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少年被剥夺了卖唱的权利
时间过得真快,一转眼,阿炯接替师傅钱老瞎的位置在福鑫茶馆拉胡琴已有一年了。
只要跨进福鑫茶馆的门槛,不用竹棍敲点探路,阿炯就能准确地绕过拥挤的茶桌和椅子,绕过热腾腾的灶台和摆着花生、瓜子、水果、糕点的柜台,走到店堂最末一根房柱旁去。那儿是他的固定座位,也是他人生的小小舞台。靠房柱摆着一张竹椅,这也许是整个茶馆最破旧的一张竹椅,座面和靠背都用铁丝修补绑扎了好几层,人坐上去稍一晃动便会吱呀吱呀响,稍不小心,竹条和铁丝便会咬着屁股。但阿炯并不计较这些,对他来说,能每天坐在这把破椅上拉琴,已是生活对他的最大恩赐了。
他感觉到这把破竹椅给他带来的巨大变化。当他待在家里吃闲饭时,继母说话的声调总是阴阳怪气,阿爸不在家时,衣服脏了也不叫他脱下来洗。更令他气恼的是,还常常指桑骂槐地羞辱他,譬如锅漏了,她就会狠狠把锅掼在地上数落:“啧啧,真是个废物,什么都不会干,白占了块地方。”阿炯虽然才十三四岁,已听得懂继母的话中之话。每受到这种奚落,他都要气得悄悄哭一场。但自从他接替钱老瞎的位置来到福鑫茶馆拉琴,虽然继母胖菊仍偷偷把牛肉丸子、炸猪排这样的好菜藏起来给她亲生儿子阿龙吃,但表面上对他客气多了,至少不再对他指桑骂槐,还经常让他换洗衣裳,说:“阿炯啊,来,快把外罩脱下来洗洗。到茶馆去拉琴,别让人说你是叫花子。”
虽说胖菊是为了挣她自己的面子,但阿炯身上的衣裳比过去清爽整洁多了。
他晓得,继母胖菊之所以对他客气了,完全是看在他拉琴所得的那份收入上。他去茶馆,除了背架胡琴外,腰里还系只白色搪瓷口缸,调弦试音后,便把口缸放在自己面前的地上。一曲终了,总会有好心的茶客往口缸里扔几枚分币。只要听到分币在口缸里滚动的丁零声,他就会站起来礼貌地鞠个躬道声谢谢。还有更慷慨些的茶客,会往口缸里扔角币。角币是纸币,不像分币丢进口缸会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但阿炯凭着瞎子异常灵敏的听觉和嗅觉,总能准确地听到有人走近口缸,总能闻到捏在茶客手心中那张角币的汗腥味,站起来鞠躬道谢,从来也没疏忽遗漏怠慢过谁。辛苦一天,中等口径的白色搪瓷口缸差不多会被角币和分币淹掉一半。
遇到赶街天,附近山寨的农民都涌到镇上来***交易,茶馆生意兴隆,搪瓷口缸还会被盛满。平均下来,一天也可赚个两三块出头。这点钱,在阔绰的生意人眼里当然像毛毛雨,但在佛海这样的偏僻闭塞的边地小镇,还算得上是笔不可等闲视之的财富呢。他阿爸在菜园子里流着臭汗从日出干到日落,也不过挣两三块钱。怪不得有一次他的同父异母的小弟阿龙在玩他的胡琴时不小心把琴摔到地上了,继母胖菊破天荒地在阿龙后脑勺不轻不重拍了一巴掌,骂道:“小杂种,你要把你阿炯哥的饭碗敲掉呀!”
阿炯晓得福鑫茶馆这把破竹椅在他生活中举足轻重的地位,因此,每次坐上去,都会有一种亲切温暖的感觉。他从小失去亲妈,懂得生活的甘苦,在茶馆拉琴十分识相,从来不乱走乱动,也不和茶客伙计谈笑。有时茶馆那位嗓音有点儿沙哑的骆老板见生意红火,一高兴会叫伙计给他端盘糕点,他虽然很想尝尝沙琪玛是什么滋味,很想弄懂绿豆糕是甜是咸,却只是道谢,不敢动手去拿。他害怕什么时候做了傻事蠢事,会失去这把破竹椅。
这天早晨,他像往常那样在迪克的护送下来到福鑫茶馆。一股他十分熟悉的铜茶壶里冒出来的水蒸气迎面拂来。茶馆才刚刚开张,他听见大部分座位都空着,只有靠窗那张桌子有一对客人在压低嗓门说话,大概是赶早市的客商做完了生意后到这儿来歇脚的吧。他脚步放得很轻,规规矩矩地走向店堂里端那根被岁月和烟火熏得有股腊肠般香味的房柱。往后转,一、二、三,再往左拐,一、二、三、四、五,到了。他像往常那样伸出手去,奇怪,往常伸手就可以触摸到的破竹椅今天却摸了半天也没有摸到。他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但摸摸房柱,齐眉高那块铜钱疤,棱角分明而又表面光滑,绝没错。只是他已坐了一年的那张破竹椅不在了。兴许是茶馆伙计打扫卫生时无意间把破竹椅挪动了位置,他想。他干咳了一声,想引起骆老板或伙计的注意,帮帮忙,把破竹椅给他端来。
有个人在朝他走来,脚步沉甸甸的,节奏缓慢,还有一股茶垢的气味,阿炯马上用鼻子和耳朵认出那是茶馆骆老板。他又竖起耳朵听了听,想听见骆老板手中端着那把一动就会咿吱儿响的破竹椅,遗憾的是,他什么也没听见,老板似乎是空着手朝他走来。
也许是出于盲人丰富的第六感觉,阿炯突然间莫名其妙地产生了一种如临深渊的恐怖感。
“骆老板,我的椅子……”他怯怯地说。
“哦,阿炯,”骆老板沙哑的声音显得有点儿刺耳,“对不起了,你不用来这儿拉琴了。”
“是这样的,阿炯,我们茶馆买了架录音机。客人更喜欢听流行歌曲,听红歌星唱的歌。”
仿佛是为了证实骆老板并非在虚构,柜台那儿传来小癞子揿动按钮清脆的吧嗒声。立刻,店堂里响起一个女人梦呓般的歌声和电子乐队五彩缤纷的伴奏声。声音十分逼真,就像活生生的人在你面前演唱,连飘似游丝若有若无的叹息声都听得清清楚楚。
……我不怕旅途孤单寂寞,
阿炯呆呆地站着,脑子变得一片空白。录音机……女人……电子乐队……每一个字眼都像一根钢针,在戳他的心。他希望这是一场恶梦,他要快快从恶梦中醒来。他悄悄拧了一下自己的大腿,疼得慌,不是梦。
“嘿,骆老板,这录音机多来劲!”门口传来驴叫似的话声,“我早就说过,什么年代了,还瞎子拉琴,早该进古董博物馆了。”
旁边一个公鸡嗓音也跟着说道:“就是嘛,听这女人的声音,就像用香水擦过的。嘿,听着真比吃了碗肥猪肠还舒坦。”
“骆老板哪,有了这洋玩意儿,”驴叫声又响起来了,“我保你生意翻一番。”
“咱哥们就得每天来泡两壶。”
“各位多关照,请多关照。”骆老板笑着说,“我还买了好几盘香艳磁带哩,有香港的叶倩文,还有台湾的邓丽君,都是***哟。”
“哈哈,就是要***哟***。”
阿炯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阿炯,”一只手掌轻轻拍在他的肩膀上,骆老板十分客气然而又十分坚决地说道,“你到别处去发财吧。”
他没动窝,他很想赖在这里不走。可是,骆老板那只手掌十分有力地将他朝茶馆外推搡,“阿炯小师傅,你请吧。要是你想来这儿喝壶茶,我们是欢迎的哟。龙井一块钱一壶,碧罗春8角钱一壶,高山大叶子茶4角钱一壶。”骆老板用调侃的口吻说道。
阿炯不由自主地朝茶馆门口退去,两条腿沉重得像灌了铅。跨出门槛,背后传来公鸡嗓音响亮的奚落声:“就凭他拉这几段老掉牙的曲子,早该换换啦。”
他走到街上,一股凉风迎面吹来,他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他机械地朝前走着,不知道要到什么地方去。福鑫茶馆不要他了,他很清楚这将意味着什么。就像一只小船被浪掀翻了,就像一只小鸟被折断了翅膀,就像一条小鱼被晾在了沙滩上,就像一只小耗子被猫逮住了。佛海是个巴掌大的小镇,只有这么一家茶馆,他没有跳槽的可能。他被骆老板炒了鱿鱼,只能回到家里当废人,吃闲饭。继母胖菊的訾骂和阿爸的拳头,想起来就叫他不寒而栗。
一个踉跄,竹棍被折断了。阿炯只要用手摸着沿街房子的墙,慢慢往前走。咚,他的额头结结实实的被撞了一下,疼出一身的汗来,左手朝前一摸,原来是撞在水泥窗台上,右手朝额上摸摸,已撞出一块鸽蛋大的包包。
······我将会珍惜这份爱的欢笑,
而不是眼泪······
不知不觉,阿炯又回到福鑫茶馆门口来的。似乎换了一位嗲声嗲气的女歌星在唱。录音机的音量开得很大,节奏强烈的迪斯科音乐震得房子都微微摇动。他侧起耳朵听听,茶馆店堂里的客人果然比平时要多得多,门口还有不少人在围观。虽说录音机在中国的大城市早已普及,但在佛海这样贫穷的山村小镇,双声道立体音响的录音机还是很稀罕的。
他很这台录音机,是他夺走了他的破桌椅,挤掉了他的生存位置,把他弄得无处可去,他真恨不得搬块石头来亲手把它给砸了。可惜他没这个胆量,也没这个能耐。
他又摸着墙朝前走,觉得自己孤单极了,“迪克—迪克—”他喊着自己的伙伴和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