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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幕悲剧雷雨(二) -- 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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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幕悲剧雷雨(二)
开幕时舞台全黑,隔十秒钟,渐明。
景--大致和序幕相同,但是全屋的气象是比较华丽的。这是十年前一个夏天的上午,在周宅的客厅里。
壁龛的帷幔还是深掩着,里面放着艳丽的盆花。中间的门开着,隔一层铁纱门,从纱门望出去,花园的树木绿荫荫地,并且听见蝉在叫。右边的衣服柜,铺上一张黄桌布,上面放着许多小巧的摆饰,最显明的是一张旧相片,很不调和地和这些精致东西放在一起。柜前面狭长的矮几,放着华贵的烟具同一些零碎物件。右边炉上有一个钟同话盆,墙上,挂一幅油画。炉前有两把圈椅,背朝着墙。中间靠左的玻璃柜放满了古玩,前面的小矮桌有绿花的椅垫,左角的长沙发不旧,上面放着三四个缎制的厚垫子。沙发前的矮几排置烟具等物,台中两个小沙发同圆桌都很华丽,圆桌上放着吕宋烟盒和扇子。
所有的帷幕都是崭新的,一切都是兴旺的气象,屋里家俱非常洁净,有金属的地方都放着光彩。
屋中很气闷,郁热逼人,空气低压着。外面没有阳光,天空灰暗,是将要落暴雨的神气。
开幕时,四凤在靠中墙的长方桌旁,背着观众滤药,她不时地摇着一把蒲扇,一面在揩汗,鲁贵(她的父亲)在沙发旁边擦着矮几上零碎的银家俱,很吃力地;额上冒着汗珠。
四凤约有十七八岁,脸上红润,是个健康的少女,她整个的身体都很发育,手很白很大,走起路来,过于发育的乳房很明显地在衣服底下颤动着。她穿一件旧的白纺绸上衣,粗山东绸的裤子,一双略旧的布鞋。她全身都非常整洁,举动虽然很活泼,因为经过两年在周家的训练,她说话很大方,很爽快却很有分寸。她的一双大而有长睫毛的水凌凌的眼睛能够很灵敏地转动,也能敛一敛眉头,很庄严地注视着。她有大的嘴,嘴唇自然红艳艳的,很宽,很厚,当着她笑的时候,牙齿整齐地露出来,嘴旁也显着一对笑涡,然而她面部整个轮廓是很庄重地显露着诚恳。她的面色不十分白,天气热,鼻尖微微有点汗,她时时用手绢揩着。她很
爱笑,她知道自己是好看的,但是她现在皱着眉头。
她的父亲--鲁贵--约莫有四十多岁的样子,神气萎缩,最令人注目的是粗而乱的眉毛同肿眼皮。他的嘴唇,松弛地垂下来,和他眼下凹进去的黑圈,都表示着极端的肉欲放纵。他的身体较胖,面上的肌肉宽驰地不肯动,但是总能卑贱地谄笑着,和许多大家的仆人一样。他很懂事,尤其是很懂礼节,他的被略有些伛偻,似乎永远欠着身子向他的主人答应着“是”。他的眼睛锐利,常常贪婪地窥视着,如一只狼;他是很能计算的。虽然这样,他的胆量不算大;全部看去,他还是萎缩的。他穿的虽然华丽,但是不整齐的。现在他用一条布擦着东西,脚下是他刚擦好的黄皮鞋。时而,他用自己的衣襟揩脸上的油汗!
(喘着气)四凤!
(只做听不见,依然滤她的汤药)
(看了她的父亲一眼)喝,真热,(走向右边的衣柜旁,寻一把芭蕉扇,又走回中间的茶几旁听着。)
(望着她,停下工作)四凤,你听见了没有?
(厌烦地,冷冷地看着她的父亲)是!爸!干什么?
我问你听见我刚才说的话了么?
都知道了。
(一向是这样为女儿看待的,只好是抗议似地)妈的,这孩子!
(回过头来,脸正向观众)您少说闲话吧!(挥扇,嘘出一口气)呀!天气这样闷热,回头多半下雨。(忽然)老爷出门穿的皮鞋,您擦好了没有?(拿到鲁贵面前,拿起一只皮鞋不经意地笑着)这是您擦的!这么随随便便抹了两下,--老爷的脾气您可知道。
(一把抢过鞋来)我的事不用不管。(将鞋扔在地上)四凤,你听着,我再跟你说一遍,回头见着你妈,别望了把新衣服都拿出来给她瞧瞧。
(不耐烦地)听见了。
(自傲地)叫她想想,还是你爸爸混事有眼力,还是她有眼力。
(轻蔑地笑)自然您有眼力啊!
你还别忘了告诉你妈,你在这儿周公馆吃的好,喝的好,几是白天侍候太太少爷,晚上还是听她的话,回家睡觉。
那倒不用告诉,妈自然会问你。
(得意)还有?啦,钱,(贪婪地笑着)你手下也有许多钱啦!
这两年的工钱,赏钱,还有(慢慢地)那零零碎碎的,他们……
(赶紧接下去,不愿听他要说的话)那您不是一块两块都要走了么?喝了!赌了!
(笑,掩饰自己)你看,你看,你又那样。急,急,急什么?我不跟你要钱。喂,我说,我说的是--(低声)他--不是也不断地塞给你钱花么?
(惊讶地)他?谁呀?
(索说出来)大少爷。
(红脸,声略高,走到鲁贵面前)谁说大少爷给我钱?爸爸,您别又穷疯了,胡说乱道的。
(鄙笑着)好,好,好,没有,没有。反正这两年你不是存点钱么?(鄙吝地)我不是跟你要钱,你放心。我说啊,你等你妈来,把这些钱也给她瞧瞧,叫她也开开眼。
哼,妈不像您,见钱就忘了命。(回到中间茶桌滤药)。
(坐在长沙发上)钱不钱,你没有你爸爸成么?你要不到这儿周家大公馆帮主儿,这两年尽听你妈妈的话,你能每天吃着喝着,这大热天还穿得上小纺绸么?
(回过头)哼,妈是个本分人,念过书的,讲脸,舍不得把自己的女儿叫人家使唤。
什么脸不脸?又是你妈的那一套!你是谁家的?--妈的,底下人的女儿,帮了人就失了身份啦。
(气得只看父亲,忽然厌恶地)爸,您看您那一脸的油,--您把老爷的鞋再擦擦吧。
(汹汹地)讲脸呢,又学你妈的那点穷骨头,你看她!跑他妈的八百里外,女学堂里当老妈:为着一月八块钱,两年才回一趟家。这叫本分,还念过书呢;简直是没出息。
(忍气)爸爸,您留几句回家说吧,这是人家周公馆!
咦,周公馆挡不住我跟我女儿谈家务啊!我跟你说,你的妈……
(突然)我可忍了好半天了。我跟您先说下,妈可是好容易才会一趟家。这次,也是看哥哥跟我来的。您要是再给她一个不痛快,我就把您这两年做的事都告诉哥哥。
我,我,我做了什么啦?(觉得在女儿面前失了身份)喝点,赌点,玩点,这三样,我快五十的人啦,还怕他么?
他才懒得管您这些事呢!--可是他每月从矿上寄给妈用的钱,您偷偷地花了,他知道了,就不会答应您!
那他敢怎么样,(高声地)他妈嫁给我,我就是他爸爸。
(羞愧)小声点!这没什么喊头。--太太在楼上养病呢。
哼!(滔滔地)我跟你说,我娶你妈,我还抱老大的委屈呢。你看我这么个机灵人,这周家上上下下几十口子,那一个不说我鲁贵刮刮叫。来这里不到两个月,我的女儿就在这公馆找上事;就说你哥哥,没有我,能在周家的矿上当工人么?叫你妈说,她成么?--这样,你哥哥同你妈还是一个劲儿地不赞成我。这次回来,你妈要还是那副寡妇脸子,我就当你哥哥的面不认她,说不定就离了她,别看她替我养女儿,外带来你这个倒霉蛋哥哥。
(不愿听)爸爸。
哼,(骂得高兴了)谁知道那个王八蛋养的儿子。
哥哥哪点对不起您,您这样骂他干什么?
他哪一点对得起我?当大兵,拉包月车,干机器匠,念书上学,那一行他是好好地干过?好容易我荐他到了周家的矿上去,他又跟工头闹起来,把人家打啦。
(小心地)我听说,不是我们老爷先觉矿上的***开了,他才领着工人动的手么?
反正这孩子混蛋,吃人家的钱粮,就得听人家的话,好好地,要罢工,现在又得靠我这老面子跟老爷求情啦!
您听错了吧;哥哥说他今天自己要见老爷,不是找您求情来的。
(得意)可是谁叫我是他的爸爸呢,我不能不管啦。
(轻蔑地看着她的父亲,叹了一口气)好,您歇歇吧,我要上楼跟太太送药去了,(端起了药碗向左边饭厅走)。
你先停一停,我再说一句话。
(打岔)开午饭,老爷的普洱茶先泡好了没有?
那用不着我,他们小当差早伺候到了。
(闪避地)哦,好极了,那我走了。
(拦住她)四凤,你别忙,我跟你商量点事。
你听啊,昨天不是老爷的生日么?大少爷也赏给我四块钱。
好极了,(口快地)我要是大少爷,我一个子也不给您。
(鄙笑)你这话对极了!四块钱,够干什么的,还了点帐,就干了。
(伶俐地笑着)那回头你跟哥哥要吧。
四凤,别--你爸爸什么时候借钱不还帐?现在你手上方便,随便匀给我妻块八块好么?
我没有钱。(停一下放下药碗)您真是还帐了么?
(赌咒)我跟我的亲生女儿说瞎话是王八蛋!
您别骗我,说了实在的,我也好替您想想法。
真的?--说起来这不怪我。昨天那几个零钱,大帐还不够,小帐剩点零,所以我就耍了两把,也许赢了钱,不都还了么?谁知运气不好,连喝带赌,还倒欠了十来块。
这是真的?
(真心地)这可一句瞎话也没有。
(故意揶揄地)那我实实在在地告诉您,我也没有钱!(说毕就要拿起药碗)。
(着急)凤儿,你这孩子是什么心事?你可是我的亲生孩子。
(嘲笑地)亲生的女儿也没法把自己卖了,替您老人家还赌帐啊?
(严重地)孩子,你可明白点,你妈疼你,只在嘴上,我可是把你的什么要紧的事情,都处处替你想。
(明白地,但是不知他闹的什么把戏)你心里又要说什么?
(停一停,四面望了一望,更近地逼着四凤,佯笑)我说,大少爷常更我提过你,大少爷他说--
(管不住自己)大少爷!大少爷!您疯了!--我走了,太太就要叫我呢。
别走,我问你一句,前天!我看见大少爷买衣料,--
(沉下脸)怎么样?(冷冷地看着鲁贵…
(打量四凤周身)嗯--(慢慢地拿起四凤的手)你这手上的戒指,(笑着)不也是他送给你的么?
(厌恶地)您说话的神气真叫我心里想吐。
(有点气,痛快地)你不必这样假门假事,你是我的女儿。(忽然贪婪地笑着)一个当差的女儿,收人家点东西,用人家一点钱,没有什么说不过去的。这不要紧,我都明白。
好吧,那么您说吧,究竟要多少钱用。
不多,三十块钱就成了。
哦,(恶意地)那您就跟这位大少爷要去吧。我走了。
(恼羞)好孩子,你以为我真装糊涂,不知道你同这混帐大少爷做的事么?
(惹怒)您是父亲么?父亲有跟女儿这样说话的么?
(恶相地)我是你的爸爸,我就要管你。我问你,前天晚上--
前天晚上?
我不在家,你半夜才回来,以前你干什么?
(掩饰)我替太太找东西呢。
为什么那么晚才回家?
(轻蔑地)您这样的父亲没有资格来问我。
好文明词!你就说不上你上哪去呢。
那有什么说不上!
什么?说!
那是太太听说老爷刚回来,又要我检老爷的衣服。
哦,(低声,恐吓地)可是半夜送你回家的那位是谁?坐着汽车,醉醺醺,只对你说胡话的那位是谁呀?(得意地微笑)。
(惊吓)那,那--
(大笑)哦,你不用说了,那是我们鲁家的阔女婿!--哼,我们两间半破瓦房居然来了坐汽车的男朋友,找为这当差的女儿啦!(突然严厉)我问你,他是谁?你说。
他,他是--
[鲁大海进--四凤的哥哥,鲁贵的半子--他身体魁伟,粗黑的眉毛几乎遮盖他的锐利的眼,两颊微微地向内凹,显着颧骨异常突出,正同他的尖长的下巴,一样地表现他的格的倔强。他有一付大而薄的嘴唇,正和他的妹妹带着南方的热烈的,厚而红的嘴唇成强烈的对照。他说话微微有点口吃,但是在他感情激昂的时候,他词锋是锐利的。现在他刚从六百里外的煤矿回来,矿里罢了工,他是煽动者之一,几月来的精神的紧张,使他现在露出有点疲乏的神色,胡须乱蓬蓬的,看上几乎老得像鲁贵的弟弟,只有逼近地观察他,才觉出他的眼神同声音,还正是同他妹妹一样年轻,一样地热,都是火山的爆发,满蓄着精力的
白热的人物。他穿了一件工人的蓝布褂子,油渍的草帽在手里,一双黑皮鞋,有一只鞋带早不知失在那里。进门的时候,他略微有点不自在,把胸膛敞开一部份,笨拙地又扣上一两个扣子,他说话很简短,表面是冷冷的。
(向四凤)你说呀,装什么哑巴。
(看大海,有意义地开话头)哥哥!
(不顾地)你哥哥来也得说呀。
怎么回事?
(看一看大海,又回头)你先别管。
哥哥,没什么要紧的事。(向鲁贵)好吧,爸,我们回头商量,好吧?
(了解地)回头商量?(肯定一下,在盯四凤一眼)那么,就这样办。
(回头看大海,傲慢地)咦,你怎么随便跑进来啦?
(简单地)在门房等了半天,一个人也不理我,我就进来啦。
大海,你究竟是矿上大粗的工人,连一点大公馆的规矩也不懂。
人家不是周家的底下人。
(很有理由地)他在矿上吃的也是周家的饭哪。
(冷冷地)他在哪儿?
(故意地)他,谁是他?
(教训的样子)老爷就是老爷,什么董事长,上我们这儿就得叫老爷。
好,你跟我问他一声,说矿上有个工人代表要见见他。
我看,你先回家去。(有把握地)矿上的事有你爸爸在这儿替你张罗。回头跟你妈、妹妹聚两天,等你妈去,你回到矿上,事情还是有的。
你说我们一块儿在矿上罢完工,我一个人要你说情,自己再回去?
那也没有什么难看啊。
(没他办法)好,你先给我问他一声。我有点旁的事,要先跟他谈谈。
(希望他走)爸,你看老爷的客走了没有,你再领着哥哥见老爷。
(摇头)哼,我怕他不会见你吧。
(理直气壮)他应当见我,我也是矿上工人的代表。前天,我们一块在这儿的公司见过他一次。
(犹疑地)那我先跟你问问去。
你去吧。(鲁贵走到老爷书房门口)
(转过来)他要是见你,你可少说粗话,听见了没有?(鲁贵很老练地走着阔当差步伐,进了书房)。
(目送鲁贵进了书房)哼,他忘了他还是个人。
哥哥,你别这样说,(略顿,嗟叹地)无论如何,他总是我们的父亲。
(望着四凤)他是你的,我并不认识他。
(胆怯地望着哥哥,忽然想起,跑到书房门口,望了一望)你说话顶好声音小点,老爷就在里面旁边的屋子里呢!
(轻蔑地望着四凤)好。妈也快回来了,我看你把周家的事辞了,好好回家去。
(惊讶)为什么?
(简短地)这不是你住的地方。
我--恨他们。
(刻毒地)周家的人多半不是好东西,这两年我在矿上看见了他们所做的事。(略顿,缓缓地)我恨他们。
你看见甚么?
凤儿,你不要看这样威武的房子,阴沉沉地都是矿上埋死的苦工人给换来的!
你别胡说,这屋子听说直闹鬼呢。
(忽然)刚才我看见一个年轻人,在花园里躺着,脸色苍白,闭着眼睛,像是要死的样子,听说这就是周家的大少爷,我们董事长的儿子。啊,报应,报应。
(气)你--,(忽然)他待你顶好,你知道么?
他父亲做尽了坏人弄钱,他自然可以行善。
(看大海)两年我不见你,你变了。
我在矿上干了两年,我没有变,我看你变了。
你的话我有点不懂,你好像--有点像二少爷说话似的。
你是要骂我么?“少爷”?哼,在世界上没有这两个字!(鲁贵由左边书房进)
(向大海)好容易老爷的客刚走,我正要说话,接着又来一个。我看,我们先下去坐坐吧。
那我还是自己进去。
(拦住他)干什么?
也好,不要叫他看见我们工人不懂礼节。
你看你这点穷骨头。老爷书不见就不见,在下房再等一等,算什么?我跟你走,这么大院子,你别胡闯乱闯走错了。(走向中门,回头)四凤,你先别走,我就回来,你听见了没有?
[鲁贵、大海同下。
(厌倦地摸着前额,自语)哦,妈呀!
[外面花园里听见一个年青的轻快的声音,唤着“四凤”!疾步中夹杂跳跃,渐渐移近中间门口。
(有点惊慌)哦,二少爷。
[门口的声音。
四凤!四凤!你在哪儿?
[四凤慌忙躲在沙发背後。
四凤,你在这屋子里么?
[周冲进。他身体很小,却有着很大的心,也有着一切孩子似的空想。他年青,才十七岁,他已经幻想过许多许多不可能的事实,他是在美的梦里活着的。现在他的眼睛欣喜地闪动着,脸色通红,冒着汗,他在笑。左腋下挟着一只球拍,右手正用白毛巾擦汗,他穿着打球的白衣服。他低声地唤着四凤。
四凤!四凤!(四周望一望)。咦,她上哪儿去了?(蹑足走向右边的饭厅,开开门,低声)四凤你出来,四凤,我告诉你一件事。四凤,一件喜事。(他又轻轻地走到书房门口,更低声)四凤。
里面的声音
(严厉地)是冲儿么?
(胆怯地)是我,爸爸。
里面的声音
你在干什么?
嗯,我叫四凤呢。
里面的声音
(命令地)快去,她不在那儿。
[周冲把头由门口缩回来,做了一个鬼脸。
噢,奇怪。
[他失望地向右边的饭厅走去,一路低低唤着四凤。
(看见周冲已走,呼出一口气)他走了!(焦灼地望着通花园的门)。
[鲁贵由中门进。
(向四凤)刚才是谁喊你?
他叫你干么?
(责备地)你为什么不理他?
噢,我(擦眼泪)--不是您叫我等着么?
(安慰地)怎么,你哭了么?
孩子,哭什么,这有什么难过?(仿佛在做戏)谁叫我们穷呢?穷人没有什么讲究。没法子,什么事都忍着点,谁都知道我的孩子是个好孩子。
(抬起头)得了,您痛痛快快说话好不好。
(不好意思)你看,刚才我走到下房,这些王八蛋就跑到公馆跟我要帐,当着上上下下的人,我看没有二十块钱,简直圆不下这个脸。
(拿出钱来)我的都在这儿。这是我回头预备给妈买衣服的,现在您先拿去用吧。
(佯辞)那你不是没有化的了么?
得了,您别这样客气。
(笑着接下钱,数)只十二块?
(坦白地)现钱我只有这么一点。
那么,这堵着周公馆跟我要帐的,怎么打发呢?
(忍着气)您叫他们晚上到我们家里要吧。回头,见着妈,再想别的法子,这钱,您留着自己用吧。
(高兴地)这给我啦,那我只当你这是孝顺父亲的。--哦,好孩子,我早知道你是个孝顺孩子。
(没有办法)这样,您让我上楼去吧。
你看,谁管过你啦,去吧,跟太太说一声,说鲁贵直惦记太太的病。
知道,忘不了。(拿药走)。
(得意)对了,四凤,我还告诉你一件事。
您留着以後再说吧,我可得跟太太送药去了。
(暗示着)你看,这是你自己的事。(假笑)。
(沉下脸)我又有什么事?(放下药碗)好,我们今天都算清楚再走。
你瞧瞧,又急了。真快成了,耍脾气倒是刮刮叫啊。
我沉得住气,您尽管说吧。
孩子,你别这样,(正经地)我劝你小心点。
(嘲弄地)我现在钱也没有了,还用得着小心干什么?
我跟你说,太太这两天的神气有点不老对的。
太太的神气不对有我什么?
我怕太太看见你才有点不痛快。
为什么?我先提你个醒。老爷比太太岁数大得多,太太跟老爷不好。大少爷不是这位太太生的,他比太太的岁数差得也有限。
这我都知道。
可是太太疼大少爷比疼自己的孩子还热,还好。
当后娘只好这样。
你知道这屋子为什么晚上没有人来,老爷在矿上的时候,就是白天也是一个人也没有么?
不是半夜里闹鬼么?
你知道这鬼是什么样儿么?
我只听说到从前这屋子里常听见叹息的声音,有时哭,有时笑的,听说这屋子死过人,屈死鬼。
一点也不错,--我可偷偷地看见啦。
什么,您看见,您看见什么?鬼?
(自负地)那是你爸爸的造化。
那时你还没有来,老爷在矿上,那么大,阴森森的院子,只有太太,二少爷,大少爷在。那时这屋子就闹鬼,二少爷小孩,胆小,叫我在他门口睡,那时是秋天,半夜里二少爷忽然把我叫起来,说客厅又闹鬼,叫我一个去看看。二少爷的脸发青,我也直发毛。可是我刚来的底下人,少爷说了,我怎样好不去呢?
您去了没有?
我喝了两口烧酒,穿过荷花池,就偷偷地钻到这门外的走廊旁边,就听见这屋子里啾啾地像一个女鬼在哭。哭得惨!心里越怕,越想看。我就硬着头皮从这门缝里,向里一望。
(喘气)您瞧见什么?
就在这桌上点着一支要灭不灭的洋蜡烛,我恍恍惚惚地看见两个穿着黑衣裳的鬼,并排地坐着,像一男一女,背朝着我,那个女鬼像是靠着男鬼的身边哭,那个男鬼低着头直叹气。
哦,这屋子有鬼是真的。
可不是?我就是乘着酒劲儿,朝着窗户缝轻轻地咳嗽一声。就看这两个鬼飕一下子分开了,都向我这边望:这一下子他们的脸清清楚楚地正对着我,这我可真见了鬼了。
鬼么?什么样?(停一下,鲁贵四面望一望)谁?
我这才看见那个女鬼呀,(回头低声)--是我们的太太。
太太?--那个男的呢?
那个男鬼,你别怕,就是大少爷。
就是他,他同他的后娘在这屋子里闹鬼呢。
我不信,您看错了吧?
你别骗自己。所以孩子,你看开点,别糊涂,周家的人就是那么一回事。
(摇头)不,不对,他不会那样。
你忘了,大少爷比太太只小六七岁。
我不信,不,不像。
好,信不信都在你,反正我先告诉你,太太的脾气现在对你不大对,就是因为你,因为你同--
(不愿意他说出真有这件事)太太知道您在门口,一定不会饶您的。
是啊,我吓出了一身汗,我没等他们出来,我就跑了。
那么,二少爷以後就不问您?
他问我,我说我没有看见什么就算了。
哼,太太那么一个人不会算了吧。
她当然厉害,拿话套了我十几回,我一句话也没有漏出来,这两年过去,说不定他们以为那晚上真是鬼在咳嗽呢。
(自语)不,不,我不信--就是有了这样的事,他也会告诉我的。
你说大少爷会告诉你。你想想,你是谁?他是谁?你没有个好爸爸,跟人家当底下人,人家当真心地待你?你又做你的梦啦。你,就凭你……
(突然闷气地喊了一声)您别说了!(忽然站起来)妈今天回家,您看我太快活是么?您说这些瞎话--哦,您一边去吧。
你看你,告诉你真话,叫你聪明点。你反而生气了,唉,你呀!(很不经意地扫四凤一眼,他傲然地,好像满意自己这段话的效果,觉得自己是比一切人都聪明似的。他走到茶几旁,从烟筒里,抽出一支烟,预备点上,忽然想起这是周公馆,于是改了主张,很熟练地偷了几支烟卷同雪茄,放在自己的旧得露出黄铜底镀银的烟盒里。
(厌恶地望着鲁贵做完他的偷窃的勾当,轻蔑地)哦,就这么一点事么?那么,我知道了。
[四凤拿起药碗就走。
你别走,我的话还没完。
这刚到正题。
对不起您老人家,我不愿意听了。(反身就走)
(拉住她的手)你得听!
放开我!(急)--我喊啦。
我告诉你这一句话,你再闹。(对着四凤的耳朵)回头你妈就到这儿来找你。(放手)。
(变色)什么?
你妈一下火车,就到这儿公馆来。
妈不愿意我在公馆里帮人,您为什么叫她到这儿来找我?我每天晚上,回家的时候自然会看见她,您叫她到这儿来干什么?
不是我,四凤,是太太要我找她来的。
太太要她来?
嗯,(神秘地)奇怪不是,没亲没故。你看太太偏要请她来谈一谈。
哦,天!您别吞吞吐吐地好么?
你知道太太为什么一个人在楼上,做诗写字,装着病不下来?
老爷一回家,太太向来是这样。
这次不对吧?
我知道这半年多,他跟太太不常说话的。
真的么?--那么太太对你呢?
这几天比往日特别地好。
那就对了!--我告诉你,太太知道我不愿意你离开这儿。这次,她自己要对你妈说,叫她带着你卷铺盖,滚蛋!
(低声)她要我走--可是--为什么?
哼!那你自己明白吧。--还有--
(低声)要妈来干什么?
对了,她要告诉你妈一件很要紧的事。
(突然明白)哦,爸爸,无论如何,我在这儿的事,不能让妈知道的。(惧悔交加,大恸)哦,爸爸,您想,妈前年离开我的时候,她嘱咐过您,好好地看着我,不许您送我到公馆帮人。您不听,您要我来。妈不知道这些事,妈疼我,妈爱我,我是妈的好孩子,我死也不能叫妈知道这儿这些事情的。(扑在桌上)我的妈呀!
孩子!(他知道他的戏到什么情形应当怎样做,他轻轻地抚摸着四凤)你看现在才是爸爸好吧,爸疼你,不要怕!不要怕!她不敢怎么样,她不会辞你的。
她为什么不?她恨我,她恨我。
她恨你。可是,哼,她不会不知道这儿有一个人叫他怕的。
她会怕谁?
哼,她怕你的爸爸!你忘了我告诉你那两个鬼哪。你爸爸会抓鬼。昨天晚上我替你告假,说你妈来的时候,要我叫你妈来。我看她那两天的神气,我就猜了一半,我顺便就把那天半夜的事提了两句,她是机伶人,不会不懂的。--哼,她要是跟我装蒜,现在老爷在家,我们就是个麻烦;我知道她是个厉害人,可是谁欺负了我的女儿,我就跟谁拼了。
爸爸,(抬起头)您可不要胡来!
这家除了老头,我谁也看不上眼,别着急,有你爸爸。再说,也许是我瞎猜,她原来就许没有这意思。她外面倒是跟我说,因为听说你妈会读书写字,总想见见谈谈。
(忽然谛听)爸,别说话,我听见好像有人在饭厅(指左边)咳嗽似的。
(听一下)别是太太吧?(走到通饭厅的门前,由锁眼窥视,忙回来)可是不她,奇怪,她下楼来了。
(擦眼泪)爸爸,擦干了么?
别慌,别露相,什么话也别提。我走了。
嗯,妈来了,您先告诉我一声。
对了,见着你妈,就当什么都不知道,听见了没有?(走到中门,又回头)别忘了,跟太太说鲁贵惦记着太太的病。
[鲁贵慌忙由中门下。四凤端着药碗向饭厅门,至门前,周繁漪进。她一望就知道是个果敢阴鸷的女人,她的脸色苍白,只有嘴唇微红,她的大而灰暗的眼睛同高鼻粱令人觉得有些可怕。但是眉目间看出来她是忧郁的,在那静静的长的睫毛的下面。有时为心中的郁积的火燃烧着,她的眼光会充满了一个年青妇人失望后的痛苦与怨望,她的嘴角向后略弯,显出一个受抑制的女人在管制着自己。她那雪白细长的手,时常在她轻轻咳嗽的时候,按着自己瘦弱的胸。直等自己喘出一口气来,她才摸摸自己胀得红红的面颊,喘出一口气。她是一个中国旧式女人,有她的文弱,她的哀静,她的明慧--她对诗文的爱好,但是她也有
更原始的一点野:在她的心,她的胆量,她的狂热的思想,在她莫明其妙的决断时忽然来的力量。整个地来看她,她似乎是一个水晶,只能给男人精神的安慰,她的明亮的前额表现出深沉的理解,像只是可以供清谈的;但是当她陷于情感的冥想中,忽然愉快地笑着;当她见着她所爱的,红晕的颜色为快乐散布在脸上,两颊的笑涡也显露出来的时节,你才觉得出她是能被人家爱的,应当被人爱的,你才知道她到底是一个女人,跟一切年青的女人一样。她会爱你如一只饿了三天的狗咬着它最喜欢的骨头,她恨起你来也会像只恶狗狺狺地,不,多不声不响地恨恨地吃了你的。然而她的外形是沉静的,忧郁的,她会如秋天傍晚的树叶轻轻落在你的身旁,她觉得自己的夏天已经过去,西天的晚霞早暗下来了。
[她通身是黑色。旗袍镶着灰银色的花边。她拿着一把蒲扇,挂在手指下,走进来。她的眼睛略微有点塌进,很自然地望着四凤。
(奇怪地)太太!怎样您下楼来啦?我正预备给您送药去呢!
(咳)老爷在书房么?
老爷在书房里会客呢。
刚才是盖新房子的工程师,现在不知道是谁,您预备见他。
不。--老妈子告诉我说,这房子已经卖给一个教堂做医院,是么?
是的,老爷觉把小东西都收一收,大家俱有些已经搬到新房子里去了。
谁说要搬房子?
老爷回来就催着要搬。
(停一下,忽然)怎么不告诉我一声?
老爷说太太不舒服,怕您听着嫌麻烦。
(又停一下,看看四面)两礼拜没下来,这屋子改了样子了。
是的,老爷说原来的样子不好看,又把您添的新家俱搬了几件走。这是老爷自己摆的。
(看看右面的衣柜)这是他顶喜欢的衣柜,又拿来了。(叹气)什么事自然要依着他,他是什么都不肯将就的。(咳,坐下。)
太太,您脸上像是发烧,您还是到楼上歇着吧。
不,楼上太热(咳)。
老爷说太太的病很重,嘱咐过请您好好地在楼上躺着。
我不愿意躺在床上。--喂,我忘了,老爷那一天从矿上回来的?
前天晚上,老爷见着您发烧很厉害,叫我们别惊动您,就一个人在楼下睡的。
白天我像是没有见过老爷来。
嗯,这两天老爷天天忙着跟矿上的董事长开会,到晚上才上楼看您。可是您又把门锁上了。
(不经意的)哦,哦,--怎么,楼下也这样闷热。
对了,闷得很。一早晨黑云就遮满了天,也许今儿个会下一场大雨。
你换一把大点的蒲扇,我简直有点喘不过气来。
[四凤拿一把蒲扇给她,她望着四凤,又故意地转过头去。
怎么这两天没有见着大少爷?
大概是很忙。
听说他也要到矿上去是么?
我不知道。
你没有听见说么?
倒是伺候大少爷的下人尽忙着跟他检衣裳。
你父亲干什么呢?
大概跟老爷买檀香去啦。--他说,他问太太的病。
他倒是惦记着我。(停一下忽然)他现在还没有起来么?
(没有想到四凤这样问,忙收敛一下)嗯,--自然是大少爷。
我不知道。
(看了她一眼)嗯?
这一早晨我没有见着他。
他昨天晚上什么时候回来的?
(红面)您想,我每天晚上总是回家睡觉,我怎么知道。
(不自主地,尖酸)哦,你每天晚上回家睡!(觉得失言)老爷回家,家里没有人会伺候他,你怎么天天要回家呢?
太太,不是您吩咐过,叫我回家去睡么?
那时是老爷不在家。
我怕老爷念经吃素,不喜欢我们伺候他,听说老爷一句是讨厌女人家的。
哦,(看四凤,想着自己的经历)嗯,(低语)难说的很。(忽而抬起头来,眼睛张开)这么说,他在这几天就走,究竟到什么地方去呢?
(胆怯地)你说的是大少爷?
(斜看着四凤)嗯!
我没听见。(嗫嚅地)他,他总是两三点钟回家,我早晨像是听见我父亲叨叨说下半夜跟他开的门来着。
他又喝醉了么?
我不清楚。--(想找一个新题目)太太,您吃药吧。
谁说我要吃药?
老爷吩咐的。
我并没有请医生,那里来的药?
老爷说您犯的是肝郁,今天早上想起从前您吃的老方子,就觉抓一付,说太太一醒,就跟您煎上。
煎好了没有?
煎好,凉在这儿好半天啦。
[四凤端过药碗来。
(喝一口)苦得很。谁煎的?
太不好喝,倒了它吧!
嗯?好,(想起朴园严厉的面)要不,你先把它放在那儿。不,(厌恶)你还是倒了它。
(犹豫)嗯。
这些年喝这种苦药,我大概是喝够了。
(拿着药碗)您忍一忍喝了吧。还是苦药能够治病。
(心里忽然恨起她来)谁要你劝我?倒掉!(自己觉得失了身份)这次老爷回来,我听见老妈子说瘦了。
嗯,瘦多了,也黑多了。听说矿上正在罢工,老爷很着急的。
老爷很不高兴么?
老爷是那样。除了会客,念念经,打打坐,在家里一句话也不说。
没有跟少爷们说话么?
见了大少爷只点一点头,没说话,倒是问了二少爷学堂的事。--对了,二少爷今天早上还问了您的病呢。
我现在不怎样愿意说话,你告诉他我很好就是了。--回头觉帐房拿四十块钱给二少爷,说这是给他买书的钱。
二少爷总想见见您。
那就叫他到楼上来见我。--(站起来,踱了两步)哦,这老房子永远是这样闷气,家俱都发了霉,人们也是鬼里鬼气的!
(想想)太太,今天我想跟您告假。
是你母亲从济南回来么?--嗯,你父亲说过来着。
[花园里,周冲又在喊:“四凤!四凤!”
你去看看,二少爷在喊你。
[周冲在喊:“四凤”。
[周冲由中门进,穿一套白西装上身。
(进门只看见四凤)四凤,我找你一早晨。(看见繁漪)妈,怎么您下楼来了?
冲儿,你的脸怎么这样红?
我刚同一个同学打网球。(亲热地)我正有许多话要跟您说。您好一点儿没有?(坐在繁漪身旁)这两天我到楼上看您,您怎么总把门关上?
我想清净清净。你看我的气色怎么样?四凤,你给二少爷拿一瓶汽水。你看你的连通红。
[四凤由饭厅门口下。
(高兴地)谢谢您。让我看看您。我看您很好,没有一点病,为什么他们总说您有病呢?您一个人躲在房里头,您看,父亲回家三天,您都没有见着他。
(忧郁地看着冲)我心里不舒服。
哦,妈,不要这样。父亲对不起您,可是他老了,我是您的将来,我要娶一个顶好的人,妈,您跟我们一块住,那我们一定会觉您快活的。
(脸上闪出一丝微笑的影子)快活?(忽然)冲儿,你是十七岁了吧?
(喜欢他的母亲有时这样奇突)妈,您看,您要再忘了我的岁数,我一定得跟你生气啦!
妈不是个好母亲。有时候自己都忘了自己在那儿。(沉思)--哦,十八年了,在这老房子里,你看,妈老了么?
不,妈,您想什么?
我不想什么?
妈,您知道我们要搬家么?新房子。父亲昨天对我说后天就搬过去。
你知道父亲为什么要搬房子?
您想父亲那一次做事先告诉过我们!--不过我想他老了,他说过以后要不做矿上的事,加上这旧房子不吉利。--哦,妈,您不知道这房子闹鬼么?前天秋天,半夜里,我像是听见什么似的。
你不要再说了。
妈,您也相信这些话么?
我不相信,不过这老房子很怪,我很喜欢它,我总觉得这房子有点灵气,它拉着我,不让我走。
(忽然高兴地)妈。--
[四凤拿汽水上。
(站起来)谢谢你。(四凤红脸)。
[四凤倒汽水。
你给太太再拿一个杯子来,好么?(四凤下)。
(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冲儿,你们为什么这样客气?
(喝水)妈,我就想告诉您,那是因为,--(四凤进)--回头我告诉您。妈,您跟我画的扇面呢?
你忘记了我不是病了么?
对了,您原谅我。我,我--怎么这屋子这样热?
大概是窗户没有开。
让我来开。
老爷说过不叫开,说外面比屋里热。
不,四凤,开开它。他在外头一去就是两年不回家,这屋子里的死气他是不知道的。
(四凤拉开壁龛前的帐幔)。
(见四凤很费力地移动窗前的花盆)四凤,你不要动,让我来。(走过去)。
我一个人成,二少爷。
(争执着)让我。(二人拿起花盆,放下时压了四凤的手,四凤轻轻叫了一声痛。)怎么样,四凤?(拿着她的手)。
(抽出自己的手)没有什么,二少爷。
不要紧,我跟你拿点橡皮膏。
冲儿,不用了。--(转头向四凤)你到厨房去看一看,问问跟老爷做的素菜都做完了没有?
[四凤由中门下,冲望着她下去。
冲儿,(冲回来)坐下。你说吧。
(看着繁漪,带了希冀和快乐的神色)妈,我这两天很快活。
在这家里,你能快活,自然是好现象。
妈,我一直什么都不肯瞒过您,您不是一个平常的母亲,您最大胆,最有想像,又,最同情我的思想的。
那我很欢喜。
妈,我要告诉您一件事,--不,我要跟您商量一件事。
你先说给我听听。
妈,(神秘地)您不说我么?
我不说你,孩子,你说吧。
(高兴地)哦,妈--(又停下了,迟疑着)不,不,不,我不说了。
(笑了)为什么?
我,我怕您生气。(停)我说了以後,您还是一样地喜欢我么?
傻孩子,妈永远是喜欢你的。
(笑)我的好妈妈。真的,您还喜欢我?不生气?
嗯,真的--你说吧。
妈,说完以後还不许您笑话我。
嗯,我不笑话你。
妈,我现在喜欢一个人。
哦!(证实了她的疑惧)哦!
(望着繁漪的凝视的眼睛)妈,您看,你的神气又好像说我不应该似的。
不,不,你这句话叫我想起来,--叫我觉得我自己……--哦,不,不,不。你说吧。这个女孩子是谁?
她是世界上最--(看一看繁漪)不,妈,您看您又要笑话我。反正她是我认为最满意的女孩子。她心地单纯,她懂得活着的快乐,她知道同情,她明白劳动有意义。最好的,她不是堆里娇生惯养出来的人。
可是你不是喜欢受过教育的人么?她念过书么?
自然没念过书。这是她,也可说是她位移的缺点,然而这并不怪她。
哦。(眼睛暗下来,不得不问下一句,沉重地)冲儿,你说的不是--四凤?
是,妈妈。--妈,我知道旁人会笑话我,您不会不同情我的。
(惊愕,停,自语)怎么,我自己的孩子也……
(焦灼)您不愿意么?您以为我做错了么?
不,不,那倒不。我怕她这样的孩子不会给你幸福的。
不,她是个聪明有感情的人,并且她懂得我。
你不怕父亲不满意你么?
这是我自己的事情。
别人知道了说闲话呢?
那我更不放在心上。
这倒像我自己的孩子。不过我怕你走错了。第一,她始终是个没受过教育的下等人。你要是喜欢她,她当然以为这是她的幸福。
妈,您以为她没有主张么?
冲儿,你把什么人都看得太高了。
妈,我认为您这句话对她用是不合适的。她是最纯洁,最有主张的好孩子,昨天我跟她求婚--
(更惊愕)什么?求婚?(这两个字叫她想笑)你跟她求婚?
(很正经地,不喜欢母亲这样的态度)不,妈,您不要笑!她拒绝我了。--可是我很高兴,这样我觉得她更高贵了。她说她不愿意嫁给我。
哦,拒绝!(这两个字也觉得十分可笑)她还“拒绝”你。--哼,我明白她。
您以为她不答应我,是故意地虚伪么?不,不,她说,她心里另外有一个人。
她没有说谁?
我没有问。总是她的邻居,常见的人吧。--不过真的爱情免不了波折,我爱她,她会渐渐地明白我,喜欢我的。
我的儿子要娶也不能娶她。
妈妈,您为什么这样厌恶她!四凤是个好孩子,她背地总是很佩服您,敬重您的。
你现在预备怎么样?
我预备把这个意思告诉父亲。
你忘了你父亲是什么样一个人啦!
我一定要告诉他的。我将来并不一定跟她结婚。如果她不愿意我,我仍然是尊重她,帮助她的,但是我希望她现在受教育,我希望父亲允许我把我的教育费分给她一半上学。
你真是个孩子。
(不高兴地)我不是孩子。我不是孩子。
你父亲一句话就把你所有的梦打破了。
我不相信。(有点沮丧)得了,妈,我们不谈这个吧。哦,昨天我见着哥哥,他说他这次可要到矿上去做事了,他明天就走,他说他太忙,他叫我告诉您一声,他不上楼见您了。您不会怪他吧?
为什么?怪他?
我总觉得您同哥哥的感情不如以前那样似的。妈,您想,他自幼就没有母亲,行情自然容易古怪,我想他的母亲一定感情也很盛的,哥哥是一个很有感情的人。
你父亲回来了,你少说哥哥的母亲,免得你父亲又板起脸,叫一家子不高兴。
妈,可是哥哥现在有点怪,他喝酒喝得很多,脾气很暴,有时他还到外国教堂去,不知干什么?
他还怎么样?
前三天他喝得太醉了。他拉着我的手,跟我说,他恨他自己,说了许多我不大明白的话。
最后他忽然说,他从前爱过一个决不应该爱的女人!
(自语)从前?
说完就大哭,当时就逼着我,要我离开他的屋子。
他还说什么话来么?
没有,他很寂寞的样子,我替他很难过,他到现在为什么还不结婚呢?
(喃喃地)谁知道呢?谁知道呢?
(听见门外脚步的声音,回头看)咦,哥哥进来了。
[中门大开,周萍进。他约莫有二十八九,脸色苍白,躯干比他的弟弟略微长些。他的面目清秀,甚至于可以说美,但不是一看就使女人醉心的那种男子。他有宽而黑的眉毛,有厚的耳垂,粗大的手掌,乍一看,有时会令人觉得他有些憨气的;不过,若是你再长久地同他坐一坐,会感到他的气味不是你所想的那么纯朴可喜,他是经过了雕琢的,虽然格上那些粗涩的渣滓经过了教育的提炼,成为精细而优美了;但是一种可以炼钢熔铁的,不成形的原始人生活中所有的那种“蛮”力,也就是因为郁闷,长久离开了空气的原因,成为怀疑的,怯弱的,莫明其妙的了。和他谈两三句话,遍知道这是一个美丽的空形,如生在田
野的麦苗移植在暖室里,虽然也开花结实,但是空虚脆弱,经不起现实的风霜。在他灰暗的眼神里,你看见了不定,犹疑,怯弱同冲突。当他的眼神暗下来,瞳人微微地在闪烁的时候,你知道他在密阅自己的内心过缺,而又怕人窥探出他是这样无能,只讨生活于自己的内心的小圈子里。但是你以为他是做不出惊人的事情,没有男子的胆量么?不,在他感情的潮涌起的时候,--哦,你单看他眼角间一条时时刻刻地变动的刺激人的圆线,极冲动而敏锐地红而厚的嘴唇,你便知道在这种时候,他会冒然地做出自己终身诅咒的事,而他生活是不会有计划的。他的嘴角松弛地垂下来。一点疲乏会使他眸子发呆,叫你觉得他不能克制自己,
也不能有规律地终身做一件事。然而他明白自己的病,他在改,不,不如说是在悔,永远地在悔恨自己过去由直觉铸成的错误;因为当着一个新的冲动来说时,他的热情,他的欲望,整个如潮水似地冲动起来,淹没了他。他一星星的理智,只是一段枯枝卷在旋涡里,他昏迷似地做出自己认为不应该做的事。这样很自然地一个大错跟着一个更大的错。所以他是有道德观念的,有情爱的,但同时又是渴望着生活,觉得自己是个有肉体的人。于是他痛苦了,他恨自己,他羡慕一切没有顾忌,敢做坏事的人,于是他会同情鲁贵;他又钦慕一切能抱着一件事业向前做,能依循着一般人所谓的道德生活下去,为模范市民,模范家长的人,于是
他佩服他的父亲。他的父亲在他的见闻里,除了一点倔强冷酷,--但是这个也是他喜欢的,因为这两种格他都没有,--是一个无瑕的男子。他觉得他在那一方面欺骗他的父亲是不对了,并不是因为他怎么爱他的父亲(固然他不能说不爱他),他觉得这样是卑鄙,像老鼠在狮子睡着的时候偷叹一口气的行为,同时如一切好自省而又冲动的人,在他的直觉过去,理智冷回来的时候,他更刻毒地悔恨自己,更深地觉得这是反人,一切的犯了罪的痛苦都牵到自己身上。他要把自己拯救起来,他需要新的力,无论是什么,只要能帮助他,把他由冲突的苦海中救出来,他愿意找。他见着四凤,当时就觉得她新鲜,她的“活”!他发现
他最需要的那一点东西,是充满地流动着在四凤的身里。她有“青春”,有“美”,有充溢着的血,固然他也看到她是粗,但是他直觉到这才是他要的,渐渐他也厌恶一切忧郁过分的女人,忧郁已经蚀尽了他的心;他也恨一切经些教育陶冶的女人,(因为她们会提醒他的缺点)同一切细微的情绪,他觉得“腻”。
[然而这种感情的波纹是在他心里隐约地流荡着,潜伏着;他自己只是顺着自己
之情感的流在走,他不能用理智再冷酷地剖析自己,他怕,他有时是怕看自己内心的残疾的。现在他不得不爱四凤了,他要死心塌地地爱她,他想这样子王了自己。当然他也明白,他这次的爱不只是为求自己心灵的药,他还有一个地方是渴。但是在这一层次他并不感觉的从前的冲突,他想好好地待她,心里觉得这样也说得过去了。经过她有处女香的温热的气息后,豁然地他觉出心地的清朗,他看见了自己心内的太阳,他想“能拯救他的女人大概是她吧!”于是就把生命交给这个女孩子,然而昔日的记忆如巨大的铁掌抓住了他的心,不时地,尤其是在繁漪的面前,他感觉一丝一丝刺心的疚痛;于是他要离开这个地方--这个能引起人的无边恶梦似的老房子,走到任何地方。而在未打开这个狭的笼之先,四凤不能了解也不能安慰他的疚伤的时候,便不由自主地纵于酒,热烈地狂歌,于一切外面的刺激之中。于是他精神颓衰,永远成了不安定的神情。
[现在他穿一件藏青的绸袍,西服裤,漆皮鞋,没有修脸。整个是个整齐,他打着呵欠。
你在这儿。
(觉得没有理她)萍!
哦?(低了头,又抬起)您--您也在这儿。
我刚下楼来。
(转头问冲)父亲没有出去吧?
没有,你预备见他么?
我想在临走以前跟父亲谈一次。(一直走向书房)
你不要去。
他老人家在干什么么?
他大概跟一个人谈什么公事。我刚才见着他,他说他一会儿会到这儿来,叫我们在这儿等他。
那我先回到我屋子里写封信。(要走)
不,哥哥,母亲说好久不见你。你不愿意一齐坐一坐,谈谈么?
你看,你让哥哥歇一歇,他愿意一个人坐着的。
(有些烦)那也不见得,我总怕父亲回来,您很忙,所以--
你不知道母亲病了么?
你哥哥怎么会把我的病放在心上?
您好一点了么?
谢谢你,我刚刚下楼。
对了,我预备明天离开家里到矿上去。
哦,(停)好得很。--什么时候回来呢?
不一定,也许两年,也许三年。哦,这屋子怎么闷气得很。
窗户已经打开了。--我想,大概是大雨要来了。
(停一停)你在矿上做什么呢?
妈,您忘了,哥哥是专门学矿科的。
这是理由么,萍?
(拿起报纸看,遮掩自己)说不出来,像是家里住得太久了,烦得很。
(笑)我怕你是胆小吧?
这屋子曾经闹过鬼,你忘了。
没有忘。但是这儿我住厌了。
(笑)假若我是你,这周围的人我都会厌恶,我也离开这个死地方的。
妈,我不要您这样说话。
(忧郁地)哼,我自己对自己都恨不够,我还配说厌恶别人?--(叹一口气)弟弟,我想回屋去了。(起立)
[书房门开。
别走,这大概是爸爸来了。
里面的声音
(书房门开一半,周朴园进,向内露着半个身子说话)我的意思是这么办,没有问题了,很好,再见吧,不送。
[门大开,周朴园进,他约莫有五六十岁,鬓发已经斑白,带着椭圆形的金边眼镜,一对沉鸷的眼在底下闪烁着。像一切起家立业的人物,他的威严在儿孙面前格外显得峻厉。他穿的衣服,还是二十年前的新装,一件圆花的官纱大褂,底下是白纺绸的衬衫,长衫的领扣松散着,露着颈上的肉。他的衣服很舒服地贴在身上,整洁,没有一些尘垢。他有些胖,背微微地伛偻,面色苍白,腮肉松弛地垂下来,眼眶略微下陷,眸子闪闪地放光彩,时常也倦怠地闭着眼皮。他的脸带着年的世故和劳碌,一种冷峭的目光和偶然在嘴角逼出的冷笑,看着他平日的专横,自信和倔强。年青时一切的冒失、狂妄已经转为脸上的皱纹深深避
盖着,再也寻不着一点痕迹,只要他的半白的头发还保持昔日的丰采,很润泽地梳到后面。在阳光底下,他的脸呈着银白色,一般人说这就是贵人的特徽。所以他才有这样大的矿产。他的下颏的胡须已经灰白,常用一只***的小梳梳理。他的大指套着一个斑指。
[他现在精神很饱满,沉重地走出来。
(同时)爸。
(点头,转向繁漪)你怎么今天下楼来了。完全好了么?
病原来不很重--回来身体好么?
还好。--你应当在到楼上去休息。冲儿,你看你母亲的气色比以前怎么样?
母亲远离就没有什么病。
(不喜欢儿子们这样答覆老人家的话,沉重地,眼翻上来)谁告诉你的?我不在的时候,你常来问你母亲的病么?(坐在沙发上)
(怕他又来教训)朴园,你的样子像有点瘦了似的。--矿上的罢工究竟怎么样?
昨天早上已经复工,不生问题。
爸爸,怎么鲁大海还在这儿等着要见您呢?
谁是鲁大海?
鲁贵的儿子。前年荐进去,这次当代表的。
这个人!我想这个人有背景,厂方已经把他开除了。
开除!爸爸,这个人脑筋很清楚,我方才跟这个人谈了一回。代表罢工的工人并不见得就该开除。
哼,现在一般年青人,跟工人谈谈,说两三句不关痛痒,同情的话,像是一件很时髦的事情!
我以为这些人替自己的一群努力,我们应当同情的。并且我们这样享福,同他们争饭吃,是不对的。这不是时髦不时髦的事。
(眼翻上来)你知道社会是什么?你读过几本关于社会经济的书?我记得我在德国念书的时候,对于这方面,我自命比你这种半瓶醋的社会思想要彻底得多!
(被压制下去,然而)爸,我听说矿上对于这次受伤的工人不给一点抚恤金。
(头扬起来)我认为你这次说话说得太多了。(向繁)这两年他学得很像你了。(看钟)十分钟后我还有一个客来,嗯,你们关于自己有什么说话说么?
爸,刚才我就想见您。
哦,什么事?
我想明天就到矿上去。
这边公司的事,你交代完了么?
差不多完了。我想请父亲给我点实在的事情做,我不想看看就完事。
(停一下,看萍)苦的事你成么?要做就做到底。我不愿意我的儿子叫旁人说闲话的。
这两年在这儿做事舒服,心里很想在内地乡下走走。
让我想想。--(停)你可以明天起身,做那一类事情,到了矿上我再大电报给你。
[四凤由饭厅门入,端了碗普洱茶。
(犹豫地)爸爸。
(知道他又有新花样)嗯,你?
我现在想跟爸爸商量一件很重要的事。
(低下头)我想把我的学费的一部份出来。
(鼓起勇气)把我的学费拿出一部份送给--
(四凤端茶,放朴面前。)四凤,--(向冲)你先等一等。(向四凤)叫你跟太太煎的药呢?
为什么不拿来?
(看繁漪,不说话)。
(觉出四周的徽兆有些恶相)她刚才跟我倒来了,我没有喝。
为什么?(停,向四凤)药呢?
(快说)倒了。我叫四凤倒了。
(慢)倒了?哦?(更慢)倒了!--(向四凤)药还有么?
药罐里还有一点。
(低而缓地)倒了来。
(反抗地)我不愿意喝这种苦东西。
(向四凤,高声)倒了来。
[四凤走到左面倒药。
爸,妈不愿意,你何必这样强迫呢?
你同你妈都不知道自己的病在那儿。(向繁漪低声)你喝了,就会完全好的。(见四凤犹豫,指药)送到太太那里去。
(顺忍地)好,先放在这儿。
(不高兴地)不。你最好现在喝了它吧。
(忽然)四凤,你把它拿走。
(忽然严厉地)喝了药,不要任,当着这么大的孩子。
(声颤)我不想喝。
冲儿,你把药端到母亲面前去。
(反抗地)爸!
(怒视)去!
[冲只好把药端到繁漪面前。
说,请母亲喝。
(拿着药碗,手发颤,回头,高声)爸,您不要这样。
(高声地)我要你说。
(低头,至冲前,低声)听父亲的话吧,父亲的脾气你是知道的。
(无法,含着泪,向着母亲)您喝吧,为我喝一点吧,要不然,父亲的气是不会消的。
(恳求地)哦,留着我晚上喝不成么?
(冷峻地)繁漪,当了母亲的人,处处应当替子女着想,就是自己不保重身体,也应当替孩子做个服从的榜样。
(四面看一看,望望朴园又望望萍。拿起药,落下眼泪,忽而又放下)哦!不!我喝不下!
萍儿,劝你母亲喝下去。
爸!我--
去,走到母亲面前!跪下,劝你的母亲。
[萍走至繁漪面前。
(求恕地)哦,爸爸!
(高声)跪下!(萍望着繁漪和冲;繁漪泪痕满面,冲全身发抖)叫你跪下!(萍正向下跪)
(望着萍,不等萍跪下,急促地)我喝,我现在喝!(拿碗,喝了两口,气得眼泪又涌出来,她望一望朴园的峻厉的眼和苦恼着的萍,咽下愤恨,一气喝下!)哦……(哭着,由右边饭厅跑下。
(看表)还有三分钟。(向冲)你刚才说的事呢?
(抬头,慢慢地)什么?
你说把你的学费分出一部份?--嗯,是怎么样?
(低声)我现在没有什么事情啦。
真没有什么新鲜的问题啦么?
(哭声)没有什么,没有什么,--妈的话是对的。(跑向饭厅)
冲儿,上那儿去?
到楼上去看看妈。
就这么跑么?
(抑制着自己,走回去)是,爸,我要走了,您有事吩咐么?
去吧。(冲向饭厅走了两步)回来。
你告诉你的母亲,说我已经请德国的克大夫来,跟她看病。
妈不是已经吃了您的药了么?
我看你的母亲,精神有点失常,病像是不轻。(回头向萍)我看,你也是一样。
爸,我想下去,歇一回。
不,你不要走。我有话跟你说。(向冲)你告诉她,说克大夫是个有名的脑病专家,我在德国认识的。来了,叫她一定看一看,听见了没有?
听见了。(走上两步)爸,没有事啦?
[冲由饭厅下。
(回头向四凤)四凤,我记得我告诉过你,这个房子你们没有事就得走的。
是,老爷。(也由饭厅下)
[鲁贵由书房上。
(见着老爷,便不自主地好像说不出话来)老,老,老爷。客,客来了。
哦,先请到大客厅里去。
是,老爷。(鲁贵下)。
怎么这窗户谁开开了。
弟弟跟我开的。
关上,(擦眼镜)这屋子不要底下人随便进来,回头我预备一个人在这里休息的。
(擦着眼镜,看四周的家俱)这屋子的家俱多半是你生母顶喜欢的东西。我从南边移到北边,搬了多少次家,总是不肯丢下的。(戴上眼镜,咳嗽一声)这屋子排的样子,我愿意总是三十年前的老样子,这叫我的眼看着舒服一点。(踱到桌前,看桌上的相片)你的生母永远喜欢夏天把窗户关上的。
(强笑着)不过,爸爸,纪念母亲也不必--
(突然抬起头来)我听人说你现在做了一件很对不起自己的事情。
(惊)什--什么?
(低声走到萍的面前)你知道你现在做的事是对不起你的父亲么?并且--(停)--对不起你的母亲么?
(失措)爸爸。
(仁慈地,拿着萍的手)你是我的长子,我不愿意当着人谈这件事。(停,喘一口气严厉地)我听说我在外边的时候,你这两年来在家里很不规矩。
(更惊恐)爸,没有的事,没有,没有。
一个人敢做一件事就要当一件事。
(失色)爸!
公司的人说你总是在跳舞窝里鬼混,尤其是这三个月,喝酒,赌钱,整夜地不回家。
哦,(喘出一口气)您说的是--
这些事是真的么?(半晌)说实话!
真的,爸爸。(红了脸)
将近三十的人应当懂得“自爱”!--你还记得你的名为什么叫萍吗?
你自己说一遍。
那是因为母亲叫侍萍,母亲临死,自己替我起的名字。
那我请你为你的生母,你把现在的行为完全改过来。
是,爸爸,那是我一时的荒唐。
[鲁贵有书房上。
老,老,老爷。客--等,等,等了好半天啦。
[鲁贵退。
我的家庭是我人为最圆满,最有秩序的家庭,我的儿子我也认为都还是健全的子弟,我教育出来的孩子,我绝对不愿叫任何人说他们一点闲话的。
是,爸爸。
来人啦。(自语)哦,我有点累啦。(萍扶他至沙发坐。)
[鲁贵上。
你请客到这边来坐。
是,老爷。
不,--爸,您歇一会吧。
不,你不要管。(向鲁贵)去,请进来。
是,老爷。
[鲁贵下。朴园拿出一支雪茄,萍为他点上,朴园徐徐抽烟,端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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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禺 |  | 1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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