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雪夜来客　　临近年关，大雪连续下了两天，大兴安岭进入了肃杀的隆冬，整个浔河镇骤然安静下来。　　深夜，浔河镇派出所院外的大铁门响起了敲击声，“哐哐哐”的巨响混合看门狼犬的吠嚎，撕人心肺。　　派出所值班室内，我和同在值班的政委赵文学都被惊醒。　　慌乱中赵政委碰掉了眼镜，一边胡乱摸索床铺一边对我说：“小胡，你快去看看！这么晚了谁在敲门，一定有急事！”　　我跨出值班室，对着角落中的黑狼犬大喝一声“黑子别叫！”黑狼犬舔了舔嘴哼哼两声，紧接着却对着大铁门猛扑猛跳，吠叫的更加激烈。　　“谁在外边？”我将手电扫了过去，灯光过处只有银白的雪。　　敲门声止住了，却没有人回答。　　我透过大门缝隙向外望，眼前漆黑一片，缝隙被人挡住了！　　我立刻抄起了门旁的铁榔头，拉开大门的一瞬间，一个黑影压了过来！　　“站住！”我断喝一声！然而黑影好似未闻，来势不减，我心头一凛，铁榔头扬起！　　便在此时，我注意到黑影虽然向内压进，可是双脚未曾移动，整个人是“倾”了过来，这是----昏过去了！　　黑影“咚”的一声重重的砸在了雪地上。　　我抱起他仔细打量，来人二十上下的年纪，外着棕绿色军大衣，内里一套五五式军服，头戴雷锋帽，上嵌国徽，脸庞黢黑泛紫，这是一名解放军战士！　　“黑子”的吠叫仍旧不停，却不是朝着大门的方向而是吠向墙外，以这名战士的状况，勉强站立尚且不能，又怎么能敲门？　　我探头出大门，刚好看到巷子的拐角处一团微弱的手电光亮消失掉！我暗叫一声不好，拔腿欲追，忽然觉得脚踝一滞，原本昏厥的战士突然发力，抓住了我的脚：“山----山----”　　“你说什么！”我将头贴在他嘴边。　　“山----12----23----命----”战士每吐出一个字，都要大喘几口，仿佛耗尽了肺中氧气，我只能断断续续听清楚几个字。　　“你别说话，我先抱你进屋，什么事进屋再说！”　　他立刻右手支在了我的胸口，紧紧地抓住了我的棉服，眼睛忽然瞪的滚圆，“----去----援----”话未落地，头一歪整个人哆嗦起来，我清晰的听到他牙齿上下打颤的声音，这是重度失温状态，再不采取行动，他很可能在极短的时间内造成身体永久性损伤。　　“胡向北！先别动他，看看他有没有伤到脊椎？”这个时候赵政委从值班室赶了出来，对我喊道。　　“我检查过了没有外伤，是冻的，昏过去了！”　　“那就不拿担架了！你抬上边，我抬下边，注意护住他的头！快！”政委边说边抬起了他的脚，我抱住双肩护住他的头，两个人缓缓的将他抬了起来。　　“等等----”赵政委喊道，“你看他手里拿的什么？”　　赵政委没带眼镜，我顺着他的方向看去，发现战士的左胳膊从他的军大衣里划了下来，如果不是将战士抬了起来，可能这只胳膊会一直藏在他的军大衣里，而他的左胳膊上，乍看之下像是悬挂着铁铲一样大小的一团黑乎乎的物件，手电照上去呈现棕黑色，看不清楚细节。　　我只能模糊的确定：“政委，好像是个军用挎包啊！”棕黑的物件被战士攥在了手里，纵使他现在昏厥过去，仍旧死死地攥住没有松手、、、　　值班室内，烟雾缭绕，赵政委猛嘬烟嘴，我则沉默的盯着桌子上的从战士挎包里拿出来的物件，所见之物超出了我们的思考能力，一时间我们两个人都哑了火。　　挎包内只有一张被攥的皱巴巴的照片，8开本大小，背面书写着一行娟秀的小楷：“1997南怀岭编13号”，1997可能代表现在的年份，南怀岭编13号应该是拍摄者自用的一种系统性编号。　　照片拍摄的是一起刑案现场。　　大背景为山上的一片云松树林，天地一白，是冬天的景致，黑褐色的云松树干成阶梯状排布，顺着倾斜的山势向上延伸到照片画面之外，几棵云松顶端零星趴着多只黑乌鸦，乌鸦抖翅膀的动作、休息时蜷缩的状态仔细观察都能用肉眼分辨出来。　　我和赵政委分析，清晰度这么高的照片，应当是极为专业的摄影相机才能拍出来的效果，以整个浔河镇傻瓜相机都没几台的“硬实力”，这张照片的来源就是个值得追究的问题。　　照片正中间，聚焦了两个人，更准确的说----是保持着死亡时刻姿势的两个死人。　　这是两个普通村民模样的人，大棉袄二棉裤，毛毡鞋子个子都不高，一个头发散乱，国字脸，略显粗壮，另一个短发偏瘦，黑面庞，嘴角一颗黑痣，显得精明鬼祟，而当我看到这个短发瘦子的第一眼便有一种熟悉的感觉，我好像在哪见过。　　国字脸的男人跪着，身体前屈靠住了一棵云松，肩膀和脑袋抵在树上所以死亡后没有倒下，双手垂向地面，偏瘦的男人在国字脸前方大约一米的地方挂在了云松树杈上，上吊的绳子就是他腰间的绳腰带，此时他的棉裤没了腰带已经滑到了小腹处，两人身上都没有积雪，所以如果这片山林就是第一案发现场，那么死亡时间应当是在雪后。　　照片提供的信息很有限，我看不到两人背部，无法准确确定死亡原因。　　老实说，如果不是亲眼看到了照片，我根本不会相信还能有人这么死的。　　单就每一个人而言，各自的姿势都很正常，然而放到一起就会让人困惑，国字脸与偏瘦男相距不到一米，一个起身就可以救到吊着的人，为何不救？如果偏瘦男被国字脸所害，国字脸怎么也死了呢？他们之间有什么关联？　　“你有什么想法？”赵政委掐了烟头，捋了捋黑白参半的“文艺式大背头”，在屋子里踱起步来。　　“我？没啥想法，照片上就那么点信息，现在看起来还只是普通的命案！”我心中的确存有疑惑，毕竟两个大活人以面前这种匪夷所思的姿势摆在了照片里，可是***办案需要依据，凭空乱想只会影响我之后的判断，“还得等到他醒了以后再说。”我冲着床上躺着的战士努努嘴。　　“普----通？”赵政委依靠着椅子奇怪的笑了笑，“就你小子这觉悟，我还指望着我退休以后，政委这担子让你当呢，现在看来，且要好好再带上你几年了！”　　我撇了撇嘴不置可否，说起来赵政委是我一个月前从部队因伤转业到浔河镇派出所认的老师傅，师傅这话乍一听是在为了徒弟着想，我即使被损倒也乐呵，可是转念一想，自从最近“合乡并镇”以来，所里很多人都去了县局，加上厨房里的做饭的炊事员，所里一共剩下八个人，有职位的就四个，所以不带我他好像也没人可以带了，这么一想开心就消减了一半。　　赵政委说道：“你仔细看看这个吊死的人，是不是很眼熟？”　　我原本便觉得这个瘦子眼熟，赵政委这么一说我连忙点头。　　“我给你的所里的卷宗案底你都看了没有？”　　“看了！”　　“你看个屁了！敷衍了事！”赵政委狠骂一句，“你盯着照片里这个吊死的小子给我仔细瞅瞅！他被四次缉拿两次入狱，你能把这种人忘了，你看的卷宗都合着饭下肚了吧！”　　我一拍巴掌，瞬间记忆起来，吊死的黑瘦子的确是个不该忘记的人！三次盗窃一次抢劫，加起来号子里蹲了也六七年了，是所里重点关照的惯犯，可是毕竟照片和本人有一定差距，我到浔河镇刚满一个月又没见过本人，所以我一时没有想到，“记起来了，张继凯，是他没错，那另一个呢？这个人我脑子里一点印象都没有！”　　“你倒是没忘，这很好。”赵政委点了点头，“另外这个嘛，你不知道！因为他的案底都彻底消了，‘死人’的案卷我给你也没用，不过说起来这个人，恩----奇怪”，赵政委又点起了一根烟，拧着眉头看着我，“他不是死了么？怎么会出现在山里？”　　我耸耸肩：“您老人家看我干嘛，你不清楚，我就更不清楚了，这是你刚说的。”　　“这个人----他也是个硬茬子，叫韩亿平，绰号大平，本地人。”赵政委沉吟片刻，“大约在七年前，他在山西跟了一伙人挖古董，连挖带倒干了一年，不知道什么原因跟同伙闹掰了，没捞到啥东西不说还被出卖，落网以后因为帮助警方追逃戴罪立功，便在号子里关了两年。”　　“可是这小子本性难移，两年以后回了乡里，仗着做过亡命的***就欺负起了乡里人，买了两只藏獒拴在家门口，开了赌局，整日里谁不服就扬言杀他全家。我们很快就盯上了他，抓来教育几次之后他学的乖张起来，白天不露面，晚上也避着我们，最后索性‘消失’了，连我们都找不到他人在哪儿，直到半年前我们又一次接到山西省公安局文物稽查大队的***，说这小子死在了一座辽代的古墓里，让我们带着家属去认尸，不过这个过程我没参与，听派出所里回来的同事说尸体烂的没了样子，但是他们家里人一眼就断定那就是他，随后开了死亡证明，草草的给葬了。”　　我听的仔细感觉疑点重重：“他家里人都确定他死了，你怎么确定照片中的人就是他呢？何况这张照片只有一行编号，1997我们也只能猜测是代表今年的年份，如果这张照片是他几年前照的，夏天的时候死在了古墓里，这也是很有可能的！”　　“绝不可能！”赵政委斩钉截铁的说道，“验尸证明烂掉的尸体是死在今年夏天，而上个冬天我还见到过他，现在照片里他死在了冬天，那么只能是最近死掉的，也就是说夏天死掉的尸体绝对不是他！当时我就觉得韩亿平的死有些奇怪，从收尸到下葬，三天时间都不到，这不符合农村的习惯，甚至我听说连棺材都是提前订下的，我当时去问过，他家里人解释说那是给老人提前预备的，我就也没有深究，现在看来当刑警的还是要相信自己的直觉！”赵政委又猛吸了一口烟，“再者还有一点，也能让我断定他就是韩亿平，对任何人来说，都一定会有些永远不能造假的东西，会一直跟着一个人一辈子，你仔细看看照片中韩亿平的左手。”　　我拿着照片贴近了仔细看，照片虽然照的很清晰，可是手掌放在那么广阔的背景中依然很小，我细细看了半天，终于明白了赵政委的意思，韩亿平的手，真的有问题。　　第二章 命案　　韩亿平的身子靠在树上，手自然向下垂着，他的手缩在了衣服袖子里，只露出了几根手指头，我细看之下才发现，他左手的指头，无名指和小指没有了。　　“明白了？”赵政委得意一笑，“小子，慢慢练吧，就你这观察能力，连侦查员最基本的要求都不达标。”　　我却没有理会赵政委的话，继续去观察韩亿平的右手，这时我才发现，他的右手竟然也只剩下了三个手指头，无名指和小指不翼而飞，并且我注意到他右手垂下来的积雪覆盖的地面上，有很小的在照片上呈现为一个点的殷红痕迹，最初我看时还以为是照片没有冲洗好留下的痕迹。　　这下我明白了赵政委的用意，我看着赵政委有些难以置信：“这就是他死亡的原因？”　　“韩亿平左手的这两根手指，可以说是他记一辈子的痛。那年他倒卖古董被同伙出卖，同伙要把他封在棺材里，封棺的时候他把无名指和小指头垫在了棺材缝里，他知道要是棺材严丝合缝的盖上了，他再想推开没有可能，他会找到方法出去之前就会被活活闷死。”赵政委点了点头说道，“要说这韩亿平也算的上一号狠人，最后他硬是忍着剧痛用无名指和小指头撑着缝隙，找到方法把棺材撬开的，连夜去了警局举报了同伙，他只关了两年，那几个人却是被***毙了，而他的代价就是手指头烂掉了再也长不回来了。”　　我也觉得这韩亿平着实狠辣，但越是如此，我越是难以相信韩亿平竟然是以这种姿势永久的印在了照片中，我指着韩亿平的右手问赵政委：“韩亿平左手不全了，现在他右手上的手指也----这不是个巧合？”　　“看起来是被剁掉了！”赵政委目光深邃起来，“我怀疑这就是他的死因，照片里雪地上的那点殷红，应当是他手指放的血，很可能是一直放血放到死的，以至于现在看来他面色苍白，失去意识而面部表情十分平静，要知道血液流在雪底下你看不到，面上只有一个点！我怀疑这两个人，不能说没有自杀的可能，但有极大可能是被人----行刑了！”　　“行刑？这！”我的思维一下子出现了很多奇点和断点，连又无法连在一起。　　“好了，你也别多想了！”赵政委对我点点头，眼睛眯起来继续嘬烟嘴，“你能跟着我的思路自己想到这一层，已经不错了，看起来还没到朽木不可雕的地步！”　　我却是心里头纠起了块疙瘩，赵政委的这种假设并非不可能，只是我觉得太不可思议，两个人相距不到一米，又看不到强迫的痕迹，他们之间一定有什么联系，赵政委的解释忽略了很多东西，我总感觉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忽然脑中灵光一闪，连忙说道：“差点忘了，刚刚那个战士对我说了一些话，我当时没有听懂，可是现在我有了一些猜测，或许和照片中的事情有关！”　　“他还说了话？”赵政委一下站了起来，盯着我问，“他说了什么话？”　　“山什么1223什么命什么的，乱七八糟的，不过最后像是在说：----去----援----。”我挠了挠头。　　“山----1223----命----”，赵政委嘀咕了两三遍，又捋了捋大背头，忽然眼睛一瞪，手中的烟头子一哆嗦，烫在了自己手上，“坏了！你个小混蛋啊，你为什么不早说！你要坏了大事啊！”　　赵政委一边说一边迅速的开始翻箱倒柜找东西，我却如坠九霄云雾之中。　　“你呀你呀，你这什么事都装心里头的性子什么时候能改！早晚，你要因为你这个性子闯下大祸！”忙乱之中赵政委把鞋子都蹬飞了，“他说的已经很明白了，你这脑子就该拧下来当球踢！这话的意思是‘山里1223有命案，速去援救’，明白了？”　　“什么是1223？”　　“那是行动代号，两个月前，也就是12月23号那天，一个排的边防官兵和一个科考队进山了！这名战士很可能就是进山的边防排的人，糟了，十有八九科考队出事了！”　　“什么科考队？你说的我怎么都不知道！”　　“那时你还没来浔河镇呢！算了你别问了，明天你把一切都告诉方桦，有什么不知道的，就去问她！”　　“那你干什么去？”　　“找人啊！拉队伍进山去救援！”　　“那您好歹也带上我啊！”　　“带上你给我添乱吗！先把你自己的***伤养好吧！你说所里要你有什么用！一个浔河镇排除所的‘侦查员’，一身伤病不说，竟然连所里的案件卷宗都不熟悉，你赶紧去档案室老老实实补习资料等着我回来，想建功立业以后再给你机会，先把这名战士给我看住喽！一会拿白酒给他擦擦身子，他要是有个三场两短，看我回来不----”声音越飘越远，赵政委一改一贯的拖沓作风，这次几乎不到两分钟的时间里，便收拾好了东西冲出了屋门。　　空荡荡的值班室内，只剩下了我和昏迷的战士。　　我心中颇为郁闷，似乎是我做错了什么事情，可是明明我什么都没有做。　　我便拿了烧酒，想要给战士搓一搓，就在拉开他的上衣时，一张塞在他脖子领口位置的纸片一样的东西滑了出来，飘悠悠的落在了地上。我捡起来一看，这是一张和之前照片同样大小的照片，质地和刚才的照片一样。　　照片背面，靠左边置顶的位置写着一行阿拉伯数字：，字迹娟秀，与上一张照片的文字出自同一个人之手，而这日期不正是三天前么？　　翻到正面，我瞬间被眼前的景象吓懵了----　　乌鸦！满眼的乌鸦！　　一座本应白雪皑皑布满云松的山上，漫天的黑乌鸦笼罩了整片山地，几乎占据了照片的全景，有如密密麻麻的黑点点在白色画布上，我甚至可以感受到不计其数的乌鸦在飞、在叫、在盘旋和俯冲、在向身边同类疯狂的啄食，一个个乌鸦仿佛血红着双眼要从照片中冲脱出来，我顿时胸口一滞。　　我猛吸口气，强自压下胸口的恶心之感，心中一动。　　我拿来另一张照片，一上一下将两张照片对在了一起，立刻心头猛跳----这根本就是一张照片！　　雪白的云松山上，两个农民模样的人静静的死去，死时的姿势像是接受了残忍的行刑，在他们头上，漫天乌鸦聚在了一起，吞没了天际，仿佛在等待着一场饕餮盛宴！　　邪鸦吞天人行刑！　　这一大张照片呈现出了一副极其诡异的画面，已经超出了我的认知，我一时很难找出词语来形容我的感觉，只是感到一股子邪气直往心口里钻。　　我猛然醒悟过来，拍摄者想要拍摄的主角，根本就不是画面中的这两个死人，而是这漫天的乌鸦！　　我可以想见当时拍摄者感受到的巨大震撼：他想拍下整个画面，却又因为忌惮而不敢向前，他试图同时记录下这两个死人与漫天的乌鸦，于是他一步步向后退，可是漫天乌鸦怎么也不可能包进他的镜头，他就在胆战心惊中按下了快门键！　　我急忙甩了甩头清空思绪，暗骂自己想象力什么时候这么丰富了，这胡乱揣测的其实是我自己心中的震撼。　　但是回过头来：这张照片拍摄的是哪里？“南怀岭编13号”是什么含义？这张照片是谁拍的？小战士的身份是什么？为何要剪开？　　如果都是这名战士自己所为，问题就简单了，如果不是，麻烦可就大了，我感觉一阵头疼脑热，索性自己先灌了几口白酒压惊醒神！　　我有种感觉，赵政委可能错了！　　当下我决定进入档案室，搜罗浔河镇辖区的相关资料，赵政委说的是对的，我想查清楚照片是怎么回事，起码先要把派出所的资料弄明白，或许在这个过程中我能找到有价值的信息。　　天快亮时，我翻到了一盒1977年浔河镇未破悬案的卷宗和一张被折叠起来的老旧地图，这让我有了惊人的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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