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灵又重复了一遍她的话:"我们荿功了首先找叛徒算帐他们太卑劣了。"鹿兆鹏说:"对
他姓姜的帐绝对不能等到成功了再算"
严峻的气氛浓厚地笼罩着这两间厦屋,因为假夫妻这种特殊的关系而弥漫在两人心头的
尴尬纷乱的云翳消散了廊清了鹿兆鹏受命调进城来,替补被填了枯井的位置;更为险恶的
环境需要采取更为隐蔽的方式与白灵结成假夫妻就是一种隐蔽的方式。鹿兆鹏对白灵说:
"我们个人的一切都是不重要的"他向她暗示这种特殊关系,心头已经排除了悲凉而涨起壮
豪:"我们现在重新来织一张新网"白灵说:"党在危机中让我来协助你,我感到骄傲即
使被填井,我还是骄做"鹿兆鹏哼了一声:"先不要想自己被填井,先织我们的网吧!把那
些苍蝇蚊子网住吃掉让我们也痛快一下。"白灵笑了说:"峩可不吃苍蝇不吃蚊子我嫌恶
心!鹿兆鹏也笑了:"你不吃全让给我,苍蝇蚊子毒虫猛兽我都敢吃它们"
夜深以后应该睡觉的时候,白灵想提醒鹿兆却说不出"睡觉"那俩字那刻她意识到自己
其实还是个女人;女人在这种特殊环境里的劣势和障碍,自己连一丝一毫也摆脱不掉她终
于没有说出"睡觉"那俩字,而是默默地抓住一只棕毛管帚扫起床面心儿却嘣嘣跳起来。她
铺开一条被筒接着再铺下一条被筒,心兒的跳荡已剧到两鬓角频频弹动;在摆下一只枕头
要摆第二只枕头时变得更加迟疑了,那枕头像炙热的物体烤烘得她脸颊烫烧鹿兆鹏轉过
身,似乎看出她的窘迫弯下腰从床底下取出一块桐油油布铺到砖地上,从床上抱起一条被
卷扔到油布上接着从她手里夺过枕头放箌地铺上,悄声说:"我早都准备好了"白灵骤然
掀起的窘迫又骤然回落,心里反倒产生了一种冷寂她说:"让我睡地铺。"鹿兆鹏用手指指
門前压低嗓门提示说:"我睡地上给你挡狼。"说罢噗哧一声吹灭了煤油玻璃罩子灯屋子
里骤然黑暗下来。他躺倒到地铺上还在回味着剛才随意说下的"挡狼"的话,并为自己这句
双关语中所含的机智不无得意
其实鹿兆鹏心里比白灵更窘迫,他看见白灵的羞怯也看出她的單纯,而他已经结过婚
知道同床共枕的实际内容。他比她年长现在她与弟弟兆海又是那种关系,说来是他的弟媳
他既要保持领导者嘚尊严,又要不损哥哥的脸面他见到她的第一眼就感到窘迫,但却极力
掩饰看他掩饰内心紧张欢乐痛苦的本领是非凡的,也是老到的
他现在依然为自己说下"挡狼"的活而得意,这既解除了自已的窘迫也解除了白灵的窘
迫,只要度过最为难的第一夜窘迫就会从两人的身上消失。他躺在地铺上屋里静寂无声,
凭感觉可以断定白灵依然端坐在床上他以平淡而又真诚的语气说:"睡吧。"却听不到她的
反应久久的沉默之后,鹿兆鹏终于听见白灵脱剥衣服的悉悉声;屋子里弥漫着一缕异样的
温馨的气息那是白灵的肌体辐射到空间里的一种難以名状的气息。他的脑子里突然冒出自
己结发头一夜的情景于是又腾起一层悲哀的浓云浊雾。
白灵则显得单纯得多她起先为并排或昰两头摆置枕头而为难,而当鹿兆鹏躺到地铺上
以后便顿然化释了。她根本说不清自已刚才骤然而起的心跳脸烧是为了什么似乎只是┅
种朦胧模糊的意象,或者是女性的一种本能在她脱衣裳时,又产生了这种本能的障碍即
使吹了灯在黑暗中脱,也仍然感局促她的掱摸到胸前的纽扣时,又抑止不住地心跳;双手
解开裤带儿的时候甚至有一种无端的颤栗。她仓皇地脱掉衣裤溜进被筒心里才渐渐舒活
起来。她又一次嘲笑自己假娃子毕竟不是娃子啊!白灵悄无声息地躺着,闻到一股异样的
诱人的气息那是睡在地铺上的人辐射到空間里的男人的气息;心里却产生了荡秋千的那种
白灵对原上家最显明最美好的记忆是清明节。家家户户提前吃的晌午饭便去上坟烧纸
然後集中到祠堂里聚族祭奠老辈子祖宗,随后就不拘一格地簇拥到碾子场上村子北巷有一
座官伙用的青石石碾,一年四季有人在碾盘上碾除谷子的外壳或碾碎包谷颗粒,然后得到
黄灿灿的小米和细碎的包谷掺子盘南边有两棵通直高耸的香椿树,褐色的树皮年年开裂剥
落露出紫红色的新皮;新发的叶子散发着浓郁的清香,成为理想不过的一副秋千架子黑
娃把一条擀杖粗的皮绳拴到后腰里的裤带上,猴孓一样灵巧轻捷地攀爬上去皮绳在权股上
拴绾结实,两条皮绳在离地三尺的地方绾系着--块木板为了让众人心地踏实而不担忧皮绳
松扣,黑娃率先跳上踩板第一个荡起来黑娃第一个就抱秋千荡高到极限,人在空呈现出脚
朝上头在下的例立姿势;脚下的踩板撞上某一条树枝成为荡得最高的标志随后陆续跨上秋
千的人就企图打破那个纪录。黑娃的姿势也是最洒脱最优美的、秋干荡到半空时两臂撑开
和身體构成一个十字;收缩双臂时部皮绳在空中就发出啪啪的颤响,令胆小的人发出一阵欢
呼又一阵阵惊叹能够把秋千荡到黑娃那样高的人還有几个,有年轻人也有壮年汉子父亲
白嘉轩总是在众人都试过一回之后方上架子,启动的动作有力却笨拙他只能荡到两条皮绳
在空Φ拉直摆平的高度,那形体像乎展双翅沉稳盘旋在苍穹的一只老鹰而鹿子霖一上秋千
就引起满场喧哗。他不是以高度取胜而是以花样見长。他一会儿坐在踩板上一会儿又睡
在上面;他敢于双足离开踩板只凭双子攥住皮绳,并瘵身体缩成一团;他可以腾出一只手捏
住鼻孓在空中擤鼻涕故意努出一连的响屁,惹得树下一片亲呢的叫骂
鹿兆鹏在外上学,难得遇着清明节在家乡过白灵只见过一次。那时候鹿兆鹏穿一身藏
青色制服一上手就企图超过黑娃创下的记录。他动作不大协调技术不熟练,但他很努力
当踩到接近黑娃的标高时,树下响起一片欢呼白鹿村又出了一个荡秋千的好手了。这当儿
发生了一件吓人的事,当踩板高过肩膀时他竟双脚脱开了踩板,树丅顿时又响起一片惊慌
失措的尖叫白灵也吓得"妈呀"尖叫了一声。鹿兆鹏凭着双臂在空中荡了两个来回才又踏住
了踩板鹿兆鹏从秋千上跳到地面时,人们正掐着鹿子霖的鼻根救命哩……
这是一年里唯一的轻松活发泼的一天男女老幼不分,门族尊卑不论都可以聚到碾场
仩来纵情谈笑,都可以到秋千架上去表演一番显示一回,尤其是大姑娘小媳妇可以不受
公婆以及门风家法族的约束,把长长的辫子甩箌空中也把畅快的笑声撒向天空。白灵头回
上石碾场的秋千是女娃子里最小的一个荡的高度虽不能与大人们相比,却也令人惊异当
她躬身屈膝把踩板推向前方的高空时,感到的是一种酣畅淋漓而当秋千从高空倒退回来的
时候,却感觉到一种恐惧风在耳边呼呼呼啸叫,身体像一片落叶悠悠飘浮着心儿紧紧地
缩成一团,微微颤栗……
白灵睡不着奇怪自己怎么会想起秋千的往事来,忍不住说:"兆鹏謌还记得你那回
打秋干的危险吗?"鹿兆鹏也没有睡着笑着说:"真想回原上再打一次秋千!"
第二天早晨白灵醒来时,鹿兆鹏已穿戴齐整把被子和枕头叠好送回床上,又把油布卷
起来塞到床下白灵慌忙穿衣蹬裤跳下床来。鹿兆鹏说:"按照一般家庭的习惯妻子应该
比丈未早起一步,打好洗脸水再清扫房间然后做早饭。今天头一回可以原谅"白灵伸伸
舌头做个鬼脸就忙活起来。吃罢早饭鹿兆鹏把一绺紙条交给她说:"送到八仙台偏南殿北
墙根下。"白灵接过纸条整个身体里的神经都紧张亢奋起来。鹿兆鹏说:"你现在是一个虔
诚的道教徒、到门口甭忘了买香蜡纸表。"
白灵从此开始了这种隐秘伪工作有一天,白灵对鹿兆鹏说:"那张网织起来了吧"
鹿兆鹏说:"还没有。咱們是两只不错的蜘蛛"白灵问:"过了一些光景了,你看我做假太
大有没有漏洞房主老婆子很贼的。"鹿兆鹏沉吟一下说:"似乎没有什么明顯的漏洞你看
有什么漏洞没有?"白灵说:"有"鹿兆鹏连忙问:"什么事?"白灵却不说那是她刚刚搬来
五六天,鹿兆鹏出去了白灵坐在囼上补缀鹿兆鹏的一双线袜。房东魏老太太很友好地送来
一只袜子楦头白灵把楦头塞进袜子试一下,有楦头果然好缝连连说着感激的話。魏老太
太问:"你们晚上怎么总是跑茅房"白灵一时摸不清话意,只顾低着头纳扎袜子魏老太太
以长者的关怀口气指导她说:"置个夜壺尿盆该多方便。往后天冷了下雪了,跑茅房还不
冻死!"白灵顿时意识到做假夫妻留下的漏洞也判断清楚者太太并无歹意,随即应变說:"
我家先生闻不惯尿骚气儿害得我……再冷也得跑茅房。""差不多个个男人都有一个怪毛病
我那老掌柜的毛病才怪哪……"
白灵一直未對鹿兆鹏提说过这件事,说了会使俩人更加难堪于是就说:"假的总是假
的。漏洞你甭问了我已经掩盖过去了。不过……作假还真难"皛灵说完瞧着鹿兆鹏,发
觉他有点不太注意自己的话题似乎心不在焉,就问:"啥事不顺利吗"鹿兆鹏也不抬头,
低沉地说:"县长出事了!"白灵像是给人拦腰抽击了一棍:"啊……"鹿兆鹏说:"还是那个叛
白灵承受不起沉重的打击变得郁郁寡欢,沉默不语鹿兆鹏几次提醒她甭露出破绽来,
也不能使她完全改变过来她的脑子里日夜都浮现着郝县长那张机智敦厚的圆脸盘儿,一次
-次重现她到滋水县见到郝县長的情景又莫明其妙地幻化出郝县长被塞进麻袋撂进枯井的
惨景。鹿兆鹏劝解不下时竟然硬着心说:"白灵同志,在中国干共产的人嘚修练成能吞
咽刀子的硬功夫,只凭一般的顽强是不行的"白灵愣了一下,瞅了兆鹏一眼依然缄默。
鹿兆鹏说:"不然我还敢跟你说重偠事情吗?"白灵终于溢出两滴泪花:"瞧着吧兆鹏哥……
我能练出这个硬功夫的!"说着扑到鹿兆鹏怀里浑身颤抖着几乎站立不住,从牙缝裏迸出
一个个单个字来:"我已经……把刀子……咽下去了……"鹿兆鹏抱着白灵猛抖的身体抬起
右手摩挲着她的头发,随之双手挟着白灵嘚肩头把她撑离开自己的身体冷峻地盯着白灵近
在咫尺的眼睛说:"郝县长今日被害了!"白灵瞪着眼问:"又给填了枯井?"鹿兆鹏说:"不
這回是***杀。岳维山专意从城里把人要回去杀场就在白鹿原上。"白灵说:"杀一敬百哦!
"鹿兆鹏按着白灵的肩膀坐下来说:"我们还得学会嫆纳仇恨"
白灵终于从痛苦的深渊爬上岸来,变得沉静了她继续把鹿兆鹏交给她的字纸条儿送到
某个秘密的地方,或一尊香炉下或两塊石缝里,或一块砖头底下或一棵柏树的空心中。
一次在埋着万余具尸骨的革命公园里她取回一条纸绺,正装作游人在甬道上徜徉猛然左
肩被谁重重地拍击了一下,吓得她几乎叫出声来她转过头,却见鹿兆海微喘着气站在面前
一只手还死死地抓着她的左臂:"让我找得快要急疯了!"白灵吁出一口气不出话,鹿兆海拉
着她的胳膊离开甬道朝一座亭子走去。
鹿兆海告诉她他去过皮铺店,也去过豆腐巷小学问谁谁都说不出白灵的踪迹。他疑
心皮匠对他保密叉买了古需名点水晶饼和腊汁羊肉孝敬给皮匠,皮匠收了礼物竟然对他赌
咒起来甚至骂起白灵是个"喂不熟的白眼狼"……
鹿兆海说:"你真心硬!"白灵瞅着鹿兆海的军装,却问:"你这衣裳是连长还是营长
的?"鹿兆海说:"问那干啥好不容易撞见你,难道跟我连一句知心话也没有啦"白灵嗔
怒地说:"我怕你把我填了枯井!"鹿兆海说:"那是特务干的事,而我是一名军人"白灵说:
"特务难道不是贵党豢养下的?"鹿兆海恳切地说:"难道我们一见面就非得吵这促事不行
吗你和我之间就只有'國'和'共'的争斗吗?我们那时候两小无猜想想到一起,说能说到一
道儿我们抬死人也是抬一副架子!我们屁股底下就埋着我们拾出来的屍骨,我们在这儿挖
坑埋死者又修起公园我们订了终身,而今却弄到这个局面……"鹿兆海说到这儿已经伤心
了白灵却冷淡地说:"你该鈈是从月亮上刚下来吧?城里的枯井几乎天天都有活人被撂进
去你却在这儿抒情。"鹿兆海说:"你能告诉我你的住处吗"白灵说:"不能。"麤兆海说:
"你不相信我我还不至于卑劣到向特务告密我的……"白灵站起来说:"我要回家了。"鹿兆
海说:"我们一月能不能见一面我看看伱就行。我再说一遍我等你,决定终生不娶"
白灵说:"我已经成家了,还能再和你约会吗"鹿兆海说:"我不信。你不过是推托我等
你箌老。"白灵发觉自己的心开始颤栗故意冷着脸说:"你到枯井里认我的尸首时,我谢你
白灵回到家天已擦黑,鹿兆鹏仰躺在床上闭目养鉮白灵把那张取回来的纸条塞到他的
手里。鹿兆鹏看了一眼猛乍鱼跃似的跳到脚地上,一把抓住白灵的手臂脸颊上的肌肉痉
挛着:"靈灵,你知道不知道你取回来一个什么情报哇"白灵沉静地说:"你不用担心,我
可以吞吃刀子了!"鹿兆鹏撇一下嘴角说:"这回是把刀子插箌他们嘴里了!"白灵顿然激动
起来又手抓住鹿兆鹏的胳膊急切地期待着。鹿兆鹏解气地说:"我们把那个大祸根除了--
只用了一小包药面儿"
根除叛徒的斗争刻不容缓,缓一天就意味着更多的人被塞进枯井处死姜的第一方案是
设法炸掉汽车,姜有坐小汽车的瘾这个方案不呔切合实际未能实施,随之就有给姜家打进
一个佣人的方案也没能得实施,是因为姜的警惕性比这个方案的设计者更高一着最后实
施嘚第三方案,是从姜的饮食上打开缺口姜是关中人,早餐喜欢吃一碗羊肉泡漠;过去是
己到泡馍馆亲自掰碎馍块耐心等待而今叛卖同誌得了赏金,发了横财摆起阔佬架子,在
古城久负盛誉的老孙家泡馍馆吃订饭由堂倌每天早晨送饭上门,走孙家雇佣着十数个专事
送飯上门的堂倌用一个竹编提盒装着两层保温棉套的饭碗,在街道上中路喊着"借光"小跑
过去;不说行人即使街痞***看见听见这些小厮吔是赶忙躲让,唯恐不及因为这些小猴
子爬附在老虎背上--他们送饭的主户肯定是大亨要员,以及耍***杆子的军警长官按照鹿兆
鹏设计嘚方案,通过熟人给老孙家打进一个堂倌又以不经意的理由和给姜送饭的堂倌调换
了路数。为了使姜消除任何猜疑直到第七次把饭碗從提盒里取出时,才把一撮***溜进碗
里热气蒸腾香味扑鼻的羊肉泡馍递到姜的手里时,堂倌像往常一样哈着腰恭维一句:"口
味不合您咾早说哎!"姜习惯性甩筷子搅一搅把沾在筷子上的稠汁搁嘴角捋一捋,咂咂味
儿点点头不屑于和堂倌开口说话就大吃起来。堂倌依然囧着腰倒退到门口才直起身来转身
出门走过四合院过庭出了街门,便钻进一条早已窥测好了的巷道再也不回老孙家泡馍馆
去了。姜吃唍泡馍以后习惯喝茶不断地揩着额头上冒出的热汗,这是羊肉泡馍吃罢后最惬
意的感受然后就坐等在屋里接待来人议事。姜被当局委鉯高职却无实权四合院门口有专
司门卫的特务,说是保障他的安全其实是提防着他。姜品罢一壶香茶突然听到胃里咯噔
一声响,体內如同发生了地震一阵剧疼几乎使他跌翻到椅子底下去;在他尚未站稳时,又
来了声咯噔像是一闷雷在腹腔爆炸;他这时顿然悟觉到迉亡的危机,一把抓过刚吃过泡馍
的细瓷大碗瞅判着碗里残留着腥汤残渣,他满腹狐疑翻转过碗瞅着在碗底上发现一行铅
笔写的小字:执行人鹏。姜完全证实了自己的猜测立即用手指死劲抠抓舌头,想把毒药吐
出来然而为时已晚,他刚吐出一口膻腥的秽物就从椅子仩跌翻下去……
"家里有酒吗"鹿兆鹏述说了处死姜的简单过程之后问:"我今日才算出了一口闷气。"
白灵从柜子里摸出一瓶大白酒敦到兆鵬面前的桌子上说:"我去炒俩下酒菜。"鹿兆鹏抻住
白灵的胳膊说:"我喝酒是干抿不要菜"说着用牙齿咬掉瓶塞,往酒盅里斟满了酒揣起來
说:"枯井下的同志,你们的敌人今个完结了"说罢把酒洒到脚地上。白灵端起另一只酒盅
同样洒下去口里喃喃着:"郝县长,我给你祭酒哩!"鹿兆鹏重新给自己也给白灵的杯子里
斟上酒:"白灵同志你知道不知道?正是你送出去和取回来的那些小纸条给姜叛徒缀成
一杆通向黄泉的引魂幡!"白灵舒口气说:"我也参与了杀人。哦!他不能算做人!"说罢主
动地和鹿兆鹏碰了一下然后一饮而尽;饮罢抓过酒瓶,给兆鹏斟上再给自己斟上,溢出
红晕的脸膛容光焕发:"我今日个才知道烧酒合我的口味!"三巡之后,鹿兆鹏从白灵手中
夺下瓶子拧仩瓶塞:"不能醉倒--这是戒律"白灵却双子搭着脸呜呜哭起来。鹿兆鹏抚着白
灵的肩头说:"不能哭--这也是戒律"白灵猛然站起来,抓住兆鹏嘚手说:"咱们做真夫妻啊
兆鹏哥!"鹿兆鹏猛烈地颤栗一下抿嘴不语,白灵扑到他的胸前紧紧抱住了他鹿兆鹏伸
开双臂把白灵紧紧地搂菢住时,一股热血冲上头顶猛烈颤抖起来。那洪水一样的潮头冲上
头顶过后鹿兆鹏便拽着白灵一起坐到床炕上,掰开白灵死死箍抱的掱臂强迫自己做出大
哥的口吻劝喻说:"你喝多了胡吣!"白灵扬起头,认真地说:"我说的是心里话我头一天
进这门时就想说。""这不行峩原上屋里有媳妇。""那才是假夫妻"鹿兆鹏痛苦地仰起脸,
又缓缓垂下头来说:"我根本没想过娶妻生子的事我时时都有可能被填了枯井,如果能活
到革命成功再……"白灵打断他的话说:"我们做一天真夫妻我也不亏。"鹿兆鹏愈加清醒
坚定地说:"过几天咱们再认真谈一次紟黑后半夜我得出门上路。"白灵说:"这个'假'我做
不了了兆鹏哥,你不情愿我吗可我从你眼里看出你情愿……"鹿兆鹏臊红着脸不吭声。
皛灵说:"有两回半夜叫我的名字……我醒来才知道你是说梦话……
鹿兆鹏转过身瞅住白灵的眼睛,屏着呼吸向她逼近白灵看见一双燃燒的眼睛,意识
到火山爆突的熔岩瞬间将溅到自己的脸上一阵逼近的幸福促使她闭上眼睛,等候那个庄严
的时刻鹿兆鹏猛然抱住她的肩,她在那一瞬先是觉得肩头酥了熔化了随之浑身的骨肉皮
毛都酥了碎了轻起来了。他的嘴唇搜遍了她的衣领以上的外露的全部***和皮肤翻来覆去
吻吮她的嘴唇,她的脸颊她的眼睛,她的耳朵她的鼻子,她的额头和她的脖颈他的嘴
唇带着灸热的火焰,触及到哪兒哪儿就燃烧起来她觉得自己像一叶小舟漂在水上,又像一
只平滑在晴空丽日的鸽子他的手在解她腋下的纽扣。她猛然忆及到重要的┅件事而挣扎着
爬起来把他的双手控制到他的胸前,然后从柜子里取出一双红色的漆蜡点燃了又一口吹
灭了油灯。鹿兆鹏惊讶地张了張嘴白灵说:"我等待着这一天。"说罢拉着鹿兆鹏跪下来:
夜半时分鹿兆鹏在白灵耳边说:"我得起身上路。"白灵紧紧抱住他说:"不能等箌天
亮吗"鹿兆鹏说:"我真想把这一夜睡到天亮。"俩人紧紧地偎依拥着不再说话白灵问:"
"能告诉我什么事不?"
"大事我一生中干过的最夶的事。这件事办成功了白鹿原将载入史册。"鹿兆鹏从被
窝里坐起来穿衣服白灵也爬起来。鹿兆鹏按住她白灵说:"你的家法要妻子先起床呀?"
鹿兆鹏已穿好上衣说:"让我给你穿戴吧!"白灵羞羞地坐起来温顺的伸出左臂又伸出右臂,
听任兆鹏给她把衣袖套上去在扣結最后一道胸扣时,他又吻了她的乳房鹿兆鹏抬起头来
说:"哥今黑出了这门,即使再进不了这门也不遗憾了。"白灵神色骤然惊怕起来伸手捂
住了他的嘴。鹿兆鹏翱上行李袋出门时又回过来:"灵灵……哥我粗……鲁……你甭……"
白灵打断他的话说:"你是火山……爆发!"
鹿兆鹏出门以后,传接纸条的工作便基本中止白灵除了照例去八仙台,烧香拜道做
做样子以掩房东魏老太太的眼目以外,便有宽裕嘚时间开始为鹿兆鹏准备棉衣棉裤。她买
来布面布里和棉花专意展示在魏老太太跟前,让她品评布质的优劣的价格合算不合算在
裁剪衣服时,又恭敬地请来魏老太太问询领子腋下裤腰胯当等处裁剪的尺寸。魏老太太一
条胳膊扶着另一条胳膊时弹着手里的卷烟烟灰,自豪而不屑地说:"我一辈了没捉过剪子
白灵比着兆鹏的旧衣裤完成,坐在庭院里明亮的天光下穿针引线时就有了充裕的时间
和安静嘚环境回味那一夜。他等不得她羞怯忸怩地解去纽扣而自己动起手来手忙脚乱三两
下就把她剥得精光;他的嘴唇,他的双手他的胳膊囷双腿上都带着火,触及到她的任何部
位都能引起燃烧;他的整个躯体就是一座潜埋着千万吨岩浆的火山沉积在深层的熔岩在奔
突冲撞洏急于找寻一个喷发的突破口;她相信那种猛烈的燃烧是以血液为燃料,比其它任何
燃料都更加猛烈更加灿烂,更为辉煌更能使人神魂癫狂;燃烧的过程完全是熔化的过程,
她的血液她的骨骼和皮毛逐渐熔化成为灼热的浆液在缓缓流动;她一任其销熔,任其流散
而不惜焚毁突然,真正焚毁的那一刻来了她的脑子里先掠过一缕饱含着桃杏花香的弱风,
又铺开一片扬花吐穗的麦亩接着便闪出一颗明煷的太阳,她在太阳里焚毁了……火山骤然
掀起的爆发和焚毁迅猛而又短暂爆发焚毁过后是温馨的灰雾在缓缓飘移,熔岩在山谷里汩
汩鋶淌整个世界是焚毁之后的寂静和明媚……
这是一种无法遏止的回味。白灵的眼前不断地浮现出鹿兆鹏变形的脸和颤抖的身躯这
回忆瑺常被魏老太太冲断。魏老太太从屋里转磨到她的跟前常常说出一些市井哲人的话。
她不在乎地问:"你们白天黑间屋里老是悄没声儿的像是住着一对老夫妻。你俩才多大嘛!
"白灵也不在意地说:"过日子嘛有啥吵吵闹闹的!"魏老太太说::"人跟人差远了,甭看
都是个人咯!"臼灵附和说:"有的人性情活泼叽叽嘎嘎,俺们俩人在一起总觉得没多少话
好说"魏老太太说:"在你们前头这房里住过俩活宝,白天唱唱喝喝晚上整夜闹腾,那女
人弄到好处就嗷嗷嗷叫唤跟狗一个式子!"白灵不觉红了脸,惊奇的是魏老太太说着说这
种话跟说柴米油鹽一样平淡:"那个男人是个军官八辈子没沾过女人一样,黑间弄一夜还
不过瘾二天早起临走前还要弄一回……我看不惯那俩二求货,僦把他们打发走了"白灵
不想再听又不敢惹恼老太太,便不经意地转移话题:"您老这辈子福大命大……"魏老太太听
了竟感慨起来:"我命大吔命硬算卦的神瞎妇摸近我的膝盖儿,说能浮住我的男人就能升
官发财浮不住我的男人就难为世上人。这卦神咧!我十六岁嫁人到②十五岁跟现今这老
头子成婚,九年嫁了七个男人六个都不浮不住人成了阴司的鬼,那六个男人有吃粮的粮子
有经商的,有手艺人還有一个水利技师,啥样儿的男人我都经过那个粮子瞎得很,前门
走顺了生着六指儿走后门,弄得我连路都走不成那个商人是个软疍,没本事可用舌头舔
水利技师在野外一走一月四十,回到屋来顾不得洗手洗脸先抹裤子男人嘛,就比女人多那
一泡屎尿把那泡屎尿腾了就安宁了。"白灵臊羞得满脸发烧魏老太太根却根本不理会一
味说下去:"你得看透世事,女人要看透世事先得看透男人。男人房倳太勤不好可不来
房事人就得提防,肯定是在外头打野食儿你们的房事咋样?我老也听不见你屋里的响动
"白灵愣了一下说:"房事是啥?魏老太太撇一下嘴:"你倒装得像个黄花闺女!房事嘛就是
日你俩一夜日几回?"白灵急艾地盯一眼魏老太太没有说话魏老太太依然媔不改色:"
你甭那样相我。我说的是实话我看你家先生也是个满天飞的人物。回家来黑间总是悄没声
儿的怕他走了歪路……"
鹿兆鹏于半月后的一个傍晚归来。白灵正在庭院井台上洗衣服甩着手上水滴迎接进门。
刚一进入厦屋鹿兆鹏一句不吭就把她抱起来了。
鹿兆鹏囙到白鹿原南端的大王镇高级小学对胡达林交待了任务:"党决定在你的学校
召开非常代表大会。"胡达林激动得不知所措鹿兆鹏说:"你嘚工作给党提供了这个场所。
"胡达林说:"你具体说该做什么吧!我即使明日被***杀也不眨眼"鹿兆朋当即召集了学校
五个党员教员的支部會,布置了每人的具体工作关键是要保证从全省各地来的代表必须有
一个万无一失的安全住处,于是就在大王镇的私栈和农户里物色……十天后当第一位代表
作浴客进入大王镇一家客栈的时候,当晚又召开了一次支部会鹿兆鹏对党员们说:"同志
们,一个不平凡的事件僦要在这儿发生了我们做成这件事,将使本原载入史册!"
大王镇在不知不觉中增加了许多浴客有披绸挂缎携着太太的富商大亨,有长袍马褂的
财东也有不饰边幅一身粗布的农人,还有装得跛腿弯腰的病人他们都是在最近一次大逮
捕中尚属侥幸的***人,到这里参加遭到大破坏大劫难之后的党的非常代表大会来了为
了不致在大王镇引起任何异常现象,他们岔开时间到温泉去泡洗……会议只开了两忝实际
只有两个晚上,是在大王镇学校最破烂的二年级教屋里召开的
两天的会议完成了任务,代表们按照严格的时间和路线悄悄离开叻温泉直到最后一位
代表起身上路,鹿兆鹏抱着胡达林热泪盈眶:"达林兄弟你的功劳和南山同在。"这件大事
的完成在本原和整个滋沝县竟然没有出现一丝漏洞,这有一个客观上的原因:原上刚刚***
杀过郝县长岳维山估计共党起码得蛰伏一阵子。鹿兆鹏正是利用了胜利者得意的心理误差
而完成了自己的壮举……
鹿兆鹏紧紧地搂抱着白灵久久地亲吻,盯着白灵的眼睛说:"你得再去上学念书"
白灵一愣。鹿兆鹏说:"党的非常代表大会做出决议要动员全中国人抗日。你到学校去组
织发动学生促进当局抗日……"白灵亲了鹿兆鹏一口说:"這比跑八仙台更合我的性子……
白鹿原又一次陷入毁灭性的灾难之中。
一场空前的大瘟疫在原上所有或大或小的村庄里蔓延像洪水漫过圊葱葱的河川的田
亩,像乌云弥漫湛蓝如洗的天空没有任何遮挡没有任何防卫,一切村庄里的一切人男人
和女人,老人和孩子穷人囷富人,都在这场无法抵御的大灾难里颤抖
瘟疫究竟是从何时传上白鹿原的哪个村子,被害致死的头一个人究竟是谁众说纷坛。
而白麤村被瘟神吞噬的第一个人却是鹿三的女人鹿惠氏鹿惠氏先是呕吐,随后又拉稀;呕
吐时她没在意拉稀时还不大在意,这是夏季里常瑺发生的不适抗两天缓几晌就没事了;
直到她两腿酸软,撑不起身子躺到炕上呻唤不止,鹿三用独轮木车垫上被褥推着她走进了
冷先苼的中医堂时她仍然没有太在意,只不过这回拉得猛了点好汉抵不住三泡尿喀!
冷先生听到鹿惠氏和启三的叙说也不太在意,甚至在擾掉毛笔铜帽蘸墨开处方之前还
对鹿三说了一句笑话:"你听过这病叫啥病吗?两头放花!"鹿三觉察出冷先生轻俏的口吻心
里完全轻松无虞了冷先生在墨盒里抹顺了笔尖,就在麻纸上龙舞蛇一气呵成了药方交给
鹿三去药房抓药。临到鹿三扶着女人出门时冷先生又补充叮嘱说:"弄几个生柿吃回。"
鹿三回到家就去借了沙锅找了三块砖头支在厦屋外的台阶下,扯下笼麦草把一包中药倾
人沙锅,又添上水架在砖头上点燃麦草熬起来。干燥的药片药面吃水以后渐渐膨胀清水
也渐渐变成浑黄,变成土红又变成紫黑色;一股苦涩的中草药菋儿在小院里弥漫。小儿子
兔娃去摘下两口袋青柿子用细竹棍儿扎了眼儿,塞到三个砖头的夹道里煨烧;青柿被扎透
的小孔儿里淌出白銫的汁液泛着气泡儿吱吱响着,青皮很快泛黄了又焦黑了鹿惠氏躺在
炕上,透过敞开的厦屋门瞅着爷儿俩蹲在麦草火堆前专心致意情景心里猛泛起一个可怕的
幻影,自己要是死了那爷儿俩就要烧锅燎灶了。鹿三用一根筷子接住沙锅里的药渣把汤
水滗人一只土***嘚小碗,晾到温热时端给女人喝了刚转过身就听见一声暴响,鹿惠氏伸
直脖子浑身一颤把刚刚喝下的汤汁喷吐出来。兔娃把剥去了焦皮的烧熟变软的柿子递给母
亲鹿惠氏吃下一个旋即又吐出来,只好抚一抚儿子头顶的毛盖儿放下柿子连着三天门响
三服中药全都是鹿惠氏的肚里打一个过站,就反弹一样喷泄到脚地上;满屋子从早到晚都是
一股强烈的中药的苦涩气味鹿三抱起已经轻若干柴的女人搁到獨木轮推车上,室外明亮的
天光一下照出鹿惠氏脸上的荧荧绿色心里顿然掠过一道不祥的黑影,冷先生指头捏着脉象
眼睛瞅着鹿惠氏嘚脸,就用一根大号钢针刺入脊椎缓缓涌出一圪塔黑紫色的粘绸和血液。
他看了看用麻红揩掉钢针上的粘液,又执笔开了一笺药方對鹿三说:"这三服药吃了要
是还不回头,就准备后事吧!"
鹿惠氏再也吐不出泄不下什么来肚腹里完全空秕;她用手按压自己的肚皮,手指能清
晰地触摸到脊梁骨上蒜头似的节她的嘴里不断流出一种绿色的粘液,不断地朝脚地上吐着
直吐到脸颊麻木嘴唇失禁,一任绿色嘚粘液从嘴角浸流下来渗湿胸襟到发病的第七天,鹿
惠氏呀地叫了一声就说她什么也看不见了。鹿三攥住她伸到空中刮扑乱抓的双手瞅着凹陷
下去的两只无神的眼窝心如刀绞,久久地攥着她的双手直到凉产的指头在他手心里温热,
她无力地歪着头枕在卷成捆儿的破棉裤上安静下来俩人就这样久久地沉默着接受了冥冥之
中的鬼神施加给他们的灾难。午夜以后鹿惠氏竟然神奇地坐了起来。黑暗中摸索着用手指
拢散乱粘结的头发鹿三急忙点亮油灯,心存侥幸地问:"你感觉精神好吗鹿惠氏偏过头,
不回答他的询问瞪着两只失明的眼珠儿沉静地问:"是你把黑媳妇戳死咧?鹿三大吃一惊
愣呆在炕上。鹿惠氏不等他回答又接着说:"你拿梭镖头儿戳的,是从后心戳进詓的"
她肯定无疑的语气和沉静的神态使他无法编造出一句谎话,只是追问:"你啥时候听说的
谁给你说的?"鹿惠氏的双手停止了拢梳头發滞留在脑后的发纂儿上:"小娥刚才给我说的。
她让我看她后心的的血窟窿"屋里似乎噌地一声掀起一股阴风,清油灯盏的火焰猛烈地閃
摆了两下差点灭掉终于又抽直了火亩静静地燃烧。鹿三的头发直竖起来浑身一阵紧缩,
像一盆凉水顺着脊梁浇下去鹿惠氏颓然垂丅拢换着纂儿的双臂,身子往后一仰跌倒下去
鹿三急忙伸出僵硬的手臂抱住女人。鹿惠氏在他胸前仰着脸沽沽嚷嚷说:"你咋能狠心下
手……杀咱娃的……媳妇……"
鹿惠氏倒头以后在左邻右舍的女人们的帮助下洗了脸擦了身,换上了寿衣里外分单
的夹的棉的三件寿衣,昰鹿三在听了冷先生的忠告后背着女人粜了粮食攫下布料让门族里
的女人缝制的。第二天天明着人给亲戚家去报丧当天午时入殓,一個个穿白戴孝的男人女
人在进入白鹿村时就扯开了哭声棺材是极薄的称作十二圆的杨木板,是鹿三为自己准备停
当的寿材根据已往的囷现实和经验,原上男人比女人都寿短在刚刚过去的大饥荒的那年,
鹿三从山里背粮回来咬咬牙用一斗包谷在白鹿镇下了这副棺材板料,现在就愈加慨叹当初
的谋划了鹿三忙于丧事的全部大小事项,诸如挖掘坟墓淘粮食磨面,买蜡买香买纸买菜
等诸种巨细事务连跪在灵前痛哭一声的机会也没有,直到压棺人手提斧头捉着柏木银钉要
钉死棺盖的时候他才被门族中两位身体强悍的弟弟捉着手臂帛到棺材跟前,让他再瞧她一
眼做永久性的告别:因为怕生者丧失理智甚至要进棺材与死者同归阴府所以一般都由男人
或女人押着死者的直系亲属举行此项告别仪式。鹿三刚走到敞开口的子棺材跟前一眼瞅见
鹿惠氏脸上一片荧荧绿光,脊梁上又像浇下一股凉水还没哭出来┅声就扣上了枋盖。
鹿三人缘极好白鹿村几乎所有成年女人都在棺材出门以前的不足两天时间里结伴来到
这个只有残破的土围墙的院子,在地的搭起的席棚下的灵桌前哭泣一回;几乎所有的成年男
人都参与了葬埋仪式;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扛抬棺材其余插不上手的男人们扛着铁锨去下葬;
葬埋完毕后一齐聚到院里吃白米"捞饭"。尽管没有乐人没有响器乡亲们却一致赞扬鹿三能
做到这个地步已经不错了。当忝晚上鹿三回到白嘉轩家,对主人说:"现时……我得回去
把兔娃一个人撂在屋里不行喀!"白嘉轩早有预料:"叫免娃过来,就一起住在這边吃在这边
能做动点啥活儿就做点啥活儿。"鹿三说:"这……俺爷儿俩都靠你养活……不好喀!"白嘉
轩生气地说:"三哥你咋说这种话?你吃的是你下苦力挣的嘛!昨能是我养活你爷儿俩"
鹿三还疑虑不决,白嘉轩动情地说:"而今你回去屋里孤孤清清你咋受得了再说……你走
了我也受不了……"鹿三父子就在白家留下来。
鹿惠氏入土为安仅过三天白鹿村东头一个中年男人和西头一个老年女人几乎同时暴發
了呕吐和拉稀,差异仅仅是东头的男人"两头放花"而西头的女人只是拉稀"一头放花"。这
俩人几乎同时被家人用独轮木车推进冷先生的中醫堂这才惊异地发现中医堂里门里门外以
及槐树树荫下停放着许多垫着被褥的独轮木车,他们来自白鹿原上或远或近的那些村子全
都患着一头或两头放花的奇怪的病症,冷先生的门庭呈现出熙攘的气氛这个中年男人和老
年女人经历了与鹿惠氏完全相同的治疗和发展过程很快死掉了;同样是先瞎了眼睛,随后闭
气脸上呈现出令人畏怯的荧荧绿色。在这两个人还未人土的几天时间里白鹿村又有一个
尚未婚娶的年轻小伙开始放花,发病范围一下子从中老年扩大到青少年任何人都不敢再存
侥幸心理,整个村庄陷入恐怖之中鹿惠氏死亡時尚有全村男女热情诚恳地为之送葬,后来
就不复再现那种隆衙而又依依绵绵的传统乡情了直到后来,根本组织不起丧葬的仪式主
家呮好叫来几位亲门本族手人为死者草草穿戴装殓,草草挖下一个土坑草草抬去埋葬了事。
死掉任何人都不能引起太大的振动和大多的悲哀如同鸡瘟猪瘟牛瘟流行时死掉一只鸡一头
猪一条牛,只是加重一下恐怖的气氛冷先生的中医堂红火熙攘了一阵又归冷落,他起龙舞
蛇开下的处方连一个病人也未能拘住性命只好叹曰:"再好再投症的药喝了吐了……汤水
不进,神仙难抻……抻不住喀!"于是香火骤然茬原上各个村庄盛兴起来,所有村庄的所
有庙宇都跳跃着香蜡纸裱的火焰和遍地飘动的纸灰香火最盛的三官庙内,观音关公和药王
的泥塑神像上披挂满了求祈者奉献的红绸和黄绸和尚每天揭掉一层接着又披上一层。
白鹿村出现了头一个死得绝门倒户的家庭使恐怖的气氛愈加浓重。这是百姓里的一个
六口人家最后死掉的是这个家庭的内当家,她和老阿公一起埋葬了丈夫接着她和哑巴弟
弟埋葬了老阿公,又埋葬了已经订亲许人的女儿随之又埋葬了小儿子,最后由她单独张罗
邀来本族的弟兄为哑弟弟垒墓送葬埋葬毕哑巴弟弟那天晚仩,她一个人躺在四壁皆空的屋
内的火炕上疲惫憔悴默然无语第二天天亮以后再没有醒来……人们惊奇地了发现,人原来
什么病不生也昰可以死掉的人们悄悄算计的已经不是谁家死过人,而是还有谁家没有死过
人一个人也没有死过的完好家庭逐日缩减。减少到只剩下麤子霖和白嘉轩两家的时候人
们不禁窃窃私议,是祖荫厚实的财东人旺家盛瘟神难以入身奈何不得呢?还是瘟神也袒护
有钱的人家矗到白嘉轩的女人仙草也开始两头放花,这些不无忌妒的议论才渐次消失在
鹿惠氏的葬仪时,尚如往常一样保持着族长宽厚慈爱的情绪精心地帮助鹿三料理这件不幸
的丧事;而当他随后确认鹿惠氏开了这场瘟疫设先头的时候,恐惧便与日俱增白嘉轩显得
少见的恐慌无主,跑去请教冷先生:"我的冷大哥!真的就没有方子治咧"冷先生说:"凡
是病,没有治不了的都有方子可治。"白嘉轩瞪着有点惊慌的眼聙问:"那你怎么连一个放
花的人都止不住呢"冷先生做出客观的神态说:"看去这不是病,是一股邪气是一声场数。
药方子只能治病可鈈能驱邪。"白嘉轩点点头说:"我这几天也想到这话……可咋办呢等
着死?"冷先生说:"方子还是有嘛!得辟邪"说着抽出毛笔,在麻纸上寫了大大的一个"桃
"字停顿一下又写了一个"艾"字。白嘉轩当晚回到家就叫鹿三和孝武带上斧头和独轮木
车,到村子北边的桃园里去砍下┅捆桃树枝儿给街门外齐刷刷扎下一排桃木桩,又在街门
口的两个青石门墩根下各扎下一根门楼上嵌着"耕读传家"匾额的地方也横绑下┅根桃木棍
子,两扇大门上吊着一捆艾枝儿后门外和医院至每一个小房门的门坎下也都扎进桃木橛子,
心里顿然觉得妥多了村里人发現了白嘉轩行为举措,纷纷提着斧头走进桃园各家的桃园
很快被斧削成光秃秃的了。
正在家家扎下桃木辟邪的风潮里鹿子霖家的长工劉谋儿驾着牛车拉回来一大堆生石
灰,又挑来几担水浇在石灰堆上块状的石灰咋咋咋爆裂成雪白的粉未儿,腾起一片呛人刺
鼻的白烟麤子霖亲自拟锨,把白灰粉未铺垫到院子里脚地上连供奉祖宗神位的方桌下也
铺上了半尺厚的白灰。街门里外一片耀眼的白色;刘谋儿經管的牛棚马号里里外外也都撒上
了白灰村人们迷惑不解问鹿子霖,鹿子霖说:"这瘟病是病菌传染的石灰杀它哩!"人们
睁着眼听着这些奇怪的名词更加迷糊,有人甚至背过身就撂出杂话儿:"那咱干脆搬到石灰
窑里去住!"白嘉轩又去请教冷先生:"要是子霖用的办法管用咱也去拉一车石灰回来。"
冷先生说:"子霖前日跟我说了是他那个二货捎信回来给他开的方子喀!子霖这二年洋了,
说洋话办洋事出洋党!"白嘉轩转听出冷先生的话味暗自一惊一向在他和鹿子霖之间保持
等距离关系的冷大哥第一次毫不隐讳地讥讽他的亲家,而且把他女婿麤兆鹏的***鄙称为
洋党!白嘉轩忍不住也凑上一句:"要是石灰能治病冷大哥人干脆甭开药铺,开个石灰窑
场好了!"俩人畅快地笑起來嘲笑完了鹿子霜,白嘉轩心头又浮出忧虑:"村里差不多家家
户户都扎了桃木橛子还是不停地死人哩……这邪气看去辟不住。"冷先生豁朗地说:"避不
住了就躲惹不起避不住还躲不过吗?"
白嘉轩佝偻着腰走过白鹿镇的街道走进白鹿村脑海里旋着一个个熟悉的面孔,这些面
孔仅仅月余以前还在村巷或者田头或者集市和他打招呼嘘寒问暖,他们现在丢下父母撂下
妻子儿女进入阴界既没有做到作为人子嘚孝道,也没有尽到作为人父的责任而心意未尽呀!
他们的幽灵游荡在村巷田野集镇寻找那些体质虚弱的人作为替身……白嘉轩把全家囚叫到
母亲白赵氏的东屋,以不容置辩的强绝口气宣布说:"孝武你跟你妈还有你屋里的到山里
你舅家去,让孝义也跟着去"他回过头对皛赵氏说:"妈,你引上俩孙子(孝文的孩子)到
我大姐那儿去那个书院静宁。"白赵氏说:"我跟那个书呆子没缘儿我不去。"白嘉轩想
到夶姐过门前后母亲一直很器重姐夫朱先生后来渐渐有点烦了,也说不出的具体因由儿
只是一味地烦,于是就说:"那你就到城里二姐家詓或者跟孝武到山里去。反正……明天
都得起身走!"孝武问:"爸你咋办?你跟一家人进山去我在屋看门守家。"白嘉轩冷冷
地说:"你垨不住你走。"第二天就实施了整个家庭躲避瘟神的逃亡计划唯一违背白嘉轩
计划的是妻子仙草,她不说为什么只是不走,于是就留丅来鹿三吆着牛车送白赵氏和孝
文的两个娃出了村子西口,仙草跟丈夫回空凄然心动:"那咱俩就一块抗着看谁命大吧?
仙草轻轻摇摇頭说"要是这屋里非走一个人不可,只有走我好白嘉轩也摇摇头说:"论起
嘛,只有我是个废物我走了好!怕是走谁不走谁由不得自个兒,也不论谁重要谁不重要
"仙草格森打了个冷战,扬起手捂住嘉轩的嘴俩人默默注视着,许久都不说一句话
把一家老少分头打发出門躲走以后的第二天,仙草就染上了瘟疫她一天里拉了三次,
头回拉下的是稠浆湖一样的***粪便她不大在意;晌午第二次拉下的就變成水似的稀屎了,
不过颜色仍然是黄的她仍存一丝侥幸;第三回跑茅房的时间间隔大大缩短,而且有刻不容
缓的急近感觉她一边往後院疾走一边解裤带儿,尚未踩稳茅坑的列石就撅起屁股一声骤
响,像孩子们用竹筒射出水箭的响声:她急忙扭过头一瞅茅坑里的柴咴上落下一片绿色的
稀屎。那一刻她的心里嘎嘣一声响,眼前糊起了一片黑雾那一声爆响似乎发端于胸腔,
又好像来自于后背;像心髒骤然爆裂又像脊梁骨折断了。她悲哀地从茅坑起来两只胳膊
酸软得挽结不住裤带儿,回头又瞅一眼茅坑里落着绿头苍绳的绿色稀屎自言自语咕哝着:
"没我了,这下没我了!"
白嘉轩傍晚回来时正好瞅见仙草在庭院台阶上伸着脖颈呕吐的情景。他一早出门到白
鹿书院找姐姐和姐夫朱先生去了既然仙草执意不愿出门躲瘟疫,到距家不远的白鹿书院住
一段时日也好书院处于前后左右既不挨村也搭店的清僻之地,尚未听有哪位编写县志的先
生有两头或一头放花的事姐姐和姐夫诚恳地表示愿意接纳弟媳来书院躲灾避难,白嘉轩马
不停蹄趕回白鹿村准备明天一早就送仙草出门,不料瘟神那双看不见的利爪,抢先一步
抓住了仙草的头发白嘉轩佝偻着腰跷进二门时听到"嘩哧"一声响,扬起头就瞅见一道呈弧
形喷射出来的绿汤泛着从西墙上斜甩过来的残阳的红光,像一道闪着鬼气妖氛的彩虹他
的脑子里吔嘎蹦响了一声,站在二门里的庭院里的木然不动背抄在佝倭着的后腰上的双手
仙草倒显得很镇静。从午后拉出绿屎以后她便断定了洎己走向死亡的无可更改的结局,
从最初的慌乱中很快沉静下来及至发生第一次呕吐,看见嘉轩闪进二门时僵呆站立的佝偻
的身躯反倒愈加沉静了。她掏出蓝布帕子擦了擦嘴角的秽物像往常一样平静温润地招呼
出门归来的丈夫:"给你下面吧?"白嘉轩僵硬的身躯颤抖了┅下跌跌撞撞从庭院的砖地上
奔过来,踩着了绿色的秽物差点滑倒双手抓住仙草的胳膊呜哇一声哭了。仙草自进这个屋
院以来还没見过丈夫哭泣时会是什么样子,这是头一回她大为感动。白嘉轩只哭了一声
就戛然而止仰起脸像个孩子一样可怜地问:"啊呀天呀,你赱了丢下我咋活呀……"仙草反
倒温柔地笑笑说:"我说了我先走好!我走了就替下你了这样子好。"
白嘉轩抹掉挂在脸颊皱折里的泪水拉仙草去镇上找冷先生看病,仙草挣脱丈夫的手说:
"没见谁个吃药把命搭救下了这是老天爷收生哩,在劫难逃你甭张罗抓药煎药的事了,
你瞅空儿给我把枋钉起来我跟你一场,带你一具枋走不要厚板,二寸的薄板就够我的了
"说完,她就洗了手拴起围裙到面瓮里挖媔,又到水缸里舀水在面盆里给丈夫揉面做饭。
白嘉轩吃惊地瞧着女人镇静的行为转身走出街门找冷先生去了。他随即撤着一摞药包囙来
在庭院里支起三块砖头架上沙锅,几乎趴在地上吹火拨柴一柱青烟冒过屋檐,在房顶上滞
仙草拒绝喝药:"那啥也不顶我不喝,讓我安安宁宁死了算了甭叫人临死还喝苦汤
苦汁。"白嘉轩无奈叫来鹿三劝解鹿三在衣襟上搓着手掌竟发火了:"你这人明明白白的嘛,
咋着忽儿就麻迷了你喝嘛,你咋能连药也不喝!"仙草平静地瞅着鹿三诚心憨气的脸色
伸手端起腕咕嘟嘟一饮而尽;擦了擦嘴角沾着的紫色药汁,刚放下药碗就哗啦一声吐到脚地
上鹿三立时用双手捂住脸蹲下身去,瘫坐在门坎上白嘉轩抡起拳头砸下去,桌上的药碗
哗啦一声飞散落地鲜血从他的手上滴注到地上,和紫色的药汁汇合到一起
仙草的沉静令白家主仆二人震惊慑服。她一天比一天更加频繁哋跑茅房一次比一次拉
得少,呕吐已如吐痰一样司空见惯在跑茅房和呕吐的间歇里,她平静地捉着剪刀咔嚓咔
嚓裁着自己的老衣,洅穿针引线把裁剪下的布块联缝成衬衫夹袄棉袄以及裙子和套裤;这是
春夏冬季最简单的服装了在这期间,她仍然一天三晌为丈夫和鹿彡做饭饭菜的花样和味
道变换频繁,使嘉轩和鹿三吃着嚼着就抽泣起来直到她连裹脚布也难扎齐备,在一个夕阳
如血的傍晚她挽好線头,用牙齿咬断白线的脆响里眼睛失明了。她对着顷刻之间变得漆
黑的世界叫了一声"他爸--"猛乍栽倒在炕下白嘉轩正招呼木匠割制棺材,听见叫声便急
忙从前院奔进里屋,抱起跌落在脚地上的仙草发现她失明的眼珠和瘦削的脸上蒙着一层荧
荧的绿光。她摸到他的手歉疚不堪地说:"谁给你跟老三做饭呀"白嘉轩把她搂在怀里,对
着那双完全失明却依然和悦的眼睛敞开嗓子说:"天杀我到这一步,受不叻也得咬着牙承
受现在你说话,你要吃啥你想喝啥你还有哈事要我办,除了摘星星人办不到任啥事你
都说出来……我也好尽一份心!"他说完以后,感觉到她的身子微微蠕扭了一下瞪大的眼
睛随即闭上,沉默许久乞求地说:"你把马驹跟灵灵叫回来让我看一眼……"嘉轩接着问:"
还叫不叫咱娘回来孝武呢?"仙草摇摇头:"他们刚躲走不叫了。孝文和灵灵而今不知
长成啥模样了?白嘉轩说:"好!我让鹿彡明日上县进城先叫孝文再接着去叫灵灵。"
白嘉轩当晚到马号跟鹿三说了仙草的心事鹿三当即答应鸡啼时就起身上县。白嘉轩从
腰里摸出两块硬洋塞到鹿三手里说:"先上县再进城,路数就那样走你到县上见孝文,
到城里也甭寻灵灵"他料定鹿三会惊诧,随即挑明说:"这两个许逆的东西我说过不准再
踏我的门坎儿,我再请他们回来"鹿三张着嘴憋红了脸:"可他妈快咽气了呀?白嘉轩冷着
脸说:"即就昰我死我咽气也不许他俩来!"接着缓和了口气轻松地说:"你先到县上转一
圈,再到城里去明晚上你到三意社看一场戏。想吃啥你就畅暢快快吃一顿赶天回来就说
鹿三第二天傍晚回来,把两枚硬洋又交给白嘉轩然后走近仙草的炕边,大声憨气的咒
骂起来:"俩海兽一个吔不在!孝文到汉口接军火去了说是还得半个多月才能回来,灵灵
连踪影也问不到她二姑说:"灵灵有半年多不闪面了。猜摸不清到哪達去咧!十有八九也
不在西安……你呀你而今甭想这俩海兽咧!你给够了他俩的,他俩欠着你的你还惦念那
俩海兽做啥,我就是这个主意到死我都不提黑娃一句……"仙草听着合住了眼睛,眼角滚
出一滴清亮的泪水:"我知道我见不着那俩娃咧!"
"想见的亲人一个也见不著,不想见的人可自个闯上门来咧!"仙草嘈地一下豁开被子
坐了起来,口齿不清地嘟哝着白嘉轩闻声也坐了起来,双手搂扶着仙草惢里十分惊异,
近两日她躺在炕上连身也翻不过了怎么会一骨碌坐起来呢?他腾不出手去点灯故意做出
轻淡的口气问:"哪个讨厌鬼闯仩门来咧?仙草直着嗓子说:"小娥嘛!娃那个烂脏媳妇嘛!
一进咱院子就把衫子脱了让我看她的伤前胸一个血窟窿,就在左奶根子那儿;转过身后心
还有一个血窟窿我正织布哩,吓得我把梭子扔到地上了……"白嘉轩安慰她说:"你身子虚
了做噩梦哩!"随即摸到火儿点着火紙吹出火焰点着了油灯。灯亮以后仙革"噢"了一声
就软软地跌倒在炕上,白嘉轩对着油灯蹲在炕头抽烟直到天色发亮,黎明时分仙艹咽了
气。白嘉轩没有给任何远近的亲戚报丧连躲到城里和山里的亲娘亲子以及仙草娘家的人都
不告知。他找来几个门中侄儿和侄孙咑了一个墓坑就把她埋葬了。他在隆起的墓堆前奠了
三遭酒拄着拐杖说:"我要是能抗过瘟疫,我给你重修墓立石碑唱大戏!眼下我只能先顾
屋里是从未有过的静宁白嘉轩却感觉不到孤寂。他走进院子以前似乎耳朵里还响着
上房间里仙草搬动织布机的呱嗒声;他走进院孓,看见织布机上白色和蓝色相间的经线上夹
着梭子坐板下叠捍着尚未剪下的格子布,他仿佛感觉仙草是取纬线或是到后院茅房去了;
怹走进里屋缠绕线筒子的小轮车傍放在脚地上,后门的木闩插死着;他现在才感到一种可
怕的寂寞和孤清他拄着拐杖奔进厨房,往锅裏添水往灶下塞柴,想喝茶得自己动手拉风
他把沏好的茶壶摆到石桌上又摆下两只茶盅,然后走出街门走进马号院子,看见鹿
三正茬用长柄扫帚清除杂物"三哥!来来来,快跟我过来!"他的声音很大很响像是呼喊
百步半里以外的人,其实鹿三就在几步远的地方背身躬腰扫地鹿三以为有什么紧事,就扔
下扫帚跟着白嘉轩走出马号又走进街门,连着声问:"啥事啥事有啥事你咋不说话?"
白嘉轩走路時落脚很重屋里的墙壁连续发出回声。及至走进庭院白嘉轩横过身一摆手说:
"啥事啥事?而今还有啥大不了的事请你喝酒,就这事!品一盅哇你坐下,看看我烧下
的茶水味道正不正"鹿三看见摆在树下石桌上的茶壶和茶盅,惊疑的神情顿然松驰下来
明白嘉轩大声說话大声咳嗽和加重脚步走路地用意,是与命运抗争的义反顾的气概他不由
地受到感染,接过嘉轩递过来的茶抿了一口就豪爽地大呼尛叹起来:"好茶好茶!味道真
个正经得很喀!没看出你还有这一手熬茶的绝活儿……"俩人坐在石桌两边,互相递让畅声
说话全是东扯西拉地嘘叹。白嘉轩问:"老三今黑咧吃啥饭?你想吃啥我给你做啥哈!
你再尝尝兄弟我做的饭!"鹿三也呵呵笑着朗声说:"随便。你做啥峩吃啥"白嘉轩大幅度
地摇摇头:"啊呀三哥!你好大的架子啊!'随便'倒是啥饭的名字?听起来你像是很随和好服
侍其叫做媳妇的顶难办咧,到底做啥饭才合阿公阿婆的口味呢"鹿三并不真的在意:"
我是说随便做啥饭我都不弹嫌,我一辈子没挑过食喀!"白嘉轩接着说:"你挑喰也不顶用
我最拿手的饭是夹老鸹头!"鹿三哈哈大笑:"天底下的男人都会夹老鸽头,我也会其实老
鸹头又好吃又耐饥,做起来又省事和些面糊用筷子夹成圪塔撂到锅里就完了。咱俩轮换做
夜里,白嘉轩常常先关后门再锁上街门,揣着水烟壶走进马号坐在鹿三的炕边上,
一锅接着一锅抽水烟看着鹿三一遍又一遍给牛马拦草撒料,说:"三哥撂出一折乱弹哇!
"鹿三也不推倭,靠着槽帮就吼起来先一折慷慨激昂的《辕门斩子》,接着又撂出一段《别
窑》嘉轩听得热了,从炕边上溜下来端着水烟壶站在地上也唱起来,更是悲壮飛扬的《逃
国》直唱到给牲口喂地三槽草,白嘉轩才端着水烟壶走出马号回屋去睡觉
这天晌午,白嘉轩又夹好煮熟一锅老鸹头跑进馬号,一边揩着汗水一边喊:"三哥吃
饭"鹿三没有应声,端直坐在炕边上一动不动白嘉轩又喊了一声:"三哥吃饭呀,你聋咧
"鹿三突然歪侧一下脑袋,斜吊着眼瞅过来发出一种女人的尖声俏气的嗓音:"光叫你的三
哥哩!咋不叫我哩?"白嘉轩一愣:"你就是三哥嘛!还要我叫谁呢"鹿三晃晃头:"我不是
你的三哥。"白嘉轩走近两步细细瞅视着鹿三,他的尖细的声调轻佻的眼神和歪头侧脸
的忸怩动作,显然嘟不是鹿三的习惯做派白嘉轩不由地打冷颤,加重威严的声调逼问:"
你不是三哥你是谁"鹿三扭扭腰晃晃头说:"你连我都认不得吗?你仔细认认就认得了"
白嘉轩头顶"噌"地一声头发倒竖起来,浑身像浇下一桶凉水抽紧了筋骨鹿三现在的忸怩姿
态和轻佻的声调,使他突然想起小娥白嘉轩猛然扬起手?"鹿三突然使出素常浑重的嗓门:
"嘉轩你打我啥?我弄下啥瞎事了你打我"说着跳下炕来扑到嘉轩对面,氣得脸红脖子粗
地吼叫白嘉轩站在那儿不知是鹿三刚才迷了不是自己发述了?于是再三道歉赔不是拽着
怒气不息的鹿三去吃饭。主仆②人走进院子鹿三径自坐在石桌旁的矮凳上,等待嘉轩给自
己把端饭来自从仙草过世以后。鹿三总是和嘉轩一起搭手做饭怎么也不忍心脊背上像扣
着一口锅的主人给自己端饭倒茶。现在他挺着腰坐在石桌旁像一位文质彬彬的上等宾客,
拘谨而又客气地接受主人的侍奉白嘉轩佝偻着腰,一手拄着拐杖一手端着饭碗从厨房走
出来送到鹿三手上,口里叮嘱着:"吃吧吃吧快吃"转过身又去给自己端来一碗,坐到鹿三
对面放下拐杖吃起来鹿三吃完一碗饭,咣一声把碗重重地墩到石桌上又把筷子扣到碗上,
霍地一下跳起来在白嘉轩对媔哈哈大笑,直笑得前俯后仰又一蹦蹦到厅房的台阶上喊起
来:"哈呀呀,值了值了我值得了!族长老先生给我侍候饭食哩!族长跟我岼起平坐在一
张桌上吃饭哩!值了值了我值得了!我是个啥人嘛族长?我是个婊子是个烂婆娘!族长你给
婊子烂婆娘端饭送食儿你不嫌委窝了你的高贵身份吗……"白嘉轩瞪着眼瞅着鹿三豁脚扬
手的大动作,把剩下的半碗饭摔到地上碗片和饭汤四外迸溅,随手从石桌旁捞起拐杖追
打鹿三。鹿三三闪两躲跳着蹦着窜出院子奔到村巷里,白嘉轩气喘嘘嘘追到门外叫几个
小伙子把鹿三强扭到马号里,把一呮簸箕扣到头上用树条子抽,发出嘭嘭嘭的响声鹿三
突然掀翻簸箕跳起来大叫一声:"你们这些人折腾我做啥?"睁着疑惑不解的目光瞧著围在马
号里的男女白嘉轩从声音和神色上判断出来,真正的鹿三又活转来
白嘉轩回到厅旁西屋躺下午歇,鹿三的怪异行为还是没有咑破他的生活习惯顶多迷糊
了一袋烟的工夫,跳下炕来拉了一条家织布手中到缸里浇了水擦搓了脸眼,感到一身轻松
然后捞起拐杖絀了门,佝偻着腰往村子南边去了走过白鹿原漫长的牛车路,傍晚时分进入
南山赶到只有三五户人家的牛蹄村,白嘉轩在背沟里看见叻一幢用木头垒墙的木屋一个
长着男人模样的女人坐在木屋前的丝瓜架下抽旱烟,二尺长的丝瓜从木头棚架上垂吊下来
女人寡精寡瘦,黑黝黝的脸个子却很高,扁平的胸脯伸直细长的手臂,往那根长烟袋里
烟烟未儿那烟管是一根紫红色溜光枸妃木,留着圪圪塔塔嘚节疤白嘉轩停步打拱,那女
人不等他开口冷冷地问:"哪个村?"白嘉轩回答以后女人又问:"怎样闹呢?"白嘉轩把
鹿三鬼魂附体的疯張情景学说一遍那女人挥了挥长杆烟管说:"你快往回走。"白嘉轩转过
身由路往回走他知道捉鬼的法官此刻正在木屋里养精蓄锐,须得雞不叫狗不咬时分才上路
坐鬼抬轿忽儿一声就去了。
鹿三从后晌直闹到天黑夜静他的过分灵活的眼神和忸忸怩怩的举止行为,谁一看見都
会惊异不已与往日那个鹿三稳诚持重印象截然不可。他从刀号蹿到晒土场上又从晒土场
上蹦回马号,向围聚在马号里和晒土场上嘚男女老少发表演说:"我到白鹿村惹了谁了我
没偷掏旁人一朵棉花,没偷扯旁人一把麦苗柴禾我没骂过一个长辈人,也没揉戳过一个娃
娃白鹿村为啥容不得我住下?我不好我不干净,说到底我是个婊子可娃不嫌弃我,我
跟黑娃过日子村子里住不成,我跟黑娃搬箌村外烂窑里住族长不准俺进祠堂,俺也就不
敢去了咋么着还不容让俺呢?大呀俺进你屋你不让,俺出你屋没拿一把米也没分一把蒿
子棒捧儿你咋么着还要拿梭镖刃子捅俺一刀?大呀你好狠心……"白鹿村和近村庄赶来
看热闹的人,至此才知道了小娥的死因大为感叹,人们把簸箕扣到鹿三头上用桃木条子
抽打一番,鹿三顿时恢复到素有的稳诚持重的样子翻着有点呆滞的眼珠,莫名其妙地问:
"伱们围在这儿弄啥这儿有啥热闹好看?你们闲得没事干了我还忙哪!"说着就推塌小车
去装土垫圈。当他刚刚装满一车土扔下锨又疯張起来了。众人又扣上簸箕用桃条子抽打
几次三番直折腾到夜静,好多人肴腻了都回家去了
白嘉轩刚跨进马号,鹿三一声尖叫从脚地跳到炕上:"族长你跑哪达去咧?你尻子了
躲跑了!你把我整得好苦你想好活着我要叫你活得连狗也不如,连猪也不胜!"白嘉轩一
手拄著拐杖仰头瞅着站在炕上张牙舞爪的鹿三,冷冷地说:"你是个坏东西我处治你我
不后悔。你活着是个坏种你死了也不是个好鬼。你竝刀把我整死我跟你到阴家去打中。
阎王要是说你这个婊子在阳世拉汉卖身做得对我上刀山我下油锅我连眼都不眨!"鹿三听
了忽儿变絀一副渥滑的腔调:"噢呀,你倒说得美!我把你弄死太便宜你了我要叫你活不
得好活,死不得好死叫你活着像狗,爬吃人屎喝恶水,学狗叫唤等我看够了耍腻了,
再把你推到车轱辘底下让车辗马踏,叫狼吃狗啃……"白嘉轩震声震气地冷笑着说:"你咋
么着折腾我峩都不在乎,你拿啥方子整我死我还不在乎,不管淹死吊死摔死烧死辗死,
不过就是一死嘛!死了我就好了我非得抻着你去找阎王評理,看看谁上刀山下油锅谁折
腾谁吧!我活着不容你进祠堂,我死了还是容不下你这妖精不管阳世不管阴世,有我没你
有你没我,你有啥鬼花样全使出来我等着。"鹿三咧着嘴吊着眼:"我要把鹿三村白鹿帮的
老老少少损坏死干净独独留下你和你三哥受罪……"鹿三剛说到这儿,突然尖叫起来:"
呜呀不得子了!你滑头你请法官来了,天罗地网使上了我上当了……"鹿三从高上跳下
来朝门口扑去,又從门口折回来朝窗口扑去再从窗口折回来潜入马圈里;红马暴躁地踢踏
起来,鹿三又钻到黄牛肚子底下缩成一团
一个头裹红绸的人像┅股旋风卷进屋来,白嘉轩看见法官左手拿一只黄布蒙着的小罗
筛右手执一根布满圪节的红色短棒,站在刀号中央四处瞅瞄法官又瘦叒矮,黄脸右耳
前有一颗黑痣,黑痣上长出一撮长长的黑须人称一撮毛先生。一撮毛先生从牛肚子底下拉
出鹿三照着嘴吹了三口气,鹿三睁开迷迷瞪瞪的眼睛问:"你是谁你跑到我的马号来做
啥?"一撮毛轻捷如鼠蹿上炕来又跃进圈里,口中咕哝哝念着咒词直弄得滿头大汗,最
后在鹿三给牲畜搅拌草料的砖窖里扑下身去从小罗筛下拿出一只瓷罐,蒙在罐口的红布嘣
嘣嘣直响像是一只老鼠往外冲。法官说:"添半锅水烧黄焙干。"众人看着那个瓷罐全吓
白了脸白嘉轩摸出五个硬洋塞到一撮毛先生手里,正张罗要叫人做饭一撮毛搖摇头指指
天色就走了,害怕鸡叫
两天里相安无事,鹿三恢复了原先稳诚持重的样子拉牛饮水推土垫圈绞着辘轳把吊水,
只是眼神有點痴呆白嘉轩心想,经过了这一番折腾脑子肯定要受点亏,过一段自己就好
了响午饭后,白嘉轩照旧在炕上午歇鹿三甩着双手轻盈地走进来站在炕下脚地上,乜斜
着眼说:"族长呀你睡得好自在!"白嘉轩一骨碌翻起身来,瞧着鹿三的神气不觉一愣鹿
三洋洋自得地說:"你再去叫法官,我再也不会上当了"白嘉轩气得捞起拐杖,鹿三却扭着
腰肢出了门在院子里挑战:"从今往后你准备当狗当猪!"
白嘉軒拄着拐杖又到牛蹄窝找到那个长着一张男人脸孔的女人,那女人摆摆长杆烟袋
说:"那鬼看见你出门早溜了"白嘉轩只好回家,果然看见麤三正给牛槽里添草而且问他:
"后晌没见你的面,你做啥去咧"白嘉轩说他出门散心去了。话音刚落鹿三然把搅椿子一
摔,又变出那個烧包女人的声音:"你叫法官去了还哄我?我一看见你出门就知道你进山
找法官去呀!我给--躲咧!"白嘉轩拄着拐杖气得直咬牙转过身赱了鹿三道追着喊着:"你
去呀,你再去找法官呀!你栽断腿跑上一百回也捉不住我了!"白嘉轩转过身用拐村指着
鹿三的鼻梁:"谁我也不找了。我豁出来跟你战!"说罢回到院里关了前门后门,挺着身子
坐在石桌旁一口连一口抿酒一锅接一锅吸水烟。那根手杖倚靠在右胯仩夕阳从房檐退缩
到厦屋高高的屋脊上,很快就消失了屋院里愈加清静。
白嘉轩关门闭户在屋里呆了一夜一天一个惩治恶鬼的举措構思完成。又是傍晚西斜
的残阳的红光又从夏屋屋檐往屋脊上隐退,他连着喝下几盅烧酒鼻子里忽然嗅到一股焚烧
香蜡纸表的呛人的氣味。他拉上拐杖开了前门,循着香蜡的气味走过村巷到村庄东头的
出口处,看见一派奇观:在黑娃和小娥曾经居住过的窑院前的平場上和已经坍塌了窑洞的崖
坡上荒草野蒿之中现出一片香火世界,万千支紫香青烟升腾密集的蜡烛的火光在夕阳里
闪耀,一堆堆黄表紙燃起的火焰骤起骤灭男人女人跪伏在蓬蒿中磕头作揖,走掉一批又拥
来一批川流不息。白嘉轩吃一惊想不到自己在屋里关了一天┅夜,白鹿村的气候竟然发
生了如此重大变化他拄着拐杖朝慢坡走去,佝偻着腰却昂扬着头他与任何人也不打招呼,
傲视着满地的香吙和跪伏在荒草中的男女从窑院的平场到崖头上转了一圈,用拐杖打散了
一堆燃过的黑色纸灰打落了正在燃烧的一撮紫香和两根红色蠟烛,然后把拐杖甩到腰后
背抄着手走下慢坡来。跪伏在地的人看着他离去没有谁和他打招呼说话。
白嘉轩回到屋里有三个老汉紧隨其后跟进院子,他们声明自己是众人推举出来的头儿
负责向族长转告族人的一项要求。昨天后晌小娥的鬼魂借着鹿三的嘴公开了一個秘密,眼
下浪漫在原上的瘟疫是她抬来的……于是有人在小娥的窑院里跪下了点燃了第一支蜡烛和
第一炷紫香。半夜时间不到就形荿了一个大香火场子,烧香叫拜者远不止白鹿村的男女
远远近近村庄里的人闻讯都赶来了。白嘉轩坐在石桌旁听着三位老者的叙说不動声色,冷
冷地说:"好嘛那就烧香磕头吧!谁爱烧得香尽管烧,谁爱磕头尽管磕去这跟我无关!"
三个老汉进一步告诉他,小娥借鹿三嘚口提出在她的窑畔上给修庙塑身对她的尸骨重新装
殓入棺,而且要族长白嘉轩和鹿子霖抬棺附灵否则就将使原上的生灵死光灭绝……村里人
纷纷提出捐钱捐物,只等族长出面统领族人白嘉轩鼻腔里冲出声响亮的"哼哼"的声音,霍
地一抡拐杖:"你仨老混帐……滚吧快給我滚出去!"三个老汉料想不到族长连一丝面子也
不给,面面相觑一下就一溜烟出门去了白嘉轩站在院子里气难消,对着溜出街门的三個老
者的脊背骂着:"混帐混帐全是一帮子混帐货!"
小娥那座窑院里的香火日夜不熄,整个原上的村民闻讯都赶来了窑院里的荒草野蒿早
被踩平,香灰纸灰落积得厚如黑毡香火场子扩展到慢坡上和崖坡上的台田里,处处可以看
见滚落着捏面石榴桃果的白面供品四方庙宇的香火却骤然疏落下来,三官庙的庙门已经关
闭起来随后,白鹿村的祠堂前又发展成一个热点许多族人跪倒在祠堂前和戏楼之间的廣
场上,三个老者再次结伴壮胆走进白嘉轩的门而且做出一副即使族长唾到他们脸上也不擦
的坚定神气:"族人给你跪下了!请族长出面領众人修庙祛灾免祸。"白嘉轩这回没有骂冷
笑着说:"现在是不敬神倒敬起鬼来了,还是一个不干不净的鬼"三个老者按事先商好的
措辞說服族长:"不管啥鬼,总得保住人嘛!"白嘉轩一挥手一翻眼珠:"谁爱跪谁就跪谁
想跪多久就跪多久,要叫我给那个婊子修庙塑身除非伱们来杀了我!"而且指着街门的方
向:"你仨走吧,快走!记住再不准为这事来寻我;再来寻我我就拿拐杖把你仨的门牙打
孝武在午饭后從山里赶回家来,探视父亲母亲的身体他一进门就瞧见了厅房明间里安
设的灵桌,哭叫一声便踉踉跄跄跪跌下去不省人事了白嘉轩从裏屋出来慌忙丢了拐杖,抱
扶起昏死在灵桌下的孝武发现孝武额头上汩汩涌出的血流漫过半个脸孔灌进耳朵,便顺手
点燃几张黄表纸紦表灰揞到伤口上止了血,再死劲掐孝武的人中孝武醒来三次又哭昏死
过去三次,直到父亲白嘉轩也被折腾得精疲力竟瘫坐在灵桌下站鈈起来孝武找了一块白孝
布戴在头上,问了问母亲病亡的经过随后就用竹笼装着阴纸到坟地去了。孝武在母亲的墓
堆前又哭得昏死活來燃烧的阴纸烧的了手指才清醒过来。孝武回到白刘村被三个老者拦
住,叙说了鹿三被小娥鬼魂附体的事又把他引到祠堂前的广场仩来,那些跪着的族人一下
孝武傍晚时才脱身回到家中开口对父亲说:"爸,你总不能让族人就这样跪下去……"
白嘉轩问:"按你说咋办呢孝武说:"我看救人要紧,修庙要是能免了瘟疫就……"孝武
还没说完,嘴巴就挨了一巴掌他清楚地感触得出父亲是用手背反弹到嘴上嘚。粗大坚硬的
指头骨节硌得嘴唇疼痛不堪牙床上硌出的血流出嘴角,孝武抹了一把血愈加慷慨陈词起来:
"爸呀你不管自个也得想想族人。村子里一个接一个死人难道眼盯着让村子死光净?祠
堂那儿跪着不单的白姓鹿姓的族人整个原上十里八村都有人来跪着你开口。众人说只要你
不挡将修庙塑身的事各个村子合伙搞;至于装殓入厚葬的事,只需你用于扶一扶灵枢的招
杠就得了只要你屈尊举动一丅,众人祛了灾免了祸原上各个村族准备给你挂金匾哩!子
霖顺乎人心民意,说只要众人能得安宁他吃屎喝尿都不在乎……爸呀,我說一句晚辈人不
该说的话跪在祠堂前的人和没跪跪的人都恼你哩!你拄上拐杖到祠堂门前去转转,看看众
人诚心实意的情景你也许会妀变主意……"白嘉轩瞅着儿子流血的嘴和慷慨激昂的姿势毫
不动情,反而变得沉静如铁:"为民请命顺乎民心,你倒是跟我的子霖叔不谋洏合只有
我成了孤家寡人!岂止是恼我,众人把我看成绊脚挡路的石头盼我死哩!"说罢竟自拄着
鹿子霖有不失时机地抓住了这个机会,当鹿三在广众中吣出了杀死小娥的真相他起初
震惊不已,随着就忍不住击掌称好这桩案子大白于世,无论从哪边看无论从哪边说,对
他都只有好处而没有一丝一毫的损伤;黑娃对他的猜疑和仇恨至此将一笔勾销瘟疫造成的
恐惧势心使原上的每一个还不甘死去的人,怨恨杀死小娥的鹿三以及秉承主家旨意的族长白
嘉轩他对三位在白嘉轩面前碰了钉子的老者说:"那就让众人跪到族长家门口去!"
随后,三位老者又怂恿孝武亲自去找鹿子霖请他去和鹿子霖直接商议,又鼓动孝武越
过白鹿村老族长这一关以新族长的权力率领原上几十個村庄联合修庙葬尸。孝武的脑子开
始发热看见从祠堂门口移动到自家门口的一片黑压压下跪的男女,他的情绪愈加亢奋几
乎没有什麼儿犹豫就和三位老者走进了鹿子霖铺满生石灰的院子。
鹿子霖拍着孝武的肩膀说:"由原上各村联合承办修庙这办法可以倒是可以,不過得
搁到最后一步咋哩?那样一办原上人该咋样骂鹿村和嘉轩呢?况且跳过嘉轩哥这一关
总不好嘛!顶好办法还是由嘉轩哥执头儿,由他承办才名正言顺我说咱们五个人一起去跟
族长说,把冷大哥也拉上看他给不给面子!"说着又一次拍拍孝武的肩膀:"娃娃,你这囙
领着原上人把庙修起来你日后当族长就没说了。"
五个人一起找到中医堂冷先生也出人意料地表现出灵活的态度:"我早说过这瘟疫是
┅股邪气嘛!而今啥话都该搁一边,救人要紧只在能救生灵。修庙葬尸算啥大不了的事
人跟人较,人跟鬼较啥嘛!"于是收拾了案头医器墨具意气昂昂随大伙一起出门。六
个人来到孝武家发觉白嘉轩不在,孝武也闹不清父亲到哪里去了等到天黑也不见归来。
六个人鈈约而同坐下下定决心死等,孝武就一锅再一锅烧水沏菜侍候直等到鸡叫头遍时
分,白嘉轩头上结着一抹露水回来了"我明白众位聚茬这儿的用意。"白嘉轩仰起脸说"
咱们不要在我屋里说,这不是我白某人的家事喀这是本族本村的大事,该当搁到祠堂去议
跟本族本村的男女一块议。孝武你去把祠堂的灯点亮,把人都招集到祠堂去"众人面面
相觑,看看白嘉轩只顾在铜盆里洗手洗脸再不说话就都現出尴尬的模样。鹿子霖先告别走
出门去三个老者也跟着走了,只有冷先生稳坐着说:"嘉轩你老弟比我还冷。"白嘉轩说:
"你既然来了僦甭走跟我到祠堂去看看热闹。"
白嘉轩走了一趟白鹿书院"白鹿村就剩下我一个孤家寡人咯!"他向先生叙说了鹿三鬼
魂附体以来的世态變化,不无怨恨地说"连孝武这混帐东西也咄咄着要给那婊子修庙。"
朱先生饶有兴趣地听着不屑地说:"人妖颠倒,鬼神混淆乱世多怪倳。你只消问一问那
些跪着要修庙的人那鬼要是得寸进尺再提出要求,要白鹿村每一个男人从她下面钻过去
大家怎么办?钻还是不钻"白嘉轩再也压抑不住许久以来蓄积在胸中的怒气,把他早挖出
来架起硬柴烧它三天三夜,烧成灰未儿.再撂到滋水河里去叫她永久鈈得归附。"朱先
生不失冷静地帮他完善这个举措:"把那灰未不要抛撒当心弄脏了河海,把她的灰未装到
瓷缸里封严封死就埋在窑里,洅给上面造一座塔叫她永远不得出世。"白嘉轩击掌称好:
"好好好好好!造塔法鬼镇邪--好哇好得很!"
祠堂里那盏粗捻油灯亮起来,祠堂院里和门外拥挤着男女族人许多外村人自觉地跪在
外层,把白鹿村人让到院里和前排白嘉轩拄着拐杖从人窝里走进祠堂大门。端直走進大殿
点燃了木筒漆蜡,插上紫香叩拜三匝之后,走出来站在台阶上佝偻着腰昂起头说:"孝
武,你念一念族规和乡约"孝武擎着油燈,照着嵌镶在墙上的族规和乡约的条文念起来
白嘉轩等到儿子念完接着说:"我是族长,我只能按族规和乡约行事族规和乡约哪一条哪
一款说了要给婊子塑像修庙?世中只有敬神的道理哪有敬鬼的道理?对神要敬对鬼只有
打。瘟疫死人死得人心惶惶大家乱烧香乱磕头我能想开,可你们跪到祠堂又跪到我的门口
逼我给婊子塑像修庙,这是逼我钻婊子的胯裆!你们还说在我修起庙来给我挂金匾那鈈是
金匾,是把那婊子的骑马布挂到我的门楼上!我今日把话当众说清我不光不给她修庙,还
要给她造塔把她烧成灰压到塔底下,叫她永世不得见天日谁要修庙,谁尽管去修庙我
明日就动手造塔。"白嘉轩说完走直台阶凛凛然走过人群,走出祠堂回家去了
孝武回箌家就给父亲跪下了。白嘉轩端着水烟壶听着孝武在膝下忏悔的话。按照他的
气性早该把这个在重大事件临头时表现动摇的混帐货推開,像当初废除孝文的族长继承人
一样可是推开孝武以后怎么办?三儿子孝义明显不具备族长的德行他对孝武说:"你明
白了就好,你奣日就动手造塔你能把塔造成功,你日后才能当好族长!"
一座六棱砖塔在黑娃和小娥居住过的窑垴上竖立起来六棱喻示着白鹿原东西喃北和天
上地下六个方位;塔身东面雕刻着一轮太阳,塔身西面对刻着一轮月牙取"日月正气"的意
喻"塔的南面和北面刻着两只憨态可掬的皛鹿,取自白鹿原相传已久的传说这是朱先生构
思设计的方案。自从孝武领着族人挖开窑洞掏出小娥已经发绿的骨殖,架火焚烧再压叺塔
底之后鹿三果然再没有发生发疯说鬼话的事。不过他日见萎靡两只眼睛失了神气,常常
丢东西说三遗四一天吃一口饭也不觉肚餓,一旦吃起来又没饥没饱能装进七碗八碗……
瘟疫过后的白鹿原显示出空寂在瘟疫流漫的几个月里,白鹿村隔三差五就有抬埋死人
的響动哭声再不能引起乡邻的同情而仅仅成为一个信号;某某人死了。瘟疫是随着冬天的
到来自然中止的九月里,当人们悲悲凄凄收完秋再种完麦子的时候没有了往年收获和播
种的欢乐与紧迫。这一年因为偏得阴雨包谷和谷子以及豆类收成不错,而丰收却没有给田
野穀场和屋院带来欢乐的气氛有人突然扑倒在刚刚扬除了谷糠的金灿灿的谷堆上放声痛哭
死去的亲人;有人掼下正在摔打的链枷,摸出烟袋来;人都死了要这些粮食弄啥!秋收秋
播中还在死人。播下的冬小麦在原上覆盖起一层嫩油油的绿色刚刚交上阴历十月,突然一
场铺忝盖地的大雪倾泻下来一些耐寒的树木尚未落叶,不能承受积雪的重负而咔嚓咔嚓折
断了枝股大雪以后的寒冷里,瘟疫疯张的蹄爪被凍僵了染病和病人的频率大大缓减了。
及至冬至交九以后白鹿村恐怖的瘟疫才彻底断绝,那时候白嘉轩坐镇指挥的六棱镇妖培
刚告峻工。村巷里的柴禾堆子跟前再不复现往年寒冬腊月聚伙晒暖暖谝闲传的情景像是古
庙逢会人们一早都去赶庙会逛热闹去了。然而他们詠久不会再回到白鹿村村巷里来了
白嘉轩先叫回来山里的二儿媳和孝义,接着让孝武孝义兄弟两个去城里二姑家接回来白
赵氏臼赵氏對仙草的死亡十分痛心,几乎本能地重复着一句肺腑之言:"该死的不死不
该死的可死了!活着我做啥呀……"白赵氏很自然地接受了仙草嘚死亡的事实,到是奇怪鹿
三的变异她坐着两个孙子吆赶的牛车终于驶到自家门楼下,第一眼瞅见鹿三就发觉了异常
鹿三木木讷讷说叻一句"回来了"的应酬话,转过身就去卸牛直到晚上吃饭之前,再没有和
她照面天黑时,鹿三从圈场过来吃晚饭慢吞吞跑了一碗米汤,吃了一个溜软的包谷馍馍
就起身走了,和任何人都没有打一句招呼也没说一句闲话。鹿三扑踏扑踏缓慢沉重的脚步
声消失以后白趙氏问儿子:"老三看去不对窍?"她还不知道小娥妖妖鬼附身的事白嘉轩
淡淡地说:"哥哥老了!"
小娥的骨殖从窑洞里被挖出来已经生了一層绿苔。家家户户自愿抱来的硬柴在窑院里堆
成一座小山炽烈的火焰整整燃烧了三天三夜,最后把柴灰和骨灰一齐装进一只瓷坛埋到塔
基底下修塔的匠人请示主事的白孝武说,即可封底白孝武一个封字刚说出口,站在一边
的白嘉轩用手势示意匠人暂缓执行孝武的指令他正出神地瞅着窑垴楞坎上的草丛,众人这
才惊异地发现雪后枯干的蓬蒿草丛里,居然有许多蝴蝶在飞舞白嘉轩说:"那是鬼蛾儿,
夶伙把那些鬼蛾逮住一个也甭给飞了。"族人们脱下衣衫摘下帽子,满坡坎上追撵扑打
着把被打死的蛾子捡起来扔到白嘉轩脚下,那昰许多彩色的蝴蝶纯白的纯黄的纯黑的以
及白翅黑斑的……白嘉轩从旁人手里借一把锹,把那些死蛾铲到塔基下的瓷坛根然后才让
匠囚封底。十只青石绿碡团成一堆压在上面取"永世不得翻身"的意思。镇妖塔落成举行了
庆祝活动锣鼓和铳子鞭炮响成一片。自此塔竖起鹿三果然再没有发生鬼妖附身的事,然
而他却完全变成另一个人了鹿三短了言语,从早到晚常常不说一句话默默地端坐在那儿
发着癡呆;记性儿也差远了,常是赶着牲口扛着犁杖走到地头才发现忘了给木犁戴上铁铧
或是忘了拿鞭子;他用了大半辈子的旱烟袋丢了三㈣次,都是旁人拾了又还给他;他的素有
主动性正在消失往日的勤劳也变得懒散了,没精打采地推着土车垫圈懒洋洋地挖起牲畜
圈粪時一干三歇,尤其是那双眼睛所有凝聚着的忠诚刚烈和坚毅直率的灵光神韵全部消失
殆尽,像烧尽了油的灯芯又像虫子蛀蚀过的木头。白嘉轩一发现鹿三的变化就暗暗地想
过,被鬼妖附守身的人是这种架式鬼妖附着人身吮咂活人的精血得到滋注才能成精。患病
的人康夏以后吃好东西可以弥补亏空凡被鬼妖附身的人像春天的糠心萝卜一样再也无法恢
复元气了。白嘉轩有一次发现兔娃在铡墩前训斥老孓鹿三弹嫌鹿三放到铡口里的干青草总
是不整齐。白嘉轩冷着脸对兔娃提醒说:"说话看向着点儿哇娃子!那是你--大!"他尚未发
现孝武孝義对鹿三有什么明显的厌弃或不恭然而轻视的眼色是无所不在的。一次在一家聚
餐的晚饭桌上白嘉轩瞅到了一个机会,对自己的两个兒子和鹿三的儿子兔娃一并嘱咐说:
"你们三伯你大老了人老了就是这个样子。从明日起孝义兔娃你俩接替三伯抚弄牲口。
你三伯能做啥活想做啥活儿由他做一点他不想做啥活儿都不做,你们谁也不许指拨他更
不许弹嫌他,拿斜眼瞅他沮嗓子吼他都不准许!听见了没"孝义首先抢着回答说"听见了。
"他和鹿三感情甚笃对父亲的话拥护不二。孝武不失未来族长的架道持重地点了点头。
只有兔娃闷头不吭半天才抬起憋得赧红的脸,两颊挂满了泪珠懊悔自己有过对父亲不逊
言语和失礼行为,白赵氏向孙子们解注白嘉轩的话:"你爸向来紦你三伯当咱屋一口人待!"
土地上冻以后白孝武统领着弟弟和兔娃开始了给麦田施冬肥的大项劳动。孝义自幼爱
抚弄牲畜更喜欢吆车,自告奋勇拉牛套车鹿三第一次没有参加送粪劳动。白孝武安排他
经管槽的牲畜空闲下来可以随意帮忙装车,这给孝义独立吆车提供叻机会兔娃总是随和
腼腆,白孝武以和蔼的口吻征询他想干哪项活路时他说:"你叫我干啥我就干啥,你随便
安置"白孝武说:"那你就哏车吧!"兔娃说:"对嘛。"说着就捞起锨往车厢里装粪跟车实
际是装车和卸车,在粪场装满土粪然后坐到车尾巴上,到地里后再用一呮铁制刨耙粪块
从车厢后刨下来。兔娃已经练成一副劳动者熟练的操锨装粪的洒脱姿势不慌不急一锨一锨
从若大的粪堆上铲起粪块抛进車厢,不时地给手心吐点唾沫儿搓搓手掌车厢装满以后,兔
娃用锨板把冒出车厢的虚粪拍打瓷实防止牛车在圪圪塔塔的土路上颠簸时撒粪块。他把一
把刨耙架到车厢旁侧然后从车尾巴上推着车厢帮助黄牛启动。白孝武在旁边看着牛车驶出
圈场大门孝义一边摇着鞭子┅边吆喝着牲口,扭着尚不雄健而有点装势作态的腰肢儿他
白孝武回到圈场,在粪堆前捞起镢头把积攒了一年已经板结的粪块捣碎刨松,免得把
大块的死圪塔拉进麦田压死一坨麦苗这种简单舒缓的劳动不仅不妨碍思考,倒是促进思维
更趋冷静更趋活跃为自己在修庙與修塔重大争议中的失误懊悔不迭。
那时候他刚刚回到家看见母亲的灵堂,只有看见母亲灵堂上的束表帛一住紫香才切
实地感觉到瘟疫意味着什么,他在无以诉说的悲痛里正好遇见了跪伏在祠堂门前的一片男
女看见了一张张熟悉或陌生的脸孔,所有脸孔都带着凄楚和企盼三个老者立即包围了他,
逼真惊惶地给他述说小娥鬼魂附着鹿三的怪事请他为民请命,率众修庙以安置暴死的小
娥的魂灵。老鍺说:"小娥算个啥给她修个庙就修个庙吧!现在得顾全整个原上的生灵!
人说顾活人不顾死人。和鬼较啥嘛!"老者又透露给他鹿子霖也昰随众人的意思只有老
族长一人执拗着。白孝武架不住那种场合里形成的气氛脑子一热就赞成老者代表众人的动
议,心灵慨地表态:"峩给俺了说说"……尽管他随后很快冷静下来遵从了父亲的旨意,尽
管由他监工如期修起了镇邪塔然而在重大关头的动摇和失误依然留丅不散的阴影,甚至成
为一块心病他总是猜疑父亲因此看穿了他而对他感到失望。白孝武想以自己的坚定性弥补
过失终于想到一个重夶的行动,再三审慎地考虑之后觉得肯定符合父亲的心意,便决定
晚问向父亲请安时郑重提出
冬日的太阳缓缓冒上原来,微弱的红光還是使人感到了暖意厚重的浓霜开始,父亲拄
着拐杖走进圈场察看儿子们送粪的劳动来了,这当儿孝义驾着车车厢里坐着兔娃进了圈
场,年轻人生气勃勃的架式谁见了都不能不感动白嘉轩破例和孩子们说了一句笑话:"今
日个上阵的全是娃娃兵噢!"孝义和兔娃得到这呴稀罕的玩笑式奖励更加欢势,俩人很利索
地装满一车粪又吆车趟出圈场了白孝武感到父亲此刻心情不错,便决定把晚间要说的事提
前說出来在拄着拐杖踱到粪堆跟前时,他拄着镢头对他说:"爸我想修填族谱。"白嘉轩
显然正在专心察看厩粪沤窝熟化的程度没有料及兒子说出来这样重要的事,不由扬起脑袋
瞅视儿子一眼喉咙里随之"嗯"了一声。白孝武解释说:"死了那么多人该当把他们修填
到族谱上,过年时……"白嘉轩当即赞成:"好"白孝武进一步阐释更深一层的用意:"做这
件事八成在稳定活着的人,两成才是祭奠死者把死者安置箌族谱上祭奠一下,活人心里也
就松泛了--村子里太栖惶了"白嘉轩注视着儿子的眼睛点了点头,补充说:"就是说到此为
止人死了上了族譜就为止了,活人思念死人也该到此为止不能夜夜天天无止的思念死人,
再思念啥也不顶了反倒误了时辰耽搁了行程。"白孝武很受鼓舞这件事无疑做到了父亲
心上,得到父亲赞许令他情绪高扬然后说出具体想法:"你得先跟子霖叔招呼一声,我是
晚辈不好跟人家说这倳"白嘉轩纠正说:"你去跟他说。这不是咱们家跟他家两家说这事
这是跟他说族里的大事,他不能计较你的辈份儿"白孝武接受了父亲嘚话更觉气壮,继续
说出深思熟虑的举措:"我想把这个仪式搞得隆重一点好把众人的心口烘热,把村子里栖
栖惶惶的灰败气氛扫掉白嘉轩把拐杖插进粪堆赞赏这种考虑:"行啊,你会想事也会执事
白孝武连着两个晚上到鹿子霖家去都未能见着人,第三天晌午索性走进麤子霖供职
的保障所,看见鹿子霖正和田福贤低声说着话从他们和他打招呼里有点僵硬的神色和同样
的僵硬的语气判断,俩人可能正在說着起码不想让第三人听到的隐秘的事他不在意的坐下
之后就敞明来意。鹿子霖听了似乎有点丧气:"噢噢你说修填族谱这事,你跟你爸主持着
办了就是了"白孝武觉得受到轻视:"一天开启神轴儿的大祭仪,你得到位呀"鹿子霖毫
无兴趣也缺乏热情,平淡地说:"算了我僦不参加了,保障所近日事多"白孝武也不再恳
求就告别了,临出门时谦虚地说:"我要是哪儿弄出差错惹下麻烦你可得及时指教。"鹿子
霖不在乎地摆摆手送走孝武转过身走回原来的椅子,不等坐下就对田福贤说:"白嘉轩这
人一天就爱弄这些事而今把儿子也教会了,过來过去就是在祠堂里弄事!"田福贤进一步
借着鹿子霖嘲笑的口气加重嘲笑:"一族之长嘛除了祠堂还能弄啥呢?他知道祠堂外头的
世事吗这人"俩人随之继续被白孝武打断了谈话。
鹿子霖许久以来就陷入一种精神危机当中县长在白鹿原被公开***毙震撼了原上的男女
老少,包括田福贤都惊诧得大声慨叹:"我的天啊!怪道这原上的共匪剿不净挖不断根县
长原来是个共匪头子嘛!"鹿子霖作为乡约参与了这场前所未有的杀人组织工作,按县上的
布置把本保障所所辖各个村庄的男女,按照甲的组织一律排列前往杀场观看县保安队***
毙共匪县长嘚现场实景。杀场选择在白鹿镇南面的小学校旁边从东原西原南原北原各个村
子集合到这里的人被严格限制在用白灰划定的区限以内,皛鹿仓的保丁们负责维持秩序小
学校周围的围墙下和大门口,由县保安队的保丁们荷***实弹监卫着把那些企图窜到墙根下
拉屎拉尿的村民赶吆远离围墙。鹿子霖站在白鹿保障所辖属的村民的队列前头清楚地看见
了全过程:两列全副武装的保丁们端着***走出学校大门,押在中间被五花大梆着的穿中山装
的人就是郝县长:背脊上插着一个纸牌两臂被两个保丁挟持着走了过来。全县的头头脑脑
包括各他的總乡约都坐在临时摆置的主席台上岳维山坐在正中间。两列保丁作扇形分开
郝县长被押到主席台下,他已经直不起筒子脑袋低溜下詓,双腿弯着无法站立全凭着两
保丁从两边提夹着。鹿子霖最初从小学校门口瞥见郝县长的一瞬间眼前出现了一个幻觉,
那被麻捆缚嘚人不是郝县长而是儿子鹿兆鹏。随后县保安队长和法院院长的讲话他一概
听不进去,岳维山最后讲话也是一个字都听不进耳朵鹿孓霖的耳朵里呼呼呼刮着狂风,响
成一片不由自主地在心里猜估:郝县长站立不住究竟是吓软了,还是腿断了腰折了直不起
筒子说吓軟了不见脚颤抖,说被打残了又看不见伤势最后执行***决命令时,郝县长被跑
动着的保丁拖到了围墙根下鹿子霖看见郝县长拖在地上嘚双腿有一只脚尖竟然朝后翘着,
他才弄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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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来源:朝阳报 改造提升三里屯书屋 2018年6月作为三里屯“脏街”“脱胎换骨”后的一大标志——城市书屋三里屯馆进行服务升级优化后开门迎客。对于客户而言现购房需求毕竟理性,遇到价格合适房源才会出手购买对于价格高于市场价的接受意愿不高。 家住湾仔的李***今早4点多抵达邮政总局花费2000多港元购买邮品。2013年以来桐乡通过村务监督挽回损失万元,减少不合理开支597万余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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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10月24日济南市文化精准扶贫暨文化志愿服务走进乡村系列活动走进天桥区尤其值嘚一提的是,作者秉承着老舍先生提出的‘北京话是活的’这个理念对于一些‘新北京话’也予以关注。热心的市民、网友志愿者、志願服务组织、各级文明办以及爱心单位纷纷通过现场展位和网络平台认领一个个小心愿……截至发稿时,这100个小心愿已全部被认领 当晚著名书评人刘明清首先向在场嘉宾和观众介绍了社长总编辑推荐书目项目的相关情况,他表示:“每年出版界要出40万种书籍因此閱读实际上也是一个选择的过程,就像沙里淘金大的好书都隐藏在万千书海中。此外,博乐市周边还有包括阿拉山口国门、精河县沙漠、胡杨等优质资源景区 热门应用: 快速退房 智能酒店的应用也延伸到入住后,有了智能平台退房更方便,不必再如传统酒店那样等待查房客人只需在相应的智能平板设备或者手机APP上办理退房,系统就会弹出入住期间的所有消费金额确认支付后可随时离店,再也不用浪费时间在前台排队退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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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国媒体报道,安德鲁·金向朝方传递美国政府敦促对话的信息。(朝阳报)有趣的是,前不久阿米尔·汗来到中国还与邓超上演互喂皮蛋的戏码,逗乐了万千中国粉丝合力推动确保改革顺利实施尛麦收储制度改革是自治区党委和政府在脱贫攻坚的关键之年和乡村振兴战略的启动之年实施的一项涉农重大政策,涉及全疆130多万粮农的切身利益,确保其顺利实施、取得实效意义重大。此外还有N个辅助措施,如“基层人才填洼计划”“互联网+医疗”“健康扶贫三年计划”等历史的观察,人文的叙述以小见大,寓理于器淋漓尽致地展现御窑及瓷器对于中国文化发展的作用,画龙点睛地提升瓷器之路对于Φ西文化交流的贡献
私募排排网创始人李春瑜分析,私募上市有利于提升私募机构的募资能力和整体品牌同时因为上市需要对外披露哽多信息,也可以促进私募机构的规范发展若企业经济效益差,国家规定的退休人员生活补贴发不出,有的甚至连正常的退休费发放都困难,企业退休人员的基本生活无法保障。邮票价格便宜却很有收藏价值吸引大批市民前来购买。“坚持规划引领、因地制宜是一个基本的方姠因考虑到其具有的历史象征意义,双方各保留一个哨所原址不予破坏仅撤出该哨所的兵力和武器装备。例如,《内蒙古自治区老年人權益保障条例》中明确规定,老年人入住养老机构的,赡养人应当定期探望
同时参赛项目团队精彩才艺项目展示,把整台颁奖典礼推向了高潮目前,莲花村项目正在有序施工中完成投资约亿元。因此老年人应重视防寒保暖,并且注意不宜情绪激动防止诱发心脏病。由此可见现时东风东板块置业者整体入市热情不高,观望情绪浓厚而且,道德层面的危害更大“狼来了”影响人们面对下一宗失踪事件的反应,透支的是人与人之间最基本的信任 尚冰是在2018年中国移动全球合作伙伴大会上做出上述表述的。
以机场路板块为例汇侨噺城楼梯楼套均总价仅180万/套左右,议价空间基本可在10%以上让利幅度在15万-20万元左右,不少客户趁低价来“淘笋货”;此外楼梯楼入市门檻低也是重要原因,白云区楼梯楼套均总价仅在138万元/左右对于不少首次置业的刚需客户有较强的吸引力。 但让想不到的是事件本身昰假的是孩子母亲自编自演的一场闹剧。 分区扫描 天河区:珠城需求稳定东圃成交占比下滑 天河成交减少最为明显,降幅为区域最高共网签210宗,环比下滑%工商管理类专业是各行业共有的需求,同时也是高校人才培养数较多的专业就业灵活度较高。从“三险”到“五险”1997年9月,陈儒平上了新疆大学虽然相对来说成熟度低一些,但这也是移动4G主要频段并且频段更低,因此在建设上有成夲优势
行走在柳江的乡村,田野里生机勃勃崭新的果蔬大棚孕育希望,城郊型休闲农业悄然拉开序幕农家院里欢声笑语,一幅幅秀美的乡村新图景愈加清晰 活动表彰了2018年志愿服务先进典型,开展了“四川志愿·携手圆梦”心愿认领活动,启动了2019年四川省学雷锋爱心联盟志愿服务行动视频来源:“掌上青岛”微信公众号 面对老人的求助,公交市南巴士六分公司的工作人员迅速调取当日監控帮助老人一同寻找这位“最美女乘客”。编辑:唐巧燕“江东新区的规划将环境质放在首位,蓝绿空间是重要的规划布局,以此作为生態文明建设区示范这一具有珠海特色的社区协商模式,荣获2017年全国“创新社会治理优秀案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