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图腾谷顾名思义,是妖族统辖的地界。北达盘丝岭,南抵蛇蝎谷,西近弱水,东临无忧河。弱水对面便是妖族聚居之处万化城。此地虽处内陆,昔日却是个四方通衢的好去处。那时候,无论哪族商人客旅,走南闯北往来交易,谁不是自这里取道?末后由于谷中四部一场大乱,各自割据,盗匪猖獗,成了三不管的地带。于是再也少有人敢轻越雷池。谷内人丁凋敝,彼此纷争不息。
隆冬时节,雪树冰花,触目银装素裹,山木草石皆是白茫茫一片,分外清冷好看。山间时有大雪堆积过甚,向峡内簌簌掉落,激荡得雪花纷飞。只听见小道上“扑、扑、扑、扑”,冰雪给压碎的轻响。没一会儿功夫,三名妖族人,各驾座骑,或鹿或猪,尽是些林中随处可捕的野兽。妖族擅于驯捕,因此反倒不喜乘马,喜好驱策兽类。
为首一人说道:“怎么追了这么久,还没追到?不会是走错路了吧?”
另一人答道:“不会,顺着山道下来就这么一条路。再没别的岔路可走。”
旁边一位妖族女子,黑衣软甲,腰上束着一条宽宽皮带,更衬得丰姿妖冶。她长鞭朝路旁一指。“那边有两个人,咱们过去问问。”
三人驱兽上前,横挡在路中间。道上两人走到近旁,停下脚步。这两人罩了厚厚一层头巾,披着毛皮斗篷,却是一男一女两名人类。最近谷内别说是人类,便是外来的妖族都几乎绝迹。妖族女郎虽有诧异,到底是询问要紧,于是说道:“你们有没有看见这路上有人经过?”
那男人颔首,答得倒是干脆利落,“有。”
三人大喜过望,女郎忙道:“他在哪里?朝哪个方向去了?”
那人微微一笑,伸手将他们一指,说道:“不就在这里吗?还问什么。”
她一怔,这才明白对方是揶揄自己来着,顿时大怒,挥鞭照准脸上抽来。哪想那人抬手,随随便便一抓,就抓住鞭捎,顺手望回轻轻一带。妖族女郎只觉得他臂力不小,鞭子夺不回来,脸上发红。
那人看她窘迫,反倒松开手,神闲气定说道:“一言不合便挥鞭相向,当心将来嫁不到好人家。你想问的人我没看到,这条路上无人经过。”
她两名同伴见此情景,左右拢上,各自神色不善。女郎将他们一拦,说道:“算了,咱们还要办事,不必跟他一般见识。”
那女郎瞪他一眼,拨转坐骑,一阵风似的疾追下去,三人渐行渐远。过了片刻,便消失在道路尽头。
两人继续缓步前行,走在后面的姑娘轻笑一声,说道:“方才那女人好凶呀。”
那男人顺嘴说道:“你这样年纪的女人,凶起来就叫撒娇。她那样年纪的女人,凶起来就叫做撒泼了。”
那姑娘呵呵一笑,两指点在唇上,说道:“嘴太毒是要遭现世报的。”
二人一前一后,默不交言。从盘山小道下来,便入溪谷。彼时河上已结一层薄冰,寒气袭人。那姑娘滑了一步,气喘吁吁,似乎不耐长途奔波。男人便道:“天色还早,咱们歇一歇吧。”
他们找了两块大石,拂净上边积雪,落坐道旁。那姑娘“咦”了一声,左右望去,奇道:“我怎么听见好像有动静?”
路上除他们外空无一人。她怀内斗篷中裹着一样事物,略动了动。那东西露出半个圆溜溜的头壳,小声说道:“到了没有?”
姑娘将它按回袋内,柔声回答:“还早着呢,你再困会儿觉。”
男人拢住斗篷,眯起眼,只见南边路径上,是刚才追人的三个妖族。可能未曾追到人,转头寻回。看到他们坐在道旁,并不理会,在对面下了坐骑,围坐一处,拿出干粮饮水吃吃喝喝起来。这三个人一个虎头黑纹,十分威武。一个是银毛白熊,身材健壮。还有一个耳朵毛茸茸的妖精,说起话来嗓音娇媚悦耳。他故意将视线移开,装做不甚在意,其实他们谈论的话,一字一句都听得清清楚楚。
虎头妖族说道:“这臭老头真是恶毒狡猾,一闪眼的工夫又不知去向了。回头首领问起来,差可怎么交?”
那女子说道,“不要紧,除咱们外,还有三路人马到前面关卡堵他去了。不愁他飞到天上。这附近一带,大路小径,都有人截拦,绝不能叫他溜走。”
银熊侧头向她说道:“花娴,我风闻这老头儿最擅装鬼弄神。从前,部中长老发令追缉,追了他十年都没曾捉到。可有这种事没有?”
那被呼为花娴的妖精点头答道:“他从前是上一任首领的亲随,据说偷了族内一样秘宝之后,畏罪遁出狼图腾谷。这件事当年闹得很大,人尽皆知。族长念故旧之情,后来没有追究,不了了之,想不到这人丧心病狂,居然暗地潜回来,干下这桩血案!”
虎头妖族唾了一口,怒道:“故旧个屁!就该把他抓回来,绑在刑台上,风吹雨淋,让秃鹰活活叼死才好!没想到族内会出着种人所不齿的叛徒败类。”
三人说到这里,都是十分神伤,默然片刻。银熊长叹一声,说道:“花娴,这件事我也只是听别人说起。究竟怎么出的还真不清楚。据说老首领出事当晚,你在岗当值,曾撞见凶手一面?”
花娴抬头看了对面二人一眼,他们两个正低声密语,好像并没留心自己说话,于是压低声音道:“当时我的确就在那里。虽没有亲眼看到他行凶,却是明明白白看到他从首领房间内出来。手里握着一把短刀,刀上衣服上沾满鲜血。”
“回想起来,那天的事本来就有些预兆。我记得当天晚上,晚宴散后,老首领的面色就有些不大对头。最近几年来,谷中四部分分合合,争斗不断。咱们霞云雷部,本来就势力最大,地盘最广,其他人眼红,屡屡上门寻衅滋事。老首领出事之前,就曾中过敌人一次暗算,伤病没有痊愈。否则,那卑劣无耻的老头子,哪有可乘之机?”
“老首领神色疲惫不堪,满眼血丝,大家心里都十分担忧,又不好宣之于口。现在正乱的时节,首领身体欠恙的事,如果给其他三部知道了,准要打上门来。他晚上率先离席。那天他神色有点恍惚,皱着眉头,好像心事重重的模样,几次开口都不知所云。大家面面相觑,都不知出了什么事。临走时,老首领吩咐两位少主人等会儿到他房内去听教。”
“等晚宴散场,我退了出来,……看看离该班的时候还早,就一个人四处走走。走到花园中时,忽然想起一件事,就转了回来,向前庭赶去。刚走出没多远,猛听到窗户一响,一个人影从首领房里窜出。这个人穿着一件素色长袍,看打扮不像是咱们本族。我心里暗暗吃惊,心说难道是外面来的奸细?急忙抢上。”
“那人行踪暴露,便干脆住了脚步,气定神闲的站在原地。我暗想,这人有恃无恐,如此镇定,莫非不是奸细,而是什么有来头的家伙?走近前一看,他身形高瘦,一双银蓝色眼睛,直勾勾盯着我,双手笼在袖内。这人蒙着脸,头发银灰色,脑袋上有支角,皮肤青蓝,一瞧之下,竟然是个汐族!”
虎头与银熊听到这里,都“啊”了一声,大惊失色。银熊道:“怎么是汐族?我只听说汐族最近同人类开战。可是……可是内陆的事,他们不是一向不插手的吗?”
“我也是觉得奇怪,当下一怔。传说汐族精通暗杀,有许多赏金杀手,专门承接暗杀的事务,心想难道这人是别族请来对付首领的刺客?于是张口想要示警。不料那人动作更快,低喝一声‘闭嘴!’。我舌头即刻发麻,发不出声音。他将手一挥,一股甜香钻进鼻子,顿时头晕目眩,摔倒在地。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他转身走远。”
“我心里焦急,不知道头领安危如何。老首领的房间一向不准人轻造,没有命令侍从是绝对不会进入的。我躺在地下,心里只盼有个人能恰好经过这里,不巧的是半个人影都没有。幸好我中毒不深,过了会儿,晕眩逐渐消失,这才挣扎爬起身来。”
“我忙向老首领房间跑去,跑着跑着同一个人撞了满怀。抬头一看,是二少主,他问我什么事如此慌张?我三言两语说完,他也是大吃一惊,急忙喊人。我们一起来到房门口。二少主喊了一声,无暇顾及礼数,提脚将门踹开。只见墙角站着个人,身躯又矮,面孔狰狞,手中握着凶器。地下、墙上都是鲜血。老首领躺在血泊中一动不动。二少主急怒攻心,大喝一声,挥刀朝他扑去。他身法倒是伶俐,向旁闪过,自少主胯下钻出,趁机跑到门外。”
“我抱起首领身躯,探了一探,已经没有气息。他身上被人割了多刀,手段好残毒!我脑中一片空白,心说这下可要有一场祸乱了。二少主领人追出,我尾随在后。就看那老头儿左一钻,又一钻,钻到花园里。四面八方都有侍从将他团团围住,堵在一处墙角内。我们都想着他是插翅难飞,逮住以后定要乱刀分尸,给首领报仇。哪想他真是邪门,冷笑一声,不慌不忙从怀中摸出一支大笔,在墙上一挥,画出四四方方一扇门。这门应手而开,他往里钻进,就不见了。其他人扑到跟前,再推时,墙上已经合拢,只有几笔墨渍,一丝缝隙都没有。”
“出了这事,两位少主均十分悲愤,可也理不出个头绪。不知道那老头为什么要甘冒奇险回来刺杀恩主。后来他们商量,觉得这事尚有许多疑点。应先将那老头子抓住,查问个水落石出。所以就下了追缉令牌,四面道路都封锁起来。只是惟恐他逃到其他三部里寻求庇护。不过就算是这样,哪怕要将狼图腾谷荡平,这血海深仇也不能不报。”
虎头妖族一拳锤在腿上,咬牙切齿,大声说道:“不错,老首领死的那样惨,该叫他们血债血偿。”
银熊却沉吟不绝,手托下巴深思半晌,才说道:“据你这么说来,事情倒未必简单。那个汐族人十分可疑,与这事脱不了干系。既然没见到行凶过程,没准是他下的手,之后被人撞破也未可知。不过……这两人都有下手的机会。”
花娴脸色白了一白,说道:“这件事确实扑朔迷离,叫人猜测不透。不过,我在那汐族人身上没看到半点血迹。当时屋里血花四溅,若是他动手,没道理身上如此干净。”
三个人谈论了一阵,稍做休息,便跨骑离去。
待他们走远,头巾下那姑娘冷笑一声,说道:“她撒了好大一个谎。”
男人微微一笑,说道:“先不论别的,就说白角杀人从不留活口。若她碰到的真是白角,这时候哪还有命在?”
姑娘说道:“况且她说尸体上割伤多处,满屋子血迹。白角是巫师,杀人讲究干净利落,这可绝对不是他的手法。”
他们还要说话,猛听屁股底下石头喝道:“两个小鬼不滚开,还要坐到什么时候?”
大石抖了一抖,那姑娘险些摔倒在地,男人抢上扶住。只见石头立起,自内向外掀起,一个矮人从中钻出。仔细一瞧,他盖在身上的原来是块大布。不知用了什么法术,居然变得和石头一般无二。这矮人不过只到膝盖,白发白须,一排龅牙,尖尖的耳朵,紫色的肌肤,背后背一支大笔。他朝两人扫了几眼,怒道:“要不是方才不方便,怎容你们两个爬到我老人家头上。你们鬼鬼祟祟嘀咕的什么?”
他长相跟刚才花娴描述得差不多,二人对看一眼,那男人说道:“不知者不罪。我刚刚就觉得好像哪里不对劲,原来你老人家在这里躲猫猫。请问你老人家是谁?”
他双手叉腰,神情非常不屑,冷然道:“我老人家就是人称‘霞云第一画师’的妖族雷部工像。过世老头领的亲随和结拜义兄弟。你们从哪儿来?叫什么名字?跑到我们妖族地盘上,有什么企图?”
那男人坦然答道:“我叫晴川,她叫雪舞,我们从东边的无极海来。是受人托付,来拜访你部族的大少主熊心。”
听到这名字,他面色一变,多看了雪舞几眼,疑道:“你是个人,她却是个人鱼。咱们这里可不欢迎汐族。”
雪舞慢吞吞道:“没准我们见到熊心以后,他开心还来不及。”
老头道:“少抬杠。你们两个身份不明不白,不清不楚,我看多半就是奸细。”
晴川便道:“奸不奸细的随你怎么说。不过我们想见熊心,正发愁没人带路。既然你是雷部元老,麻烦就给顺便引见引见。”
老头子“呸”了一口,道:“你倒想绑我领赏,也不问自己有没有那个斤两!”
话毕,他后退两步,拔出背后大笔,朝空中一抖,甩出团团黑烟。黑烟簌乎落地,化做一只双头蝎尾的豺犬,向晴川咬来。晴川匕首急递,刺它胸口,却只刺到空中,不损分毫。他朝后跃去,闪身避过。
雪舞瞧着这只畜生,毫无惧色。豺犬转身来叼她,她在掌心中呵口气,手中一根头发丝朝那大狗口内一丢。只见发丝穿膛而过。黑烟中一线银光,格外耀目。那豺犬好像被打得疼痛,动作缓了缓,顷刻恼怒,又再疾扑。雪舞左手发丝掷出,穿脑而过,它狂吼一声,不禁朝后退却。女巫双手带住丝线,低声念咒,那丝线嗡嗡做响,空中降下许多水露。黑色大狗僵在原地,浊雾碰到水滴渐渐凝成霜雪。雪舞两手朝后回抽,它早摔翻在地,支离破碎。
工像见势不妙,转身就跑。他两只罗圈腿,拐来拐去,慌慌张张在地下画扇方孔小门。画师手刚伸出一半,寒光一闪,乌黑的匕首割空而过,不偏不倚钉在腕边。匕首“喀”一声响,化做镣铐,将他双手牢牢锁住。
老头子暴跳如雷,“喂!快放开我,不然将来有你好瞧的!”
晴川将他后脖领子拎起,他两腿在空中一通乱蹬。刺客不禁笑道:“放了你?哪有这种便宜事。我们还要带着你去领雷部的高额悬红赏金呢。”
工像一急,脱口说道:“放屁,老头领又不是我杀的!”
晴川奇道:“喔,你这话倒有点意思。不是你还能是谁?”
他张张口,似要说话,却又强行忍住,冷冷答道:“这种机密大事,我怎么会告诉你一个来历不明的外人?老头子我没有做背信弃义,恩将仇报的事,自问对得起良心。不用向你们解释。”
画师工像相貌怪异,脾气固执,一路之上自然不给二人好脸色,总是白眼相加。不然就拐着弯的损人骂人。晴川和雪舞不与他计较,只当看不见。雪舞几次旁敲侧击同他搭话。他倒十分警惕,关于那件事再不肯吐露一个字。三人并肩而行,为了避开追兵,绕了不少山路。起初还不怎样,等到日暮时分,工像体力不济,赶不上两人步伐。刺客便找了一处山坳,打算生堆篝火,夜晚就歇在这里。
其时,这会儿山里正是最冷的时候。夜间露宿总有许多不便。女巫大病初愈,面色一向不好,晴川不忍叫她施展术法。不过拾柴生火难免起烟,容易给人察觉。
工像冷哼一声,说道:“这时候生篝火,不是找死么?回头再把狼给招来。刚才那几个人走得可不远,现在肯定还在附近转悠。”
雪舞说道:“真伤脑筋,只好我辛苦一下了。”
晴川拦阻道:“你身体不好,还是别动。”
雪舞不理他,勉力起身,正敛神打算念咒,猛然一阵咳嗽,身躯晃了几晃。她本来就长得单薄,这么一来,更显得弱不禁风。工像看她背影娇小,咳得又实在厉害,心中暗暗有些不忍,板着脸道:“先说明白,我可不是看你可怜。天寒地冻的,我老人家不肯陪你们睡在野地里受罪。”
他自怀中摸出一卷黄纸铺开,纸面描画一幢大屋。工像用口水将画贴在山壁上,推开屋门走了进去。雪舞冲刺客眨眨眼,悄悄说道:“瞧我扮可怜扮得像不像?”
这屋子十分宽敞,虽然没有家具,但却很是温暖。门外寒风呜咽,门内却是一团热意。三人都赶了一天的路,困乏难挡,仓促吃过饭便各找地方睡下。
晴川与雪舞没一会儿便睡熟,鼻息均匀。惟独工像,腕上挂着冷冰冰的镣铐,非常难受,左侧不得劲,右侧不舒服,翻来覆去,辗转反侧。他心里转念道:我虽然落到他们手里,可不能坐以待毙。要真被他们送回族中,还不是死路一条?到时候就算浑身上下是嘴,都说不明白。想到这里,他心一横,慢慢掏出画笔,将机纽旋开。他的画笔一头是笔,另一头笔杆末端是个铁帽,旋开后里头装着四菱尖刺。画师不动不响,侧耳听了一阵,那两人确实睡得很熟,没有任何反应。
他举刺蹑手蹑脚走到跟前,犹豫着先对付哪个好?画师暗道:这汐族小姑娘术法能克制我,不如先料理她,于是便要刺下。然而微光之下,银发之中一张尖尖的小脸,看起来仿佛跟自己女儿年纪差不多。这么一怔,迟迟下不了手。老头子咬牙切齿,又想道:算了,还是先杀那男的。那男的对我无礼,杀他那是应该的。
晴川仰面睡倒,浑然不觉。工像冷笑:要收拾你我可不会下不了手。你这人一看就不怀好意,留着将来必为祸患。他紧一紧兵器,对准心口插下,哪想手腕忽然被人一把擒住。
刺客拿住他的手,低声说道:“这样偷袭是没用的。”
工像大怒,抬脚便踹,却被刺客在小腹上打了一记,疼得弯下腰去。晴川仍躺着不动,淡淡说道,“要不是看你刚才没对雪舞动手,这一下会断你三根肋骨。”
画师咬牙恨声道:“要打要杀有种过来,断三根肋骨算个屁!老头子只要活着,耍什么阴谋手段都会活活要你们的命!”
刺客等他说完,这才开口道:“你要不了我们的命。明天还要继续赶路,快睡觉吧。”
说完他翻个身,居然拿背对着画师,一副全不提防的模样。画师呆了半晌,口中犹自念念有词,无奈只好换个地方重新睡下。三人一夜无话。
第二天天明,晴川醒来,叫起雪舞。工像离他们远远的,面对墙角,还睡熟没起。刺客走上前去拍他肩膀。一拍下去,那人居然软绵绵的,再拍一下就塌下去。晴川吃一惊,将他翻过身,这哪还是工像?已经变成一团被画得乱七八糟的废纸。
刺客跳起来冲到门边,大门从外面反锁,推不开。他拔刀插进门缝,想要搬撬。站在外面的画师哈哈大笑,说道:“怎么样,上当了吧?你想绑我领赏,现在是谁绑谁?”
话一说完,屋顶、墙壁、地板都朝内塌陷,犹如给揉皱的纸团。雪舞惊呼一声,两人还来不急破门而出,就被紧紧挤在一起。只要那老头子再捏几下,恐怕就要被活活挤死在屋子里。晴川一手抵在门上,一手抵住墙壁,忙高声喊道:“慢着,我有话说。”
工像停手,不耐烦道:“罗嗦,你说什么我都不会听的。”
刺客又道:“我知道现在你什么都听不进去。不过这件事跟妖族雷部前途生死息息相关,不能不说。”
画师犹疑片刻,说道:“你可别耍什么花招,先把身上武器卸下。”
晴川和雪舞照他吩咐把匕首、背囊除下,自门缝递出。工像又丢进一捆绳索,说道:“你们自己把双手绑住,然后慢慢的,一个一个出来。”
工像退后几步,过了片刻,果然看到他们两个侧身出门。他一手握住短刀,先走到雪舞身边,将她双脚捆在一起。再到刺客旁边,依样画葫芦,最后担心他挣脱,还多绑几道。看看他们再不能反抗,画师十分高兴,恶狠狠说道:“小子,你羞辱我的,现在我要加倍讨还。”
晴川莞尔,好似无所谓的模样。画师越发生气,抬手扇了他四、五个巴掌。站起身来拳脚相加,边揍边骂,将心头怨气一股脑发泄出来。哪知刺客竟一声不吭。
雪舞看不下去,喝道:“喂,你别不知好歹,差不多就行了!”
老头子嘿嘿几声,说道:“哟呵,舍不得心上人啦?我偏要多揍两下。”
说着抬脚一踢,将晴川踢倒在地,伸腿往他肋下踩去。忽听雪舞冷然说道:“你要再不住手,将来恐怕会后悔。”
她盯住工像双目,吐字如弹冰,说道:“谁要敢伤我喜欢的人,我会一个一个杀光他至亲所爱,让他终生痛苦。这种事,我一向说到做到,绝没半句假话。”
工像没来由暗暗有些心悸。女巫一双眸子,冷若冰霜,眨也不眨。她这话说得既不特别大声,也不特别激动。只是,她平平淡淡这么说出来,就比什么狠毒的话语都要渗人。画师想到自己幼女,不由自主住了手。
他沉着脸,找块石头坐下,目光将二人溜了溜,便道:“好小子,你的小情人倒是疼你呀。看她面子上,就给你个机会。有话快说,有屁就放。”
晴川坐起身,向雪舞做个鬼脸,道:“我没事,你别拿话吓唬他了。”
说着,他转头对着自己背囊努努嘴,说道,“背包里有样东西,原来是你们雷部先祖传下来的宝物。有人托我将它带到这里,你不妨打开瞧瞧。”
工像将他包裹拽过,扯开袋口倒翻过来。包里零碎事物全都掉落地下。只见一把带鞘的刀,雪照之下银光闪烁。刀柄是个相貌狰狞的怪物脑袋,刀鞘并没花色,看起来是件古物。
画师见到,脸色大变,双手抖个不住,口里结结巴巴说道:“这这这……‘碎雷刀’怎……怎么会在你身上?”
晴川刚想回答,忽觉对面土丘有异,不禁喝道:“身后有敌!”
工像心头一惊,背后两只大黑影自灌木窜出。一只獠牙野猪,一只长角驯鹿左右奔到。坐骑背上两人,***箭对准画师。老头子手脚齐缩,脊背一勾,变成一个肉球模样,朝坡下乱石堆中滚去。晴川抬腿将雪舞轻轻踢开,但听到***箭纷纷打到岩石上。刺客苦于手脚被缚,不能动弹。还好他们转头对付工像,雪舞并没受伤。
画师一路跑,***箭一路直扎脚后跟。他弯弯曲曲滚来滚去,借着岩石草丛掩护。坐骑上两人打个呼哨,手中一抖,抖出张大网,犹如河中捞鱼似的,朝他当头捞到。肉球眼看要被捞住,忽然放了个屁。这个屁仿佛臭鼬,奇臭难闻,熏得人头晕欲呕。追赶的两名妖族,恰好逆风而行,不禁皱眉掩鼻。工像趁此机会,蹿跳起来,头也不回朝林中逃跑。
晴川看出不妙,大声喊道:“那边不成,有埋伏――”
话音未落,一根长鞭倒卷,“啪”的一声将他卷倒。老头子待要抽背后大笔,那支笔早被鞭捎抽飞,远远落在草丛中。他心中暗道一句:完了,这回大限将至。那妖族女子又是一鞭,将他手足卷住,不能挣扎,倒拖过来。
他们三个将工像捆得像个粽子,提到跟前,都是十分高兴。晴川朝雪舞使个眼色,女巫略微低头,向自己怀内藏的那只小宠物悄悄说道,“你藏好别动。等过一会儿,他们都不注意时再出来。”
那东西细声细气答道:“知道了。”
花娴在他们中地位最高,这次又立头功,自然掩不住脸上喜色。她刚才藏在树后,先瞧着老头子使计将晴川和雪舞擒住。后来他们谈话听见了一些,却没听全。见到地下那把银鞘短刀时,忍不住拿在手中翻来倒去看了半天。她伸手去拔,一拔之下,如蜻蜓撼柱,居然纹丝不动,不觉好生奇怪。那虎头和银熊也一起凑上,这个拔一拔,那个试一试,都无法将刀拔出,猜不透其中机关。
工像看他们这样,冷笑道:“就凭你们几条杂鱼,还想拔这把刀?”
虎头把他一揪,怒道:“死到临头,冷笑什么!这把破刀有什么蹊跷?”
工像哈哈大笑,道:“破刀?你管它叫破刀?这么个叫法,可是自己辱没自己祖宗。”
虎头大怒,挥拳打来。还是银熊知道画师曾为族内元老,说出这些话,肯定有缘由。他伸手拦住,问道:“这话怎么讲?”
工像说道:“此刀名为‘碎雷’。咱们一族称为‘霞云雷部’,称号就是由这把刀上来的。碎雷刀原本就是首任族长荡平各地叛乱,由每任头领代代相传的宝刃。你们说它是破刀,非但自己有眼无珠,还连带亵渎祖宗,不是自打耳光是什么?”
三人面面相觑,神色似有不信。花娴说道:“我们都是雷部族人子孙,从小没听过这个说法。首领接任时,我也曾参加祭仪,没见过还有什么宝刀相传。”
画师不屑一顾,几乎要用鼻孔说话了。他嗤道:“你们几个才有多大?出那大乱时别说你们,就是你们爹妈都还是黄口小儿呢!”
虎头“喂”了一声,按捺不住,又要发火。花娴瞪他一眼,示意闭嘴。他只得怏怏坐下。
工像便不紧不慢,娓娓道来:“说到灾变,倒不能不提狼图腾谷妖族四部的由来。这么说吧,最开始的时候,狼图腾谷是个鬼窟。从前这里聚集许多怨灵,至于这些怨灵究竟从哪冒出来,谁都说不清。不过由于怨灵数目实在太多,将地脉、水脉、动物、花草树木都给污染了。天上乌云蔽日,地上河流不能饮用,树木长着许多钩爪,专门吃人。狼虫怪兽层出不穷。”
“怨灵天性噬血而肥,开始时都没什么意识。随着他们数量增加,谷内可吃的活物越来越少。许多怨灵无物可食,便开始自相吞吃。这就好比冬日里的饿狼,力大的吃了力小的,积蓄体力便可熬过严寒。结果一时之间,这些鬼怪居然急剧减少,而谷内妖族因此得以残存。不过,这么一来,他们数目是减少了,力量却只增不减。存留下的怨灵非但有着翻天覆地能耐,而且还生出自己的意志,变得更加聪明狡诈。他们既能幻化成形,也会互相算计,亦有彼此结盟的。”
“剩下那些力弱没本事的怨灵,大部分迁到谷外,不然便是入了同类的肚子。咱们族人得以休养生息,渐渐繁衍起来。惟独谷中尚存四个最厉害的敌人。确切的说,怨灵虽是他们的前生,但他们已不算鬼怪,更像是精兽。这些精灵能呼风唤雨,移山填海。他们吹口气,便化做狂风,打个嗝,便要发场大水。说他们恶吧?他们却又常常庇护我们,说他们善吧?他们性情暴躁,捉摸不透,动不动就要行凶伤人。”
花娴插口道:“这就不对了,既然动不动行凶伤人,怎么又说庇护咱们?”
工像答道:“因为他们怕将妖族全然断绝后,没食物可吃,就又得回到以前忍饥挨饿的时候。四只精兽在这里住惯了,并不想搬家。”
“所以,他们倒做了些好事。将风脉水脉洗净,叫日月光芒能够普照进来。这会儿,我们的先祖也不似原来那么愚钝,开始研习术法,教演弓马。为的是有朝一日,能与精兽抗衡。想杀他们是太难了,但只要能叫他们不再猖狂作乱,那就已经足够。”
“直到有一天,族内有四十个女人同时失踪,不知去向。这些失踪的女人年纪不一,有出嫁的有未婚的,美丑也不一样,不知为何一起不见了。过得五个月后,她们在一处山坳中被发现,不过已经变成尸首。而且肚子都已破开,腹内空空,内脏都没有了。”
花娴“啊”了一声,仿佛有些不安。倒是刺客的神色,似乎都在意料中,一点也不惊讶。
“突然死去这么多人,族内长老自然要查明白。于是他们顺着血迹沿途追踪,路上发现许多婴儿残缺不全的尸体。原来这些婴儿是自女人肚子里爬出来的。他们都是吃了母亲身体,得到养分,然后互相吞噬,几乎残杀殆尽。这种做法,一瞧便知是怨灵后代,其实也就是那四只精兽的孩子。”
“残杀的婴儿中,最后恰好也就剩下四个,三男一女。他们长得奇形怪状,模样狰狞。当时便有人说该将他们诛杀才对。正在大家准备动刀时,天上顿起狂风,飞沙走石。四只精灵在云端中咆哮。他们说道,若是斩杀,则立刻将众人都吞吃掉。若是善待他们,从今而后,让他们与妖族婚配,两者血脉交融,大家共享太平。”
“长老们无奈,只得暂将这些小怪物带回族内。于是部落中起了内讧,有些人说应当奋起反抗。有些人说应当委曲求全。还有些人口上不说,心中却想将孩子夺到手中。”
“后来,为了这事,咱们先祖居然自己人打自己人。部落分裂成四派,便是现在的‘霞云雷部’、‘紫宵风部’、‘日留火部’和‘映月水部’。每部抢到一个孩子。这时,出了件怪事,四只精兽居然很长时间都不现身,销声匿迹。大家百思不得其解。”
“结果,有个孩子道出原委。原来他在梦中梦到,自己的怪物父亲告诉他,怨灵未成怨灵前都有肉身。因此,失去身躯的怨灵虽然没有记忆,但却一直渴望得到肉体。他们会逐渐依附在孩子身躯内,与之合为一体。”
“这个说法叫人大为惶恐。本来精兽就已经让人恐惧,如今还要将这恐怖血脉由妖族延续下去。那将来,妖族不是都要变成怪物了吗?于是四部首领联合起来,定下一条计策,将这些小怪物骗到一个地方,祭起法阵,将他们束缚在内。他们尚未成年,虽有力量,却终归有限,结果束手就擒。”
“第二日,四个孩子被带到四部众人前处决。处决前一夜,当年将他们拣回来的长老们曾去看过一次,以确认身份。就在这时,又出了桩纰漏。其中一位长老,心地特别慈善。看到几个孩子将死,十分不忍。这神情叫小怪物瞧在眼里,便种上根了。趁旁人不注意,他们不知用什么花言巧语,让那老糊涂干了件蠢事。”
这故事曲折离奇,花娴听的十分入神,不禁问道:“总不会把他们放了吧?”
工像笑道:“哪有可能?那人虽然是个糊涂虫,倒也没胆量干这么胆大妄为的勾当。他只是应几个孩子要求,抓些小动物给他们。一只蝾螈、一条小蛇、一只守宫和一尾红鲳。之后,四个孩子头颅四肢都被砍掉,尸体烧毁。砍掉他们脑袋的四把刀,沾上精兽鲜血后,便锋锐无匹,能切风碎雷。四口利刃的名字分别叫做‘碎雷’、‘斩风’、‘萃火’、‘衡水’。”
“四把宝刀都有些神奇力量。为示公平,四部首领各得一把。四人歃血为盟,将狼图腾谷划做四份,每部一份,互不侵犯。这么一来,倒也太平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咱们雷部上上任首领接任。上一任的上一任首领是山阴公主,乃是被杀老首领的母亲。她接任时十分年轻,而那时,咱们雷部正是鼎盛时期。无论地盘还是声望,在谷内无别族可比。”
“她刚一接任,或许其他三部欺她年轻,也可能是我们部落太过兴旺,树大招风。总之,三部头领齐齐发出邀请,名义上是四部宴聚,其实是想给她个下马威。当时他们商议好,等山阴公主一出现,便用言语挤兑,逼她拔刀较量。其实,四位首领聚首,彼此演习技艺本来是项传统。不过那一次却动了真格,大家都用上了各自族内的镇族之宝。”
花娴忙道:“那结果如何?咱们是输是赢?”
满以为工像会说一句“赢了”,结果他摇头叹气道,“咱们输了。”
花娴皱眉道,“可我听说山阴公主在世时,将本族治理得十分繁荣。其余三族头领还要年年纳贡,怎么会输呢?”
工像摇头答道,“这便是要面子还是要里子的问题。若论输赢,名义上讲是赢了。可实际上公主受了重伤,这伤久治不愈,最后到底还是送掉性命。那次较量,一上来动手便是车轮战,这个站罢那个再上。纵然山阴公主智勇超群,也架不住他们合力对付。最后与‘紫宵风部’一场大战,两个人拆了上千招还没分出胜负。拼尽全力,两刀互砍,都砍在刃上,双刃齐折。”
“正在这时,白光大盛,天上降下道道闪电,雷声轰鸣。平地起狂风,刮得人双目不能视物。就看双刀中蹦出两只闪着光芒的怪虫。一只蝾螈,一条游蛇,一会儿便窜入天际,消失无踪。等到他们消失,雷电也没了,狂风也没了。众人恍然大悟,这才忆起,从前那些被杀的孩子,原来是将残存的魂魄寄附在四只虫豸身上。他们死后,四只虫就被封在四口刀内,难怪这些宝物忽然有神奇力量。”
“失去宝物,谷内最大两个部落便失去依傍,惟恐火部、水部趁机来犯。没想到他们未有任何动静。原来不知什么原因,‘萃火’与‘衡水’的力量一日不如一日。加上他们部落本就较为弱小,因此为求稳妥,仍如以往一样,向咱们纳贡。后来的事,你们都该知道了。山阴公主在赴宴时本来就怀着身孕,没多久生下老首领后血崩而死。折断的‘碎雷’与她一同陪葬。失掉宝物,咱们也就江河日下,一年不如一年。现在天天给人在家门口叫骂。即便如此,自己族内还内讧不休。谷中四个部落,都想趁着乱局灭掉别人,自家独大。这才成了今天的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