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骑士 ll “囚犯”打造的绿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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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日德，青海都兰县的一个小镇。无论如何，你很难将它与沙漠、戈壁滩联系起来，更难 与“劳改犯”“监狱”“右派”联系起来。
虽然现在这里叫“香日德农场”，但其实它原来的真实身份是“都兰监狱”。
3万村民移居香日德农场
“都兰监狱”所在的确切地点叫“香巴”。现今，这里与中国的普通乡村无异，有田畴，有树林，有炊烟，有农舍，有鸡鸣狗吠，有小鸟飞翔。
香巴，初夏的田野
香巴，当年“右派”囚犯一砖一石砌起的水渠。在沙漠地带，最大的问题就是缺水。
香巴，场部街市一角
香巴，汽车站
60年前，这里还是一片荒漠，海拔2950米。从1957年开始， 一批批“右派”被流放到这里“劳动改造”，于是，就有了“都兰监狱”。
2003年，都兰监狱整体搬迁至西宁。“那时这里还有数万名‘劳改犯’，”一个先期迁来的曾看见过这些“劳改犯”的村民说。大概一个月后，这些“劳改犯”全部迁走。至此，这里真正成了香日德农场。
今天，在场部街市，随便一个街头你都可能碰到一个“右派”或他们的亲属和后人。因为，这些“右派”被释放后，一部分人回了老家，一部分人则选择留场就业，当了农场工人。
2002年12月，国家推行“退耕还林”政策。2003年，按村民自愿的原则，政府将青海东部山区的部分村民举家迁来，给他们每人500元补贴，3亩土地，共迁来3万多人。我们现在看到的香巴村庄，就是这些移民的安置地。
香巴，东盛村
香巴，东盛村的村民，他们从600公里外的平安县古城乡迁来。
香巴东盛村，一户村民家的客厅
从场部街市出发，穿过茂密的白杨林马路，不到10分钟车程，就到了苹果园。苹果园的旁边，是一座墓园，立于2002年的纪念碑高约12米，题为“柴达木拓荒人名垂千古”，纪念那些在这里逝去的拓荒者，包括在这里做看守工作的军警，也包括那些曾经的“囚犯”。
碑文曰：“青海省都兰监狱（香日德农场）创建于1956年2月，四十六年来，两代人老少相继，垦荒开渠，填土埋沙，在昔日狼突豺奔之地，建良田万顷于荒漠之上，植杨柳千万株于沟壑水渠之旁，累计产粮3.65亿公斤，产油料1900万公斤，将一批罪犯改造为守法公民。此创业功绩，日月可鉴，昆仑为证。每至夏日，绿意盎然，麦浪翻卷，和风习习，香气袭人。被誉为柴达木盆地一颗‘绿色明珠’”。
今天，这颗“绿色明珠”，有白杨树、柳树，有苹果园，有麦田、土豆田，有炊烟，有村庄，有街市。
他曾打到海南三亚
83岁的王万训就住在场部街市的一个带小院的平房里，门牌还赫然写着“都兰监狱”。
王万训老家湖北随州，原属解放军43军15兵团。
他说，1949年，在英德的一次战斗中，指挥所被打飞了，200多人只剩下他和通讯员。他受伤昏迷三天四夜，醒来时水已淹至胸前。后来后勤部队赶到，将他送后勤医院。至今，他的右脸和右腿还留有***伤的疤痕。
王万训夫妇
伤养好后，部队休整，准备解放海南岛。打海南岛时，他随部队打到三亚。后来他调广东省军事管制委员会任军管委员。1951年部队抽调干部进修，他被安排到武汉大学学习。
1958年，他在公检法系统的一次会议上做报告，说“对民主人士不要过左，要分别对待”，被指思想“右倾”，随后被定为“右派”，判了13年。1959年，他被押解到青海西宁南滩新生印刷厂，1962年转到香日德农场----也就是当年的都兰监狱。
王万训说，那时场部也就几间房子，几个土房叫“大队”。他们的任务是每天开荒种地，“基本能吃饱。”他说。
王万训获提前释放。1970年，王万训结婚，老婆是当时的家属开荒队队长。
1980年，王万训获平反，弥后留场就业。1989年退休，初时领210元工资，现在可拿到3500元。
王万训生有两男一女，他们都没固定工作，也没有分配田地。他家现住的房子是公家的，他们走后就要收回。
他的军功章和参军证当年全被没收，这让他颇感无奈。
王万训老婆的卧室
王万训的退休证
“总司令”的结局
与王万训不同的是，85岁的曹民权则是个“现行反革命”。曹的父亲曾是国民党浙江崇德区7分部的一个支部书记，1952年9月30日被逮捕，后被***决。
曹民权小学毕业后，家里请了家教让他学医，后来他给老中医当徒弟。他不满足，又自学了数理化方面的知识。
解放后，政府成立嘉兴医士学校，曹民权在那里学了两年半，毕业后被派到海盐县一个医疗所工作，属中级医务人员。
3年后，一群孩子的嬉戏彻底改变了曹民权的命运。当时，一群孩子排着队，指着他说：“你当总司令，另一人当会计。”有人因此举报他是“反革命”----因为有人称他为“总司令”。那时规定单位要有2%或3%的“反革命”指标，他就这样撞在“***口”上了----当局将他逮捕，判刑20年。
那一年，曹民权25岁。
1957年，曹民权被关在浙江省第一监狱，1964年转到青海省西宁监狱，1965年再转到都兰监狱。
曹民权说，与他一起到西宁监狱的有1500多人，约500人到了都兰。
“当时这里都是窑洞，有大礼堂”，曹民权说：“犯人分成一、二、三、四、五大队。”
曹民权到这里前，已有来自山东、广东、浙江的犯人。“现在还活着的有六七人。”他说。
那时，监狱里的经济不太好。“干部吃白面，我们吃面皮，”曹民权说，“后来中央政策来了，才有每人每顿两三个馒头吃，转为农场工人后，就基本可吃饱了。”
曹民权25岁进去，45岁出来。1990年，一个青海妇女带着3男2女嫁他。至此，曹民权才算有了个家。
官方对刑满释放的“囚犯”称作“新生”。曹民权获“新生”后，与其他大多数“新生”一样，转为农场工人，在农场安了家。夏天种地，冬天守粮仓。虽然“新生”了，但曹民权还戴着“反革命”帽子，理由是“证据确凿，事实清楚”，所以外出还要请假。
以前，他曾给单位领导提意见，要求摘去“反革命”帽子，而领导则借“阶级斗争”理由报复他。至今，他仍感愤懑。
后来，单位给他办了退休，开初每月领600多元，现在可领到2700多元。
场部街头随时可遇见“右派”亲属或后人
在场部街头，我随机问了个正在扫马路的中年人。他戴着黑色口罩，面容有点憔悴。他说他叫梁玉青，43岁，是“右派”的后人，打1岁起就一直在这里。
“右派”后人梁玉青
七八年前，他的母亲回了老家兰州。老婆已与他离婚，他的一个在这里读完初中的孩子，现跟着他原来的老婆生活。他说干环卫是临时工作，一个月几百元收入。
问：不够开支怎么办？
“再做点其它杂工吧。”他说。
20多人流放仅一人活着回来
对于“囚犯”，中国自古以来有充军、流放之说，这是一种惩罚犯人的办法。有一种说法是，旧时官衙对那些未定死罪但又欲置其于死地的犯人，就用流放的办法，让其在人烟稀少的边远荒僻之地，从事繁重的开垦种植，累死、病死、饿死、精神崩溃，最后就是一死。我一个朋友的父亲，原是连平的一个小学校长，1957年“反右”时，说他曾是国民党的一个支部书记，被定为“历史反革命”，随后流放青海。当时从连平出发到青海的有一整车人，大概20多人。三年后，只有他一个人活着回来。
香巴，留场就业的“新生”人员的住处
香巴，原军警营地
香巴，原“都兰监狱”总部行政楼
香巴，原场部的面粉厂
香巴，原来的电影院
据有关材料称，反“右派”是从1957年4月起开始的一场政治运动，到1958年夏季斗争结束。根据中国***十一届三中全会后复查统计，全国共划分右派分子552877人。复查核实改正错划右派533222人，占总人数的97％。包括科学家钱伟长，翻译家傅雷，诗人艾青，作家丁玲、王蒙，社会学家费孝通，画家刘海粟，后来当了国务院总理的朱?基，等等，都曾是当年的“右派”。被划为“右派”的人，相当部分被流放至青海、北大荒“劳动改造”或“劳动教养”，他们把苦难和血吞下，能活着回来的，当属大幸。
大地已泛起绿意
我们来到香巴的时候，恰好是春末夏初。如果你是从炎热的南方过来，才知道在这样的季节，这里的景色竟是这样的优美，气候竟是这样的宜人。
大地无言，雪山静寂。这是一片绵软而充满泥土芬芳气息的土地，人们用注入苦难的方式，使之从此生长出人间烟火气，生长出笑声、爱情、亲近和温馨。这里湮没了的，是一段屈辱、一段磨难、一段严酷、一段荒唐。
都兰，蒙古语，意为"温暖"。
大地已泛起绿意，人们在这里自由行走，自由耕种。远处，有白云，有羊群，有绵延起伏的雪山。此时此刻，眼前虽不乏诗意，但我不知道该不该歌唱，我甚至不知道，这里该不该有村庄，有田野，有白杨树，有苹果园。
【本篇采访于2017年6月，星存福提供指引和帮助，星海亦有贡献，谨此致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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