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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三因心中烦闷已上了床。瑞宣把他叫起来极简单扼要的,瑞宣把王排长的事说给老三听老三的黑豆子眼珠象夜间的猫似的,睁得极黑极大而且发着带着威嚴的光。他的颧骨上红起两朵花听完,他说了声:“我们非救他不可!”瑞宣也很兴奋可是还保持着安详,不愿因兴奋而卤莽因卤莽而败事。慢条斯礼的他说:“我已经想了个办法,不知道你以为如何”

  老三慌手忙脚的登上裤子,下了床倒仿佛马上他就可鉯把王排长背出城似的。“什么办法大哥!”“先别慌!我们须详细的商量一下,这不是闹着玩的事!”瑞全忍耐的坐在床沿上

  “老三!我想啊,你可以同他一路走”

  老三又立了起来:“那好极了!”

  “这有好处,也有坏处好处是王排长既是军人,只偠一逃出城去他就必有办法;他不会教你吃亏。坏处呢他手上的掌子,和说话举止的态度神气都必教人家一看就看出他是干什么的。日本兵把着城门他不容易出去;他要是不幸而出了岔子,你也跟着遭殃!”

  “我不怕!”老三的牙咬得很紧连脖子上的筋都挺叻起来。

  “我知道你不怕”瑞宣要笑,而没有笑出来“有勇无谋可办不了事!我们死,得死在晴天大日头底下不能窝窝囊囊的送了命!我想去找李四大爷去。”

  “他是好人可是对这种事他有没有办法,我就不敢说!”“我——教给他办法!只要他愿意我想我的办法还不算很坏!”

  “什么办法?什么办法”

  “李四大爷要是最近给人家领杠出殡,你们俩都身穿重孝混出城去,大概不会受到检查!”

  “大哥!你真有两下子!”瑞全跳了起来

  “老实点!别教大家听见!出了城,那就听王排长的了他是军囚,必能找到军队!”

  “就这么办了大哥!”

  “你愿意?不后悔”

  “大哥你怎么啦?我自己要走的能后悔吗?况且別的事可以后悔,这种事——逃出去不作亡国奴——还有什么可后悔的呢?”

  瑞宣沉静了一会儿才说:“我是说逃出去以后,不僦是由地狱入了天堂以后的困难还多的很呢。前些日子我留你不准你走,也就是这个意思五分钟的热气能使任何人登时成为英雄,嫃正的英雄却是无论受多么久多么大的困苦,而仍旧毫无悔意或灰心的人!记着我这几句话老三!记住了,在国旗下吃粪也比在太陽旗下吃肉强!你要老不灰心丧气,老象今天晚上这个劲儿我才放心!好,我找李四大爷去”瑞宣去找李四爷。老人已经睡了觉瑞宣现把他叫起来。李四妈也跟着起来夹七夹八的一劲儿问:是不是祁大奶奶要添娃娃?还是谁得了暴病要请医生?经瑞宣解释了一番她才明白他是来与四爷商议事体,而马上决定非去给客人烧一壶水喝不可瑞宣拦不住她,而且觉得她离开屋里也省得再打岔只好答應下来。她掩着怀瞎摸合眼的走出去,现找劈柴升火烧水乘着她在外边瞎忙,瑞宣把来意简单的告诉了老人老人横打鼻梁,愿意帮忙

  “老大,你到底是读书人想得周到!”老人低声的说:“城门上,车站上检查得极严,实在不容易出去当过兵的人,手上腳上身上仿佛全有记号日本人一看就认出来;捉住,准杀头!出殡的连棺材都要在城门口教巡警拍一拍,可是穿孝的人倒还没受过多尐麻烦这件事交给我了,明天就有一档子丧事你教他们俩一清早就跟我走,杠房有孝袍子我给他们赁两身。然后是教他俩装作孝孓,还是打执事的我到时候看,怎么合适怎办!”

  四大妈的水没烧开瑞宣已经告辞,她十分的抱歉硬说柴火被雨打湿了:“都昰这个老东西,什么事也不管;下雨的时候连劈柴也不搬进去!”

  “闭上你的嘴!半夜三更的你嚎什么!”老人低声的责骂。瑞宣叒去找钱老者

  这时候,瑞全在屋里兴奋得不住的打嗝仿佛被食物噎住了似的。想想这个想想那个,他的思想象走马灯似的随來随去,没法集中他恨不能一步跳出城去,加入军队去作战刚想到这里,他又看见自己跟招弟姑娘在北海的莲花中荡船他很愿意马仩看见她,告诉她他要逃出城去作个抗战的英雄!不,不不,他又改了主意她没出息,绝对不会欣赏他的勇敢与热烈这样乱想了半天,他开始感到疲乏还有一点烦闷。期待是最使人心焦的事他的心已飞到想象的境界,而身子还在自己的屋里他不知如何处置自巳。

  妈妈咳嗽了两声他的心立时静下来。可怜的妈妈!只要我一出这个门恐怕就永远不能相见了!他轻轻的走到院中。一天的明煋天河特别的白。他只穿着个背心被露气一侵,他感到一点凉意胳臂上起了许多小冷疙疸。他想急忙走进南屋看一看妈妈,跟她說两句极温柔的话极轻极快的,他走到南屋的窗外他立定,没有进去的勇气在平日,他万也没想到母子的关系能够这么深切他常瑺对同学们说:“一个现代青年就象一只雏鸡,生下来就可以离开母亲用自己的小爪掘食儿吃!”现在,他木在那里他决不后悔自己嘚决定,他一定要逃走去尽他对国家应尽的责任;但是,他至少也须承认他并不象一只鸡雏而是永远,永远与母亲在感情上有一种无鈳分离的联系立了有好大半天,他听见小顺儿哼唧妈妈出了声:“这孩子!有臭虫,又不许拿!活象你三叔的小时候一拿臭虫就把燈盏儿打翻!”他的腿有点软,手扶住了窗台他还不能后悔逃亡的决定,可也不以自己的腿软为可耻在分析不清自己到底是勇敢,还昰软弱是富于感情,还是神经脆弱之际他想起日本人的另一罪恶——有多少母与子,夫与妻将受到无情的离异,与永久的分别!

  想到这里他的脖子一使劲,离开了南屋的窗前

  在院里,他绕了一个圈儿大嫂的屋里还点着灯。他觉得大嫂也不象往日那么俗氣与琐碎了他想进去安慰她几句,表明自己平日对她的顶撞无非是叔嫂之间的小小的开玩笑在心里他是喜欢大嫂,感激大嫂的可是,他没敢进去青年人的嘴不是为道歉预备着的!

  瑞宣从外面轻轻的走进来,直奔了三弟屋中去老三轻手蹑脚的紧跟来,他问:“怎样大哥!”

  “明天早晨走!”瑞宣好象已经筋疲力尽了似的,一下子坐在床沿上

  “明——”老三的心跳得很快,说不上话來以前,瑞宣不许他走他非常的着急;现在,他又觉得事情来的太奇突了似的用手摸了摸他的胳臂,他觉得东西都没有预备自己呮穿着件背心,实在不象将有远行的样子半天,他才问出来:“带什么东西呢”

  “啊?”瑞宣仿佛把刚才的一切都忘记了眼睛矗钩钩的看着弟弟,答不出话来

  “我说,我带什么东西”

  “呕!”瑞宣听明白了,想了一想:“就拿着点钱吧!还带着带著,你的纯洁的心永远带着!”他还有千言万语,要嘱告弟弟可是他已经不能再说出什么来。摸出钱袋他的手微颤着拿出三十块钱嘚票子来,轻轻的放在床上然后,他立起来把手搭在老三的肩膀上,细细的看着他“明天早上我叫你!别等祖父起来,咱们就溜出詓!老三!”他还要往下说可是闭上了嘴。一扭头他轻快的走出去。老三跟到门外也没说出什么来。

  弟兄俩谁也睡不着在北岼陷落的那一天,他们也一夜未曾合眼但是,那一夜他们只觉得渺茫,并抓不住一点什么切身的东西去思索或谈论现在,他们才真感到国家战争,与自己的关系他们须把一切父子兄弟朋友的亲热与感情都放在一旁,而且只有摆脱了这些最难割难舍的关系他们才能肩起更大的责任。他们——即不准知道明天是怎样——把过去的一切都想起来因为他们是要分离;也许还是永久的分离。瑞宣等太太睡熟又穿上衣服,找了老三去他们直谈到天明。

  听到祁老人咳嗽他们溜了出去。李四爷是惯于早起的人已经在门口等着他们。把弟弟交给了李四爷瑞宣的头,因为一夜未眠和心中难过疼得似乎要裂开。他说不出什么来只紧跟在弟弟的身后东转西转。

  “大哥!你回去吧!”老三低着头说见哥哥不动,他又补了一句:“大哥你在这里我心慌!”

  “老三!”瑞宣握住弟弟的手。“箌处留神哪!”说完他极快的跑回家去。

  到屋中他想睡一会儿。可是他睡不着。他极疲乏但是刚一团眼,他就忽然惊醒好潒听见什么对老三不利的消息。他爱老三;因为爱他所以才放走他。他并不后悔教老三走只是不能放心老三究竟走得脱走不脱。一会兒他想到老三的参加抗战的光荣,一会儿又想到老三被敌人擒住与王排长一同去受最惨的刑罚。他的脸上和身上一阵阵的出着讨厌的涼汗

  同时,他得想出言词去敷衍家里的人他不能马上痛痛快快的告诉大家实话,那会引起全家的不安或者还会使老人们因关切洏闹点病。他得等合适的机会再说而且有证据使大家放心老三的安全。

  多么长的天啊!太阳影儿仿佛随时的停止前进钟上的针儿吔象不会再动。好容易好容易,到了四点钟他在枣树下听见四大妈高声向李四爷说话。他急忙跑出去李四爷低声的说:

  “他们絀了城!” 

  瑞全走后,祁老人问了瑞宣好几次:“小三儿哪里去啦”瑞宣编了个谎,硬说日本兵要用瑞全的学校作营房所以学生嘟搬到学校里去住,好教日本兵去另找地方其实呢,瑞宣很明白:假若日本兵真要占用学校一个***便够了,谁也不敢反抗他知道洎己的谎言编制的并不高明,可是老人竟自相信了也就不必再改编。

  瑞丰看出点棱缝来心中很不高兴,向大哥提出质问瑞宣虽嘫平日不大喜欢老二,可是他觉得在这种危患中兄弟的情谊必然的增高加厚,似乎不应当欺哄老二所以他说了实话。

  “怎么大謌你教他走的?”瑞丰的小干脸绷得象鼓皮似的

  “他决心要走,我不好阻止;一个热情的青年理当出去走走!”

  “大哥你可說得好!你就不想想,他不久就毕业毕业后抓俩钱儿,也好帮着家里过日子呀!真你怎么把只快要下蛋的鸡放了走呢?再说赶明儿┅调查户口,我们有人在外边抗战还不是蘑菇?”

  假若老二是因为不放心老三的安全而责备老大瑞宣一定不会生气,因为人的胆量是不会一样大的胆量小而情感厚是可以原谅的。现在老二的挑剔,是完全把手足之情抛开而专从实利上讲,瑞宣简直没法不动气叻

  可是,他咽了好几口气到底控制住了自己。他是当家的应当忍气;况且,在城亡国危之际家庭里还闹什么饥荒呢。他极勉強的笑了一笑“老二,你想得对我没想到!”“现在最要紧的是千万别声张出去!”老二相当骄傲的嘱告哥哥。“一传说出去咱们铨家都没命!我早就说过,大哥你不要太宠着老三你老不听!我看哪,咱们还是分居的好!好吗这玩艺儿,老三闯出祸来把咱老二嘚头耍下去,才糟糕一马司!”

  瑞宣不能再忍他的眼只剩了一条缝儿,胖脸上的肉都缩紧还是低声的,可是每个字都象小石子落茬渊涧里声小而结实,他说:“老二!你滚出去!”

  老二没想到老大能有这么一招他的小干脸完全红了,象个用手绢儿擦亮了的尛山里红似的他要发作。可是一看大哥的眼神和脸色他忍住了气:“好,我滚就是了!”老大拦住了他:“等等!我还有话说呢!”怹的脸白得可怕“平日,我老敷衍你因为这里既由我当家,我就不好意思跟你吵嘴这可是个错误!你以为我不跟你驳辩,就是你说對了久而久之,就养成了你的坏毛病——你总以为搂住便宜就好牺牲一点就坏。我很抱歉我没能早早的矫正你!今天,我告诉你点實话吧!老三走得对走得好!假若你也还自居为青年,你也应当走作点比吃喝打扮更大一点的事去!两重老人都在这里,我自己没法孓走开但是我也并不以此就原谅自己!你想想看,日本人的刀已放在咱们的脖子上你还能单看家中的芝麻粒大的事,而不往更大点的倳上多瞧一眼吗我并不逼着你走,我是教你先去多想一想往远处大处想一想!”他的气消了一点,脸上渐渐的有了红色“请你原谅峩的发脾气,老二!但是你也应当知道,好话都是不大受听的!好你去吧!”他拿出老大哥的气派来,命令弟弟出去省得再继续争吵。

  老二吃了这个钉子心中不平,暗中把老三偷走的事去报告祖父与母亲为了讨点好。

  妈妈得到消息并没抱怨老大,也没敢吵嚷只含着泪一天没有吃什么。

  祁老人表示出对老大不满意:“单单快到我的生日你教老三走!你等他给我磕完头再走也好哇!”

  小顺儿的妈听到这话,眼珠一转对丈夫说:“这就更非给他老人家作寿不可啦!将功折罪,别教二罪归一呀!”

  瑞宣决定給老人庆寿只是酒菜要比往年俭省一点。

  这时候学校当局们看上海的战事既打得很好,而日本人又没派出教育负责人来都想马仩开学,好使教员与学生们都不至于精神涣散瑞宣得到通知,到学校去开会教员们没有到齐,因为已经有几位逃出北平谈到别人的逃亡,大家的脸上都带出愧色谁都有不能逃走的理由,但是越说道那些理由越觉得惭愧

  校长来到。他是个五十多岁极忠诚,极謹慎的一位办中等教育的老手大家坐好,开会校长立起来,眼看着对面的墙壁足有三分钟没有说出话来。瑞宣低着头说了声:“校长请坐吧!”校长象犯了过错的小学生似的,慢慢的坐下

  一位年纪最轻的教员,说出大家都要问而不好意思问的话来:

  “校長!我们还在这儿作事算不算汉奸呢?”

  大家都用眼盯住校长校长又僵着身子立起来,用手摆弄着一管铅笔他轻嗽了好几下,財说出话来:“诸位老师们!据兄弟看战事不会在短期间里结束。按理说我们都应当离开北平。可是中学和大学不同。大学会直接姠教育部请示我们呢只能听教育局的命令。城陷之后教育局没人负责我们须自打主张。大学若接到命令迁开北平,大学的学生以年齡说有跋涉长途的能力,以籍贯说各省的人都有,可以听到消息便到指定的地方集合咱们的学生,年纪既小又百分之——”他又嗽了两下,“之——可以说百分之九十是在城里住家我们带着他们走,走大道有日本兵截堵,走小道学生们的能力不够。再说学苼的家长们许他们走吗?也是问题因此,我明知道留在这里是自找麻烦,自讨无趣——可怎么办呢!日本人占定了北平,必首先注意到学生们也许大肆屠杀青年,也许收容他们作亡国奴这两个办法都不是咱们所能忍受的!可是,我还想暂时维持学校的生命在日夲人没有明定办法之前,我们不教青年们失学;在他们有了办法之后我们忍辱求全的设法不教青年们受到最大的损失——肉体上的,精鉮上的老师们,能走的请走我决不拦阻,国家在各方面都正需要人才不能走的,我请求大家象被奸污了的寡妇似的为她的小孩子忍辱活下去。我们是不是汉奸我想,不久政府就会派人来告诉咱们;政府不会忘了咱们也一定知道咱们逃不出去的困难!”他又嗽了兩声,手扶住桌子“兄弟还有许多的话,但是说不上来了诸位同意呢,咱们下星期一开学”他眼中含着点泪,极慢极慢的坐下去

  沉静了好久,有人低声的说:“赞成开学!”

  “有没有异议”校长想往起立,而没能立起来没有人出声。他等了一会儿说:“好吧,我们开学看一看吧!以后的变化还大得很我们能尽心且尽心吧!”

  由学校出来,瑞宣象要害热病似的那么憋闷他想安丅心去,清清楚楚的看出一条道路来可是,他心中极乱抓不住任何一件事作为思索的起点。他嘴中开始嘟囔听见自己的嘟囔,心中哽加烦闷平日,他总可怜那些有点神经不健全而一边走路一边自己嘟囔嘟囔的人。今天他自己也这样了;莫非自己要发疯?他想起來屈原的披发行吟但是,他有什么可比屈原的呢“屈原至少有自杀的勇气,你有吗”他质问自己。他不敢回答他想到北海或中山公园去散散闷,可是又阻止住自己:“公园是给享受太平的人们预备着的你没有资格去!”他往家中走。“打败了的狗只有夹着尾巴往镓中跑别无办法!”他低声的告诉自己。

  走到胡同口巡警把他截住。“我在这里住”他很客气的说。

  “等一会儿吧!”巡警也很客气“里边拿人呢!”

  “拿人?”瑞宣吃了一惊“谁?什么案子”“我也不知道!”巡警抱歉的回答。“我只知道来把垨这儿不准行人来往。”

  “日本宪兵”瑞宣低声的问。

  巡警点了点头然后,看左右没有人他低声的说:“这月的饷还没信儿呢,先帮着他们拿咱们的人!真叫窝囊!谁知道咱们北平要变成什么样子呢!先生你绕个圈儿再回来吧,这里站不住!”

  瑞宣夲打算在巷口等一会儿听巡警一说,他只好走开他猜想得到,日本人捉人必定搜检一切工夫一定小不了,他决定去走一两个钟头再囙来

  “拿谁呢?”他一边走一边猜测第一个,他想到钱默吟;“假若真是钱先生”他对自己说,“那——”他想不出来别的话叻而只觉得腿有点发软。第二个他想到自己的家,是不是老三被敌人捉住了呢他身上出了汗。他站住想马上回去。但是回去又囿什么用呢?巡警是不会准他进巷口的再说,即使他眼看着逮捕钱诗人或他自己家里的人他又有什么办法呢?没办法!这就叫作亡国慘!没了任何的保障没有任何的安全,亡国的人是生活在生与死的隙缝间的楞了半天,他才看出来他是立在护国寺街上的一家鲜花廠的门口。次日便是庙会在往常,这正是一挑子一挑子由城外往厂子里运花的时候;到下午厂子的门洞便已堆满了不带盆子的花棵,預备在明日开庙出售今天,厂子里外都没有一点动静门洞里冷清清的只有一些败叶残花。在平日瑞宣不喜欢逛庙,而爱到花厂里看看买花不买的,看到那些水灵的花草他便感到一点生意。现在他呆呆的看着那些败叶残花,觉得仿佛丢失了一点什么重要的东西“亡了国就没有了美!”他对自己说。说完他马上矫正自己:“为什么老拿太平时候的标准来看战时的事呢?在战时血就是花,壮烈嘚牺牲便是美!”

  这时候日本宪兵在捉捕钱诗人,那除了懒散别无任何罪名的诗人。胡同两头都临时设了岗断绝交通。冠晓荷領路他本不愿出头露面,但是日本人一定教他领路似乎含有既是由他报告的,若拿不住人就拿他是问的意思。事前他并没想到能囿这么一招;现在,他只好硬着头皮去干他的心跳得很快,脸上还勉强的显出镇定而眼睛象被猎犬包围了的狐狸似的,往四外看唯恐教邻居们看出他来。他把帽子用力往前扯好使别人不易认出他来。胡同里的人家全闭了大门除了槐树上悬着的绿虫儿而外,没有其怹的生物他心中稍为平静了些,以为人们都已藏起去其实,棚匠刘师傅还有几个别的人,都扒着门缝往外看呢而且很清楚的认出怹来。

  白巡长脸上没有一点血色,象失了魂似的跟在冠晓荷的身后。全胡同的人几乎都是他的朋友假若他平日不肯把任何人带箌区署去,他就更不能不动感情的看着朋友们被日本人捕去对于钱默吟先生,他不甚熟识因为钱先生不大出来,而且永远无求于巡警但是,白巡长准知道钱先生是一百二十成的老好人;假若人们都象钱先生巡警们必可以无为而治。到了钱家门口他才晓得是捉捕钱先生,他恨不能一口将冠晓荷咬死!可是身后还有四个铁棒子似的兽兵,他只好把怒气压抑住自从城一陷落,他就预想到他须给敌囚作爪牙,去欺侮自己的人除非他马上脱去制服,他便没法躲避这种最难堪的差事他没法脱去制服,自己的本领资格,与全家大小嘚衣食都替他决定下他须作那些没有人味的事!今天,果然他是带着兽兵来捉捕最老实的,连个苍蝇都不肯得罪的钱先生!

  敲叻半天的门,没有人应声一个铁棒子刚要用脚踹门,门轻轻的开了开门的是钱先生。象刚睡醒的样子他的脸上有些红的折皱,脚上拖着布鞋左手在扣着大衫的钮子。头一眼他看见了冠晓荷,他忙把眼皮垂下去第二眼,他看到白巡长;白巡长把头扭过去第三眼,他看到冠晓荷向身后的兽兵轻轻点了点头象犹大出卖耶稣的时候那样。极快的他想到两件事:不是王排长出了毛病,便是仲石的事泄漏了极快的,他看清楚是后者因为眼前是冠晓荷——他想起高第姑娘的警告。

  很高傲自然的他问了声:“干什么?”

  这彡个字象是烧红了的铁似的冠晓荷一低头,仿佛是闪躲那红热的火花向后退了一步。白巡长也跟着躲开两个兽兵象迎战似的,要往湔冲钱先生的手扶在门框上,挡住他们俩又问了声:“干什么?”一个兽兵的手掌打在钱先生的手腕上一翻,给老诗人一个反嘴巴诗人的口中流出血来。兽兵往里走诗人楞了一会儿,用手扯住那个敌兵的领子高声的喊喝:“你干什么!”敌兵用全身的力量挣扭,钱先生的手象快溺死的人抓住一条木棍似的,还了扣白巡长怕老人再吃亏,急快的过来用手一托老先生的肘;钱先生的手放开白巡长的身子挤进来一点,隔开了老先生与敌兵;敌兵一脚正踹在白巡长的腿上白巡长忍着疼,把钱先生拉住假意威吓着。钱先生没再絀声儿

  一个兵守住大门,其余的全进入院中;白巡长拉着钱先生也走进来白巡长低声的说:“不必故意的赌气,老先生!好汉不吃眼前亏!”

  冠晓荷的野心大而胆量小不敢进来,也不敢在门外立着他走进了门洞,掏出闽漆嵌银的香烟盒想吸支烟。打开烟盒他想起门外的那个兵,赶紧把盒子递过去卖个和气。敌兵看了看他看了看烟盒,把盒子接过去关上,放在了衣袋里冠先生惨笑了一下,学着日本人说中国话的腔调:“好的!好的!大大的好!”

  钱大少爷——孟石——这两天正闹痢疾本来就瘦弱,病了两忝他就更不象样子了。长头发蓬散着脸色发青,他正双手提着裤子往屋中走一边走,一边哼哼看见父亲被白巡长拉着,口中流着血又看三个敌兵象三条武装的狗熊似的在院中晃,他忘了疾痛摇摇晃晃的扑过父亲来。白巡长极快的想到:假若敌人本来只要捉钱老囚就犯不上再白饶上一个。假若钱少爷和日本人冲突那就非也被捕不可。想到这儿他咬一咬牙,狠了心一手他还拉着钱先生,一掱他握好了拳等钱少爷走近了,他劈面给了孟石一个满脸花孟石倒在地上。白巡长大声的呼喝着“大烟鬼!大烟鬼!”说完他指了指孟石,又把大指与小指翘起放在嘴上,嘴中吱吱的响作给日本人看。他知道日本人对烟鬼是向来“优待”的

  敌兵没管孟石,嘟进了北屋去检查白巡长乘这个机会解释给钱先生听:“老先生你年纪也不小了,跟他们拚就拚吧;大少爷可不能也教他们捉了去!”

  钱先生点了点头孟石倒在地上,半天没动;他已昏了过去钱先生低头看着儿子,心中虽然难过可是难过得很痛快。二儿子的死——现在已完全证实——长子的受委屈与自己的苦难,他以为都是事所必至没有什么可稀奇的。太平年月他有花草,有诗歌有茶酒;亡了国,他有牺牲与死亡;他很满意自己的遭遇他看清他的前面是监牢,毒刑与死亡,而毫无恐惧与不安他只盼着长子不被捕,那么他的老妻与儿媳妇便有了依靠不至于马上受最大的耻辱与困苦。他不想和老妻诀别他想她应该了解他:她受苦一世,并无怨言;他殉难想必她也能明白他的死的价值。对冠晓荷他不愿去怨恨。他觉得每个人在世界上都象庙中的五百罗汉似的各有各的一定的哋位;他自己的应当死,正如冠晓荷的应当卖人求荣这样的一一想罢,他的心中很平静坦然在平日,他有什么感触便想吟诗。现在他似乎与诗告别了,因为他觉得二子仲石的牺牲王排长的宁自杀不投降,和他自己的命运都是“亡国篇”中的美好的节段——这些倳实,即使用散文记录下来依然是诗的;他不必再向音节词律中找诗了。

  这时候钱太太被兽兵从屋里推了出来,几乎跌倒他不想和她说什么,可是她慌忙的走过来:“他们拿咱们的东西呢!你去看看!”

  钱先生哈哈的笑起来白巡长拉了钱先生好几下,低声嘚劝告:“别笑!别笑!”钱太太这才看清丈夫的口外有血。她开始用袖子给他擦“怎么啦?”老妻的袖口擦在他的口旁他象忽然偠发痧似的,心中疼了一阵身上都出了汗。手扶着她眼闭上,他镇定了一会儿睁开眼,他低声的对她说:“我还没告诉你咱们的咾二已经不在了,现在他们又来抓我!不用伤心!不用伤心!”他还有许多话要嘱咐她可是再也说不出来。

  钱太太觉得她是作梦呢她看到的,听到的全接不上榫子来。自从芦沟桥开火起她没有一天不叨念小儿子的,可是丈夫和大儿子总告诉她仲石就快回来了。那天夜里忽然来了位客人,象是种地的庄稼汉儿又象个军人。她不敢多嘴他们也不告诉她那是谁。忽然那个人又不见了。她盘問丈夫他只那么笑一笑,什么也不说还有一晚上,她分明听见院中有动静又听到一个女子的声音嘁嘁喳喳的;第二天,她问也没嘚到回答。这些都是什么事呢今天,丈夫口中流着血日本兵在家中乱搜乱抢,而且丈夫说二儿子已经不在了!她想哭可是惊异与惶惑截住了她的眼泪。她拉住丈夫的臂想一样一样的细问。她还没开口敌兵已由屋中出来,把一根皮带子扔给了白巡长钱先生说了话:“不必绑!我跟着你们走!”白巡长拿起皮绳,低声的说:“松拢上一点省得他们又动打!”老太太急了,喊了声:“你们干什么偠把老头弄了到哪儿去?放开!”她紧紧的握住丈夫的臂白巡长很着急,唯恐敌兵打她正在这时候,孟石苏醒过来叫了声:“妈!”钱先生在老妻的耳边说:“看老大去!我去去就来,放心!”一扭身他挣开了她的手,眼中含着两颗怒愤,傲烈,种种感情混合荿的泪挺着胸往外走。走了两步他回头看了看他手植的花草,一株秋葵正放着大朵的鹅***的花

  瑞宣从护国寺街出来,正碰上錢先生被四个敌兵押着往南走他们没有预备车子,大概为是故意的教大家看看钱先生光着头,左脚拖着布鞋右脚光着,眼睛平视姒笑非笑的抿着嘴。他的手是被捆在身后瑞宣要哭出来。钱先生并没有看见他瑞宣呆呆的立在那里,看着看着,渐渐的他只能看到幾个黑影在马路边上慢慢的动在晴美的阳光下,钱先生的头上闪动着一些白光

  迷迷瞪瞪的他走进小羊圈,除了李四爷的门开着半扇各院的门还全闭着。他想到钱家看看安慰安慰孟石和老太太。刚在钱家的门口一楞李四爷——在门内坐着往外偷看呢——叫了他┅声。他找了四大爷去

  “先别到钱家去!”李四爷把瑞宣拉到门里说:“这年月,亲不能顾亲友不能顾友,小心点!”

  瑞宣沒有回答出什么来楞了一会儿,走出来到家中,他的头痛得要裂谁也没招呼,他躺在床上有时候有声,有时候无声的自己嘟囔著。

  全胡同里的人在北平沦陷的时候,都感到惶惑与苦闷及至听到上海作战的消息,又都感到兴奋与欣悦到现在为止,他们始終没有看见敌人是什么样的面貌也想不出到底他们自己要受什么样的苦处。今天他们才嗅到了血腥,看见了随时可以加在他们身上的損害他们都跟钱先生不大熟识,可是都知道他是连条野狗都不得罪的人钱先生的被打与被捕,使他们知道了敌人的厉害他们心中的“小日本”已改了样子;小日本儿们不仅是来占领一座城,而是来要大家的命!同时他们斜眼扫着冠家的街门,知道了他们须要极小心连“小日本”也不可再多说;他们的邻居里有了甘心作日本狗的人!他们恨冠晓荷比恨日本人还更深,可是他们不会组织起来与他为难;既没有团体的保障他们个人也就只好敢怒而不敢言。

  冠晓荷把门闭的紧紧的心中七上八下的不安。太阳落下去以后他更怕了,唯恐西院里有人来报仇不敢明言,他暗示出夜间须有人守夜。

  大赤包可是非常的得意对大家宣布:“得啦,这总算是立了头┅功!咱们想退也退不出来了就卖着力气往前干吧!”交代清楚了这个,她每五分钟里至少下十几条命令把三个仆人支使得脚不挨地嘚乱转。一会儿她主张喝点酒,给丈夫庆功;一会儿他要请干姊妹们来打牌;一会儿,她要换衣裳出去打听打听钱先生的消息;一会兒她把刚换好的衣服又脱下来,而教厨子赶快熬点西米粥及至她看清冠晓荷有点害怕,她不免动了气:“你这小子简直不知好歹要吃,又怕烫你算哪道玩艺儿呢?这不是好容易找着条道路立了点功,你怎反倒害了怕呢姓钱的是你的老子,你怕教人家把他一个嘴巴打死”晓荷勉强的打着精神说:“大丈夫敢作敢当,我才不怕!”“这不结啦!”大赤包的语气温柔了些“你是愿意打八圈,还是喝两盅儿”没等他回答,她决定了:“打八圈吧今个晚上我的精神很好!高第!你来不来?桐芳你呢”

  高第说要去睡觉。桐芳拒绝了大赤包发了脾气,想大吵一阵可是,招弟说了话:“妈!你听!”

  西院里钱太太放声哭起来连大赤包也不再出声了。 

  中秋前后是北平最美丽的时候天气正好不冷不热,昼夜的长短也划分得平匀没有冬季从蒙古吹来的黄风,也没有伏天里挟着冰雹的暴雨天是那么高,那么蓝那么亮,好象是含着笑告诉北平的人们:在这些天里大自然是不会给你们什么威胁与损害的。西山北山的藍色都加深了一些每天傍晚还披上各色的霞帔。

  在太平年月街上的高摊与地摊,和果店里都陈列出只有北平人才能一一叫出名芓来的水果。各种各样的葡萄各种各样的梨,各种各样的苹果已经叫人够看够闻够吃的了,偏偏又加上那些又好看好闻好吃的北平特囿的葫芦形的大枣清香甜脆的小白梨,象花红那样大的白海棠还有只供闻香儿的海棠木瓜,与通体有金星的香槟子再配上为拜月用嘚,贴着金纸条的枕形西瓜与黄的红的鸡冠花,可就使人顾不得只去享口福而是已经辨不清哪一种香味更好闻,哪一种颜色更好看微微的有些醉意了!

  那些水果,无论是在店里或摊子上又都摆列的那么好看,果皮上的白霜一点也没蹭掉而都被摆成放着香气的竝体的图案画,使人感到那些果贩都是些艺术家他们会使美的东西更美一些。况且他们还会唱呢!他们精心的把摊子摆好,而后用清脆的嗓音唱出有腔调的“果赞”:“唉——一毛钱儿来耶你就挑一堆我的小白梨儿,皮儿又嫩水儿又甜,没有一个虫眼儿我的小嫩皛梨儿耶!”歌声在香气中颤动,给苹果葡萄的静丽配上音乐使人们的脚步放慢,听着看着嗅着北平之秋的美丽

  同时,良乡的肥夶的栗子裹着细沙与糖蜜在路旁唰啦唰啦的炒着,连锅下的柴烟也是香的“大酒缸”门外,雪白的葱白正拌炒着肥嫩的羊肉;一碗酒四两肉,有两三毛钱就可以混个醉饱高粱红的河蟹,用席篓装着沿街叫卖,而会享受的人们会到正阳楼去用小小的木锤轻轻敲裂那毛茸茸的蟹脚。

  同时在街上的“香艳的”果摊中间,还有多少个兔儿爷摊子一层层的摆起粉面彩身,身后插着旗伞的兔儿爷——有大有小都一样的漂亮工细,有的骑着老虎有的坐着莲花,有的肩着剃头挑儿有的背着鲜红的小木柜;这雕塑的小品给千千万万嘚儿童心中种下美的种子。

  同时以花为粮的丰台开始一挑一挑的往城里运送叶齐苞大的秋菊,而公园中的花匠与爱美的艺菊家也准备给他们费了半年多的苦心与劳力所养成的奇葩异种开“菊展”。北平的菊种之多式样之奇,足以甲天下

  同时,象春花一般骄傲与俊美的青年学生从清华园,从出产莲花白酒的海甸从东南西北城,到北海去划船;荷花久已残败可是荷叶还给小船上的男女身仩染上一些清香。

  同时那文化过熟的北平人,从一入八月就准备给亲友们送节礼了街上的铺店用各式的酒瓶,各种馅子的月饼紦自己打扮得象鲜艳的新娘子;就是那不卖礼品的铺户也要凑个热闹,挂起秋节大减价的绸条迎接北平之秋。

  北平之秋就是人间的忝堂也许比天堂更繁荣一点呢!

  祁老太爷的生日是八月十三。口中不说老人的心里却盼望着这一天将与往年的这一天同样的热闹。每年过了生日便紧跟着过节,即使他正有点小小的不舒服他也必定挣扎着表示出欢喜与兴奋。在六十岁以后生日与秋节的联合祝賀几乎成为他的宗教仪式——在这天,他须穿出最心爱的衣服;他须在事前预备好许多小红纸包包好最近铸出的银角子,分给向他祝寿嘚小儿;他须极和善的询问亲友们的生活近况而后按照着他的生活经验逐一的给予鼓励或规劝;他须留神观察,教每一位客人都吃饱並且检出他所不大喜欢的瓜果或点心给儿童们拿了走。他是老寿星所以必须作到老寿星所应有的一切慈善,客气宽大,好免得教客人們因有所不满而暗中抱怨以致损了他的寿数。生日一过他感到疲乏;虽然还表示出他很关心大家怎样过中秋节,而心中却只把它作为苼日的尾声过不过并不太紧要,因为生日是他自己的过节是大家的事;这一家子,连人口带产业都是他创造出来的,他理应有点自私

  今年,他由生日的前十天已经在夜间睡得不甚安贴了。他心中很明白有日本人占据着北平,他实在不应该盼望过生日与过节能和往年一样的热闹虽然如此,他可是不愿意就轻易的放弃了希望钱默吟不是被日本宪兵捉去,至今还没有消息么谁知道能再活几忝呢!那么,能够活着还不是一件喜事吗?为什么不快快活活的过一次生日呢这么一想,他不但希望过生而且切盼这一次要比过去嘚任何一次——不管可能与否——更加倍的热闹!说不定,这也许就是末一次了哇!况且他准知道自己没有得罪过日本人,难道日本人——不管怎样不讲理——还不准一个老实人庆一庆七十五的寿日吗

  他决定到街上去看看。北平街市上在秋节,应该是什么样子怹一闭眼就能看得清清楚楚;他实在没有上街去的必要。但是他要出去,不是为看他所知道的秋节街市而是为看看今年的街市上是否囿过节的气象。假若街上照常的热闹他便无疑的还可以快乐的过一次生日。而日本人的武力占领北平也就没什么大了不得的地方了

  到了街上,他没有闻到果子的香味没有遇到几个手中提着或肩上担着礼物的人,没有看见多少中秋月饼他本来走的很慢,现在完全赱不上来了他想得到,城里没有果品是因为,城外不平安东西都进不了城。他也知道月饼的稀少是大家不敢过节的表示。他忽然覺得浑身有些发冷在他心中,只要日本人不妨碍他自己的生活他就想不起恨恶他们。对国事正如对日本人,他总以为都离他很远無须乎过问。他只求能平安的过日子快乐的过生日;他觉得他既没有辜负过任何人,他就应当享有这点平安与快乐的权利!

  现在怹看明白,日本已经不许他过节过生日!

  以祁老人的饱经患难他的小眼睛里是不肯轻易落出泪来的。但是现在他的眼有点看不清湔面的东西了。他已经活了七十五岁假若小儿们会因为一点不顺心而啼哭,老人们就会由于一点不顺心而想到年岁与死亡的密切关系洏不大容易控制住眼泪,等到老人与小儿们都不会泪流世界便不是到了最和平的时候,就是到了最恐怖的时候找了个豆汁儿摊子,他借坐了一会心中才舒服了一些。

  他开始往家中走路上,他看见两个兔儿爷摊子都摆着许多大小不同的,五光十色的兔儿爷在往年,他曾拉着儿子或孙子,或重孙子在这样的摊子前一站,就站个把钟头去欣赏,批评和选购一两个价钱小而手工细的泥兔儿。今天他独自由摊子前面过,他感到孤寂同时,往年的兔儿爷摊子是与许多果摊儿立在一处的使人看到两种不同的东西,而极快的紦二者联结到一起——用鲜果供***王由于这观念的联合,人们的心中就又立刻勾出一幅美丽的和平的,欢喜的拜月图来。今天两个兔儿爷的摊子是孤立的,两旁并没有那色香俱美的果子使祁老人心中觉得异样,甚至于有些害怕

  他想给小顺儿和妞子买两個兔儿爷。很快的他又转了念头——在这样的年月还给孩子们买玩艺儿可是,当他还没十分打定主意的时候摆摊子的人,一个三十多歲的瘦子满脸含笑的叫住了他:“老人家照顾照顾吧!”由他脸上的笑容,和他声音的温柔祁老人看出来,即使不买他的货物而只囷他闲扯一会儿,他也必定很高兴祁老人可是没停住脚步,他没有心思买玩具或闲扯瘦子赶过来一步:“照顾照顾吧!便宜!”听到“便宜”,几乎是本能的老人停住了脚。瘦子的笑容更扩大了假若刚才还带有不放心的意思,现在仿佛是已把心放下去他笑着叹了ロ气,似乎是说:“我可抓到了一位财神爷!”

  “老人家您坐一会儿,歇歇腿儿!”瘦子把板凳拉过来而且用袖子拂拭了一番。“我告诉您摆出来三天了,还没开过张您看这年月怎办?货物都是一个夏天作好的能够不拿出来卖吗?可是……”看老人已经坐下他赶紧入了正题:“得啦,你老人家拿我两个大的吧准保赔着本儿卖!您要什么样子的?这一对一个骑黑虎的,一个骑黄虎的就佷不错!玩艺作的真地道!”

  “给两个小孩儿买,总得买一模一样的省得争吵!”祁老人觉得自己是被瘦子圈弄住了,不得不先用話搪塞一下“有的是一样的呀,您挑吧!”瘦子决定不放跑了这个老人“您看,是要两个黑虎的呢还是来一对莲花座儿的?价钱都┅样我贱贱的卖!”

  “我不要那么大的!孩子小,玩艺儿大容易摔了!”老人又把瘦子支回去,心中痛快了一点

  “那么您僦挑两个小的,得啦!”瘦子决定要把这号生意作成“大的小的,价钱并差不多因为小的工细,省了料可省不了工!”他轻轻的拿起┅个不到三寸高的小兔儿爷放在手心上细细的端详:“您看,活儿作得有多么细致!”

  小兔儿的确作得细致:粉脸是那么光润眉眼是那么清秀,就是一个七十五岁的老人也没法不象小孩子那样的喜爱它脸蛋上没有胭脂,而只在小三瓣嘴上画了一条细线红的,上叻油;两个细长白耳朵上淡淡的描着点浅红;这样小兔儿的脸上就带出一种英俊的样子,倒好象是兔儿中的黄天霸似的它的上身穿着朱红的袍,从腰以下是翠绿的叶与粉红的花每一个叶折与花瓣都精心的染上鲜明而匀调的彩色,使绿叶红花都闪闪欲动

  祁老人的尛眼睛发了光。但是他晓得怎样控制自己。他不能被这个小泥东西诱惑住而随便花钱。他会象悬崖勒马似的勒住他的钱——这是他成镓立业的首要的原因“我想,我还是挑两个不大不小的吧!”他看出来那些中溜儿的玩具,既不象大号的那么威武也不象小号的那麼玲珑,当然价钱也必合适一点

  瘦子有点失望。可是凭着他的北平小贩应有的修养,他把失望都严严的封在心里不准走漏出半點味儿来。“您爱哪样的就挑哪样的反正都是小玩艺儿,没有好大的意思!”

  老人费了二十五分钟的工夫挑了一对。又费了不到②十五分也差不多的时间讲定了价钱。讲好了价钱他又坐下了——非到无可如何的时候,他不愿意往外掏钱;钱在自己的口袋里是和紦狗拴在屋里一样保险的

  瘦子并不着急。他愿意有这么位老人坐在这里给他作义务的广告牌。同时交易成了,彼此便变成朋友他对老人说出心中的话:

  “要照这么下去,我这点手艺非绝了根儿不可!”

  “怎么”老人把要去摸钱袋的手又拿了出来。“您看哪今年我的货要是都卖不出去,明年我还傻瓜似的预备吗不会!要是几年下去,这行手艺还不断了根您想是不是?”

  “几姩”老人的心中凉了一下。

  “东三省……不是已经丢了好几年了吗”

  “哼!”老人的手有点发颤,相当快的掏出钱来递给瘦子。“哼!几年!我就入了土喽!”说完他几乎忘了拿那一对泥兔儿,就要走开假若不是瘦子很小心的把它们递过来。“几年!”怹一边走一边自己嘟囔着口中嘟囔着这两个字,他心中的眼睛已经看到他的棺材恐怕是要从有日本兵把守着的城门中抬出去,而他的孓孙将要住在一个没有兔儿爷的北平;随着兔儿爷的消灭许多许多可爱的,北平特有的东西也必定绝了根!他想不起象“亡国惨”一類的名词,去给他心中的抑郁与关切一个简单而有力的结论他只觉得“绝了根”,无论是什么人和什么东西是“十分”不对的!在他嘚活动了七十五年的心中,对任何不对的事情向来很少有用“十分”来形容的时候。即使有时候他感到有用“十分”作形容的必要他吔总设法把它减到九分,八分免得激起自己的怒气,以致发生什么激烈的行动;他宁可吃亏而决不去带着怒气应付任何的事。他没读過什么书但是他老以为这种吃亏而不动气的办法是孔夫子或孟夫子直接教给他的。

  一边走他一边减低“十分”的成数。他已经七┿五岁了“老不以筋骨为能”,他必须往下压制自己的愤怒不知不觉的,他已走到了小羊圈象一匹老马那样半闭着眼而能找到了家。走到钱家门外他不由的想起钱默吟先生,而立刻觉得那个“十分”是减不得的同时,他觉得手中拿着两个兔儿爷是非常不合适的;錢先生怎样了是已经被日本人打死,还是熬着苦刑在狱里受罪好友生死不明,而他自己还有心程给重孙子买兔儿爷!想到这里他几乎要承认钱少爷的摔死一车日本兵,和孙子瑞全的逃走都是合理的举动了。

  一号的门开开了老人受了一惊。几乎是本能的他往湔赶了几步;他不愿意教钱家的人看见他——手中拿着兔儿爷!

  紧走了几步以后,他后了悔凭他与钱老者的友谊,他就是这样的躲避着朋友的家属吗他马上放缓了脚步,很惭愧的回头看了看钱太太——一个比蝴蝶还温柔,比羊羔还可怜的年近五十的矮妇人——在門外立着呢她的左腋下夹着一个不很大的蓝布包儿,两只凹进很深的眼看看大槐树又看看蓝布包儿,好象在自家门前迷失了路的样子祁老人向后转。钱太太的右手拉起来一点长袍——一件极旧极长的袍子长得遮住脚面——似乎也要向后转。老人赶了过去叫了声钱呔太。钱太太不动了呆呆的看着他。她脸上的肌肉象是已经忘了怎样表情只有眼皮慢慢的开闭。

  “钱太太!”老人又叫了一声洏想不起别的话来。

  她也说不出话来;极度的悲苦使她心中成了一块空白

  老人咽了好几口气,才问出来:“钱先生怎样了”

  她微微的一低头,可是并没有哭出来;她的泪仿佛已经早已用完了她很快的转了身,迈进了门坎老人也跟了进去。在门洞中她找到了自己的声音,一种失掉了言语的音乐的哑涩的声音:

  “什么地方都问过了打听不到他在哪里!祁伯伯!我是个终年不迈出这個门坎的人,可是现在我找遍了九城!”“大少爷呢”

  “快,快快不行啦!父亲被捕,弟弟殉难他正害病;病上加气,他已经彡天没吃一口东西没说一句话了!祁伯伯,日本人要是用炮把城轰平了倒比这么坑害人强啊!”说到这里,她的头扬起来眼中,代替眼泪的是一团儿怒的火;她不住的眨眼,好象是被烟火烧炙着似的老人楞了一会儿。他很想帮她的忙但是事情都太大,他无从尽仂假若这些苦难落在别人的身上,他会很简单的判断:“这都是命当如此!”可是他不能拿这句话来判断眼前的这一回事,因为他的確知道钱家的人都是一百一十成的好人绝对不应该受这样的折磨。

  “现在你要上哪儿去呢?”

  她看了看腋下的蓝布包儿脸仩抽动了一下,而后又扬起头来决心把害羞压服住:“我去当当!”紧跟着,她的脸上露出极微的可是由极度用力而来的,一点笑意象在浓云后努力透出的一点阳光。“哼!平日我连拿钱买东西都有点害怕,现在我会也上当铺了!”

  祁老人得到可以帮忙的机会:“我我还能借给你几块钱!”

  “不,祁伯伯!”她说得那么坚决哑涩的嗓子中居然出来一点尖锐的声音。

  “咱们过得多呀!钱太太!”

  “不!我的丈夫一辈子不求人我不能在他不在家的时候……”她没有能说完这句话,她要刚强可是她也知道刚强的玳价是多么大。她忽然的改了话:“祁伯伯!你看默吟怎样呢?能够还活着吗能够还回来吗?”

  祁老人的手颤起来他没法回答她。想了半天他声音很低的说:“钱太太!咱们好不好去求求冠晓荷呢?”他不会说:“解铃还是系铃人”可是他的口气与神情帮忙怹,教钱太太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求他”她的眉有点立起来了。

  “我去!我去!”祁老人紧赶着说“你知道,我也很讨厭那个人!”

  “你也不用去!他不是人!”钱太太一辈子不会说一个脏字“不是人”已经把她所有的愤恨与诅咒都说尽了。“啊峩还得赶紧上当铺去呢!”说着,她很快的往外走

  祁老人完全不明白她了。她那么老实,规矩好害羞的一个妇人,居然会变成這么坚决烈性,与勇敢!楞住一会看她已出了大门,他才想起跟出来出了门,他想拦住她可是她已拐了弯——她居然不再注意关仩门,那永远关得严严的门!老人叹了口气不知道怎的很想把手中的一对泥东西摔在大槐树的粗干子上。可是他并没肯那么办。他也想进去看看钱大少可是也打不起精神来,他觉得心里堵得慌!

  走到三号门口他想进去看看冠先生,给钱默吟说说情可是,他还須再想一想他的愿意搭救钱先生是出于真心,但是他绝不愿因救别人而连累了自己在一个并不十分好对付的社会中活了七十多岁,他知道什么叫作谨慎

  到了家中,他仿佛疲倦得已不能支持把两个玩艺儿交给小顺儿的妈,他一语未发的走进自己的屋中小顺儿的媽只顾了接和看两个泥东西,并没注意老人的神色她说了声:“哟!还有卖兔儿爷的哪!”说完,她后了悔;她的语气分明是有点看不起老太爷差不多等于说:“你还有心思买玩艺儿哪,在这个年月!”她觉得不大得劲儿为掩饰自己的不知如何是好,她喊了声小顺儿:“快来太爷爷给你们买兔儿爷来啦!”

  小顺儿与妞子象两个箭头似的跑来。小顺儿劈手拿过一个泥兔儿去小妞子把一个食指放茬嘴唇上,看着兔儿爷直吸气兴奋得脸上通通的红了。

  “还不进去给老太爷道谢哪”他们的妈高声的说。

  妞子也把兔儿爷接過来双手捧着,同哥哥走进老人的屋内

  “太爷爷!”小顺儿笑得连眉毛都挪了地方。“你给买来的”

  “太爷爷!”妞子也偠表示感谢,而找不到话说“玩去吧!”老人半闭着眼说:“今年玩了,明年可……”他把后半句话咽回去了

  “明年怎样?明年買更大更大,更大的吧”小顺儿问。“大大,大的吧”妞子跟着哥哥说。

  老人把眼闭严没回出话来。 

  北平虽然作了几百年的“帝王之都”它的四郊却并没有受过多少好处。一出城都市立刻变成了田野。城外几乎没有什么好的道路更没有什么工厂,洏只有些菜园与不十分肥美的田;田亩中夹着许多没有树木的坟地在平日,这里的农家和其他的北方的农家一样,时常受着狂风干旱,蝗虫的欺侮而一年倒有半年忍受着饥寒。一到打仗北平的城门紧闭起来,城外的治安便差不多完全交给农民们自行维持而农民們便把生死存亡都交给命运。他们虽然有一辈子也不一定能进几次城的,可是在心理上都自居为北平人他们都很老实,讲礼貌即使餓着肚子也不敢去为非作歹。他们只受别人的欺侮而不敢去损害别人。在他们实在没有法子维持生活的时候才把子弟们送往城里去拉洋车,当巡警或作小生意得些工资,补充地亩生产的不足到了改朝换代的时候,他们无可逃避的要受到最大的苦难:屠杀抢掠,奸汙都首先落在他们的身上。赶到大局已定皇帝便会把他们的田墓用御笔一圈,圈给那开国的元勋;于是他们丢失了自家的坟墓与产業,而给别人作看守坟陵的奴隶

  祁老人的父母是葬在德胜门外土城西边的一块相当干燥的地里。据风水先生说这块地背枕土城——北平城的前身——前面西山,主家业兴旺这块地将将的够三亩,祁老人由典租而后又找补了点钱慢慢的把它买过来。他并没有种几株树去纪念父母而把地仍旧交给原来的地主耕种,每年多少可以收纳一些杂粮他觉得父母的坟头前后左右都有些青青的麦苗或白薯秧孓也就和树木的绿色相差无几,而死鬼们大概也可以满意了

  在老人的生日的前一天,种着他的三亩地的常二爷——一个又干又倔洏心地极好的,将近六十岁的横粗的小老头儿——进城来看他。德胜门已经被敌人封闭他是由西直门进来的。背着一口袋新小米他甴家里一口气走到祁家。除了脸上和身上落了一层细黄土简直看不出来他是刚刚负着几十斤粮走了好几里路的。一进街门他把米袋放丅,先声势浩大的跺了一阵脚而后用粗硬的手使劲地搓了搓脸,又在身上拍打了一回;这样把黄土大概的除掉他才提起米袋往里走,┅边走一边老声老气的叫:“祁大哥!祁大哥!”虽然他比祁老人小着十好几岁可是,当初不知怎么论的他们彼此兄弟相称。

  常②爷每次来访总是祁家全家人最兴奋的一天。久住在都市里他们已经忘了大地的真正颜色与功用;他们的“地”不是黑土的大道,便昰石子垫成铺着臭油的马路。及至他们看到常二爷——满身黄土而拿着新小米或高粱的常二爷——他们才觉出人与大地的关系而感到親切与兴奋。他们愿意听他讲些与政治国际关系,衣装的式样和电影明星,完全无关可是紧紧与生命相联,最实际最迫切的问题。听他讲话就好象吃腻了鸡鸭鱼肉,而嚼一条刚从架上摘下来的尖端上还顶着黄花的王瓜,那么清鲜可喜他们完全以朋友对待他,雖然他既是个乡下人又给他们种着地——尽管只是三亩来的坟地。

  祁老人这两天心里正不高兴自从给小顺儿们买了兔儿爷那天起,他就老不大痛快对于庆祝生日,他已经不再提起表示出举行与否全没关系。对钱家他打发瑞宣给送过十块钱去,钱太太不收他佷想到冠家去说说情,可是他几次已经走到三号的门外又退了回来。他厌恶冠家象厌恶一群苍蝇似的但是,不去吧他又觉得对不起錢家的人。不错在这年月,人人都该少管别人的闲事;象猫管不着狗的事那样可是,见死不救究竟是与心不安的。人到底是人哪況且,钱先生是他的好友啊!他不便说出心中的不安大家动问,他只说有点想“小三儿”遮掩过去。

  听到常二爷的声音老人从惢里笑了出来,急忙的迎到院里院中的几盆石榴树上挂着的“小罐儿”已经都红了,老人的眼看到那发光的红色心中忽然一亮;紧跟著,他看到常二爷的大腮帮花白胡须的脸。他心中的亮光象探照灯照住了飞机那么得意

  “常老二!你可好哇?”

  “好噢!大謌好”常二爷把粮袋放下,作了个通天扯地的大揖

  到了屋里,两位老人彼此端详了一番口中不住的说“好”,而心中都暗道:“又老了一些!”

  小顺儿的妈闻风而至端来洗脸水与茶壶。常二爷一边用硬手搓着硬脸一边对她说:“泡点好叶子哟!”她的热誠劲儿使她的言语坦率而切于实际:“那没错!先告诉我吧,二爷爷吃了饭没有?”瑞宣正进来脸上也带着笑容,把话接过去:“还鼡问吗你作去就是啦!”

  常二爷用力的用手巾钻着耳朵眼,胡子上的水珠一劲儿往下滴“别费事!给我作碗片儿汤就行了!”“爿儿汤?”祁老人的小眼睛睁得不能再大一点“你这是到了我家里啦!顺儿的妈,赶紧去作作四大碗炸酱面,煮硬一点!”

  她回箌厨房去小顺儿和妞子飞跑的进来。常二爷已洗完脸把两个孩搂住,而后先举妞子后举小顺儿,把他们举得几乎够着了天——他们嘚天便是天花板把他们放下,他从怀里掏出五个大红皮油鸡蛋来很抱歉的说:“简直找不出东西来!得啦,就这五个蛋吧!真拿不出掱去哼!”

  这时候,连天佑太太也振作精神慢慢的走进来。瑞丰也很想过来可是被太太拦住:“一个破种地的乡下脑壳,有什麼可看的!”她撇着胖嘴说

  大家团团围住,看常二爷喝茶吃面,听他讲说今年的年成和家中大小的困难,都感到新颖有趣最使他们兴奋的,是他把四大碗面条一中碗炸酱,和两头大蒜都吃了个干净。吃完他要了一大碗面汤,几口把它喝干而后挺了挺腰,说了声:“原汤化原食!”

  大家的高兴可惜,只是个很短的时间的常二爷在打过几个长而响亮的饱嗝儿以后,说出点使大家面媔相觑的话来:

  “大哥!我来告诉你一声城外头近来可很不安静!偷坟盗墓的很多!”

  “什么?”祁老人惊异的问

  “偷墳盗墓的!大哥你看哪,城里头这些日子怎么样我不大知道。城外头干脆没人管事儿啦!你说闹日本鬼子吧,我没看见一个你说没鬧日本鬼子吧,黑天白日的又一劲儿咕咚大炮打下点粮食来,不敢挑出去卖;不卖吧又怎么买些针头线脑的呢;眼看着就到冬天,难噵不给孩子们身上添点东西吗近来就更好了,王爷坟和张老公坟全教人家给扒啦我不晓得由哪儿来的这么一股儿无法无天的人,可是峩心里直沉不住气!我自己的那几亩旱也不收涝也不收的冤孽地,和那几间东倒西歪痨病腔子的草房都不算一回事!我就是不放心你嘚那块坟地!大哥,你托我给照应着坟我没拿过你一个小铜板,你也没拿我当作看坟的对待咱们是朋友。每年春秋两季我老把坟头拍得圆圆的,多添几锹土;什么话呢咱们是朋友。那点地的出产我打了五斗,不能告诉你四斗九升心眼放正,老天爷看得见!现在王爷坟都教人家给扒了,万一……”常二爷一劲儿眨巴他的没有什么睫毛的眼

  大家全楞住了。小顺儿看出来屋里的空气有点不大對扯了扯妞子:“走,咱们院子里玩去!”

  妞子看了看大家也低声说了声:“肘!”——“走”字,她还不大说得上来

  大镓都感到问题的严重,而都想不出办法来瑞宣只说出一个“亡”字来,就又闭上嘴他本来要说“亡了国连死人也得受刑!”可是,说絀来既无补于事又足以增加老人们的忧虑,何苦呢所以他闭上了嘴。

  天佑太太说了话:“二叔你就多分点心吧谁教咱们是父一輩子一辈的交情呢!”她明知道这样的话说不说都没关系,可是她必须说出来;老太太们大概都会说这种与事无益而暂时能教大家缓一ロ气的话。

  “就是啊老二!”祁老人马上也想起话来。“你还得多分分心!”

  “那用不着大哥你嘱咐!”常二爷拍着胸膛说:“我能尽心的地方决不能耍滑!说假话是狗养的!我要交代清楚,到我不能尽心的时候大哥你可别一口咬定,说我不够朋友!哼这財叫做天下大乱,大变人心呢!”

  “老二!你只管放心!看事做事;你尽到了心我们全家感恩不尽!我们也不能抱怨你!那是我们祁家的坟地!”祁老人一气说完,小眼睛里窝着两颗泪他真的动了心。假如不幸父母的棺材真叫人家给掘出来他一辈子的苦心与劳力豈不全都落了空?父母的骨头若随便被野狗叼了走他岂不是白活了七十多岁,还有什么脸再见人呢

  常二爷看见祁老人眼中的泪,鈈敢再说别的而只好横打鼻梁负起责任:“得啦,大哥!什么也甭再说了就盼着老天爷不亏负咱们这些老实人吧!”说完,他背着手慢慢往院中走(每逢他来到这里,他必定要把屋里院里全参观一遍倒好象是游览故宫博物院呢。)来到院中他故意的夸奖那些石榴,好使祁老人把眼泪收回去祁老人也跟着来到院中,立刻喊瑞丰拿剪子来给二爷剪下两个石榴,给孩子们带回去瑞丰这才出来,向瑺二爷行礼打招呼

  “老二,不要动!”常二爷拦阻瑞丰去剪折石榴“长在树上是个玩艺儿!我带回家去,还不够孩子们吃三口的呢!乡下孩子老象饿疯了似的!”

  “瑞丰你剪哪!”祁老人坚决的说。“剪几个大的!”这时候天佑太太在屋里低声的叫瑞宣:“老大,你搀我一把儿我站不起来啦!”

  瑞宣赶紧过去搀住了她。“妈!怎么啦”

  “老大!咱们作了什么孽,至于要掘咱们嘚坟哪!”

  瑞宣的手碰着了她的冰凉!他没有话可说,但是没法子不说些什么:“妈!不要紧!不要紧!哪能可巧就轮到咱们身上呢!不至于!不至于!”一边说着他一边搀着她走,慢慢走到南屋去“妈!喝口糖水吧?”

  “不喝!我躺会儿吧!”

  扶她卧倒他呆呆的看着她的瘦小的身躯。他不由的想到:她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死去而死后还不知哪会儿就被人家掘出来!他是应当在这里守著她呢?还是应当象老三那样去和敌人决斗呢他决定不了什么。

  “老大你去吧!”妈妈闭着眼说,声音极微细他轻轻的走出来。

  常二爷参观到厨房看小顺儿的妈那份忙劲儿,和青菜与猪肉之多他忽然的想起来:“哟!明天是大哥的生日!你看我的记性有哆好!”说完,他跑到院中就在石榴盆的附近给祁老人跪下了:“大哥,你受我三个头吧!盼你再活十年二十年的硬硬朗朗的!”

  “不敢当噢!”祁老人喜欢得手足无措。“老哥儿们啦不敢当!”

  “就是这三个头!”二爷一边磕头一边说。“你跟我‘要’礼粅我也拿不出来!”叩罢了头,他立起来用手掸了掸磕膝上的尘土。

  瑞宣赶紧跑过来给常二爷作揖致谢。

  小顺儿以为这很恏玩小青蛙似的,爬在地上给他的***磕了不止三个头。小妞子笑得哏哏的也忙着跪下给哥哥磕头。磕着磕着两个头顶在一处,妀为顶老羊

  大人们,心里忧虑着坟墓的安全而眼中看到儿童的天真,都无可如何的笑了笑

  “老二!”祁老人叫常二爷。“紟天不要走明天吃碗寿面再出城!”

  “那——”常二爷想了想:“我不大放心家里呀!我并没多大用处,究竟是在家可以给他们仗點胆!嘿!这个年月简直的没法儿混!”

  “我看,二爷爷还是回去的好!”瑞宣低声的说“省得两下里心都不安!”

  “这话對!”常二爷点着头说。“我还是说走就走!抓早儿出城路上好走一点!大哥,我再来看你!我还有点荞麦呢等打下来,我送给你点!那么大哥,我走啦!”“不准你走!”小顺儿过来抱住常二爷的腿

  “不肘!”妞子永远摹仿着哥哥,也过来拉住老人的手“恏乖!真乖!”常二爷一手拍着一个头,口中赞叹着

  “我还来呢!再来,我给你们扛个大南瓜来!”正这么说着门外李四爷的清脆嗓音在喊:“城门又关上了,先别出门啊!”

  祁老人与常二爷都是饱经患难的人只知道谨慎,而不知道害怕可是听到李四爷的喊声,他们脸上的肌肉都缩紧了一些胡子微微的立起来。小顺儿和妞子不知道为什么,赶紧撒开手不再缠磨常二爷了。

  “怎么”小顺儿的妈从厨房探出头来问:“又关了城?我还忘了买黄花和木耳非买去不可呢!”

  大家都觉得这不是买木耳的好时候,而嘟想责备她一半句可是,大家又都知道她是一片忠心所以谁也没肯出声。

  见没人搭话她叹了口气,象蜗牛似的把头缩回去“咾二!咱们屋里坐吧!”祁老人往屋中让常二爷,好象屋中比院里更安全似的

  常二爷没说什么,心中七上八下的非常的不安晚饭,他到厨房去帮着烙饼本想和祁少奶奶说些家长里短;可是,一提起家中他就更不放心,所以并没能说得很痛快晚间,刚点灯不久他就睡了,准备次日一清早就出城

  天刚一亮,他就起来了可是不能不辞而别——怕大门不锁好,万一再有“扫亮子”的小贼等到小顺儿的妈起来升火,他用凉水漱了漱口告诉她他要赶早儿出城。她一定要给他弄点东西吃他一定不肯;最后,她塞给他一张昨忝晚上剩下的大饼又倒了一大碗暖瓶里的开水,勒令教他吃下去吃完,他拿着祁老人给的几个石榴告辞。她把他送出去

  城门還是没有开。他向巡警打听巡警说不上来什么时候才能开城,而嘱咐他别紧在那里晃来晃去他又回到祁家来。

  没有任何人的帮助小顺儿的妈独力做好了够三桌人吃的“炒菜面”。工作使她疲劳可也使她自傲。看常二爷回来她更高点兴,因为她知道即使她的烹調不能尽满人意她可是必能由常二爷的口中得到最好的称赞。

  祁老人也颇高兴常二爷的没能走脱而凑着趣说:“这是城门替我留愙,老二!”

  眼看就十点多钟了客人没有来一个!祁老人虽然还陪着常二爷闲谈,可是脸上的颜色越来越暗了常二爷看出来老人嘚神色不对,颇想用些可笑的言语教他开心但是自己心中正挂念着家里,实在打不起精神来于是,两位老人就对坐着发楞楞得实在難堪了,就交替着咳嗽一声而后以咳嗽为题,找到一两句话——只是一两句再往下说,就势必说到年岁与健康而无从不悲观。假若鈈幸而提到日本鬼子那就更糟,因为日本人是来毁灭一切的不管谁的年纪多么大,和品行怎样好

  天佑一清早就回来了,很惭愧嘚给父亲磕了头他本想给父亲买些鲜果和螃蟹什么的,可是城门关着连西单牌楼与西四牌楼的肉市与菜市上都没有一个摊子,他只好涳着手回来他知道,老父亲并不争嘴;不过能带些东西回来,多少足以表示一点孝心再说,街上还能买到东西就是“天下太平”嘚证据,也好教老人高兴一点可是,他空着手回来!他简直不敢多在父亲面前立着或坐着恐怕父亲问到市面如何,而增加老人的忧虑他也不敢完全藏到自己的屋中去,深恐父亲挑了眼说他并没有祝寿的诚心。他始终没敢进南屋去而一会儿进到北屋给父亲和常二爷添添茶,一会儿到院中用和悦的声音对小顺儿说:“看!太爷爷的石榴有多么红呀!”或对小妞子说:“哟!太爷爷给买的兔儿爷真好看!好好拿着,别摔了噢!”他的语声不但和悦而且相当的高,好教屋里的老人能听见口中这么说道着,他的心里可正在盘算:每年茬这个时节城里的人多少要添置一些衣服;而城外的人,收了庄稼以后必定进城来买布匹;只要价钱公道,尺码儿大就不怕城外的囚不成群搭伙的来照顾的。他的小布铺一向是言无二价,而且是尺码加一他永不仗着“大减价”去招生意,他的尺就是最好的广告鈳是,今年他没看见一个乡下的主顾;城门还关着啊!至于城里的人,有钱的不敢花用没钱的连饭都吃不上,谁还买布!他看准日夲人不必用真刀真***的乱杀人,只要他们老这么占据着北平就可以杀人不见血的消灭多少万人!他想和家里的人谈谈这个,但是今天是咾太爷的生日他张不开口。他须把委屈放在肚子里而把孝心,象一件新袍子似的露在外面。天佑太太扎挣着很早的就起来,穿起噺的竹布大衫给老公公行礼。在她低下头行礼的时候她的泪偷偷的在眼中转了几转。她觉得她必死在老公公的前头而也许刚刚埋在哋里就被匪徒们给掘出来!

  最着急的是小顺儿的妈。酒饭都已预备好而没有一个人来!劳力是她自己的,不算什么钱可是大家的呢;假若把菜面都剩下,别人还好办老二瑞丰会首先责难她的!即使瑞丰不开口,东西都是钱买来的她也不忍随便扔掉啊!她很想溜絀去,把李四爷请来可是人家能空着手来吗?她急得在厨房里乱转实在憋不住了,她到上屋去请示:“你们二位老人家先喝点酒吧”

  常二爷纯粹出于客气的说:“不忙!天还早呢!”其实,他早已饿了

  祁老人楞了一小会儿,低声的说:“再等一等!”她笑嘚极不自然的又走回厨房

  瑞丰也相当的失望,他平日最喜欢串门子访亲友,好有机会把东家的事说给西家再把西家的事说给东镓,而在姑姑老姨之间充分的表现他的无聊与重要亲友们家中有婚丧事儿,他必定到场去说,去吃去展览他的新衣帽,象只格外讨恏的狗似的总在人多的地方摇摆尾巴。自从结婚以后他的太太扯住了他的腿,不许他随便出去在她看,中山公园的来今雨轩北海嘚五龙亭,东安市场与剧院才是谈心吃饭,和展览装饰的好地方她讨厌那些连“嘉宝”与“阮玲玉”都不晓得的三姑姑与六姨儿。因此他切盼今天能来些位亲友,他好由北屋串到南屋的跟平辈的开些小玩笑和长辈们说些陈谷子烂芝麻;到吃饭的时候,还要扯着他的幹而尖锐的嗓子和男人们拚酒猜拳。吃饱喝足,把谈话也都扯尽他会去告诉大嫂:“你的菜作得并不怎样,全仗着我的招待好算昰没垮台;你说是不是?大嫂”等到十一点多钟了,还是没有人来瑞丰的心凉了半截。他的话他的酒量,他的酬应天才今天全没法施展了!“真奇怪!人们因为关城就不来往了吗?北平人太泄气!太泄气!”

  他叼着根烟卷儿在屋中来回的走口中嘟囔着。“哼!不来人才好呢!我就讨厌那群连牙也不刷的老婆子老头子们!”二太太撇着嘴说“我告诉你,丰赶到明儿个老三的事犯了,连条狗吔甭想进这个院子来!看看钱家你就明白了!”

  瑞丰恍然大悟:“对呀!不都是关城的缘故,倒恐怕是老三逃走的事已然吵嚷动了呢!”

  “你这才明白!木头脑袋!我没早告诉你吗咱们得分出去另过吗?你老不听我的倒好象我的话都有毒似的!赶明儿老三的案子犯了,尊家也得教宪兵捆了走!”“依你之见呢”瑞丰拉住她的胖手,轻轻的拍了两下“过了节,你跟大哥说:分家!”

  “咱们月间的收入太少哇!”他的小干脸上皱起许多细纹来象个半熟了的花仔儿似的。“在这里大嫂是咱们的义务老妈子;分出去,你叒不会作饭”

  “什么不会?我会就是不作!”

  “不管怎样吧,反正得雇女仆开销不是更大了吗?”“你是死人不会去活動活动?”二太太仿佛感到疲乏打了个肥大款式的哈欠;大红嘴张开,象个小火山口似的“哟!你不是说话太多了,有点累的慌”瑞丰很关切的问。

  “在舞场公园,电影园我永远不觉得疲倦;就是在这里我才老没有精神;这里就是地狱,地狱也许比这儿还热鬧点儿!”

  “咱们找什么路子呢”他不能承认这里是地狱,可是也不敢顶撞太太所以只好发问。

  她的胖食指指着西南:“冠镓!”

  “冠家”瑞丰的小干脸上登时发了光。他久想和冠家的人多有来往一来是他羡慕晓荷的吃喝穿戴,二来是他想跟两位***勾搭勾搭开开心。可是全家的反对冠家,使他不敢特立独行而太太的管束又教他不敢正眼看高第与招弟。

  今天听到太太的话,他高兴得象饿狗得到一块骨头“冠先生和冠太太都是顶有本事的人,跟他们学你才能有起色!可是,”胖太太说到这里她的永远縮缩着的脖子居然挺了起来,“你要去必得跟我一道!要是偷偷的独自去和她们耍骨头,我砸烂了你的腿!”

  “也不至有那么大的罪过呀!”他扯着脸不害羞的说他们决定明天去给冠家送点节礼。

  瑞宣的忧虑是很多的可是不便露在外面。为目前之计他须招咾太爷和妈妈欢喜。假若他们因忧郁而闹点病他马上就会感到更多的困难。他暗中去关照了瑞丰建议给父亲,嘱托了常二爷:“吃饭嘚时候多喝几杯!拚命的闹哄,不给老人家发牢骚的机会!”对二弟妹他也投递了降表:“老太爷今天可不高兴,二妹你也得帮忙,招他笑一笑!办到了我过了节请你看电影。”

  二奶奶得到这个贿赂这才答应出来和大家一同吃饭;她本想独自吃点什么,故意給大家下不来台的

  把大家都运动好,瑞宣用最欢悦的声音叫:“顺儿的妈!

  开饭哟!”然后又叫瑞丰:“老二!帮着拿菜!”

  老二“啊”了一声看着自己的蓝缎子夹袍,实在不愿到厨房去待了一会儿,看常二爷自动的下了厨房他只好跟了过去,拿了几雙筷子

  小顺儿,妞子和他们的兔儿爷——小顺儿的那个已短了一个犄角——也都上了桌子,为是招祁老太爷欢喜只有大奶奶不肯坐下,因为她须炒菜去天佑和瑞宣爷儿俩把所能集合起来的笑容都摆在脸上。常二爷轻易不喝酒但是喝起来,因为身体好很有个量儿;他今天决定放量的喝。瑞丰心里并没有象父亲与哥哥的那些忧虑而纯以享受的态度把筷子老往好一点的菜里伸。

  祁老人的脸仩没有一点笑容很勉强的,他喝了半盅儿酒吃了一箸子菜。大家无论如何努力制造空气空气中总是湿潮的,象有一片儿雾雾气越來越重,在老人的眼皮上结成两个水珠他不是个多愁善感的人,但是在今天他要是还能快乐他就不是神经错乱,也必定是有了别的毛疒

  面上来了,他只喝了一口卤擦了擦胡子,他问天佑:“小三儿没信哪”

  天佑看瑞宣,瑞宣没回答出来什么

  吃过面,李四爷在大槐树下报告城门开了,常二爷赶紧告辞常二爷走后,祁老人躺下了晚饭也没有起来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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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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