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童联句中老中国惊奇先生赵四海惊的是什么,喜的是什么

老先生的文章,值得回味(二)
&四 言为心声
  课堂作文,假定教师的评定是正确的,有好坏;好的分数高,比如八九十以上,坏
的分数低,比如五六十以下。课堂之外的大著作也是如此,有高有低。分高低,主要看
两个方面:(1)内容,也就是所表达的是什么事实、什么知识、什么思想感情等;(2)
怎么表达的,也就是用什么体裁,行文能不能确切、简练、优美、有条理等。内容和表
达可以协调,也可以不协调。以古代子书为例:《孟子》协调,思想成一家之言,文笔
雄伟畅达,如江河一贯而下,欲罢不能;《韩非子》和《论衡》不怎么协调,前者有些
篇为专治君主集权策画,思想差些,可是文章写得好,出言锋利,头头是道;后者思想
高超,可是文字差些,既不简明,又不流利。评论文章高低,主要看内容呢还是看表达?
内容当然是首要的,但过分强调,至少就谈论作文说,也许会产生轻视表达的偏向,所
以不如用个不左右袒的圆通说法,二者不可偏废。
这里先谈内容。题目用“言为心声”,这是随手抓来一个常用的成语,表示作文应
该做到写心;如果按字眼抠,那就不如用扬雄《法言?问神》篇所说“言,心声也;书,
心画也”的后半,“书为心画”。但这太冷僻,不大众化,只好割爱,而用烂熟的。只
求读者记住,这里虽然用“言”,用“声”,本意却是说“文”,说“形”,即仍是谈
作文,评高分,先要内容好,理由用不着说。问题在于怎么算好。好坏是内容的评
价;谈评价之前,先要知道内容都包括哪些“内容”。这真是一言难尽;如必欲一言以
尽之,也可以说,凡是自己听到的(包括读到的)、看到的、想到的、感到的,只要是
有益而无害的,无一不可为作文之内容。举例说,可以是大事,如赤壁之战,小事,如
《红楼梦》中焦大骂街;可以是伟人,如王安石,细人,如阿Q;可以是远物,如河外星
云,近物,如臂端十指;可以是实事,如吃饭喝水,虚事,如仲夏夜梦;等等。但情景
虽万千,却可以归类。甚至可以综合为外、内两类:外界事物为己所知,或总称之为知
识,是“外”;有时明显受外界影响,有时不明显受外界影响,心中形成某种思想感情,
是“内”。这外、内之分,不少讲认识论的哲学家会抱怀疑态度,那就算作“方便说”
也好。方便说之,区别还是有的,比如在司马迁的眼中,汉高祖刘邦大有流氓气,这是
他的思想感情,属于内;但不管他高兴也罢,不高兴也罢,刘邦终于成了帝业,可以作
威福,传天下,这不因他的思想感情而有小变,属于外。作文,内容不过是这外和内,
或外和内的融合。换个说法,所写不过是知识和思想感情而已。
已经知道什么是内容之内容,这就可以转入本题,问问应如何评价,也就是要用什
么标准评定内容的好坏。这可以从四个方面衡量。
一是看是否“真实”。就是说,无论写外写内,都真实就好,虚假就不好。真实,
有客观的,有主观设想的。某日某时月蚀,由初亏到复明经历多长时间,是客观的真实;
前几年传说东北发现大蟒,曾吞下吉普车,一青年告诉我,绘影绘声,我不信,他急得
捶胸顿足,这是因为他设想这是真实的。此外,小说、戏剧等是创作,或者可以名之为
艺术的真实,性质不同,须另作处理,这里不谈。写文章,记述外界事物,当然最好符
合客观的真实。但这常常不很容易,例如司马迁写垓下之围,项王歌,虞姬舞,大似耳
闻目见,难道实况真是这样吗?不管信或疑,反正无法证明。因此,在这方面,我们最
好(1)要求增长知识,笔下不出现过于荒唐的笑话;(2)不得已而取其次,一定要有
根据确信它是真实的。
还会出现自己不确信为真实的情况吗?不只会,而且不稀有。正如说假话,成文也
同样可以不出于本心。随便举两个例。三国时候有个陈琳,曹丕《典论?论文》赞扬他
长于章表书记,是建安七子中的佼佼者,可巧《文选》选了他两篇这类文章,可以让我
们见识见识。前一篇是《为袁绍檄豫州(刘备)》,后一篇是《檄吴将校部曲》,都收
入卷四十四,更有意思的是两篇紧紧相连。前一篇是吃袁绍饭时候写的,所以大骂曹操,
不只说曹操“赘阉遗丑,本无懿德”,而且上及其祖曹腾,是“饕餮放横,伤化虐民”,
其父曹嵩,是“乞丐携养,因赃假位”,正好骂了三代。后一篇是后来吃曹操饭时候写
的,所以大捧曹操,是“丞相衔奉国威,为人除害”。同是一个曹操,忽而是小丑,忽
而又成为天人,这样立言,所写会是自己确信的真实吧?这或者应该算作文人无行,可
以不在话下;我们无妨再看看另一位,是大名鼎鼎、言不离“道”的韩文公。他作《师
说》,任国子博士为人师;但知师者莫如弟子,且看他的门人刘叉怎么说。《新唐书?
韩愈传》附《刘叉传》记载,刘叉为什么事跟他闹翻了,离去时拿了他不少钱,说:
“此谀墓中人得耳,不若与刘君为寿。”以谀墓之文换钱,这所写也显然不是自己确信
的真实。古人有这种情况,现在呢?我们还常听到“违心之论”、“言行不一致”一类
的话,所以仍然要警惕。因为所写非自己确信的真实,轻言之是没有给人读的价值,重
言之是反而出丑,所以不能不视为写作的大忌。
二是看是否“通达”。就是说,文中如果有自己的什么思想认识,这思想认识即使
够不上什么惊人的创见,如哥白尼的地动说、达尔文的进化论之类,也总要用现时的知
识水平衡量,绝不含有陈腐愚昧至于使人齿冷的成分,如变相的《太上感应篇》、《麻
衣神相》之类。见识正确,才谈得到通达。前很多年听到一个故事,是讽刺毫无新意的
文章的,文章以“二郎庙”为题,其中有这样的警句:“夫二郎者,大郎之弟,三郎之
兄,而老郎之子也。庙前有二松,人皆谓树在庙前,我独谓庙在树后。”其实,由宋朝
经义发芽,一直繁盛到清末变法时的八股文,与这二郎庙的妙文,就内容的无价值说,
并没有什么两样,虽然也费了心思,费了笔墨,结果是作了等于不作,甚至不如不作,
原因就是不通达,或说没有见识。自然,作文,尤其初学,要求内容必有新意,必不失
误,标准难免过高。我们无妨从消极方面要求,就是,虽然意思不新,不深,甚至多值
得商榷,但确是经过思索,言之成理,不是人云亦云,甚至将错就错。见识是学而思,
思而学,逐渐增长的,未可一蹴而就;但作文要重视见识,写见识,却是由一执笔就应
该长记于心的。
三是看是否“恳挚”。通达主要是就见识说,恳挚主要是就感情说。写文章,目的
是让看到的人信服,求人信服,自己先要有可取的见识;还要让看到的人感动,求人感
动,自己先要有恳挚的感情。有些文章可以不包括作者的感情,现代的,如科学论文、
出差证明之类;古代的,如《竹书纪年》、《天工开物》之类。但绝大多数含有作者的
感情,也最好含有作者的感情。《史记》是记人记事之书,照理应该客观地据实陈述,
可是就连写经济状况的《货殖列传》,也在许多地方一唱三叹。范缜《神灭论》是讲哲
理之文,照理应该平心静气,可是义愤之情却溢于言表。像这样的著作,因为感情真挚
而充沛,所以后人读了会受感动,甚至洒同情之泪。作文,凡可以含有感情的,这有如
画龙点睛,应该以表现感情见分量,显奇妙。孟?《本事诗?事感》记白居易曾因小蛮
作杨柳词:“一树春风万万枝,嫩于金色软于丝。永丰坊里东南角,尽日无人属阿谁?”
得到唐宣宗的赞赏。这首七绝前三句只是描写外物,照猫画虎,意思平平,及至加上第
四句的怅惘之情,分量立即重了,以至感动了皇帝,这就是以感情点睛的手法。
感情要恳挚,甚至恳挚到近于痴也无妨。《牡丹亭》之感人,主要在于杜丽娘之痴,
这痴甚至掩盖了死后复生故事的荒唐。恳挚的反面是轻薄。恳挚与轻薄对比,一好一坏,
可以借用王国维《人间词语》及其删稿的两段话来说明:
a.“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何不策高足,先据
要路津?无为久贫贱,?轲长苦辛。”(案皆出《古诗十九首》,引文有小误)可谓淫
鄙之尤,然无视为淫词鄙词者,以其真也。
b.艳词可作,唯不可作儇薄语。龚定庵诗云:“偶赋凌云偶倦飞,偶然闲慕遂初衣。
偶逢锦瑟佳人问,便说寻春为汝归。”其人之凉薄无行,跃然纸墨间。
言为心声,文是为人的写照,人无真情是凉薄无行,文无真情的结果也就可想而知
四是看是否高尚。就是说,所表现的知识、思想感情等能不能引导人、促使人求好、
求向前、求向上,能是好的,不能是坏的。这里我们会碰到一个较玄远的问题,什么是
好、是向前、是向上?幸而常识上我们大致有个共同的认识,比如颓废不如精进,后退
不如进步,残暴不如宽厚,损人不如利人,利私利己不如为国为民,等等,因而这里无
妨假定有个明确的标准。这标准是道德的,因为是道德的,它就不只统辖作文之道,而
且统辖立身治世之道。也就因为这样,所以从理论的角度看,它似乎比前面提出的“真
实”、“通达”、“恳挚”更根本,虽然未必更明显。说它更根本,是因为它管的面更
宽,影响更深厚。比如说,不管作者的感触、思想怎么奇怪,把颓废、落后、盗窃、残
忍等坏行为描画到书面上,而丝毫不表示厌恶、反对,总是错误的。从积极方面说,无
论长篇短札,想要感人寿世,就必须合乎道德的要求,有助于读者的求好心、向前向上
本节将要写完,复阅一过,发现谈内容,竟由无不可写而滑到道德要求,这岂不是
本想不衫不履而终于正襟危坐了吗?不过这是心之声,即使枯燥无味,也只得如实地献
与读者了。
五 辞达而已矣
  “辞达而已矣”是《论语?卫灵公》篇的一句话,这里借用,是想谈谈作文的表达
方面的概括要求,写到什么程度算妥善的问题;这个问题,简明而合适的答复是“辞达
而已矣”。辞,原意是说的话,我们现在借用,范围要扩大,兼指语言文字,谈作文,
还常常专指文字。“达”包括两个方面,用佛家的术语,一个方面是“所达”,即意思,
或说知识、思想感情等;一个方面是“能达”,即语言文字。所谓达就是能达与所达一
致,换句话说,语言文字所表达的与心里想的一模一样。这一模一样,还可以说得更浅
近,更明白,打个比方,甲乙两方,甲能用一种特殊的办法,让乙看到自己的思想感情
流(也许已凝聚为模糊的语言文字),然后委托乙转换成文字,乙做了,让甲检查,甲
觉得文字所表达的恰好是自己的思想感情流,而且简练明确,正如宋玉《登徒子好色赋》
所说:“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着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作文,从表
达方面说,一般的要求,也是相当高的要求,不过是这“辞达”而已。
上面的话说得稍嫌粗略,还需要分析。
很多人都知道,清末一位翻译大师严复,翻译赫胥黎《天演论》的时候,在“译例
言”的开头说:“译事三难:信、达、雅。”我们无妨从这里说起。先说严氏的三难,
----其实是四难,除信、达、雅以外;还有一难是三者有时难于兼顾。
“信”是忠于原文,比如原文意义是东,变成译文正是东而不是南、西、北、中,
谓之“信”。但这也很不容易,即以严氏为例,《天演论》书名照原文应译为《进(
“演”好一些)化论与伦理学》,正文第一句原意是“我如何如何”,严氏译为“赫胥
黎如何如何”,这是迁就“雅”而放弃了“信”。不得不离开原文译是表面的难。还有
深一层的难,是两种语言常常难于恰好对应。以“有学识”为例,在赫胥黎时代的英国,
要包括通拉丁文、读过亚里士多德的著作等等,在中国则指通经、史等旧学,都是有学
识而内容不是一回事。“达”是明白,在这方面,严氏也是偏重“雅”,译文用了秦汉
式的古文,并且说:“实则精理微言,用汉以前字法、句法则为达易。”(译例言)这
至少就现在说,多数人会不同意,因为如不通晓文言就不能一看就明白。“雅”,严氏
指语言的“古”,对面的“今”,如白话小说之类是“俗”。这是受时代偏见的局限,
不必深责;至于我们现在,谈到雅俗,总是联想到品格以及表现在思想感情和行动方面
的正派或不正派。这与我们想分析的事物关系不大,且撇开不谈。
撇开严氏的“雅”,只保留“信”与“达”,我们分析“辞达”的问题会感到更方
便。因为眉目更清楚:信,要求书面写的与心里想的一致;达,要求除自己以外,一切
看到的人(受者)一见就觉得明白易晓,并且感知的内容与传者心里想的一致。问题在
于怎么样算“一致”,怎么样算“明白”。
“一致”可以有两种意义:一种,可以名之为“个体”或“实质”的一致;另一种,
可以名之为“类”或“相通”的一致。甲有某种感受,这感受为甲所独有,是“个体”
的,为甲所实有,是“实质”的。由甲自己写出来,表现为文字符号,比如“牙疼很不
好受”。文字符号的意义是概括的,它可以指甲实有的个体,也可以指甲以外的别人的
同类的无限个体。因此,对于甲实有的个体,文字符号可以包括它,指示它,而不能一
对一地等于它,也就是不能一致。甲写的文字符号(牙疼很不好受),乙看了,觉得完
全理解。其实所谓理解,不过是设想,甲的感受一定就是某种性质的感受。这某种性质
的感受为乙所独有,是“个体”的,为乙所实有,是“实质”的,也可以由“牙疼很不
好受”的文字符号包括,指示,却与甲的感受不是同一个“个体”。个体非一,应该说
没有一致的可能;即使有可能,也没有办法检查是否真正一致。总之,无论拿写者的感
受与文字符号相比,还是拿写者的感受与读者的感受相比,都不能有前一种意义的一致。
但是,文字符号可以适用于同类的无限个体,是“类”的;是大家共用的,甲可以用之
“传”,乙可以用之“受”,是“相通”的。不同的个体属于同一类,通过文字符号,
甲和乙可以相通,这样,只要表达和理解是确切的,我们无妨说,无论拿写者的感受与
文字符号相比,还是拿写者的感受与读者的感受相比,都是一致的。显然,作文的“辞
达”只能指这后一种意义的一致,就是,作者所想表达的实体,恰好属于用以表达的文
字符号的“意义类”。这意思可以说得通俗一些,就是,写的同想的一模一样。
写的会不同于想的吗?不只会,而且常常见。词语不当、造句有误、篇章混乱等就
是这种情况。举两个突出的例:想的是“团结”什么人,却写成“勾结”什么人,想的
是“我对小说”很感兴趣,却写成“小说对我”很感兴趣,其结果就是写的与想的南辕
北辙,读者的理解自然也就不能与写者想的一致了。作文要避免这样的不一致;从正面
说是要做到“信”或“一致”。这是一方面。
还有一方面是要求“达”,或说“明白”。已经“一致”了,还会有不明白的情况
吗?这里的意思是,一种意思,用以表达的方式(选用什么词,组成什么句式)不只一
种,不同的表达方式,效果常常不一样,我们要分辨好坏,衡量得失,选用那效果最好
的。所谓效果最好,是表意确切,简明易晓。想做到这样,下笔的时候还要注意以下几
(1)语言要是通用的,就现在说是普通话,因为懂的人最多,明白易晓。在这方面,
戏剧电影等早已注意到,比如故事是上海的,演员说的却是普通话,这是为了“达”而
宁可丢掉一些“信”。准此理,非必要的时候,最好少用方言(如不说“追”而说“撵”),
少用专业语(如不说“胡子”而说“髯口”),更不要生造词语(如“冠帽”、“乘骑”、
“茁强”之类),等等。
(2)语句要尽量求明确。有些话,比如“念了很久,觉得腹内空空”,看字面也清
楚,可是仔细捉摸,“很久”究竟指多长时间,不定;“腹内空空”指所知不多还是指
肚子饿,也不定。像这种地方,最好换用明确的说法,以求不生歧义。(3)语句要尽量
求简练。古人说“辞达”,后面还有“而已矣”,意思是能达就够了,不必“瘠义肥辞”
(《文心雕龙?风骨》),多费话。有的人提起笔,总怕词语力量有限,不保险,愿意
多用一些,比如“我用手拿起来,用眼睛一看”之类。这样写自然意思也不错,不过那
既然完全同于“我拿起来一看”,就不如少费一些笔墨,意思反而更显豁。
(4)语句要尽量求朴实,能够用本色的话说明白,就不多方修饰;能够用质直的话
说明白,就不多绕弯子。所谓“辞达而已矣”,汉人的解释是:“凡事莫过于实,辞达
则足矣,不烦文艳之辞。”宋人的解释是:“辞取达意而止,不以富丽为工。”当然,
有时候,文艳、富丽也不一定非必要,问题是有不少人,在非必要的时候也偏偏大量堆
砌形容词语,追求文艳、富丽。朴实反对的是这种扭捏造作,言过其实。
有思想感情需要写出来,能够用确切、简练、朴实的通用语言,而书面上的文字又
恰好与心里的思想感情一致,这样的境界,作文如果能够达到,从表达方面说也就够了。
当然,文章的好坏还要取决于,甚至主要取决于内容的好坏。这在前面已经谈过,不重
六 言文距离
  前面曾经谈到“写话”,谈到用普通话写,其中都隐含着作文中的言文距离问题。
这个问题包括两个方面:一、言文能不能尽量相近甚至重合;二、如果可能,应该不应
该尽量相近甚至重合。显然,作文,提起笔,考虑用什么样的语言文字好,就不能不先
想想这两个问题。问题相当复杂,不是简单的“是”或“否”能够轻易定案的。这里先
从能不能谈起。
有人说,言文分家是战国以后的事;之前,言文一致,说出来是言,写出来是文。
这看法也许是对的,但也不免有疑点。《论语?述而》篇有“子所雅言”的话,这说明
孔子并不处处用雅言;孔子是“从大夫之后”的上层人,尚且如此,平民之言就可想而
知了。文当然是雅的,雅,就不免与俗言保持一定的距离。这距离是“质”的方面的。
还有“量”的方面,当时记言工具笨重,书写困难,为减少困难,不能不求简。《论语》
是“语”的集存,可是像《颜渊》篇所记,“齐景公问政于孔子”,孔子答“君君,臣
臣,父父,子子”,就似乎并不是原话,因为这样硬梆梆,近于失礼且不说,意思也显
然欠明晰。原话可能是委婉而细致的,到书面上变成八个字,是记言者用了简化的手法。
总之,就是在战国以前,言文即使很接近,也总没有到重合的程度。
秦汉以后,言文分家,各奔前程的情况,是大家都知道的。说到原因,不同的人会
有不同的看法。最简单的解释是文人好古,好雅;文言是古语,是雅语,所以一提笔就
愿意“且夫”、“之乎者也”等等。这解释,好处是简单,也失之太简单,因为,文化
之流向不能完全决定于一些人的爱好。就是说,还会有另外的甚至更有力的原因。我个
人一直想,文言之所以能够独霸两千年,更重要的原因恐怕是,方言过于分歧,俗言过
于散漫,反而不如用文言之能够行远。此外还有一个不可轻视的原因,是学什么用什么,
顺老路比创新容易。举例说,苏东坡的本事是从庄子、太史公等人那里学来的,写文章,
你不许他仿《庄子》、《史记》而限定仿宋人话本,他一定感到非常别扭的。
不管怎样,反正文言独霸的局面已是既成事实;换句话说,纵观历史,可知言文并
未一致。但这还不能证明言文必不能一致。就是就我国历史说,在文言独霸的中古时代
以及其后,言文很接近的文也还有一些。一种是“语录”,这是和尚的创造。不久之后,
以反对和尚自负的宋朝理学家也学了去,成为表现哲学思想的一种重要文体。一种是俗
文学的讲故事,也是由和尚的“俗讲”开始。其后是民间艺人先学,讲史、说三分等,
赚钱糊口,记下来成为“话本”或“平话”。再其后是不能上庙堂的文人也学,不讲而
直接写,成为“三言二拍”、《金瓶梅》,直到《红楼梦》、《老残游记》等等。可见,
如果有必要,并且愿意这样写,言文接近甚至重合,至少在理论上,又并非不可能。
五四以后,在这方面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文言随着林琴南等老朽的入土而销声匿
迹了,代之而起的是“白话”。白话,顾名思义,是口头怎么说,笔下怎么写。许多人
努力这样做了;至于是否做到,则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宽厚一些的认为可以通过,
严格些的认为只是“像话”,而实际是已经走向建立另一种新文体。这个问题暂且放下,
这里只想说明,言文一致已经成为不少人的理想,例如叶圣陶先生就曾说过(我亲耳听
到),写成文章,念,要让隔壁听见的人以为是说话,不是读文稿,才算到了家。
达到这种境界容易不容易呢?似乎并不容易,因为有下面一些情况经常在扯后腿:
(1)文像话,还必须以“话能像文”为条件,就是说,事实上有一种境界高的话,
内容充实、明晰,语句简练、确切、有条理,流利而不轻浮,典重而不生硬,等等,可
以充当“文”的样本。如果“话”不可能或极少达到此境界,则“文”之所以成为文,
就应该以“不像话”为条件了。
(2)可以说,从有文献可征的时候起,学作文的和作文的人其文的老师是“文”,
或十之九是文,不是话。现在虽然是五四以后,情况似乎也没有什么两样,因为这样,
所以开口是“老师让我明天早晨交作业,晚上不能看电影了”,一动笔就成为“由于老
师限定我明日清晨必须交出作业,使得我不得不放弃今晚看电影的心愿。”何以会这样?
因为看的读的大多是这种格调,拿起笔就不免要顺着这个路子走。我个人看,文之难于
像话,这是最主要的原因。而改变又相当难,因为积累改弦更张的样本,供学习,非短
时期所能办,----甚至非长时期所能办。阻力是以下两项:
(3)文像话,还要以执笔的人喜欢这个通俗、简易的格调为条件。喜欢,这似乎没
有什么难外,其实不然。作文,照话那样写出来,有不少人以为这是下里巴人,不足以
显示自己之高雅。于是提起笔来,可以平实的却用力粉饰,可以爽直的却颠倒曲折,可
以简单的却添油加醋,也就是尽全力追求“不像话”。
(4)更值得担心的是“像话”比“不像话”似乎更难。古人有归真返朴的说法,这
意思用于文,就是绚烂之极归于平淡。常写文章的人有的有这种经验,起初是莫明其妙,
不知道怎样用力;其后,一方面吸取他人,一方面自己摸索,道道像是多了,于是广泛
利用各种修辞方法,求雅,求美,求奇,等等,这是知道用力了,而且大用力;再其后,
知道得更多,有了更高的品评能力和表达能力,反而想避免用力。而宁愿行云流水,行
所无事,治大国如烹小鲜,这样写出来,有些人看了反而会觉得平淡朴实而有深味。这
种境界,有人称之为炉火纯青,少一半来自眼力,多一半来自手力,手力不到,不能勉
强,所以更难。我想,所谓言文一致,追求的应该是这种境界,纵使很不容易。
这种境界是言求精练、文求平实流利,二者巧妙结合的结果。上一段说到文向言靠
拢之难,其实更难的是言向文靠拢。这在理论上虽然非不可能,实际上却罕见。罕见,
文想靠拢就会有“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之叹。其结果就成为,就是大力提倡写话的人,
其文章的体质和风格,十之八九还是来自“文”以及自己的修炼。这种情势还会有更深
远的结果,是文,就它同言的关系说,是若即若离,也就是与言接近而又自成一套。
自成一套还有另外的原因。前面谈“为什么要作文”的时候曾举一些难明之理和难
表之情为例,说对付这样的内容,似乎就不宜于用言而宜于用文。就现在说,还有一些
文体,属于公文性质,如公报、照会以至社论等,习惯上也总不用与言重合的格调。总
之,求言文绝对一致,处处一致,不只很难,似也没有必要。
不过无论如何,我们总要承认,写文章,就语言的格调说,平实流利如话终归是个
好理想;作文时候记住这个,并寤寐以求之,从消极方面说可以不偏入岔路,从积极方
面说可以走向平淡朴实而有深味的境界。在这方面,“明辨”同样是重要的,学作文有
如行路,也是差以毫厘,谬以千里。到此,我们无妨用一句文言的滥调加重言之,可不
&七 课堂作文的练功
   前面谈什么是作文的时候曾说,作文是把经过自己构思、自己组织的话写为书面形
式的一种活动,其范围远远超过课堂之内;并且说,这样扩大范围,练习的机会多,思
想可以少拘束,因而对教和学都有好处。这样说,好像我是轻视甚至反对课堂作文的,
其实并不然。事实是,课堂作文自有它的可取之处,我们不只可以利用它,而且应该好
好地利用它。
这样看,理由也很有一些。以下先说消极方面的。
(一)课堂作文是采用他人命题、自己成篇的形式,这种形式虽然像是违反自然,
却有客观需要作为基础。人住在社会中,人与人有互相依存的关系,有些事,甲需要乙
代做或乙需要甲代做,这代做的事之中显然也要包括作文。远在汉朝,辞赋大家司马相
如写《长门赋》,换来黄金,应该说是由陈皇后命题的。同样,祢衡作《鹦鹉赋》,也
不是自己的兴之所至。后代这类事就更多了,最集中的表现是科举考试及其准备,文题
都是别人拟定的。应科举考试是作八股文,当然写不出有价值的东西;但我们总要承认,
当年许多文人,如归有光和方苞,确是从这里学来技巧,受到锻炼。总之,他人命题、
自己成篇的形式,无论从需要方面说还是从成果方面说,都未可厚非。
(二)一个不十全十美的办法总比没办法好。课堂作文不是十全十美的办法,但到
目前为止,我们还想不出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可以代替这种办法。作文,想来不是人的本
性所需要,因而要练习就不能不规定个办法限制如何做,这结果就产生了课堂作文。不
想作,任性而行就不会有练习的机会;针对此情况,所以命题,限期完篇,总是出于不
得已。既然不得不如此,我们就没有理由不接受它。
课堂作文不可轻视,还有积极方面的理由。
(一)它是个很好的练功场所或办法。随着命题的千变万化,个人意趣的千变万化,
在一两千字的狭小范围之内,文笔却可以受到各式各样的训练。题材,上天下地,外界
己身,泰山沙粒,现实梦幻,无不可写。表达方式,记叙,说明,议论,描写,无不可
用。其他如布局、措辞、层次、穿插等,也都有任笔锋驰骋的余地。这种扩大练习领域
的好处,主要来自他人命题(假定命题是妥善的);如果不用命题作文的方式,凭个人
观感写,题材范围就会小得多。
(二)这个练功场所,从外表看,性质单调,都是照题发挥,首尾成篇;范围大小
有定,每篇一两千字:像是相当死板。但是,只要能够练而见功,它就可以扩而充之,
靠基本功应付各种情况。譬如说,推扩到实际,可以放大,写大部头著作,可以缩小,
写备忘、便条等。这有如练武术,按部就班,一丝不苟,像是很板滞,及至练成,就可
以相敌手之机而变化。
(三)课堂作文,效果高低,要由许多条件来决定。不过无论如何,我们总要承认,
在培养写作能力方面,它总不至于毫无成效。就我个人说,小学、中学阶段,两周一次,
坐冷板凳,面对黑板上的文题凝思,然后起草,抄清,交卷,当时确也感到是负担,可
是后来想想,在思路的条理和表达的清晰方面,它多少总使我领悟到一点什么。我自信
是消极应付混过来的,尚且有所得,其他人就可想而知了。
但我们也要承认,就实况说,课堂作文的效果还不像希望那样的好。这自然有不少
作文课以外的原因,但课堂作文有待于改进总是事实。怎么改进呢?为了减少端绪,这
里不说学制、师资、读书等问题,只谈作文。前面说扩大范围、解放思想有好处,课堂
作文求改进,就是要化“拘”为“放”。
所谓放,我的想法是这样。
(一)要时时记住,课堂作文是写作练功的场所,是“备用”,不是“应用”。这
虽是认识方面的事,看不见,摸不着,却很重要,因为这样想,就可以:(1)扩大练习
领域。比如坐科学京戏,演出是应用,在练习场所练功是备用;演出,你也许只扮诸葛
亮,至于练功,你就既要能扮诸葛亮,又要能扮司马懿和王平,甚至老军和龙套。课堂
作文也是这样,你既要练习写给朋友的信,又要练习写宣言和社论,纵使你毕业之后,
永远用不着写宣言和社论。练习的花样多,笔下的技能就会得多,这是好处之一。(2)
可以放胆写,不怕错。理由用不着多说,因为不是应用,家丑不至外传,提起笔就不必
畏首畏尾。这有如学习书法,初学,可以淋漓奔放,及至有了基本功,求严整精炼就比
用各种体裁练功,放开笔写,是初步。这阶段在写的方面像是有些乱,却应该有个
单一的要求,是通顺,就是说,内容层次要清楚,言之成理;表达方面没有词汇、语法
(二)通顺之后,还要怎样练功呢?我的想法,可以试试向高难处发展。这好比练
杂技,一定要在练习场上轻易地做好更高更难的动作,到演出场所才可以应付裕如。课
堂作文的高难练习,可用的办法相当多,这里作为举例,只谈两个方面。
(1)可以于写法的变化中锻炼巧思。这方面的办法是数不尽的。同一个题目,可以
练习用不同的写法写:比如一篇是扣紧题写,另一篇是离题写;记叙的题目,偏偏以议
论为主,议论的题目,偏偏以记叙为主;等等。同理,记事的文章,可以一篇按时间顺
序写,另一篇不按时间顺序写;说理的文章,一篇用赞同的态度写,另一篇用反对的态
度写:等等。这样多练习,日久天长,就会领悟到,原来文无定法而笔下却可以有妙法
的道理,如果说作文还有什么秘诀,这大概就是秘诀吧?
(2)还可以于写法的限制中锻炼巧思。昔人写作,有些花样近于文字游戏,要求在
多种限制中仍能行所无事,巧胜天然。比较突出的如五言长律的联句,一人两句,第一
句要是前一联的对句,第二句要是下一联的出句(就是既要受前一个人的束缚,又要给
后一个人以束缚);诗的次韵,凡是押韵的字都要与另一人的诗相同;还有所谓“白战”,
作某种题材的诗,限定有些常用的字不许用;最离奇的还有八股文的“搭题”,比如题
目既不是“学而时习之”,又不是“不亦说(悦)乎”,而是“时习之不亦”。这类士
大夫的消闲之事是历史的糟粕,当然无价值可言,不过就其为一种练习写作的方法说,
却仍然值得借鉴。这道理就是,高难的能够不费力地应付过去,到日常应用,需要写的
都是没有限制的,自然就轻而易举了。课堂作文怎么利用这种办法呢?方式也多种多样。
比如字数,大题可以要求不超过若干字,小题可以要求不少于若干字;某一题目,偏偏
不许照常规写(如题目是“我的老师”,限定不写人);一篇议论文,要求开头就提出
结论;有些不妥当而常用的词语、句式,限定不许用;等等。自然,这类近于文字游戏
的练习,要注意不可多用,尤其不可早用;还有,无论用什么方式,都要时刻记住,这
是练功,至于应用,那是处理实务,是必须郑重其事,用最适当的方式写的。
最后提一下,课堂作文是好的练功办法,练功是为了应用,而应用则不限定在功成
之后,也不应等到功成之后。最好是一面练,一面用,课堂与广大的外界结合,那就可
以事半而功倍了。
已投稿到:
以上网友发言只代表其个人观点,不代表新浪网的观点或立场。

参考资料

 

随机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