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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石 : 陌生人身上也有你的血脉 _ 腾讯 · 大家
张石,资深媒体人,著有《川端康成与东方古典》、《寒山与日本文化》、《东京伤逝》、《孙中山与大月薰:一段鲜为人知的浪漫》等,译著有《铃木大拙说禅》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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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生人身上也有你的血脉
—— 人真的会死吗
从古到今,无论伟人还是普通人,大都对青春流逝、韶华暗淡发出近于绝望的慨叹。“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李白),“老去悲秋强自宽,兴来今日尽君欢”(杜甫),“年年羞见菊花开,十度悲秋上楚台”(李群玉)。这些都表现了对一次性生命的无比珍惜和对将生命推向黑暗终点的空寂如梦而又无情如铁的时间之手的哀叹。
而印度的诗人泰戈尔却说:“幸亏我们生命的核心中有一个仁慈的死。”他把死作为生命的灵魂,而且把这个灵魂定义为“仁慈”,我觉得泰戈尔真的理解了生命的真谛。世界是一个原因与结果无限转换和继起的过程,生和死也是如此,方死方生,方生方死,生中孕育着死,死中也一定孕育着生,对旧的生命的否定中有新的生命的蕴藏。
【鸢的启示】
日本著名作家川端康成的小说《山之音》中,有一段关于鸢的描写:
“去年和前年也都是这样,信吾(主人公)每当醒来,都听到这鸢的叫声,心里就会感到一阵爱怜……可是这鸢是一只?还是两只?信吾确实不知道,好像哪一年看到过有两只鸢在结伴飞舞。
无论如何,同样的鸢的声音多年来一直继续着,它们是否换代了呢?是不是在信吾的不知不觉之间大鸢死亡,而它的后代继续着它的鸣叫呢?信吾今天早晨第一次这样想。
旧的鸢死去了,今年是新鸢鸣叫,而信吾他们并不知道,他们经常感到的只是同一只鸢的鸣叫,他们在梦与现实的交界中醒来,聆听着这‘一只鸢’的鸣叫,这真是一件有趣的事。”
……………
从表面看来,这里描写的只是一个简单的场景,若细细地品味,就会发现这里深深地孕含着一个生与死的哲学问题。虽然鸢换代了,但它们“不知生死”,没有意识到换代,别人也没有感觉到它们换代,它们以永久的鸢的形式与内容存在着,生存就是永远的性命。
可以说怕死,而且真正有“死”的,只有人类。“秋收一颗粮,春播万粒种”,生命本身是一种永无穷尽的传递,而且是生命自身不断扩大的传递。这种传递不是我们日常所理解的那样:先人死了,后人活着,而是先人把所有生命信息通过生殖传递给我们,我们把先人、再加上我们自身的全部信息传给后代,生命的本质是无始无终的生命信息在一个个崭新的生命载体中的传递、再生与更新,所谓的“死”,不过是对已衰老的生命形式的抛弃,而生命的内容和全部的信息,早已在另一个更鲜活的生命形式中再生,更新。
爱尔兰著名作家乔伊斯在他的划时代的小说《尤利西斯》中说:“在我右胸的痣上,今后将连续不断地重新织补上新的物质,只要我活着,它就要存在,父亲不安的亡灵随时在这里通过,没出生的儿子的影子将在这里透露。”在我们肉体中涌动的生命的波纹,并不像我们感觉的那样只属于我们自己,过去和未来都在我们的生命里贮存。
【蝶的无心】
日本江户时代诗人芜村曾写过一首俳句:“悄然栖古钟,沉沉睡蝴蝶。”日本宗教哲学家铃木大拙在《禅与日本文化》一书中通过分析这首诗的内涵,指出了有分别意识的人类和我们周围的“无分别”的自然界的不同。
“蝴蝶在开满山坡的美丽馥郁的花朵上轻盈地飞着,现在,它疲劳了,就带着被有分别癖的人们叫做‘蝶’的生命形式运动着小小的身体,希望它的翅膀能得到片刻修憩。钟无精打采地挂在那里,蝴蝶就落在它的上面,疲惫地睡着了。过了一会儿,它感到了震动(打钟的声音),但它并不是等待着这种声音,也不是不等待这种声音。当它现实地感到这个声音时,它和从前一样,无牵无挂地飞走了。在它那里没有丝毫的‘分别’,因此它绝没有担心、烦闷、疑惑、踌躇这些精神枷锁,它是完全自由的。换句话说,它所经营的是绝对的信仰和无畏的生。”
在蝴蝶中,有“迁徙飞行”的现象,迁徙的路程短的约100多公里,长的可达4000公里,1935年,曾有大群斑蝶,从墨西哥飞迁到加拿大和阿拉斯加,行程达4000公里。但是这样的大迁徙不是由一代蝴蝶完成的,从出发地到目的地,有的蝴蝶已是第三代,然而它们没有死的意识,它们在美丽的翅膀不断的传递中完成生命、意志和目标的永恒接力。
我们的一切苦恼都来源于分别意识,因为我们把自己看作是与生命全体的“分别”的存在,因此才分别出了“生”与“死”的观念,而动物界没有生与死的分别意识,也就没有死的烦恼甚至没有死本身。
【大河的一滴水】
生命的永远性,也不仅仅表现在单纯的生殖的遗传,据说佛祖释尊29岁出家,苦修6年以后,在菩提树下坐禅开悟。他开悟的第一句话就是:“万物与我同根。”
这种"万象森罗,一法所印"的佛家思想,最充分地体现在佛教经典《华严经》中。《华严经》中讲帝释天宫中有一张"因陀罗之网",灿烂的五彩宝石互相映托,每一个宝石中都反射出其他所有宝石中所蕴含的光彩。世界上的每一个物体也是这样,它不仅是自身,而且也包含其他所有物体。这就是"圆融无碍,重重无限"的华严哲学。
以前,我把这种华严哲学当作一种神秘的"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宗教哲理,觉得可以从中衍生出无数形而上的思考。
记得读过一部日本和尚所写的讲解《华严经》的书,我忘记了书名,这本书开始的时候,根本不像是在讲深奥的宗教哲学,简直就像聊家常一样,首尾不相接也无逻辑系统。于是我拉开架势准备作一次繁难而深邃的精神旅行的念头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塌陷了下去。但是读着读着,透过这些浅显的话语,我觉得自己"目睹"了《华严经》鲜活的本质。原来《华严经》并不只是通过繁难的思维来体认深奥哲学,它的道理像花草树木一样可触可见。如这本书在解释"万物与我同根"时说,就拿我们人来说吧,上溯到了我们父母一代,我们身上流着两个人的血;上溯到爷爷奶奶那一辈,我们身上就流着6个人的血;上溯到10代前,就有2046个人的血在我们身上流淌;上溯到30代以前,就要有21亿人的血在我们身上流淌,这一来,您说天下哪个人不是与我们同根呢?
在这种“万物与我同根”的意识中,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以此推论,生殖的遗传也不是单纯的个体性的,你的姐妹兄弟的遗传中也包括着你的遗传,无关的人们中也有你的血脉。
日本著名作家五木宽之说:
“从空中降下来的雨水滴落在千树万树的叶子上,一滴露水落在潮湿的地上被大地吸收,而地下的水脉涌到地上,变成小溪,汇集成湍流,冲过平原,在大河里合流。这寄身于这湍流中而注入大海的一滴水,就是我们的生命。无论是浊流还是污水,大海都平等地容纳百汇,并不断地扩展。不久,被阳光照得发烫的海水蒸发成云,再次变成雨水浇灌大地。
人的生命就从大海开始,而人的死亡,用一个极其普通的比喻来说,难道不就是归往大海吗?生命归于大海,并从这里再次升到天空,成为云,成为露,并再次成为雨向着大地开始了新的旅行。
这就是我所空想的生命的故事。这只不过是非常普通而简单的开始,但是最近我真的相信是这样的。人们经常创作着自己的故事,然而相信这个道理,不就可以超越生老病死了吗?
当我眺望眼前的河流,我会十分自然地感到:大河的一滴水,虽然这只是小小的一滴水,但是却是赋予湍流巨浪以生命与形象的一滴水,是向永远的时间无限流动的韵律中一个拍节。”(五木宽之《大河的一滴水》,幻冬舍文库,1998年版,27页)
(五木宽之《大河的一滴水》,幻冬舍,1998年)
五木宽之所说的这个回归与蒸发的过程,就是从生命回归本源——死之海,到从死之海蒸发——生命重新个体化的过程的无限循环,死,是生命的零位的储藏所,一切生命从这里生发,又归于这里,正像容纳百汇的大海。
人,因为处于生与死的循环中,因此一定会以一种生命的形式再生,而这种生命的形式是什么?我想那一定是丰富多彩,也许以不同于人的生命的形式,也许以高于人的生命形式。
一切宗教的意义几乎都在于克服死亡或者死亡意识,而当我们超越了个体的意识藩篱,获得了一种以人的主体性主导的鸢般的自在,蝶般的无心,我们心灵就会与世界及宇宙的生命精神取得同样的广延性和同样的无分别性,就会获得一个圆融无碍、无生无死的超越个体的生命,在这里,空不异色,刹那就是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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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临界”少年重返“生命绿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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