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指指着自己眉头小米瞬移指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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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半个时辰后情况越来越危急,虽然他们击杀了三名低级武者,但他们也受了不轻的伤,精灵女子的战斗经验虽然算不得高超,但也是有着一些缺陷,长久的战斗使这些缺陷都暴露了出来。  “拼了。”咬了咬牙,林杰退到树林旁边。  “五重浪”五道剑气分别飞向敌人,借助这短暂的间隔林杰快速地脱下负重铠甲。  “逃”冲到精灵女子的面前拖着精灵女子的手臂林杰速度突然暴涨,向着山洞的方向飞奔而去。  “可恶,这小子竟然隐藏了实力。”中年男子愤怒地说道,林杰现在的速度连他也难以追上。  “追,快追!!”中年男子冷静了下来,即使林杰的速度再快,他毕竟还只是五级武者他的元气有限而且他还带着一个人。  …………  在幻影大森林的外围到中层这段距离,一场生死角逐正在进行着。  “可恶,他的元气怎么会这么充足。”中年男子在后面一路紧追,他的手下已经被彻底甩远了,就连他自己也要吞服恢复元气的丹药。  林杰的情况也不比他好多少,他已经喝了三瓶初级魔力药剂,长时间的加速奔跑可是相当消耗元气的。  半小时后,一条河流出现在林杰面前。  “遭了,再走就要进入中层了。”看着眼前的河流林杰邹起了眉头。  “人类朋友,不用管我,你自己先走吧。”精灵女子抬头说道。  “叫我林杰吧,我是不会丢下朋友的。”林杰开口说道。  “不,林杰先生,我已经欠你一条命了,我不可以再让你为了我而送命。”精灵女子摇头说道。  “哈哈,好感人的场面啊,可惜你们现在想走都走不了了。”中年男子随后就赶到,而他的手下也三三两两地追了过来。  “恩人你快走,我替你抵挡他们。”精灵女子挡在林杰的面前,她们精灵族都是有恩必报的种族,她们不会容许自己的恩人为救自己而牺牲。  “好,很好,非常感人的剧情啊,抓住他们。”中年男子下命令道。  “想抓我?就凭你们?”林杰一把抓住精灵女子的手,然后双指指着自己额头中心,就像自己原来世界里电视剧《龙珠》里的孙悟空使用瞬间移动一样。  “哈哈,再见了。”林杰的哈哈大笑引起了中年男子的重视。  “不要抵抗,我有办法带你离开。”林杰用灵魂对精灵女子传音道。  “瞬间移动!”随着林杰的声音响起,他和精灵女子的身影开始虚幻起来,然后是彻底消失。  “怎么会?一个小小的五级武者竟然有这样的技能。”中年男子一往细想便是一阵后怕,自己可能得罪了大家族的后辈了,再仔细一想林杰表现出来的实力和他的年龄,中年男子觉得后悔了。  “走,快走。”他想到了问题的重要性,一个这么有潜力的家族弟子出来历练不可能没有家族强者在暗中保护。  “伤了我儿子还走得了吗?”声音刚落下,在场的所有人都化为了一阵青烟然后迅速消散,而方圆百里的妖兽都低下了自以为高贵的头颅。因为它们感觉到了一股恐怖的气息,生怕对方一个不开心灭了自己。  创世之界内  林杰并不是学会了瞬间移动,他只是想要迷惑对方,其实他真正的目的就是传送进入创世之界,他之前一直在纠结带不带上精灵女子,但当精灵女子挡在他身前的时候让他下定了决心。  “谢谢你,我的恩人,请手小雪一拜。”精灵女子正要对着林杰跪拜。  “***请起,此等小事不足挂齿。”林杰快速地扶起精灵女子。  “小女子名叫欧阳雪,如果恩人不介意可以叫我小雪。”欧阳雪对林杰介绍到自己的名字。  “好,小雪你为什么会自己一个人来到这里呢?你的朋友和家人在那里,等养好了伤我送你回去吧。”林杰开口问道,他一开始就觉得奇怪,为什么一个精灵女子会出现在这个小地方呢?他们应该生存在精灵大陆才对啊。  听到林杰的问题欧阳雪的脸蛋微微发红。  “其实,其实我是逃跑出来的,族人都不知道。”说完小雪低下了头,她知道自己做错了事,如果不是遇到林杰她的人生就毁了。  “呃…”林杰顿时无语了,但仅接着是感叹:太牛了,终于找到一个比自己还疯狂的人,跨越大陆独自一人冒险,而且实力才二阶,独一无二啊。  “那你接下来怎么办?”林杰开口问道。  “不不知道”小雪再次低下了娇小的脑袋。  “不如就和我一起去历练吧,你的实力比我还要高上几分,两人一起历练会安全一点。”林杰提建议说到。  “好,好啊,但是这里是……”还没有待小雪说完,她的肚子已经反抗起来了。  “对不起,我已经多天没吃东西了。”略微有些尴尬地望着林杰,这些天来她一直被追赶,根本没有时间去寻找食物。  “呵呵,没关系,我这这里有着一些妖兽的肉。”林杰笑说道。  在周边拾起一些木材林杰开始考起丛林野猪的肉。  “吼”一声虎啸声在远方响起,一道白色的身影扑向林杰。  “恩人小心。”小雪想要阻挡但奈何白色身影实在是太快了。  “小白,别闹了。”白色身影正是小白,刚才的烤肉味引起了小白的注意,所以它才会来到这里。  观看小白的外形林杰知道它又有进步了,它的身型足足长大了一圈,已经有一匹狼那般高大了,但林杰现在还是保持着六岁的样子。  打开小白的属性  白虎(成长初期)  拥有者:林杰  等级:3级(次神兽)  血量:18750  魔力:18750  攻击:750--900  防御:3500  灵魂等级:1级  技能邪灵天目(未觉醒)  被动技能:属性增长:每升一级额外增加所有属性提升5%(血脉觉醒后属性翻倍)  属性:金  经验:15%  血脉力量:未觉醒  白裂虎族的皇者,拥有极强的神兽血脉,天生具有强大的生命力,是神兽白虎血脉继承者之一。  “神兽血脉就是神兽血脉,永远都比别人强大数倍。”对于小白的属性林杰已经有了心里准备。  “小雪,这是我的宠物和搭档小白。”林杰向小雪介绍道。  “小白你好。”小雪像个小女孩一样向小白打招呼。  “吼”像是回应小雪的问好,小白再次低吼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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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再一次逃跑。荆轲心里很难过,不知道自己何以总是走得如此欠光明磊落?
  但是,到了天亮,他心里不再那样抑郁了,朝曦影里,放马疾驰,有着一种急于开拓前途的兴奋。
  这一带他从未到过,可是他无心浏览沿途的景色。晓行夜宿,到第三天看见一条大河,向路人动问:“这条河何名?”
  “这是南易水,又名两色河。”
  “啊,易水!”他又惊又喜,“到了燕国京城了!”
  “还早。”路人告诉他,“要过了中易水,才到燕国京城。”
  “这样说,还有北易水?”
  “是的。北易水又名安国河,出穷独山,又名濡水。三易只有南流自成一派。”
  接着,热心的路人为他指点古迹:“将台”,是燕昭王练兵的地方;“仙台”,燕昭王求仙之处;“候台”,周武王在此筑台以占天象,其后燕昭王就其故址改筑聚乐台。
  一切的古迹,都少不了有燕昭王在内;一代雄主,死后的声名犹在,荆轲心想,燕太子丹会不会成为燕昭王第二呢?如果是,谁是他的乐毅?
  他又想到,这疑问其实可由他来解答。燕昭王的伟绩,是来自卫国的乐毅、齐国的邹衍、赵国的剧辛帮助他创造的。要问燕太子丹能不能成为第二个燕昭王,先要问他是不是第二个邹衍、剧辛,或者乐毅?
  意会到这一层,荆轲的雄心陡然高涨,而且内心中充满了一种无可形容的庄严的感觉。当他渡过南易水,舍舟登岸时,他仿佛踏上了自己所治理的土地一样,有着无限的亲切之感,但也有无限的沉重之感——他已把一份置燕国于富强之境的责任,隐隐然担负在双肩上面了。
  于是,他开始感到他的身份十分尊贵。原来准备一到燕国,便去拜访太子丹的计划,迅速地被推翻;如果太子丹真有礼贤下士的诚意,一定会派人在注意奇才异能之士,也一定会发现他的踪迹,登门求教。否则,他宁可埋没,不必自荐。
  然而有件事却不易处理,徐夫人的那方竹简怎么办?这是一块进身之阶,但也是受人之托,必须得尽的义务;不想用它为进身之阶,是自己的事,受人之托,总得有个交代,却是做人起码的道理。
  不费什么手脚的一回事,此时却成了极大的难题,他取出徐夫人的那块竹简,又细细看了一会;那是一张药方——他不太懂药性,只知道其中有几味药,具有剧毒。这就更令人奇怪了!他在想,一张开列着毒药的药方,托一个素昧平生的人,转交另一个也是他素昧平生的人,徐夫人的行动,也实在诡秘得很。
  由于这一份好奇的心理,他决定到了燕国京城,先弄清这张药方的作用再说。
  策马急驰,近午时分到了中易水;在渡口的小店中打了尖,渡河而过,不久,便到了燕国京城。
  城不大,但墙垣高大坚固,形势相当雄壮。荆轲自南门进城,缓缓策骑,闲闲浏览,一直往闹市而去。
  忽然,街上的人奔走相告,神色失常,似乎出了什么事。荆轲不由得勒住了马,俯身向正在翘首观望的—个路人问道:“可是生了什么变故?”
  那人看了看他问道:“你是外乡人?”
  “是的。初临贵国,不谙礼俗,请多指教。”
  “那你快请躲开吧!”
  “呃。”荆轲要问个清楚,“为什么呢?”
  “唉!”那人面有惭色,“敝处民风强悍,子弟失教。不说也罢。”
  既有难言之痛,荆轲便不肯多问,放开了马缰,刚走得两步,那人抢上前来,抓住了嚼环。
  “请听我一句话,不必再往前走!”
  荆轲刚要答话,只见前面一阵大乱,人群四散,视界显豁,他看到一个生得异样雄壮的少年,挥舞着一把钢刀,正在追逐一个中年汉子。
  怪不得说“子弟失教”。但是,一个强悍的少年,如此横行,竟无人制服得了他,也太不可思议了。心念动处,侠气大发,他毫不考虑地跳下马来,把缰绳往劝他躲避的那人一丢,迎面向那中年汉子走去。
  终于晚了一步。一声凄厉的嘶喊,中年汉子已被少年一刀砍翻在地,腿肚上血流如柱。而那少年还不肯饶他,跳起来又是一刀。
  正作势欲下时,荆轲已赶到他面前,用极冷峻的声音说:“住手!”
  少年的视线向下注视着中年汉子,听见声音,才抬起头来看。荆轲屹立不动,脸上毫无表情——便这声色不动,反倒像蕴蓄着一种强大莫测的力量,把那少年镇慑住了。
  于是,荆轲投以抚慰的眼光,谴责中含着友爱,并有一种代为担当的意味。这使得杀人少年不安,但也使得他平静——那只举着钢刀的手,慢慢地,软弱地垂了下来。
  荆轲微微点一点头,仿佛示意他等待。然后,他俯下身去看视那被杀伤的中年人的小腿,一刀见骨,创口的皮肉翻了过来;再看他的险,色如金纸,额上冒着黄豆大的汗珠,咧着嘴,只会吸气,连呻吟的声音都没有了。
  这样流血不止,不久就会送命。荆轲抬眼看了看,想找人来帮忙救伤。
  那些路人原来畏惧少年的凶悍,怕受误伤,四散奔逃,这时已都站住了脚在观望;有些人替荆轲在担心,因为他在毫无戒备的情况之下,那少年只从他背后一刀,便可劈开脑袋,但是,他们怕那少年,不敢对荆轲提出警告。
  另外更多的人,对荆轲是有信心的,他们认为杀人少年的凶焰已被有效地抑制了,他们懂得荆轲的眼光,并且有那热心而胆大的人走了上来。
  “得赶快找医士。”荆轲很快地说,声音仍是十分清晰沉着。
  “是的,是的。”有人说,“多亏你救了他。”
  同时,有几个壮汉合力抬起受伤的中年汉子——他,尽力转过脸,投荆轲以感激的一瞥。
  围观的路人一分为二,有的跟着伤者去了,有的在当地围着荆轲和杀人少年。看荆轲是用钦佩的眼光,而看杀人少年的眼光中,毫不掩饰地流露出厌恶和想得之而后快的感觉。
  于是杀人少年的宽广的胸脯起伏着,嘴唇闭得更紧,同时把头慢慢抬了起来。
  这又要出事了!荆轲赶快把一只手搭在那少年肩上,轻轻一按,问道:“你姓什么?”
  少年尚未答话,旁边有人替他报名:“他叫秦舞阳。”
  “好名字!”荆轲赞了这一句,又问,“你知道你错了吗?”
  “我没有错。”秦舞阳大声回答。
  “无故杀人……”
  “怎说是无故杀人?”秦舞阳抢着分辩,“那该死的家伙,欺侮我的姊姊。”
  “哼!”人丛中有人冷笑,“他姊姊!”
  秦舞阳的脸色发白,由白转青,叫人害怕;荆轲做了个很有力的手势,示意大家禁声,才转脸向秦舞阳说:“我是路人,管了这桩闲事;但是,我也救了你。没有杀人,罪不至死,听我的话,去受国法判决!”
  秦舞阳一愣,接着发怒地问道:“你凭什么叫我这么做?”
  “凭天下的正道。”
  “还有呢?”秦舞阳冷冷地又问;同时偷眼四觑,似乎在盘算,能不能杀出重围?
  荆轲知道他的心意,想飞起一脚,踢掉他手中的刀再说。但是他不知道自己这样做是否合适,就这踌躇的片刻,看到围观的人纷纷让路,同时有人叫道:“好了,好了,田先生来了!”
  人丛中闪开一条路,一位白发皤然的老者,正蹒跚地策杖而来,“又是谁闹事?”他问。声音苍劲得很。
  “是秦舞阳。把白七的脚砍坏了。”
  “你为什么不说,白七调戏***妇女?”秦舞阳厉声抗议。
  “调戏了谁?”老者又问。
  “我姊姊。”
  “喔。白七呢?”
  “送去医治去了。”回答的那人又指着荆轲说,“多亏得他制住了秦舞阳,否则,一定要出人命。”
  “喔!”田先生很注意地看着荆轲。
  为了尊贤敬老,荆轲躬身自陈:“在下姓荆。”
  “老夫姓田。”田先生深深地点一点头,作为答礼。
  交换了这简短的寒暄,他们彼此都在观察对方。荆轲看他,须眉皓然,但是说话的声音,和那双蕴含着极深的智慧和世故的眼睛,以及想到大众对他的尊敬,可知是个有道之士。此来燕国,若想有所作为,这是一位必须结交的长者。
  而同样地,田先生对他,一面初识,也极欣赏,他平生不知见过多少豪杰,但从未见过荆轲这样子的气质——神闲气定,但却隐隐然有着睥睨一切的傲态;看他手无寸铁,却能制服得了燕市有名的恶少年秦舞阳,这份潜在无形的力量,令人难以测度。
  于是他说:“荆兄请稍待。待我料理了眼前,再来请教。”
  “是。”荆轲向秦舞阳平静地看了一眼,挤出人丛。
  “舞阳!”田光用一种老祖父告诫顽劣孙儿的姿态说,“你可知罪?一个人立身处事,为何要叫人人侧目,避之惟恐不速、不远?”
  秦舞阳不答。
  “说呀!”
  “别人自己要躲,关我什么事?”
  “诡辩!”田先生大喝一声,“若非你动———拿刀杀人,别人会躲开你么?把刀给我!”
  秦舞阳迟疑了一下,终于将那把钢刀递了出来;有人接了过去,代田先生拿着。
  “我也不打你,我也不骂你。若是平常殴斗,我还有个担待;如今你伤了人,不付国法,那还成什么世界?除非太子赦了你,我可无能为力了。”
  这话在荆轲一听就懂了,田先生表面讲国法,实际上会替秦舞阳打点,让太子丹法外施仁,赦免了他。荆轲深怕他不懂暗示,辜负了田先生的至意,把局面弄拧了,不容易挺得过来。
  幸好,秦舞阳倒也硬气:“他娘的什么国法!我不怕。”悻悻然骂了这一句,大步向外走去——自然,那是去投案。拿着刀的那人,跟在他身后。
  围观的路人散去了一大半。田先生看着秦舞阳的背影,显得很满意似的;然后,他回过头来,向荆轲招呼:“荆兄,请到舍下一叙。如何?”
  “辱蒙宠召,敢不如命!”荆轲答了这一句,回头去张望。
  “足下的马在那里系着。”替他保管马匹的那人,抢出来招呼,也招呼了田先生,才向荆轲自我介绍,“我叫高渐离。”
  “啊,幸会、幸会!”荆轲高兴地笑着——那在他是极少有的表情,“久闻燕市高渐离之筑,天下第一。高兄,你少不得好好让我饱一饱耳福。”
  “那自然。”田先生代为接口说了这一句,又问,“听口气,荆兄是初临敝地?”
  “正是慕名来游上国。”
  “上国,是的,上国!”田先生闭上了眼,微微颔首,脸上流露出奇怪的忆往的神情,想来是在回忆燕昭王的时代——那是五十年前的陈迹了。
  “天快黑了,田先生,请吧!”
  “好,好!渐离,你也来!”
  于是,高渐离替荆轲牵着马,追随着策杖徐行的田先生,一行三人,都到了田家。升阶登堂,重新见礼;荆轲才知道田先生名叫田光。更从高渐离的口中知道,上自公卿,下至庶人,都称田光为先生,虽无官职,却享大名。
  刚刚坐定,田光又派了高渐离一桩差使:“渐离,烦你到鞠太傅那里去走一趟。救一救秦舞阳。”
  “是。”高渐离问道,“如何措词?”
  “秦舞阳尚未成年,兼且父母双亡,自幼失教,情有可原。而且,”田光加重了语气说,“此人有血性,有勇力,导之以正,不失为国家可用之才。我的话,你可理会得?”
  “我理会得。是请鞠太傅转求太子,赦免了秦舞阳。”
  “正是此意。但你不必说破;太子方在用人之际,而鞠武又是太子的师傅,他自然会作安排。”
  “是。”高渐离起身又说,“见鞠太傅不容易,只怕要等;若是太晚了,我明日上午再来复命。只是——”他拿眼看着荆轲。
  “好,好!你去吧。这里的贵客,我自会遣人送入旅舍安置。你不必操心了。”
  “既如此,荆兄,你我明日再叙。”
  “请便,请便。”荆轲笑道,“明日我在旅舍恭候,请别忘了,携筑俱来。”
  “不会忘。”说着,高渐离作别自去。
  田光挪一挪身子,居于下方,将他身边的席子拂了拂,说:“荆兄,请在此坐。”
  于是,在客位的荆轲,移到田光的身边,两人促膝而坐。起先,他还有些矜持;但以田光的神情,十分亲切自然,使得荆轲在感觉上非常舒服,于是谈锋也更豪健了。
  他谈一路的见闻,谈列国对于强秦的恐惧和痛恨,也谈他自己的见解,田光那么大的年纪,一直兀坐倾听,毫无倦容。这使得荆轲有着极深的感动。
  只有一样不好。他从晌午打尖以后,水米不曾沾牙,这时又饥又渴,而田光既不设饮,又不具食,把个荆轲饿得饥肠辘辘,只不便开口索食。
  而田光根本仿佛不曾想到,依然殷殷垂问,纵谈世事,几乎已到了午夜;荆轲饿得头昏眼花,额上直冒虚汗,同时却又不能不极力应付谈话,越发苦不堪言。
  想一想,他捉住交谈中的空隙,开口告辞:“夜深了,只怕田先生该安置了……”
  “不,不!”他的话没有完,田光便抢着打断,一手捉住了他的臂,“足下清言妙思,足以驱倦。让我再好好请教。”
  这一谈,又谈了许久。荆轲再一次告辞,仍旧为田光极力留住;到了第三次再留,荆轲可有些忍不住了。但转念一想,既已到了这地步,索性拼着挨一夜的饿,作个通宵长谈,倒要看看谁耗得过谁?
  一起了这赌气而又略带恶作剧的心思,说也奇怪,腹中反不觉得怎么饿了。整顿精神,重拾话题,越发显得神采飞扬。
  就这时,出来一个僮仆模样的人,凑在田光耳边,才说了两三句,他瞿然抬眼,歉仄万分地失声喊道:“啊,啊!我可真是老得昏悖了,竟忘了贵客尚未进食。快,快,快设杯勺!”
  荆轲有些啼笑皆非。他平生从未遇见过这等情景,所以不知怎么说才好,惟有微笑不语而已。
  “老夫以不晚食为养生之道,以至于忘了为客具餐。荆兄,你不以为我是有意慢待吧?”
  “哪里的话。得接长者的芝颜,食德已多。”
  田光哈哈大笑,不知是自嘲,还是真个觉得好笑?荆轲听他笑得爽朗有趣,也陪着笑了一阵。
  食案就在田光苍老如霜天鹤唳的笑声中抬了上来,有酒有肉,可算盛馔;田光以一盅热汤相陪,很殷勤地劝荆轲努力加餐。
  哪知他饿过了头,反丧失了食欲。但这一来,也更显得他的从容优雅。一面吃,一面谈,到了夜深,田光派个人持着火炬,把他送到旅舍,敲开了门,交给店家安置。
  第二天是个大晴天,一觉醒来,红日满窗;荆轲在床上就动了游兴,但随即想到高渐离要来,特别是想到高渐离的筑,更有一种莫名的喜悦——乐和酒,是他生平最大的嗜好,美酒易求,那令人三月不思肉味的清音妙律,难得一闻,万万不可错失。
  因此,起床漱洗,进了朝食,他只在窗前闲坐,静等高渐离携筑来访。
  这样枯坐等待,少不得也盘算盘算心事。他把昨天下午,自到燕市邂逅高渐离开始,一路往下回忆;想到秦舞阳慑服在他的镇静功夫之下,以及路人所投予他的钦敬的眼光,不自觉地浮起怡然自得的微笑。
  他在想,他的行径,一定已为燕人在热烈地谈论了。这是一个非常好的机会,一个非常好的表现的机会——慢慢会传到太子丹耳朵里,高车驷马迎入东宫。何况还有田光——
  一念及于田光,他随即联想到饿得发昏的那份窘况;但此时回忆,却是充满了得意,他觉得自己养气的功夫,确有进境了。任何人遇到那种境地,都会无法忍耐;而他忍下去了,并且忍得很漂亮,行若无事,不躁急,不矫饰。他想,田光该会欣赏他的风度。
  然而,他又不免怀疑。田光虽老,耳聪目明;怎会昏愦得忘掉为特地邀来的宾客具餐?而且,当时腹如雷鸣,他也不至于会听不见。然则是听而不闻么?若是如此,又为了什么?
  不管怎么样,这是一段笑谈。他打算着等高渐离来了,要说给他听,相与拊掌一笑。
  一等等到黄昏,始终未见高渐离的踪影;而且,田光也没有派人来招呼。这是不合情理的;他虽不免困惑,但也很快地丢开了。他猜度着,其中一定有个令人意想不到的原因在内,譬如,他们忽然都有了突发的事故,需要料理,一时照顾不到他,也是有的。
  于是,他拿了钱叫店家沽酒割肉;在灯下看着吕不韦门客所著的《吕氏春秋》,陶然一醉,便入梦乡。
  再下一天,他估量着高渐离一定会来,仍在旅舍等候。结果,依然如昨。这一下,荆轲心里有气了——但是,每一生出忿念,他立刻便有警觉;同时,极力把胸中那股不平之气压了下去,以至于消失。
  气是消失了,疑惑却还要求个水落石出。高渐离不来,何以田光也置之不理?既然他把自己安排在这旅舍中,便算是他的宾客,好歹有个交代。这样子为德不卒,绝不似年高德劭的长者的行为。
  一想到此,荆轲感到事情不妙,觉得自己该有个打算——打算一个退步。第一着是先把情况打听个明白。
  于是,他闲踱到前廊,进门那间屋子中的旅舍主人,老远便站了起来,向他拱手招呼。
  “客人请坐。”旅舍主人向同屋中在闲谈的汉子介绍,“这位就是昨天制服了秦舞阳,救了白七性命的侠客。”
  “哦——”屋中顿时出现了一片嗡嗡之声,同时都表现出敬仰优礼的姿态,让出上位,招待荆轲。
  他以谦逊的微笑,向所有人以目示意,然后,又推让了一会,才入上坐。
  他看到那些人略显拘谨,心里微有不安,便即说道:“各位请照常谈话。荆某观光上国,正好从各位的高论中,领略此间的风土人情。”
  话是这么说,但原来的气氛,实在已被他这位不速之客扫除了。大家都拿他作个对象,殷殷致其寒暄之意。这在荆轲,自然应付裕如;可是他想从别人口中打听田光和太子丹的目的,却是落空了。
  暮色渐起,人群散去,最后只剩下荆轲、店主人和另一个浓眉大眼,看上去傻兮兮的大汉——荆轲请教过他的姓名,名叫武平,说得一口极浓重的齐鲁口音。
  “嗨!姓荆的,”武平一直不曾开口,开出口来粗鲁万分,“俺请你喝个酒。喝不喝?”
  “怎么不喝?”荆轲欣然答应。
  “好,你等着!”武平在他肩上使劲一拍,借势站了起来,扬长而去。
  店主人原以为武平不谙礼数,过于卤莽,怕荆轲心中不快,见荆轲这个样子,方始释然,而且也佩服他的涵养,但仍旧为武平作了解释:“这姓武的朋友,不会说话,心是好的。”
  “质直淳朴之士,近年是很难得的了。”荆轲这样回答。
  “像足下这样平易近人,也是很难得的。”
  荆轲笑笑不作声。心想:我的长处就只是“平易近人”么?不过有这项长处也不坏,到处可以结交朋友——朋友总是越多越好,特别是在榆次与盖聂论剑以后,他越发感到意气之争有百害而无一利,非浪迹天涯、待价而沽的策士所应为。
  这样想着,他决意要交武平这个朋友。因而他问店主人:“那位武兄,以何为业?”
  店主人作个诡秘的微笑:“回头你就知道了。”
  不一会武平来了,左手提一葫芦酒,右胁下挟一条极肥的黑狗。放下酒葫芦,把那条狗提得高高的,得意地说:“看,看!”
  六畜中除了“太牢”,就数狗肉好吃;店主人咽了口唾沫,极口赞道:“好,好,好肥!又是黑的。今天我可叨贵客的福了。”
  “只是没有好酱。”
  “我有,我有。”店主人说着便捋捋衣袖,走向设在廊前的土灶,“我来烧水。”
  荆轲不便坐视,准备脱了长衣,也去帮忙;武平一见便大声说道:“你别动!替俺好好坐着。你不是干这个的,别来瞎起劲。”
  荆轲知道,说任何客气话,在武平都不会欣赏的,倒不如听他的话,老老实实地袖手旁观。
  这时,他才发觉,武平原来以屠狗为生。那么一条雄壮的狗,在他手下,只是听任宰割。一刀割破了喉管,放净了血,朝汤锅中一丢,褪了毛,再拎起来,狗身上还有极细的毫毛;这也有办法,就地烧起一把麦秸,把那条狗滚转着烧光了细毛,然后剖肚开脏。
  武平伸手进去一掏,掏出一块红紫斑斓、夹杂着创口新肉样的那种粉红色的东西,难看得令人恶心;荆轲一见,不由得皱起了眉。
  “这玩意不能要。”武平说,“怎么说‘狗心狗肺’?便是这样子。”
  说完,武平丢掉肺和肠子,其余的内脏连同狗肉,一起洗涮干净,一半下锅烫,一半就在火上烧。霎时间,搅得满院子异香扑鼻,招惹了好些客人出来探视。
  也有那想一快朵颐的,拿出钱来要分割一块。武平却是慷慨得很,割一大块塞到别人手里,说什么也不肯收钱;这一来倒让那些客人不便再留在那里了,逡巡之间,散了个干净。
  等锅里的肉焖得差不多了,武平用两个瓦缶盛了起来;店主人取了上好的酱和酢,还有蒜泥、韭叶、红椒,一一安排停当,肃客上坐。
  “实在受之有愧。”荆轲举酒相敬,“一见如故,我也不作客套。来,干了!”
  店主人不善饮,浅尝即止。武平把一碗烈酒,喝得嘬有声,涓滴不留;然后埋头大嚼,直待啃完了一只狗腿,才抬头看着荆轲。
  这样一点都不知涵蓄地看人,就是善于养气的荆轲,也不免有些发窘,他用酒碗遮一遮眼问道:“武兄,可是有话说?”
  “俺问你,你到此地来干什么?”
  这问得太率直了。荆轲愿意交武平这个朋友,曾想到据实答复;但他的真意不愿让店主人知道,所以话到口边又作更改:“我早说过,只为观光。”
  “要住多久?”
  “那不一定。都说燕市多悲歌慷慨之士,若遇着有血性的朋友,少不得多盘桓盘桓。”
  “这一说,你带的钱不少?”
  这话在荆轲听来刺心,他闪避着问道:“武兄何出此言?似乎费解。”
  “这还不容易明白?有钱,就有有血性的朋友。”说完,哈哈大笑。
  揶揄得好!荆轲在心里说;但是,他也不能不驳他:“武兄,只从你自己来看,你的话就错了!”
  “喔。”武平止住了笑,“俺倒不懂了!”
  “这还不容易明白?”他学着武平的话说,“想来武兄不过以屠狗为业,说得率直些,是引车卖浆一流人物,然而,”他伸双指指着自己的眼睛说,“凭我荆某这双傲视王侯的眼,敢说你就是一条血性汉子。武兄,我交你这个朋友!”
  一句话把武平说得瞪了眼,然后黄豆大的泪珠,从他那铜铃大的双目中滚滚而下,鼻子里也息率、息率有声音了。
  “怎的,怎的?”店主人大惊,同时觉得如此一个梢长大汉,哭得像受了委屈的孩子似的,也不免有滑稽的感觉,所以,原来想问的“好端端哭什么”这句话,也含含糊糊地说不清楚了。
  “俺心里难过。”泪流满面的武平,断断续续地诉说,“俺在临跟人打架,不是俺的错;他娘的狗官要抓俺,俺一逃逃到这里,流落他乡七八年,都把俺看成俺所宰的狗一样。谁知道俺有血性?谁愿意拿俺当真正的朋友?只有,只有……”他伸着莱菔似的一只食指,指着荆轲,语声哽咽,再也说不下去了。
  “原来如此!”店主人也有些感动,“嗨!”他抗议着说,“这你又不对了,难道我没有拿你当朋友?”
  “你也是。不过,不过——”武平的意思是,衣冠中人,折节下交如荆轲的,却是第一个;无奈他心里有话,嘴里说不出来,气得自己狠狠打着头骂,“这个死笨脑袋!”
  “武兄!”荆轲伸手拉住他的手,“你不用说,我跟这位贤居停,都明白你的意思。你我交的是这个——”他指着自己的胸说。
  “对!交的就是一片心!”武平翻然仆倒在地,“荆大哥,只要你要,俺把心剜给你。”
  于是,荆轲也垂泪了。中心激荡,恨不得抱着武平痛哭一场才能满足。
  荆轲喜交游,朋友极多,上自公卿,下至贩夫,细细数去,像武平这样一见如故,且又推心置腹的还是第一个。虽然他对武平并不像武平对他那样具有一份知己之感,但也足以令人温暖了。
  可是,另一面,却似乎“冷”得太离谱了。
  田光何以前恭而后倨?高渐离更令人费解,难道凭“荆卿”的名声,竟不值他一顾?他想来想去,不得其解。
  这些都还可以暂时不问,但眼前一个现实的难题,不能不叫人着急——他的盘缠已用得差不多了,在这里宿泊的费用,到底如何?田光曾有句话交代否?若是没有,该有个打算;光是付这几天的费用,力量还够;拖延日久,可就难以脱身了。
  这样想着,他忽又生了烦恼。凭自己可以致一国于富强的才具,竟连最起码的生活都在发愁,实在太委屈了自己。
  正当他这样抑郁难宣时,窗外闪过一条人影;接着出现了叩门的声音。开开门来,是店主人。
  “大好的天,怎地不出去走走?”
  “我在等个朋友。”荆轲随口回答。
  “噢。”店主人问,“令友是怎么一位人物?告诉了我,我好交待门口注意,免得错失。”
  于是荆轲只好说了高渐离的名字,“也是新交。还不知这位高兄的为人如何?”他解释所以等待这一面之交的朋友的原因,“我久慕他的筑,天下无双,渴思一聆;只是,怕已成虚愿了。”
  “怎么?”
  “初到之日,邂逅一面;他约了第二天携筑见顾,至今不见踪影。”
  “这好办。”店主人说,“高渐离也是燕市的名人,不难寻访,我派人替你去找一找。”
  “不必,不必。”说实在的,荆轲此时没有顾曲的雅兴,他关心的是田光的态度。
  店主人点点头,深深看他一眼。这一眼,提醒了荆轲;他发觉自己的态度在别人眼中是不可解的,又不要去找高渐离,又知高渐离不一定会来,然则这样枯坐守候,算是什么意思呢?
  发觉了错误,他立刻改正,站起身来说:“真个是好天,我该出去走走。若是那位高兄来访,请他留下地址,我去回拜。”
  “好,好。我叫人替你备马。”
  店主人起身而去。荆轲静下来想一想,决定去拜访田光——照规矩,田光应先到旅舍回拜,至少也得遣人致意,而竟毫无表示,这就失礼了。对失礼的人,却又去登门求教,是件有失身份的事;无奈有求于人,说不得只好将就一下。
  于是,打听好了田家的地点,策马而去。来过一次,隐约记得,很顺利地找到了。
  叩开了门,应接的人,正就是那天送他到旅舍的汉子;“拜烦通报,说荆某请见田先生。”他下了马,一手扶着马鞍说。
  “请稍待。”
  那汉子走了进去,很快便回了出来。荆轲只当要肃客入门,系好了马,迎上前去;不想那汉子当门而立,竟似挡拒的模样。
  “田先生身体不适。请足下改日下顾。”
  声音是冷冷的,与初见时笑脸迎人大不相同。荆轲大怒;但怒在胸中,脸上仍是一团和气,“既如此,请为我代道问候之意。但愿田先生早日康复。”
  说完,他拱一拱手,解下了马,徜徉而去。
  轻扬马鞭,款段闲行的姿态倒是十分潇洒的,而荆轲心里,却如火炙一般难受。这是自取其辱,他想起《易》中的一句话——“吉凶悔吝生乎动”——真不该冒动的。
  但是这一阵难受过去以后,他又不禁陷入更深的困惑之中,田光这样冷淡,明明是有鄙视的意味在内,那么是为了什么呢?难道自己有什么劣迹落入他的眼内,叫他改变了整个好印象?
  于是,他很冷静地自省,反复思量,并无失德。除非是在榆次与盖聂论剑,有大言欺人之嫌,然而这也是英雄常事;或者有人看出他对盖聂有忌惮之意,在田光面前弄舌,以至于叫他轻视自己?
  想想也不会:第一,不会那么巧,偏偏有人就识得他,偏偏此人也从榆次到了燕市,而且偏偏也有在田光面前进言的机会;其次,也是最重要的,就算田光知道了他与盖聂论剑这段经过,应该知道“见小敌怯”的道理,若是不懂这层道理,田光又何足贵?
  想通了这些,他倒释然了。反正问心无愧,随便田光怎么样,只不再打算对他有所希冀就是了。
  “荆大哥,荆大哥!”突然间有人大喊;那声音入耳是陌生的,但稍一停顿,他就辨出来是武平在喊。
  “喔!”荆轲满心欢喜地勒住了马,回头招呼,“武兄弟!”
  “俺去找你了。”武平奔了上来,拉住马头嚼环,咧开大嘴笑道:“说你出来瞎逛逛;俺想,要逛总在闹市,破着功夫去找,没有找不到的。可真的让俺找着了。”
  “你真聪明。”荆轲一面下马,一面打趣他说。
  “荆大哥,你这话俺可不佩服。说俺有血性,倒是真的;说俺聪明,那不笑掉人的大牙?俺活到今年二十八岁,就从没有人夸过俺聪明!”
  这一说,荆轲倒不便再拿他取笑了,“武兄弟,”他肫挚地执着他的手说,“我有句话,你别见气。你少读书,有些道理不明白。你要能读一读老子、庄子,你就知道你聪明在什么地方。”
  “俺真的聪明?”武平拿他那双大手,乱搔着蓬蓬如茅草般的头发,露出那又高兴、又不知道自己该不该高兴的笑容,怯怯地说,“荆大哥,求你给俺讲一讲,俺到底聪明在什么地方?”
  “好,你我找个地方先吃午饭。我讲给你听。”
  就近找了家卖食物的摊子,两人在萧疏的低棚下坐下,沽了一角酒,就着麦饼,且吃且谈。
  “怎么说是你聪明呢?就为的你‘破着功夫去找’那句话。世上没有不劳而获的事,也许有,可遇而不可求;偶然一遇,便以为世上凡事都可坐致,到头来必然一事无成。你那破着功夫去找,看来是笨了些,其实是最切实的,花一分功夫,有一分收获;所以说‘大智若愚’,越是聪明的人,表面上看起来越笨,那就是你的样子。”
  武平似懂非懂,但是荆轲确是出于真心在夸奖,却是他所能领会的,“荆大哥!你说得俺这么好!”他端起了酒碗,刚送到唇边,忽然发觉,酒就是这些了,于是,他把酒碗摆在荆轲面前,“荆大哥,你喝!”
  荆轲知道这非喝不行,然而他也实在不忍自己一个人独享;便喝了些,把酒碗塞到武平手里:“一人一半。不许跟我再推来推去的。”
  “是,俺听你的话。”
  “对了,这才是我的好兄弟。”荆轲心里觉得他跟武平的距离更拉近了一步,便问,“我跟你打听个人。你知道不知道田光先生?”
  “俺不认识。”武平摇摇头,“多说他喜欢给人帮忙,俺可没有求过他。”
  “嗯。”荆轲又问,“还有个人。高渐离你可知道?”
  一听这话,武平顿现兴奋之色:“怎么不知道?俺认识。他也是个喜欢交穷朋友的人——不,实在说吧,他也是个穷小子;这跟俺才交得上朋友。”
  “这几天你遇到他没有?”
  “好久没见了。怎么,荆大哥要找他?俺到他家去找。”
  把高渐离找来,问个究竟?不失为揭破疑团、打开困境的好办法。但盘算了好半天,总觉得这好像有求于人似的,内心感到屈辱,便断然打消了这个念头。
  “怎地,荆大哥?”连武平都看出他有心事了,“可是有什么事为难?”
  荆轲不愿意瞒他,但也无法明说,只含含糊糊地答道:“也没什么大了不得的事。我只是想听听他的筑。”
  “喔。他那玩艺,俺不懂;有人迷得不得了。既然你也喜爱,俺去找他来;他不能不卖俺一个面子。”
  “不必,不必。”荆轲摇手阻止,又怕他过于热心,真个把高渐离找了来,便又郑重嘱咐,“武兄弟,若是你拿我当个朋友,千万得听我的话;你不必去找高渐离,就见了他也不必提起我。明白吗?”
  武平实在不明白。但是,明白不明白在他都无甚关系;他相信荆轲所说的都是对的,在他,只要听从就是了。
  因此,他恭恭敬敬地答道:“俺有数。俺不去找高渐离。见了他,俺也不提荆大哥。”
  “这就对了。”荆轲想了一下又说,“武兄弟,你别以为我有什么话瞒着你不说;只因时机未到,要说也无从说起,到时候,你自然会明白。总而言之一句话,只有你是我愿意交的朋友。此外不管什么人,除非他们来找我,我不会去找他们。”
  这不是荆轲负气的话,说得到,做得到;从此以后,索性放开一切,只在燕市闲游,缘度日,但是,这种逍遥自在的日子,过不了多久,他就必须要另打主意了。
  “荆先生!”店主人吞吞吐吐地说,“你来了不少日子了,有句话,不知道我该当不该当说?”
  “尽说无妨。”
  “小店本钱短……”
  “喔!”一听这话,荆轲便不必让他再说下去,打断了话,表示歉意,“这是我的不是。请核算账目,即当如数奉上。”
  付了账,所余无几。原以为田光会为他作东道主,到现在来看,已是毫无指望。荆轲心想,早走为妙。但是,对武平怎么个说法呢?
  情感是一种负担,情感越深,负担越重,到负荷不了时,惟有先从你肩上卸下来再说。在通宵苦思、无法解决之时,荆轲终于走了一条他不愿走的路,不告而别。
  这是第三次了。第一次在榆次,第二次在邯郸,第三次在燕市。他实在不愿意这么做;但是,情势所迫,舍此别无善策。
  有是有一条路子,用徐夫人托交的竹简作敲门砖去见太子丹。然而,他不愿意这么做;宁可高蹈,不可迁就。
  当然,徐夫人的竹简,是要作一个交代的。他决定托武平送交田光转呈;同时也可借这机会向田光告别。
  于是他也作了一通书简,连同徐夫人的原物,一起封好,把武平找了来,郑重嘱托,在第二天上午送交田光——那时,他已走出数十里地去了。
  但是第二天他变了主意,觉得还是不要跟武平见面的好。于是先到槽头上牵出马来,然后到柜房中与店主人作别。
  “多日来备承照拂,万分心感,特来道谢,辞行。”
  “怎么?”店主人依依不舍之中,并有些惊惶之意,“忽然之间,说走就走,莫非是我有何不到之处,叫你见气了?”
  “绝无此说。”荆轲很恳切地答道,“实在早就该走了,只因燕市风土淳厚,才多流连了些日子。隔个一年半载,一定还要作旧地之游。”
  “那么,此去何往呢?”
  “想往东面去看个朋友。”
  店主人踌躇了一会,提出要求:“无论如何,再留一日。容我为你饯行一醉。”
  “心领了。记下这一醉,异日来叨扰。”说着,他从身上取出预备好的竹简,交给了店主人,“还有一事,郑重奉托;等我那武兄弟来了,千万为我解释不辞而别的苦衷——我知道他必不放我走,硬生割裾而去,情所难堪,说不得我只好出此下策。另有书简一封,请他面交田光先生。”
  “对了!”店主人倒被提醒了,“是田先生派人把你送到我这里安置的;如今要走,少不得先要知会田先生一声。”
  “不必、不必。”荆轲摇手阻止,“我与田先生不过一面之交。行云流水,时过境迁,何苦执持?”
  说完,荆轲辞了出来,牵马直出大门;店主人紧跟着相送,再三叮嘱,“一年半载以后,重游旧地”的诺言,务必勿忘。荆轲也一再保证,只要抽得出工夫,一定要来探望他和武平。
  殷殷握别;迎着朝阳,径出东门——他只有一个概略的打算,东向齐鲁去看看机会,却并无特定的目的地;因此,并不急着赶路,信马所之,随意浏览,一面在心里不断地盘算,孑然一身,囊无多资,怎么样才到得了迢迢千里的齐鲁之地?
  中午找了处野店打尖,刚刚坐下,看见一骑快马,从店前蹿过,他的视力极好,一下便看出马上人是高渐离。本想追出去喊住他,但脚刚一动,念头又变,觉得毫无意味,便又安坐不动。
  吃饱了肚子,顺便买了一袋干粮,仍旧跨马前行。转过一个山头,只听唿喇喇的马蹄声,定睛一看,又是高渐离;他避开一边,并且微偏着脸,只准备让路,不打算跟他招呼。
  但是,高渐离已经过去了,却突又圈马回来,并且惊喜地大叫:“荆兄,荆兄,快请留步!”
  这一下,荆轲不能不勒住了马;等高渐离冲到面前,他拱拱手笑道:“幸会,幸会!”
  “真是个幸会,差一点又失之交臂。”高渐离喘了几口气,一***住他的马缰,“荆兄,快请回去!”
  这叫荆轲一时无从回答;怔怔地看着高渐离,似乎有些明白,但却更为困惑——高渐离是特地来把他追回去的吗?如果是,又是为了什么?
  他的猜想不错,“幸好,你说了去东面,才有个准方向好找。否则,”高渐离笑道,“就太令人遗憾了。”
  “高兄!请明示,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一回去就知道了。快走吧,那傻大个的武平,听说你不辞而走,直急得跳脚。”
  这一说,荆轲明白了:必是武平到田光那里去投了书简,田光派了高渐离来把他追回去。但既有今日的挽留,何以又有往日的冷淡?这要把它弄清楚了才好,否则去留随人,进退失据,岂不叫人轻视?
  因此,他抖一抖缰绳,等马头相并,彼此都能很确切地看清对方脸上的神色时,他才答道:“高兄,请下马一谈如何?”
  “我知道你有许多话要说,咱们都留着回城去谈吧!”
  “不!大丈夫行藏出处,不可苟且。还是在此地先容我略作请教的好。”话说到一半,马头又荡了开去;交谈不甚方便,荆轲便索性下了马,走到路边。
  这一下,高渐离不能不跟着下马,虽系了马匹,却不肯坐下,只还望着立谈数语,便好把荆轲早早请入城内。
  然而他是失望了。荆轲自己先倚树而坐,慢条斯理地问道:“高兄,你知我一定肯回城么?”
  高渐离其实是拙于言辞的一个人,听荆轲出语不妙,一下子倒愣住了。
  荆轲意识到自己的问话,不免还表示了悻悻之态,便改变了口吻:“请问,留我在燕市何为?”
  口气是松动了,话却更难回答,留他“在燕市何为”,高渐离怎能知道?想了半天,逼出一句话来:“你不是要听我的筑么?”
  “不错,一点不错。”荆轲从容问道,“为听足下的筑,我在初到燕市之时,步门不出,深恐足下见访未遇。但是——”
  语声悠然而止;未说出来的话,高渐离自然明白,歉意地答道:“不是我故意失约,是有人叫我故意冷淡荆兄。”
  “谁?”
  “你想呢?”
  “那自然是田先生。”荆轲想了一会,仿佛有所领会,便不自觉地问,“田先生嘱咐足下失约,其意何居?是试一试我?”
  “正是。”高渐离抚掌大笑,“到底是具大智慧的人,能一直猜到旁人心里。”
  荆轲瞿然而起,不信似的问道:“然则田先生故意把我搁置在旅舍之中,也是有意出此?”
  “对了。”
  “请见田先生,说有病……”
  “根本便是托病。”
  “喔,这也是为了试我?”
  “当然是的。”高渐离答道,“索性奉告一个明白,足下第一天在田府,田先生迟迟不愿为客具餐,也是故意的。”
  “然则,试我的是什么?一把硬骨头,几乎毁在燕市。”
  一听这话,高渐离微感不安,“骨硬不如理直,理直不如气壮”。好半天又逼出一句话:“其实,田先生的想法,我是反对的。”
  “田先生的想法是怎么?”
  “有非常之人,必有非常之节。他要看你够不够深沉。”
  原来如此,荆轲真的震惊了:“田先生何以如此试我?”
  “那就不知道了。但是,他自然是好意。”
  “当然。”荆轲深深点头,“我也相信他是好意。不过,既已离去,不必回头。拜托高兄上复田先生,他爱人以德的一番盛意,铭记在心,永远也不会忘怀的。”
  高渐离无法判断他的话是牢骚,还是真的不肯回城?只老老实实答道:“虽说是田先生差遣我来拦截足下,而实际上我是为武平来寻访足下的。”
  “此话费解。”
  “怎说费解?荆兄,”高渐离略带困惑地问道,“难道你不是性情中人?”
  好厉害的话,为了武平,他也不能不重回燕市,于是微喟着说了两个字:“走吧!”
  既然答应了跟高渐离走,荆轲一上马便显得欣然跃然,仿佛去游名山胜迹,神情十分愉快。其实,心里远不是这回事。
  他的直觉是,来时容易去时难。说去,拍拍腿上马就走,若有欠下的交情,留得将来没有个算不清楚的;而此番回去,情形便不同了,至少,在旁人会想:具何本领,值得人专程追了回来?一个人的值钱不值钱,就在该当要表现时,得有表现;而且,所有的表现要叫人口服心服,这一来,双肩的责任,便沉重得难以负荷了。
  当然,他不是个不能担重任的人,更不是个畏难而不愿负荷重任的人。只是,这重任到底是什么?该当先弄弄清楚;如果旁人在等着看他挑起一副重担,而竟无一副重担可挑,以至于被人误解为虚名盗世,这可是太冤枉了。
  因此,对于田光的地位——在燕国的地位,以及以此地位,对人可以发生怎样的作用,使荆轲不能不感到深深的关切。
  “高兄!”他终于在马上问了句,“田先生以为我只要听了足下劝驾的话,必会去而复回么?”
  “这倒不知。”
  “足下就没有想到过?没有问一问田先生,若是我不肯重回燕市,又当如何?”
  “我没有问。”
  “这样看来,是足下以为我一定会重回燕市?”
  荆轲是爽然若失的语气,高渐离却回答得非常干脆:“是的。”
  “喔!”荆轲微笑问道,“安知我必如足下的估计?”
  “我早说过了,你是性情中人。”高渐离从容回答,“且不提田先生对你的器重。第一,武平的至情至性,必能迫使你回驾;其次,旅店主人对你的尊敬,想来亦不会叫你淡焉置之;再说,小弟我亦有一番之忱。凡此都不足以使你改弦易辙,那么,我们也就不必交这样铁石心肠的人了。”
  “责备得好。”
  荆轲是真心佩服,说完了话。一夹马腹,飞快地往前而去。这是拿事实来表示愿意听从高渐离解释的话。一个行动胜却千言万语。
  迎着西山的落日,两人由东门重回燕市;一辔头直往荆轲所住的旅舍,刚进路口,便望见远处有个大汉,站在路心,不住探头探脑,显得十分焦灼似的。
  不用说荆轲眼尖,就猜也猜到了是武平。几于国破家亡,而且频年漂泊,亲情已极淡薄的荆轲,不自觉地放慢了马,一种愧对弟兄的情意,倏然而现;然后化作迫不及待的亲亲热热说说话的感觉,一叩马腹,直冲而前。
  等他在旅舍前面勒住了缰,只听武平侉声侉气地喊一句:“大哥!”接着,双手一扑,双脚一软,抱住了荆轲的脚。
  “兄弟!”荆轲只招呼得这一声,便再也说不出别的话来了。
  “大哥,你怎地不声不响,就把俺一个人扔在这里。是,是俺招大哥生气了么?你尽管说,俺替你陪罪。”
  “不,不,兄弟!”荆轲从马上俯身,扶着他的肩说,“我再也不会走了。要走,我也一定带着你一起走。”
  “真的么?”
  “自然是真的。我不会第二次再骗你。”
  接着,旅舍主人也带着愉悦的笑容迎了上来:“原说要把你留了下来,毕竟如愿了。来、来,还住你原来的那间屋。”他一面说,一面亲自来照料荆轲下马。
  于是,都簇拥着来到荆轲那间已住了十天的屋子,问长问短,殷勤得很。一早黯然而去,原以为起码一年半载才得重游燕市,不想只大半天的工夫便卷土重来,而且前后的光景冷热大异,实在叫人在欣慰中不免感慨。
  “荆兄,你先息一息。田先生还在坐等我的回音;我去禀告了他,好叫他老人家放心。”略停一下,高渐离又说,“今日已晚,明天上午,田先生必会来拜访。”
  “何必累长者劳步?”荆轲答说,“该我先去拜他。”
  “既如此,大哥你何不现在就去?”武平在一旁接口,“早早完事,俺等你喝酒。”
  “这话有理。我现在就去。”
  “那太好了。不过,”高渐离看着武平说,“你不必等你大哥了!田先生少不得要款待他。”
  “不,不!”荆轲不愿叫武平失望,“今天不必叨扰田先生,我还是回来弄一顿狗肉,倒吃得痛快。”
  这一说,把武平兴头得不得了,掉转身就走,忙着去张罗狗肉。然后,高渐离也陪着荆轲去拜访田光。
  这一次来,与上一次他单独来的情形简直有天渊之别;依旧是上次那个当门而立凛然见拒的汉子,堆满了笑容,直赶马前迎接。荆轲知道,这汉子对他并无爱惜;僮仆都是主人的镜子,而这面镜子,对宾客也极有用——想永远看到僮仆的笑险,便必须永远保持着主人对自己的尊敬。
  这是个启示,也是个警惕;他告诉自己:在田光面前要特加几分小心,不可留给人家一个坏印象。
  于是,他的仪态行动,格外地矜持了——当然,那只是内心的矜持,显现在表面上的,是格外地潇洒,格外地气定神闲。
  在高唱“客到”声中,田光降阶相迎;刚叫得一声“荆兄”,荆轲已疾趋而前,躬身扶住了他的双手。
  “田先生,不敢当。请升堂容我拜谒。”
  “荆兄!”田光用他那多骨节的手,使劲地握着他的臂,微偏着头笑道:“你猜,若是渐离不能把你中途截回,我会怎么办?”
  “这,”荆轲从容答道,“这可莫测高深了。”
  “老实奉告,那得劳动燕国兵马,四处追索;非找到你不可!”
  “何至于如此?”
  “自然有个说法。”田光摆一摆手,作个肃客的姿态,“请!”
  于是荆轲脱履进入厅堂。高渐离猜度着田光有心腹话要谈,所以仍旧留在廊下;田光也不坚邀,只投以一个抚慰的眼光,跟着也踏上台阶。
  宾主二人,相向对立,重新见礼;田光换了副肃穆的神色,正式道:“田某无状,几于错失国士,惶恐之至!”说着,便拜了下去。
  “这是哪里的话?”荆轲倒真的惶恐了,“田先生,我实在不敢当国士之称。”
  “不!”田光的声音,越发显得苍劲,“我觉得羞堪自慰的是,老眼毕竟不花!荆兄!你的深沉,我早有所知;而志行之高洁,却是今天才知道。”
  说着,他从身上取出两方竹简,放在面前;荆轲识得,正就是他托武平送来的原物。
  “荆兄,烦你一述此物的来历。”田光把徐夫人托交的那方竹简,往荆轲面前推了推。
  它的来龙去脉,荆轲已在给田光的书简中有所说明;既然重复问到,他便作个比较详细的补充,把道出邯郸,专程去访徐夫人,如何赠剑,如何临别时,徐夫人又留住了他,取出一方竹简,托交燕太子丹的经过,坦率而扼要地叙述了一遍。
  “喔,喔,原来是这么一重因缘。”一直极注意地倾听着的田光,紧接着问道,“然则到了敝地,荆兄,你如何又负徐夫人所托?”
  “并非我负徐夫人所托,而是我辜负了徐夫人的盛意;我领会得她的意思,借此以助我接近贵国太子。自邯郸到此,我一路都在想,大丈夫不能凭个人的言行作为见重于人,要利用此物来作为进身之阶——荆某虽无实学,亦耻于出此!”
  “啊——!”田光长长地舒了口气,仰首扬眉,是极其舒畅的样子,“此所以我说你志行高洁,果然不错。”
  荆轲俯首称谢:“田先生,你谬奖了,叫我惭愧。”
  “且莫如此说。还要请教荆兄,你可知此是何物?”
  “我不识药性,只知有几味毒药在内。”荆轲趁机讨教,“田先生见多识广,必知这张药方的用处。请赐教!”
  “这是张铸剑淬毒的方子……”
  “哦!”荆轲失声轻呼,但随即意识到失态了,微微颔首,表示请田光继续说下去。
  “据我所知,此是徐夫人不传之秘。荆兄,你竟轻忽了!”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在荆轲已领会到那是极深的责备。徐夫人以不传之秘,郑重付托,自己竟把它置诸脑后,足见得徐夫人所托非人。同时,这张铸剑淬毒的方子,在太子丹来说,必是异常重视的,也许正梦寐以求,日夜盼望,谁知在个不相干的人手中搁置了,岂不是太对不起太子丹?
  再进一步说,这张方子如果失落在外,辗转归入穷兵黩武的暴君,或者任何凶残嗜杀的权势人物手中,那真是贻毒天下,后果何堪设想?
  一层层剖析到此,荆轲汗下如雨,以不胜惶恐的声音说道:“荆某愚昧,险铸大错;幸亏转请田先生代交,不虞差失。否则——”他觉得不必再说下去了,惟有俯伏在地,表示谢罪。
  “你也不必自责太甚!不过,你倒真的是辜负了徐夫人的盛意。试想,太子丹求了好久,没有到手;徐夫人跟你一面之交,便慨然以此托付,虽说是转交他人,其实是拿这不传之秘的方子赠给你——就凭这张方子,荆兄,你已为燕国建了一大功。”
  “不敢当。”荆轲微露心事,“虽有效劳之心,其奈寸功未建,万万不敢承受田先生的说法。”
  田光自然懂得他的意思,极深沉地点一点头,徐徐答道:“何以我说,若高渐离不能把你追回来,我必转请鞠太傅发兵追索?就因为我是燕国人,为燕国谋,决不肯让足下为他国所用。只要你在燕国,必有大用的机会,何愁不能建功?”
  田光对他是怎么样地看重?荆轲从他这番话中已完全了解了。但是,越是如此,他越不肯有任何肯定的表示。因为,他觉得别人对他的要求太高了,给他的责任太重了;如果不能尽如人意,必然引起别人加倍的失望,那还不如事先慎重些的好。
  于是,他保持沉默。
  田光起初有些失望,他原期待着荆轲会自陈抱负,发抒见解,使他能对这位他所爱重的名士,获得更多的了解。但转念想到,这正是荆轲深沉的地方;百余年来,列国由贵族当权转而为平民论政,奇才异能之士层见迭出,那都是由于优礼供养、虚心求教的结果——期待着荆轲会侃侃而谈,企图争取他人的垂青,根本便是错误的想法;果然如此,荆轲也就没有什么了不起了。
  于是,他觉得有句实话,必须跟荆轲说明:“荆兄,承你委托,要我把徐夫人这方竹简转呈敝国太子,只怕未能达成使命。”
  “喔。”荆轲探索着说,“乞道其故。”
  “只因我与太子,从未见过。”
  这倒是颇出荆轲意外的。“不是说贵国太子礼贤下士,极其看重人才的么?”他问。
  “这话不假。”
  “然则国有大贤,太子怎倒不来请教呢?”
  “问得是!”田光深深点头,“然而‘大贤’之称,实不敢当。”
  “田先生,你莫谦虚。”荆轲想了一下,又说,“谬承错爱,实有知遇之感。今日聆教,言不及私;田先生的错爱,无非为贵国设想,采及葑菲,就这一片公忠体国的苦心,难道还不足以见其贤?”
  这是恭维,但也说透了田光的心事;于是白发皤然的老人激动了,“荆兄!”他的嘴唇翕动着,眼睛下面的肌肉不住动弹,仿佛不能控制自己似的,“我,我跟你说句实话,我也跟你一样,耻于自荐。然而,生为燕国之人,死为燕国之鬼;苟利于国,生死以之——耿耿寸心,并不因太子未曾下顾而有所更改。”
  “是的。田先生。”荆轲的声音,有着不胜低徊和惭愧的意味;他想到卫国的君王,不能采纳他的献议。因而远走天涯,以求明主,这跟田光无私的精忠,相去实在太远了。
  “嗳,不必谈我了。”田光宕开一句,换个话题,“听说荆兄在榆次,曾与盖聂论剑?”
  榆次之事,他怎会知道?荆轲心里奇怪,却未追问,只平静地点一点头。
  “又听说荆兄的高论,为满座所折服,惟独盖聂,似有不服。”
  “不错。”荆轲坦然承认,“心口两皆不服。”
  “然则荆兄自论,论剑,与盖聂的高下如何?”
  这话使荆轲不太佩服,他大声答道:“荆某非劈刺之士!”
  “喔!”田光倏然动容,面有惭色,“这倒是我失言了。”
  就这时候,田家的僮仆来向主人报告,酒食已准备妥当。荆轲一听,不等田光留客,当时声明,已与武平有约共饮,随即起身告辞。
  田光也不坚留,只请稍待。进去转得一转,回出来送客。送到门口,从腰际取出来一个沉甸甸的布包,递给荆轲,同时随随便便地说了句:“且请收下,聊供客中所需。”
  显然地,那是一包黄金;荆轲觉得受之有愧,但不受则根本无法在燕市立足,更谈不到有所表现或效劳,因而称一声谢,坦然接受。
  就凭这布包中的两镒黄金,荆轲在燕市作了一个从容闲住的打算。他经常与武平及高渐离在闹市高歌痛饮,也经常在秦楼楚馆浅斟低唱,而就在这类似乎信陵君醇酒妇人的失意生活中,培养出一段士为知己者死的激情和开阖排荡、鼓动风云的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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