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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艺称大全
繁华红尘宴
岁月长衣衫薄
一笑倾了千古浮华
@一生不久你们别走
深知我者才久居我心
我的眼泪是你的记忆
再无人与我道晚安
花瓣似冬雪纷纷飘落
水雾朦胧曳着墨发飞
梨花飞飞似梨梦
青春何时结了痂
你穿错了婚纱怎会美
就胖就任性
追风筝的人
错过变过错
葬我心安你情
疯到深处自然静
再见之后再拖延
听几米唱歌
心已空ミ情却在
乱了夏天蓝了海
✹久居深海溺我心
孤狂一无所有
抖掉在心里的尘埃
笨蛋怎会懂疯子的疼
把世界给我
那年的时光
人赱吢涼℡
眼泪渲染了天
文艺群名称大全
素笺，留一纸情
旧纸张，满心慌
茶花枯萎是流年不染
虽然孤单至少心安
弥猫深巷心如荒岛囚我终老
原谅我优柔寡断心软成患
岛是海洋想漫过来覆盖的伤
我作茧自缚然后不堪重负i
没爱过人渣怎穿得起婚纱
歌词其实在说自己
先自爱沉稳而后爱人
你非我心脏怎知我有多痛
被偏爱的人都持有无恐
一个人我至少干净利落
凉席 暴雨 西瓜 连衣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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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信群名称大全霸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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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信群名称大全霸气
微信群是如今继了腾讯之后的群聊，是很多人用着并存在 着的软件。
小编收集整理了一些微信群名称大全霸气，希望你们能喜欢，喜欢记得收藏哦。
流年灬未亡
别闹，我是你的主治医生
作业唤醒那颗逃学的心
见到棺材也不掉泪
對妳旳愛淨重21克
吃兔子の胡萝卜゛
此号，已被腾讯收回
老板，你的忘情水过期了吧
只求一份安定
无可置疑◆
吥↘恠侑嗳↘
丶演绎悲伤
流年灬未亡
舞动Dē灵魂￠
别在我面前犯贱
__没有背景丶只有背影
乂日光倾城&
雪花ミ飞舞
在哪跌倒こ就在哪躺下
淡抹丶悲伤
メ稀饭你的笑
﹏﹏那年一路向北
纯真ブ已不复存在
&◆暯小萱◆
や眼角⒈絲淚丶
越疯癫的女人、心越脆弱
开心的笨小孩
虚 张 声 势丶
涐们的幸福像流星丶
吾皇万岁_万万岁
倾听冷暖丿
﹡巴黎铁塔
_倾月轩萱_
相见不如怀念〆
放手也是一种罪过‖
有妳很瞞促
早已▲沧海桑田
冷落了♂自己&
帶著面具過日子~
體溫 ㎝ ╮
哥，淫领时尚
●芣へ慬っ爱
从未消失的孤独
╰つ卸不掉的素装ゝ
你永远都不知道我有多爱你
哼唱 小情歌
淡抹、煙熏妝丶
◆残留德花瓣
代价是折磨╳
◆乱世梦红颜
有你，很幸福
哭花了素颜、
昂贵的、背影
淡淡の、清香
迷路的男人
虚伪了的真心
笑叹★尘世美
ー 半 忧 伤
渐渐地就变得贱贱的了
微笑着说草泥马
此女子〃禁止勾引ぃ
拿稳我心、你就是王
﹏゛糖糖△
巴黎的雪铺满墨尔本的街
じ&ぴ&↘乖乖囡
追忆那年的似水年华
人心似海深り
一只叫喵喵的狗狗
大姨丈，快把大姨妈赶走
______樱花巷ペ
卜要见、卜要贱
一枚资深的学渣
﹍浅笑安然﹍
舞动Dē灵魂￠
假期君、我们私奔吧
作业是条见人就咬的狗
回不到最初丶看不到未来
时光荒凉了承诺
课桌上刻着你的名字ミ
有一种爱叫作互不打扰
我爸他的儿子最帅
精神病院钻石会员
玩什么暧昧有种咱直接恋爱
有些人丶只能回忆
陪我久了，你可别特么走了
待涐长发及腰勒死沵可好
兜兜转转最终还是回到原点
微信名字大全
一句哦让多少人心灰意冷
用心交友ゞ用钱交狗
凉了时光冷了心
呼噜噜(*&_&*)&
走路太骚，走一步摔两跤
用现在拼未来
磨磨叽叽o&О
吥努力怎麽給她未來
﹏ 粉黛浅妆*
别在我面前犯贱
__没有背景丶只有背影
乂日光倾城&
雪花ミ飞舞
在哪跌倒こ就在哪躺下
淡抹丶悲伤
メ稀饭你的笑
﹏﹏那年一路向北
纯真ブ已不复存在
&◆暯小萱◆
や眼角⒈絲淚丶
越疯癫的女人、心越脆弱
开心的笨小孩
虚 张 声 势丶
涐们的幸福像流星丶
吾皇万岁_万万岁
倾听冷暖丿
﹡巴黎铁塔
_倾月轩萱_
相见不如怀念〆
放手也是一种罪过‖
有妳很瞞促
早已▲沧海桑田
冷落了♂自己&
帶著面具過日子~
體溫 ㎝ ╮
哥，淫领时尚
●芣へ慬っ爱
从未消失的孤独
╰つ卸不掉的素装ゝ
你永远都不知道我有多爱你
油菜花你不懂&ゐ
带上爱情钻戒ヾ
▼你终于成了别人的男人
丨丨喜欢上你的笑
︶ㄣ颜色在渐变
失眠的那个夜
蘑菇蘑菇，它不会开花
爱你总是那么遥远
゛世界這麽髒、裝純給誰╰
无敌小魔女
有些人就是犯贱
ヽ誓言好假
//痴情的对白
只能用沉默回答
吃掉那冰淇淋
对于你 我是多么的不舍.
╰镜中花、水中月╮゜
旁人毁我千遍不抵你一句
想你时你在&闹海&
你笑的太傻〆
亲口说的爱
半醉半醒的爱
爱情很多味ら
指着心,告诉你,我恨你
[久溺深海冷不冷
自作多情、冷笑话
从前我很喜欢你△
把最好的自己弄丢了
掐住了我的心
专心致志的写歌△▼
丶心交織在壹起
不想愛妳了丨
滅過人渣打過王八
繁星下的愛&ゐ
似懂非懂妳愛的方式丶
沒有什麽傷不傷的
有些事妳不必懂
空心印ヽ21r
成全那份愛
﹏壹朵小菊花
主流的國界ミ
╭望著那扇窗淚流到嘴角
阻礙了我的心
ㄣ改造妳的心
對不上號的情
╰︶放縱 妳那沈醉的美。
天還藍風還暖少年妳還在&
許妳壹個未來△▼
存在在妳的世界
翹課的孩子
┢偏小的心
小鬼的世界//
其实真的挺在乎。
巴黎塔下的告白
***响起了
等待游戏的童年
棉花糖的爱情
7号球的秘密
ぐ零零散散的星星
下雪的夜┃
半颗心的说
△删掉了的回忆
新欢只是欢
小青菜的爱情
╯笑里透着伤
旧爱才是爱
我的爱被深深刺伤
醉生梦死 惟我举杯独饮
惊醒了那梦
﹌。没有完美的恋情
(美丽说说的
那天你说的爱情
赖着你的心
各应银烦气银窝心银/
欺骗的就是你的感情、
写下那首情歌※
日记里的愁
醒悟了的爱&
ノ绊倒了的心
[ 人心可谓]
不想不想长大
重来的爱情
只因为你的我的最爱
甜蜜的吻ぺ
用微笑代替つ
低调做事高调做人。
在美的誓言依旧是敷衍
〃剩余的都是空心
忽视那份爱--，
已收到你的爱
香水味太浓
所消失的爱、你给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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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人在看姐妹群名称大全 姐妹仔群上篇姐妹仔群是闽南话,不是一群姐妹,是女性关系的状态描述。说某某与某某是姐妹仔群,相当于北京人说,某某与某某是铁姐们。铁姐们从铁哥们转化而来,铁是铁,但用字太硬,适用于绿林。姐妹仔群是软性的,柔和温润,与闽南地气相吻合。牛兰、马卉和朱茜是姐妹仔群。她们好得像亲姐妹一样,让人忌妒。她们说说笑笑地走过,便有人指着她们背影说,傻仔样,一头牛一匹马和一只猪。她们都留着辫子,牛兰和马卉长一些,在腰间婀娜,朱茜相对短一点,在肩头上刷来刷去。她们很年轻,很吸引男性公民的眼球。当然,那时我们的社会生活中少有公民之说,公民,只有在前苏联电影里,***说,瓦里耶夫公民,请出示您的证件。故事应该从上世纪70年代讲起,她们年轻漂亮,还没出嫁。她们充满理想。她们的理想不是当解放军、工程师、作家、科学家,也不是当雷锋,让全国人民学习。她们的理想很简单,就是嫁一个可以托付终身的如意郎君。这种理想在当时很庸俗,俗不可耐,为世人所唾弃。所以她们理想的交流范围只限于她们三个,连她们的父母兄弟姐妹都不能说。描绘如意郎君和未来生活的蓝图,是她们谈话的主要内容。在基本原则一致,即“可以托付终身”的前提下,相对而言,牛兰更看重外貌,这和她自身条件有点关系,她是仨姐妹当中长得最水的,水是闽南话,意为漂亮,在后面加两个当字——“水当当”,那就是非常非常漂亮,漂亮得叮当响。这词有“通感”,是图像与音响的巧妙结合,具有现代意味。后来她们居住的这座小城的女人街上,开一家专卖女士服饰的商店,就叫“水当当”,生理(生意)相当红火。其实,人在任何时候都是浪漫的,只是表现方式不同而已。而牛兰、马卉和朱茜是比较实际的,她们不敢奢望能找到那么高档次近乎完美的对象。“可以托付终身”,就是有一份固定的工作,有一间可以安放一张双人床和一张梳妆台的房间,为人朴实,最重要的是“惜某”,就是疼老婆。不过最后一点很难考察。许多教训表明,男人婚前婚后表现很不一样。婚前大都表现出很会疼人的样子,一结婚,“一把人骗到手”,有位老大姐这样说,就变了个人似的,从奴才变成老爷。要是遇到这种“一结脸就变”的男人,哭都来不及。她们住在同一条街,这条街叫大同街,天下大同的大同。大同街是人们常常看到的那种闽南城镇的街道,带骑楼带店面的房子。店窗板从上到下,卸下来,靠在骑楼下,不怕刮风下雨。当初是什么店都有的,骑楼上解放前留下来的店号还在,天益药行,花旗参行,和成金行,宝来米行等等,山货、海产、服装、茶叶、文具……要有尽有,还有一家书店,起了个古怪的名字:三联书店。不懂什么意思。牛兰家以前是开布店的,前厅有一张高高大大的尺形柜台,还有一面大镜子。听说牛兰就是照着这面镜子长大的,所以长得水。马卉和朱茜也喜欢到这里来照镜子,因为她们家没有这么大的镜子。这镜子,站远一点,可以照见全身。她们的青春她们的窈窕她们的婀娜她们的诱惑她们的不知名的不自觉的淡淡的忧伤都在那镜子里,可惜她们没读过多少书,要不,她们会对镜子吟出许多诗句。有一次,她们三人挤在一起,对镜子笑,不约而同地说,哎呀,我们应该去照一张像片,于是她们就上璇宫照了张合影。璇宫是本城最有名的照相馆,位于中山公园边的台湾路。牛兰长得好看,早早就有人提亲,因为有人提亲,她也就成熟得早一些。她的梦中情人虽然没有确定,但老实是一定的了,老实靠得住。当然不能太老实,太老实就有点愚,有点傻,傻一上脸,五官再端正再清秀也拿不出手。老实中,牛兰偏重于诚实而机灵,对爱情专一,不许拈花惹草。这点与马卉朱茜有所不同。马卉的老实,侧重心地善良、忠厚,木讷一点也无所谓,丈夫又不是外交家。朱茜呢,属没心没肺的那种,说,老实就是不欺负人,由着我,心疼我。其他的管不了那么多。当时提亲,往往由介绍人拿着照片,先向父母介绍情况,行,再让牛兰看照片,再约见面的时间和地点。牛兰看了几个,都不满意,不是太矮就是太瘦,有一个倒是不矮不瘦,举止穿着也还过得去,就那对眼睛,怪怪的,牛兰过后想,怎么就怪怪的呢,原来是分得太开了,比大同街还宽,让人不舒服。最近的一次,条件很好,红旗机器厂工人,先是二级工,后来以工代干,在厂部工会当宣传干事。介绍人说,一有机会,就能转干,一转就是25级干部,一个月能拿三十八元半工资。那个时候大米1斤1角2分钱,猪肉1斤6角钱。三十八元半够养活三个人。照片也看过了,还行,不傻。为慎重起见,牛兰决定让马卉和朱茜一起去见面,帮她参谋参谋。约会的地点放在西桥亭榕树下的茶馆。西桥亭是庙不是亭,供观世音菩萨。这庙有点别致,建在壕沟上。听说壕沟建于宋代,原为护城河。壕沟与城外的南门溪相通,五篷船可以从溪里顺壕沟驶进城内。小时候,牛兰、马卉和朱茜常常爬在庙里天井的栏杆上,看船从底下穿过。船上,有时是蔬菜,有时是水果,有时是沙石。庙前那棵大榕树,听说几百岁了。有人在那里开个小茶馆,说是茶馆,其实就是几张摆在榕树下的八仙桌和一些凳子,不是椅子,没有靠背。茶也不是现在的功夫茶,大玻璃杯里冲几片茶叶,一杯1分钱。要一盘瓜子糕点,另加5分。时间定在下午三点半。牛兰与马卉朱茜事先商量好,她们两人假装闲人,坐在那里喝茶聊天,从旁观察。下午的阳光很好,透过树叶,斑斑点点地洒落在地上、八仙桌上,也在马卉和朱茜的身上跳跃着。她们有点兴奋,也有点紧张,自比电影里的地下工作者,心跳个不停。她们花两分钱买两杯茶,可是都用手抱着,不敢喝。因为她们一紧张就想尿,这里没有方便的地方。就是有,也不能去,那人说来就来,关键时刻不能离开战斗岗位。牛兰躲在庙里,按规则,这规则也不知道是谁定的,反正人们都这么说,女方不能先到,先到显得没格,失了格就贱,端不起来。须得让男方先到,等5分钟,女方才姗姗而来。这是一个初夏的午后,荔枝已过,龙眼尚未上市,空气中飘荡着一股甜丝丝的味道。当年天气没现在这么热,初夏的午后还十分清爽宜人。一只苍蝇懒洋洋地飞来飞去。最边上的那张桌子,坐着一对情人,当时不兴叫情人,情人之谓近于搞腐化,搞腐化就是乱搞男女关系,是要挨批判的。叫谈对象,他们在谈对象,声音很小,那女的还不时地软笑。***,马卉和朱茜在心里偷偷地骂了一下,这骂声分明有点忌妒,她们自己也意识到了,相对一笑,自我解嘲似的,立即把眼光转移。眼不见为净。有个男的走过来,白衬衫,蓝裤子,就是以前她们参加黄河大合唱男生穿的那种服装。让她们没想到的是,这男的戴眼镜。不就是以工代干吗,装什么知识分子!马卉和朱茜不约而同地“哼”一声。那男的左手拿本书,听说是《金光大道》,这是约定好了的。介绍人是牛兰的一个远亲,好像是她母亲表嫂的妹妹,人家在西桥中心小学当老师,有文化,所以出了这样一个罗曼蒂克的主意。那男的把《金光大道》放在对面的一张桌上,要了一杯茶一盘瓜子和一盘贡糖。这家伙很懂得吃,她们想,贡糖是本地特产,早年是皇帝的贡品,贡品属“封资修”,本应在批判之列,但本城人在吃的方面比较讲究,舍不得拿出来批判,造反派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贡糖是把糖和花生掺在一起,经过特殊制造而成的,又甜又香又酥。她们不由自主地吞了一口口水。他的手在书的封面上摸着,似乎在犹豫要不要拿起来看。在这里看书,显得有点特别,怎么说呢,叫小资产阶级情调。小资现在有点时髦,那个时候可不是什么好东西,离革命有点远,弄不好要让人家说东道西,甚至挨批斗。马卉朱茜对看一下,她们都希望他把书拿起来看,说不出为什么。那男的叫什么名字?牛兰说了,她们没记住,好像姓陈,那就叫小陈吧。她们没想到,小陈刚坐定,牛兰就迫不及待地从庙里走了出来,不要说迟到5分钟,3分钟都没有。牛兰手里拿着一把扇子,这也是说好了的。这扇子是朱茜的,牛兰家里一时找不到扇子,朱茜就说拿我的吧。当牛兰把扇子放在额前,假装看天的样子,小陈就站了起来,朝她招了招手,牛兰笑了笑,朝他走去,同时扭头,用扇子挡住小陈的视线,向她们抛了个调皮的媚眼。马卉和朱茜同时喝了一口茶水。马卉朱茜原以为他们会谈好一阵子,没想,不到几分钟,他们便都站了起来。只见牛兰重重地把扇子往《金光大道》上面一掷,哼的一声,转身走人。小陈拿起扇子啊一声,像是叫她,又像是意外地自我叹息,看着匆匆走出树阴的牛兰,摇了摇头,又坐下去。马卉和朱茜对看了一下,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她们动动屁股,走不是,不走也不是。她们情不自禁地喝了一口茶水。她们看到小陈把扇子拿起来看,这面看看,又翻过那面看看。马卉说,那扇子有什么好看的。朱茜没说什么,她知道那扇子有点“封资修”,文革初破“四旧”时,母亲怕惹祸,差点把它烧了,是她看着好看,舍不得,藏了起来。扇子正面画兰花、竹子和一块石头,反面则是一首诗,写得很潦草,说是古代一个叫郑板桥的诗人(这人名字有点古怪)写的。没人时,她曾反反复复地看了许多遍,还是不明白写什么,只认得其中一些字,凑不成意思。朱茜的心动了一下,很想过去问,上面的诗写的是什么。当然,就如现在流行的一句广告词,朱茜心动,但没有行动。小陈放下扇子,扶一下眼镜,拿起书,居然在那里看书,一边看,还一边喝茶吃茶配。她们有点愤怒了,真不像话!马卉站起来,大声说,走,什么东西。朱茜也站起来,把凳子碰得很响,仿佛要为牛兰出气。她们走出树阴时回头看一下那个傲慢的家伙,只见他还悠然自得地看书,一点也没有失落的样子。她们心中更是愤愤不平了。马卉说这人怎么这样。朱茜说是啊,怎么这样!说着便又回头看了一下,远远的,她看到他正用食指在嘴唇上沾口水,这动作在她心中撞开一个记忆,读小学时,语文老师翻课文的时候就这样,先在嘴唇上沾一下口水。那老师很年轻,很端庄,说话的声音也很好听。也戴眼镜。她又回了一次头,果然,他正用沾了口水的指头翻书。她暗自笑了笑。多不卫生啊。她这么想着,没真当回事,那时,卫生这个词只停留在爱国卫生运动的宣传中。要是什么人吃饭之前一定要洗手,人们便会说他装腔作势,又不是医生。她们在拐弯的地方看到牛兰,牛兰很不高兴,怎么到现在。她们应该马上跟她出来,这也是一种示威,出得太迟,她没面子。马卉说怎么啦,刚坐下来就走?牛兰说你们没认出来?他就是那个臭流氓。马卉和朱茜同时抽了一口冷气,天下有这么巧的事情!几年前的一个傍晚,她们一起去上厕所(要不怎么说她们是姐妹仔群呢,连上厕所都得一起上),大同路的公厕在四岔路口,那时公厕很热闹,因为没人家里有卫生间。她们刚走到路口,就看到围着一群人,两个手臂上戴红袖圈的民兵押着一个少年家,把他的胳膊往后扭,还按着他的头,就像是押着不接受改造的“四类分子”。那少年家挣扎着抬起头,大声喊,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原来,这少年家跑到女厕所,蹲在里面的女同志喊起来,正好被巡逻的民兵逮个正着。打死他,挖掉他的眼睛,臭流氓。有人喊。人越围越多,她们绕过去进厕所,一个臭流氓,没什么好看的。真的是他吗?朱茜说。不管是当时还是刚才,她都没有真正看清这个人。是他,我第一眼就认出来了。牛兰十分肯定。马卉说,怎么会是他呢,你不是看过他的照片吗?牛兰说,看照片时我就觉得有点脸熟,没想起来,见了真人才想起来的。怎么,你们不信?马卉和朱茜说,不是不信,只是有点可惜。臭流氓可惜什么?马卉说要不是流氓就好了,国营的,还以工代干。朱茜说,是啊,人也……牛兰笑着说,你们喜欢,找他去好了,他还在那里哩。谁稀罕!想男人想疯了吧。你才是哩,半夜都想,做梦叫得比屋顶上的猫都大声。她们就这样嘻嘻哈哈说说笑笑地回来了。晚上,朱茜躺在床上想,这牛兰,走也不把扇子带走,可惜那把扇子了。又想,扇面上的诗,那臭流氓一定看得懂。可惜了。可惜什么,她还没想清楚就睡着了。以后她们又一起相过几次对象,都没成功。一次是帮马卉,对方是制药厂工人,一身片仔癀味,让人恶心。那时片仔癀不像现在这么牛气,一元八角钱一片。药是好药,可再好的药还是药,整天和药味生活在一起,谁受得了。三个人一起说,不行。听说那人还找了马卉几次,给她买了两块绣着鸳鸯戏水的手帕。本来马卉有点动心,药味多闻几次也不怎么恶心了,就这两块手帕坏了事,马卉母亲说,什么不好送,送手帕,不是存心让人拭眼泪吗,这事不成。有一次还是帮牛兰相的,对方是个小学老师。用牛兰母亲的话说,是个“挑蚵仔担”的。闽南话“学”与“蚵”同音,这种说法含看不起教师的意思。她们带着这种偏见去相亲,横挑鼻子竖挑眼,结果就把那个可怜的人民教师给否了。朱茜的相亲史一片空白,没人给她介绍。朱茜的家境相对差一些,父亲是演员,唱戏的,母亲是家庭妇女,下面还有一弟一妹。朱茜有点伤感,又有点不甘。有天早上,她拿小镜子把自己照了半个小时之后,对自己有了信心。虽然她给人的第一印象不如牛兰那样光彩照人,但她金看。金看是闽南话,就是越看越好看。没人介绍就自己找,碰吧,都说可遇不可求,一旦让她遇到了,她绝不放过。说起来真是缘分,半年后的一天,她在路上遇到了那个“臭流氓”,不是一般地碰到,是撞到,她的自行车把人家给撞了,差一点没把他的眼镜撞落。当时,她的自行车前轮从他的背后狠狠地撞着他的小腿肚子,他一趔趄,一条腿跪在地上,一手撑地,另一手扶住眼镜。她跳下车,说“对不住,对不住”,他回过头,朱茜愣住了。那天朱茜心情不好。她刚在火车站送走了牛兰,牛兰是到大连去结婚的,对象是海军军官,巡逻艇艇长。她先坐火车到上海,再从上海坐轮船到大连。海军,上海,大连,不说别的,单就这几个字就叫她头晕,牛兰的运气真好!她看过艇长的照片,站在艇上,长相一般,但那做派,要多神气有多神气。这半年天翻地覆。红旗飘飘,锣鼓喧天,“大快人心事,打倒四人帮”。这半年对于朱茜来说,变化更大,原来三个姐妹仔群,形影不离,转眼间剩下她孤零零一个,形影相吊。先是马卉不声不响地跑到香港去了,把自己嫁成香港同胞。这个马卉,事先一点消息也不透露,这让朱茜和牛兰很伤心,但伤心归伤心,还是为她感到高兴,出头了。听说,是她表叔做的大媒,说媒的条件之一就是不能声张。那时,在她们居住的这座小城,嫁香港客是许多女孩子梦寐以求又不敢声张的事情,她们理解,也不怎么怪她,伤心中夹杂着惆怅。她们甚至不知道如何向她贺喜,商量再三,决定给她钩织一套床巾、桌巾和沙发套。她们三人曾经热衷于钩花边,也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反正很流行,还上了书,那时人们对书非常崇拜,就相约到新华书店买了书,照着书上的图样和针法钩,以后又有了自己的发明,不单是花边了,每人钩一条围巾,在大同街很是招摇了一阵,只可恨那个冬天太短。她们买了白纱线,连续三天三夜,几乎不吃不睡,马卉给她们的时间实在太短,手钩酸了,手指钩痛了,但她们心花怒放,对自己的作品十分满意,特别是桌巾,她们精心设计一幅水仙图案。水仙是她们三人共同喜欢的花,她们不懂得凌波仙子,不懂得冰清玉洁,不懂得暗香浮动。她们就是喜欢。桌巾是方的,最适合披在圆桌上,每个穗子都是一串金盏水仙。她们甚至想象这一套纱巾在马卉新娘房引起的轰动效应,人们都不约而同地称赞她们心灵手巧,说不定还会有人由此看上她们,也给她们介绍一个香港客。她们把自己的心意和劳动郑重其事地送到马卉家,马卉不在,马卉的母亲在接收贺礼时笑了一下,那笑容和以前不一样,让她们很尴尬,很伤感,终身难忘。她的笑似乎在告诉她们,她女儿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马卉,是高人一等的“港澳同胞”了。从马卉家出来,眼泪不约而同地从她们的眼眶涌出来。她们为贺礼的轻薄感到羞愧。马卉走的时候她们没去送她,觉得不配去送,她们更不想再看到马卉母亲,她老人家怎么能那样的笑法,这么多年来她可不是这样的啊,太让人难过了。现在真正伤心的只有她朱茜,牛兰如今已经是军属了。在当时小城人们的眼里,军属甚至超过华侨。女孩嫁华侨只能私下欢喜,而嫁“最可爱的人”,则可以大张旗鼓地宣扬。每年春节,街道上还敲锣打鼓,给你家送上一幅“军属光荣”的大红对联。朱茜从来没有这样孤单过。街上的人很多,人们兴高采烈。历史进入新拐点,新的期待使人们心中充满阳光,脸上春风荡漾,笑语欢声。朱茜对此没有感觉。她寂寞,魂不守舍。双手扶着车把,双脚机械地运动,两眼正对前方。是的,是正对前方,不是看着前方,她其实什么都看不清,模模糊糊,懵懵懂懂。她突然想到一个词,叫“茫然”,这也许就是茫然吧。都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心在空旷的原野,没着没落,眼睛自然就茫然了。她这么想着,又奇怪自己居然能这么想,朱茜觉得自己不是自己了,是个什么有文化有知识的人。她奇怪地笑了一下。就在这时,她自行车的前轮,撞到了他的小腿。朱茜惊慌失措,不知要对这个“臭流氓”说些什么。他对她笑了一下,又扶了一下眼镜。不像流氓的样子。她说,我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故意的。他说,我没说你是故意的,前世无冤今世无仇,你怎么会故意来撞我?没事,他打了打裤子上的灰尘,打算走人。她说等等。他站住了,看着她。她着急,喘气,脸色苍白。你没事吧,他说,又扶了一下眼镜。朱茜突然觉得他扶眼镜的动作很好看,很优雅,心晃了一下,脱口说你是小陈,对吗?他说,我是姓陈,你认得我?她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她怎么能说认得他,只是见过,听说过。他又扶了一下眼镜,笑一笑说,我这人,太大众化了,容易让人记错。她说,你在红旗机器厂,以工代干,不是吗?他大吃一惊。他吃惊的样子有点傻,她突然很开心地笑了起来。过后,朱茜为自己那天的失态后悔了很久,心跳了很久,也兴奋了很久。她从来没有这样过,从来没有。她不相信自己会这样,她回过头细细地想,越想越不像自己。她想想出个为什么,想不出来,越想越糊涂,一切都乱了套。举目四望,身边没有一个可以说话可以商量的人,马卉走了,牛兰也走了,一个到香港,一个到大连,相隔几千里,写信都要一个星期才能收到,再说,信怎么能说得清楚。想当初,她们头碰头,唧唧喳喳,窃窃私语,没完没了,写在纸上得厚厚的一叠。如今只剩下她一个人干着急。她急得快要哭出来了。妹妹太小,弟弟?男孩子能和他说什么?他只知道从她那里拿钱买糖买弹弓买风筝买陀螺,他甚至不知道应该买一点作业本子和铅笔。母亲从来不关心她,她的心思全在弟弟身上。父亲除了喝酒,好像没有别的可做。母亲骂他“无路使人”,闽南话无路使人就是没本事、没能耐的人。他在芗剧团,先是跑龙套,然后是当杂工,拉布幕,折戏服。后来剧团搞布景改革,便让他负责灯光效果。算有点技术工的味道。可好景不长,“文革”来了,剧团解散了,他成了罐头厂的临时工,挣钱少了,酒却越喝越多。当然,他喝不起米酒,只喝地瓜酒,5分钱可以喝一天。朱茜在苦恼了几天之后,突然想开了,没人商量就不商量,谁也不说,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主,和命运赌一次,不好,认了。人就这样,犹豫不决时,优柔寡断时,显得很脆弱,不堪一击,一旦想开了,便勇气十足,义无反顾。他们开始约会,那时很少用约会这个词,因为这个词有点小资产阶级嫌疑,更不能用幽会,这个西方里的词汇,铁定在批判之列。谈恋爱也少说,只说谈对象。她了解到,他的大名叫陈远,路途遥远的远。小时候吃饭,她筷子总是拿得高高的,母亲说,拿低一点拿低一点,她就是改不了,母亲叹了口气,看来,将来要嫁得远远的。本地说法,女孩子吃饭筷子拿得越高将来嫁得越远。马卉牛兰走后,母亲说,都远走高飞了,你也想吧,飞吧,这是你的命。查某囡仔能指望什么?母亲说到最后,语气有点狠。原来她的远是这个远法。也许就是这个远字,增加了她与他谈朋友的决心。仿佛是命中注定。她有点失落,又有点宽心。陈远是他们家的老大,下面还有三个妹妹。陈远没父亲,父亲在他12岁时就去世了,是母亲把他们兄妹四人拉扯大的,他说大妹妹已经结婚,还有个男孩,他已经当舅舅了。她有些意外,这么说,如果她和他的事成了,她就当舅妈了。舅妈在本地称阿妗,她有一个阿妗,一脸的皱纹。他有这么老吗?一问,他整整大她8岁。她啊的一声,看不出来,你这人怎么这么狡猾,把年纪藏得这么牢?他扶了扶眼镜,说这和狡猾有什么关系?说着便笑,很得意的样子。她说,你有工作证吗?那时没有***,她想看他的年龄。他掏出工作证,看出生年月,果然不假。他说,工作证不准,要看***,***是公安局发的,不敢假。她打了他一下,讨厌。动了手说了讨厌之后,朱茜有些后悔,是不是有点轻佻,不够矜持,不够稳重,老人说,女孩子太轻佻是要吃亏的。但这是下意识的,她来不及管住自己。她想,我是不是真的喜欢上他了?这样想着,她的心就怦怦怦地乱窜。那个时候他们正坐在溪堤的斜坡上,面对清悠悠的溪水。他们的头上是柳树,柳叶一直垂到肩上。地方是她定的,她和马卉牛兰常到这里,幽静,安全。堤上常有巡逻的民兵走动。民兵戴着红袖章,拿着3节长的手电筒。这条溪堤是本城青年人谈恋爱的好地方,几乎每棵柳树下都有一对恋人。几乎所有的恋人都规规矩矩地坐着,恋爱是真正的“谈”出来的。不像当下,掺杂着太多的动作。这些动作放在当时,近于“耍流氓”,属民兵手电筒的扫荡范围。很快就到了秋天,风大,天凉,溪堤上去不得了。他们只好挑僻静的街道走,叫“量街路”,也叫“量马路”。古早时,街上走马是常事,所以街道也叫马路。一直到上个世纪70年代,本城的街上还常有马车过往。所以本地人常常把街道叫马路。那时最幽静的马路要数地委大院前的府前街了,府前街是老街,“文革”中改名东方红路,可人们还是习惯叫府前街,可见旧文化之顽固。府前街两边都是高大的芒果树,把天空挡住了,也把路灯也藏到树叶里。晚上,路灯被筛成***的斑点,懒懒散散地洒在路面。人一进这条街,就变得有些朦朦胧胧,扑朔迷离,仿佛进了梦境。这里还很安全,谁敢在地委大院四周惹事,不要命了?最胆大的是一两个少年家,骑着破自行车,匆匆从街中央驶过,把车铃子按得叮当响,铃响之后,会惹来几声骂,“臭流氓”,开口骂的大都是谈恋爱的女孩。挨骂的便开心地笑,迅速消失在街尾的黑暗中。本城老人喜欢说地理,什么都是地理结成的,这地方也是,古早时是州府所在地,解放前是国民党的专员公署,现如今是地委和军分区所在地。谁都没想到,这么好的风水宝地,竟成了“恋爱一条街”。这个秋天,朱茜和陈远几乎每天晚上都在这里“量马路”。有一次,对掠过响铃的少年家骂一声“臭流氓”之后,朱茜突然想起,她身边的这位也曾被骂过“臭流氓”。心咯噔一下,很疼。其实那事一直在她心头搁着,只是她不想提起,许多次都想问个究竟,却又把涌到喉咙口的话咽回去。她当时没看清他的脸,却清清楚楚地记得他的喊声,我不是故意的。她很想相信他不是故意的,但很难给自己一个圆满的解释。不是故意的是怎么跑到女厕所里去的,难道昏了头?难道大白天撞见鬼被鬼迷住了眼睛?她知道,这事迟早是要让他解释清楚的,不说清楚很难跟他走进婚姻的殿堂。她忍着,尽量把这个问题往后推,她不想失去他,想对他有进一步地了解之后,再来判断事情的真伪。没心没肺的她显得比牛兰更成熟更细心,她的爱情比牛兰来得不容易,所以特别珍惜。怎么不说话,陈远说,是不是被那个少年家搞坏了心境?其实他也不是流氓,好奇心再加上小小的恶作剧而已。等将来自己谈恋爱,他就会为现在的行为感到好笑,甚至羞愧。朱茜看了他一眼,她已经习惯幽暗,能看出他脸上的表情,她不知道如何来形容这种表情,怎么说呢,用现在的话叫宽容,可当时人们不习惯这个词,人们习惯的是斗争,不是好就是坏。对坏人坏事绝不宽容。但她为他的表情感动了。她想起弟弟,弟弟常有恶作剧表现,甚至在她换衣服的时候故意来敲房门,吓得她大喊大叫,他就在外面开心地笑。她就骂他小流氓。当然,陈远的那件事不能用恶作剧来解释,因为他那个时候已经过了搞恶作剧而可以原谅的年纪。他的这种宽容是不是在为自己曾经有过的行为作辩护?你也搞过恶作剧吗?她脱口而出。陈远想了想说,小时候有过,上中学就没了。真的没有?没有。她有点失望。她想他会主动提起那件事,他却在她的前面装糊涂。他们那个晚上在府前街走了好几个来回,她却失去了说话的兴趣。谈恋爱,不谈就没有恋爱的味道了。陈远说怎么又不说话了?她说不想说。平白无故的,说生气就生气,和小孩子一样。我生气了吗?陈远扶了扶眼镜,笑着说,你生气的样子还真可爱。牛兰来信,说她怀孕了。她的那位艇长又进步了,到机关升了科长,科长就是营级,双喜临门。还说了一些军营里的事,水兵如何看官太太,官太太之间如何暗中较劲。也不知道在较什么劲,牛兰切实感觉到有一种东西在她们之间游荡。她是个不肯认输的主,她能认输吗,老远地从南方跑到北方来认输?她知道自己的最大优势就是年轻漂亮。她要尽量把自己的优势展示出来。那个时代没有化妆品,衣服的样式也死板,但她在信中说,她知道如何展示自己。她的皮肤又白又嫩,大连的日头没把她晒黑,而大连的海风却让她更温润。她就想法子把皮肤露出来。还有她眼睛大,用她家科长的话说,忽闪闪打倒一大片。她就找机会把眼睛睁大,对所有人都装出一副天真无邪不经世事的样子,睁大眼睛说,有这样的事啊。她说这一招很灵,有一次,基地司令员(听说他是将军,中将。吓人不?)的爱人还当着大家的面说,小牛真可爱。牛兰说,她要在肚子凸出来之前,把那些官太太全气死,你只要看她们那不可一世的神气,不气死她们就死不瞑目。牛兰说,当初你们以为我嫁了个什么大官,到这里才明白,艇长科长算个什么官呀,跟乡下的牛粪一样多。朱茜读牛兰的信,读得很伤心。她在信中看到别人的幸福、满足和不经意的炫耀。她觉得牛兰离她已经很远了,她们仿佛不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姐妹仔群,她和她生分了。而马卉没有来信,她给她写过两封信,她都没回。也许,是她母亲给的地址不对。她没脸到她家找她母亲核对地址,也不想再给她写信了,凭什么热热的脸要去贴人家的冷屁股?再说了,寄香港的邮票很贵,还是给自己省点钱吧。马卉也没给牛兰写信,这让牛兰很生气,她风神什么!不就是嫁个香港客吗。不理她,我们都不理她。有段时间,朱茜心灰意冷,原以为姐妹仔群不是亲姐妹胜似亲姐妹,一旦嫁了人,都变了。嫁人是女孩子人生的转折点。她明白了。她于是决定不再计较陈远那件“臭流氓”的事,让它见鬼去吧。牛兰走了,马卉也走了,谁知道这件事呢?只要她不计较,谁会计较呢?再说了,她越来越相信他不是故意的,这样一个文质彬彬的人,会傻到去闯女厕所?别那么计较了,算了。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就是闯一两次女厕所,又能改变什么?他还是国营全民工,以工代干,一个月工资三十八元半,一有机会,还能升一级,就是四十五块半,这个收入可以养活她和他们的孩子。更何况,她还能做临时工,补贴家用。结了婚,他还有心思去女厕所,自己的老婆难道还看不够?朱茜这样想着就脸红,她不知道自己怎么变得如此庸俗,不要脸。她是不是非得赶快把自己嫁出去,她的理想呢?管不了那么多了,只要对我好心疼我就行。这一点似乎可以放心,他大我八岁,懂得多,又大哥一般心疼人。这从许多细节中可以看出来。在溪堤上,落座之前,他会把事先准备好的报纸铺在草地上,风来了,他会把自己的外衣不动声色地披在她身上。最让她感动的是,自从他听说她的胃有点畏寒之后,每次出来,他都会在裤袋里藏保温杯,里面是红糖水,不是一般的红糖水,是放了龙眼干和生姜片的红糖水。那水喝得她胃暖心暖,从里到外暖洋洋甜丝丝。他从不带她上点心店,他们都是吃了饭才出来的,他说,上点心店是吃给别人看的,钱要用在最需要钱的地方。这一点她不反对。在一般人的眼中,这是个吝啬鬼,还没结婚就这么小气,舍不得花钱,结了婚你还想花他一分钱?傻。她知道她傻,但她相信本地的一句古话,傻人有傻福。朱茜和陈远“走”了半年,决定结婚。一到谈婚论嫁,朱茜的母亲就不同意,理由很简单,陈远母亲守寡几十年,没有家底。“守寡大家”,在本地是小气吝啬的代名词。“守寡大家”就是守寡的婆婆。朱茜铁了心,非陈远不嫁,母亲终于妥协,条件是,单住,不能与“守寡大家”住在一起。陈远在单位申请房子费了一番周折,最后在厂工会主席的亲切关怀和直接努力下,终于拿到一间房子。那算不得真正的房子,是从厂里废弃的锅炉房隔出来的,又暗又潮。暗,白天也要开电灯。潮,水泥地板,能不潮吗?除了冬天,床上的被子、枕头、褥子,全是黏黏糊糊的,晒被子成了朱茜的习惯,一出太阳就晒。还有,就是这房子根本不隔音,墙是木板的,还只有半矮,离屋顶比隔墙还高,走路说话,全是公开的,比现在廉政公告的透明度还高。晚上床上稍有动作,更是尽人皆知。但他们已经十分满足了。因为这房子不是一间,是对看的两排,一排8间,一共16间,住的全是新婚,或即将新婚的青年职工。大家彼此彼此。晚上谁家床上动静太大,住在两边的邻居最多用手敲敲隔板,以示提醒。那时,摆第一位的是革命,厂领导能把旧锅炉房改造成职工宿舍,那是认真学习伟大领袖“关心群众生活,注意工作方法”的伟大成果。全厂2000多工人,想结婚申请房子的近300人,所以,能挤上这样的房子,已经很幸运,要不是陈远以工代了干,要不是陈远平时工作任劳任怨,工会主席想出力也师出无名。朱茜结婚没告诉牛兰马卉,说不清为什么。原因其实很简单,有如现在的同学聚会,都是有头有脸有钱的人组织的,每次聚会都有几个不来,不来的,都是混得灰头土脸的人。婚后的一天,朱茜在书架上看到那本《金光大道》,说,不是还有一把扇子吗?什么扇子?陈远有点意外。竹子编的孔明扇,一面是画,一面是诗。陈远说你怎么知道?看来这事他真藏在心里,朱茜有点酸溜溜地说,是定情物吧。说着便笑,笑得很开心。陈远被她弄得云里雾里的,只看着她笑,样子有点傻。朱茜从抽屉里拿出相册,翻出一张她和牛兰马卉的合影,那是好多年前的黑白照,指着站在中间的牛兰对他说,是她给的吧?陈远看了一会儿说,好像是她,怎么和你在一起?她说,我们是朋友,从小一起长大的姐妹仔群。陈远哈哈大笑,什么定情物,是她莫名其妙地扔下来的。于是便讲起那次相亲,刚见面不到三分钟,说不上几句话就走人。一个浪漫的开始,却落得草草结尾,至今还不知道为什么。她说,真不知道?真不知道,他说。你们说了什么话?她问我有没有到过大同路,我说到过,城市这么小,哪条街道没到过?她说有没有发生什么事?我说没有。她就哼的一声,掷下这把扇,站起来走了。朱茜说,谁让你不老实。我不老实?在大同路明明发生了一件事情,你不说,她不走才怪!陈远看着朱茜,看了好一会儿,说你是说我走错女厕所的事?终于坦白了。陈远扶了一下眼镜,那算什么事!不就是走错吗?那厕所我没去过,尿急了,匆匆进去,有人大叫,我才发现走错,就出来了。正好遇到巡逻的民兵。被人家当臭流氓还好意思说哩。她有些不高兴了。这样大的事,他居然轻描淡写。门口“女”字写得那么大,没看见,鬼都不信。陈远看她真生气了,就从抽屉里拿出一沓稿纸,你看,就为写这东西,满脑子都是这东西。她一看,好家伙,厚厚一沓方格纸,几十页,全写满了。这是什么?他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小说。我从小就想当作家。朱茜睁大了眼睛来看他,作家,那是多么神圣的名词,小时候做作文谈理想,作家是老师嘴上经常出现的词。不会吧,我朱茜一不小心就嫁了个作家!陈远说,当时正在构思这篇东西,想把故事放到大同路这样的老街道,更有味道。没想到就走错了女厕所。几年后,那沓稿子被寄到省城,发表在《东海文学》上。看着陈远的名字印在散发着油墨香的杂志上,朱茜兴奋地冲着他说,你这臭流氓,臭臭流氓!好险啊,要不是牛兰粗心大意,这臭流氓就让她给抢先了。那天晚上,朱茜让陈远把扇子找出来,给她解释上面的画和诗。他们躺在床上,灯不亮,却很柔和。屋子里弥漫着一股因长期的潮湿而引发的淡淡的霉味。他把上面的诗念了一遍:“一竹一兰一石,有节有香有骨,满堂皆君子之风,万古对青苍翠色。有兰有竹有石,有节有香有骨,任他逆风严霜,自有春风消息。”他说他喜欢这首诗。她说所以你把扇子珍藏着。陈远说,不是为了扇子的主人,她长得什么样,我都记不住了。她说谁信呀,不是一下子就认出来了吗。陈远无话可说。她说没关系,你还把它藏着吧。他说,扔了吧,省得你多心。她说,假心假意。老实告诉你吧,这扇子本来就是我的,临时借给她的。不信,等她回来,你去问她。陈远一下子翻到她的身上,缘分,缘分啊。朱茜想,是啊,这不是缘分是什么。便使劲地抱住他的腰。这个晚上,他们把床弄得很响,弄得两边邻居都使劲敲板墙,表示强烈抗议。中篇闹钟响的时候,朱茜正在做梦。这梦有点不要脸,睁开眼睛才发现,胸部被丈夫的手死死压住,她扳开他的手,翻身起来。又是一个早晨开始了。她跳下床,先跑到厨房把煤炭炉打开一条缝,把昨晚量好了的米洗了,再回头去穿衣服,一边穿一边叫两个孩子,起来起来。她如今已经有两个孩子了,一男一女,女的6岁叫小青,男的3岁叫小冬。姐弟俩睁开眼睛便在床上抢一把纸做的扇子,这是爸爸做的,那时正热播电视剧连续《济公》,扇子是济公的扇子,抢不是真抢,姐姐让着弟弟,象征性地扯两下便松开手,弟弟得了手,高兴地唱起来“鞋儿破,帽儿破,身上的袈裟破,你笑我,他笑我。一把扇儿破。”唱到这儿,便用纸扇在姐姐的头打一下,姐姐笑着,两个人一起接下去唱,“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朱茜穿好衣服,洗漱了,水也开了,把米放下锅,打开菜橱,拿出一块四川菜,一边切一边喊,喂,快给孩子穿衣服。陈远跳下床,跑到厅里,孩子们睡在客厅,和他们一起唱,“哎,哎,哎……无烦无恼无忧愁,世态炎凉全看破,走哇走,乐呀乐,哪里有不平哪有我……”,边唱边给男孩子穿衣服,而女孩子则会自己穿。忙了一阵子,一家人坐下来吃饭。朱茜说,要是像外国人,吃牛奶面包,就省事多了。陈远扒着饭说,牛奶会有的,面包也会有的。这是当时经典的流行语,源于一部前苏联电影,列宁同志对警卫员瓦西里说,牛奶会有的,面包也会有的。朱茜笑了,笑得很开心,说,到那时,我们就不用这么紧张,可以多睡一会儿。吃过饭,陈远带两个孩子上幼儿园,他在自行车前面的横杆上***一块小坐垫,前面坐一人,后面坐一人。朱茜洗碗擦桌子,手脚麻利,刚要出门,弟弟来了,他的手里拿了一封信。弟弟很时髦,留长头发,穿喇叭裤。朱茜的弟弟生于1958年,那个时候神州大地到处都在大跃进,放卫星,一亩地能产十万斤水稻,幸福如白色的和平鸽在空中飞翔,十分诱人,父亲就给他取名叫跃进。信是牛兰的。牛兰已经好久不来信了,她的信都寄到大同路朱茜娘家,好记,和她自己的家就是门牌号的区别,而朱茜家则经常搬地方,先是厂里的锅炉房,然后是过渡房,现在是职工宿舍,几幢几号,不好记。交了信,弟弟不走,朱茜知道他又要拿钱,便给了他5元,弟弟笑了一下,嫌少,朱茜又给了他5元。弟弟走到门口,她又把他叫住,返身到抽屉里拿一张10斤的全国粮票,递给他,说,这是给阿母的,别贪污了。弟弟把粮票放在手掌上拍一下,说,还是阿姐顾家。当时1斤全国粮票可以换7个鸡蛋,10斤就是70个鸡蛋。这10斤全国粮票意味他们家窄小的空间可以连续飘荡十几天蛋香。婚后,朱茜过了几年艰难的日子,近一两年,才喘了口气。陈远升了副科长,他们住进一房一厅的套房,孩子也离脚手了。她到陈远厂里做临时工,在仓库管材料,有收入,又轻松,不用吹风晒日。但是她娘家却是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弟弟大了,念不好书,又懒又馋,游手好闲,只知道向姐姐要钱,好像这个姐姐在开银行。她很生气,又没办法,游手好闲也不能全怪他,找工作容易吗?牛兰在信上说,他们很快就要回来了,全家回来,她家老于,就是她丈夫在部队升到副团,本来年底能升正团,碰上大裁军。转业到地方,正团与副团,待遇差别相当大。算了,牛兰在信上这样写,算了两个字写得很随意,甚至有些潦草,朱茜能想象她写这两个字的表情。牛兰见过世面,大连一个区就比本城大得多,见过大世面的人往往把大事情说得很轻巧。让他转业到地方,我们就选择回老家。牛兰最后说,这下,我可要看看那个臭流氓是怎么把我们朱茜搞得这么贤妻良母。牛兰自从嫁到大连就没有回来过,信其实也写得少。生活就是这样,让忙于生活的人只顾现在,只想眼前,没时间眷恋过去,也没时间憧憬未来。小人物的生活像流水,把一切都洗淡了。朱茜把信给陈远看,陈远说,我这臭流氓倒要看看当初水当当的牛兰现在变成什么样子。朱茜笑道,看也白看,再水也白看,你们没缘分。别人的老婆,还是个团长太太。他们没想到,牛兰说到就到。第三天,牛兰他们就到家了。那时信走得慢,平信从大连到本城要走七天,当然寄航空要快一些,不过航空很贵,没急事谁也不会去寄航空信。信又在朱茜家里放了几天。听说老于安排在市公安局当科长,公安局宿舍还没安排好,就先住到牛兰家里。因为是临时的,牛兰没有住到楼上,就在楼下尺字型的柜台后面用布帘围了个房间。牛兰家楼上有两个房间,牛兰哥哥大学毕业分配在省城工作,在省城结婚生孩子,一年难得回来几回,他结婚的新娘房仍然留着,在楼上,但牛兰母亲封建,不让女儿女婿睡儿子媳妇的床。牛兰母亲心里过不去,要把楼上自己的房间让出来,老于说,将就几天,局里很快就安排了。牛兰一早起来就在厅里照镜子,这镜子她照了20年,一直照到去大连为止。镜子是老镜子,椭圆形,一人高,镜框是橡木做的,很宽,上面雕刻着许多人头像,全是戴“招票”(洋式礼帽)的“番仔”,密密麻麻。听说这镜子是祖父从南洋带回来的,有100多年历史。镜子果然好质量,不生斑点,清亮可人。牛兰在镜子里看到一个风姿绰约的少妇,她对自己笑了一下。牛兰对自己的外貌越来越自信,这自信让她在大连惹了点麻烦。人一自信就张扬,女人一张扬就容易招蜂惹蝶。她喜欢在营区走来走去,结果走来了一封信。其时她刚生过孩子,坐月子老于把她养得白白胖胖,有点杨贵妃。这信是一位指导员写的。该同志来自曾经是十里洋场的上海,父亲是音乐学院教授,母亲是舞蹈家,十足的小资产阶级,色胆包天。牛兰把信当鸦片,看一次吸一次醉一次。她曾试着想给他写回信,趁老于上班时努力过好几回,无奈笔力不足,词不达意,自己看着都脸红,怕寄出去反而坏了自己的美好形象。只好作罢。她的沉默增加了她的神秘感,那位上海小资居然想和她约会。她又是兴奋又是害怕,好几天心神不宁,坐立不安,好几个晚上春梦缠绵,惊心动魄,甚至叫出声来,把睡在旁边的老于惹得很上火。不明真相的老于翻身上去,积极操练。跌宕起伏,前所未有。牛兰在高潮中醒来,差一点叫出那个上海指导员的名字,定神一看,吓出一身冷汗。牛兰照镜子想起那段罗曼史,有点心跳脸热。她从来没有体验过这种激情,这就是爱情吗?她和老于结婚几年,房事无数,却从来没有过那种要死要活的快感。她从此在老于的身上看出了缺点,这些缺点可以用一个“土”字来概括。原来她喜欢风度翩翩的男人。她的爱情无果而终,上海指导员突然被调走,在她的视野中永远消失。她弄不清是什么原因,无处打听,也不敢打听。那段日子里,她总觉得老于的眼神有点怪,不知道是真怪还是她自己的心理在作怪。在心惊肉跳地过了几天之后,权衡再三,她趁老于上班时把那些让她心醉的信烧了。牛兰用手摸了摸镜框上那些戴“招票”的外国“番仔”,有一种清爽而冰凉的感觉。她笑了一下。小时候她常常这样摸,摸过来摸过去,想象着那些“番仔”是如何走路,如何说话,他们笑起来是个什么样子。那个上海指导员戴上“招票”是什么样子呢?牛兰的心痒痒的,离大连远了,她的胆子就大了起来。牛兰的儿子已经八岁,在那里上的是一年级,老于带他到大同小学插班去了。家里的事,大事小事,都是老于操心。老于惜老婆,把她惜成一个新社会的“官太太”。惜是本地话,就是疼爱,一般用于大人惜小孩。谁让老于比她大十岁呢?星期天上午,朱茜带丈夫孩子到牛兰家。牛兰朱茜一见面,就紧紧地抱在一起,两个人都掉了眼泪,千言万语,却无从说起。牛兰先抹了眼泪,笑起来,说坐坐,我们怎么哭了,没出息。她们手拉手来到镜子前。朱茜说,这镜子还在啊,好久不照了。牛兰母亲说,是啊,你好久没来了。牛兰和朱茜在镜子前照了很久,站过来站过去,近照远照。朱茜说,老了。牛兰说,不能说老,是成熟了。朱茜说,青春不在了。牛兰说,尾巴还在,抓住青春尾巴,享受美好时光。牛兰母亲在一边泡茶,说这是牛兰从北方带回来的,你们试试。陈远和老于,两个男人初次见面,很客气地握手。老于说,小牛常常提起你们。陈远说,朱茜也是,从小在一起的姐妹仔群,难得。牛兰的儿子叫于军,于军在军营长大,很豪爽地把小青小冬带到楼上玩去了,牛兰母亲说,看我们小军,多有大哥样啊。大家坐下来吃茶聊天,过一会儿,老于说局里有点事,得加班,就走了。牛兰说,他这人还是部队作风,工作第一。陈远说,公安局最近抓严打,忙。老于又是科长。牛兰笑了笑,就不说话,专门用眼睛盯着陈远看。朱茜说,看什么看,是你看不上的,还看。牛兰笑了起来说,越看越有臭流氓的样子。陈远哈哈大笑。牛兰的心动了一下,好年轻好有风度的一个人啊,一点也不亚于那个上海人,当初怎么就没看出来。朱茜的心也动一下,老于怎么那么老相,算起来比我们陈远才多两岁,怎么就像大五六岁七八岁的样子。和当初的照片差太远了。当初是那一身军装的缘故吧。现在看来,不但老,还有点土,不像团级干部,也不像公安局的科长。看外表,配不上牛兰。牛兰转眼对朱茜说,还以工代干吗?朱茜说,早转干了,现在是副科长。啊哈,牛兰说,和我家老于不相上下啊。陈远说,差远了,不能比。朱茜说,他还会写小说,入了省作家协会。大作家,牛兰叫起来,亏大了亏大了。朱茜说,谁让你当初“有眼不认金镶玉”啊!三个人都笑起来。“有眼不识金镶玉”是革命样板戏《沙家浜》刁德一的台词,大家看过好多遍,所以笑得很开心。说说笑笑一个上午,牛兰母亲要留他们吃午饭,朱茜说不用,家里煮了。她家就相隔几间,几十年的老邻居,也就不客气了。走的时候牛兰母亲说,牛兰回来了,以后你要常来,跟以前一样,不要生分了。牛兰说,不来还行?我饶不了她。说着便拿眼睛看陈远,陈远对她笑了一下。朱茜低头牵两个孩子,没看见。晚上躺在床上,牛兰问老于对陈远的印象如何?老于说,白面书生一个,口气里有看不起的意思。牛兰便有些不高兴,说,人家还是个作家,会写小说,发表在杂志上,看的人很多。老于轻蔑地笑了笑,什么也没说。熄了灯,老于想在她身上操练一下,她翻过去用背对着他,说这布帘子挡得了什么?没兴致。正说着,便听到楼梯声,老于只好作罢。同一天晚上躺在床上,朱茜对陈远说,喂,你看牛兰怎么样?陈远说,不怎么样。朱茜说,身材粗了。陈远说,官太太嘛。不过,皮肤倒比以前更好了,朱茜说。我没注意,陈远说。你注意什么呀?陈远说,我就注意你,你越来越漂亮了。瞎说。你看你,都是俩孩子的母亲了,身材却一点也没变,和结婚前一样。朱茜说,这倒是真的,结婚前的裤头,到现在还是那么大。要是牛兰早就不能穿了。陈远说人家有钱,买新的就是了。可不是,听说部队转业干部,薪水高。陈远说,是的,他当的虽然是科长,工资不会比他们局长少。真的比局长还多。真的。牛兰的命好。朱茜又想到马卉,说,不知道马卉现在怎么样,好久没有她的消息了。熄了灯,陈远的脑海里便浮出牛兰的笑容,想,这女人媚,不安分,另有一番风韵。陈远一边想着妻子的姐妹仔群,一边伸手去摸朱茜。朱茜积极响应。陈远把动静弄得很大,朱茜说,轻点轻点,别把孩子弄醒了。公安局就是公安局,老于很快就分到了一套房子,两房一厅,房和厅都很大,凉台又宽又长,夏天放个吃饭桌吃饭,边上还能走人。搬家时,牛兰向母亲要那面老镜子,母亲说,搬过去吧,从小都是你在照。搬房四天,按本城习俗,要敬“地基主”。何谓“地基主”?地基的主人就是土地爷。老于说这是机关宿舍,烧香拜神影响不好。牛兰母亲坚持要敬,老于也就不再反对,他老家在农村,拜东拜西多着呢,他也习惯了。何况敬“地基主”是往里拜,别人看不到。只是在拜的时候,他躲了出去,革命军人,无神论者,看丈母娘在家里敬“地基主”很尴尬。敬了地基主,牛兰便请朱茜一家人过来吃饭。朱茜很爽快地答应了。中午下了班,朱茜和陈远一起过去。两个孩子都在幼儿园,他们骑自行车,俩人一辆,陈远先骑上去,朱茜在后面跳上车,双手从他的腰部围过去,吃吃地笑,陈远说,有什么好笑的?她说,我找到了当初我们谈恋爱的感觉。路上,陈远说,人家搬新房子要不要包个红包?朱茜说,他们家钱多的是包什么红包,买个礼物吧。买什么?朱茜说,你鬼点子多,你说吧。陈远说,那就买盆花吧。他们就到拐花市,买了盆兰花。陈远说,兰花雅一点。朱茜说,兰花可以放很久,不会死,一年开一次,花一开就想到我们。他们角度不同,意见却高度一致。朱茜和陈远到的时候,老于还没有回来。在玄关换鞋子的时候朱茜看到挂在玄关的大镜,大叫,哎呀,镜子也搬过来了。牛兰说算是母亲给我的嫁妆吧。朱茜照镜子时,牛兰很高兴地接过陈远手中的兰花,说,谁的主意啊?我正想要买盆兰花哩。朱茜一边对着镜子把一缕秀发捋到脑后一边说,是陈远的主意。牛兰便看了陈远一眼,真是你的主意?朱茜说,我们家的事,大都是他的主意。牛兰说,我们家的事,大都我说了算。正说着,老于开门进来,说,男主外女主内,家里的事,当然是老婆说了算。牛兰说,去,没你插嘴的份。老于便对陈远说,比你们家朱茜还厉害吧。陈远笑道,彼此彼此。朱茜和牛兰把花扶到镜子前看,镜中花,不一般,俩人对笑了一下。牛兰把花扶到凉台,浇了水。陈远跟出来说,兰花喜欢阴凉,不能晒太阳。在土里埋几颗生锈的铁钉,叶尖不黄花也开得好。牛兰说真的吗?陈远说听我的没错。牛兰就去找生锈的铁钉。找到的却是几颗新钉子,挂镜子剩下来的,说,这钉子是新的怎么办?陈远说,埋下去不就生锈了吗?牛兰就笑,小声说,你看我是不是有点傻。陈远说有一点,不过女人不能太聪明,太聪明的女人不可爱。牛兰说朱茜更傻吧。他们在凉台说话的时候,老于不经意地朝那里看了一眼,朱茜走过去说,说我的坏话啊。牛兰说,夸你哩。说着便开心地笑。牛兰母亲在厅里说,吃饭吧,随便,没什么好菜。朱茜说,于军还没回来哩。牛兰母亲说,小孩子不用等他,放了学就回来。大家刚坐定,筷子还没拿起来,里屋响起一阵铃声,朱茜说,什么声音?***,牛兰说。都有***了?了不起啊。老于站起来,单位给安的,工作需要,我的那个工作啊,随时都可能有情况,一天24小时,没有1分钟百分百是属于你自己。说着便进去接***。他说这话的时候,陈远在他的脸上没有看到些许埋怨,只看到自豪。那时家里装***是某种特权与地位的象征。朱茜心里羡慕得很,说,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安上***啊!陈远说,我看不用很久家家都会有***。牛兰说,真的?陈远说,社会的发展和进步往往是人们始料不及的。朱茜说,没那么快吧,再过10年都装不了。老于接***出来,牛兰说什么事?老于说单位的事,不管它。我们吃饭,天大的事也得吃完饭再说。听他这么说,牛兰知道局里有要紧事,说你快吃吧,吃完赶紧走,让我们慢慢吃。老于端起饭碗对陈远说,本来想和你喝几杯的,以后吧。朱茜说,他不会喝酒,滴酒不沾。老于说,酒要喝一点,不然不像男人。牛兰说,你这是怎么说话的,人家可是个作家。有才能的人才是真男人。老于哈哈大笑,你们看,我没有才能,不是真男人。朱茜说,当领导就是才能,团长率领多少兵,没才能行吗?这话我爱听,老于说。牛兰说,我家老于就喜欢人家当面表扬。当领导的都有这毛病,喜欢人家奉承,说好话。陈远说,我觉得老于平易近人,不像领导。老于很高兴,大口扒饭,别人才吃半碗,他就吃饱了,放下饭碗说,彻底干净全部消灭之。陈远笑了起来,这是***语录,想不到老于还有点幽默感。老于说,你们慢慢吃,我得走了。他刚站起来,门开了。开门的是于军,他的脖子上挂着家里的钥匙。而他的背后站着一个人,一个笑吟吟的女人,所有人都愣住了,这女人不是别人,是消失了十年的香港客马卉。牛兰和朱茜跳了起来,奔向门口,马卉马卉真是你吗?太意外,太高兴,太欢喜了。三个女人就在门口抱着跳圈,一下子回到了十几年前,把屋里的两个男人看得很感动。马卉在玄关换鞋子时看到镜子大呼小叫地说,大镜怎么跑这儿来了。朱茜和牛兰便一起跑过去,三个人在镜子前照了好一阵子,马卉说,多少年了,镜子还是原来的样子,而我们都老了。牛兰说,不许说老,青春常在。朱茜说,你的那位香港客呢,怎么没来?牛兰说,孩子呢?朱茜说,对啊,还有孩子呢?马卉说,他们没回来,孩子上学,阿辉上班,香港不比内地,可以随便请假,资本主义社会,老板严得要死。牛兰说,还是社会主义好啊。大家都笑了,笑得很开心。朱茜说,没来多可惜啊。马卉说以后吧,春节看能不能回来。牛兰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一起吃饭。这时,大家才注意到站在一边的于军,牛兰说,你们怎么碰上的?原来于军放了学,一边玩一边走,习惯性地走回大同路外婆家,才想走错了。正好马卉在那里,外公就让他把阿姨带过来。马卉一身香港客打扮,花上衣,喇叭裤,高跟鞋,描眼眉,抹口红。牛兰朱茜围着她转,从上到下细细地看。朱茜看着不顺眼,嘴里却说,真外气。外气是闽南话,就是洋气。牛兰说,好看好看,就是福相了,富态了。马卉说,没办法,人要胖,喝水也长肉。牛兰说,到底是香港,好所在,马卉有福气,好命啊。两个男人在一边看,看了一会儿,老于说我得走,有个会,整治社会治安。陈远说走吧,工作要紧。老于对马卉说,实在对不起,你一来我就走,多住些日子,好好聊聊。马卉说,没事没事,上班要紧。老于在哪里高就?公安局,牛兰说。马卉说,皇家***啊,薪水可不得了,退休金更吓人。说得大家直乐。老于说,人民公安人民公安,两回事。老于走后,大家坐下来接着吃饭。马卉就坐老于的位子,于军端了饭碗跑到电视机前看《济公》。牛兰母亲拿了个碗,各种菜都夹一点,端到他的边上,说,要多吃菜,长得快。马卉看着于军对牛兰说,八岁了吧,和我们家阿秀一样大,很懂事很有礼貌的孩子。牛兰说,阿秀也读一年级吗?马卉说,香港孩子读书早,二年级了。啊,香港什么都比我们好啊,牛兰说。陈远说未必都好,一切都在变化之中。马卉说,是啊,内地这几年变化大,深圳的高楼就很多,像是一夜之间冒出来的。我们小城市要变还早,牛兰说。马卉说,也变不小,过去哪有这样的套房?就这套房来说,比我住的都大。真的啊?所有人都有点吃惊。马卉说香港什么都好,就是住房小,贵,寸土寸金。牛兰说,不要光顾说话,吃菜,要不要来点酒?红葡萄。马卉说,好,来点酒。牛兰说,陈远也来一点。陈远看朱茜,牛兰说,喝酒也要老婆批准啊?大姨子说了算,就给他也倒一杯。朱茜说,那就喝一点。三个女人说话喝酒,话比酒多,陈远基本上当收音机,一杯酒很快就喝完了,牛兰偷偷给他再倒上,朱茜假装没看见,心里想,这家伙原来是会喝的,以前装得可真像,说是滴酒不沾,我上当了。他还有多少事情瞒着我?陈远很快又把第二杯喝完了,牛兰又偷偷给他倒上。陈远喝酒脸不红,喝得再多,你也看不出他喝了酒。倒第四杯酒时候,朱茜说不能让他再喝了,再喝就回不去了。陈远说没事,葡萄酒,一瓶都没问题。朱茜说,好啊陈远,你原来是会喝的,骗了我这么多年,装得那么像,太狡猾,太阴险了。陈远便笑。牛兰的心摇了一下,这男人笑起来很可爱。牛兰说,自古以来,哪有作家不喝酒的,人家李白,斗酒诗百篇。马卉说,原来我们朱茜嫁了个作家啊,了不起。我敬作家一杯。这一下,局面开始活跃,失去控制。朱茜也没办法,就由着陈远喝,她自己也喝,她没想到,自己的酒量也还可以。过去忙,日子过得紧,从没想到要喝酒。这个中午,他们喝了许多酒,说了许多话。牛兰朱茜马卉,三个姐妹仔群,十来年没有这么痛快,这么欢喜,这么放肆过。陈远看了看墙上的钟,小声对朱茜说,我们该上班了。朱茜说,我不去了,你帮我去请假。陈远说好吧,就先告辞了。牛兰把他送到门口,说下了班再来,晚上还在这里吃,东西多着哩,吃不完。陈远说,看朱茜吧。牛兰说,还真是“气管严”啊。陈远说,老于不是也听你的。陈远走,于军也跟着走了,他要上学,牛兰母亲说,我和阿军一起走,你们吃吧,我得回去看看老柴头。本地话老柴头和老头子差不多,是妻子对丈夫的称谓,听起来不尊重,实际上饱含亲切。牛兰父亲不喜热闹,宁愿独自在家里吃稀饭,然后睡个舒舒服服的午觉。屋子里剩下三个姐妹仔群,她们不停地说,不停地笑,像要把离别的笑声都讨回来。喂,你那个陈远,我怎么看着有点眼熟,马卉对朱茜说。朱茜还没开口,牛兰就大声说,就是那个臭流氓啊。真的?朱茜点头笑。是怎么勾搭上的,快说快说。马卉迫不及待,牛兰也说是啊,怎么好上的?还没给我交代哩。朱茜便说起她是怎么撞上他的,他们又是怎么在溪堤上,在府口街散步谈心,陈远怎么在温水杯里装红糖水……说得很详细。好感动啊,马卉感慨地说,这就是小说电影里的爱情。牛兰无端地想起那个上海指导员,心晃了一下,悠悠地有些发麻。我们都没有爱情,只有朱茜有,马卉说,我们把自己嫁出去了,但没有爱情。朱茜说,你们香港人就是浪漫,这叫什么爱情。牛兰说,恩格斯说,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我们全过的是不道德的生活。朱茜和马卉大吃一惊,牛兰嫁了个军官变得太有文化了。连革命导师的话都知道。其实,这话是那个上海指导员信中说的,牛兰记住了。牛兰记住的还有他信中的许多诗句,比如普希金的,“她倒入爱人的怀抱……‘祝你幸福!’爱神悄悄对她说,而理智呢?理智已经沉默。”她读他的信,热血沸腾,她整天整天地想他,她想,她和上海指导员之间发生的就是爱情,可惜,被一只无形的手卡死了。他像风中的叶子,飘走了,至今不知下落。朱茜说,什么爱情?结了婚,都是茶米油盐的事,琐碎得让人把什么都忘了。马卉你们过得怎么样,你的那位叫什么,都忘了。阿辉,我不是说了吗?马卉说,原来以为到了香港就跟上天堂似的,实际上,整天都忙着做工,他在一家大公司当保安,我呢,在一家电子厂打工,早上出门,晚上八九点才回到家里,累都累死了,哪有时间谈情说爱,吃了饭就想睡觉。没那个啊,做哪个事?牛兰笑嘻嘻地问。做啊,不做哪来的孩子。说着大家都笑了起来。马卉说,不过,一个礼拜难得做一次,累,人一累,就什么都不想了。朱茜,牛兰突然对朱茜发起进攻,你老实交代,你们是不是每天都做,一下子生两个,说。大家都喝了酒,脸红红的,嘴飞飞的。她们突然有一种真正回到从前的感觉,那个时候,她们姐妹之间什么事情不能说呀。朱茜说,他那个人啊,有点贪。怎么个贪法,说,老实交代。说着说着,就想来。说什么?什么都说,他不是懂得多吗,每天晚上都有话说,有时就讲故事,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我想有许多是他自己编的,逗你乐,你乐了,他就动手动脚了。不说我了,说你,说你家老于。朱茜反攻。牛兰说,我家老于有什么好说的,部队作风,说进攻就进攻,冲锋陷阵,勇敢倒是很勇敢,可占领了阵地,就迅速撤离,连战场都懒得打扫。马卉说,果然是部队作风。三个人都哈哈大笑。还是朱茜好,马卉说。牛兰说,想当初,真不该把他让给朱茜这小妖精。朱茜说,后悔药没得吃。马卉说,朱茜你得小心牛兰,你看看她,比以前风骚多了。朱茜说,她有本事就抢了去。牛兰说,你就这么自信?马卉说,爱情,人家可跟我们不一样,人家有爱情。我们那个时候,一心一意地只想着把自己嫁出去,怎么就没想到爱情呢?牛兰说,不谈爱情了,说说你们在香港到底一个月能挣多少钱?马卉说,他四千多,我一千多,港币。天啊,牛兰和朱茜一起叫了起来,一个月都要挣我们一年的工资了。牛兰说比我们基地司令还挣得多,难怪大家都争着往香港跑!马卉说,也不是你们想的那样,前些年,我们刚过去的时候,没有廉租房,住的是公房,没有洗手间,每天早上都要到马路上去倒马桶……我们吃了许多苦,东躲西藏的,打工都是偷偷摸摸的,当了好久的二等公民,那种滋味实在不好受。以前不敢说,爱面子。没有天堂,没有的,天堂只是人们的想象。别看人们回来风风光光的,其实很多是硬挤出来的。朱茜说,总算过来了。牛兰说,怎么说也是香港客啊。马卉说,这几年好多了。她们就这样一直喝到下午四点多才散。告别时,马卉从坤包里拿出三套童装,给孩子们,二男一女,于军一套,小青小冬各一套,也不知大小,不合身就转送别人吧,算我一点心意。牛兰朱茜也不客气就收了。马卉又拿出两只钱包,小巧玲珑,有一条链子可以套在手腕上,链子金光闪闪,说,小礼物,我们女人上街多,小钱包用得着。牛兰朱茜就拿过来套在手腕上,说,香港人想得真周到,又好看,又安全。牛兰说,这链子是真金的吗?马卉说,不是,好看而已,真金买不起,买得起也不勇。闽南话说什么东西勇,就是牢固。朱茜说,我想也是。马卉住几天就要走了,她那里要上班,不能请假太久,她这次回来,是为了买房子,买一套两房一厅的房子给父母亲住,她回来也好有个落脚的地方,大同路的房子,给弟弟结婚用。她给父母买房子在大同路名声很大,成了人们羡慕的对象,嫁个香港客实在好。她父母遇人就笑,笑得嘴都合不拢。就在马卉走的那天,朱茜家出事了,出了大事。这是一个平常的日子,一切都不像是要出大事的样子,朱茜本来是想请假到车站去送马卉的,和牛兰说好了,大家都请假,把十年前的缺憾补回来,十年前,马卉走的时候她们没去送她。马卉的车是上午九点,陈远带孩子走后,她打算到厂里请了假就出来,直接到车站。可她还没出门,母亲就来了,她的心跳了一下,母亲从来不来,来就有事。果然,母亲脸色青白,声音抖颤,话也说不清。弟弟朱跃进昨晚一夜不归,今天一早就来了两个公安局的。犯了什么案子?朱茜说。说是流氓,两个男的和一个女的在一起。不可能吧,她说。二十几岁的人还讨不起老婆,什么事干不出来?朱茜看了一眼母亲,看来她是知道一点什么的,平时不管,现在出事了吧。你快想办法呀。我没有办法。朱茜生气地说,我能有什么办法?陈远不是干部吗,不是科长吗?没办法也得给我想出个办法。母亲说,你能眼睁睁地看着弟弟到监狱去受罪。我看是活该!朱茜说,不学好,早晚会有这一天!都是你宠出来的!母亲坐到沙发上,冷笑一声,这么好的房子,这么好的日子,哪来的,还不是我给你养大的,如今翅膀硬了,会说硬话了。你过你的好日子,什么时候为弟弟想一想?今天我把话扔在这里,弟弟是你的,你救得救,不救也得救!朱茜说的是气话,哪有不救弟弟的?她的脑子一转,就转到老于身上,公安局的科长,找牛兰去。但她嘴上还在和母亲斗气,这个母亲很气人,从小都这样,好像只有儿子才是她生的,女儿就不是她生的。她说,我不管我要上班了,母亲不理她,她就扔下她走了。朱茜没到厂里,直接上了牛兰家。牛兰夫妻正要出门,牛兰还以为朱茜要和她一起到车站的,说,这么早啊。朱茜把他们拦回屋里,哭着把弟弟的事说了。老于说,这事麻烦,上面三令五申,不准说情,不准走后门。牛兰说,这事你不帮也得帮。先去打探清楚,别说让人伤心的话。老于叹了一口气,走了。朱茜有点失望。牛兰说,他会帮的,你放心。我们哪里也不去,就在家里等他的***。马卉怎么办?牛兰说,我们回大同路和她说一声,车站就不去了。她们从马卉家出来之后,拐到朱茜家,朱茜母亲正在家里哭,看到朱茜就骂,你这没良心的,回来做什么?牛兰笑起来,说,阿婶你放心,我们家老于去想办法了。朱茜说,你把门带上了吗?她说的是她家的门。她母亲说,你母亲不像你,良心让狗吃了。当初还不如喂条狗呢。朱茜气得说不出话来,拉着牛兰就走。她们在牛兰家等了一个上午,老于就是没来***。牛兰觉得很没面子,正要给局里打***,老于回来了。牛兰说怎么不打***,急死人了。老于说,幼稚,这种事能在局里打***吗?老于是提早回来的,为的就是这件事。从案情看,三个人在一起鬼混,属流氓行为,是这次打击的对象。怎么知道的?女的家人报的案。那女的叫什么?朱茜问。老于说叫叶美丽。哎呀,朱茜叫了一声,是她啊,她是我弟弟的女朋友,他们在一起玩好几年了,小学的同学。另一个男的是不是叫王大头。老于说,是。大头不像大名像外号,过目不忘。他是我弟弟的朋友,酒肉朋友。老于说,这么说案情中的许多疑点就清楚了,一起玩,喝酒,乱性。过后女孩子后悔了,或者是家里人不答应了,就报案了。我看这样,你们去想办法,只要叶美丽翻供,其他的,我来办。老于说话办事,有部队作风。朱茜回家把事情说了,母亲大骂叶美丽没良心,吃了我们家多少东西,土婊子货。父亲在一边喝酒,说人家是土婊,你儿子是什么?平时怎么不管?朱茜母亲大声说,他不是你儿子,你这挨***货。他说我没这个儿子。于是老夫妻开始吵架。朱茜不劝,走出家门,还是找牛兰想办法。牛兰说,我们去叶美丽家,私了,看要多少钱。朱茜和牛兰找到叶美丽家,叶美丽早躲到乡下去了。她们说明来意,牛兰说,真把他们告进监狱,你家美丽的名声也臭了,将来怎么嫁人?叶美丽的母亲开口要1万。那时1万是天文数字,万元户是许多人的奋斗目标。朱茜说,能不能少一点,我们家的经济状况你是知道的,没那么多钱。叶美丽母亲说,大头家呢,他家也没钱?能少就少一点吧,牛兰说,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叶美丽母亲说,一分钱也不少。给钱,还是坐牢,你们自己看着办。 蒯仔和她的元气姐妹淘她们只好告辞。1万元得两家出,一家出5千。她们就去找王大头家。王大头没有父母,只有哥哥和姐姐,他们一分钱也不出。让他坐牢,现在坐牢比将来***毙好。当哥哥的这样说。当姐姐只是哭,没有一句话。朱茜没办法,1万元只能自己出。自己出也要救弟弟。接下来是筹钱。朱茜东借西借,加上自己多年的积蓄,2500元,牛兰拿出2500元,朱茜的母亲把准备给儿子讨媳妇的2000块全拿出来,还差3000元。朱茜着急得哭了起来,时间不等人,过了明后天,想私了都了不了。陈远说,我明天再找人借借看,不要哭,哭坏了身子,也变不出钱来。他妈的,一分钱还真能逼死一个英雄汉!古来如此。夫妻俩正愁着,门响了一下。开门,吃了一惊,来的是牛兰和马卉。原来马卉听说朱茜的弟弟出事,就去退票,把行期推迟一天。牛兰已经把朱茜的困难对她说了,她一进门就问还缺多少钱?朱茜说,3000。马卉从坤包里拿出3000块钱,交给朱茜,说,这是我买房子剩下来的钱,先拿去救急吧。朱茜一下子将她抱住,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牛兰说,好了好了,臭流氓有救了。出来以后,得让我家老于好好地训他一顿,这还了得,多大的死囝仔,没出息!下篇牛兰从卧室出来,手里拿着一块尿不湿,一阵尿臊气腾起,她皱了皱眉头,把尿不湿扔进垃圾桶。她看一下墙上的挂钟,哎呀一声,跑过去开电视。朱茜说晚上八点整本地电视二套有陈远的节目。老于在里屋喊,给我把茶端过来,她说,等一下。嘴里却咕噜着,喝茶喝茶,都喝到哪里去了,累死人。节目已经开始,陈远正在那里讲话。市文联举办《陈远选集》出版及陈远从事文学创作30周年纪念活动。陈远讲话之后,是向市图书馆、师范大学图书馆及市所属大中专、重点中学图书馆的赠书仪式。她看到陈远笑容可掬地,把一叠叠结着红绸子的书送到馆长们的手上,主席台上站着市里有关领导,他们也都满脸春风,很热情地鼓掌。音乐很好听,牛兰从来没听过这么轻松愉快的音乐。牛兰对着银屏上的画面发愣,音乐淡去,一个声音从中浮起,变得十分的清晰,你这个兰字起得好,不是一般的好,孔子曰,兰为王者香。这是陈远十几年前对她说的话。那个时候,他们坐在他家的客厅。她去找朱茜,而朱茜正好带孩子回大同路,她弟弟出来,她母亲却病倒了。老人家经不起太大的精神刺激,她是在儿子出来时拉着他的手大哭大笑时晕过去的。陈远为她开的门,在他们相见的那一刹那间,她的心咯噔一下。她想,他们之间应该发生一点什么。他们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聊天。他就赞美她的名字。小舅子的事多亏她帮忙,他的赞美有讨好的嫌疑,讨好的初衷是感谢。她却听得很迷醉,没人赞美过她的名字,因为这个名字太一般了,本地以产兰花闻名,名字肯定是父亲随便起的。而他却把她的名字和孔子连在一起说。真有那么好吗?他说,真的。我们第一次见面,你拿的那把扇子上,不就画着兰花吗?她说,不要再提起那次见面了,羞死人。陈远笑了一下。她说,名字好是好,可姓不好,牛,牵到北京还是牛。陈远说,你们家不是本地人吧,本地没有这个姓。她说,小时候听阿公说,我们祖上是从甘肃来的。这就对了,陈远说,牛姓原出于子姓,西周后期,宋国公族大夫牛父的子孙,以牛为氏,称牛氏。牛姓郡望陇西。唐朝的时候,你们姓牛的出了个宰相,宰相是我们的习惯说法,当时正式的官名是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叫牛憎孺,官当得不错,还是个文学家,写过一部笔记小说《玄怪录》。没听说过,她说。又想,这臭流氓懂得真多,朱茜拣了个大便宜。当初我不该把他弄丢了。陈远笑了笑,意思是,你当然没听说过。这《玄怪录》讲的是一些稀奇古怪的故事。什么故事?她向他靠了靠,说。他们本来就坐得很近,他给她倒茶时,她一边说自己来自己来,一边站起来挪动自己的位子,和他坐到一只长沙发上。很多,要不要我给你讲一个?你忙,你不是在写东西吗?我得走了。不忙,我写到一个段落,正好想休息一下。和我说话是休息?她看着他说。当然,是最好的休息。陈远这么说着,微微地笑了一下。这一笑没有躲过牛兰的眼睛,她不动声色地向他靠了靠。他说,《玄怪录》的故事很多,我给你挑一个讲,这故事名叫“韦氏”。说一个姓韦的少女,十五岁的时候,十五岁古早叫及笄,人家给她介绍对象,她说,这不是我的丈夫。牛兰说,十五岁,也太早了吧。他说,古早人成熟得早,岳飞十六岁就结婚了。她知道岳飞,却不知道他十六岁就结的婚。他接下去说,第二年,人家又给她介绍对象,她又说,这也不是我的丈夫。又过了两年,人家给她介绍一个姓张的进士,她说,这才是我的丈夫。婚后,她母亲问她你怎么知道他才是你的丈夫。她说,这是我梦见的,不但知道他是我的丈夫,还知道,我过多少年好日子,什么时候丈夫受一个大案牵连伏法,阖门皆死,我与我儿媳被没入内庭,受苦十八年,放出来后又吃尽人间凄苦……以后,她的身世,果然就如她所梦。太可怕了吧。她缩了一下身子。一切都有定数。他说。她说,我们又相亲又成不了夫妻,也是定数吧,可我连梦都没做一个,就把你给弄丢了。她看着他,眼睛里有一团火,相关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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