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羡林:老年十忌
(文摘精选)
季羡林:老年十忌
忌,就是禁忌,指不应该做的事情。人的终身,都有一些不应该做的事情,这是共性。老年是人生的一个阶段,有一些独特的不应该做的事情,这是特性,老年禁忌不一定有十个。我因受传统的"十全大补"、"某某十景"之类的"十"字迷的影响,姑先定为十个。将来或多或少,如今还说不准。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吧。一忌:说话太多说话,除了哑巴以外,是每人每天必有的举动。有的人喜欢说话,有的人不喜欢,这决定于一个人的秉性,不能强求一概。我在这里讲忌说话太多,并没有"祸从口出"或"金人三缄其口"的含义。说话惹祸,不在话多话少,有时分,一句话就能惹大祸。口舌惹祸,也不限于老年人,中年和青年都可能由此致祸。我先举几个例子。大学有一位老教授,道德文章,有口皆碑。虽年逾耄耋,而思想敏锐,说话极有条理。不足之处是:一旦开口,就如悬河泄水,滔滔不绝;又如开了闸,再也关不住,水不断涌出。在那个大学里流传着一个传说:在学校召开的会上,某老一开口发言,有的人就退席回家吃饭,饭后再回到会场,某老谈兴正浓。听说有一次博士生答辩会,规定开会工夫为两个半小时,某老参加,一口气讲了两个小时,这个会会是什么结果,答辩委员会的主席会有什么想法和措施,他会怎样抓耳挠腮,如坐针毡,概可想见了。另一个例子是一位著名的敦煌画家。他年轻的时分,头脑清楚,并不喜欢说话。一进入老境,脾气大变,也许还有点老年痴呆症的缘由,说话既多又不清楚。有一年,在北京国家图书馆新建的大礼堂中召开中国敦煌吐鲁番学会的年会,开幕式必须请此老讲话。我们都知道他有这个毛病,预先请他夫人预备了一个发言稿,简捷而扼要,塞入他的外衣口袋里,再三叮嘱他,念完就退席。然而,他一登上主席台就把此事忘得一干二净,摆开架子,开口讲话,听口气是想从开天辟地讲起,如果讲到那一天的会议,两头至少有三千年的距离,主席有点沉不住气了。我们连忙采取紧急措施,把他夫人请下台,从他口袋里掏出发言稿,让他照念,然后下台如仪,会议才得以顺利进行。类似的例子还可以举出一些来,我不再举了。根据我个人的观察,不是每一个老人都有这个小毛病,有的人就没有。我说它是"小毛病",其实并不小。试问,我下面举出的开会的例子,难道那还不会制造极为尴尬的局面吗?当然,话又说了回来,爱说长话的人并不限于老年,中青年都有,不过以老年为多而已。因此,我编了四句话,奉献给老人:年老之人,血气已衰;煞车失灵,戒之在说。二忌:倚老卖老五十年代和六十年代前期,中国政治生活还比较(我只说是"比较")正常的时分,周恩来款待外宾后,有时分会把参加款待的中国同志在外宾走后留上去,谈一谈款待中有什么成绩或纰漏,有点总结经验的意味。这时分刚才外宾在时严肃的场面一变而为轻松活泼,大家都争着发言,谈笑自若,有时分不断谈到深夜。有一次,总理发言时运用了中国常见的"倚老卖老"这个词儿。翻译一时有点迟疑,不知道怎样恰如其分地译成英文。总理留意到了,于是在客人走后就留下中国同志,议论如何翻译好这个词儿。大家七嘴八舌,最终也没能得出满意的结论。我如今查了两部《汉英词典》,都把这个词儿译为:To take advantage of one's seniority or old age.意思是利用本人的年老,得到某一些好处,比如零落踪迹之类。我认为基天分令人满意的;但是"达到零落踪迹的目的",似乎还太狭窄了一点,应该是"达到对本人有利的目的"。人人间确实不乏"倚老卖老"的人,学者队伍中更为常见。眼前请大家本人去找。我讲点过去的事情,故事就出在清吴敬梓的《儒林外史》中。吴敬梓有刻画人物的天赋,着墨不多,而能活灵活现。第十八回,他写了两个时文家。胡三公子请客:四位走进书房,见下面席间先坐着两个人,方巾白须,大模大样,见四位进来,慢慢立起身。严贡生认得,便上前道:"卫先生、随先生都在这里,我们公揖。"当下作过了揖,请诸位坐。那卫先生、随先生也不谦让,仍旧上席坐了。倚老卖老,架子可谓十足。然而本领却并不怎样样,他们的诗,"且夫"、"尝谓"都写在内,其余也就是文章批语上采上去的几个字眼。不断到今天,倚老卖老,摆老架子的人大都如此。平心而论,人老了,不能说是什么好事,老态龙钟,惹人厌恶;但也不能说是什么坏事。人一老,经验丰富,识多见广。他们的经验,有时会对个人甚至对国家是有些用途的。但是,这种用途是必须经过理想证明的,本人一厢情愿地认为有用途,是不会取信于人的。另外,根据我个人的体验与观察,一个人,老年人当然也包括在里面,最不喜欢别人瞧不起他。一感觉到本人受了怠慢,心里便不是滋味,甚至怒从心头起,拂袖而去。有时闹得单方都不愉快,甚至结下怨仇。这是完全要不得的。一个人受不受人尊崇,完全取决于你有没有值得别人尊崇的地方。在这里,摆架子,倚老卖老,都是徒然的。三忌:思想僵化人一老,在生理上必然会老化;在心思上或思想上,就会僵化。此事理之所必然,不足为怪。要举典型,有鲁迅的九斤老太在。从生理下去看,人的躯体是由血、肉、骨等物质的东西构成的,是物质的东西就必然要变化、老化,以致于消逝。生理的变化和老化必然影响心思或思想,这是无法抗御的。但是,变化、老化或僵化却因人而异,并不能厚此薄彼。有的人早,有的人晚;有的人快,有的人慢。所谓老年痴呆症,只是老化的一个表现方式。空谈无补于事,试举一标本,加以剖析。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标本就是我本人。我已届九旬高龄,古今中外的文人能活到这个年龄者只占极多数。我不置信这是由于什么天老爷、上帝或佛祖的庇佑,而是享了新社会的福。如今,我目虽不太明,但尚能见物;耳虽不太聪,但尚能闻声。看来距老年痴呆和八宝山还有一段距离,我也还没有这样的计划。但是,思想僵化的迹象我也是有的。我的僵化同别人或许有点不同:它一半自然,一半人为;前者与别人共之,后者则为我所独有。我不是九斤老太一党,我不但不认为"一代不如一代",而且确信"雏凤清于老凤声"。可是最近几年来,一批"新人类"或"新新人类"锋芒毕露,他们好像是一批外星人,他们的思想和举止令我困惑不解,惶恐不安。这算不算是自然的思想僵化呢?至于人为的思想僵化,则多一半是一种逆反心思在作祟。就拿穿中山装来作例子,我留德十年,当然是穿西装的。解放当前,我仍然有时改着西装。可是改革开放以来,不知从哪吹来了一股风,一夜之间,西装遍神州大地矣。我并不反对穿西装;但我不承认西装就是古代化的标志,而且打着领带锄地,我也觉得滑稽可笑。于是我本人就"僵化"起来,从此再不着西装,国内国外,大小仪式,我一概蓝色卡其布中山装一袭,以不变应万变矣。还有一个"化",我不知道怎样称呼它。世界科学进步,一日千里,没有科学,国难以兴,事理至明,无待赘言。科学给人类带来的幸福,也是有目共睹的。但是,它带来了危害,也无法粉饰。世界各国如今都惊呼环保,环境净化难道不是科学发展带来的吗?犹有进者。我忽然感觉到,科学好像是龙虎山张天师镇妖瓶中放出来的妖魔,一旦放出来,你就无法控制。只就克隆技术一端言之,将来能克隆人,指日可待。一旦完成,则人类社会迄今行之有效的法律准绳和伦理规范,必遭破坏。将来的人类社会变成什么样的社会呢?我有点不寒而栗。这似乎不尽属于"僵化"范畴,但又似乎与之接近。四忌:不服老服老,《古代汉语词典》的解释:"承认年老",可谓简明扼要。人上了年纪,是一个客观理想,服老就是承认它,这是唯心主义的态度。反之,不承认,也就是不服老倒迹近唯心了。中国古代的历史记载和古典小说中,不服老的例子不可胜数,尽人皆知,无须列举。但是,有一点我必须在这里指出来:古今论者大都为不服老唱赞歌,这有点失于偏颇,绝对地无条件地赞誉不服老,有害有益。空谈无补,举几个实例,包括我本人。一九四九年春夏之交,解放军进城还不太久,遗忘了是出于什么缘由,***的老师徐特立约我在他下榻的翠明庄见面。我准时赶到,徐老当时年已过八旬,从楼上走下,卫兵想去扶他,他却不停地用胳臂肘捣卫兵的双手,一股不服老的劲头至今给我留下了难忘的印象。再一个例子是北大二十年代的教授陈翰笙先生。陈先生生于一八九六年,跨越了三个世纪,至今仍然健在。他暮年病目失明,但这丝毫也没有影响了他的活动,有会必到。有人去拜访他,他必把客人送到电梯门口。有时还会对客人伸一伸胳臂,踢一踢腿,表示本人有的是劲。前几年,每天还安排工夫教青年英文,分文不取。这样的不服老我是钦佩的。也有人过于服老。年不到五十,就不敢吃蛋黄和动物内脏,怕胆固醇增高。这样的超前服老,我是不敢钦佩的。至于我本人,我先讲一段经历。是在一九九五年,当时我曾经达到了八十四岁高龄。然而我却丝毫没有感觉到,不知老之已至,正处在平生写作的第二个高峰中。每天跑一趟大图书馆,几达两年之久,风雪无阻。我曾经有点忘乎所以了。一天早晨,我照例四点半起床,到东边那一单元书房中去写作。一转瞬间,肚子里向我发出信号:该填一填它了。一看表,曾经六点多了。于是我放下笔,预备回西房吃早点。可是不知是谁把门从里面锁上了,里面开不开。我大为吃惊,回头看到封了顶的阳台上有一扇玻璃窗可以打开。我于是不假思索,立即开窗跳出,从窗口到地面约有一米八高。我一堕地就跌了一个大马趴,脚后跟有点痛。旁边就是洋灰台阶的角,如果脑袋碰上,后果真不堪想象,我后怕起来了。我当天上下午都开了会,第二天又长驱数百里到天津南开大学去做报告。脚曾经肿了起来。第三天,到校医院去检查,左脚跟有点破裂。我这样的不服老,是昏聩糊涂的不服老,是绝对要不得的。我在下面讲了不服老的可怕,也讲到了超前服老的可笑。然则何去何从呢?我认为,在战略上要不服老,在战术上要服老,二者结合,庶几近之。五忌:无所事事这是一个比较复杂的成绩,必须细致地加以分析,区别对待,不能混为一谈。达官显宦,在加入政治舞台之后,幽居府邸,"庭院深深深几许",我辈槛外人无法窥知,他们是无所事事呢,还是有所事事,无从谈起,姑存而不论。富商大贾,一旦钱赚够了,年纪老了,把事业交给儿子、女儿或女婿,他们是怎样度过暮年的,我们也不得而知,我们能知道的只是钞票不能拿来炒着吃。这也姑且存而不论。说来说去,我所能够知道的只是工、农和知识分子这些平头老百姓。中国古人说:"一事不知,儒者之耻。"今天,我这个"儒者"却无论如何也没有胆量说这样的大话。我只能安分守己,夹起尾巴来做人,老老实实地只议论老百姓的无所事事。我曾到过承德,就住在避署山庄对面的一个旅馆里。每天清晨出门漫步,总会看到一群老人,手提鸟笼,把笼子挂在树枝上,本人则分坐在山庄门前的石头上,"闲坐说玄宗"。一打听,才知道他们多是旗人,祖先是守卫山庄的八旗兵,而今老了,无所事事,只要提鸟笼子。试思:他们除了提鸟笼子外还能干什么呢?他们这种无所事事,不必探求。北大也有一批退休的老工人,每日以提鸟笼为业。过去他们常聚集在我住房附近的一座石桥上,鸟笼也是挂在树枝上,笼内鸟儿放声高歌,洪亮嘹亮。我走过时,也禁不住驻足谛听,闻而乐之。这一群工人也可以说是无所事事,然而他们又怎样能有所事事呢?如今我只能谈我本人也是其中一分子,因此我最了解情况的知识分子。国家给年老的知识分子规定了退休年龄,这是合情合理的,应该感激的。但是,知识分子行当不同,身体条件也不相反。能否能做到老有所为,完全取决于本人,不取决于政府。自然科学和技术,我不懂,不敢瞎说。至于人文社会科学,则我是颇为熟习的。普通说来,社会科学的研讨不靠天赋火花一时的迸发,而靠长期积累。一个人到了六十多岁退休的关头,往往正是知识积累和材料积累达到炉火纯青的时分。一旦退下,对国家和个人都是一个损失。有进取心有干劲者,可能还会继续干下去的。可是大多数人则无所事事。我在南北几个大学中都听到了有关"漫步教授"的说法,就是一个退休教授天天在校园里溜达,成了全校著名的人物。我没同"漫步教授"谈过话,不知道他们是怎样想的。估计他们也不会很舒适。锻炼身体,未可厚非。但是,整天这样"锻炼",不也太乏味太单调了吗?学海无涯,何妨再跳进去游泳一番,再扎上两个猛子,不也会身心两健吗?蒙田说得好:"如果大脑有事可做,有所制约,它就会在想像的旷野里驰骋,有时就会迷失方向。"六忌:提当年勇我做了一个梦。我驾着祥云或别的什么云,飞上了天宫,在凌霄宝殿多功能厅里,参加了一个务虚会。第一个发言的是项羽。他历数早年指挥雄师数十万,横行天下,各路诸侯皆俯首称臣,他是诸侯盟主,颐指气使,没有敢违抗者。鸿门设宴,吓得刘邦像一只小耗子普通。说到尽兴处,手舞足蹈,唾沫星子乱溅。这时忽然站起来了一位天神,问项羽:"左右逢源,乌江自刎是怎样一回事呀?"项羽立即垂下了脑袋,仿佛是一个泄了气的皮球。第二个发言的是吕布,他手握方天画戟,英气逼人。他放言高论,大肆吹嘘本人怎样戏貂婵,杀董卓,为天下人民除害;虎牢关力敌关、张、刘三将,天下无敌。正吹得眉飞色舞,一名神仙忽然高声打断了他的发言:"白门楼上向曹操下跪,恳求饶命,大耳贼刘备一句话就断送了你的性命,是怎样一回事呢?"吕布面色立变,流满了汗,立即下台,像一只斗败了的公鸡。第三个发言的是关羽。他久处天宫,大地上四处都有关帝庙,房子多得住不过来。他威仪俨然,放不下神架子。但发言时,一谈到过五关斩六将,用青龙偃月刀挑起操捧上的战袍时,便不由圆睁丹凤眼,猛抖卧蚕眉,兴致淋漓,令人肃然。但是又忽然站起了一位天官,问道:"夜走麦城是怎样一回事呢?"关公立即放下神架子,神色仓皇,脸上能否发红,不得而知,由于他的脸本来就是红的。他跳下讲台,在天宫里演了一出夜走麦城。我听来听去,真实厌了,便连忙驾祥云回到大地上,正巧落在绍兴,又正巧阿Q被小D抓住辫子往墙上猛撞,阿Q大呼:"我从前比你阔得多了!"可是小D并不买账。谁一看都能知道,我的梦是假的。但是,在芸芸众生中,特别是在老年中,确有一些人靠自诩当年勇来过日子。我认为,这也算是一种自然景象。争胜好强也许是人类的一种天分。但一旦年老,争胜有心,好强有力,便难免产生一种自大情结。可又不甘心自大,于是只要自诩当年勇一途,可以聊以自慰。对于这种情况,别人是爱莫能助的。"解铃还须系铃人",只要本人随时警惕。如今有一些得了世界冠军的运动员有一句口头禅:从零开始。意思是,不管冠军或金牌多么灿烂辉煌,一旦到手,即成过去,从如今起又要从零开始了。我觉得,从零开始是独一正确的想法。七忌:自我封闭这里专讲知识分子,别的界我不清楚。但是,行文时也难免触及社会其他阶层。中国古人说:"人生识字忧患始"。其实不识字也有忧患。道家说,万物方生方死。人从生下的一刹那开始,死亡的历程也就开始了。这个历程可长可短,长可能到一百年或者更长,短则几个小时,几天,少年夭折者有之,英年早逝者有之,中年弃世者有之,好不容易,跌跌撞撞,坎坎坷坷,熬到了老年,早已心力交瘁了。能活到老年,是一种幸福,但也是一种灾难。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活到老年,所以说是幸福;但是老年又有老年的难处,所以说是灾难。老年人最常见的景象或者灾难是自我封闭。封闭,有举动上的封闭,有思想感情上的封闭,方式和程度又因人而异。老年人有事理广达者,有事理欠通达者。前者比较能认清宇宙万物以及人类社会发展的规律,了解到事物的改变是绝对的,不变是绝对的,千万不要要求事物永久不变。后者则相反,他们要求事物永久不变;即便变,也是越变越坏,下面讲到的九斤老太就属于此类人。这一类人,即便仍然活跃在人群中,但在思想感情方面,他们却把本人紧密地封闭起来了。这是最常见的一种自我封闭的方式。空言有益,试举几个例子。我在高中读书时,有一位教经学的老师,是前清的秀才或举人。五经和四书背得滚瓜烂熟,听说还能倒背如流。他教我们《书经》和《诗经》,从来不带课本,业务是非常纯熟的。可先生并不喜欢他。由于他张口闭口:"我们大清国怎样怎样。"先生就给他起了一个诨名"大清国",他真实的姓名反隐而不彰了。我们认为他是老顽固,他认为我们是新叛逆。我们两头不是代沟,而是万丈深渊,是他把本人完全封闭起来了。再举一个例子。我有一位老友,写过古诗,填过旧词,毕生研讨中国文学史,都达到了相当高的程度。他为人随和,性情开朗,并没有什么乖僻之处。可是,到了最近几年,忽然产生了自我封闭的景象,不参加里面的会,不大情愿见人,本人一个人在家里高声唱歌。我曾几次以老友的身份,劝他出来活动活动,他都直言拒绝。他心里是怎样想的,至今对我还是一个谜。我认为,老年人不管有什么方式的自我封闭景象,都是对个人健康不利的。我奉劝普天下老年人力矫此弊。同青年人在一同,即便是"新新人类"吧,他们身上的活力总会感染老年人的。八忌:叹老嗟贫叹老嗟贫,在中国的读书人中,是常见的景象,特别是所谓怀才不遇的人们中,更是特别突出。我认为,这是一个非常值得研讨的课题。它是中西知识分子比较学的重要内容。东方的社会伦理道德标准同中国不同,适用主义颜色极浓。一个人对社会有能力做贡献,社会就尊重你。一旦人老珠黄,对社会没有用了,社会就丢弃你。当年我在德国哥廷根时,章士钊的夫人也同儿子住在那里,租了一家德国人的三楼居住。我去探望章伯母时,走过二楼,经常看到一间小屋关着门,门外地上摆着一碗饭,一丝热气也没有。我最后认为是喂猫或喂狗用的。后来一打听,才知道是给小屋内卧病不起的母亲预备的饭菜。同时,房东还养了一条大狼狗,一天要吃一斤牛肉。这种天上人间的情况无人非议,连躺在小屋内病床上的老太太大概也会认为一切这一切都是顺理成章的吧。在这种狭窄的适用主义大潮中,东方的诗人和学者极少极少写叹老嗟贫的诗文。同中国比起来,几乎不成比例。中国知识分子一向有“学而优则仕”的传统。过去一千多年以来,仕的途径只要一条,就是科举。“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一切的读书人都拥堵在这一条路上,从秀才举人向上爬,爬到进士参加殿试,僧多粥少,极多数极侥幸者可以爬完全程,“仕宦而至将相,富贵而归故乡”,达到这个目的万中难得一人。在这样的情况下,假使科举不利,老而又贫,除了叹老嗟贫以外,真实无路可走了。今天,时代变了。但是“学而优则仕”的幽灵未泯,学士、硕士、博士、院士代替了秀才、举人、进士、状元。骨子里并没有大变。在当今知识分子中,一旦有了点成就,便立即披上一顶乌纱帽,这景象难道还少见吗?今天的中国社会已能跟上世界潮流,但是,封建思想的残余还不容忽视,我们都要加以警惕。九忌:老想到死好生恶死,为一切生物之天分。我们只能加以尊重,不能妄加评论。作为万物之灵的人,更是不能例外。俗话说:"黄泉路上无老少。"可是人一到了老年,特别是耄耋之年,离那个长满了野百合花的地方越来越近了,此时常想到死,更是非常自然的。今人如此,古人何独不然!中国古代的文学家、思想家、骚人、墨客大都关怀生死成绩。根据我个人的考虑,各个时代是颇不相反的。两晋南北朝时期似乎更为关注。粗略地划分一下,可以分为三派。第一派对死非常恐惧,而且非常坦荡地说了出来。这一派可以江淹为代表。他的《恨赋》一开头就说:"试望平原,蔓草萦骨,拱木敛魂。人生到此,天道宁论。最后几句话是:"自古皆有死。莫不饮恨而吞声!"话说得再清楚不过了。第二派可以"竹林七贤"为代表。《世说新语·任诞等二十三》第一条就讲到阮籍、嵇康、山涛、刘伶、阮咸、向秀和王戎"常集于竹林之中,肆意酣畅"。这是一群酒徒。其中最著名的刘伶命人荷锹跟着他,说:"死便埋我!"对死看得非常豁达。实践上,情况正相反,他们怕死怕得发抖,聊作姿态以掩耳盗铃耳。其中当然还有逃避残酷的政治迫害的意图。第三派可以陶渊明为代表。他的意见具见他的诗《神释》中。诗中有这样的话:"老少同一死,贤愚无复数。日醉或能忘,将非促龄具!立善常所欣,谁当为此举?甚念伤吾生,正宜委运去。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他反对酣酒麻醉本人,也反对常想到死。我认为,这是最正确的态度。最后四句诗成了我的座右铭。我在下面曾经说到,老年人想到死,是非常自然的。关键是:想到当前,本人抱什么态度。惶惶不可整天,甚至饮恨吞声,最要不得,这样必将成陶渊明所说的"促龄具"。最正确的态度是顺其自然,恬然处之。鲁迅不到五十岁,就写了有关死的文章。王国维则说:"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结果投了昆明湖。我之所以能恬然处之,有我的特殊缘由。"十年浩劫"中,我已走到过死亡的边缘上,一个千钧一发的偶然性救了我。从那当前,多活一天,我都认为是多赚的。因此就比较能对死从容对待了。我在这里诚挚奉劝普天之下的年老又通达事情的人,偶尔想一下死,是可以的,但不必老想。我希望大家都像我一样,以陶渊明《神释》诗最后四句为座右铭。十忌:愤世嫉俗愤世嫉俗这个景象,没有时代的限制,也没有年龄的限制。古今皆有,老少具备,但以年纪大的人为多。它对人的心思和生理都会有很大的危害,也不利于社会的安定勾结。世事发生必有其因。愤世嫉俗的产生也自有其缘由。归纳起来,约有以下诸端:首先,自古以来,任何时代,任何朝代,能完全满足人民大众的愿望者,绝对没有。不管汉代的文景之治怎样美好,唐代的贞观之治和开元之治怎样理想,宫廷都难免腐败,官吏都难免贪污,百姓就因此难免不满,其尤甚者就是愤世嫉俗。其次,"学而优则仕"达不到目的,特别是科举时代名落孙山者,人不在多数,必然愤世嫉俗。这在中国古代小说中可以找出不少的典型。再次,古今中外都不缺少自命天赋的人。有的真有点天赋或者才干,有的则只是个人妄想,但是别人偏不买账,于是就愤世嫉俗。其尤甚者,如东方的尼采要"重新估定一切价值",又如中国的徐文长。结果无法满足,只好本人发了疯。最后,也是最常见的,对社会变化的迅猛跟不上,对重惹事物看不顺眼,是九斤老太一党;九斤老太不识字,只会说:"一代不如一代",识字的知识分子,特别是老年人,便表现为愤世嫉俗,牢骚满腹。以上只是一个大体的轮廓,不足为据。在中国文学史上,愤世嫉俗的传统,由来已久。《楚辞》的"黄钟毁弃,瓦釜雷鸣"等语就是最早的证据之一。当前历代的文人多有愤世嫉俗之作,构成了知识分子性情上的一大特点。我也算是一个知识分子,姑以我本人为麻雀,加以剖析。愤世嫉俗的情绪和言论,我也是有的。但是,我又有我本人的表现方式。我往往不是看到社会上的一些不正常景象而牢骚满腹,怪话连篇,而是困惑不解,惶恐不安。我曾写文章赞誉过代沟,说代沟是人类进步的意味。这是我真实的想法。可是到了目前,我本人也傻了眼,横亘在我眼前的像我这样老一代人和一些"新人类"、"新新人类"之间的代沟,忽然显得其阔有限,其深无底,几乎无法跨越了,仿佛把人类历史断成了两截。我感到恐慌,我不知道这样发展下去将伊于胡底。我个人认为,这也是愤世嫉俗的一种表现方式,是要不得的;可我一时又改变不过来,为之奈何!我不知道,与我想法相反或者类似的有没有人在,有的话,究竟有多少人。我想来想去,觉得还是***的两句诗好:"牢骚太盛防肠断,风物常宜放眼量。"傻瓜天下有没有傻瓜?有的,但不是被别人称做"傻瓜"的人,而是认为别人是傻瓜的人,这样的人本人才是天下最大的傻瓜。我先把我的结论提到前面明确地摆出来,然后再条分缕析地加以论证。这有点违犯胡适之先生的"科学方法"。他认为,这样做是东方古希腊亚里士多德首倡的归纳法,是不科学的。科学的做法是他和他老师杜威的归纳法,先不立公理或者结论,而是根据理想,用"小心的求证"的办法,去搜求证据,然后才提出结论。我在这里实践上并没有违犯"归纳法"。我是经过了几十年的观察与领会,阅尽了芸芸众生的种种相,去粗取精,去伪存真当前,才提出了这样的结论的。为了凸现它的重要性,所以提到前面来说。闲言少叙。书归正传。有一些人往往以为本人最聪明。他们争名于朝,争利于世,锱铢必较,斤两必争。如果用正面手腕,表面上的手腕达不到目的的话,则也会用些负面的手腕,暗藏的手腕,来蒙骗别人,以达到自私自利的目的。结果怎样呢?结果是:有的人真能暂时得逞,"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遍长安花"。大大地辉煌了一阵,然后被人识破,由阶下囚一变而为阶下囚。有的人当时就能丢人现眼。《红楼梦》中有两句话说:"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这话真说得又生动,又真实。我绝不是说,世界上人人都是这样子,但是,从中国到本国,从古代到古代,这样的例子还算少吗?缘由何在?缘由就在于:这些人都把别人当成了傻瓜。我们中国有几句尽人皆知的俗话:"善有恶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分未到;时分一到,一切皆报。"这真是见道之言。把别人当傻瓜的人,归根结底,会自食其果。古代的统治者对这个道理似懂非懂。他们高叫:"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是想把老百姓当傻瓜,但又很不放心,于是派人到民间去采风,采来了不少政治讽刺歌谣。杨震是聪明人,对向他行贿者讲出了"四知"。他知道得很清楚:除了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之外,不久就会有一个第五知:人知。他是不把别人当做傻瓜的。还是老百姓最聪明,他们中的聪明人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他们不把别人当傻瓜。可惜把别人当傻瓜的景象,自古亦然,于今尤烈。救之之道只要一条:不自作聪明,不把别人当傻瓜,从而本人也就不是傻瓜。哪一个时代,哪一个社会,只需能做到这一步,全社会就都是聪明人,没有傻瓜,全社会也就会安定勾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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