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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马兰奇传_网易新闻
萨马兰奇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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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马兰奇传周阿堡著华夏出版社定价:48.00
《萨马兰奇传》以客观、翔实的笔触独家披露萨马兰奇这位现代奥林匹克运动伟人鲜为人知的少年时代、情感经历和家庭生活,浓墨重彩地勾画现代奥林匹克运动的起源、沿革、触礁及中兴之路,描述在萨马兰奇的领导下,人类通过体育运动为实现四海兄弟、天下大同的人类终极梦想而奋斗的艰辛历程,更以深情厚意回顾了中华民族对奥林匹克运动的不懈追求,以及为成功地举办一届令世人惊奇、“创造历史”的奥运会而做出的艰苦卓绝的努力。
《萨马兰奇传》以东方人的视角和思维多侧面、多角度地再现这位体育王国领袖的传奇人生,并将作为第一部由中国人原创的世界伟人传记,收藏于奥林匹克博物馆,成为世界体育史的有机组成部分。
职业与业余
盐湖城风暴
永恒的生命
人类的灵魂
附录:《永恒的辉煌》后记
萨马兰奇传周阿堡著华夏出版社定价:48.00
深夜,胡安娜·马维西被一阵剧烈的腹痛疼醒。她计算了一下,离预产期还有3天。丈夫佛朗西斯科从妻子额头滚落的汗珠和嘴唇鲜红的牙印中,觉得情况不妙,他立刻拨打了救护中心的***。10分钟之后,急救车警报凌厉的尖叫湮没了胡安娜的呻吟。
妇婴医院寂静的走廊里,佛朗西斯科点燃了一支香烟,借以稳定一下情绪,30年的岁月,流水般地从淡蓝色的烟雾里淌过:从佛朗西斯科这一代向上追溯,他们的祖先没有什么显赫的历史,这个家族的血管里一只流淌着平民的血液。16世纪下半叶,他们的祖先多米尼哥·萨马兰奇带领儿子霍安举家迁移到特拉萨,18世纪末移居到西班牙的巴塞罗那。
佛朗西斯科1880年生于巴塞罗那,是多米尼哥·萨马兰奇的第8代后嗣,他的祖父梅斯特雷斯和父亲帕斯托雷斯,并没有给他留下遗产。1890年,窘迫的家境使他被迫辍学,来到马维西股份有限公司当学徒。但不可忽视的是,祖先遗传给他一个英俊潇洒的外貌和坚忍不拔的性格。
马维西股份有限公司是巴塞罗那一家规模较大、生产工艺先进的纺织厂。凭着旺盛的精力和顽强的意志,佛朗西斯科从学徒做起,一直升迁到车间主管、公司副总经理,并在一名股东抽走了自己的股份时,及时地筹借了5000比塞塔,成为公司的股东之一。今天,他虽然还不能跻身于巴塞罗那的巨贾首富,但已步入中产阶级的行列。他希望自己的这份家业能够被后代继承下去,并且发扬光大。
产房里呻吟的正是昔日老板马维西的女儿胡安娜。他们于1919年5月结婚,这个孩子是他们爱情的第一个结晶。像所有的父亲一样,佛朗西斯科首先关心的是孩子的性别。最好是一个男孩,他在心中暗暗默祷。给他起个什么名字呢?他把思索的目光投向窗外。
凌晨的大海安详而宁静,地中海的波涛在富于韵律地轻轻起伏着。玫瑰色的朝霞像一块紫红色的幕布,正在徐徐拉开。拥抱了一夜的海天在晨光的催逼下恋恋不舍地告别,一颗巨大的启明星一往情深地注视着东方,它那耀眼的光辉瞬间启迪了佛朗西斯科的心灵,一个名字在他的脑海中一闪而过,如果是儿子,就取名叫胡安·萨马兰奇……“孩子,你比我幸运。”他回过头,对这产房紧闭的大门喃喃自语。
像是对他自语的回答,一声嘹亮的啼哭从屋里传来。接着,门开了一条缝,一张被白色口罩遮得严严实实的面孔从门缝里挤了出来:“祝贺您,佛朗西斯科先生,是个男孩。”在佛朗西斯科的眼里,那双眼睛就像冬天雪地里两片匀称的柳叶。
佛朗西斯科长吁了一口气,为了母子的平安,也为自己刚才的臆想已经有一个良好的开端。他随着助产士走进房间,只见婴儿躺在母亲的身边,小嘴儿翕动着,还在啼哭。
佛朗西斯科走近床边,俯下身吻了吻胡安娜的面颊。
“给孩子取个名字吧,佛朗西斯科。”胡安娜的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过新出生的小宝宝。
“我已经想好了,叫胡安·安东尼奥·萨马兰奇吧!”佛朗西斯科惊喜地望着自己的骨肉:朝阳用柔和的光线将胡安娜母子涂上一层圣洁的色彩,刚刚降临人世的孩子累了,安详地闭上眼睛,脸上的绒毛在金***的光晕里纤毫毕现。佛朗西斯科心中涌起一股舔犊深情。这位刚毅的西班牙硬汉,心弦像是被一双柔情的手指拨动,荡起一种从未有过的温馨的旋律。
萨马兰奇出生之后,佛朗西斯科在巴塞罗那西部的高级住宅区,建造了一座哥特式的别墅,他特别喜欢这所房屋,常常对朋友夸耀:“那幢房子就像是将《一千零一夜》里的宫殿搬到了地中海边,里边是中世纪的建筑结构,有中国古典式的客厅,还有一个小书房。我觉得藏书非常丰富,其中有介绍英国古典艺术家的专著,尤其令我如痴如醉。”
孩子的房间布置得简单而明快,一扇落地窗户像一架巨型的广角,铺排开地中海辽阔的远景。靠近窗户,摆放着一台深棕色的钢琴。每天晚上,胡安娜都为儿子弹奏一支如梦如幻的曲调,在海浪般温柔的旋律中,让萨马兰奇枕着蔚蓝色的波涛安然入睡。
院子里有一个小巧的游泳池,毗邻游泳池的是一座惟妙惟肖的假山,这里就是萨马兰奇童年的乐园。胡安娜买来许多栩栩如生的雕塑,把它们安放在假山的各个角落,每个小人的胸前用字母标出名字。萨马兰奇3岁就和它们结成了伙伴。它们是奥林匹斯山的众神。
胡安娜坐在一张舒适的安乐椅上,慈爱的视线如同舞台的追光,追踪着儿子小小的身影。孩子玩累了,就趴在母亲怀里,听着母亲和缓而轻柔地讲述。在孩子的眼中,万能的宙斯、神奇的阿波罗、勇敢的赫拉克勒斯、顽强的西西弗斯、美丽的雅典娜布满了整个天空和海洋……
1888年.胡安娜出生于巴塞罗那纺织世家马维西家族,良好的家教使她成为谦恭和善,秀外慧中的大家闺秀。像一切典型的西班牙女人一样,娇小的胡安娜天性乐观,性情温和;她身上似乎能分泌出一种叫做欢乐的泉水,蕴藏在一双多情而敏感的目光之中,任何痛苦与悲哀在那里,都会像清晨的露珠一样一闪即逝。她动作优雅,步履轻盈,常常自然地流泻出甜美的笑容,一举一动都让人感觉到她的风流旖旎和雍容大度。
每到星期天,胡安娜都领着3岁的儿子到教堂做弥撒。那一幅幅彩色壁画,在儿童的脑海中展现出一个瑰丽的世界。萨马兰奇尤其喜爱那长着一对翅膀的天使,这些可爱的精灵常常飞入他的梦乡。
萨马兰奇永远记住了第一次去教堂的情景,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清晨。5岁的男孩用他胖嘟嘟的小手,紧紧拽住妈妈衣服的下摆,跨进了一扇巨大的紫红色大门,大门像一道巨大的铁栅,突然切断了外面的光线。他感到进入了一个神秘的洞穴,手上用力,更近地抓住妈妈的衣服。慢慢地,他适应了这里的气氛。不过,他发现那些在外面有说有笑亲切的大人们,一到了这里就换上了另一副面孔,一幅让孩子们害怕的面孔,他不知道那叫做严肃。大人们一排排地坐在那里,静静地听着一个穿着奇怪的长袍的白胡子老爷爷讲话,也有的大人面对一支支蜡烛双手合在一起,嘴里不知道在小声说着什么。每个人的脸上都泛着一种光泽,一种柔和的光泽,他不知道那叫做虔诚。顺着大人的目光,他看到在烛光的阴影下有一个巨大的十字架,一个长头发的男人被绑在上面,他吓了一跳,用小手搂着妈妈的大腿。胡安娜把他抱起来。他不敢大声说话,因为这里面的每个大人从来都不大声说话,悄悄地问妈妈:“妈妈,那个男人是谁?他在干什么?”“那是耶稣,他正在替我们受苦。”妈妈告诉他。“他为什么替我们受苦?”“因为他爱我们。”妈妈嘴里发出的柔和的气息弄得他的耳朵痒痒的,孩子朦胧地觉得:那就是爱。
精通音乐的胡安娜认为,从小让孩子学会一点音乐是非常重要的。她以自己切身体验感悟到,一个不懂得音乐或者是不懂得欣赏音乐的人生是不会幸福的。没有音乐的生活,就像是生存在旷野上一样。“善于歌唱的民族的寿命要长于不喜欢唱歌的民族。”这是父亲告诉过她的话。父亲是个典型的业余艺术家,把演戏当***生一大乐事。她从小耳濡目染,在父亲的影响下,对艺术,尤其是音乐,已经到了痴迷的程度。嫁给佛朗西斯科之前,她曾是一家天主教堂唱诗班的管风琴教师。
萨马兰奇聪颖早慧,伶俐过人。为了给他幼小的心灵植入艺术细胞,母亲胡安娜为他购置了一把名贵的小提琴,每天都敦促他练习。在没有上学之前,孩子已经能够简单地拉出一些世界名曲。
萨马兰奇6岁时,被父亲送进瑞士人在巴塞罗那开办的小学读书。这所学校以严谨高效著称,带有明显的瑞士人严肃认真,一丝不苟的特征。萨马兰奇在学校是个讨人喜欢的孩子,他谦和礼让,做事细致,深得同学们的信任和老师的喜爱。
作为一名成功的企业家,佛朗西斯科深知智力投资和早期教育的重要性,也对自己没有受过系统的教育而感到遗憾。他要用加倍的精力和实力,把自己身上的缺憾在下一代上补回来。他的几个弟弟也先后进入这所小学学习。与其他学生不同的是,萨马兰奇的书包之外,多了一个精致的小提琴盒。
巴塞罗那是举世闻名的艺术之都。这个城市崇尚自由和创造,滋养天才和灵感,孕育了毕加索、米罗、达利、高迪等现代派艺术领袖,成为名实相符的世界前卫艺术的“麦加”。“西班牙的骄傲和世界上最美丽的城市。”这是文艺复兴时期西班牙的伟大作家塞万提斯,对这个地中海边城市贴切的赞美。
一股浓浓的艺术气息从巴塞罗那中世纪小巷的石块里渗透出来,从浑厚古朴的花岗岩建筑的缝隙里流溢出来,散发在空气中,弥漫在城市的每一个角落。不论工作多么繁忙,佛朗西斯科一定要抽出时间,为萨马兰奇补充在学校里所学不到的知识。博物馆和美术馆就是佛朗西斯科经常带领儿子光顾的地方。
毕加索博物馆隐藏在巴塞罗那市中心一条狭窄的中世纪小巷深处。从博物馆出来,佛朗西斯科抚摸着萨马兰奇柔软的头发问道:“孩子,你知道毕加索为什么能创造出那么多不朽的作品吗?”佛朗西斯科与其说问孩子,还不如说是在问自己,这个问题对于一个9岁的少年来说,显然太深奥了。佛朗西斯科没有看儿子的目光,他左手高高扬起,遥指前方。随口又问了儿子一个问题:“你知道高迪为什么是我们巴塞罗那,不!是我们西班牙的骄傲吗?”
顺着父亲的手臂,萨马兰奇看到了4个直插苍穹的尖顶——那是世界著名建筑大师高迪设计、1882年开始修建的神圣家族大教堂。9条垂直的米***斜线,在加泰罗尼亚湛蓝的晴空,勾划出几个不规则的艳丽的三角形,三角的顶端挑着几片纱巾般的白云。那是已经劳作了50年的塔吊,仍然在进行着永远也没有竣工的施工。
佛朗西斯科感到手上有一股轻微的阻力。萨马兰奇不走了。少年偏过头来看着父亲,眼光里包含着一种探询。
父亲歉然地笑了笑,接着方才的话题替儿子回答自己的提问:“想象!知道吗孩子,想象!毕加索创造出完美的作品,高迪设计出天才的杰作,全靠想象的力量。”说完,他自己也沉浸在想象中。
“不光是西班牙,凡是世界上的伟大人物,都有一颗富于想象的大脑。福尔敦发明汽船,依据于想象海中的游鱼;莱特兄弟发明飞机,来源于想象空中的飞鸟。拿破仑在谋划伟大的战役之前曾经感叹:想象支配着整个世界。”佛朗西斯科从想象的原野中采摘了几棵真实的花朵。
见儿子许久没有说话,父亲加重了语气:“我问你,萨马兰奇,你知道想象是从哪里来的吗?”
萨马兰奇条件反射般地答道:“大脑。”
“对,大脑。”佛朗西斯科赞同地笑了。“那么,怎么让大脑想象呢?”父亲循循善诱。
萨马兰奇略作沉思:“多动脑。”
“好,多动脑,勤思考。记住,孩子,多动脑!勤思考!”佛朗西斯科重复着。
萨马兰奇郑重地点了点头,那神情不像是一个9岁的少年应该有的神情。佛朗西斯科恍然觉得,儿子长大了。
走了很远,萨马兰奇回过头,仰望直插天穹的神圣家族大教堂的尖顶,奇特的玉米造型在地中海上空的骄阳下闪射着异彩,他仿佛看到一双凌波逐浪缥缈的眼睛。那是世人无法企及的建筑大师想象的目光。
一年以后。一个10岁的少年运用想象的力量,却无论如何也没有想象出他一生也无法破译的谜。
小学4年级的萨马兰奇和从小一起长大的伙伴瓦莱拉,经常在海边完成老师留下的作业。他们开辟了一小块海滩坡地作为自己的“领土”。茂密的树丛遮蔽了人们的视线,嶙峋的怪石阻隔了海潮的汹涌。两个少年功课之余,偶尔会把希腊奥林匹斯山的诸神请来,从中挑选出最崇拜的偶像作为自己的化身。瓦莱拉扮成太阳神阿波罗,萨马兰奇扮成大力神赫拉克勒斯。
瓦莱拉用石头搭建了一座“城堡”。萨马兰奇用石子营造了几幢“别墅”。他们还各自娶了“妻子”,瓦莱拉娶了智慧女神雅典娜,萨马兰奇娶了音乐女神缪斯。
一个阴沉的午后,萨马兰奇和瓦莱拉又来到自己的“领土”。孰料,一个庞大的蚂蚁族群侵占了瓦莱拉的“城堡”,冷眼看去,盘踞在城堡上的蚂蚁,像是流淌着厚厚的一层蠕动的黑漆。瓦莱拉显得有些气急败坏,他飞快地扔下书包,用遮阳帽兜了满满一下海水,泼向入侵的“敌人”……几个回合之后,入侵的“敌人”被消灭殆尽。扬扬得意的瓦莱拉一边擦着额头的汗水,一边向萨马兰奇炫耀:“胡安,在蚂蚁面前,我像不像万能的太阳神阿波罗?”
瓦莱拉的一句玩笑竟像是一声炸雷,将刚要迈步的萨马兰奇定在原地。
“在蚂蚁面前,我像不像万能的太阳神阿波罗?”
“在蚂蚁面前,我像不像万能的太阳神阿波罗!”
是呵,岂止是像与不像,在蚂蚁面前,我与瓦莱拉不就是大力神赫拉克勒斯和太阳神阿波罗吗?而在真正的大力神赫拉克勒斯和太阳神阿波罗眼里,我和瓦莱拉不就是蚂蚁吗?那么在上帝面前呢,上帝眼里的大力神赫拉克勒斯和太阳神阿波罗不也是蚂蚁吗?我和瓦莱拉在上帝面前是什么呢?人类在上帝面前又是什么呢?
萨马兰奇不敢再想下去了。他的脑海中掠过一幅惨不忍睹的画面,那是3天前他和舅舅努埃尔看过的电影《灾难》,那里面有一个海啸的镜头。眼前的情景和电影的镜头叠印在一起。简直太像了!被瓦莱拉用海水冲掉的蚂蚁和海啸中被海水卷走的人类一样,来不及呼喊一声便消失了。
透过丛林的缝隙,萨马兰奇远远望见:三三两两的游客像星星点点的蚂蚁点缀在海滩上。
“亲爱的胡安,我不得不遗憾地告诉你,今年的国家提琴等级考试你未能通过,假如你决定明年依然参加,准备工作要从现在做起,并且要做得比今年更充分。”这是巴赛罗那音乐学院少年班的提琴教师伊瓦诺,在放学时对他说的一段话。
“我怎么会通不过呢?”萨马兰奇脸红了,他百思不解。
音乐等级考试是他学校的课程之外的第一次专业考试,也是他第一次感到:在社会平静的面纱之后那没有硝烟的竞争,考试的场面又出现在他的眼前:一个来自凡登尔县名叫塔雅的农家女孩,手里拿着一把油漆剥落的破旧的提琴,静静地站立在音乐学院宽敞明亮的大厅,她的神情还带着一种乡下女孩所特有的羞怯。可是,当小提琴夹在肩膀和下巴之间,女孩的神态变了,她双眼迷蒙,目光游移,眼前出现了阳光下秋后金色的田野,四处点缀着圆圆的稻草堆,***的牛群在悠闲地啃着草。溪流蜿蜒在田野上,在阳光的照耀下,像一条条明亮的玻璃带子。片刻的沉寂,从她摇曳的手腕间游出了乐曲,时而如细雨绵绵,时而像小溪潺潺,时而如春蚕吐丝,时而像孤雁盘旋……
“天籁”。在音乐界浸染半生的评委会主席情不自禁地说出了这样两个字。“把有4个升降调的波契里尼舞曲处理得这样完美,实在难得。”提琴教师伊瓦诺的手下毫不犹豫地出现了一个“优”字。
斜阳将萨马兰奇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双腿下意识地把他带到已经走惯的小路上。透过精致的铁栏杆,他看到了音乐学院熟悉的白色大楼,蓦然,一阵悠扬的小提琴声从3楼的一扇窗户中传了出来,柔和的颤音在绿色的草尖一路穿越,跳进他的耳鼓。顺着那一个个跳荡的音符,他隐约看见一个单薄瘦弱的身影。
听着,听着,萨马兰奇惊呆了,塔雅在反复弹奏着波契里尼舞曲其中的4个小节,那是多么乏味、枯燥而又令人难以忍受的4个小节!但从乡下女孩的琴声中,却听不到一丝焦虑和烦躁。从3个小时持续不断的琴声中,他终于明白了:那个乡下女孩塔雅,通过什么样的方式改变了自己的人生命运,为什么能够获得在巴塞罗那皇家音乐学院免费学习的机会?他也明白了:自己为什么无奈地接受了人生考试的第一次失败?当塔雅在坚持不懈地练习一个单调的曲目时,我在每天的这个时候都做些什么呢?我会在黄昏温暖的海水里追逐落日而虚掷光阴,也会在洁白细腻的沙滩上仰望蓝天而蹉跎自误。哦!我明白了:除了父亲告诉过我的想象之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因素——坚持!
夜,已经很深了,萨马兰奇仍然在房间里苦练着考试的曲目,他的下巴已经麻木了,像是有一只小鸡在有节奏地啄着脖子后面的那根酸麻的筋。他实在太累了,但他咬牙对自己说:当普鲁士大帝奄奄一息时,对士兵发出的最后一道命令是:我们必须坚持到底,除了不懈地作战,没有什么可以保持罗马大军的力量和威信。他的脑海里出现一个瘦弱的女孩的形象,那是砥砺他坚持下去的动力。特别是音乐,如果有一天松懈,可怕的生疏就会替代曾经拥有的娴熟,想到这里,他深深呼吸了一口气,又全神贯注地投入到乐曲里。
卧室的窗外有一株3丈高的合欢树,从它柔软的枝条上缀满纷披的叶片开始,就看到一脸英气的少年在锲而不舍地练习着提琴。在那个少年日渐纯熟的旋律里,脱落的树叶变成了黄褐色的荚角,像一只只细长的眼睛,它们目睹了那个叫做萨马兰奇的少年,仍旧是一个年轻的生命,但里面已经被注入一种叫做持之以恒的元素。
…… ……
小学毕业之后,萨马兰奇到一所条件优越的德语中学就读。同学们很喜欢这位穿戴整洁,面容和蔼的同窗。在课堂上,萨马兰奇认真听讲,好像是一个文静的弱冠少年。可是一到运动场,他就像是换了一个人,浑身上下充溢着一种用不尽的气力和无穷的精力。他热衷各种运动体育运动,足球、拳击、曲棍球能达到准专业的标准。他兴趣广泛,多才多艺,是学校足球队的边锋,获得巴塞罗那皇家音乐学院***的小提琴手,经常在校办杂志《书报》上发表作文习作。
萨马兰奇的体育知识和技能来源于舅舅努埃尔,那是一位漂亮的年轻人。他的外表给人宁静的感觉,通常总是紧闭的嘴唇显示出不屈不挠的坚定和力量。这位就读于巴塞罗那体育学院的优秀的学生,毕业后留校任教,成为一个头脑灵活,性格开朗的体育教师。他十分懂得少年的心理,知道对于一个刚刚涉入社会的少年应该用什么样的语气,什么样的语言;并根据少年的性格和爱好选择适合的体育项目。在萨马兰奇最终走向体育领域的途中,舅舅是他最初的启蒙老师。
1935年7月,萨马兰奇以全部优秀的成绩完成了中学学业。佛朗西斯科期望萨马兰奇子承父业,为他选择了巴塞罗那商业学院。这所学校是一个专门培养商业人才的高等学府。在这所人才济济的商业摇篮里,萨马兰奇脱颖而出,显露了非凡的商业天赋。在入学的第1年,他就通过了难度极大的会计师考试。精致的会计师***上面那个圆圆的钢印,就像是同学们一双双惊诧不已的眼睛,因为,在通常情况下,一般学生要苦读3年才能获得这个***。这个钢印也给他学习的履历画上了一个丰满而意义深远的句号,表明他已经成为一个正式的国家承认的有从业资格的商人。
暗红的夕阳,像一滴高悬在地中海上空凝固的血,沉重地坠向大海。海面上升腾起烟岚般紫红色的雾霭,远远望去,像是一场壮丽而凄惨的大火。
日,西班牙军官佛朗哥发动武装叛乱。10月1日,叛军在布尔戈斯成立政府,西班牙内战爆发。学校停课,工厂倒闭,商店关门。巴塞罗那整个社会陷入一种无序的状态。
无所事事又百无聊赖的萨马兰奇和一些纨绔子弟,迷上了一项只有富人才能问津的运动——飙车。
没有尽头的柏油公路飞快向自己扑来,茂盛的林木箭一般向后射去。驾着戈迪亚牌跑车飞驰的萨马兰奇,尝到一种疯狂的潇洒和速度的魔力。迷狂、刺激、失重、征服的快感充盈着18岁青年的心房。他觉得自己飘然欲仙,似在腾云驾雾。巴塞罗那至马德里700公里的路途,他3小时30分就能跑完全程。
终止萨马兰奇飚车的原因,来自于好朋友塞瓦洛斯的一场车祸。那天,他驾驶着自己心爱的炮车飞驰在去往马德里的途中,从后视镜里他看到塞瓦洛斯追上来了。他脚下用劲,无奈油门已经踩到底了,后面那辆性能良好的世界顶级跑车——法拉利,还是像一团红云般追上了他。塞瓦洛斯在掠过他的瞬间摆了摆手,甩过一个飞吻,又像被大风驱赶那样向前飘去,很快便消失在一个弯路的尽头。拐过一个弯,红云又出现在他的视线里。这时,迎面来了一辆大卡车,从那个卡车的后面突然又冒出一辆吉普车,车上的司机万没有想到对面的红车能有这般神奇的速度,眨眼之间一团红光扑面而来。吉普车司机没有来得及发出一声惊叫,就在一片耀眼的光波中化为齑粉。
目睹了整个事故过程的萨马兰奇魂飞魄散,在一堆扭曲的金属缝隙中,夹着好朋友塞瓦洛斯血肉模糊的尸体。而就在一分钟前,塞瓦洛斯还送给他一个飞吻。鲜血从塞瓦洛斯渐渐失去热量的身体中流出来,“嘀嗒,嘀嗒”,落在黑色的柏油路面上,像是在提醒他:“胡安,赶快离开这块死亡跳板,快离开!”
从那以后,萨马兰奇放弃了这种死亡运动,开始出入于巴塞罗那各个名流组成的社交中心。附庸风雅,追求时髦,成为他生活中的主要内容。
可是,一种难以排遣的寂寞,一种无法驱除的孤独仍然在吞噬着他。越是孤独寂寞就越是疯狂放荡,而越是疯狂放荡却愈加孤独寂寞,这是一个处于青春期的少男少女们经常遇到的怪圈。苦闷——这个无所不在的毒蛇,悄悄地爬上他自卑而又自傲,单纯而又空寂的心灵的荒地。萨马兰奇发现,最寂寞的时刻往往是最热烈的喧闹之后,那是寂寞中的寂寞——寂寞之圣;最孤独的时刻往往是最纵情的狂欢之后,那是孤独中的孤独——孤独之王。
西班牙内战结束之后,萨马兰奇进入巴塞罗那商业研究生院学习。战前在实验学院获取的会计师***在这里得到承认。在研究生院,萨马兰奇收回了心猿意马,一头扎进知识的海洋;他像一块潜力极大的海绵,尽情汲取着知识的琼浆。他总是夹着一个大皮包,匆匆来往于教室、图书馆、实验室之间。而就在同一时间,他的同学们却在昏天黑地地找女友和泡酒吧。
1940年,是萨马兰奇一生中重要的转折点。年底,萨马兰奇完成了巴塞罗那研究生院的课程学习,进入了马维西纺织股份有限公司。这是萨马兰奇第一次真正走上工作岗位。他天性认真,兢兢业业地做好份内的工作。很快,他的才干得到公司同仁和父亲的赏识,半年之后,萨马兰奇被父亲任命为马维西公司的总经理。
萨马兰奇最擅长的就是谈判,别人谈不成的生意,他却能够在短时间内谈妥。这个专长不能不让作为董事长父亲刮目相看。在与越来越多合作伙伴的谈判中,他牢牢地掌握住分寸感,坚持一个永远不变又永远在变的原则——灵活。他善于在最合适的时间,最恰当的地点,最自然的场合,说出对方最想听到的话;既让对方感到既没有迎合之意,也没有恭维之嫌,更没有突兀之烦。当不需要说话时,他的眼睛则暴露出心灵的另一面,那双眼睛既真诚而又意味深长地直视着对方,那里没有犹疑彷徨,只有热情坦荡。
他从屡试不爽的成功中生出一种自信,这种对于年轻人来说十分宝贵的自信,又给他增添了新的魅力。但他没有满足仅仅取得的微小的成就,更没有在同事们钦羡的目光中高高在上,裹足不前,而是运用在研究生院所学到的商业知识,以旺盛的生命活力调动青春的思维,把颇具意味的目光拓展到马维西公司经营范围以外的领域。
马维西股份有限公司的产品以布匹为主,兼顾生产一些小批量的绒毯和挂毯。尽管看起来好像是批量很大,但是利润微薄。萨马兰奇在经过反复考虑之后觉得:为什么我们生产的布匹又送到加工厂,让那些服装工厂生产出成衣赚取更大的利润呢?为什么我们不对自己公司的产品进行深加工,自己加工成衣,进而创出自己的牌子呢?
巴塞罗那各大商场的服装柜台前,开始出现萨马兰奇的身影,他甚至飞赴马德里,在外国人开设的商行买来一件件昂贵的时装。巴塞罗那的各大媒体上,出现了一则马维西股份有限公司的招聘广告。萨马兰奇对应聘人员亲自面试,留下3个颇具艺术气质的服装设计师。他和设计人员日夜琢磨,根据加泰罗尼亚民族的传统,汲取欧洲现代流行的风格,再结合巴塞罗那特有的海洋性气候特征,设计出了2件质地考究,款式新颖的风衣。
萨马兰奇自己和另外一个身材姣好的女业务员,每人穿上一件自己生产的新产品招摇过市。从街上人们频频回首的目光中,在亲朋好友:“胡安,这件风衣真漂亮,能不能告诉我,你是在哪儿买的?”“胡安,还没见你穿过这么帅的风衣,你的个子好像高了一截。”的连连追问下。萨马兰奇的心里有底了。
一小批各种型号,相同款式的风衣生产出来了。萨马兰奇动员所有的力量,找到各种关系,把这些风衣作为礼品馈赠给巴塞罗那著名的歌唱家,巴塞罗那各个区政府和市政府的要员,巴塞罗那各大金融机构或商业企业的总裁。每个收到风衣的显贵们,无一例外地同时收到一封热情洋溢的短信:“这是为您亲自量身定做的服装,愿它能带给您温暖。”这些显赫一时的人物,不是在同一时间收到这份意外礼品的。女人是在圣母节收到的,男人是在父亲节收到的,特殊的人物是在圣诞节收到的,更多的人物是在自己生日的当天收到的。风衣的外包装是这个人生肖的星座,还有一段在星座的说明上摘录下来的并不过分的赞美。
萨马兰奇将这款风衣命名为top,英语的意译是“顶尖”的意思。这件名叫top的风衣很快在行业管理部门注册了商标。车间开始大批量生产。但是,萨马兰奇不准生产出来的成品上市。即便是大型商业零售企业上门购货,也推托没有生产出来,只和对方签订预约供需合同。
萨马兰奇在等待时机。
这个时机是一场持续一个月的西伯利亚寒流。当寒流以锐不可当之势越过阿尔卑斯山脉,掠过地中海面,扑向西班牙第二大海滨城市时。巴塞罗那人在各大商场的柜台上,发现了跑了多少个商家也没有买到的top风衣。
于是,这款名为top的风衣成为巴塞罗那的一道风景和标志***装。在瑟瑟的寒风中,巴塞罗那的市民们把自己的身躯紧紧地裹在颜色迥异的风衣里,感受着来自马维西股份公司的温暖。
在电视尚未问世,媒体远不算发达的40年代的西班牙。年轻的萨马兰奇利用“名人效应”,打了一场漂亮的商战。只此一役,等于马维西股份公司纺织品两年的销售利润。
初战告捷,萨马兰奇的事业获得了初步成功,但是,处于青春期的他,感情领域却出现一片巨大的空白,他时常陷入深深的迷惘之中。这时,命运,将一个女孩送到他的面前。
那是一个闷热的夏日,他与马德里的重要客户谈定一个合同之后,已经是深夜了。萨马兰奇徒步向家中踯躅走去。突然,漆黑的夜空中划过几道闪电,如同一个花剑高手在空中舞了几朵漂亮的剑花;随后,一串沉闷的雷声从遥远的天边向巴塞罗那滚来,在路旁汽车警报器的“嗷嗷”叫声中,一场突如其来的瓢泼大雨打破灰蒙蒙的沉寂,从天而降,猛烈地敲打着一扇扇关闭得严严实实的门窗。大街上只有下夜班的工人在匆忙地赶路,一个个大大小小的水洼,在路灯凄清光影的映照下,冒出一串串转瞬即逝、转瞬又生的水泡。萨马兰奇没带雨具,只能任凭雨点像皮鞭一样猛烈抽打着身躯。
雨渐渐小了。忽然,一阵袅袅娜娜的钢琴声穿透雨幕,依稀撞击着他的耳鼓,他怀疑自己听错了,索性停下脚步,再仔细倾听,没错,那是一组妙不可言的钢琴旋律;先是由一段和弦组成的引子,随后,在高音区定格成一个银白色的柔婉的形象。萨马兰奇呆住了,心湖像是被一只纤柔的细手搅动,心绪载着双腿,不由自主地向那片音乐的梦幻走去。拐过一个弯,他进入一条窄窄的小巷,两边都是哥特式的建筑。在一个镶着铁栏的白色的小窗前,他看到一个少女的侧影,琴声从那个少女的手下汨汨地流泻出来。
隔着雨帘,萨马兰奇看不清姑娘的面容,但他预感,她的容颜一定和她的琴声一样美丽。他痴呆地伫立在雨中,奇妙地感到:那伤感、无奈、缠绵、沉重的旋律正是他内心的独白和爱情的倾诉。过了一会儿,他愈加惊讶地觉得,少女敲击键盘的手正在疏通他阻滞的血管,自己的心灵正在得到沐浴和拯救。当最后一个音符从窗户中飞溅而出,跳到他的心头,终于击碎了淤积在那里的阴云。萨马兰奇觉得心胸洞开,仿佛连日来的郁闷彷徨都被今夜的琴声所融化,变成夜空中飘飞的雨珠。
“嘭”钢琴的盖子合上了。“啪”屋里的灯光熄灭了。然而,那清澈、透明、圣洁的琴声,却像一块绿色的翡翠,嵌入萨马兰奇的心湖。
从那以后,萨马兰奇开始留意一切钢琴曲,没有,没有找到那个熟悉的旋律。他没有灰心,他在继续寻找。
那是参加一位朋友的生日晚会。在一种温馨的情调中,一个美艳绝伦的少女腼腆地站起身,要为她哥哥的生日献上一首乐曲,听到她的声音,屋子里立刻静了下来,因为她的声音是那么柔和而圆润,感情流露得又是那么自然而深沉。所有的目光追随她轻盈的身影走向黑色的钢琴,看着她缓慢地打开琴盖,她的姿态和动作优雅而和谐,有一种特别美妙的节奏和韵律感。当她纤细的手指轻落在白色的琴键上时,萨马兰奇心头一震,内心漾起一阵喜悦的颤动,那首他遍寻不见的钢琴曲,如同春天的小溪,淙淙流向他的心灵深处。
望着一只只摇曳着淡淡荧光的五彩蜡烛,萨马兰奇闭上了眼睛。他脑海中出现了那个如诗如歌的雨夜琴声,出现了童年海边的古堡,他仿佛沉醉于月白风清的蓝色月光下,沉湎于温柔浪漫的蔚蓝色的波涛上,沉沦于飘浮不定的蓝色的梦想中……
最后一个音符飘来,乐曲结束了。余音缭绕,轻柔地缠住了萨马兰奇的心。
从少女哥哥的口中,他知道了少女美丽的名字——德雷里奥;也知道了德雷里奥有一个高雅的职业——音乐学院的教师;他还知道了乐曲富有诗意的名字——《少女的祈祷》。
一场如梦如幻的罗曼史就在醉心的和声中揭开序幕。
德雷里奥就像一只苍白娟秀,不胜娇羞的白鸽,轻轻地落到萨马兰奇的心中。作为马维西公司的总经理,尽管他的工作十分繁忙,但是每当闲暇时和工作的空隙,他都忙里偷闲和德雷里奥聚在一起。短暂的相会得到的心灵共鸣,使单调的日子变得旖旎而绵长。
德莱里奥告诉他:《少女的祈祷》的作者是波兰少女特克拉·巴达吉夫斯卡,这个薄命的少女在这个世界仅仅度过了27个春秋。她的履历就像她幽微如水的生命一样简洁,她的身世宛如她带着淡淡清愁的绝唱一样悲凉。然而,她虔诚的祈祷却在全世界不同肤色、不同国度和不同民族的少女的梦中萦绕。
爱情啊!甜蜜的爱情,如同无声的春雨悄然洒落在他干渴的心田。音乐,是他们之间的纽带,他们也十分珍惜这种特殊的情缘。巴塞罗那最著名的罗密欧歌剧院和利塞奥大利剧院,成为他们约会的主要场所。当西班牙皇家乐团演奏最后一个曲目《月光奏鸣曲》时,萨马兰奇看到,身边的德雷里奥在悄悄饮泣,演出最后,她已泣不成声。
在回去的汽车上,德雷里奥向萨马兰奇讲述了《月光奏鸣曲》的故事:一个月光如水的夜晚,音乐大师贝多芬在德国波恩的郊外散步。忽然,一所简陋的房屋里传来钢琴声,乐曲的正是他的《月光奏鸣曲》。贝多芬轻轻推开房门,看到一位少女端坐在一架破旧的钢琴旁聚精会神地弹奏。轻微的开门声惊动了演奏者,她回首起身,银色的月光从敞开的大门倾泻而入,把少女的脸映照得惨白而冷艳。贝多芬大吃一惊:那是一个盲女!大师一言不发走到钢琴前,伤感而迷人的旋律从贝多芬手下轻缓地流泻出来。盲女的脸上渐渐浮现出一个惨淡的微笑,她仿佛看到大海的尽头,一轮明月正在冉冉升起,月光像柔软的轻纱罩住浩瀚的海面;海天一片宁静,如同死亡,会带给受尽苦难的盲女一种永恒的安宁。贝多芬走了,在月夜中走得很远很远,这位耳聋的音乐大师听不到在他身后的小屋里,传来一阵压抑的哭泣,那少女的悲泣弥漫在空气里,渗透了整个月夜。
故事讲完,德雷里奥的眼圈又红了。
银灰色的戈迪亚牌跑车停在德雷里奥家的门前,萨马兰奇直视着德雷里奥:“德雷里奥,我有一个请求,我想听你弹一曲《少女的祈祷》。”德雷里奥默默地点了点头。
一曲缠绵悱恻的旋律从德雷里奥修长的手指飘出,犹如蓝色的水波在闷热的空气中流荡。她轻柔地弹奏着,一个个音符撞向墙壁又溅回来,微带着少女的叹息;就像在瑟瑟的秋风中悲叹着乐曲作者的命运,那么哀怨,那么不幸,又那么绝望……
橘黄的落地灯下,德雷里奥的面孔散发出一种勾魂摄魄的奇异的光辉。近乎***的双颊上,衬着两只漆黑的深不可测的眼睛,浓密的睫毛在眼睑四周投下一圈朦胧的暗影;挺直的鼻梁下,一抹淡水色的嘴唇,如同两片带露的花瓣,牛乳般的牙齿隐约可见;微微翘起的下巴和脖颈之间,过度成一个天鹅般妙曼的曲线,延伸到胸脯,达到一个令人心颤的高峰。
更让人心醉神迷的是德雷里奥的表情,深沉而静谧,圣洁而安详。那绝对不是人间所能见到的世俗的神态,而是一尊无懈可击的完美的天国雕塑。
一曲终了,德雷里奥端坐不动,脸上凝固成一个天使般的微笑,她似乎在奇异的幻景中看见了敞开的天堂。
萨马兰奇陷入一种深度的感官迷失,从她身上散发出的一股淡淡的幽香,让他感到既爱且怜,那种怜爱交加的情愫,对他产生了一种致命的吸引力。他不能自持,难以抑制内心的冲动,悄悄走过去,把德雷里奥轻轻搂在怀里。没有提防的她惊诧地挣扎了一下,就顺从地依偎在他的胸前,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清秀的脸上荡漾起甜蜜的微笑,微微闭上了美丽的眼睛。
“胡安,我们能永远在一起吗?”德雷里奥慢慢抬起头,光洁的前额泛起微细而柔嫩的褶皱,就像冷却的牛奶表面细密的波纹。她扑闪着宝石一样的大眼睛轻声问道,声音中带着一种少女的祈祷的余韵。
“能,我们一定能永远在一起!”萨马兰奇缓缓凑近那双眼睛,他觉得她的目光就像春天拂晓的晴空,明媚而柔和。当他们的嘴唇碰到一起的时候,他看到两颗闪着迷人光波的星星,里面有自己的影子。他轻轻地抚摸着她柔软的头发和浑圆的肩头,竟有一种摩挲一件古典而高贵瓷器的感觉,他觉得德雷里奥的身体内似有一种奇妙的吸力,自己全身的气力正一点,一点,被一种无形的力量吸走,他感到自己四肢乏力,正在逐渐虚弱,虚脱,那是一种极端甜蜜的软弱。
德雷里奥的脸上发出一种迷幻般的异彩,两颗被清泪洗过的星星分外明亮:“胡安,我们不是在做梦吧?”
“那有什么关系,即使是梦,也是一个甜美的梦啊!”萨马兰奇眼眶潮湿,感到眉心之间有一种轻微的酸痛,他醉了!他能不醉吗?聆听她的琴声,他陶醉;欣赏她的清丽,他迷醉;感受她的忧郁,他沉醉;在德雷里奥面前,他永远是一个痴迷的醉汉。
当他一动不动深情地凝视着心爱的人弹奏钢琴的侧影,发现她是那么娇小羸弱,从心中油然升起一种要保护她一生一世的念头时,心潮翻滚的他感觉到:什么是我见犹怜。在与德雷里奥彻夜长谈一直迎来东方第一缕晨曦之后,毫无倦意的他体会到:什么叫良宵苦短……
正当他们相亲相爱,难舍难分,在音乐的海洋中尽情啜饮爱情琼浆的时候,一场意外的疾病——肺结核,毫无征兆地缠住了萨马兰奇。这种在现代已经对生命构不成任何威胁的疾病,在40年代的西班牙却是致命的。爱子心切的佛朗西斯科请来巴塞罗那最著名的医生辛托·雷文托斯。医生为他做了认真的检查,采用了从国外引进的当时最先进的气胸疗法;几个疗程之后,终于使病情得到控制,但并没有尽快康复的征兆。雷文托斯医生对佛朗西斯科建议,这种病唯一有效的治疗手段方式就是保守治疗——静养。佛朗西斯科遵照医嘱,把萨马兰奇送到蒙特塞尼山疗养院。
第一次来疗养院探视的德雷里奥,像一株雨打的芭蕉,折断在萨马兰奇的病榻边。她浑身瘫软,紧紧地搂着他的脖子,像一只受惊的小鸟,发出无声却是痛苦的嘶鸣。那泪光闪闪的脸上,是难以表达的情思和令人心碎的凄艳。
从此,只要不是德雷里奥德的上课时间,她都会出现在萨马兰奇的病床前,无论多么严格的探视规定,无论多么不近情理的医生,也无论多么恪守职责的护士,没有人能阻止她的脚步,没有人能无动于衷地对她的明眸皓齿而摇头说:不!更没有人对她的绝世的靓丽而忍心说出那两个字:拒绝。
自从德雷里奥从音乐学院里搬来一台老式唱机之后,每天晚上,萨马兰奇的单人病房,便成了只有两名观众的小型音乐会。
柴科夫斯基《悲怆进行曲》雄浑而悲壮的旋律在小小的病房内轰鸣,两个人回肠九转,哀伤欲绝。德雷里奥依偎在萨马兰奇的怀里,随着乐曲的变幻,他们才真切地感受到这首世界名曲的奇妙之处,乐曲名为悲怆,但它的真正的含义:是在唤醒人们内心对光明的憧憬。两颗紧贴在一起的心在庄严地颤栗,在缠绵地激荡。
舒曼的《梦幻曲》奏响了,德雷里奥慢慢闭上了眼睛,萨马兰奇轻轻地问:“德雷里奥,你怎么,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一个出生在智利的西班牙女诗人——米斯特拉尔,她是整个拉丁美洲理想的象征。”在梦幻般的音乐背景下,德雷里奥柔声背诵起来:
自从你和我订下终身,
世界变得更加美丽动人,
当我们靠着一颗带刺的树木,
相对无言,彼此倾心。
爱情啊,就像树上的刺一样,
将我们穿在一起,用它的芳芬!
“多么美妙的诗篇啊!”萨马兰奇感叹着。
“可是,那个男人却变心了。”德雷里奥接着背诵:
他和别的女人去了,
我看见了他的背影。
风是多么柔和,
路是多么平静。
我这双可怜的眼睛。
“后来呢?后来怎么样了?”萨马兰奇关心女诗人的命运了。
“后来,那个叫做乌雷塔的男人悔恨交加,饮弹自杀了。”德雷里奥的声音提高了:
人们将你安放在冰冷的壁龛里,
我讲你搬回纯朴明亮的大地。
他们不知道我也要在那里安息,
我们要共枕同眠梦在一起。
我让你躺在阳光明媚的大地,
像母亲照料酣睡的婴儿那样甜蜜。
大地会变成柔软的摇篮,
将你这个痛苦的婴儿宝在怀里。
然后我将洒下泥土和玫瑰花瓣,
在月光缥缈的蓝色的薄雾里,
把你轻盈的遗体禁闭。
赞赏着奇妙的报复我扬长而去,
因为谁也不会下到这隐蔽的洞穴,
来和我争夺你的尸骨遗体。
“这个女诗人也自杀了么?”萨马兰奇急切地问道。
德雷里奥:“没有,这些诗篇创作于1907年。1922年米斯特拉尔的第一部诗集《绝望》,由纽约西班牙研究院出版。我家里就有这部诗集,明天我给你带来。”
德彪西的钢琴曲《水中倒影》击碎了女诗人带给他们的惆怅。3个音符如同圆滑的石子,轻轻抛进平静的湖面,惊飞了湖边煽动着金色翅膀的小昆虫,少顷,水面又恢复了最初的宁静。德雷里奥静静地把头靠在萨马兰奇的肩膀上,他感到她像一条在碧波荡漾的海底潜游的美人鱼,他还看到了形状各异的海贝、五光十色的海星和洁白如雪的珊瑚。
这些震撼人心的世界名曲,宛如德雷里奥一双圣洁的素手,抚摸着萨马兰奇带着疾患的身体,给他的心灵以柔婉清幽的安慰。他感到自己的身体在奇迹般地康复,音乐,正以神奇的力量将体内的病患悄无声息地击退。
第2天,德雷里奥没有来。第3天,仍然没有来。一个星期过去了,德雷里奥失踪了。
一种不祥的预感牢牢地攫住萨马兰奇的神经,漫无边际地想象失踪亲人的遭遇,是世界上最严厉的心灵的酷刑。每一个危险的假设都让他在内心里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每一个可怕的猜测都在他的心头引发出一轮绝望的哀鸣。天气虽然很热,但他却冷得发抖,难以抵御的严寒一直渗入到他的骨髓,他的精神不时陷入一种极度的恐怖之中。他的直觉告诉他:德雷里奥出事了!
心急如焚的萨马兰奇再也等不下去了,在一个晴朗的午后,他偷偷地溜出疗养院,乘坐出租汽车来到德雷里奥的家。他不顾一切地按着门铃,一个年迈的老妇人给他开了门,他认识她,德雷里奥家的老仆人。妇人一见到萨马兰奇就老泪纵横:“孩子,你见不到德雷里奥了,她,她被车撞死了!”
晴空霹雳!午夜惊雷!
“啊!”萨马兰奇心胆俱裂,只觉得脑袋“轰”的一声炸成一团碎片,眼前金蛇狂舞。他痛苦地闭上眼睛,下意识地用手扶住白色的大门,触手却是一团棉絮,他的身体顺着门框软软地滑下,瘫坐到地上。一束鲜花从他的手中散落下来,那是血一般鲜红的玫瑰。
老人颤颤巍巍地从屋里拿出一本书,对萨马兰奇说:“姑娘临死之前手里抱着这本书,一直都没有撒手。”透过迷离的泪眼,那本书再次让他泪如泉涌,书的封面赫然印着两个触目惊心的大字——《绝望》,在作者米斯特拉尔的旁边,是一片已经干涸的殷红的血渍……
萨马兰奇的病情加重了。他经常半夜无缘无故从梦中醒来,幽幽咽咽的琴声在他的梦中纠缠,飘飘悠悠的倩影在他的眼前晃动,纷纷扬扬的思绪在他的心中起落。他索性披衣而起,悄悄地来到外面。
一弯下弦月像一个巨大的问号,高悬在深邃而壮阔,辽远而广袤的夜空。一张巨大的富于质感的藏蓝色天鹅绒盖住了世界,漫天星斗穿透幽深的天鹅绒幕布窥视着人间。满天的繁星连缀成片,游离成一道道迷茫的银河;又像是一只只闪动绝望目光的德雷里奥的眼睛,整个夜空的星星都闪着寒光,向他一遍遍重复着两个绝望的字:绝望,绝望,绝望!他仿佛看到:德雷里奥仰卧在雪白的床单上,像一尊在月光下熟睡的女神。一颗流星从夜空划过,那是德雷里奥的灵魂吗?不!应该是那颗,那颗晦暗无光的星星多么像德雷里奥忧戚的眼睛。她死了吗?不!她没有死!德雷里奥似乎眨着眼睛忧郁地对他说:“胡安,我们能永远在一起吗?”“能,我们一定能永远在一起!德雷里奥,我们说好了要永远在一起的,为什么,为什么你撇下我先走了呢?”念及此处,萨马兰奇心如刀绞,凄然泪下。
他想起德雷里奥和一个小女孩的往事:那是他们听完一场音乐会回家的路上,她看见一个小女孩在路边啼哭。德雷里奥马上跑过去,在小女孩的面前蹲下。从女孩断断续续的哭泣中,她弄清了原委:原来女孩的名字叫做玛莎,她心爱的洋娃娃丢了。“好了玛莎,别哭了,我知道你的洋娃娃没有丢,它就在布兰卡大街的那个商店里,它迷路了。我去帮你把它找回来,好吗?”
“真的?好姐姐,谢谢你。”玛莎破涕为笑。
德雷里奥去商店买回两个洋娃娃,告诉小女孩:“玛莎,这个洋娃娃爱上了你原来的洋娃娃,你一同收养他们吧。”玛莎兴高采烈、蹦蹦跳跳地走了。
在深不可测的苍穹深处,上帝就在那里君临万物吗?上帝啊!你为什么要这么折磨我?让德雷里奥惊鸿一瞥而来,又杳如黄鹤而逝,在我们最幸福的时候又把她从我的心头夺走?只剩下一曲《少女的祈祷》,像魔鬼的钢索穿过我的心房,在猛烈地撕扯,残酷地折磨,无情地摧毁……让我的精神和肉体一起陷入痛苦的深渊?
仁慈的上帝,你是不是不忍心让这个冰肌玉骨的美人,在衰老不堪的时候给人间留下丑陋的印象,才把冰清玉洁正当花季的她收归天堂?
噢!我明白了,我突然间明白了:为什么最经典的剧目总是在最高潮中落幕?为什么最美丽的花朵总是在最绚烂时凋谢?为什么最华美的乐章总是在最激昂时终结?
壮丽的星空渐渐抚平了他的情绪,但他的心仍然为宇宙的浩渺和深邃而深深战栗,为德雷里奥的红颜薄命和突遭罹难而深深悲哀。相对于永恒的时空,生命短暂的令人触目惊心,而在巨大的灾难面前,生命竟然如此脆弱。对于每个生命来讲,死,是早晚必定要发生的事,是人类永远也无法超越的鸿沟。然而,正是因为死亡,才赋予生命以伟大的价值,所以才有了对生的珍惜,对生的渴望,对生的追逐;所以才有了每一个人在人生的十字路口做出的每一个惊心动魄的选择。那么,自己该怎样选择呢?“德雷里奥,愿你的灵魂安息!”萨马兰奇默默地祈祷着,静静地守候着黎明的到来。
这是一个黯然销魂的月夜,又是一个震撼灵魂的星空!在经过这个不眠之夜痛定思痛反思之后,幼稚的胡安消失了,萨马兰奇向成熟的男人迈出重要的一步。
这次有生以来最沉重的感情打击,确切地说,是死亡对爱情的残酷摧毁,并没有使他沉沦,他的视野反而变得无限开阔。这场从天而降又匆匆而逝的爱情悲剧,开启了他心中的灵智之光,让他从狭隘的感情世界解脱出来,从而把个人的悲哀上升为对人生普遍的理解与救助。从此以后,他真正像一个圣徒一样,真诚地供奉着自己心灵的上帝——对人类博大的关爱和同情。
西班牙内战结束之后,城市恢复了往日的秩序,人们又回到了平时生活的常态。
斜阳渐远,暮色渐浓。巴塞罗那有一个漫长的黄昏。晚上9点钟,太阳才不情愿地告别这个美丽的城市,缓缓投向地中海的怀抱,依依不舍的光影还在宽阔的街道上流淌。
伴着加泰罗尼亚欢快的舞曲,一群矫健如飞的身影吸引了行人的视线。他们衣着光鲜,神采飞扬,每个人的脚下无一例外地穿着一双奇怪的、带有一个个小轱辘的鞋。他们时而像鸟儿在空中翱翔,时而像鱼儿在水中戏浪。
在这群快乐的身影中,身穿白色运动衣的萨马兰奇格外引人注目。他长着一幅少女型的脸庞,上唇生着一层浅浅的绒毛,浑身充满了青春的活力,柔软的棕***头发随风飘起,宽阔的额头下面是一双神采奕奕的眼睛。
只见他身手敏捷地在伙伴的缝隙中往来穿梭,忽然一个漂亮的腾越,飘落时恍若白鸽伏地,接着又冲天而起,在空中一个鹞子翻身后飘逸而去。人们的视觉中只见白光连续闪动,宛然一只银色的海鸥轻盈地掠过地中海的波涛。
萨马兰奇迷上这个动感和韵律极强的运动——旱冰球,已经一年多了。天赋的聪颖加上舅舅的指导,他很快掌握了这项运动的技巧。
1942年,大病初愈的萨马兰奇刚出院,就利用从纺织品***中得到的利润,组建了西班牙第一支旱冰球队——西班牙皇家体育俱乐部旱冰球队。娴熟的技艺加上雄厚的财力,萨马兰奇被推举为球队的领队和教练。从此和体育结下了不解之缘。
旱冰球介乎冰球与曲棍球之间,是一项室内体育运动。旱冰球的球杆与曲棍球的球杯相似,球也很相近,比赛的形式和规则类似于冰球。这项运动于19世纪末起源于英国。1911年旱冰球传入西班牙,1914年在巴塞罗那举办过首场比赛;1924年国际旱冰球协会在瑞士蒙特勒成立,标志着这项运动被世界体育界正式承认。
自从迷上旱冰球这项多少带有一点贵族的性质运动后,萨马兰奇开始尝试着组织各种旱冰球比赛,在比赛中担当守门员的角色。客观地讲,他的球艺不是最好的,但他的热情无疑是最高的。他把这支新组建的球队当作自己生命的一部分。从资金的筹措、队员的选拔到赛事的安排,包括出国比赛的交通费、食宿费,全部由他个人承担,事无巨细,面面俱到。他出资在加泰罗尼亚地区组织了首届西班牙旱冰球锦标赛,又把目光瞄向瑞士的蒙特勒,那里经常举行世界性的大赛。
那时一段多么美好的岁月啊!他手里提着一个装满了钱的公文箱,来去匆匆,毫无倦意。每次去瑞士蒙特勒比赛之前,他都事先安排好队友的食宿,自己乘飞机先行一步。队员们随后乘火车从巴塞罗那出发,当天赶到法国瓦朗斯,在那里休息一夜,然后再换乘火车继续赶路,于第3天凌晨抵达日内瓦。每次,萨马兰奇都微笑着在站台上等候着一身倦意,但神情亢奋的队友们……
后来萨马兰奇觉得奇怪:自己为什么老是回忆起那段时光?那项并不是很普及的运动为什么当时对他竟有那么大的魔力?想来想去他想明白了:原来并不是那项运动有多么美好,而是因为他当时正年青。
一个人对一项事业的痴迷,莫过于从青年时代培育成型的坚定信念。就连萨马兰奇自己也没想到,就是这个当年还很简陋的木制小轮,会驮着他一步步滑向世界体坛的颠峰。
但是,旱冰球毕竟不是一项很普及的运动,萨马兰奇希望能够通过宣传引起人们的兴趣,唤起更多的民众对这项运动的热爱。当时,在西班牙颇具影响的《新闻报》没有更多的消息去充填体育专栏,于是,萨马兰奇被聘为《新闻报》的特约记者。他的第一篇体育短讯发表在日的《新闻报》上,笔名为斯提克,是英文stiek的译音,意为“球杯”。《新闻报》由此成为萨马兰奇笔耕的阵地。在近6年的时间里,他在这份报纸上用消息、通讯、采访记、评论等文体发表文章100多篇。
在商界已经崭露头角的萨马兰奇,在新闻宣传上却是只初生牛犊。他不满足于仅写写曲棍球和旱冰球之类的豆腐块一样的短文,又把笔锋触向风靡西班牙的足球。他笃信公平竞争的原则,鄙视野蛮粗暴的球风,22岁的萨马兰奇血气方刚,直道而行,结果初出茅庐便惹了一场风波。
日,马德里的科尔斯队同巴塞罗那的巴尔卡队,准备在马德里举行一场足球对抗赛。此前,两队曾经在巴塞罗那交锋,巴塞罗那巴尔卡队以3比0胜马德里的科尔斯队。人们普遍认为这次马德里的比赛,巴尔卡队很有可能再胜科尔斯队。
战幕在马德里马丁体育场刚一拉开,马德里的观众狂呼乱喊,科尔斯队的队员横冲直撞,随着终场的一声哨音,人们在比分显示牌上,看见了足球赛中少有的比分:11比1,巴尔卡队一败涂地。目睹整个过程的萨马兰奇忿忿难平,一篇腹稿已在心中草拟。
次日,西班牙《新闻报》发表了“马德里队的比分和粗鲁双双领先”的署名文章。
萨马兰奇在文章中写道:“文明的进步压抑了人类野蛮的本性。在把纪律、秩序和规则加在我们每个人身上的时候,一些压抑不住的人,他们身上野蛮的本性爆发了。对于比赛刚一开始便出现的大喊大叫,我们并没有在意。几分钟后,粗野的动作陡然增加,当巴尔卡队的前锋突破中线时,观众高声起哄,严重干扰了运动员的进攻意识。这样的观众还有什么文明可言?这个荒唐的11比1并不为过,本来还可以进更多的球,也许是20比1;这是一个可耻的比分,是一个丑闻。11分同50分没有什么区别,但是,马德里队科尔斯队为此付出的代价,是失掉了他们多次在报纸上被赞扬的精神风貌。”
这篇文章在马德里和巴塞罗那政界、新闻界和体育界引起很大震动。巴塞罗那人为萨马兰奇的仗义执言交口称誉,马德里人反认为萨马兰奇恶语中伤。一些马德里的球迷在报纸上撰文大肆攻击萨马兰奇,说他受人指使,意在哗众取宠。这个结果让萨马兰奇感到沮丧和失望,他决心再也不写这种直言贾祸的足球评论了。
此后的一段时间,萨马兰奇的笔触不再涉及足球。他集中报道旱冰球运动,对旱冰球运动的发展史和未来趋势做了全面介绍。随着旱冰球的消息不断见诸报端,越来越多的人加入了这项运动,水平也在大幅度提高。旱冰球这个体育项目,很快风靡了巴塞罗那以至波及了加泰罗尼亚和整个西班牙。西班牙皇家体育俱乐部旱冰球队在短短几年的时间便走出国门,成为一支雄霸欧洲的劲旅。
日,西班牙《新闻报》发表了一篇热情洋溢的文章,盛赞萨马兰奇为旱冰球运动做出的突出贡献。文章这样写道:“很遗憾,西班牙其他的体育项目,没有像旱冰球运动那样努力开展国际间的接触。当然,旱冰球运动在西班牙的成功,完全在于一位卓越的组织者,他为此项运动在欧洲体坛上占有一席之地而操劳。这位组织者就是萨马兰奇先生。他为西班牙旱冰球运动的发展所表现出的慷慨无私精神和付出的努力,无愧于我们最诚挚的祝贺和谢意。”
1947年夏天,萨马兰奇率领还是婴儿的西班牙旱冰球队,参加了一年一度的国际旱冰球锦标赛,按照惯例,锦标赛在国际旱冰球联合会所在地瑞士蒙特勒举行。当时西班牙代表团的领队有两个人,除了萨马兰奇之外,还有赛恩斯·德罗斯特雷罗斯。比赛开始之前,赛恩斯·德罗斯特雷罗斯用带有浓重加泰罗尼亚方言的所谓的法语念了一篇书面发言。结果,所有听众都茫然四顾,不知所云。见到此景,萨马兰奇立即接过德罗斯特雷罗斯的话茬,用熟练的英语发表了一篇即兴演讲。他并不知道,人群中有一束赞许的目光正在欣赏地盯着他,那是国际奥委会秘书长兼国际旱冰球联合会主席奥托·迈耶尔。
如同一个石匠意外地找到一块天然的奇石,珠宝商人出身的马约尔以他特有的敏锐,发现了萨马兰奇与众不同的潜质。他早听说过萨马兰奇的名字。每次西班牙代表队参加国际比赛,都是这个年轻的商人出资解决全部费用。当时西班牙的旱冰球有另一个别名“萨马兰奇球”。这次,亲眼见到风流倜傥的萨马兰奇,马约尔感到喜出望外。几场赛事下来之后,马约尔更加惊讶,作为第一次参加世界级赛事的西班牙旱冰球队,他们所表现出来的素质、攻守的方略和节奏的把握,绝不是一只刚成立几年的新生运动队通常的水平。马约尔不得不对27岁的西班牙领队刮目相看。几次近距离的接触之后,独具慧眼的马约尔以绝对行家的眼光断言:他发现了一块未经雕凿的璞玉!
马约尔在锦标赛结束的当天,致信当时的国际奥委会主席埃德斯特隆:“我发现了一个体育奇才,他的前途不可限量,我认为国际奥委会应该吸纳他……”
这次比赛之后,萨马兰奇与马约尔开始了书信往来。通过马约尔,萨马兰奇认识了一些其他国际奥委会委员,对现代奥林匹克运动也有了更进一步的了解。
事后马约尔反应过来,他发现的不仅仅是一块璞玉,而是现代奥林匹克运动一颗最璀璨的明星!
1951年是萨马兰奇一生中的一个重要的年份。这年的夏天,他率领手下磨砺得所向披靡的队伍,参加了旱冰球世界锦标赛,拿到了西班牙体育内战以来的第一个世界冠军。从此打破了西班牙在世界体育界封闭孤立的状态。
萨马兰奇永远也不会忘记那场激烈的战斗,更忘不了战斗胜利后站在冠军领奖台上的喜悦。
和劲敌葡萄牙队争夺冠军的激烈搏斗,在巴塞罗那埃斯波尔特斯体育场拉开战幕。那真是一场短兵相接的鏖战。下半场开始不久,萨马兰奇亲自上场。汗水濡湿了他的运动衫。90分钟赛程,在他的感觉中像9秒钟那样短促,又像9年那样漫长。作为守门员,他一刻也不能离开方寸之地;一颗高悬的心,被那个飘忽不定的小球牵动得上下翻飞。
萨瓦利亚一记妙传,接过旱冰球的蒂托马斯如同虎入羊群,连破对方3道防线,旱冰球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后,稳稳地落入对方的门网。西班牙赢得关键的一分。
自己的另一个战友奥皮内利就像一条水中蛟龙腾身而起;只见他左冲右突,突破对方一道道顽强的壁垒;黑色的旱冰球牢牢地粘在他白色的球杆上。在离对方球门6米处,一道白色闪电在奥皮内利扬手间飞出,旱冰球如同一只迅疾的飞鸟,从令人难以置信的角度撞入网内。瞬间的沉寂之后,看台上的巴塞罗那人“疯了”。
随着一阵阵惊呼,“敌人”反扑了!萨马兰奇的心“忽”地提了上来。他深深地吸了口气,目不转睛地死死盯住那个快如闪电的黑点。
此刻,萨马兰奇的心境如同一片白茫茫的大地,万里无染,空阔明净。现场观众如雷的呐喊在他听来,如同地中海上空海鸥的嘶鸣那样邈远;世间的一切在他的眼里仿佛全部消失,只剩下一个快速移动的黑点。
来了!来了!捉摸不定的黑点在葡萄牙射手的操纵下,像一颗凌厉的子弹,带着尖利的啸声向他飞来。萨马兰奇心中一沉,近乎本能地扑向虚空。“子弹”准确地击中他的胸膛,伴着左肋隐隐的阵痛,萨马兰奇心中一阵狂喜:西班牙赢了!
海啸般的欢呼声浪从四周的看台泼向运动场,萨马兰奇觉得这声音还是那么遥远而不真实。他俯下身拣起地上的小球仔细地端详着:“上帝肯定在这个直径3寸的球体上施展了什么魔法,否则,为什么巴塞罗那几百万人的心,竟会被这个小小的东西牢牢牵住?为它欣喜若狂!为它黯然神伤!”
由于当时还没有电视转播,现场之外的球迷和关注西班牙胜负的人们只能通过电波去感受比赛激烈的程度。电台主持人皮尼亚斯和加略用充满激情的声音,全程讲述了白热化的对抗。当西班牙队最终以4比3险胜葡萄牙队最终夺取胜利时,他那因兴奋而略显嘶哑的嗓音,将一个从此在世界播扬的名字放飞在地中海上空。
31岁的萨马兰奇和他的队友们第一次站在世界冠军的领奖台上。一种从未有过的自豪感、荣誉感涌上心头,数年的心血、汗水、劳累、疲惫,在这一刻都化作紧紧的拥抱和粲然的微笑。这种感觉竟然让一切都变得虚幻而美好,就连那位为他们颁奖的老人——国际旱冰球联合会主席光秃秃的前额都泛着迷人的光泽,他极力抑制住自己想要扑到老人前额上亲吻一口的冲动。
这次世界锦标赛西班牙旱冰球队的全部费用,由巴塞罗那马维西公司捐助,当时萨马兰奇已经成为马维西公司的主要股东,再也不必为了公司的业务而操劳。所以,能够把充裕的时间和最大的精力投放于发展西班牙旱冰球运动上。锦标赛结束之后,赞助经费略有结余。他用这笔钱购置了一批早产婴儿保育箱,分别捐赠巴塞罗那几家妇产医院。对此,《新闻报》予以专门报道:“萨马兰奇麾下的球队披坚执锐,骁勇善战;使西班牙获得了内战后的第一个体育世界冠军……更为可贵的是,身为社会名流,他对那些尚未来到人世的小天使们给与了令人感动的温暖,为他们准备了抵御灾难的爱心小屋。”
汽车沿着布兰特大街缓缓滑行。瓦莱拉一边驾车一边侧过头对萨马兰奇说:“胡安,你应该放弃旱冰球运动。”
萨马兰奇依然沉浸在圣诞狂欢的气氛中,那么多认识的、不认识的人前来祝贺,祝贺他们为西班牙赢得了第一个世界冠军。“你在说什么?”他没有听明白瓦莱拉的意思。
“听我说,胡安,你要放弃旱冰球运动!”这次瓦莱拉更加明确也更加坚决。
“为什么?”萨马兰奇反问。
“你应该投身到更加广阔的事业中去,那个事业就是现代奥林匹克运动。”有着10年体育新闻经验的瓦莱拉对这个问题早已深思熟虑。
“可是,可我们已经是旱冰球的世界冠军了。”萨马兰奇像是在嗫嚅。
“旱冰球是孩子们的游戏,奥林匹克运动才是***的舞台。再说旱冰球不是一项普及的运动,它的贵族性质决定它不会有很大的发展。奥林匹克运动是一片大海,旱冰球充其量是一条小溪。”瓦莱拉充满激情地劝说挚友。萨马兰奇不做声了。
瓦莱拉放缓了语气:“胡安,你有能力、有魄力、有金钱……最重要的是,你的素质决定了你是一名领袖而不是一个领队。你身上存在着分散的力量,应该把它们集中起来,聚集在你生活唯一的目标上,唯有如此,你的生命价值才有意义。”
“瓦莱拉,你呢?你今后向哪个方向发展?”萨马兰奇关心着朋友的前途。
“我和你不一样,我天生就是一个小草的种子,再怎么奋斗也不能成为大树。而你就不一样了,你天生就是一颗大树的材料。”瓦莱拉达观地自贬。
萨马兰奇感动地听着朋友的肺腑之言。避开瓦莱拉灼灼的目光向车窗外望去。
移动的天幕上,一颗明亮的启明星在熹微的晨光中闪烁。
1951年6月的胜利使萨马兰奇声名大振,他参加了年底思圣切区议员的竞选,成功地进入了区议会。鉴于萨马兰奇对西班牙旱冰球运动的贡献,西班牙全国体育运动委员会破格提升他为委员。随后,他的名字又出现在西班牙代表团参加1952年赫尔辛基奥运会的名单上。
那是萨马兰奇第一次参加奥运会。当他看到芬兰短跑名将、奥林匹克史上的传奇努米尔高擎着火炬跑入运动场,全场7万观众全体起立,将雷鸣般的掌声和欢呼向这位民族英雄尽情泼洒时,萨马兰奇再也抑制不住夺眶而出的泪水。
萨马兰奇情不自禁地拿起已非昔日的笔。巴塞罗那市民在1952年的《新闻报》上,看到了不同文体的关于奥运会的报道。《新闻报》为此发表了编者按:“前国家旱冰球队教练和享誉国内外的体坛专家萨马兰奇将专为本报撰稿,他一改以往风格,以轻松诙谐的笔调,向我们介绍了他在赫尔辛基奥运会上的所见所闻。”
萨马兰奇在8月2日的文章中有这样一段精彩的描写:“苏联篮球队的优秀队员古拉姆身高两米,他动作敏捷灵巧,是这只球队的中锋。古拉姆属错落谢顶,也就是说,他的头发这一撮,那儿一绺;另外他还有一个特点——斜眼。众所周知,声东击西的假动作是篮球运动的基本手段,而古拉姆在这方面占尽优势,谁也弄不清他到底在看哪儿以及要向哪儿投球……”
奥运会最重要的项目——马拉松决赛,是历届奥运会闭幕的序曲。一位身材不高却干练强悍的运动员表情轻松、步履轻盈地跑进体育馆。当他最后一圈绕场跑过并频频向观众致意时,观众全体起立、热烈欢呼;像是旺盛的烈火又泼上了助燃的汽油,火焰愈旺、气氛愈烈:“扎—托—佩—克!扎—托—佩—克!”的狂呼声像江河初开的巨浪,一浪高过一浪;又似惊蛰刚过的春雷,一声盖过一声。扎托佩克是这位捷克籍长跑运动员的名字,在马拉松比赛之前,他已经轻松地摘取了5000米长跑和10000米长跑的桂冠,同时打破奥运会的记录。萨马兰奇目不转睛地盯着扎托佩克的身影,他跑动的姿势既像非洲草原的麋鹿,又像青藏高原的羚羊,还像迄力马扎罗的猎豹,更像一只利箭射向马拉松赛场的终点。
比赛结束后,萨马兰奇以新闻记者的身份采访了蝉联奥运会3个长跑项目的冠军。从此便与扎托佩克结下了长达半个世纪的友情;那年萨马兰奇32岁,扎托佩克30岁。
那届奥运会还盛传一件在奥运会历史上堪称奇迹的佳话。就在扎托佩克连摘3枚金牌之后,他同年同月同日出生的妻子扎托佩克娃获得女子标***冠军。这是在奥运会上唯一的一次夫妇双双摘金的纪录。
除体育报道之外,萨马兰奇还向西班牙读者介绍发生在奥运会期间一些轶闻趣事。8月2日他的文章中有一段美丽的描写:“巴科那是赫尔辛基一家著名的饭店。有一天,饭店门前挤满了人,门卫几乎都抵挡不住了。我对此莫名其妙,一打听才知道,世界第一美女、19岁的芬兰***阿尔米·库谢拉将光临饭店。亲爱的读者,你们大概会问,世界上最漂亮的***究竟是什么样子?告诉你们,她美得使巴科那饭店门前的交通为之堵塞!”
8月3日,赫尔辛基奥运会在一片欢呼声中举行了闭幕仪式。闭幕仪式的壮观场面令萨马兰奇激动不已。他在日发给《新闻报》的一篇报道中写道:“看到第15届奥运会闭幕式的壮观场面,我觉得喉咙仿佛被一块东西堵住了。这个场面比开幕式更伟大、更富有意义、更激动人心。7万人唱着芬兰国歌,旗手们在主席台前举起了各国的旗帜。全世界优秀的民族都聚集在这里,在奥林匹克精神的感召下按甲寝兵、和睦相处。赫尔辛基奥运会将作为当代最伟大的体育盛会而载入史册,也将以各国之间最诚挚的兄弟之情而流芳千古……”
16天的狂欢,16天的盛典。萨马兰奇觉得自己被抛入一个浩瀚的大海,一个个巨大的旋涡将他吸附,将他裹胁,将他撕碎!他感到自己的整个身心完全被这个充满魔力的大海所融化。
“我要加入国际奥委会,成为这个组织的一员!”赫尔辛基奥运会之后,这个愿望整个占据了萨马兰奇的身心,而且越来越强烈。
这时,一个机会来了。
《奥林匹克宪章》规定:“一个国家当选的委员不能多于一人。但是国际奥委会可以根据具体情况,在那些举办奥林匹克夏季运动会或奥林匹克冬季运动会的国家再选一名委员。凡是为国际奥委会服务满10年,并由于年龄和健康以及其他原因退休的委员自动转为名誉委员。名誉委员除了不再拥有投票权外,地位保持不变。”
国际奥委会西班牙委员顾里埃男爵1922年加入国际奥委会,到1953年已经整整31年。由于年事已高,顾里埃男爵从委员退位后自动转为名誉委员。这样西班牙可以名正言顺地选拔出一位委员顶替男爵。听到这个信息,萨马兰奇马上拜访了顾里埃男爵。
“尊敬的男爵,加入国际奥委会一直是我心中的梦想。我想请您帮助我玉成此事。”刚见到男爵,萨马兰奇就直言不讳地说出自己前来拜访的目的。
老态毕露的顾里埃男爵低着头,从眼镜框的上方斜视了萨马兰奇一眼:“哦,是萨马兰奇吗?你的想法很好,我已经向国际奥委会主席布伦戴奇主席递交了退休报告,西班牙应该有一个年轻人来接替我的位置。”
1953年,国际奥委会在墨西哥城举行全体会议期间,萨马兰奇正式提出加入国际奥委会的申请,当时他的心里已经有了几分把握,因为他在国内的呼声正高,再加上顾里埃男爵事先有过承诺,进入国际奥委会似乎是顺理成章的了。
让萨马兰奇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接替顾里埃男爵成为国际奥委会西班牙委员的是另一个年轻人——佩德罗·伊瓦拉。佩德罗·伊瓦拉是顾里埃男爵的女婿。一切都不言自明,男爵在“内举不避亲”。
消息传来,萨马兰奇备感震惊,顾埃里的做法使他产生了被欺骗和被愚弄的感觉。同时他也知道,只要佩德罗·伊瓦拉在国际奥委会占据着位置,他进入国际奥委会只能是一个梦想了。《奥林匹克宪章》补充规定:“只有具有奥林匹克光荣传统、地域辽阔和主办过奥运会的国家,才能同时有两名国际奥委会委员的资格。”而当时符合“地域辽阔并具有奥林匹克光荣传统”条件的国家只有印度、巴西和希腊。
西班牙新闻界一时舆论哗然,对顾埃里男爵任人惟亲的指责连篇累牍。伊瓦拉认为是萨马兰奇在幕后操纵舆论对他进行人身攻击,竟恼羞成怒对萨马兰奇说:“没有我的支持,你休想进入国际奥委会!”萨马兰奇无言以对,他知道伊瓦拉的话并不是口头威胁。《奥林匹克宪章》的补充规定注定永远将萨马兰奇拒之门外,因为佩德罗·伊瓦拉和他同龄。
当萨马兰奇在向国际奥委会迈进的途中第一次受挫的时候。他在国内的仕途上却有了意想不到的进展。
参加过赫尔辛基奥运会之后,萨马兰奇深深体会到奥林匹克运动的魅力。但是,要实现自己的抱负,手里一定要掌握一定的权力,手中权力的大小,决定着实现政治抱负可能性的大小。同那个时期大多数西班牙青年精英一样,他渴望在纷纭复杂的政治舞台一展身手。作为成功的商人,金钱的游戏已经不能让他感到刺激令他兴奋;只有政治,才是男人巅峰的游戏。他清醒地认识到:“只有自己手里有权,才能彻底贯彻自己的思想。”他也有充分的理由相信:凭借自己的才能和家族的资产,自己一定能够在西班牙政坛占有一席之地。他想起丘吉尔的一句名言:“权力使人年轻!”
不过,这些想法的实施,先要过一个关卡——他的父亲。对于萨马兰奇来说,佛朗西斯科永远是一个巨大的磁场,他所有的原始的冲动,所有的盲目的偏见,都在父亲的慈祥而严厉的目光中被陶冶和软化。现在,父亲正用悄无声息的饱含着爱的目光在注视着他。
佛朗西斯科:“萨马兰奇,这一段时间你的心思好像不在公司上面了。”
萨马兰奇:“爸爸,我觉得我已经找到了人生的定位。我想在政界试一试。”
“政界?”佛朗西斯科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你说什么?政界?”
萨马兰奇:“是的,爸爸,我觉得只有政治,才能让一个男人有成功的快乐和成就感。”
“孩子,你已经不小了。我辛辛苦苦经营了一辈子,才赚下这么一份家业。我希望有个继承人把我们家的企业世世代代传下去,在你们几个兄弟当中,你是最聪明的一个,也是最合适的一个。政治,政治是什么?那是一个泥潭!”佛朗西斯科经历了两次世界大战和西班牙内战的风风雨雨,想起那些走马灯一般变幻无定的政坛人物,心中就忐忑不安。
“好吧,爸爸,我听您的。不过,我喜欢体育,您总不能让我把体育也舍弃了吧?体育对身体可是有好处的。”看着爸爸皱纹横生的面孔和白发苍苍的头颅,萨马兰奇不忍心和爸爸再争辩下去。他知道,父亲的观念是几十年的经历形成的,决不是他只言片语所能改变的。况且,在父亲的眼里,他永远是一个孩子,而孩子的见解在父亲的心目中都是不成熟或者幼稚的。他只有采取迂回的方式了。他还明白,每一代人有每一代人的信仰和价值观,他尊重父亲的时代留在老一辈身上的印记,但他更相信他自己所接受的新时代的思潮。因为他早已不是当年趴在父亲背上的那个小男孩,也不是让爸爸领着参观毕加索博物馆的小学生了,他已长大***。
“这才是听话的孩子。我当然不反对你从事体育运动。”佛朗西斯科满意地拍了拍萨马兰奇的肩膀,脸上的皱纹更多了。在他的眼里,体育和政治完全是两码事儿。而在萨马兰奇心中,体育就是政治。他所设想的人生道路,正是以体育为阶梯,再一步步登上政治舞台。他的眼前又出现了赫尔辛基奥运会万众欢腾的场面。
1953年9月,利佩·阿塞朵出任巴塞罗那省省长。这是一个有魄力的人,他对所管辖的省府所在地——巴塞罗那市死气沉沉的局面十分不满,决意对巴塞罗那市政府的工作进行改革。但是他也知道巴塞罗那市长安东尼奥·西马罗是一个极有背景并且很保守的人,这项改革注定不会一帆风顺。这时,利佩·阿塞朵接到了一封来信。来信很有层次和条理,信中逐一列举了对巴塞罗那市政府工作的几点意见和改革措施,条分缕析,兼权熟计。信的末尾有一句简短的祝福:“为了西班牙的利益,上帝将保佑您。”初来乍到,人地两生,空有改革之志却苦于不知从什么地方下手的利佩·阿塞朵看过来信之后,就像眼前的云翳被突然拨开,一个美好的城市远景在他的面清晰地凸显出来。第2天晚上,省长在办公室召见了萨马兰奇。
利佩·阿塞朵早就听过萨马兰奇的名字,西班牙第一个世界冠军的荣誉,已经使萨马兰奇成为家喻户晓的人物。一番交谈之后,利佩·阿塞朵发现,眼前这个文静的青年对发展巴塞罗那体育事业的见解,远远高于他驾轻就熟的旱冰球球队。大区主席拍着萨马兰奇的肩膀:“小伙子,我希望在11月份巴塞罗那市政府官员的公开选举的名单上,见到你的名字。”
然而,利佩·阿塞朵在巴塞罗那市政府官员的公开选举的名单上,没有见到萨马兰奇的名字。原来,巴塞罗那市市长安东尼奥·西马罗将萨马兰奇的名字从候选人的名单上划掉了。他知道这个年轻人才思敏捷,在巴塞罗那的青年团体中有很大的影响。但正是这个原因让他觉得萨马兰奇很难驾驭,说不定会为他招来祸患。这位法学教授出身的市长向来谨小慎微,“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一直是他做人和处世的信条。
几个月过去了。巴塞罗那市的局面正如利佩·阿塞朵所预料的那样,依旧是一潭死水,万马齐喑。愤然之下,他向西班牙国会上书:“巴塞罗那新当选的几个政府官员并不具备预期的能力,特别是负责体育工作的官员。我并不否认这是我工作的失误。我本希望向西马罗市长提供几个合适的人选,使巴塞罗那的局面有所改观。但他只选择了几个循规蹈矩,唯命是从并且毫无个性‘好人’,这样的人执政,让我看不到巴塞罗那还有什么前途……”
国会的复函让利佩·阿塞朵手中掌握了对巴塞罗那改革的利剑,他第一个启用的就是萨马兰奇。1954年底,在利佩·阿塞朵的力荐下,萨马兰奇当选为市政府成员,负责巴塞罗那市的体育工作。
1955年,西班牙巴塞罗那争取到第2届地中海运动会的主办权。在运动会召开前的两个月,由于组委会主席被突然解职,这届运动会庞大的筹备工作立刻陷入瘫痪。刚刚接任巴塞罗那市政府体育主管的萨马兰奇临危授命,责无旁贷地接手了这一团乱麻。
这是一个严峻的挑战,又是一场重大的考验,还是一次难得的机会。
交通、通讯、来宾接待、安全保卫、场馆建设、运动员食宿……高效而精干的团队,紧张而繁重的工作。时间太紧了,任务太重了,头绪太多了。两个月下来,萨马兰奇本来就很苗条的身体缩了一圈,连走路都显得轻飘飘的。
两个月之后,已经做好“我们将面临着一场灾难”的心理准备的巴塞罗那和加泰罗尼亚的地方官员们,竟然喜出望外地看到了一场秩序井然的开幕式庆典。
第2届地中海运动会取得了意想不到成功。国际奥委会副主席马萨尔德作为一名资深体育权威,以十分挑剔的内行眼光目睹了这届运动会的全过程后由衷地赞叹:“卓越的组织能力,非凡的领导才能,坚强的毅力,灵活的外交,一句话,这是一个奇才!难得的奇才!说实话,在国际奥委会这艘古老的航船中,很难找到这么优秀的水手。”
在临别的晚宴中,国际奥委会黎巴嫩委员赫马伊尔、希腊委员博拉纳奇将萨马兰奇拥入怀抱:“胡安,你是好样的,向我们的组织靠拢吧!我们需要你这样的人才。”
这届运动会为巴塞罗那留下了宝贵的体育遗产。列伊达大街上设施先进、功能齐全的体育馆至今仍在使用;对1928年竣工的蒙锥克体育场首次进行了翻新。最令人难忘的是在这届运动会上,观众惊喜地看到别出心裁的“圣水”传递仪式,象征着环绕在地中海岸边的国家,对世世代代滋养着他们的“生命之海”无限的崇拜。
第2届地中海运动会之后,萨马兰奇被推举为西班牙国家奥委会副主席。随后又当选为西班牙国家旱冰球联合会的第一任主席,同时兼任国际旱冰球联合会副主席。
1956年,萨马兰奇第一次作为团长,带领西班牙代表团参加了科尔蒂纳丹佩佐冬季奥运会。在那届奥运会上,萨马兰奇初识国际奥委会主席布伦戴奇。布伦戴奇对他的印象是——一个精明强干的西班牙人。
然而,让萨马兰奇感到遗憾的是,由于抗议苏联军队对匈牙利的入侵,西班牙政府决定抵制1956年墨尔本第16届奥运会。并且明确指令他不得以任何形式、包括以个人名义参加这届奥运会。当时,萨马兰奇已经是西班牙奥委会副主席了。作为政府官员,他无法也无权改变内阁的决策,所以,他不得不违心地接受了无可奈何的命令。但他深深地知道,这不是一项明智的决定。作为在世界体坛本来就默默无闻的西班牙,这一举措意味着在走向世界体育强国的道路上替自己设置了障碍。
而更为残酷的是对运动员身心的打击。这一无情的决定,使运动员多年辛苦训练的血汗付诸东流;使运动员梦寐以求的幻想化为泡影。运动员的运动生命是极其有限的,错过了这个周期,也许一生就毁了。当萨马兰奇把政府的决定告诉体操健将布鲁梅和田径专家萨尔塞多时,前者雷殛般地呆若木鸡;后者面色铁青、颓然地蹲在地下,那双奋力投掷标***、极有可能捧回金牌的手,正在狠狠地撕扯着自己的头发。
日,也就是墨尔本奥运会开幕的当天,远在万里之外地中海畔的巴塞罗那,萨马兰奇与巴塞罗那市议员何塞·瓦列斯、记者安德累斯·瓦莱拉、路易斯·梅内德斯等几位最亲密的朋友,在蒙锥克山上升起了奥林匹克五环旗,以示对奥林匹克事业的向往和忠诚,同时,以自己认为合适的方式回答政府他们完全不能同意的政治决定。
“抵制只能损害运动员。运动员是最大的受害者。”这一论点像一棵种子,在萨马兰奇的心中深深扎下了根。
1957年,国际奥委会在瑞士埃维昂举行了与各个国家奥委会的联席会议。国际奥委会副主席马萨尔德把萨马兰奇拉到布伦戴奇的身边:“尊敬的主席先生,就是这个体育奇才,把第2届地中海运动会由灾难变成了一场狂欢的盛典。我们的组织需要这样的人。”布伦戴奇友好地看着他,脸上露出难得一见的微笑:“年轻人,好好干,你会有前途的!”
1960年萨马兰奇作为西班牙代表团的团长参加了罗马奥运会,这次他和布伦戴奇有过短暂的接触。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很奇怪,有的人你和他交往多年却不一定有什么感觉,而有的人你只见过几面就能产生非同一般的好感。布伦戴奇对萨马兰奇就是后一种感情。这位一向以脾气暴躁,刚愎自用著称的铁腕人物,对萨马兰奇却表现出一种异乎寻常的友善。
(来源:新华网)
本文来源:新华网
责任编辑:王晓易_NE0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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