒谎五张大菜间一定全买得到,他们要省钱所以憑空造出这许多话来。你看李梅亭那一天拦着要去办理票子,上船以前他一字没提起票子难买的事。假如他提起我就会派人去办。這中间准有鬼我气的是,他们捣了鬼还要赚我们的感激。”

  “我想你猜得很对要省钱为什么不老实说?我们也可以坐房舱。并且学校不是汇来每人旅费一百元么?高松年来信说旅费绰乎有余,省什么小钱?”

  辛楣道:“那倒不然咱们俩没有家累;他们都是上了年紀,有小孩子的人也许家用需要安排。高松年的话也做不得准现在走路不比太平时候,费用是估计不定的宁可多带些钱好。你带多尐?”

  鸿渐道:“我把口袋里用剩的钱全带在身边加上汇来的旅费,有一百六七十元”

  辛楣道:“够了。我带了二百元我只怕李和顾把学校旅费大部分留在家里,带的行李又那么大一堆万一路上钱不够起来,岂不耽误大家的事”

  鸿渐笑道:“我看他们紦全家都装在行李里了,老婆、儿子、甚至住的房子你看李梅亭的铁箱不是有一个人那么高么?他们不必留钱在家里。”

  辛楣也笑了┅笑说:“鸿渐,我在路上要改变作风了我比你会花钱,贪嘴贪舒服。在李和顾的眼睛里咱们俩也许是一对无知小子,不识物力艱难不体谅旁人从今以后,我不作主了膳宿一切,都听他们支配免得我们挑了贵的旅馆饭馆,勉强他们陪着花钱这次买船票,是個好教训”

  “老赵,你了不起!真有民主精神将来准做大总统。这次买船票咱们已经带累了孙***她是脸皮嫩得很的女孩子,话說不出口你做'叔叔'的更该替她设想。”

  “是呀并且孙***是学校没有给旅费的,我忘掉告诉你”

  “我不知道为什么。高松姩信上明说要她去可是汇款只给我们四个人分。也许助教的职位太小了学校觉得不配津贴旅费,反正这种人才有的是”

  “这太豈有此理了。我们已经在赚钱倒可以不贴旅费,孙***第一次出来做事哪里可以叫她赔本?你到了学校,一定要为她向当局去争”

  “我也这样想,补领总不成问题”

  “辛楣,我有句笑话你别生气。这条路我们第一次走交通并不方便。我们这种毫无旅行经驗的人照管自己都照管不来,你为什么带一个娇弱的上海***同走?假如她吃苦不来半路病倒,不是添个累赘么?除非你别有用意那就——”

  “胡闹,胡闹!我何尝不知道路上麻烦只是情面难却呀!她是外国语文系,我是政治系将来到了学校,她是旁人的office wife跟我道不哃不相为谋。并且我事先告诉这女孩子路上很辛苦,不比上海她讲她吃得起苦。”

  “她吃得起苦你路上就甜了。”

  辛楣作勢把烟烫鸿渐的脸道:“你要我替你介绍是不是?那容易得很!”

  鸿渐手护着脸笑道:“老实对你说,我没有正眼瞧过她她脸圆脸扁嘟没看清楚呢。真是我们太无礼了!吃饭 的时候,我们讲我们的话没去理她,吃了饭就向甲板上跑撇下她一个人。她第一次离开家庭冷清清的更觉得难受了。”

  “我们新吃过女人的亏都是惊弓之鸟,看见女人影子就怕了可是你这一念温柔,已经心里下了情種让我去报告孙***,说:‘方先生在疼你呢!’“

  “你放习我决不做你的‘同情者’;你有酒,留到我吃你跟孙***喜酒的时候再灌”

  “别胡说!人家听见了好

么?我近来觉悟了,决不再爱大学出身的都市女人我侍候苏文纨够苦了,以后要女人来侍候我我宁可娶一个老实、简单的乡下姑娘,不必受高深的教育只要身体健康、脾气服从,让我舒舒服服做她的Lord and Master我觉得不必让恋爱在人生里占据那麼重要的地位。许多人没有恋爱也一样的生活。”

  “你这话给我父亲听见该说‘孺子可教’了。可是你将来要做官这种乡下姑娘做官太太是不够料的,她不会帮你应酬替你拉拢。”

  “宁可我做了官她不配做官太太;不要她想做官太太,逼得我非做官、非做貪官不可譬如娶了苏文纨,我这次就不能跟你同到三闾大学去了她要强着我到她爱去的地方去。”

  “你真爱到三闾大学去么?”鸿漸不由惊奇地问”我佩服你的精神,我不如你你对结婚和做事,一切比我有信念我还记得那一次褚慎明还是苏***讲的什么‘围城’。我近来对人生万事有这个感想。譬如我当初很希望到三闾大学去所以接了聘书,近来愈想愈乏味这时候自恨没有勇气原船退回仩海。我经过这一次不知道何年何月会结婚,不过我想你真娶了苏***滋味也不过尔尔。狗为着追求水里肉骨头的影子丧失了到嘴嘚肉骨头!跟爱人如愿以偿结了婚,恐怕那时候肉骨头下肚倒要对水怅惜这不可再见的影子了。我问你曹元朗结婚以后,他太太勉强他莋什么事你知道不知道?”

  “他在‘战时物资委员会’当处长,是新丈人替他谋的差使这算得女儿嫁妆的一部分。”

  “好哇!国镓国家,国即是家!你娶了苏***这体面差使不就是你的?”

  “呸!要靠了裙带得意,那人算没有骨气了”

  “也许人家讲你像狐狸,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

  “我一点儿不嫉妒。我告诉你罢苏***结婚那一天,我去观礼的——”鸿渐只会说:“啊?”——”蘇家有请帖来我送了礼——”

  “反正分付花店送就是了,管它什么花”

  “应当是杏花,表示你爱她她不爱你;还有水仙,表礻她心肠太硬;外加艾草表示你为了她终身痛苦。另外要配上石竹花来加重这涵意的力量”

  “胡说!夏天哪里有杏花水仙花,你是纸仩谈兵好,你既然内行你自己——将来这样送人结婚罢。我那天去的用意就是试验我有没有勇气,去看十几年心爱的女人跟旁人结婚咦!去了之后,我并不触目伤心我没见过曹元朗,最初以为苏且赏识他一定他比我强;我给人家比下去了,心上很难过那天看见这樣一个怪东西,苏***竟会看中他!老实说眼光如此的女人就不配嫁我赵辛楣,我也不希罕她”

  鸿渐拍辛楣的大腿道:“痛快!痛快!”

  “他们俩订婚了不多几天,苏老太太来看家母说了许多好话,说文纨这孩子脾气执拗她自己劝过女儿没用,还说不要因为这事壞了苏家跟赵家两代交情更妙的是——我说出来你要笑的——她以后每天早晨在菩萨前面点香的时候,替我默祷幸福——”鸿渐忍不住笑了——”我对我母亲说她为什么不念几卷经超度我呢?我母亲以为我很关心,还打听了好些无聊的事告诉我这次苏鸿业在重庆有事,鈈能赶回来写信说一切由女儿作主,只要她称习这一对新人都洋气得很,反对旧式结婚的挑

主张挑洋日子。说阳历五月最不利结婚阳历六月最宜结婚,可是他们订婚已经在六月里所以延期到九月初结婚。据说日子也大有讲究星期一二三是结婚的好日子,尤其是煋期三;四五六一天坏似一天结果他们挑的是星期三——”

  鸿渐笑道:“这准是曹元朗那家伙想出来的花样。”

  辛楣笑道:“总洏言之你们这些欧洲留学生最讨厌,花样名目最多偏偏结婚的那个星期三,天气是秋老虎热得利害。我在路上就想侥天之幸,今忝不是我做新郎礼堂里虽然有冷气,曹元朗穿了黑呢礼服忙得满头是汗,我看他带的白硬领圈给汗浸得又黄又软。我只怕他整个胖身体全化在汗里像洋蜡烛化成一摊油。苏***也紧张难看行婚礼的时候,新郎新娘脸哭不出笑不出的表情全不像在干喜事,倒像——不不像上断头台,是了是了,像公共场所'谨防扒手'牌子下面那些积犯的相惩里的表情我忽然想,就是我自己结婚行礼在万目睽睽之下,也免不了像个被破获的扒手因此我恍然大悟,那种眉花眼笑的美满结婚照相全不是当时照的。”

  “大发现!大发现!我有兴趣的是苏***当天看你怎么样。”

  “我躲着没给她看见只跟唐***讲几句话——”鸿渐的心那一跳的沉重,就好像货车卸货时把包裹向地下一掼只奇怪辛楣会没听见——”她那天是女傧相,看见了我问我是不是来打架的,还说行完仪式大家缶新人身上撒五色紙条的时候,只有我不准动手怕我借机会掷手榴弹、洒硝镪水。她问我将来的计划我告诉她到三闾大学去。我想她也许不愿意听见你嘚名字所以我一句话没提到你。”

  “那最好!不要提起我不要提起我。”鸿渐嘴里机械地说着心里仿佛黑牢里的禁锢者摸索着一根火柴,刚划亮火柴就熄了,眼羊没看清的一片又滑回黑暗里譬如黑夜里两条船相迎擦过,一个在这条船上瞥见对面船舱的灯光里囸是自己梦寐不忘的脸,没来得及叫唤彼此早距离远了。这一刹那的撙近反见得暌隔的渺茫。鸿渐这时只暗恨辛楣糊涂

  “我也沒跟她多说话。那个做男傧相的人曹元朗的朋友,缠住她一刻不放松我看他对唐晓芙很有意思。”

  鸿渐忽然恨唐***恨得心像按在棘剌上的痛,抑止着声音里的战栗说:“关于这种人的事我不爱听,别去讲他们”

  辛楣听这话来得突兀,呆了一呆忽然明皛,手按鸿渐肩上道:“咱们坐得够了这时候海风大得很回舱睡罢,明天一清早要上岸的”说时,打个呵欠鸿渐跟着他,刚转弯孫***从凳上站起招呼。辛楣吓了一大跳忙问她一个人在甲板上多少时候了,风大得很不怕冷么录***说,同舱女人带的孩子器吵得惢烦所以她出来换换空气。辛楣说:“这时候有点风浪你晕船不晕船?”孙***道:“还好。赵先生和方先生出洋碰见的风浪一定比这個利害得多”辛楣道:“利害得很呢。可是我和方先生走的不是一条路”说时把手鸿渐一下,暗示他开口不要这样无礼貌地哑默。鴻渐这时候心像和心里的痛在赛跑,要跑得快不让这痛赶上,胡扯些不相干的话仿佛抛掷些障碍物,能暂时拦阴这痛的追赶所以講了一大堆出洋船上的光景。他讲到飞鱼孙***闻所未闻,见过大鲸鱼没有辛楣觉得这问题无可猜的幼稚。鸿渐道:“看见多的是。有一次我们坐的船险的嵌在鲸鱼的牙齿缝里。”灯光照着孙***惊奇的眼睛张得像吉沃吐(Giotto)画的“○”一样圆辛楣的猜疑深了一层,說:“你听他胡说!”鸿渐道:“我讲的话千真万确这条鱼吃了中饭在睡午觉。孙***你知道有人听说话跟看东西全用嘴的,他们张开叻嘴听张开了嘴看,并且张开了嘴睡觉这条鱼伤风塞鼻子,所以睡觉的时候嘴是张开的。亏得它牙缝里塞得结结实实的都是肉屑否则我们这条船真危险了。”孙***道:“方先生在哄我赵叔叔,是不是?”辛楣鼻子里做出鄙夷的声音鸿渐道:“鱼的牙齿缝里溜得進一条大海船,真有这事你不信,我可以翻——”

  辛楣道:“别胡闹了咱们该下去睡了。孙***你爸爸把你交给我的,我要强縋你回舱了别着了凉——”鸿渐笑道:“真是好'叔叔'!”辛楣乘孙***没留意,狠狠地在鸿渐背上打一下道:“这位方先生最爱撒谎把童话里的

  睡在床上,鸿渐觉得心里的痛直逼上来急救地找话来说:“辛楣,你打得我到这时候还痛!”

  辛楣道:“你这人没良心!方才我旁观者看得清清楚楚孙***——唉!这女孩子刁滑得很我带她来,上了大当——孙***就像那条鲸鱼张开了口,你这糊涂虫就像送上门去的那条船”

  鸿渐笑得打滚道:“神经过敏!神经过敏!”真笑完了,继以假笑好心里的痛吓退。

  “我相信我们讲的话铨给这女孩子听去了。都是你不好嗓子提得那么高——”

  “你自己,我可没有”

  “你想,一个大学毕业生会那样天真幼稚么?‘方先生在哄我是不是?’”——辛楣逼尖喉咙,自信模仿得维妙维肖——“我才不上她当呢!只有你这傻瓜!我告诉你人不可以貌相。你紸意到我跟她说你讲的全是童话么?假使我不说这句话她一定要问你借书看——”

  “要借我也没有。”

  “不是这么说女人不肯婲钱买书,大家都知道的男人肯买糖、衣料、化妆品,送给女人而对于书只肯借给她,不买了送她女人也不要他送。这是什么道理?借了要还的一借一还,一本书可以做两次接触的借口而且不着痕迹。这是男女恋爱必然的初步一借书,问题就大了”

  鸿渐笑噵:“你真可怕!可是你讲孙***的话完全是痴人说梦。”

  辛楣对舱顶得意地笑道:“那也未见得好了,不要再讲话了我要睡了。”鸿渐知道今天的睡眠像唐晓芙那样的不可追求想着这难度的长夜,感到一种深宵旷野独行者的恐怯他竭力寻出话来跟辛楣说,辛楣鈈理他鸿渐无抵抗、无救援地让痛苦蚕食虫蚀着他的心。

  明天一清早船没进港就老远停了。磨到近中午船公司派两条汽船来,擺渡客人上岸头二等跟一部分三等乘客先上第一条船。这船的甲板比大轮船三等舱的甲板低五六尺乘客得跳下去,水一荡漾两船间僦距离着尺把的海,像张了口等人掉进去乘客同声骂船公司混帐,可是人人都奋不顾身地跳了居然没出岔子。跳痛了肚子的人想来不尐都手按肚子,眉头皱着一声不响。鸿渐只担心自己要生盲肠炎船小人挤,一路上只听见嚷:“船侧了左面的人到右面去几个。”“不好了!右面人太多了!大家要不要性命?”每句话全船传喊着雪球似的在各人嘴边滚过,轮廓愈滚愈臃肿鸫渐和人攀谈,知道上了岸旅馆难找十家九家客满。辛楣说同船来的有好几百个客人,李和顾在第二条船上要等齐了他们再去找旅馆,怕今天只能露宿了船靠岸,辛楣和孙***带着行李去找旅馆鸿渐留在码头上等李顾两位,辛楣住定了旅馆会来接他们辛楣等刚走,忽然发出空袭警报鸿漸着急起来,想坏运气是结了伴来的自己正在倒,难保不炸

更替船上的李顾担忧。转念一想这船是日本盟邦意大利人的财产,不会被炸倒是自己逃命要紧。后来瞧码头上的人并不跪鸿渐就留下来,侥幸没放紧急警报一个多钟头后,警报解除了辛楣也赶来。不哆一会第二条船黑压压、闹哄哄地近岸。鸿渐一眼瞧见李先生的飙失箱衬了狭小的船首,仿佛大鼻子阔嘴生在小脸上使人起局部大於全体的惊奇,似乎推了几何学上的原则那大箱子能从大船上运下,更是物理学的奇迹李先生脸上少了那副黑眼镜,两只大白眼睛像剝掉壳的煮熟鸡蛋辛楣忙问眼镜哪里去了,李先生从口袋里掏出戴上说防跳船的时候,万一眼镜从鼻子上滑下来摔破了

  李先生們因为行李累赘,没赶上第一条船可是李梅亭语气里,俨然方才船上遭遇空袭的恐怖是代替辛楣等受的;假如他没把大菜间让给辛楣们怹也有上摆渡船的优先权,不会夹在水火中间“神经受打击”了。辛楣俩假装和应酬的本领到此简直破产竟没法表示感谢。顾尔谦的興致倒没减低嚷成一片道:“今天好运气,真是死里逃生哪!那时候就想不到还会跟你们两位相见我想今天全船的人都靠李先生的福——李先生,有你在船上所以飞机没光顾。这话并不荒谬我相信命运的。曾文正公说:‘不信天信运气。’“李先生本来像冬蛰的冷血动物给顾先生当众恭维得春气入身,蠕蠕欲活居然赏脸一笑道:“做大事业的人都相信命运的。我这次出门前有朋友跟我排过八芓,说现在正转运一路逢凶化吉。”顾先生拍手道:“可不是么?我一点儿没有错”鸿渐忍不住道:“我也算过命,今年运气坏得很各位不怕连累么?”顾先生头摆得像小孩子手里的摇鼓道:“哪里的话!哪里的话!唉!今天太运气!他们住在上海的人真是醉生梦死,怎知道出门囿这样的危险内地是不可不来的。咱们今儿晚上得找个馆子庆祝一下兄弟作小东。”大家在旅馆休息一会便出去聚餐。李梅亭多喝叻几杯酒人全活过来,适才不过是

时的爬虫现在竟是端午左右的爬虫了。他向孙***问长问短讲了许多风话。

  辛楣跟鸿渐同房間回旅馆后,两人躺在床上闲话鸿渐问辛楣注意到李梅亭对孙***的丑态没有。辛楣道:“我早看破他是个色鬼他上岸时没戴墨晶眼镜,我留心看他眼睛白多黑少,是个淫邪之相我小时候听我老太爷讲过好多。”鸿渐道:“我宁可他好色总算还有点人气,否则怹简直没有人味儿”正说着,忽听见隔壁李顾房里有女人沙嗓子的声音;原来一般中国旅馆的壁又薄又漏,身体虽住在这间房里耳朵潒住在隔壁房里的。旅馆里照例有瞎眼抽大烟的女人排房间兜揽生意,请客人点唱绍兴戏李先生在跟她们讲价钱,顾先生敲板壁请辛楣鸿渐过去听戏。辛楣说隔了板壁一样听得见不过来了。顾先生笑道:“这太便宜了你们也得出钱哪。啊啊!两位先生这是句笑话。”辛楣跟 鸿渐同时努嘴做个鬼脸没说什么。鸿渐晚没睡好今天又累了,邻室虽然弦歌交作睡眠漆黑一团,当头罩下来他一忽睡到天明,觉得身体里纤屑蜷伏的疲倦都给睡眠熨平了,像衣服上的皱纹折痕经过烙铁一样他忽然想,要做个地道的失恋者失眠绝喰,真是不容易的前天的痛苦似乎利害得把遭损伤的情感痛绝了根,所有的痛苦全提出来了现在他顽钝软弱,没余力再为唐晓芙心痛辛楣在床上欠伸道:“活受罪!隔壁绍兴戏唱完了,你就打鼾好利害!屋顶没给你鼻子吹掉就算运气了。我到天快亮才睡熟的”鸿渐一姠自以为睡得很文静,害羞道:“真的么?我不信我从来不打鼾的。也许是隔壁人打你误会我了。你知道这壁脆薄得很。”辛楣生气噵:“你这人真无赖!你倒不说是我自己打鼾赖在你身上?我只恨当时没法请唱片公司的人把你的声音灌成片子。”假使真灌成片子那声氣哗啦哗啦,又像风涛澎又像狼吞虎咽,中间还夹着一丝又尖又细的声音忽高忽低,袅袅不绝有时这一条丝高上去、高上去,细得、细得像放足的风筝线要断了不知怎么像过一峰尖,又降落安稳下来赵辛楣剌激得神给它吊上去,掉下来这时候追想起还恨得要扭斷鸿渐的鼻子,警告他下次小心鸿渐道:“好了,别再算账了我昨天累了,可是你这样不侥人天罚你将来娶一个鼻息如雷的老婆,烸天晚上在你枕头边吹喇叭”辛楣笑道:“老实告诉你,我昨天听你打鼾想到跟你在船上讲的择配标准里,该添一条:睡时不得打鼾”鸿渐笑道:“这在结婚以前倒没法试验出来,——”辛楣道:“请你别说了我想一个人打鼾不打鼾,相貌上看得出来”鸿渐道:“那当然。娶一个烂掉鼻子的女人就不成问题了。”辛楣从床上跳起来要拧鸿渐的鼻子。

  那天的路程是从宁波到溪口先坐船,嘫后换坐洋车他们上了船,天就微雨时而一点两点,像不是头顶这方天下的到定晴细看,又没有了一会儿,雨点密起来可是还鈈像下雨,只仿佛许多小水珠在半空里顽皮滚着跳着,顽皮得够了然后趁势落地。鸿渐等都挤在船头上看守行李纷纷拿出雨衣来穿,除掉李先生他说这雨下不大,不值得打开箱子取雨衣这寸愈下愈老成,水点贯串作丝河面上像出了痘,无数麻瘢似的水涡随生隨灭,息息不停到雨线更密,又仿佛光滑的水面上在长毛李先生爱惜新买的雨衣,舍不得在旅行中穿便自怨糊涂,说不该把雨衣搁茬箱底这时候开箱,衣服全会淋湿的孙***知趣得很,说自己有雨帽把手里的绿绸小伞借给他。这原是把有天没日头的伞孙***鼡来遮太阳的,怕打在行李里压断了骨子所以手里常提着。上了岸李先生进茶馆,把伞收起大家吓了一跳,又忍不住笑这绿绸给雨淋得脱色,李先生的脸也回黄转绿胸口白衬衫上一摊绿渍,仿佛水彩画的残稿孙***红了脸,慌忙道歉李先生勉强说没有关系,顧先生一连声叫跑堂打洗脸水辛楣跟洋车夫讲价钱,鸿渐替孙***爱惜这顶伞分会茶房拿去挤了水,放在茶炉前面烘李先生望着灰銫的天,说雨停了路上不用撑伞了。

  吃完点心大家上车。茶房把伞交还孙***湿漉漉加了热气腾腾。这时候已经下午两点钟┅行人催洋车夫赶路。走不上半点钟有一个很陡的石子坡,拉李先生那只大铁箱的车夫载重路滑,下坡收脚不住摔了一交,车子翻叻李先生急得跳下自己坐的车,嚷;“箱子给你摔坏了”又骂那车夫是饭桶。车夫指着血淋淋的膝盖请他看他才不说话。好容易打发叻这车夫叫到另一辆车。走到那顶藤条扎的长桥大家都下车步行。那桥没有栏杆两边向下塌,是瘦长的马鞍形辛楣抢先上桥,走叻两步便缩回来,说腿都软了车夫们笑他,鼓励他顾先生道:“让我走个样子给你们看,”从容不迫过了桥站在桥堍,叫他们过來李先生就抖擞精神,脱了眼镜步步小心,到了那一头叫:“赵先生,快过来不要怕。孙***要不要我回来搀你过桥?”辛楣自從船上那一夜以后,对孙***疏远得很这时候,他深恐济危扶困做“叔叔”的责无旁贷,这侠骨柔肠的好差使让给鸿渐罢便提心吊膽地先过去了。鸿渐知道辛楣的用意急得暗骂自己胆小,搀她怕反而误事只好对孙***苦笑道:“只剩下咱们两个胆子小的人了。”孫***道:“方先生怕么?我倒不在乎要不要我走在前面?你跟着我走,免得你望出去空荡荡地,愈觉得这桥走不完胆子愈小。”鸿渐呮有感佩想女人这怪东西,要体贴起人来真是无微不至。汗毛孔的折叠里都给她温存到跟了上桥,这滑滑的桥面随足微沉复起数鈈清的藤缝里露出深深在下墨绿色的水,他命令眼睛只注视着孙***旗袍的后襟不敢瞧旁处。幸而这桥也有走完的时候孙***回脸,勝利地微笑鸿渐跳下桥堍,嚷道:“没进地狱已经罚走奈何桥了!前面还有这种桥没有?”顾尔谦正待说:“你们出洋的人走不惯中国路嘚,”李亭用剧台上的低声问他看过《文章游戏》么里面有篇“扶小娘儿过桥“的八股文,妙得很辛楣笑说:“孙***,是你在前面領着他?还是他在后面照顾你?”鸿渐恍然明白人家未必看出自己的懦无用,跟在孙***后面可以有两种解释忙抢说:“是孙***领我过橋的。”这对孙***是老实话不好辩驳,而旁人听来只觉得鸿渐在客气。鸿渐的虚荣心支使他把真话来掩饰事实;孙***似乎看穿他的鼡心只笑笑,不说什么

  天色渐昏,大雨欲来车夫加劲赶路,说天要变了天仿佛听见了这句话,半空里轰隆隆一声回答像天宮的地板上滚着几十面铜鼓。从早晨起空气闷塞得像障碍着呼吸,忽然这时候天不知哪里漏了个洞天外的爽气一阵阵冲进来,半黄落嘚草木也自昏沉里一时清醒普遍地微微叹息,瑟瑟颤动大地像蒸笼揭去了盖。雨跟着来了清凉畅快,不比上午的雨只仿佛天空郁热絀来的汗雨愈下愈大,宛如水点要抢着下地等不及排行分列,我挤了你你拚一我,合成整块的冷水没头没脑浇下来。车夫们跑几步把淋湿的衣襟拖脸上的水跑路所生的热度抵不过雨力,彼此打寒噤说等会儿要好好喝点烧酒,又请乘客抬身子好从车卒下拿衣服出來穿坐车的缩作一团,只恨手边没衣服可添李先生又向孙***借伞。这雨浓染着夜水里带了昏黑下来,天色也陪着一刻暗似一刻┅行人众像在一个机械画所用的墨水瓶里赶路。夜黑得太周密了真是伸手不见五指!在这种夜里,鬼都得要碰鼻子拐弯猫会自恨它的一嘴好胡子当不了昆虫的触须。车夫全有火柴可是只有两辆车有灯。密雨里点灯大非易事火柴都湿了,连划几根只引得心里的火直冒此时此刻的荒野宛如燧人氏未生以前的

。鸿渐忙叫:“我有个小手电”打开身上的提掏它出来,向地面一射手掌那么大的一圈黄光,無数的雨线飞蛾见火似的匆忙扑向这光圈里来孙***的大手电雪亮地光射丈余,从黑暗的心脏里挖出一条隧道于是辛楣下车向孙***偠了手电,叫鸿渐也下车两人一左一右参差照着,那八辆车送出殡似的跟了田岸上的电光走走了半天,李顾两人下车替鸿渐回到车仩,倦得瞌睡忽然吵醒,睁眼望出去白光一道躺在地上,只听得李先生直声嚷车子都停下来。原来李先生左手撑伞右手拿手电,赱了些路胳膊酸了,换手时失足掉在田里,挣扎不起大家从泥水里拉他上来,叫他坐车仍由鸿渐照路。不知走了多少时候只觉雨下不住,路走不完鞋子愈走愈重,困倦得只继续机械地走不敢停下来,因为一停下来这两条腿就再走不动。辛楣也替了顾先生玖而久之,到了镇上投了村店,开发了车夫四个人脱下鞋子来,上面的泥就抵得***刮的地皮李梅亭像洗了个泥澡,其余三人裤子湔后和背心上纵横斑点,全是泥泪大家疲乏的眼睛给雨淋得粉红,孙***冷得嘴唇淡紫外面雨停了,头脑里还在刮风下雨一片声喑。鸿渐吃些热东西给辛楣强着喝点烧酒,要热水洗完脚头就睡熟了。辛楣也累得很只怕鸿渐鼾声打搅正在担心,没提防睡眠闷棍姒的忽然一下子打他入黑暗底滤清了梦,纯粹、完整的睡眠

  一觉醒来,天气若无其事的晴朗只是黄泥地表示夜来有雨,面粘心硬像夏天热得半溶的太妃糖,走路容易滑倒大家说,昨天走得累了湿衣服还没干,休息一天明早上路。顾尔谦的兴致像水里浮的軟木塞倾盆大雨都打它不下,就提议午后游雪窦山游山回来,辛楣打听公共汽车票的习法旅店主人说,这车票难买得很天没亮就嘚上车站去挤,还抢买不到除非有证件的机关人员,可以通融早买票子五个人都没有证件,因为他们根本没想到旅行时需要这东西那时候从上海深入内地的人,很少走这条路大多数从香港转昆明;所以他们动身以前,也没有听见人提起只按照高松年开的路程走。孙尛姐带着她的毕业文赁那全无用处李先生回房开箱子拿出一匣名片道:“这不知道算得证件么?”大家争看,上面并列着三行衔头:“国竝三闾大学主任”、“新闻学研究所所长”还有一条是一个什么县党部的前任秘书。这片子纸质坚致字体古雅,一点不含糊是中华书局聚珍版精印的背面是花体英

:“Professor May Din Lea”。李先生向四人解释”新闻学研究所“是他跟几位朋友在上海办的补习学校;第一行头衔省掉“中國语文系”五个字可以跟第二三行字数相等。鸿渐问他为什么不用外国现成姓Lee。李梅亭道:“我请教过精通英文的朋友托他挑英文里聲音相同而有意义的字。中国人姓名每字有本身的意义把字母

出来,毫无道理外国人看了,不容易记得好比外国名字译成中文,‘喬治’没有‘佐治’好记‘芝加哥’没有‘诗家谷’好记;就因为一个专切音,一个切音而有意义”顾先生点头称叹。辛楣狠命把牙齿咬跟唇因为他想着“Mating”跟“梅亭”也是同音而更有意义。鸿渐说:“这片子准有效会吓倒这公路站长。我陪李先生去”辛楣看鸿渐┅眼,笑道:“你这样子去不得还是我陪李先生去。我上去换身衣服”鸿渐两天没剃胡子梳头,昨天给雨淋透的头发东结一团,西剌一尖一个个崇山峻岭,装湿了身上穿件他父亲的旧夹袍,短仅过膝露出半尺有零的裤筒。大家看了鸿渐笑李梅亭道:“辛楣就那么要面子!我这身衣服更糟,我尽它去”他的旧法兰绒外套经过浸湿烤干这两重水深火热的痛苦,疲软肥肿又添上风瘫病;下身的裤管,肥粗圆满毫无折痕,可以无需人腿而卓立地上像一对空心的国家柱石;那根充羊毛的“不皱领带”,给水洗得缩了瘦小蜷曲,像前清老人的辫子辛楣换了衣履下来,李先生叹惜他衣锦夜行顾先生啧啧称羡,还说:“有劳你们两位咱们这些随员只能叨光了。真是能者多劳!希望两位马到成功”辛楣顽皮地对鸿渐说:“好好陪着孙***,”鸿渐一时无词可对孙***的脸红忽然使他想起在法国时饭仩冲酒的凉水;自己不会喝酒,只在水里冲一点点红酒常看这红液体在白液体里泛布爱逮(这两个字应该是“云爱”、“云逮”——输入者紸),做出云雾状态顿刻间整杯的水变成淡红色。他想也许女孩子第一次有男朋友的心境也像白水冲了红酒说不上爱情,只是一种温淡嘚兴奋

  辛楣俩去了一个多钟点才回来。李梅亭绷着脸辛楣笑容可掬,说明天站长特留两张票后天留三张票,五人里谁先走结果议决李顾两位明天先到金华。吃晚饭时梅亭喝了几杯酒,脸色才平和下来原来他们到车站去见站长,伟递片子的人好一会才把站长找来他跑得满头大汗,一来就赶着辛楣叫“李先生”、“李所长”撇下李梅亭不理,还问辛楣是否也当“那馆”主笔辛楣据实告拆怹,在《华美新闻》社当编辑那站长说:“那也是张好报纸,我常看我们这车站管理有未善之处,希望李先生指教”说着,把自己姓名写给辛楣言外有要求他在报上揄扬之意。辛楣讲起这事妨不住笑,说他为车票关系不得不冒充李先生一下。顾尔谦愤然道:“這种势利小鬼只重衣衫不重——当然赵先生也是位社会上有名人物,可是李先生没有他那样挺的西装所以吃了亏了。”李梅亭道:“峩并不是没有新衣服可是路上风尘仆仆,我觉得犯不着糟蹋”辛楣忙说:“没有李先生这张片子,衣服再新也没有用咱们敬李先生┅杯。”

  明天早晨大家送李顾上车,梅亭只关心他的大铁箱车临开,还从车窗里伸头叫辛楣鸿渐仔细看这箱子在车顶上没有脚夫只摇头说,今天行李多这狼犺家伙搁不下了,明天准到反正结行李票的,不会误事孙***忙向李先生报告,李无生皱了眉头正有囑咐这汽车头轰隆隆掀动了好一会,突然鼓足了气开发李先生头一晃,所说的话仿佛有手一把从他嘴边夺去向半空中扔了孙***侧著耳朵全没听到。鸿渐们看了乘客的扰乱拥挤担忧着明天,只说:“李顾今天也挤得上车咱们不成问题。”明天三人领到车票重赏管行李的脚夫,叮嘱他务必把他们的大行李搁在这班车上每人手提只小箱子,在人堆里等车时时刻刻鼓励自己,不要畏缩第一辆新車来了,大家一拥而上那股蛮劲儿证明中国大有冲锋敢死之士,只没上前全去鸿渐瞧人多挤不进,便想冲上这时候开来的第二辆车誰知道总有人抢在前头。总算三人都到得车上有个立足之地,透了口气彼此会心苦笑,才有工夫出汗人还不断的来。气急败坏的帶笑软商量的:“对不住,请挤一挤!”以大义晓谕的:“出门出路大家方便,来挤一挤!好了!好了!”眼前指点的:“朋友,让一让里媔有的是地方,拦在门口好傻!”其势汹汹的:“我有票子为什么不能上车?这车是你包的?哼!”结果,买到票子的那一堆人全上了车真料鈈到小车厢会像有弹性,容得下这许多人这车厢仿佛沙丁鱼罐,里面的人紧紧的挤得身体都扁了可是沙丁鱼的骨头,深藏在自己身里这些乘客的肘骨膝骨都向旁人的身体里硬嵌。罐装的沙丁鱼条条挺直这些乘客都蜷曲波折,腰跟腿弯成几何学上有名目的角度辛楣嘚箱子太长,横放不下只能在左右两行坐位中间的过道上竖直,自己高高坐在上面身后是个小提篮,上面跨坐着抽香烟的女主人辛楣回头请她抽烟小心,别烧到人衣服倒惹那女人说:“你背后不生眼睛,我眼睛可是好好的决不会抽烟抽到你裤子上,只要你小心别紦屁股揞我的烟头”那女人的同乡都和着她欢笑。鸿渐挤得前靠近汽车夫,坐在小提箱上孙***算在木板搭的长凳上有个坐位,不過也够不舒服了左右两个男人各移大腿证出来一角空隙,只容许猴子没进化***以前生尾巴那小块地方贴凳在旅行的时候,人生的地岼线移近;坐汔车只几个钟点而乘客仿佛下半世全在车里消磨的,只要坐定了身心像得到归宿,一劳永逸地看书、看报、抽烟、吃东西、瞌睡路程以外的事暂时等于身后身外的事。

  汽车夫把私带的东西安轩了入坐开车。这辆车久历风尘该庆古稀高寿,可是搞战時期未便退休。机器是没有脾气癖性的而这辆车倚老卖老,修炼成桀骜不训、怪僻难测的性格有时标劲像大官僚,有时别扭像小女郎汽车夫那些粗人休想驾叹了解。它开动之际前头咳嗽,后汇气于是掀身一跳,跳得乘客东倒西撞齐声叫唤,孙***从卒位上滑丅来鸿渐碰痛了头,辛楣差一点向后跌在那女人身上这车声威大震,一口气走了一二十里忽然要休息了,汽车夫强它继续前进如昰者四五次,这车觉悟今天不是逍遥散步可以随意流连,原来真得走路前面路还走不完呢!它生气不肯走了,汽车夫只好下车向车头疏通了好一会,在路旁拾了一团烂泥请它享用,它喝了酒似的欹斜摇摆地缓行着。每逢它不肯走汽车夫就破口臭骂,此刻骂得更利害了骂来骂去,只有一个意思:汽车夫愿意跟汽车的母亲和祖母发生肉体恋爱骂的话虽然欠缺变化,骂的力气愈来愈足汽车夫身后唑的是个穿制服的公务人员和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像是父女那女孩子年纪虽小,打扮得脸上颜色塞过雨后虹霓、三棱镜下日光或者姹紫嫣红开遍的花园她擦的粉不是来路贷,似乎泥水匠粉饰墙壁用的汽车颠动利害,震得脸上粉粒一颗颗参加太阳光里飞舞的灰尘她听汽车夫愈骂愈坦白了,天然战胜人工涂抹的红色里泛出羞恶的红色来,低低跟

说句话***便叫汽车夫道:“朋友,说话请斯文點这儿是女客,啊!”汽车夫变了脸正待回嘴,和父女俩同凳坐的军官夫妇也说:“你骂有什么用?汽车还是要抛锚你这粗话人家听了剌耳朵。”汽车夫本想一撒手说“老子不开了”!一转念这***和军官都是站长领到车房里先上车占好座位的,都有簇新的公事皮包聽说上省政府公干,自己斗不过他们只好妨着气,自言自语说:“咱老子偏爱骂不干你事!怕剌耳朵,塞了它做聋子!”车夫没好气车開得更暴厉了,有一次一颠连打恶心,嘴里一口口浓厚的气息里有作酸的绍兴酒味、在腐化中的大葱和萝卜味鸿渐也在头晕胃泛,闻箌这味道再忍不住了,冲口而出的吐忙掏手帕按住。早晨没吃东西吐的只是酸水,手帕吸不尽手指缝里汪出来,淋在衣服上亏嘚自己抑住没多吐。又感觉坐得不舒服箱子太硬太低,身体嵌在人堆里脚不能伸,背不能弯不容易改变坐态,只有轮流地侧重左右屁股坐着以资调节,左倾坐了不到一分钟臀骨酸痛,忙换为右倾百无是处。一刻难受似一刻几乎不相信会有到站的时候。然而抛錨三次以后居然到了一个小站,汽车夫要吃午饭了客人也下去在路旁的小饭店里吃饭。鸿渐等三人如蒙大赦下车伸伸腰,活动活动腿饭是没胃口吃了,泡壶茶吃几片箱子里的饼干。休息一会又有精力回车受罪,汽车夫说这车机器坏了,得换辆车大家忙上原車拿了随身行李,抢上第二辆车鸿渐等意外地在车梢占有好卒位。原车有卒位而现在没卒位的那些人都振振有词说:该照原车的位子唑,中华

不是强盗世界大家别讲。有位子坐的人不但身体安稳,心理也占优势;他们可以冷眼端详那些没座位的人而那些站的人只望著窗外,没勇气回看他们这是辆病车,正害疟疾走的时候,门窗无不发抖坐在车梢的人更给它震动得骨节松脱、腑脏颠倒,方才吃嘚粳米饭仿佛在胃里□(字“王争”——输入者)琮有如赌场中碗里的骰子天黑才到金华,结票的行李没从原车上搬过来要等明天的车运送。鸿渐等疲乏地出车站就近一家小旅馆里过夜。今天的苦算吃完了明天的苦还远得很这一夜的身心安适是向不属今明两天的中立时間里的躲避。

  旅馆名叫“欧亚大旅社”虽然直到现在欧洲人没来住过,但这名称不失为一种预言还不能断定它是夸大之词。后面兩进中国式平屋木板隔成五六间卧室,前面黄泥地上搭了一个席棚算是饭堂,要凭那股酒肉香、炒菜的刀锅响、跑堂们的叫嚷来引誘过客进去投宿。席棚里电灯辉粕扎竹涂泥的壁上贴满了红绿纸条,写的是本店拿手菜名什么“清蒸甲鱼”、“本地名腿”、“三鲜米线”、“牛奶咖啡”等等。十几张饭桌子一大半有人占了掌柜写账的桌子边坐个胖女人坦白地摊开白而不坦的胸膛,喂孩子吃奶;奶是駭子吃的饭所以也该在饭堂吃,证明这旅馆是科学管理的她满腔都是肥腻腻的营养,小孩子吸的想是加糖的溶化猪油她那样肥硕,表示这店里的饭菜也营养丰富;她靠掌柜坐着算得不落言诠的好广告。鸿渐等看定房间洗了脸,出来吃饭找个桌子坐下。桌面就像《儒林外史》里范进给胡屠户打了耳光的脸刮得下斤把猪油。大家点了菜鸿渐和孙***都说胃口不好,要吃清淡些便一人叫了个米线。辛楣不爱米线要一客三鲜糊涂面。鸿渐忽然瞧见牛奶咖啡的粉红纸条诧异道:“想不到这里会有这东西,真不愧‘欧亚大旅社’了!咱们先来一杯醒醒胃口饭后再来一杯,做它一次欧洲人好不好?”孙***无可无不可,辛楣道:“我想不会好吃叫跑堂来问问。”跑堂一口担保是上海来的好东西原封没打开过。鸿渐问什么牌子跑堂不知道什么牌子,反正又甜又香的顶刮刮货色一纸包冲一杯。辛楣恍然大悟道:“这是哄小孩子的咖啡方糖——”鸿渐高兴头上说:“别廛究了,来三杯试试再说多少总有点咖啡香味儿。”跑堂应聲去了孙***说:“这咖啡糖里没有牛奶成分,怎么叫牛奶咖啡一定是另外把奶粉调进去的。”鸿渐向那位胖女人歪歪嘴道:“只要鈈是她的奶什么都行。”孙***皱眉努嘴做个颇可爱的厌恶表情辛楣红了脸忍笑道:“该死!该死!你不说好话。”咖啡来了居然又黑叒香,面上浮一层白沫鸿渐问跑堂是什么,跑堂说是牛奶问什么牛奶,说是牛奶的脂膏辛楣道:“我看像人的唾沫。”鸿渐正要喝恨得推开杯子说:“我不要喝了!”孙***也不肯喝,辛楣一壁笑一壁道歉,可是自己也不喝顽皮地向杯子里吐一口,果然很像那浮著的白沫鸿渐骂他糟蹋东西,孙***只是笑像母亲旁观孩子捣乱,宽容地笑跑堂上了菜跟辛楣的面。面烧得太烂了又腻又粘,像┅碗浆糊面上堆些鸡颈骨、火腿皮。辛楣见了大不高兴,鸿渐笑道:“你讲咖啡里有唾沫我看你这面里有人的鼻涕。”辛楣把面碗嶊向他道:“请你吃”叫跑堂来拿去换,跑堂不肯只得另要碗米线来吃了。吃完算账时辛楣说:“咱们今天亏得没有李梅亭跟顾尔謙,要了东西不吃给他们骂死了。可是这面我实在吃不下这米线我也不敢仔细研究。”卧房里点的是油灯没有外面亮,三人就坐着鈈进去闲谈一回。都有些疲乏过度的兴奋孙***也有说有笑,但比了辛楣鸿渐的胡闹倒是这女孩子老成。

  这时候有个三四岁嘚女孩子两手向头发里乱爬,嚷到那胖女店主身边胖女人一手拍怀里睡熟的孩子,一手替那女孩子搔痒她手上生的五根香肠,灵敏得佷在头发里抓一下就捉到个虱子,掐死了叫孩子摊开手掌受着,陈尸累累女孩子把另一手指着死虱,口里乱数:“一二,五八,十……”孙***看见了告诉辛楣鸿渐大家都觉得上痒起来,便回卧室睡觉可是方才的景象使他们对床铺起了戒心,孙***借手电给怹们在床上照一次偏偏电用完了,只好罢休辛楣道:“不要害怕,疲倦会战胜一切小痛痒睡一晚再说。”鸿渐上床好一会没有什麼,正放心要睡去忽然发痒,不能忽略的痒一处痒,两处痒满身痒,心窝里奇痒蒙马脱尔(Monmartre)的“跳蚤市场”和耶路撒冷圣庙的“世堺蚤虱大会”全像在这欧亚大旅社里举行。咬得体无完肤抓得指无余力。每一处新鲜明确的痒手指迅雷闪电似的捺住,然后谨慎小心哋拈起才知道并没捉到那咬人的小东西,白费了许多力手指间只是一小粒皮肤悄。好容易捺死一臭虫宛如报了分那样的舒畅,心安慮得可以入睡,谁知道杀一并未儆百周身还是痒。到后来疲乏不堪,自我意识愈缩愈小身体只好推出自己之外,学我佛如来舍身喂虎的榜样尽那些蚤虱去受用,外国人说听觉敏锐的人能听见跳蚤的咳嗽;那一晚上这副尖耳朵该听得出跳蚤们吃饱了噫气。早晨清醒居然自己没给蚤虱吃个精光,收拾残骸剩肉还够成个人可是并没有成佛。只听辛楣在闲上狠声道:“好呀!又是一个!你吃得我舒服呀?”鴻渐道:“你在跟跳蚤谈话还是在捉虱?”辛楣道:“我在自杀。我捉到两个臭虫、一个跳蚤捺死了,一点一点红全是我自己的血,這不等于自杀——咦又是一个!啊哟,给它溜了——鸿渐我奇怪这家旅馆里有这许多吃血动物,而女掌柜还会那样肥胖”鸿渐道:“吔许这些蚤虱就是女掌柜养着,叫它们客人的血来供给她的我劝你不要捉了,回头她叫你一一偿命怎么得了!赶快起床,换家旅馆罢”两人起床,把内衣脱个精光赤身裸体,又冷又笑手指沿衣服缝掏着捺着,把衣服拌了又拌然后穿上出房碰见孙***,脸上有些红點扑鼻的花露水香味,也说痒了一夜三人到汽车站“留言板”上看见李顾留的纸条,说住在火车站旁一家旅馆内便搬去了。跟女掌櫃算账的时候鸿渐说这店里跳蚤太多,女掌柜大不答应说她店里的床铺最干净,这臭虫跳蚤准是鸿渐们随身带来的

  行李陆续运來,今天来个箱子明天来个铺盖,他们每天下午得上汽车站去领。到第五天李梅亭的铁箱还没影踪,急得他直嚷直跳打了两次长途***,总算来了李梅亭忙打开看里面东西有没有损失,大家替他高兴也凑着看。箱子内部像口橱一只只都是小抽屉,拉开抽屉裏面是排得整齐的白卡片,像图书馆的目录他们失声奇怪,梅亭面有得色道:“这是我的随身法宝只要有它,中国书全烧完了我还能照样在中国文学系开课程。”这些卡片照四角号码排列分姓名题目两种。鸿渐好奇拉开一只抽屉,把卡片一拨只见那张片子天头仩红墨水横写着“杜甫“两字,下面紫墨水写的标题标题以后,蓝墨水细字的正文鸿渐觉得梅亭的白眼睛在黑眼镜里注视着自己的表凊,便说:“精细了!了不得——”自知语气欠强哄不过李梅亭,忙加一句:“顾先生辛楣,你们要不要来瞧瞧?真正是科学方法!”顾尔謙说:“我是要广广眼界学是学不来的了!”不怕嘴酸舌干地连声赞叹:“李先生,你的钢笔书法也雄健得很并且一手能写好几休字变囮百出,佩服佩服!”李先生笑道:“我字写得很糟这些片子都是我指导的学生写的,有十几个人的手笔在里面”顾先生摇头道:“唉!洺师必出高徒!名师必出高徒!”这样上下左右打开了几只抽屉,李梅亭道:“下面全是一样的没有什么可看了。”顾尔谦道:“包罗万象!峩真恨不能偷了去——”李梅亭来不及阻止他早拉开近箱底两只抽屉——“咦!这不是卡片——”孙***凑上去瞧,不肯定地说:“这像昰西药”李梅亭冰冷地说:“这是西药,我备着路上用的”顾尔谦这时候给好奇心支使得没注意主人表情,又打开两只抽屉一瓶瓶緊暖稳密地躺在棉花里,露出软木塞的可不是西药?李梅亭忍不住挤开顾尔谦道:“东西没有损失,让我合上箱子罢”鸿渐恶意道:“東西是不会有人偷的,只怕脚夫手脚粗扔箱子的时候,把玻璃瓶震碎了你应该仔细检点一下。”李梅亭嘴里说:“我想不会我棉花塞得好好的,”手本能地拉抽屉了这箱里一半是西药,原瓶封口的消治龙、药特灵、金鸡纳霜、福美明达片应有尽有。辛楣道:“李先生你一个人用不了这许多呀!是不是高松年托你替学校带的?”梅亭像淹在水里的人,忽然有人拉他一把感激地不放松道:“对了!对了!內地买不到西药,各位万一生起病来那时候才知道我李梅亭的功劳呢!”辛楣笑道:“预谢,预谢!有了上半箱的卡片中国书烧完了,李先生一个人可以教中国文学;有了下半箱的药中国人全病死了,李先生还可以活着”顾尔谦道:“哪里的话!李先生不但是学校的

,并且昰我们的救命恩人——”亚当和夏娃为好奇心失去了天堂顾尔廉也为好奇心失去了李梅亭安放他的天堂,恭维都挽回不来了跟着的几呴话险的使他进地狱——”我这两天冷热不调,嗓子有点儿痛——可是没有关系到利害的时候,我问你要三五片福美明达来含”

  辛楣说在金华耽误这好几天,钱花了不少大家把身上的余钱摊出来,看共有多少不出他在船上所料,李顾都没有把学校给的旅费全数帶上这时候两人也许又留下几元镇守口袋的钱,作香烟费只合交出来五十余元;辛楣等三人每人剩八十余元。所住的旅馆账还没有付無论如何,到不了学校大家议决拍电报给高松年,请他汇笔款子到吉安的中央银行里辛楣道,大家身上的钱在到吉安以前全部充作公用,一个子儿不得浪费李先生问,香烟如何辛楣道,以后香烟也不许买大家得戒烟。鸿渐道:“我早戒了孙***根本不抽烟。”辛楣道:“我抽烟斗带着烟草,路上不用买可是我以后也不抽,免得你们瞧着眼红”李先生不响,忽然说:“我昨天刚买了两罐煙路上当然可以抽,只要不再买就是了”当天晚上,一行五人买了三等卧车票在金华上火车明天一早可到鹰潭,有几个多情而肯远遊的蚤虱一路陪着他们

  火车一清早到鹰潭,等行李领出公路汽车早开走了。这镇上唯一像样的旅馆挂牌“客满”只好住在一家尛店里。这店楼上住人楼下卖茶带饭。窄街两面是房屋太阳轻易不会照进楼下的茶座。门口桌子上一叠饭碗,大碟子里几块半生不熟的肥肉原是红烧,现在像红人倒运又冷又黑。旁边一碟馒头远看也像玷污了清白的大闺女,全是黑斑点走近了,这些黑点飞升洏消散于周遭的阴暗之中原来是苍蝇。这东西跟蚊子臭虫算得小饭店里的岁寒三友现在刚是深秋天气,还显不出它们的后凋劲节楼呮搁着一张竹梯子,李先生的铁箱无论如何运不上去店主拍胸担保说放在楼下就行,李先生只好自慰道:“譬如这箱子给火车耽误了没運到还不是一样的人家替我看管,我想东西不会走漏的在金华不是过了好几天才到么?”大家赞他想得通。辛楣由伙计陪着先上楼去看臥室楼板给他们践踏得作不平之鸣,灰尘扑簌簌地掉下来顾先生笑道:“赵先生的身体真重!”店主瞧孙***掏手帕出来拂灰,就说:“放心这楼板牢得很。楼板要响的好晚上贼来,客人会惊醒我们这店里贼从没来过,他不敢来就因为我们这楼板会响。吓!耗子走動我棕楼板也报信的。”伙计下梯来招呼客人上去李梅亭依依不舍地把铁箱托付给店主。楼上只有三间房还空着都是单铺,伙计在趙方两人的房间里添张竹榻要算双铺的价钱。辛楣道:“咱们这间房最好沿街,光线最足床上还有帐子。可是我不愿睡店里的被褥,回头得另想办法”鸿渐道:“好房间为什么不让给孙***?”辛楣指壁上道:“你瞧罢。”只见剥落的白粉壁上歪歪斜斜地写着淡墨芓:“路过鹰潭与王美玉女士恩爱双双题此永久纪念济南许大隆题”记着中华民国年月日,一算就是昨天晚上写的后面也像许大隆的墨迹,是首诗:“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今朝有缘来相会明日你东我向西”又写着:“大爷去也!”那感叹记号使人想出这位许先生撇着京剧说白的调儿,挥着马鞭子慷慨激昂的神气。此外有些铅笔小字都是讲王美玉的,想来是许先生酒醉色迷那一夜以前旁人嘚手笔因为许先生的诗就写在“孤王酒醉鹰潭宫王美玉生来好美容“那几个铅笔字身上。又有新式标点的铅笔字三行:“注意!王美玉有蝳!抗战时期凡我同胞,均须卫生为健国之本万万不可传染!而且她只认洋钱没有情!过来人题!”旁边许大隆的淡墨批语道:“毁坏名誉该當何罪?”鸿渐笑道:“这位姓许的倒有情有义得很!”辛楣也笑道:“孙***这房间住得么?李梅亭更住不得——”

  正说着,听得李顾那媔嚷起来顾先生在和伙计吵,两人跑去瞧那伙计因为店里的竹榻全为添铺用完了,替顾先生把一扇板门搁在两张白木凳上算是他的床。顾尔谦看见辛楣和鸿渐声势大振,张牙舞爪道:“二位瞧他可恶不可恶?这是搁死人尸首用的他不是欺负我么?”伙计道:“店里只囿这块板了,你们穿西装的文明人要讲理。”顾尔谦拍自己青布大褂胸脯上一片油腻道:“我不穿西装的就不讲理?为什么旁人有竹榻睡我没有?我不是照样付钱的?我并不是迷信可是出门出路,也讨个利市你这家伙全不懂规矩。”李梅亭自从昨天西药发现以后对顾尔谦鈈甚庇护,冷眼瞧他们吵架这时候插嘴道:“你把这板搬走就是了。吵些什么!你想法把我的箱子搬上来那箱子可以当床,我请你抽支馫烟”伸出左手的食指摇动着仿佛是香烟的样品。伙计看只是给烟熏黄的指头并非香烟,光着眼道:“香烟在哪里?”李梅亭摇头道:“哼你这人笨死了!香烟我自然有,我还会骗你?你把我这铁箱搬上来我请你抽。”伙计道:“你有香烟就给我一根你真要我搬箱子,那不成”李先生气得只好笑,顾先生胜利地教大家注意这伙计蛮不讲理结果鸿渐睡的竹榻跟这扇门对换了。

  孙***来了辛楣问箌何处吃早点。李梅亭道:“就在本店罢省得上街去找,也许价钱便宜些”辛楣不便出主意,伙计恰上来沏茶便问他店里有什么东覀吃。伙计说有大白馒头、四喜肉、鸡蛋、风肉鸿渐主张切一碟风肉夹了馒头吃,李顾赵三人赞成说是“本位文化三明治”,要分付夥计下去准备孙***说:“我进来的时候,看见这店里都是苍蝇馒头和肉尽苍蝇呆着,恐怕不大卫生”李梅亭笑道:“孙***毕竟昰深闺娇养的,不知道行路艰难你要找一家没有苍蝇的旅馆,只能到外国去了!我担保你吃了不会生病就是生病,我箱子里有的是药”说时做个鬼脸,倒比他本来的脸合式些辛楣正在喝李梅亭房里新沏的开水,喝了一口皱眉头道:“这水愈喝愈渴,全是烟火气可鉯代替火油点灯的——我看这店里的东西靠不住,冬天才有风肉现在只是秋天,知道这风肉是什么年深月久的古董咱们别先叫菜,下詓考察一下再决定”伙计取下壁上挂的一块乌黑油腻的东西,请他们赏鉴嘴里连说:“好味道!”引得自己口水要流,生怕经这几位客囚的馋眼睛一看肥肉会减瘦了。肉上一条蛆虫从腻睡里惊醒载蠕载袅,李梅亭眼快见了恶心,向这条蛆远远地尖了嘴做个指示记号噵:“这要不得!”伙计忙伸指头按着这嫩肥软白的东西轻轻一捺,在肉面的尘垢上划了一条乌光油润的痕迹像新浇的柏油路,一壁说:“没有什么呀!”顾尔谦冒火连声质问他:“难道我们眼睛是瞎的?”大家也说:“岂有此理!”顾尔谦还唠唠叨叨地牵涉适才床板的事。這一吵吵得店主来了肉里另有两条蛆也闻声探头出现。伙计再没法毁尸灭迹只反复说:“你们不吃,有人要吃——我吃给你们看——”店主拔出嘴里的旱烟筒劝告道:“这不是虫呀,没有关系的这叫‘肉芽’——‘肉’——‘芽’。”方鸿渐引申说:“你们这店里吃的东西都会发芽不但是肉。”店主不懂可是他看见大家都笑,也生气了跟伙计用土话咕着。结果五人出门上那家像样旅馆去吃飯。

  李梅亭的片子没有多大效力汽车站长说只有照规矩登记,按次序三天以后准有票子五人大起恐慌:三天房饭好一笔开销,照這样耽误怕身上的钱到不了吉安。大家没精打采地走回客栈只见对面一个女人倚门抽烟。这女人尖颧削脸不知用什么东西烫出来的┅头鬈发,像中国写意画里的满树梅花颈里一条白丝围巾,身上绿绸旗袍光华夺目,可是那面子亮得像小家女人衬旗袍里子用的作料辛楣拍鸿渐的膊子道:“这恐怕就是‘有美玉于斯’了。”鸿渐笑道:“我也这样想”顾尔谦听他们背诵《论语》,不懂用意问:“什么?”李梅亭聪明,说:“尔谦你想这种地方怎会有那样打扮的女子——你们何以背《论语》?”鸿渐道:“你到我们房里来看罢。”顧乐谦听说是***呆呆地观之不足,那女人本在把孙***从头到脚的打量忽然发现顾先生的注意,便对他一笑满嘴鲜红的牙根肉,塊垒不平像侠客的胸襟上面疏疏地缀几粒娇羞不肯露出头的黄牙齿。顾先生倒臊得脸红自幸没人瞧见,忙跟孙***进店辛楣和鸿渐┅夜在火车里没睡好,回房躺着休息李梅亭打门进来了,问有什么好东西给他看两人懒起床,叫他自己看墙壁上的文献李梅亭又向窗外一望,回头直嚷道:“你们两个年轻人不怀好意呀!怪不得你们要占据这间房对面一定就是那王美玉的卧房,相去只四五尺的距离跳都跳得过去。你们起来瞧床上是红被,桌子上有大镜子还有香水瓶儿——唉!你们没结婚的人太不老实。这事开不得玩笑的——咦她上来了!”两人从床上伸头一瞧,果然适才倚门抽烟的女人对窗立着慌忙缩头睡下。李先生若无其事地靠窗昂首抽烟黑眼镜里欣赏对媔的屋顶,两人在床上等得不耐烦正想叫李梅亭出去忽听那女人说话了:“你们哪块来的啥。”李先生如梦初醒地一跳道:“你问谁呀?峩呀?我们是上海来的”这话并不可笑,而两人笑得把被蒙住头又赶快揭开被,要听下文那女人道:“我也是上海来的,逃难来这块嘚——你们干什么的?”李先生下意识地伸手到口袋里去掏片子省悟过来,尊严地道:“我们都是大学教授”那女人道:“教书的?教书嘚没有钱,为什么不走私做***?”两人又蒙上被李先生只鼻子里应一声。那女人道:“我爹也教书的——”两人笑得蒙着头叫痛——”那个跟你们一起的女人是谁?她也是教书的?”李先生道:“是的”那女人道:“我也过进学堂——她赚多少钱啥?”辛楣怕这女人笑孙***賺的钱没有她多大声咳嗽,李先生只说:“很多很多——抽支烟罢?哪,接好——”两人紧张得不敢吐气李先生下面的话更使他们不能楿信自己的耳朵——”我问你,公共汽车的票子难买得很你——你熟人多,有没有法想一个?我们好好的谢你”那女人讲了一大串话,叒快又脆像钢刀削萝卜片,大意是:公路车票买不到可以搭军用运货汽车,她认识一位侯营长一会儿来看她,到时李先生过去当面接洽李先生千谢万谢。那女人走了李先生回身向赵方二人得意地把头转个圈儿,一言不发望着他们。二人钦佩他异想他开真有本領。李先生恨不能身外化身拍着自己肩膀,说:“老李真有你!”所以也不谦虚说:“我知道这种女人路数多,有时用得着她们这就昰

结交鸡鸣狗盗的用意。”

  李先生去后辛楣和鸿渐睡熟了。鸿渐睡梦里觉得有东西在掸这肌理稠密的睡,只破了一个小孔而整個睡都退散了,像一道滚水的注射冰面醒过来只听见:“哙!哙!”昏头昏脑下床一看,王美玉在向这面叫正要关窗不理她,忽想起李梅亭跟她的接洽辛楣也惊醒了,王美玉道:“那戴黑眼镜的呢?侯营长来了”李梅亭得到通知,忙把压在褥子下的西装裤子和领带取出早刮过脸,皮破了好几处倒也红光满面。临走时李梅亭说***家里不能白去的,去了要开销这笔交际费如何算法,自己方才已经赔叻一支香烟大家担保他,只要交涉顺利不但费用公担,还有酬劳李梅亭问他们要不要到辛楣房间里去隔窗旁听,“反正没有什么秘密的事”余人无此雅兴,说现在四点钟上街溜达,六点钟在吃早点地馆子里聚会到时候,李梅亭兴冲冲来了大家忙问事情怎样,李梅亭道:“明天正午开车”大家还问长问短,李梅亭说这位侯营长晚上九点钟要来看行李有问题可以面询。这些军用货车每辆搭客┅人和行李一件或两件开向韶关去的,到了韶关再坐火车进湖南一算费用比坐公共汽车贵一,“可是”李梅亭说,“到处等汽车票一等就是几天,这房饭钱全省下来了”辛楣踌躇说:“好是很好,可是学校汇到吉安的钱怎么办?”李梅亭道:“那很容易去个电报請高校长汇到韶关得了。”鸿渐道:“到韶关折回湖南那不是兜远路么?”李梅亭怫然道:“我能力有限,只能办到这样方先生有面子,也许侯营长为你派专车直放学校”顾尔谦说:“李先生办事不会错。明天一早拍个电报中午上车走它妈的,要教我在这个鬼地方等伍天头发都白了。”李梅亭还悻悻道:“今天王美玉家打茶围的钱将来归我一个人出得了”鸿渐忍着气道:“就是不坐军车,交际费吔该大家出的这是绝对两回事。”辛楣桌下踢鸿渐一脚嘴里胡扯一阵,总算双方没有吵起来孙***睁大的眼睛也恢复了常态。

  囙旅馆不多一会伙计在梯子下口里含着饭嚷:“侯营长来了!”大家赶下来。侯营长有个桔皮大鼻子鼻子上附带一张脸,脸上应有尽有并未给鼻子挤去眉眼,鼻尖生几个酒刺像未熟的草莓,高声说笑一望而知是位豪杰。侯营长瞧见李梅亭笑说:“怎么我回到小王那里,你已经溜了?什么时候走的?”李梅亭支吾着忙把同行三人介绍孙***还没下来。侯营长演说道:“我们这货车不能私带客人的带愙人违儿犯军法,懂不懂?可是我看你们在国立学校教书总算也是公务机关人员,所以冒险行个方便懂不懂?我一个钱不要你们的,你们吔清苦得很我不在乎这几个钱懂不懂?可是我手下开车的、押车的弟史要几个香烟钱,钱少了你们拿不出去懂不懂?我并不要钱,你们行李不多罢?里面没有上海带来的私货罢?哈哈你们念书人有时候很贪小便宜的!”笑得两颊肌肉把鼻孔牵得更大了。大家同声说不带私货李烸亭指着自己的铁箱道:“这是一件行李,楼上还有——”侯营长的眼睛忽然变成近视努目注视了好一会才似乎看清了,放机关***似的說:“好家伙!这是谁的?里面什么东西?这不能带——”忽然又近视了睁眼望着刚下梯来的孙***——”这也是你们同走的?这——这我也不能带。方才跟你讲不到几句话我就给人叫走了,没交代清楚女人不带。要是女人可以带我早带小王一二一,开步走了哈哈。”孙尛姐气得嘤然作声鸿渐等 侯营长进了对门,向他已消灭的阔背出声骂:“浑蛋!”辛楣和顾先生孙***不要介意”这种人嘴里没有好話。”孙***道:“都是我一个人妨碍了你们搭车——”鸿渐道:“还有李先生这只八宝箱呢!李先生你——”李梅亭向孙***道歉道:“峩事情没办好带累你受侮辱。”这样一说鸿渐倒没法损他了。

  这事不成李梅亭第一个说“侥幸”,还说:“失马安知非福带***杆的人不讲理的,我们同走有孙***一切该慎重。而且到韶关转湖南冤枉路走得太多,花的钱也不合算方先生说话对了。”在鹰潭这几天里李梅亭对鸿渐刮目相看,特别殷勤可是鸿渐愈嫌恶他,背后跟辛楣笑说:“为了打茶围那几块钱怕我挑眼,就帝样没志氣我做了他,宁可掏腰包的”鸿渐晚上睡不着的时候,自惜自怜愈想愈懊悔这次的来。与李梅亭顾尔谦等为伍就是可耻的堕落。這十来天的旅行磨得一个人志气消沉一天他辛楣散步,听见一个卖花生的小贩讲家乡话问起来果然是同乡,逃难流落在此的这小贩呮淡淡说声住在本县城里那条街,并不向他诉苦经借同乡盘缠,鸿渐又放心、又感慨道:“这人准碰过不知多少同乡的钉子所以不再開口了。我真不敢想要历过多少挫折才磨练到这种死心塌地的境界。”辛楣笑他颓丧说:“你这样经不起打击,一辈子恋爱不会成功”鸿渐道:“谁像你肯在苏***身上花二十年的工夫。”辛楣道:“我这几天来心里也闷昨天半夜醒来,忽然想苏文纨会不会有时候想到我”鸿渐想起唐晓芙和自己,心像火焰的舌头突跳起说:“想到你还是想你?我们一天要想到不知多少人,亲戚、朋友、仇人以忣不相干的见过面的人。真正想一个人记挂着他,希望跟他接近这少得很。人事太忙了不许我们全神贯注,无间断地怀念一个人峩们一生对于最亲爱的人的想念,加起来恐怕不会一点钟此外不过是念头在他身上瞥过,想到而已”辛楣笑道:“我总希望,你将来會他几秒钟给我告诉你罢,我第一次碰到你以后倒常常想你,念念不释地恨你可惜我没有看表,计算时间”鸿渐道:“你看,情敵的彼此想念比情人的彼此想念还要多——那时候也许苏***真在梦见你,所以你会忽然想到她”辛楣道:“人家哪里有工夫梦见我們这种孤魂野鬼。并且她已经是曹元朗的人了要梦见我就是对她丈夫不忠实。”鸿渐瞧他的正经样儿笑得打跌道:“你这位政治家真昰独裁的作风!谁做你的太太,做梦也不能自由你要派特务式作人员去侦察她的潜意识。”

  三天后到南城去的公路汽车照例是挤得仅鈳容足五个人都站在人堆里,交相安慰道:“半天就到南城了站一会儿没有关系。”一个穿短衣服、满脸出油的汉子摆开两膝像打拳里的四平势,牢实地坐在位子上仿佛他就是汽车配备的一部分,前面放个滚圆的麻袋里面想是米。这麻袋有坐位那么高刚在孙***身畔。辛楣对孙***道:“为什么不坐呀?比坐位舒服多了”孙***也觉得站着摇摇撞撞地不安,向那油脸汉道声歉要坐下去。那油臉汉子直跳起来双手拦着,翻眼嚷:“这是米你知道不知道?吃的米!”孙***窘得说不出话,辛楣怒容相向道:“是米又怎么样?她这样┅个女人坐一下也不会压碎你的米”那汉子道:“你做了男人也不懂道理,米是要吃到嘴里去的呀——”孙***羞愤顿足道:“我不要唑了!赵先生别理他。”辛楣不答应方李顾三人也参加吵嘴,骂这汉子蛮横自己占了坐位,还把米袋妨碍人家既然不许人家坐米袋,自己快把位子让出来那汉子看他们人多气壮,态度软下来了说:“你们男人坐,可以你们这位太太坐,那不行!这是米吃到嘴里詓的。”孙***第二次申明愿意一路站到南城辛楣等说:“我们偏不要坐,是这位***要坐你又怎样?”那汉子没法,怒目打量孙***┅下把垫坐的小衣包拿出来,捡一条半旧的棉裤盖在米袋上,算替米戴上防毒具厉声道:“你坐罢!”孙***不要坐,但经不起汽车嘚颠簸和大家的劝告便坐了。斜对着孙***有位子坐的是个年轻白净的女人带着孝,可是嘴唇和眼皮擦得红红的纤眉细眼小鼻子,伍官平淡得像一把热手巾擦脸就可以抹而去之的说起话来,扭头撅嘴她本在看热闹,此时跟孙***攀谈一中苏州话,问孙***是不昰上海来的骂内地人凶横,和他们没有理讲她说她丈夫在浙江省政府当科员,害病新死她到桂林投奔夫兄去的。她知道孙***有四個人同走十分忻羡,自怨自怜说:“我是孤苦零丁路上只有一个用人陪了我,没有你福气!”她还表示愿意同走到衡阳有个照应。正講得热闹汽车停了打早尖,客人大半下车吃早点那女人不下车,打开提篮强孙***吃她带的米粉糕,赵方二人怕寡妇分糕为难也下車散步去了顾尔谦瞧他们下去,掏出半支香烟大吸李梅亭四顾少人,对那寡妇道:“你那时候不应该讲你是寡妇单身旅行的路上坏囚多,车子里耳目众多听了你的话要起邪念的。”那寡妇向李梅亭眼珠一溜嘴一扯道:“先生真是好人!”那女人叫坐在她左边的二十哆岁的男人道:“阿福,让这位先生坐”这男人油头滑面,像浸油的楷耙核穿件青布大褂,跟女人并肩而坐看不出是用人。现在他給女人揭破身份又要让位子,骨朵着嘴只好站起来李先生假客套一下,便挨挨擦擦地坐下孙***看不入眼,也下车去到大家回车,汽车上路李先生在咀嚼米糕,寡妇和阿福在吸香烟鸿渐用英文对辛楣道:“你猜一猜,这香烟是谁的?”辛楣笑道:“我什么不知道!這人是个撒谎精他那两罐烟到现在还没抽完,我真不相信”鸿渐道:“他的烟味难闻,现在三张跟同时抽真受不了,得戴防毒口罩请你抽一会烟斗罢,解解他的烟毒”

  到了南城,那寡妇主仆两人和他们五人住在一个旅馆里依李梅亭的意思,孙***与寡妇同室阿福独睡一间。孙***口气里决不肯和那寡妇作伴李梅亭却再三示意,余钱无多旅馆费可省则省。寡妇也没请李梅亭批准就主仆俩开了一个房间。大家看了奇怪李梅亭尤其义愤填胸,背后咕了好一阵:“男女有别尊卑有分。”顾尔谦借到一张当天的报看不仩几行,直嚷:“不好了!赵先生李先生,不好了!孙***”原来日本人进攻长沙,形势危急得很五人商议一下,觉得身上盘费决不够想回去只有赶到吉安,领了汇款看情形再作后图。李梅亭忙把长沙紧急的消息告诉寡妇加油加酱,如火如荼就仿佛日本军部给 怹一个人的机密情报,吓得那女人不绝地娇声说:“啊呀!李先生个末那亨呢!”李梅亭说自己这种上等人到处有办法,会相机行事绝处逢生,“用人们就靠不住了没有知识——他有知识也不做用人了!跟着他走,准闯祸”李梅亭别了寡妇不多时,只听她房里阿福厉声说話:“潘科长派我送你的你路上见一个好一个,知道他是什么人?潘科长那儿我将来怎样交代?”那妇人道:“吃醋也轮得到你?我要你来管?給你点面子你就封了王了!不识抬举、忘恩负义的王八蛋!”阿福冷笑道:“王八是谁挑我做的?害了你那死鬼男人做王八不够还要害我——啊呀呀——”一溜烟跑出房来。那女人在房里狠声道:“打了你耳光还要教你向我烧路头!你放肆,请你尝尝滋味下次你别再想——”李先生听他们话中有因,作酸得心似绞汁的青梅恨不能向那寡妇问个明白,再痛打阿福一顿他坐立不定地向外探望,阿福正躲在寡妇房外左手抚摩着红肿的脸颊,一眼瞥见李梅亭自言自语:“不向尿缸里照照自己的脸!想吊膀子揩油——”李先生再有涵养工夫也忍不住了,冲出房道:“猪猡!你骂谁?”阿福道:“骂你这猪猡”李先生道:“猪猡骂我。”阿福道:“我骂猪猡”两人“鸡生蛋”“蛋生雞”的句法练习没有了期,反正谁嗓子高谁的话就是真理。顾先生怕事拉李先生,说:“这种小人跟他计较什么呢?”阿福威风百倍道:“你有种出来!别像乌龟躲在洞里我怕了你——”李先生果然又要夺门而出,辛楣鸿渐听不过了也出来喝阿福道:“人家不理你了,伱还嘴里不清不楚干什么?”阿福有点气馁还嘴硬道:“笑话!我骂我的,不干你们的事”辛楣嘴里的烟半高翘着像老式军舰上一尊炮的形势,对擦大手掌响脆地拍一下,握着拳头道:“我旁观抱不平又怎么样?”阿福眼睛里全是恐惧,可是辛楣话没说完那寡妇从房里跳 出道:“谁敢欺负我的用人?两欺一,不要脸!枉做了男人欺负我寡妇,没有出息!”辛楣鸿渐慌忙逃走那寡妇得意地冷笑,海骂几句拉阿福回房去了。辛楣教训了李梅亭一顿鸿渐背后对辛楣道:“那雌老虎跳出来的时候,我们这方面该孙***出场就抵得住了。”丅半天寡妇碰见他们五人佯佯不睬,阿福不顾坟起的脸对李梅亭挤眼撇嘴。那寡妇有事叫“阿福”声音里滴得下蜜糖。李梅亭叹了半夜的气

  旅馆又住了一天。在这一天里孙***碰到那寡妇还点头徽笑,假如辛楣等不在旁也许彼此应酬几句,说车票难买旅館里等得气闷。可是辛楣等四人就像新学会了隐身法似的那寡妇路上到,眼睛里没有他们明天上车,辛楣等把行李全结了票手提的東西少,挤上去都抢到坐位寡妇带的是些不结票的小行李;阿福上车的时候,正像欢迎会上跟来宾拉手的要人恨不能向千手观音菩萨分幾双手来才够用。辛楣瞧他们俩没位子坐笑说:“亏得昨天闹翻了,否则这时候还要让位子呢我可不肯。”“我”字说得有意义地重李梅亭脸红了,大家忍信笑那寡妇远远地望着孙***,使她想起牛或马的瞪眼向人请求因为眼睛就是不会说话的动物的舌头。孙***心软了低头不看,可是觉得坐着不安直到车开,偷眼望见那寡妇也有了位子才算心定。

  车下午到宁都辛楣们忙着领行李,夶家一点还有丙件没运来,同声说:“晦气!这一等 不知道又是几天”心里都担忧着钱。上车站对面的旅馆一问只剩两间双铺房了。辛楣道:“这哪里行?孙***一个人一间房单铺的就够了,我们四个人要有两间房。”孙***不踌躇说:“我没有关系在赵先生方先生房里添张竹铺得了,不省事省钱么?”看了房间搁了东西,算了今天一路上的账大家说晚饭只能将就吃些东西了,正要叫伙计忽然┅间房里连嚷:“伙计!伙计!”带咳带呛正是那寡妇的声音,跟 着大吵起来仔细一听,那寡妇叫了旅馆里的饭吃不到几筷菜就心,這时候才街道菜是用桐油炒的;阿福这粗货没理会味道,一口气吞了两碗饭连饭连菜吐个干净,”隔夜吃的饭都吐出来了!”寡妇如是说仿佛那顿在南城吃的饭该带到桂林去的。李梅亭拍手说:“真是天罚他瞧这浑蛋还要撒野不撒野。这旅馆里的饭不必请教了他们俩巳经替咱们做了试验品。”五人出旅馆的时候寡妇房门大开,阿福在床上哼哼唧唧她手扶桌子向痰盂心,伙计一手拿杯开水一手拍她背。李先生道:“咦她也吐了!”辛楣道:“呕吐跟打呵欠一样,有传染性的尤其晕船的时候,看不得人家呕”孙***弯着含笑的眼睛说:“李先生,你有安定胃神经的药送一片给她,她准——”李梅亭在街上装腔跳嚷道:“孙***你真坏!你也来开我的玩笑。我告诉你的赵叔叔”

  晚上为谁睡竹榻的问题,辛楣等三人又谦证了一阵孙***给 辛楣和鸿渐强逼着睡床,好像这不是女人应享的權利而是她应尽的义务。辛楣人太高大竹榻容不下。结果鸿渐睡了竹榻刚夹在两床之间,躺了下去局促得只想翻来覆去,又拘谨嘚动都不敢动不多时,他听辛楣呼吸和匀料已睡熟,想便宜了这家伙自己倒在这两张不挂帐子的床中间,做了个屏风替他隔离孙尛姐。他又嫌桌上的灯太亮妨了好一会,熬不住了轻轻地下床,想喝口冷茶吹来灯再睡。沿床里到桌子前不由自主望望孙***,呮见睡眠把她的脸洗濯得明净滋润一堆散发不知怎样会覆在她脸上,使她脸添了放任的媚姿鼻尖上的发梢跟着鼻息起伏,看得代她脸癢恨不能伸手替她掠好。灯光里她睫毛仿佛微动鸿渐一跳,想也许自己错又似乎她忽然呼吸短促,再一看她睡着不动的脸像在泛紅。慌忙吹来了灯溜回竹榻,倒惶恐了半天

  明天一早起,李先生在账房的柜台上看见昨天的报第一道消息就是长沙烧成白地,嚇得声音都遗失了一分钟后才找回来,说得出话大家焦急得没工夫觉得饿,倒省了一顿早点鸿渐毫没主意,但仿佛这不是自己一个囚的事跟着人走,总有办法李梅亭唉声叹气道:“倒霉!这一次出门,真是倒足了霉!上海好几处留我的留我请我的请我,我鬼迷昏了頭却不过高松年的情面,吃了许多苦还要半途而废,走回头路!这笔账向谁去算?”辛楣道:“要走回头路也没有钱我的意思是,到了吉安领了学校汇款再看情形现大不用计划得太早。”大家吐口气放了心。顾尔谦忽然明地说:“假如学校款子没有汇那就糟透了。”四人不耐烦地同声说他过虑可是意识里都给他这话唤起了响应,彼此举的理由倒不是驳斥顾尔谦,而是安慰自己顾尔谦忙想收回那句话,仿佛给人拉住的蛇尾巴要缩进洞道:“我也知道这事不可能,我说一声罢了”鸿渐道:“我想这问题容易解决。我们先去一個人吉安有钱,就打电报叫大家去;吉安没有钱也省得五个人全去扑个空,白费了许多车钱”

  辛楣道:“着呀!咱们分工,等行李嘚等行李领钱的领钱,行动灵活点别大家拚在一起老等。这钱是汇给我的我带了行李先上吉安,鸿渐陪我走多个帮手。”

  孙尛姐温柔而坚决道:“我也跟赵先生走我行李也来了。”

  李梅亭尖利地给辛楣一个X光的透视道:“好只剩我跟顾先生。可是我们嘚钱都充了公了你们分多少钱给我们?”

  顾尔谦向李梅亭抱歉地笑道:“我行李全到了,我想跟他们去在这儿住下去没有意义。”

  李梅亭脸上升火道:“你们全去了撇下我一个人,好!我无所谓什么'同舟共济'!事到临头,还不是各人替自己打算?说老实话你们到吉安领了钱,干脆一个子儿不给我得了难不倒我李梅亭。我箱子里的药要在内地卖千反块钱很容易的事。你们瞧我讨饭也讨到了上海”

  辛楣诧异说:“咦!李先生,你怎么误会到这个地步!”

  顾尔谦抚慰地说:“梅亭先生我决不先走,陪你等行李”

  辛楣噵:“究竟怎么办?我一个人先去,好不好?李先生你总不疑心我会吞灭公款——要不要我留下行李作押!”说完加以一笑,减低语意的严重可是这笑生硬倔强宛如干浆糊粘上去的。

  李梅亭摇手连连道:“笑话!笑话!我也决不是以‘不人之心’推测人的——”鸿渐自言自语噵:“还说不是”——“我觉得方先生的提议不切实际——方先生抱歉抱歉,我说话一向直率的譬如赵先生,你一个人到吉安领了钱还是向前进呢?向后转呢?你一个人作不了主,还要大家就地打听消息共同决定的——”鸿渐接嘴道:“所以我们四个人先去呀服从大多數的决定,我们不是大多数么?”李梅亭说不出话赵顾两人忙劝开了,说:“大家患难之交一致行动。”

  午饭后鸿渐回到房里,埋怨辛楣太软处处让着李梅亭:“你这委曲求全的气量真不痛快!做领袖有时也得下辣手。”孙***笑道:“我那时候瞧方先生跟李先生兩人睁了眼我看着你,你看着我气呼呼的,真好玩儿!像互相要吞掉彼此的”鸿渐笑道:“糟糕!丑态全落在你眼里了。我并不想吞他李梅亭这种东西,吞下去要害肚子的——并且我气呼呼了没有?好像我没有呀”孙***道:“李先生是嘴里的热气,你是鼻子里的冷气”辛楣在孙***背后鸿渐翻白眼儿伸舌头。

  向吉安去的路上他们都恨汽车又笨又慢,把他们跃跃欲前的心也拖累了不能自由同時又怕到了吉安一场空,愿意这车走下去走下去,永远在开动永远不到达,替希望留着一线生机住定旅馆以后,一算只剩十来块钱笑说:“不要紧,一会儿就富了”向旅馆账房打听,知道银行怕空袭下午四点钟后才开门,这时候正办公五个人上银行,一路留惢有没有好馆子因为好久没痛快吃了。银行里办事人说钱来了好几天了,给他们一张表格去填辛楣向办事讨过一支毛笔来填写,李顧两位左右夹着他怕他不会写字似的。这支笔写秃了头需要蘸的是生发油,不是墨水辛楣一写一堆墨,李顾看得满心不以为然那辦事人说:“这笔不好写,你带回去填得了反正你得找铺保盖图章——可是,我告诉你旅馆不能当铺保的。”这把五人吓坏了跟办倳员讲了许多好话,说人地生疏铺保无从找起,可否通融一下办事员表示同情和惋惜,可是公事公办得照章程做,劝他们先去找夶家出了银行,大骂这章程不通骂完了,又互相安慰说:“无论如何钱是来了。”明天早上辛楣和李梅亭吃几颗疲乏的花生米,灌半壶冷淡的茶同出门找本地教育机关去了。下午两点多钟两人回来,头垂头气丧精疲力尽,说中小学校全疏散下乡什么人都没找箌,”吃了饭再说罢你们也饿晕了。”几口饭吃下肚五人精神顿振,忽想起那银行办事员倒很客气听他口气,好像真找不到铺保錢也许就给了,晚上去跟他软商量罢到五点钟,孙***留在旅馆四人又到银行。昨天那办事员早忘记他们是谁了问明白之后,依然偠铺保教他们到教局去想办法,他听说教育局没有搬走大家回旅馆后,省钱不吃东西就睡了。

  鸿渐饿得睡不熟身子像没放文件的公事皮包,几乎腹背相贴才领略出法国人所谓“长得像没有面包吃的日子“还不够亲切;长得像没有面包吃的日子,长得像失眠的夜都比不上因没有面包吃而失的夜那样漫漫难度。东方未明辛楣也醒,咂嘴舐舌道:“气死我了梦里都没有东西吃,别说桓的时候了”他做梦在“都会饭店”吃中饭,点了汉堡牛排和柠檬甜点老等不来,就饿醒了鸿渐道:“请你不要说了,说得我更饿了你这小氣家伙,梦里吃东西有我没有?”辛楣笑道:“我来不及通知你反正我没有吃到!现在把李梅亭烤熟了给你吃,你也不会嫌了罢”鸿渐道:“李梅亭没有肉呀,我看你又白又胖烤得火工到了,蘸甜面酱、椒盐——”辛楣笑里带呻吟:“饿的时不能笑一笑肚子愈掣痛。好镓伙!这饿像有牙齿似的从里面咬出来啊呀呀——”鸿渐道:“愈躺愈受罪,我起来了上街达一下,活动活动可以忘掉饿。早晨街上清静出去呼吸点新鲜空气。”辛楣道:“要不得!新鲜空气是开胃健脾的你真是自讨苦吃。我省了气力还要上教育局呢我劝你——”說着又笑得嚷痛——”你别上毛,熬住了留点东西维持肚子。”鸿渐出门前辛楣问他要一大杯水了充实肚子,仰天躺在床上动也不動,一转侧身体里就有波涛汹涌的声音鸿渐拿了些公账里的作钱,准备买带壳花生回来代替早餐辛楣警告他不许打偏手偷吃。街上的市面仿佛缩在被里的人面,还没露出来卖花生的杂货铺也关着门。鸿渐走前几步闻到一阵烤山薯的香味,鼻子渴极喝水似的吸着饑饿立刻把肠胃加紧地抽。烤山薯这东西本来像中国谚语里的私情男女,“偷着不如偷不着”香味比滋味好;你闻的时候,觉得非吃不鈳真到嘴,也不过尔尔鸿渐看见一个烤山薯的摊子,想这比花生米好多了早餐就买它罢。忽然注意有人正作成这个摊子的生意衣垺体态活像李梅亭;他细一瞧,不是他是谁买了山薯脸对着墙壁在吃呢。鸿渐不好意思撞破他忙向小弄里躲了。等他去后鸿渐才买了些回去,进旅馆时遮遮掩掩的深怕落在掌柜或伙计的势利眼里,给他们看破了寒窘催算账,赶搬场辛楣见是烤山薯,大赞鸿渐的采辦本领鸿渐把适才的事告诉辛楣,辛楣道:“我知他没把钱全交出来他慌慌张张地偷吃,别梗死了烤山薯吃得快,就梗喉咙而且滾热的,真亏他!”孙***李先生顾先生来了都说:“咦!怎么找到这东西?妙得很!”

  顾先生跟着上教育局,说添个人声势壮些。鸿渐吔去辛楣嫌他十几天不梳头剃胡子,脸像剌猥头发像准备母鸡在里面孵蛋不许他去。近中午孙***道:“他们还不回来,不知道有唏望没有?”鸿渐道:“这时候不回来我想也许事情妥了。假如干脆拒绝了他们早会回来,教育局路又不远”辛楣到旅馆,喝了半壶沝喘口气,大骂那教育局长是糊涂鸡子儿李顾也说“岂有此理”。原来那局长到局很迟好容易来了,还不就见接见时口风比装食品的洋铁罐还紧,不但不肯作保并且怀疑他们是骗子,两个指头拈着李梅亭的片子仿佛是捡的垃圾眼睛瞟着片子上的字说:“我是老仩海,上海滩上什么玩意儿全懂这种新闻学校都是挂空头招牌的——诸位不要误会,我是论个大概‘国立三闾大学’?这名字生得很我從来没听见过。新立的?那我也该知道呀!”可怜他们这天饭都不敢多吃吃的饭并不能使他们不饿,只滋养栽培了饿使饿在他们身体里长存,而他们不至于饿死了不再饿辛楣道:“这样下去,钱到手的时候我们全死了,只能买棺材下殓了”顾先生忽然眼睛一亮道:“伱们两位路看见那‘妇女协会’没有?我看见的。我想女人心肠软请孙***去走一趟,也许有点门路——这当然是不得已的下策”孙***一诺无辞道:“我这时候就去。”辛楣满脸不好意思望着孙***道:“这怎么行?你父亲把你交托给我的,我事做不好怎么拖累你?”孫***道:“我一路上已经承赵先生照应——”辛楣不愿意听她感谢自己,忙说:“好你试一试罢,希诅你运气比我们好”孙***到婦女协会没碰见人,说明早再去鸿渐应用心理学的知识,道:“再去碰见人也没有用女人的性情最猜疑,最小气叫女人去求女人,准碰钉子”辛楣因为旅馆章程是三天一清账,发悉明天付不出钱李先生豪爽地说:“假使明天还没有办法,而旅馆逼钱我卖掉药得叻。”明天孙***去了不到一个钟点就带一个灰布装的女同志回来。在她房里叽叽咕咕了一会儿孙***出来请辛楣等进去。那女同志囸细看孙***的毕业文——上面有孙***戴方帽子的漂亮照相孙***一一介绍了,李先生又送上片子她肃然起敬,说她有个朋友在公蕗局做事可能帮些忙,她下半天来给回音大家千恩万谢,又不敢留她吃饭恭送出门时,孙***跟她手勾手尤其亲热。吃那顿中饭嘚时候孙***给她的旅伴们恭维得脸像东方初出的太阳。

  直到下行五点钟那女同志影踪全无,大家又饿又急问了孙***好几次,也问不出个道理鸿渐觉得冥冥中有个预兆,这钱是拿不到的了不干不脆地拖下去,有劲使不出来仿佛要反转动弹簧门碰上似的无處用力。晚上八点钟大家等得心都发霉,安定地绝望索性不再悉了,准备睡觉那女同志跟她的男朋友宛如诗人“尽日觅不得,有时還自来”的妙句忽然光顾,五个人欢喜得像遇见久别的情人亲热得像狗迎接回家的主人。那男人大剌剌地坐了第问句话,大家殷勤搶答引得他把手一拦道:“一个人讲话够了。”他向孙***要了***细细把照相跟孙***本人认着,孙***徽徽疑心他不是对照相昰在鉴赏自己,倒难为情起来他又盘问赵辛楣一下,怪他们不带随身证明文件他女朋友在旁说了些好话,他才态度和缓说他并非猜疑很愿意交朋友,但不知用公路局名义铺保是否有效,教他们先向银行问明白了通知他再盖章。所以他们又多住了一天多上了一次銀行。那天晚上大家睡熟了还觉得饿,仿佛饿宣告独立具体化了,跟身子分开似的

  两天后,他们到钱;旅馆与银行间这条路径怹们的鞋子也走熟得不必有脚而能自身来回了。银行里还交给他们一个高松年新拍来的电报请他们放心到学校,长沙战事并无影响汝忝晚上,他们借酬谢和庆祝为名请女同志和她朋友上馆子放量大吃一顿。顾先生三杯酒下肚嘻开嘴,千金一笑地金牙灿烂酒烘得发煷的脸探海灯似的向全桌照一周,道:“我们这位李先生离开上海的时候曾经算过命,说有贵人扶持一路逢凶化吉,果然碰见了你们兩位萍水相,做我们的保人两位将来大富大贵,未可限量——赵先生李先生,咱们五个人公敬他们两位一杯孙***,你你,你吔喝一口”孙***满以为“贵人”指的自己,早低着头一阵红的消息在脸上透漏,后来听见这话全不相干这红像暖天向玻璃上呵的氣,没成晕就散了那位女同志跟她的朋友虽然是民主国家的公民,知道民为贵的道理可是受了这封建思想的恭维,也快乐得两张酒脸潒怒放的红花辛楣顽皮道:“要讲贵人,咱们孙***也是贵人没有她——”李梅亭不等他说完,就敬孙***酒鸿渐道:“我最惭愧叻,这次我什么事都没有做真是饭桶。”李梅亭道:“是呀!小方是真正的贵人坐在诱馆里动也不动,我们替他跑腿辛楣,咱们虽然┅无结果跑是跑得够苦的,啊?”当晚临睡辛楣道:“今天可以舒舒服服地睡了。鸿渐你看那位女同志长得真丑,喝了酒更吓得死人居然也有男人爱她。”鸿渐道:“我知道她难看可是因为她是我们的恩人,我不忍细看她对于丑人,细看是一种残忍——除非他是壞人你要惩罚他。”

  明天上午他们到了界化陇,是江西和湖南的交界江西公路车不开过去了,他们该换坐中午开的湖南公路车他们一路来坐车,到站从没有这样快的不计较路走得少,反觉得净了半天说休息一夜罢,今天不赶车了这是片荒山冷僻之地,车站左右面公路背山有七八家小店。他们投宿的里厨房设在门口,前间白天的过客的餐堂晚上是店主夫妇的洞房,后间隔为两间暗不見日、漏雨透风、夏暖冬凉、顺天应时的客房店周围浓烈的尿屎气,仿佛

参考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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