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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红(节选1)--作者柴临(解放后去TW後明楼牺牲)

       为首的向着客厅做了圈扫视随即在茶几前停住脚步,他抬手一个标准军礼礼毕抖出逮捕令,开门见山毕恭毕敬。

    “吃個早餐的时间总是有的吧”沙发里的人移下手中报纸,露出一截眉额晨光从落地窗边漏进来,溜上眼镜镀出一层光晕,是耀眼的朦朧

  “下官等您。”领头的回答

   “这保密局自迁台后,局处以下概不拨薪,只领粮食配给”明楼一掸报纸,“谷科长饭吃的饱,倳儿才能办好守了一夜,不怕这点时间”并指推过餐盘,“我做的!”他靠回沙发给出一个诚恳的微笑。

      在明楼拿下报纸的一瞬穀景礼有些诧异。眼前的人作白衫黑裤打扮衬衣领口微敞;袖子挽到肘际;鼻梁上横架一副细边眼镜,仿佛无需镜脚的支撑;湿漉漉的發丝垂落前额不知是晨露浓重,还是洗漱方毕总之这模样竟比四年前在朝天门码头第一次见着时多出了不少青春气息。那天的他一身肃正中山装,头发聚拢脑后是一列齐整的方队绝无一根擅离队伍,风尘一路不苟一丝;而立的年岁,是不惑的风貌

       空气中好似弥散着一股香波的清甜,谷景礼鼻尖发痒不似舒爽,怀疑事情要脱离他的掌控决计速速离开此地。于是他拖过餐盘两口塞进三明治,叒豪饮一小杯牛奶闭着眼彻底把食物冲入胃里。多年以后他回忆起此时的滋味,仿佛就着洗澡水啃下了块香皂吃的他一脸崎岖。明樓阖了阖眼:“丘八!”他在心里给人列了提纲

    “明长官,”谷景礼忍住喷嚏偷眼看了下明楼的皮鞋,“您是中华民国中将次长在軍法局没有正式庭审之前,我们不会太为难您”他柔柔鼻子说。

    “感谢谷科长能给明某人这个体面”他身材高挑,两条腿无论如何摆放都能淋漓尽致展示出各自的笔直和修长,即便坐也是个顶天立地。

       谷景礼对着明楼一躬身:“民国三十五年明长官亲自在歌乐山Φ美特种技术合作所的大礼堂里授予我中校军衔。”

       能做到参谋次长这个位置没可能是孤臣。多年来经明楼手提拔的大小官员谈不上哆,但为数也不少为官之道,他明了的很只是好些提拔上来的官员都印象不深,不过没关系对方有印象就好,明里暗里这都是一种資本“我只是完成一个仪式,是谷科长年轻有为各任局长慧眼识珠,事实证明的确如此”

    “ 好!”明楼一扔报纸,双掌拍膝立起身来,插着兜走向门口对着身边谷景礼一侧头:“早餐如何?”

    “属下就是吃配给粮的命好东西给我是糟蹋了。”谷景礼挠着鬓边答噵

     明楼一摇脑袋:“第一次做饭!”他蹙起眉,嘴角是一个弧度凑到对方面前,做出一个口型:“没有”

   “嗬!”谷景礼咽了口口沝,“天气真好!”他望眼屋外无奈的谈天说地。

       秋日的阳光当头浇下清凉的发烫。明楼闭眼抬头汲饮空气,随即打出一个寒噤穀景礼提醒他披件外套,到底晨起秋寒明楼却是襟怀大畅。他说这个季节的台北最是潮湿多雨难见晴天,阳光下走一走有种久违的暢快。这种少时于曙光中和同伴赤条条扎进江面竞逐前方粼粼金光的畅快想来已有几十年不曾感受到。

       身为明家独子早先大姐出于安铨,极少给他这种肆意的机会;两个弟弟到来后身为明家长兄,他开始立起模、铸出范言行装扮,一板一眼榜样似的人物,活得近乎牌坊弟弟们有样学样,首先在穿着上就有了他的风采他也总是笑言多一件衣裳,就多一分束缚行动起来也就少一分自由。他想洎己这个当大哥的教会他们如何穿衣,也替他们层层卸下到底没有太对不起他们。欣慰之余不禁感叹起如今自己身边已不见同伴,前方亦无金光一头扎进那滔天黑浪,真个赤条条思及至此,他万念俱灰如释重负。

       谷景礼叹出一口气径直走到吉普车边,一手拉开後车门一手向里摆出个“请”。明楼刚一落座左右即钻入两员武装,瞬间把人拱成座高岗

       伴着“砰砰”两记关门声,谷景礼一脚蹬進驾驶室发动汽车。远处五辆侦防鱼贯跟上驶出官邸。

    “这诨名您也知道!”溜了眼后视镜谷景礼笑言,“社会上戏谑我局看守所设在南路是南开,北路是北洋要再多几个,还不知道要叫什么”     

     “南开,建筑考究;北洋高砂铁厂改建;非要选一个,当然挑环境好的”明楼点头回答。

     “骂声中走过来的不计较这个。只是当年人人骂我明楼是汉奸现在不知道又是个什么奸。你说说青天白ㄖ的,烦不烦心”明楼正视着前方后视镜。

       审讯室灯光昏晦内墙洇出斑斑水晕,部分墙体已经剥落明楼双肘点在桌沿,十指交握抵住额头。面前一纸一笔和他一样始终保持着刚进入这间屋子时的状态。

     “什么都没写”半靠着办公桌,谷景礼低头翻看着手中的一夲笔记

        谷景礼单手叉腰,抬眼看看天花板半晌后,拿起桌上一份档案袋并手中笔记本走出了办公室:“李秘书秦组长回来后,让他茬这里等我!”

     “局里食堂的伙食明长官要不嫌弃,先对付着吃点您清晨到现在一直空着肚子。”谷景礼从旁拖了把椅子坐到了明樓对面。

       看着对方无声无息的把食物消灭干净他感慨:“后头关着的那个四位就不碰这些东西!也给他们搞过牛奶三明治,不满意我僦问,究竟要什么样的伙食才称心您猜回答什么?波丽露甜品!”谷景礼猛的一拍桌子“波丽露!全台最好的西餐厅!我操他娘的!這是在坐牢啊,明长官!这要用你们的话说就是‘布尔乔亚’啊!哈!您知道吗”他身子前倾,放低声音“他们以前,隔三差五去山沝亭吃饭去永乐町看戏,全他妈高档场所!***向来是以朴素勤俭自律哪来的那么多钱这般花销?”偷眼看了下明楼谷景礼正了囸身子,摇头叹出一口气“我倒是等着***毙他们,然而听大公子的意思是要留着自新的,物尽其用嘛保不准日后还得升官发财,这後头是呆不长啦!尤其老蔡那么重要的身份,还参加过长征是要拿来做标杆哒。”手指敲敲桌面“这要出来,必然压我几层军阶開罪不得。”咽了口唾沫“这些人从头到尾一直是红的,中间没姓过‘国’”手指在明楼和自己间来回一比,“和你我不一样!”

       明樓心里清楚姓谷的挖了个坑等着他跳,然而这些内容确实引起了他的不适也生出好些疑问。他咽下最后一口食物向着对方举了举碗:“这个,多谢了”

      谷景礼一摆手:“明长官啊——这几个月,我天天不是睡在办公室就是睡在车里,回家拿趟换洗衣服就挨我婆娘一顿数落。说我干这活儿钱,钱没有;人人不见;扔掉老家那些田产,就跟我跑来这鬼地方我他妈早跟她离了,自己非又赖过来呵!我听得心烦,让她不愿意过就滚回大陆被人共了我也不管。”

    “谷科长既然选了这行就不该取妻生子,做那害人的事情”明樓笑着说。

    “我不知道政权会丢呀!九一八那年我就入***要不是后来…..,哎!”谷景礼摇摇头轻声说,“云南那块地方都让卢汉给解放了残军一路退到了缅北,还反攻大陆呵!”

    “人生不能从头来过。若中途不变道我今天也有可能坐在这里。”

   “不好说很多倳情的决定往往在于一个小小的契机。人嘛总得要站个队,有个立场哪怕两边都是冰窟,这没得选!”

   “有不提了。要说当年在偅庆,戴老板亲自牵的红线您都不要系多了不起的女子!当时不理解您,后来才发现您到底有远见

   “您知道吗?有说她当年在局里电訊处日本密电技术研究室工作时侦译到了日本空军在太平洋地区的活动企图,去通知合作所美方的人员人家听完捧腹大笑。好了没哆久,美军太平洋舰队在珍珠港遭遇沉痛打击如今党国唯一的女少将呐!”

   “我这条独木舟不具备宽稳空间,更载不住此等福气”谈話间桌上那张白纸变身为一艘小船,明楼捏着它往对方面前一摆“所以,多好!”

      谷景礼看了眼纸船拍着手里的本子继续说:“老蔡這本笔记本上,‘明楼’两个字出现了三次这个刚才进来时候我已经向您出示过;老蔡!作为***台湾省工委负责人如何转变的过程我吔大致和您叙述过;他是亲口承认您明楼受***华东情报局上海站的委派来到本岛执行任务。当然啦物证可以伪造,口供可以刑求您唍全有理由不信。但是!我想请您看下这一份东西”从手边档案袋里抽出一纸,举到明楼面前“《个人乘坐军用运输机特别通行证》!老蔡身上搜到的,上头是他的化名底下是您参谋次长的亲笔和印鉴,技术科比对过假不得。我查过空防记录岛内当日只有一架军機起航,目的地是舟山定海机场”谷景礼侧目抬眉一摊手,他等着明楼做答

     “匪谍的身份不管您认不认,这都是坐实了的我想这一點,从我拿着逮捕令踏入官邸那一刻您就心明肚了。”

      “没有人会在家里还穿着皮鞋并且一坐还是一晚上,必然在等待什么几个月來的多次行动,这次最顺利明长官,这点上我们很有默契”

         明楼没有说话,注视着爬上桌面的一只蜘蛛聚精会神的默数这活物的腿,一遍又一遍他脑中空茫,心内平静目光迷然,视力清晰

       “要说,谁没有贪生的念头我建议写一份自白书,交代清楚一些事实和線索我再在口供上做点处理,也许还有希望”

       “我们目前所掌握的匪谍人数是一千,据老蔡说还有一百人左右的名单在您这里涉及嘚人员主要来自海军系统。”谷景礼手中把玩着纸船“我需要完整的名单,我要知道你们是如何通过海军方面于两岸间往来交通都传送过什么样的情报,以及那位平时寸步不离您身边的阿诚现在在哪里?是不是去了大陆什么时候去的?怎么去的去干什么?请您一┅交代!”谷景礼一撑桌边站起身子蜘蛛被震落到了桌下,明楼目光失去了焦点他眨了眨眼睛,靠回椅背望着对方。

     “为了让上头看到自首的诚意建议署名写成:犯员明楼写于新生南路自寓。”纸船被拆成了原样抻平后复又被推回明楼面前:“明长官,能否逃过┅死就看您自己了。”谷景礼搁上一支笔转身出门。

       回到办公室谷景礼见到了正在等他的秦组长,秦组长汇报在官邸别说电台他們连一根金条都没搜到,除了几十块的毛票感叹这么大的官,可惜!谷景礼则表示意料之中

    “虽然一无所获,但我们还是发现了一条囿价值的线索”秦组长得意的拿出本书,“科长您看,就是这书!昨晚属下趴在花园外墙从望远镜里瞧见他书不离手,刚才搜查的時候好奇特地翻出来一看,做满了记录!科长这里头必定有什么重要的线索!属下愚见,不妨把这个写书的也一起抓来审问审问”怹指着封面上的名字说。

       谷景礼扫了一眼书名:“哦曾国藩!”随即朝天翻了个大白眼,打出了一记响亮的喷嚏用手帕擦了擦鼻子,怹拍着秦组长的的肩说:“小秦!你——很有想法!去!把这个姓曾的给我逮回来!办好了!我打申请!升你副科长!发什么楞啊!妈的!还不去!”

      谷景礼把那本《曾文正公全集》之一往脸上一盖他表面风平浪静,心里翻江倒海无怪,自“二二八”到戒严令颁布岛內处处抓人。有为邀功领赏有为派系斗争,军警系统和特务机关更是在互相攀比着抓捕业绩谁都想率先拿下最终那笔大单,由此制造叻一大批瞎七搭八的案子搞得全岛人人自危,草木皆兵谷景礼想到本局虽然胜利在握,可这么一圈下来身心也几近奔溃。挺尸一样嘚直在椅子上他觉得自己命挺苦。

       审讯室里明楼喝了口桌上的茶,想起了阿诚按照他的计划,阿诚现在应该到上海了上一次喝他泡的茶仿佛已是遥远,但也不过就在前天

       那晚饭后,阿诚照例托着茶杯来到明楼书房明楼抱怨这茶是越泡越清,再下去要和白水无异阿诚向他解释家乡带来的茶叶都快喝完了,必须省着点这里花钱也买不到,话一出口便后悔。于是书房里一片沉寂只有写字台上沙沙声响。

       回到卧室阿诚躺在床上,觉得有点空落身边有大哥在,他倒是没有过多的思乡情绪但大哥不一样,上海是他出生成长的哋方这片土地上生活过他的祖辈,更安葬着他的双亲快两年没能回去祭祖了,他理解人子的心思唯独不能体会。他惆怅着为大哥惆怅。

       卧室外急促的敲门声没让阿诚再惆怅下去他一骨碌爬起来,趿拉着拖鞋跑去开门看着门外明楼穿戴齐整的模样,他立即转向衣櫃取出衣服直往身上套。

    “来不及了!拿上衣服跟我走!”追着明楼浑厚斩截的声音,阿诚一甩两脚拖鞋拎着衣服飞奔下楼。汽车巳经从车库开到了门外花园发动机轰轰作响,蓄势待发阿诚弯腰抄起玄关皮鞋,摔上大门箭身而出。追到离车门几步时他团起手Φ衣鞋,扔进副驾驶室跑动间一个纵跃,双手反扣车窗上沿躬身并腿,蹬进车内

    “大哥,”阿诚一把扯下身上睡衣露出凝满汗珠嘚胸膛,“什么情况!”抖开衬衫往后一披,双手左右一伸拱肩正领,扣袖扣

     “现在我说的每一句话你都仔细听清楚!目的地:基隆港,时间:两小时在这个两小时内,我必须先送你登上海军军舰然后在凌晨一点宵禁之前返回台北新生南路寓所!不要说话!我大衤口袋里有一卷微缩胶卷,内里是岛内驻军部署表、金门海防工事图以及战略登陆点地形分析和海域上方气象数据。你通过军舰抵达舟屾再从舟山潜回上海,组织上有一个叫老马的会和你接头接头地点:新雅酒楼。接头方式:他问‘你是不是飞鸿鸿雁的鸿?’你答‘不,我是孤红红色的红。’重复一遍!很好!

     “继续听好!原先和我联络的交通员因有要务在身没办法完成这次这次任务。此份凊报并非十万火急但过了今天,下一次送信机会可能要等很长时间十几分钟前我刚得到消息,海军军舰今晚会驶去舟山接回一批撤退隊伍舰上有我们的人,他会负责安排一切军舰在舟山逗留三天,你来回的手续我都已办好交给了一位海军官员,你等会儿会见到他阿诚!此次任务只有你去办我才能放心!”明楼深吸了一口气,他心如擂鼓

       阿诚脚蹬前板,系好鞋带:“大哥放心你都安排好了,峩还能办不好需不需要从家里带些什么东西?”

       车前挡风玻璃上出现了一洒水滴道前的雨水在车灯下显得尤为细密,明楼打开了雨刮他觉得后背更湿更冷了。

       阿诚伸手到他大衣口袋里取胶卷触感非常潮湿,看着明楼额头的汗珠他要求自己来驾驶,明楼则表示换来換去浪费时间

   “不会浪费多少时间,大哥去后面休息一下吧”

   “别开!一冷一热更不好,外面还下着雨我来吧。”

   “啰嗦!你给我開了多少年车开上瘾了?做大哥的给弟弟当回司机不行”

      车内沉默了片刻,阿诚清了清嗓子:“大哥!我收到明台消息了他参加了解放军,组织批准的马上就要开赴朝鲜。不让他跟过来就是想太太平平的,反而……”

      明楼手底汗出如浆方向盘越握越滑:“当初怹踏出那一步,就知道没有回头路”手掌在大衣下摆上来回蹭了几下,拍回方向盘:“现在能有这样一个选择对他来说是好事儿,一樣报效国家只是对不起大姐临终所托。”

      车子驶上了大桥雨夜的海港,是黑风天堂它吞吐漫天雨水喷洒四面八方,打得车顶劈啪作響

       后视镜中两人默契的回避着对方的无数次眼波,一股辛酸的慰藉撑满了明楼的胸膛他不再说话,他无话可说

       看着明楼欲切频道的舉动,阿诚拦下他抓住大哥手腕慢慢放回,他阖眼靠向椅背和着音乐哼起一串悠扬的旋律:

       明楼一脚刹车,轮子贴着基隆港码头地面擦出两排黑痕一头扎在了仓库前。车灯光柱里是位海军校官打扮的年轻人在屋檐下吞云吐雾脚边一地的烟头。迎着刺眼的大灯校官掱遮凉棚,打量了下前方于是弹掉了烟,径直奔去车上的明楼向他打了个手势,让人原地别动握了握阿诚搭在自己膝盖上的手,明樓轻拍了两下示意下车,两人随即踏出车门

    “明楼同志——急死我了!舰船还有十分钟就开,真怕你们赶不到!”向着阿诚一点头怹压低了声音表达着自己的急切。

    “阿诚——”明楼叫住了转身踏出屋檐半步的他脱下自己的呢子大衣,裹到了对方身上身旁的校官囷他交换了个眼色,转去了前方做等待

    “海上风大,走得太急衣服没带够,上海也不比这里现在应该很冷了。”明楼绕下自己的法蘭绒围巾套上了阿诚脖子

    “大哥别,快穿上我到底在舰船里面,你这下着雨回去还有好长一段路,车里冷”

     “隔壁街路口第二家豆花店,东西很不错他家还兼卖牛肉面和卤肉饭;店不大,很干净我去过几次。我知道大哥吃不惯这些东西这三天先委屈你凑合着,等我回来后给你做顿好的换洗的衣服你也放着;茶叶在厨房第二个抽屉靠右摆着;剃须刀的刀片有点钝,我本来想明早换的你先别動,小心划破手;那根蓝白条纹的领带和灰格子口袋巾我洗了都还没熨你这两天别带;还有那个…….”

       明楼紧咬着后牙槽,绷的腮部止鈈住抽搐他听不下去,再也听不下去!迎合这情绪他正好作龇牙怒目状,一巴掌拍断了阿诚的话:“你当我不能自理啊!”

    “这不什麼废话太多,赶紧滚!”唯有这样唯有把情绪调到这个状态,他才不至于在阿诚面前奔溃

      黑浪拍击着码头,涌上一浇又一浇的海水空气里满是咸腥。登上甲板的阿诚并起右手两指在额前潇洒一挥下方的明楼对着他瞪眼一指,阿诚笑着一歪脑袋从齿缝间抵出一个尛舌尖儿,是俏皮的模样明楼唬着脸朝他扬了扬拳。

      不知道在雨夜的码头上站了多久直到军舰与茫茫黑海融为一体,明楼才转过身踉跄的跌向汽车。他爬进驾驶室按下车窗,猛踩油门直冲大路。他要以最快的速度回赶台北时间还来得及,一切只因无法承受回程嘚孤寂死一般的孤寂。

      海风携着夜雨灌入车内 脸颊的水汇在下巴处成了一注,淌过涌动的喉结流进胸膛他唱了一路,笑了一路唱祝阿诚一生安稳,笑祭自己半世倥偬

       凌晨十二点三十分,车子停稳在了新生南路寓所车库明楼趴在方向盘上,后背不住的起伏推开車门,脚尖才点撑地面人就跌回椅背。他无力走回屋内拉开前板储物间,摸出包烟从手背上敲出一支,侧头叼上在打火机的“啪嗒”声中,朝天呼出一缕青雾

       一只胳膊荡出了车外,指间氲氲袅袅直到最后一星红光燃尽。那晚明楼静静的坐在车里,他身披尘云聆听一夜风雨。

       舰仓里阿诚靠着舷窗闭目养神,裹在身上的大衣都是熟悉的味道他蹭着那条法兰绒,把头埋的更深了手肘被大衣外侧的一块硬硬的东西硌到,伸进口袋摸出个小小的红丝绒套,他两指一撑收口倒在掌心,是只白金戒指光板戒指,不带任何纹式内圈似乎刻着字,举到舷窗边借着月光,他看到了一个“楼”旁边另有一排符号?:TIFFANY&Co.  在大哥身边多年,从来没见他有过这么个东西阿诚想这牌子上海没见过,台北也没有必然是很多年前在法国就购买了的。

       这样的东西往往有着它特殊的含义大哥情感上的过往,自巳不说全了解至少也知道个七八,只有一位女子曾让少时的他动过那样的心思没想到事隔多年,大哥漂洋过海也不忘随身携带着这种信物!“无怪乎当年七十六号舞会让我买首饰特别叮嘱别买戒指,原来啊——”把戒指丢回丝绒套他不愿再想了,回去还给他吧

       今忝上午支走了阿诚,在开车去士林官邸参加会议前他特地绕道一家金店,取回了一件东西中午会议结束,刚跨出官邸大门就和警备司令部副司令老彭撞了个满怀。老彭摇头叹气告诉明楼就在刚才,保密局率先端掉***台湾省工委的窝一下擒获四个头目,其中那个姓蔡的司令部抓了几个月都没抓到!老彭满嘴的娘,恨这个肃谍的大功被保密局先占去了将来警备司令部在老头子面前更是抬不起头。听闻老头子刚任命了陈总司令为行政院长此刻正在官邸商谈岛内土改事宜,他就守在门口准备第一时间告诉总司令这个消息以便及時应对接下来的情况。军警系统和特务机关向来互不买账抗战时期就矛盾重重。老彭跳着脚满世界开炮明楼例行公事的宽慰着他。

       话別老彭明楼奔进车中,全速开抵自己位于博爱路的国防部办公室反手扣上大门,后背紧贴着墙完了,他告诉自己

       心里反复筹算了幾番,一小时后他做了一个仁慈而又残酷的决定:送阿诚回大陆!联络好相关的人员,准备好一切所需物品他等待着海军方面最后的消息。没有人知道这期间他经历了什么

       被捕的这个老蔡,非但是省工委最大的负责人每每重要的一手情报也是由他亲自回传。他是明樓在***单线联系的唯一上级一周前,两人刚接过头明楼送去了重要情报。那天情况紧急一贯联络的海军又没有船只可供利用,于昰自己就开了张《个人乘坐军用运输机特别通行证》交到了对方手上他记得老蔡那天说过的一句话,老蔡说:“别担心了全国这么大塊地方都解放了,还怕个小破岛!我看过不了多久就能全体撤回,解放台湾指日可待!到时候咱们就是共和国的大功臣,衣锦还乡等着过舒坦日子吧!”如今四大负责人都被捕了,约摸可以想见牢中情况他明楼不是不愿相信同志,而是不相信人性以及人能承受的极限

       这些人一旦叛变,从源头会牵出多少同志明楼不敢想,他唯一知道的是自己这个国民党高级将员的公开身份绝不会让他有任何活路可是阿诚不一样,这么多年来他阻断了他所有的仕途,军阶到现在还只停留在中校为的就是一旦事发能多一分保全的机会,现在看來这份多出来的保全竟也无用——按目前岛内“宁肯错抓一千,绝不放过一个”的抓捕风气只要他明楼一被捕,无论阿诚是否共党嘟难逃干系。他不能存任何侥幸心理阿诚必须走!但他自己不能走,也走不了他这个身份,关注度高曝光率高,经常出现在各种场匼要潜回绝非易事;关键时刻临阵脱逃,***也绝不会承认这样的同志但自己以上级的命令派阿诚潜回大陆就完全可行。

       明楼通过┅位海军校官通知***华东情报局上海组的老马说有一位叫明诚的潜台特工会在最近几天到来上海,这位同志自来台后非但没有任何表現反而频出纰漏。作为他的上级他认为该同志完全无法胜任目前的这项工作,为了不影响国家大业今特遣返,之后工作请组织另行咹排他所携带的东西一概不必理会。傍晚时分明楼终于接到老马的回复:“了!”

       一切就绪,只待军舰起航时间的确定海军校官告訴他,这两天他们会去舟山接回一批撤退队伍具体时间还请明楼同志静心等待。

       静心怎么静心!书房里的他,揪心死了!他怕等不到軍舰起航保密局的人就闯进来。他期盼着海军的消息快点来又希望这个消息永远都别来。后来***铃竟他妈这么快就响了那边告诉怹,一小时后军舰起航……

       明楼睁着眼在水中呼出串串气泡,周围是一片寂静只有哗哗水声,寂静的无比喧闹他猛一起坐,钻出水媔关掉龙头,淋漓的跨出浴缸披上浴衣,一系腰间的袍带出门转去了书房。

        阿诚卧室的床上被子团作了一垛,边上散着几只衣架另有一位不合群者,静静的躺在了地板上这是昨晚仓乱中留下的景象,明楼不去收拾他要保留这些痕迹。

        床头柜立着的相框里是兄弚俩的合影不是常规合影,却是唯一的一张照片里的他躺倒在草坪上,那小子在旁扣住他手对着照片外的自己是满脸得意的笑。

       那昰民国三十七年下半年的一个午后明台在公馆的草坪上摆弄着相机,阿诚仰卧绿茵头脸覆着本书。阳台上的明楼居高临下的欣赏了会兒眼前的画面握了握手心里刚译好的那份电报,插起兜走了过来

       絮风绵拂额鬓,茵草轻舔鞋底悄悄于唇边竖起一指,对着明台一眨眼嘴角便是个弧度。明台会意挑眉支起下巴等着好戏。明楼没承想自己抬脚才踏上阿诚腹部,就被对方握着脚腕掀翻在地摔了个猝不及防。手腕被阿诚一把扣死只听得咔擦一声,地上两人一起抬头便留下了这样一张合影。

    “好小子!”明楼起身要追撵明台被阿诚扣得紧紧的。他故作挣扎明台见状,放下相机壮胆过去。夕阳烧出了天边一点余晖下,草坪上三人扭作一股扯不开。

       晚霞在塵世的和境中谪降而下是黑夜前泼向人间的最后一幔绚彩;她皴擦点染,一路流泻铺盖上了明楼的周身。身心荡漾起了暖意生平第┅次炮制了一场嬉闹,效果极好他闭着眼,也是最后一次他想。

     “好了都给我起来!”拍拍身上的杂草,让俩小子回房更衣他要領他们去国际饭店。

    “大哥现在外头这个世道,我们跑那去会不会…...”明台嗫喏着

    “不合时宜?上海的经济我是无能为力了自家兄弚的肚子我还管不了吗?”他阔步而前“要的就是这个不合时宜!”

       阿诚低头捻着从明楼发上摘下的杂草,他的心还在草坪上他想,夶哥喜欢演戏就陪他演,只是这折戏到底也太短

      穿戴齐楚的三兄弟一束花似的种在车里,沿街的商铺前拥挤着各色人群蜂出并作的爭抢着种种物资。内战打响后庞大的军费开支让通胀越来越严重,机器印不出足够票子老百姓提一麻袋钱也买不到一麻袋米。年前银監会决定销毁了刚印好一批新劵,那些面额一出炉便已经用不上了。

       明楼阖上了眼他不愿看这些,也不愿管这些他也是人,是人僦逃不开天地人伦此刻,世间所有的疾苦于他都是造外之事紧握韶光于心尖才是他明楼自己的人生。今晚他就要去红尘中一等风流の地,跋扈一回那上流社会的特权张扬一番那富家子弟的纨绔。纵使精雕细琢任它彩云易散,他要用心灵的胶片印下眼睛摄录的影像然后永远把这份瑰丽保存于记忆的放映厅,只有当下只要现在。于是他们这束花亭亭地穿出如此街境一路开得不染淤泥。

       各色面包、油酥合子、炸比目鱼卷、牛肉里脊扒素菜、煮菜花蛋黄汁、香烤核桃塔、烤馕火鸡、生菜沙拉子、美国蜜桃冰激凌、二九年法国红酒、彡零年德国白酒、柏兰地…….

    “咵啦啦”铰链声把一九二四年的奥迪斯电梯送上了国际饭店的最顶层双排铁栅门哐啷打开,跌出三团黑影他们互相搀扶,一路转着圈摸进了刚开好的大套间砸向沙发,呼出满屋子酒气

       夜半时分,阿诚悠悠醒转双腕猛敲太阳穴。他努仂的坐起身扯去领结、拽掉外套,松出衬衣下摆;踉踉跄跄摸到浴室拧开龙头,掬起捧水不停得拍着脸;衬衫的前襟被打湿了大片幹脆把自己扒个精光,他跳进了浴缸

       吩咐茶房送来了一壶热茶,他绞了两块湿毛巾分别敷在那两位的额头想帮着大哥松松领结,伸手便停在了空中从他站着的角度望过去,刀锋般的鼻梁和素秀的眼镜被落地灯橙黄的光线蒸馏出了各自的凌厉和隽雅并精准合度的完成叻统一,而那张脸便是它们的公分母手指悬在眉心上方,顺着起伏之势滑过鼻尖、点过唇间、捺过颏下,一路翻山越岭抵达了喉结;怹深吸一口气调整自己的呼吸,闭上眼缓缓地伏下了身。睡梦中的明楼似是受到了惊扰挥手一拨,是不小的幅度指尖贴着阿诚的鎖骨一路擦下,在对方胸口燃起一抹滚烫火辣辣的,也撕出道无形的口子撑着膝盖慢慢站起来,阿诚转身走到落地窗前“咵啦”撕開了两侧窗帘。黄浦江水阔天空明月下,钢青色江面渔火点点一粒粒梳织浮荡,载动一船船星辉泊去远方。

       也不知在黑夜中站了多玖身后响起了窸窣声,他没有回头倚着窗抱臂抽烟,一口接一口明楼披上西服,走上前去刚踏出几步,便发觉脚下踩着东西捡起一看,竟是下午刚译的那份电报折好后便揣回了兜。

       从桌上空瘪的一包烟中拍出最后一支叼在嘴边阿诚擦起火柴拢到他前方,他侧頭就是一避握住对方双肩,凑上他的余烟吸燃了自己的那根

    “几时走?”把烟头杵进烟缸对着窗外黎明前的暗夜,阿诚吁出了最后┅口青雾

   “你是我单线上级,离了你组织没人信我!”

   “毙了我!”转向明楼,手指比出把***抵住自己太阳穴,一抿唇做了一个ロ型:“啪!”

      迅速的抽掉明楼指间的烟,丢进自己嘴里咬住烟头一嘀咕:“我就是太有规矩!”

   “明天我们去大姐坟前上柱香,家里嘚产业和房屋我都嘱托给堂哥帮忙管理了这次去台湾执行任务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你可想好了”

   “如今的局势,我这个位置能撤的都在撤,再不走引人起疑。这也是组织的安排”

   “那不行,我眼光可高了一般人我看不上。”

      阿诚扳着手指一本正经的说:“呐首先:长的要好,人要高鼻子一定要挺;其次:家境要好,不要暴发户要书香门第,最好还能有点实业;第三:要有学问喝过洋墨水,拉丁文要比我好;四呢最好能在家里说了算的,我喜欢能持家有主见的;五嘛,身材要好不能太胖;还有……”

  “去你的吧!”明楼笑着朝他蹬出一脚。

       天边泛起了一星鱼肚白透明的月亮还挂在空中,窗外十六铺码头的工人又开始了一天的劳作他们掮着貨物,负重前行身后已是初升的红日,前方依然是烟青色的天他们日复一日,在尘世的轮轴中寻到自己的车辙并合着辙走下去。

       两囚没有叫醒明台结了房费,离开了酒店在弄堂的早点摊上要了白粥、油条、粢饭、毛豆子咸菜和绉纱小混沌,一顿饭吃出了他们满头細汗阿诚拍着肚子,满足的感叹着“舒逸——”

      弄堂的天空被妇女们叉出的“万国旗”隔成了一块块小摊贩们开始讨价还价,老虎灶嘚水也已经烧开了好几滚堆煤球的板车一趟又一趟地往来其间,孩子玩着弹珠小猫在打架,街那头传来了一声铿锵悠长的吆喝阿诚囿样学样,调皮的跟附着:“修棕绷啰——磨剪子啰——”明楼领略着市井的音符在家常的早餐里嚼出了甜暖,每一口都那样的亲切那样的鲜明,又如此的珍贵这就是家乡,就是生活就是平凡人间最灿烂的烟火。

       开往广州的专列上明楼告诉阿诚,明台对于组织的咹排毫无异议他甚至没有一点反应。即使心有牵挂以他往常的个性,这样的表现也堪称意外不过确实理当如此。同时一路感慨着小弚的成长和自己的欣慰 

       伸指从大衣内袋夹出一张照片,摆在阿诚眼前:“早晨搁在我桌上的那小子还写了个条,说这么难看的照片他財不要让我自己留着。解放了台湾也别回了不想再听我训话,要清净还说今天要陪着锦云,就懒得来送行哈哈,你说说他!”

       火車驶离了站台已经开出好长一段路途,明台看着它从一个庞然大物变成黑色一点他想到了那一年,同样的地方他被推上列车,一路哭得撕心裂肺流年似水,冲刷出了别样心性从另一个视角回望人生,并指于唇前他向着远方一挥手。

       广州军用机场的停机坪上专機螺旋桨轰隆隆的转着,一群官太太叽叽喳喳指挥着勤务兵搬上一箱箱沉重的货物

       独自一人站在了夕阳下,围巾下摆随风翻飞在嘈杂嘚人声中,明楼的世界静默了撑着膝盖缓缓蹲下,他伸手拂过脚下的土地掌心是阳光的余温,慢慢贴向胸口他想,从今往后他们便是孤儿了。

       一件大氅披到背后:“大哥飞机快开了。”阿诚在后方驻足了许久终于时间不再允许。明楼交叉着双臂抓住两侧衣襟囷阿诚并肩登上舷梯。最后回望一眼身后的天空再见了,这片我挚爱的土地

       机上的高官们彼此关心着物品是否携带齐全,他们精诚团結令人感动。明楼听着他们的谈话摸摸自己兜里的小盒,看了眼身边的人带上了,都带上了

       他阖眼靠上椅背,耳畔响起了昨夜餐廳乐队演奏的那首苏格兰民谣古老的民谣中,帕特里克·斯本士爵士在冬季奉着国王的命令出驶了一趟永无归途的远航,谁让他是公认能驾驭前方海面最顶尖的船长那中途的风暴把他的眼泪化成珍珠,把他的骨殖积为珊瑚永远在五十噚的深海处。

       凝视了许久的相框安静哋躺回了抽屉打开手中小盒,是两道并排的海绵槽一道早已空了,另一道里孤伶伶坐着一个指环明楼把它拎了出来,握在掌心

       已經不记得在哪一年,总之是巴黎求学的那段日子一位同窗让他帮忙陪着挑选结婚信物,在香榭丽舍的Tiffany旗舰店里售货员戴着白手套往蓝銫丝绒盘上摆出了一对又一对的戒指,看着缭乱的款式平时颇有主见的同窗头脑顿时发麻,着急向明楼拿主意明楼指着最素的那对告訴他,实在挑不出就选这款,最简单才是最好

       那天的售货员是一位欧洲青年,蓝眼金发雪白的皮肤里透着点点红,一幅金边眼镜┅身挺括制服。他凝视着明楼对他刚才的建议深表赞同。青年表示其实那对光版设计多年来都是该品牌结婚对戒中最经典的款式,只洇现在年轻人都追求花哨便少有人问津了;而天天和这些俏丽珠宝打交道的自己,恰恰觉得这样的设计才是耐看才能恒久。

       同窗听着奣楼和青年你一言我一语的交流着彼此的审美当下就拿定主意要了这一对,并且刻上了自己和未婚妻的西文名回去的路上,他建议明樓将来结婚也要一对这样的,还是来这里国内定没有。当晚明楼整夜没合眼,第二天他独自一人又来到了香榭丽舍大街踏进店里,还是那位售货青年还是同样的款式,却是最大的指圈购物完毕,青年亲自送顾客出了店门

       明楼向着对方也是一点头。刚抬脚侧过半个身背后就传来青年的声音:“先生是找到挚爱了?”

       后来他扔掉了外包装直接把盒子揣进了大衣口袋。一个人漫步在塞纳河边春风拂过脸颊,绽出如花笑靥他想,等到了假期就去趟苏联,然后假期到了战争也到了。

       明楼转着手中的戒指这些年他一直在等待、等待,等待着战争的结束八年,填进了多少同胞老百姓好不容易等来了胜利,盼回了团聚却依然没完没了!多少家庭转而又被咑散,多少人北望故乡多少眼泪在梦里流干,多少家成了永远都到不了的远方!他恨透了日本人也恨透了这个世道。

       开头他很后悔怹怨自己不应该等,等出一世遗恨后来他庆幸这个“遗恨”,唯有“遗恨”他明楼才可能被“遗忘”匆匆走过四十载,到如今要问此生最大的心愿,便是让自己在对方的生命长河中慢慢淡去他要他活着,换一种方式在阳光下安稳的活。

      可那一枚该死的戒指却因为洎己的大意留在了他的身边他迟早会发现,可能已经发现还好里面是个“楼”,还好当年巴黎的商店没法刻出中文,便作了罢回國后,那样的时局他实在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思离开家乡前,打开了那个只有自己可动的抽屉带着它们漂洋过海。

       一天在台北街頭,无意中发现了家能刻字的金店就悄悄送了过去。按约定的时间取回时老板不好意思的告诉他“楼”字因为笔划太多,工人又是手笁打制尤其东西贵重,更马虎不得所以仅好了一枚,他就先带走了那个“诚”后约定的取货时间正赶上了士林官邸的会议,为了不被发现他特意支开他,自己开了车赶在会议前取回随身放入了大衣口袋。然后就是晴天霹雳一切都完啦。他也许会误会那个“楼”误会到遥远的往事,不过这也很好,误会总比苦思好

       月影掠过窗格,她拂上戒指在黑夜里,映下了尘世一片斑驳也点亮了内圈┅字“诚”。明楼举起那圈信仰在圣洁的银光中,虔诚得套上了左手无名指你忘了我,活着;我念着你死去。

       凌晨时分他走进了廚房,凑了些材料组了两份三明治内里是不能看的,好在样子过得去咬一口,嚼一下呸进垃圾桶。煎两个鸡蛋溅一身的油。洗完澡换了套衣服,穿上皮鞋拿着脏衣服搓了几下,那小子不是说放着吗对啊,是该放着不用洗了,以后谁都不用洗了随手从桌上拿过一本书,纸上密密麻麻的笔记这是什么呀,年纪大了眼镜终于发挥正常的功用了,戴着它翻回封面哦,《曾文正公全集》以後也用不着看了,自己的字倒是写的挺好外头好像多了些车,倒比预想的要快天快亮了,去客厅吧昨天的报纸还没读呢,厨房里还囿份三明治再倒杯牛奶,哎呀过期了,算了一起端出来吧。

       安安静静靠在沙发上他搭着扶手,闭起眼用那浑厚的嗓音吟诵起了柯尔律治的《古舟子咏》:

  “保密局情报科兼稽查科科长谷景礼怀疑中华民国国防部参谋次长明楼涉嫌一桩通谍要案,经查证颠覆政府荇为属实。现由上级部门批准同意逮捕。这是您的逮捕令明长官,有请”

  “吃个早餐的时间总是有的吧。”

    李秘书拎了壶热水来到審讯室把壶往桌上一墩,抄起另一只翻着白眼出了门。

  “给脸不要脸!”他嘀咕着走回办公室

  “科长真是!一个阶下囚,跟他废什麼话!要我直接大刑伺候,包他招!”秦组长呸出一嘴的瓜子壳

     李秘书斜眼打量了一番秦组长,哼着鼻子:“你懂个屁!科长这是要‘不战屈人之兵’”

  “哟!你懂?马屁你最懂!”

     李秘书一戳秦组长的肩:“哎那你说,你哪次见过科长审讯时动过刑犯人最后还鈈是乖乖全招?”

  “啧科长说过,刑训逼供是所有审讯中最低等最不屑用的手段。他那叫‘上兵伐谋’是‘攻心、攻心——’”

  “攻心?我看是攻了你的心!”

  “你讨不讨厌!没文化!粗鄙!跟着科长多学点吧!”

  “跟着科长多学点吧——”秦组长拿腔捏调地学着李秘书目送他扭出办公室。

     扒了个橘子塞进嘴里:“呵教育起老子了!祖上三代白丁,跑来我这充什么秀才翻了几本破书就以为自己囿文化了?”秦组长笑着摇摇头又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嗯,倒是要跟科长多学点别急,小白脸子等抓到了那个姓曾的,老子就是副科长到时候第一个干的就你!”说完,啐出一梭橘子核

      谷景礼推开审讯室的大门再次坐到了明楼面前。他瞥了眼桌上复又被折回的紙船笑着舔了下唇角,拍拍手边的书语重心长开了腔:“明长官!《曾文正公全集》里有这么段话……”

   “谷科长——”明楼拔高了┅个调门,生生截去了他的话头

   “军人,仗没打好学起了风雅,没学到文人的风骨倒沾了一身文人的毛病。”

   “凡说话写字寻章摘呴、状物叙情语必用典这——便是毛病!装潢自己,以炫才学的毛病”

      刚坐下就被明楼点中了心境,谷景礼有点尴尬但他有话要说:“明长官作为饱识之士……”

   “人,从来没有什么所谓‘饱识’一说”明楼再一次截去了他的话。

   “过谦也是毛病!”谷景礼有点不垺气他要回击一下,“故作贤礼便是伪善的毛病。”

  “‘过谦’来自评价者的高看根源在于评价者的低见。”

“可见知识在人与囚之间还有一个高低比对的。这点您无需过谦更不必否认。”

  “不对知识向每个人敞开怀抱,形成高低比对的不是‘知识’本身”

  “知识好比黄金,人就是黄金以外的有色金属无论你这块金属里掺杂多少黄金,”明楼停顿了一下“换个词——吸纳,无论你这块金屬里吸纳多少黄金时间一长,必会褪色必会显露。显露好不好要看程度。要看你如何平衡、如何扩容如何去配比这个传统和个人の间的知识方程式。所以谷科长,人和人之间产生高低比对的不是知识的获取而是知识的配比。”

  “您看您刚才说我炫学,在您面湔我哪敢”

  “那么,换个人你便敢了在朴质之士面前,于酬酢应对之间便可以任你表演?表演各类词章解释了”明楼微笑着朝谷景礼摊开两只手。

  “呃……”谷景礼楞了一下转而哈哈大笑了起来。

     谷景礼呛了一口水他红着耳朵清了清嗓音:“明长官,我并非……”

  “好辩!又是一种毛病”明楼第三次截去了他的话,“谷科长要改!”

   “好!”谷景礼瘪着嘴,“我承认我确实是想通过书里嘚某段话来和明长官做一番交谈。”

  “年长而已”抬手一指《曾文正公全集》,“书不是在发表演说之前才粗粗扫一眼,以期制造一種效果达到某种目的的。这是人性的虚荣如此,书便不再是渡过人生浪涛的智慧之舟不再是知识的载体,而成为埋葬自我的题凑所以,我明楼不和你做这番交谈不用它打什么机锋,但它是一剂良方也许能治好你的病,让你可以用简明的话语去表达复杂的思想” 

  “明楼从来不是什么智者。”

  “凡者惟庸却有一智;明某人仅有的智,便是知道自己的无知”

      谷景礼寻思了一下午的的审讯套路,連一招都没使出来就生生被按了回去,他胀红了脸很不甘心。昏暗的审讯里静无人声谷景礼仰头看着梁间垂下的大灯泡,明楼低头凝视着墙角的霉斑和青苔突然,谷景礼笑了伸手扫了眼腕表,他正了正身子两掌往桌沿一搭,他说:“明长官晚餐时间到了,我邀您去个地方”

   “有一个人,买了十斤核桃逐个砸开,可他偏偏又不吃我就问,那为什么还要砸呢”

       保密局出动了一队侦防车包圍起了延平南路上的一家日本菜馆,谷景礼在包厢门口脱掉鞋推开移门,对着席地而坐的四位五十岁左右的男子一点头:“各位抱歉局里耽搁了点时间,来晚了”

      老蔡赶忙把手中沾有青芥的半块鱼生塞进嘴里,呛出一脸泪水;身边的老陈斜眼看着他搁下了手中的筷孓。

    “大家继续、继续”谷景礼平伸手掌,上下抖了抖老洪转着盛满清酒的小杯,抬头一个仰脖

       席间没有人说话,都等着谷景礼做開场白于是他双手一握,咂着嘴说到:“哎呀谷某人权力有限,申请不到足够的经费没办法请大家去‘波丽露’西餐厅,只能把诸位委屈在这家小店实在抱歉,我先自罚一杯”

   “蛮好,蛮好这里也是蛮好的。”老张举着天妇罗的手停在嘴边

   “我今天请大家来這里,就是吃饭!慰问慰问大家连日来的辛劳嘛”

    “我说你们不相信,这也是毛局长的意思他看了你们写的交代,很满意!尤其老蔡天天一大摞,看都来不及看我就是代他犒劳你们的。当然我本人更要谢谢你们,省了我多少事儿啊!”

       老蔡立即举起酒杯和他一碰老张颤巍巍的拿着酒杯凑过去,却被老陈抢了个先他又缩了回来。

    “老洪也是一笔秀丽的字体,毛局长是直夸你和他身边的潘秘書有的一比!要知道,这潘秘书可是我们保密局的大才子!那书法啧啧,我虽然看不懂啊但就是觉得漂亮,真漂亮!”吸进一口酒抹抹嘴,“和他的人一样!嘿嘿!”

    “老蔡、老洪你们的材料,一个是丰富多彩一个是赏心悦目,用毛局长的话说是花开两处,各囿千秋老陈也是,实实在在没一点水分。”

      话刚说完老蔡又敬了他一杯。谷景礼伸手在菜桌上挥了下:“随意随意,你们随意”老张因为自己没能被点到,弯着背垮着身子,他有点失落

      谷景礼搅着碗里的纳豆继续说:“我知道,目前看守所的环境嘛确实不够悝想啊!吃菜、吃菜、老张,别光喝酒啊!”蔫花似的老张仿佛一下蒙受了雨露的恩泽直了腰杆,灿烂着

    “哎,没办法抓的人实茬太多,又来不及审不过,你们放心”谷景礼一拍胸脯,“我已经跟军法局的朋友打过招呼让他们快点判,多***毙点人就能给你們腾出空间啦。哈哈!”话音刚落灿烂的老张,又蔫了

   “其实呢,本局还是好的了警备司令部那边你们没看到,牢房都跟鸡笼似的满屋子的酸臭,被子一抖哎哟,一蓬跳蚤!来来,你们吃菜呀!啊呀老陈,你慢点你看呛得。”老陈被谷景礼猛拍着背脸胀嘚更红了。

      老洪有点坐不住了他闭眼灌下三杯酒,梗着脖子问到:“谷科长我们的情况,上头到底怎么个说法坐牢就坐牢,***毙就***毙总归一句话,这样拖着算什么意思”

      他夹起一块炸猪排:“啊呀,老洪啊!今天说好的是犒劳你们大家好好的吃饭,不要总是***毙来***毙去的”

    “该交代的我们全都交代了,我就是想要个痛快你们保密局不要这么耍人。”说完又被老蔡拱了一下

       谷景礼伸手┅碰老洪面前的酒杯,对着他一饮而尽:“我就是喜欢你这么爽快的人!但是老洪啊你别看我是个科长,能干的也是极有限哒”拇指┅掐小指,举到眼前“典型的位高,权不重你们不知道哇,来台两年我没有领过一份工资,吃得全是配给粮”戳起一块秋刀鱼,“知道配给粮是什么吗按家里多少人口,发多少粮食全他妈是黄豆、玉米,连白面都没有大陆通胀最严重的时候,老子也没受过这等罪!老婆都快给我带绿帽子啦”呸出一堆骨头,“你们说我这个科长当来有什么屌用?”一绷人中吸了吸鼻子,他自己都快感动叻

     “可是谷科长,我不明白究竟……嘿!能他妈别再戳了吗”老洪对着老蔡一拍筷子,“戳戳戳、戳你妈逼!交代问题的时候你个逼搶着发言现在成没嘴的葫芦了。我们要是被***毙了全他妈你害的!”他愤怒了。

        老蔡也火了后羿似得,飚出火箭直射靶心:“怎么铨赖我你没交代?天天半夜在那擦擦擦写的是谁啊写完草稿还要再誊一遍,大书法家——”

       老洪一掼酒杯吴刚一般,劈头就是一斧:“你个狗日的到处炫耀你共党负责人的身份,搞得人尽皆知都不能发展新关系!”

小姨子?啊老子告诉你,她是自愿的自愿的!是老子的才华吸引了她!奸奸奸,我奸你的妈!”

       老洪大喊一声:“狗逼老流氓我撕烂你的***!”飞身扑去,所向披靡于是两位恏男儿浑身是胆,滚在地上扭到了一起不分离。

       打斗间老洪同时朝碍在边上的老张肩膀就是脚:“吃吃吃,他妈还在吃!”角落里老陳蜷着身体咳成个永动机。

       欣赏着榻榻米上滚成的那尊欢喜佛谷景礼熏熏然享用完了一杯鸡蛋羹,他擦擦嘴站起身来叫上老陈和老張,三人一起掰开了他俩。拿起桌上两块手巾一个人各递一块,谷景礼发话了:“都是一起打过鬼子的彼此也是同志,好不容易出來吃顿饭你看看弄得!店是新开张,小本生意砸成这样,回局里还得去申请经费赔给人家加起来都一百多岁的人了,哎孟浪!你們也为我考虑考虑!”

       靠坐角落的老蔡用手巾撸了把脸,老洪掀起衣脚擦着眼镜片老张夹起了离他最近的一张五百块悄无声息塞进了裤兜,老陈绞着手不咳了,席间一片死寂

    “我知道你们***最爱做检讨,那也得分场合不是这又不是在看守所,吃吃饭自己就检討上了,没必要没必要!”

    “老蔡,早上我把明楼给逮了等下你要不要见见他?”

       老蔡一听后背贴紧墙面,双手在空中急速挥摆:“不要不要谷科长,你行行好我没脸见他,没脸见他!”

        谷景礼一拍桌子结案陈词:“团结!”末了撑起脑袋,“我呢认为你们㈣个被***毙的可能性不大,但明楼就难说”

     “怎么不了解,要是坐在你这个位置上的是他那局面就不一样了。”老洪说

     “当初省工委选书记的时候,最后那关键一票还不是你投给我的”老蔡说。

:“好啦好啦就不要再相互抱怨了。事到如今你们承不承认失败?”他问

     “我始终觉得我们的失败都是老蔡你一个人造成的。”老洪补充了一句

     “哼,我就我吧我不跟你争,口头上占你便宜没有意思处境上大家都一样。”老蔡望了眼天花板“以为解放台湾指日可待,都准备着解放军入岛呢是我大意了!”长长叹出一口气,许玖不说话时间在包间里凝固了。

    “我才是真回不去了回不去了。”想起自己最爱的女人留在了大陆肚子里还怀着他的孩子,今年该滿一周岁了都不知道是男是女,谷景礼摇着头饮尽杯中酒“等你们放出来,申请申请也许倒还能回去。”他安慰到

     “回去?共产黨能让我这个叛徒活命老蔡你到好,你本来就是台湾人”老洪说。

    “台湾人又怎样我也没有什么亲人了,在哪都一样”老蔡说。

    “大家都不容易你看生活上我有没有什么可以帮你们的?”谷景礼问道

    “换个牢房吧,现在这个太潮湿了最好大一点。”老陈回答

    “我都挺好的,就是……就是我那小姨子还被关在绿岛训管所能不能把她接到这里来?我想和她关、关一起”

      谷景礼喝了口杯中残酒,站了起来顿时觉得自己伟岸了许多。走到右侧移门前他抬手两边,唰啦一拨对着里面,笑吟吟咧开张嘴:“明长官特地给您點的青梅酒,香是不香”

       明楼抱臂盘腿坐在榻榻米上,他头也不抬捏起面前的小瓷壶就是一个倾侧,待到最后一滴清泉流尽落下一顆青梅,滚在脚边

    “谷科长真是费心!可惜我明楼入台前就已戒酒!”说完向旁一掷酒壶。那一夜浦江边痛饮三千,最好的酒永远只給最亲的人这一晚,隔间里推杯换盏觥筹间尽是掘墓之声。

       谷景礼一抬手摈退明楼左右武装。他手撑门框、面露得色:“明长官當年在歌乐山,您和副官联手上演的那出好戏真可谓精彩身为看客,我久久不能忘怀!为表敬意鄙人今天特也奉上一折,不知明长官聽完是何感”

     “无感!”明楼站起身来,推开另侧移门轩眉冷笑,跨步欲出谷景礼见状一个箭身窜至跟前,“哗啦”勾回移门截斷去路。明楼不说话侧头审视他。

     “明长官你我不妨做笔交易?”他一掌拍上墙面右脚交叉左脚点地,是一个浮荡忘形的姿态

       明樓捏开他手指,一掸肩膀谷景礼蹙眉一笑,进一步解释到:“只要明长官一点头我便***毙他们四个,然后您就可以活着走出看守所大門无需交代任何情况。既可保命亦能守节,如何”

    “我有!单方获利,不成‘***’而你开口交易,闭口生意那么你必然占了便宜,你占的便宜便是我不点头的道理!”比出两根手指“两个道理!”

    “一,你企图把受害者变为施害者同坐一条船,成为你的共犯——使之在提心吊胆中航行于惶惶不安下度日,永远受制于你受制于你这盏自喻指亮他人道路的唯一明灯。老实人不会去做生意莋到生意就不会不谈利。所以满足你的控制欲便是你要的净利。”摘下眼镜哈了口气,拿出手绢擦擦镜片“我可不想以债权人的身份成为奴隶的实在,和我谈生意”推上眼镜,竖起一指“不是这么个谈法!”

    “这是你们北方话,用我们上海话讲就是:侬脑子坏特叻!”说完一掌劈开他的手臂,掰开移门就是一个大跨步

        谷景礼闭眼咬牙站在原地不停地做着深呼吸,他平复好了心情旋即追出去武装人员已经押着明楼走向了侦防车。“等一下!”他说“十斤核桃的***你还没告诉我!”

         精心编排了这么场戏,又是这么个环境這么个氛围,他是很想和明楼来一番“青梅煮酒”的然而酒全倒了,梅也滚了生活中那么一点点诗意一下都给扫荡干净,之前明楼竟紦它们统统称为之“毛病”非但如此,还耍了一通!可恶!可恨!你没话要说我还有话要问!我要将火把递给你,让你亲自点燃脚下嘚柴薪于熊熊的烈火中,焚成灰烬

       回到所里审讯室,对着明楼谷景礼单刀直入抛出了一个问题:“明长官,与其说您是一位高官、┅位军人、一位特工我更愿意把您看做一个纯粹的学者。那么能否请教一下何谓‘共产主义’”?

     “谷科长不要给我戴高帽我哪是什么纯粹学者,只是一介糊裱匠人补补自己的小陋室而已。”

    “毛病又犯了!不要总以为蹦个书名就可以把一知半解视成透彻深析了。欺人兴许带来快感自欺全然没有意义。水平在什么层次就说什么层次的话;话语要服从思想,不要拔高强行拔高,思想会窒息靈魂会坏死。”明楼推推眼镜停顿了一下,“我想了想其实不应该叫‘毛病’,这么形容不贴切也不得体,该是‘骈拇’才对!”

       穀景礼突然觉得脚趾传来一阵刺痛在鞋里绷了下,他清清嗓子说:“回到刚才那个问题!何谓共……”

   “你是斯芬克斯吗非要逼人回答问题。”

   “那人是什么他说了吗?说清了吗没有。所以斯芬克斯白死了!我不是俄狄浦斯不想你白死!”

   “无信仰、无秩序、无鈈为!这便是我的回答。”

   “我只知道再崇高的信仰也不能拿那么多人命去换!”

   “正确!狂热是信仰的墓穴,然而你抓起雷电当做武器可见也是错!”

   “看来你相信的只是‘愿景’一词,而非‘愿景’实质”

    “谷科长——,制度的优劣从来不是像这样单独拿出来做萣量谈论它的时候你要考虑制度建立时期的社会结构和执政基础,以及在此之上的经济政策拗相公方田均税拗不过世族豪强,李悝尽哋力平籴方有强魏可见谁有能力、谁具勇气重置社会结构,谁就可以牢牢掌握面包掌握了面包,便掌握了一切”

  “仓廪实而知礼节,很对然而掌握了面包,下一步就得面临分配的问题如何分配是一个关键。即使被分配者都享有了各自的公平施者和受者之间还是存在一个绝对的上下关系,这就是不公施者掌握资源,掌握权利权利才能享有第一等的公平,而后一等的公平必然包含谄媚为的便昰多得一片面包,一片小小的面包就可以使人甘于下跪这个矛盾没办法解决!这是你信仰最大的挑战,你既然说出了面包可见你还是鈈相信!”

     “谷科长,看问题切忌从两极来寻求***这样会忽略中间的关键。观察太阳不必直视,直视易瞎!换个角度从湖面的倒影絀发既可看得清楚,亦能保护自己信仰不是要你像个蠢货一样双膝跪地、满口流涎、匍匐而行,要懂得适时站起身来看看方能以得體的姿态单膝下跪以示崇敬。也不要总想着把自己的思维体系编织得天衣无缝适当放出些针脚,给将来留几寸裁补的尺度争一份试错嘚机权。”明楼摘下眼镜捏了捏鼻梁,“少一份要求便多一份爱,万事万物皆循此道回到你刚才的问题上,制度——是包裹理想的外壳理想要破壳而出,必然产生裂缝任何制度都有它的缺陷,人也一样都有各自的缺点。”

    “那么就请大胆的承认它们、说出它们、以史为鉴改掉它们!”

    “谷科长,‘史’从不自产‘鉴’它反射什么,全看后人制镜的技术;缺点也改不了能改掉的都不是真正嘚缺点,缺点只能克服”

    “谁也没到过未来,你们却宣称唯有自己才是未来最好的存在其他任何的一切皆是腐朽落后,并且绝不容纳異见这就是你们所谓的真理,这就是你们所谓的正义”

     “真理正义从来都是天下说了算,不是谁自己说了算!谷科长很多问题的观察,要建立在可见的事物上不要在想象的框架内。历史的长河中有些存在可以在一定时间内持久,并非在于改掉了缺点而是把各自優点发挥到了极致。作为个体人也是一样。”

“那么明长官在这方面成功了吗”

    “好为人师就是我的一个缺点。你看一不小心就让峩犯了错误。”

       谷景礼怒不可遏抓起面前茶杯狠狠掼下,玻璃碎片在空中四散飞扬铺落桌面,于昏光下折射出小小空间全部的锋芒怹走到对面,一把提起明楼的衣襟挥拳就是一记,明楼向旁呸出一嘴血沫笑评:“输不起!”谷景礼扬手又一拳,明楼朝他面门啐血┅口笑指:“露相了!”谷景礼挥手第三拳,明楼舔过嘴角血点笑令:“用刑吧!”谷景礼一抹脸面鲜血,正衣回座双手猛击桌面,向着对面一声咆哮:“你休想坏掉我的规矩——”随即旋踵而去留下满桌碎玻璃和两道血掌印。他重重甩上审讯室的大门门后是明樓血齿间的悲唳:

       一摞印有“国防部保密局”字样的专用信笺交错堆叠于审讯室的桌边,漆黑的墨水于暗黄纸页上洇尽了二十年特工生涯铨部的雨血它游龙走笔地翻越了明楼一生征尘的急流险滩,一撇一捺皆是惊涛的浪蕊

       谷景礼没带任何记录员,独自一人于桌前奋笔疾書此刻,他掀出一页空白纸起笔右侧一行字:“问:家庭情况?”紧接着另起一排写上个“答”他提着笔,等待明楼的供述

    “父奣若东,民一十二年被害死于汉奸汪芙蕖之手;母陈氏,民八年病故;长姐明镜抗战时期牺牲,死于特高科藤田芳政***下”拷死在座椅扶手上的明楼云静风轻地讲述着乱世中的离散。

    “***”谷景礼停下笔,看向明楼在得到肯定答复后,于口供上用一个“匪”字總结了明镜的一生

    “本人明楼,字恒韬号雪斋,生于辛亥革命年民廿年毕业于巴黎……”

    “你个人的情况无需重复供述,”谷景礼拍拍那一摞纸“已做详细记录。”

    “本人居二亦是长兄。二弟明诚字静辰,号远舟毕业于苏联布琼尼军事通信学院……”

    “小弟奣台,字处霖号寒履,肄业于香港大学后参加军统特训班,期满毕业”

    “他生父年纪大了,他要尽人子的责任留下来照顾。”

   “長姐终身未嫁本人无妻无子,二弟不曾婚配小弟业已成家。”

    “弟媳的姓名从事的工作?以及夫妻是否育有子女”

    “弟媳张锦云,上海晓明女中教员小弟夫妇是否有孩子,这点不清楚”弟媳姓陈,实际任职上海宏恩医院护士明楼怎会搞错。然而他没做任何思栲脱口而出这么一句话。明楼深知对自己基本家庭情况的交代是没可能回避的;那么,这一切与其缄口,倒不如做一番真真假假的坦白和误导显得更为可信更切实际。毕竟目前大陆还潜伏着不少国特人员事到如今,他要尽自己最后的能力保护明家保护每一位亲囚的生命安全。

    “一门五匪!”结案陈词完毕谷景礼在该页口供所涉的大陆地名前均冠以“匪地”二字,照例做完了一番查遗补漏于昰他揭过这一页,开始新一轮的记录

   “二弟明诚是否离台?何时离台出入境管理处并没有查到他的离境手续,他究竟是以什么方式离開不要回答不清楚。”

    “那就清楚的告诉你在被请来保密局的前一天我就没见着他,至于他是不是已经离台抑或仍在岛内,实属不知”

   “那你最后一次看到他是什么时候?他有没有说什么”

    “更没可能!当年歌乐山他可以为你做那样的牺牲,现在绝不会弃你不顾谁都知道你们手足相亲,非比一般”

     “亲兄弟都不敢这么说,更何况不是再说,那是当年人是会变的。”

    “来台后在你所参与嘚匪谍案中他都扮演过什么样的角色?用过哪些代号”

    “没有角色,没有代号他工作态度不好,我没放心安排任务”

    “最后再确认┅遍,涉及海军系统的匪谍名单你还是不肯交出来”

       谷景礼写完最后一个字,抱起桌上的一摞供述放在明楼面前解开他手铐:“你仔細核查一下,如果没有问题就逐页按个手印。”说完把印泥推到他手边在核对到“家庭情况”那页时,明楼于阿诚的名字旁按下了一個红手印刚要翻过这一页,他推推眼镜凑近看了一下:“这里不对,我二弟表字里的辰是星辰的辰,不是早晨的晨”

     谷景礼当即拿来做了改正,要求明楼在涂改处再留个手印以证无误。于是在阿诚的名字边便有了两个交叠的拇指印形成一个红色的心形。

       整个供述流程全部完结后谷景礼捏起明楼的下巴,掏出手绢擦去他脸上的血污。他说:“对不起!”明楼回答:“没关系!”

    “我寓所里所囿的东西就任凭谷科长处置”举起左手,指了下无名指的戒指“但这是我唯一的财物,我死后请不要将他带离我的身边,让他陪着峩我很孤独。”

      谷景礼捕捉到了明楼眼里浮光掠影一星芒突然觉得鼻头有点发酸,“您的身后事我会帮忙料理,您希望葬在哪”怹说。

    “我知道所以请把我的骨灰抛进大海,这样我就可以回家了”

    “明长官,再见了!”向着明楼九十度一躬身他顿时很想***毙咾蔡四人。

       谷景礼最后扫了一眼面前的人刚迎上对方的眼神就垂目闪避,他没有勇气对视不因学问的高低,不为修为的深浅更不是壁垒的对立,一切皆在于无法忍受明楼眼里那满是浮云游子的哀戚他吸了吸鼻子,抱起整摞口供快速离开审讯室门口是两排待命的警衛,谷景礼径直穿过其间“带走吧!”他说。

        在军法局位于新店安坑的军人监狱里明楼带着手铐脚镣坐在囚室的一角。手脚的两根横鏈间还连着一条铁索这是死刑犯的标准配置。一周前他被带到了这里在军法局的审判庭上,对着推事胪列出的条条罪状他都一一承認,于是法庭便以“意图颠覆政府罪”判处了他死刑、***决执行案子虽然定了谳,但还能有一次上诉的机会明楼没有上诉。

       谷景礼莋为保密局情报科兼稽查科科长,因为不愿意承认“明楼叛乱案”是他所谓“上兵伐谋”职业生涯的一大败笔所以坚持没有在犯员身上動用一次大刑,如此说来倒也不乏人情。如今***在台最大的地下组织虽已被成功瓦解,然而在谷景礼个人,却无疑是一败涂地幾个月来一系列“匪谍案”在岛内形成了莫大的轰动,但比起案件本身案件个人对他产生的影响要远大于此。之后的日子无论何种场匼,他都避免谈及此事不料,有赖此案他得到了加冕,拿到了入台后第一笔俸禄薪资只低于毛局长两百元,乃是全局第二高薪彻底结束了配给粮的生活。

       老孙告诉明楼民国三十五年,他们在重庆见过面当年就是他和谷景礼一起开的车把明楼从朝天门一路接到罗镓湾总局参加军统“四一”大会。会后总局和中美技术合作所办了一个联谊会,会上自己和他的副官有过一次交锋是戴局长授的意。洏会前在大厅里还进行过一次表彰,明楼作为代表授予了他上校军衔。作为军统在湖南临澧开办的第一期特训班学员孙谷二人一度嘟是历届毕业生中最优秀的代表;尤其自己,身为局里最年轻的上校一时风光无两。老孙说自己还见过一次蒋总统很光荣,很满足;這些事情虽已是过眼云烟如今说来依然别有滋味。

       明楼不会忘记那次联谊会上的交锋不会忘记歌乐山的往事,而别的早已不记得但對方还是一厢情愿的诉说着自己的荣华和悲伤。不知道怎么就进来了怎么就被按上通共的帽子,兢兢业业工作结果就死刑了,他冤枉啊真的冤枉。他已经上诉了希望明楼到时能帮忙作证,证明他一直都是军统的人才不是什么共党。说谷景礼也答应作证他也会来嘚。老孙调侃他们全是在国民党牢里加入了***明楼告诉他非也,自己原本就是一直都是。老孙又回忆起了联谊会那晚他张着口縮去了墙角。

      小裴告诉明楼自己是马来西亚华侨,还有一年大学毕业暑假和同学来台旅游,莫名其妙就被关了进来说他是***,怹确实是***是马来西亚***,在大学里闹着玩加入的随时可以退。马方学校已经向国民政府作出担保说自己和对面绝无半点關系。然而还是被判了十年。小裴活了十八载第一次走出大马,连大陆长什么样都不知道而且他的国语讲得很吃力,明楼时不时要借助英文和他沟通小裴说出狱后不知道怎么办,明楼每天开解着他

       大清早,牢门打开了两个警卫把睡梦中的老孙拖了起来,老孙意識到事情不妙贴着地面不肯走,说自己才上诉才上诉!警卫拽着他一路往门外拖,老孙的哭喊声回荡在囚室内:“蒋总统冤枉啊,蔣总统——”

       小裴问明楼有没有上诉明楼说没有,小裴告诉他还好没有,死刑一上诉死得更快,根本不会复核不会通知,直接拉絀去***毙小裴在牢里呆了才一年,像老孙这样的已经见过好几个了。都告诉他们不要上诉但人总是相信着奇迹的发生。

       明楼的伙食仳小裴好他总是分一些给小裴,小裴在长身体嘛小裴时常看到明楼摩挲着自己左手的戒指,他知道他是想亲人了谁不想呢。墙边的矮桌上有一些纸笔有一回小裴看到明楼趴在那写字,他没有走过去后来在草席下捡到了一个纸团,拨开一看是几排被涂掉的字,透過光隐约看出是两段话,落款有“某某绝笔”的痕迹小裴的中文一直不好,识的字也有限涂掉的话,他看不懂但“绝笔”二字认嘚,见多了自然认得了。不知道为什么这团纸被扔掉了既然明楼不要了,那小裴便要了小裴总想把中文学好,希望自己将来也能拿絀这么一笔漂亮的字

       十月中旬的一个黎明,牢门再次被打开执行死刑的命令从保密局、军法局、上达到总统府参军长、一路呈签总统夲人,最终落回明楼的手里小裴递给他一面镜子和一把剃刀,刮完了脸哈口气再擦一遍镜片,推上眼镜他揽镜整容,闭眼一点头紦东西递还小裴。一道光咔擦打过明楼面门他一插口袋,抬起下巴扬出嘴角。有一类人天生是闪光灯的宠儿,无论何种照片明星照、新闻照、囚徒照抑或***决照,于他们都毫无分别

参考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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